阿来:骂作协是犬儒的表现

阿来 骂作协是犬儒的表现

日前,阿来凭借2008年作品《空山》,成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阿来说,表现现实的作品很难写,有人认为粉饰太平,有人则觉得是给社会抹黑。作家只能避免先入为主的观念,尽力展现现实的复杂性。身为四川作协主席的阿来还表示,批评作协是在拿“弱势群体”说事。

《空山》结尾,我不那么绝望了

新京报:《空山》写了一个藏族小村从建国以后的历史,你觉得可以把它定位成一个类编年体的小说吗?

阿来:应该可以,因为我确实是用了六卷来写50年,也差不多每一卷就是10年左右的时间,就是想记录一个乡村的变化,但是我不太想强调所谓的“藏族村庄”,其实如果大家看《空山》会发现,差异是文化上的差异,但大家在国家政策下的基本命运和走向是一样的,所以我还是愿意把它看成中国大部分农村现状的表达。

新京报:《空山》的前几部评价都非常好,但最后一部好像缺少一种整体的观念?

阿来:我觉得这个小说第六卷显得不是那么绝望了,这不是“观念”。现在我们往往先有一个观念,然后再在这个社会中去找例子。这样看来小说当然很一致,但中国现实的存在远比我们的观念复杂得多。小说家是更多地呈现现实,而不是用自己的观念把这种复杂性给收起来。

新京报:你最开始也是写诗歌,你说自己的诗歌比小说写得好,现在还是这么认为吗?

阿来:它是自己的一种主观感觉,并不完全是批评家那种尺度。我觉得诗写得好,是因为在年轻的时代,写诗不是刻意,不是在某一种观念中写作,而是把自己的情感和精力都放在诗歌里,对自己那个时候的生活进行了很充分的表达,今天看来还有那种理想主义的光芒,回忆起来是挺骄傲的一件事情。

很多当年骂茅奖的人成了评委

新京报:你做四川作协主席也快一个月了,记得最开始你用“惶恐”来形容自己的心情,现在适应了吗?

阿来:这是两种不同的工作,作协就是为作家服务,和写作并不冲突,只是占用了一些时间和精力。一开始会感到“惶恐”是因为不知道这个工作怎么做,大家投票选你,对你是有期待的,我个人是否能够达成这种期待会觉得惶恐。

新京报:提到作协,总是有很多批评的声音。

阿来:中国所有的事情都和“体制”有关,但骂作协是没有风险的,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犬儒主义的表现。我曾经参加过一次研讨会,很多青年批评家大批茅盾文学奖,我发现一个很荒诞的东西,他们骂得很重,但就是骂到评委为止。我当时就说,再过十年以后,你们今天的这些人,也主流了,这个奖项还会依然如故。现在,他们中的很多人成了茅盾文学奖的评委,难道他们评出来的东西,就挨骂很少,歌颂更多吗?为什么那么多人骂文学奖?这里头当然有人情操作,有官方指路,但是,别的奖呢?花钱买奖,多的是,什么不能买,那你为什么不敢骂呢?要改变可以,不是作协改变,别老拿弱势群体说事。

科幻不敌玄幻

新京报:你之前做的杂志《科幻世界》很受欢迎,以后还有可能继续做吗?

阿来:我不会再编杂志了。现在科幻小说的前景不如前些年那么好,科幻文学在走下坡路,因为出现了大量的玄幻小说,写起来更加容易,读起来也轻松。

新京报:你的新作《格萨尔王》快写完了吗?

阿来:草签的合同是5月底交稿,现在大概还差两三万字吧。这个小说可能会更接近《尘埃落定》,而不是《空山》。对写现实的作品,大家看法可能会多一些,有些人说,你写的状况够糟,我还有更糟的,所以你在粉饰现实。还有的人会觉得我在抹黑我们的社会。

新京报:你以后会考虑写都市题材吗?

阿来:藏区是我30多年前的生活,之后我就是在大城市生活,文化差异也很小了,我一定会写都市题材。但文学和新闻不同,总要滞后一段时间。拉开一段距离,也会更客观。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夏济安日记》记载了1946年1月至9月由昆明到重庆—南京—上海等地的生活,主要部分是昆明西南联大的教书生活,是西南联大风卷残云返回内地的最后一个学期。当时夏济安教的是英语写作,外文系主任是柳无忌,老师还有罗皑岚、司徒月乔、杨宪益等。有时柳无忌到重庆出差,由罗皑岚兼系主任。日记写了夏和一个叫R.E.女生的情殇。钱学熙、卞之琳、齐良骥、顾寿观等是他的同事兼朋友。当时卞之琳与张充和恋爱失败,2月1日(乙酉年除夕)记:“没有人请吃年夜饭。”他和钱、卞、顾四人,吃猪油年糕,喝绍兴酒,还备有火鸡、美国鲑鱼罐头,“卞在补牙齿,酒后发牢骚云:少年掉牙齿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全,中年失恋才真悲伤。张某某之脱离他,对他真是一大打击,痛苦不过偶然表露一下。”年年此夕费呻吟,十一年前的除夕,卞之琳酒醒何处?只留下一曲《旧元夜遐思》作证词:

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1935年2月4日)

在朋友日记里,我们从侧面第一次看到了卞之琳直接诅咒生活表达苦闷的方式,这在卞之琳文集里是绝对看不到的。日记说,卞之琳一直珍藏着张充和“自灌的铝质昆曲唱片”,有时请大家共赏听(四月八日)。“夜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情在,岂独伤心是小青!”(「戏代曲子」《题曲》),卞先生和张充和的恋爱,是旷日持久的单边作战。后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卞也讲到他珍藏的那张张充和铝质昆曲唱片:“我成为‘昆曲迷’也远超半个世纪了。……抗战初期,流离中我受一位朋友(即张充和女士,引者注)所托,珍藏她原先用铝盘自录所唱几段名曲,包括《题曲》吟诗一段,后来历经劫乱,居然幸存,可惜都已锈坏。1980年访美,又承老友用磁带把她后来唱的几支曲段转录了送给我带回国,其中也就有《题曲》这一段吟诗徒唱。半世纪以前同一段灌片听起来也哀婉动人,娇嫩一点,正显年轻呀。后来这一段录音,显出功力到家,有点苍劲了。”[1]日记里,夏与卞先生惺惺相惜,颇有沦落天涯共此间的感应。有时卞会作为过来人提醒“我的头发和衣服,实在太招人恶感”(3月28日);有时卞并不以为自己是情场失意者,“晚上卞大谈其恋爱经验”(5月6日)。日记还记了卞两次到苏州探访“旧情人”,回上海,卞“住在李健吾家里”(6月25日)。卞对张的执著有乃师徐志摩对林徽因的风范,只是少了一些浪漫多了一些低回。终生不渝屡败屡战的追求近于某种悲壮了。及至1985年,卞之琳在第二十一期《诗书画》发表《合璧记趣》,交代他四十四岁时到苏州情人旧居寻梦时,就像徐回到了康河一样令人销魂:“1953年,我南返江、浙,经年参加农业生产合作化工作。……一晚在苏州城里滞留,恰巧被接待住旧友张充和旧居——我过去熟悉的她曾独住的一间楼室。当时楼还在,室内空荡荡,还没有人占用过。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书桌前,偶翻空抽屉,赫然瞥见一束无人过问的字稿,取出一看,原来是沈尹默给充和圈改的词稿。当即取走保存,多年后,经十年动乱,却还幸存。1980年应邀访美两个月,携置行箧,得机重逢故人,当即奉归物主。”夏在1946年的日记里就十分欣赏卞先生的柏拉图精神,为了恋爱,此时的“之琳已守到三十七岁,实是难能可贵”(6月25日)。仿佛有了卞先生做榜样,夏济安在朝圣天国的路上算有了说话的伴儿,不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卞之琳是现代汉语诗人中的李商隐,被闻一多称为“技巧诗人”,其实在“技巧”外衣的掩盖下是他的寸寸相思。卞之琳给夏济安精神上莫大的慰安和鼓励。他俩和谐得像一对流浪儿,抑或像堂吉诃德和桑丘在说相声。按理说照过去《西厢记》张君瑞的老经验,一般是“文学海洋深”,也就会“色胆天来大”。可是现代社会由于语境的变化,这个老黄历失灵了。中国绅士蜕变为知识分子,雄性角色退守为情商的巨人,行为意义却很差的低能儿,只配做情场上的柏拉图了。这个现象的出现提出了一个饶有意味的情场角色历史转换与变迁的比较恋爱学课题。

为了打发最后一学期无聊的日子,卞之琳意外地在昆明街头美国士兵丢弃的杂物中发现了《时代》周刊,上面刊载有节本的衣修午德《紫罗兰姑娘》,于是卞之琳翻译了这篇如自己所认为的“实在不算数”的“恋爱问题”小说。看来,这不单纯是消磨时间,而是有所寄托的翻译。“不久,朋友夏济安先生首先为我在上海找到了一本单行本原文送给我,使我终于补全了”[2].这个故事的发生见证着卞与夏在西南联大最后的友谊。随后自然是各自踏上熙攘的旅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生活在更多时候如一杯走了气的烧酒。惟在除夕,浪子才能痛切地感知生活恰如鸡肋。“除首次尝火鸡外,无特别可记之事”,却不由得由卞之琳想到自己,“我平生只有单恋,不足挂齿。今天我可以说一句:我并不在单恋,一切只待上帝安排”。按夏志清说,“一九四五年济安看中了R.E.,第二次堕入情网,陷得更深”。日记里这位女生很快出场了,2月6日,“R.E.坐在第一排,看见了不免又动心,发现一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翡翠金戒,不知何所指。她好像知道我有意思,从不敢用眼睛正视我”。夏氏兄弟的出名是后来事情。其时夏济安三十岁,学历文凭又不占优势,在群贤毕至的西南联大属小字辈,连三闾大学方鸿渐辈份儿都不如,却没有方鸿渐的游世洒脱,这加重了夏济安的顾影自怜。2月25日记自己是否谈恋爱的矛盾心理:一是“等地位高后,年龄大后再谈;然年龄一大,更不宜为少女所接受,……以吴宓便是前车之鉴,最是可怕”。二是“索性闭门治学,不问女人”。为了侧面得知R.E.的真实情况,夏出了英语作文题目“My Life”(我的小传)。从交来的作文中得知,这位女生比夏小十岁,“1926年夏天出生于长沙市,是我父母的长女”(2月20日)。因为想象的恋人是湖南人,在八字没一撇的情况下,夏济安却联想到如在一起生活会遇到的两个麻烦:一个是说话问题,自己是苏州人,“苏州话是一种很好的语言,我舍不得放弃,除非她亦跟我学”,另一个是吃饭问题,湖南人爱吃辣,“她做的菜是不是都辣的?我现在虽稍能吃辣,但天天吃辣,可亦吃不消”。当时,除了生活习惯外,夏济安还在害肠胃疾病。

2月27日,记了这位女生的穿着打扮,他者眼里的她自然是情人眼里的女神:“今天她穿了一件新的浅青灰色的绒线夹克,戴了一双黑皮手套。她没穿过大衣,最初看见她时,是件上胸有一条(二条?)红条的浅灰色绒线衣,最近两个月是件黑色拉链的绒线衣,旗袍总是很干净的深青布的。她的趣味是很素雅的,……她不烫发,不长不短,柔曲而并不太黑的美发,恰巧衬托出脸蛋的圆浑。眼睛虽不大,却并非没有秀美。”如果我们被这部日记打动,准备拍一部“1946年的爱情”的电影,女主角的衣着打扮和长相气质就有确凿无疑的依据了。可否说这是女性肖像在日记文学里描画得最为精彩的一笔呢?就像是《围城》里的方鸿渐,在苏文纨客厅里,眼前一亮,怎么撞上了唐晓芙。

不时有意地安排英语作文,来了解对方的情况,成了夏济安螳螂捕蝉游戏的保留节目。3月6日,夏又安排了英语作文:“我出的题目是An unforgettable motionpicture(一场难忘的电影),她做的是讲《窗中少妇》(Woman in the Window,with Edw.Robinson & Joan Bennett)(爱德华。罗滨逊和琼。蓓纳主演)的,上周才演过,我偏偏错过,真该死。”可是“《窗中少妇》恐怕不会再来昆明了”,现在正演蓓蒂。葛兰宝主演的《美人游春图》。3月16日记:“前几天听说唐兰教授(他的搜书之勤,恐怕全联大第一)用一千五百圆购到一本Woman in the Window(《窗中少妇》),我那时正为看不到这场电影发愁,就托向达教授转言,我愿出三千圆挖购这本书。我的意思是一则自己想看书以代电影,再则想把它赠给爱看这张电影的人。今天向教授把这本书带来了,情形不顶新,不过要送人还送得出(唐不要钱,只肯交换,异日当拣两本他所要的书送他)。书是来了,可是我的心已变了,要不要再把它送掉呢?我现在想在大考之后,把书包好,托传达室转给她。我将不具名,亦不附任何字句,她假如聪明的话,也会猜得出是什么人送的。让她知道一点,天下有这样一个痴人就够了。”第二天,星期天,“看了几章‘Woman in the Window’(《窗中少妇》)。其中罗滨逊所演的那角色是一英文教授,已五六十岁,罗自己在电影上的扮相也不怎么年轻,不知怎的她作文算他about thirty years old(约卅岁)。她看我应当更年轻了”。看了这样的作文,再加上合理的想象推断,夏济安对于恋爱的胜算有了更多的心理支持。

但凡把恋爱作为宗教的人,都有那种一往无前亦一无退路的战斗精神。待到那年五月初,没等学期结束,也就是期中罢,寄寓西南一隅的联大,已失去了往日正常的教学程序、迫不及待欲重迁内地。风卷残云的来又风卷残云的去,战争的无常有时亦作天光云影在徘徊。而夏济安与他的那位女生的交往还停留在玩着猫和耗子的捉迷藏游戏,一场预期可能的魂断蓝桥却遥遥无着。情场上书呆子的情商和智商是没商量的高尚和纯洁,可怎么也玩不过一个小女生。这是爱情游戏铁面无私的反比例法则。那个叫R.E.女生表现出绝对的实用理性,正在利用着最后的机会,托自己的“恋人”老师夏为她转北大英语系。夏济安自然还是一头雾水地爱,他试图通过北大外语系当时担任审查资格的冯承植(即冯至,当时教授德语)教授,为这位英语程度很低的学生恋人通融。1946年5月11日,是值得凭吊的,夏离开昆明最后的一夜,本应该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结果却是黯然神伤地收拾旧山河。夏把自己珍藏的英语原版小说九部,并附信托顾寿观交给R.E.女生作留念。信的结尾写着:

夜深了,外面在刮风,似乎还在下雨,窗外黑漆漆的。再有四个钟头,我要离开靛花巷。一个人摸索到航空公司去。再有六个钟头,我就要离开昆明。后会有期,愿各自珍重,并颂晚安。

这里提到的“靛花巷”,是联大流寓昆明时期的标志性街巷。

看官,你説这日记写到这份儿上,比小说都精彩了,雪泥鸿爪的留痕,还是复调结构呢,有着多声部的低回复沓:夏济安的苦恋与卞之琳的单恋;《窗中少妇》恋爱故事的人物关系和夏当时的恋爱故事。何其相似的故事板块相互照应,构成了日记了无痕迹的互文关系。其时,日记的作者正在写一部英语长篇小说,主人公也是一位英语教授。这个白日梦的小说后来我们没有看到。他还梦想写一流的英文做一流的学问,然而,情场上他只配搞三流的恋爱。夏志清先生为乃兄日记写的前言,谈到了鲁迅的日记是生活的“流水账”;胡适的日记是“记录自己智能的发展,学问的进境,很少提到他的情感生活”;只有郁达夫的日记与乃兄相类,“但郁达夫旧式文人习气太深”。这样的说法不能简单的理解为为乃兄辩护。说到了小说《围城》的方鸿渐,《寒夜》的汪文宣,“虽写得很真,毕竟是小说里的人物”。我读这本日记,感到的是震撼,像是掘开一座坟墓。我想到耶利奈克的《钢琴师》,那也是一场师生恋。这样説,已是误把日记当小说了。真幻莫辨的杂陈,无伪饰的心迹私藏,如不是夏志清先生的发现,决无进入文苑的意思。当历史的尘埃落定,我们捧读这篇日记,这该算是奇迹呢还是缘分?这正是这本日记的魅力所在,比《浮生六记》更具有摄人心魂的力量,满目浓淡难与君説的荒凉,自然与伟大无关。

庄周梦蝶,永远是关于中国文人最美丽的故事。《夏济安日记》为我们讲述了一个风雨飘摇时代,一个书生感伤幻灭的情感历程,历史经常以堂而皇之的理由排挤了个人的琐细。在西南联大一隅,人们仍然抱着正常的心智与情商,演绎着可怜人间所仅有的啼笑皆非的悲欢。这个只讲风月的日记,我们同样感知了那特定年代的风云雷电怎样裹挟着人头攒动的洪流呼啸而去。

(《夏济安日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注释:

[1]《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92页。

[2]《卞之琳文集》下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43页。

“陈衡哲是谁?”

话说十年前,亦即1998年,国内某著名学府百年校庆时,远在美国的一位华裔学者托人给该校历史系一位负责人捎话,说她是该系系友,想回母校参加百年校庆。

负责人听了,问:“任以都是谁?”

答曰:“陈衡哲的女儿。”

又问:“陈衡哲是谁?”

话已至此,又复何言?

这位领导绝非打官腔,而是说得非常谨慎、真诚。然而,此公越是说得真诚,鄙人就越是为母校汗颜。

对一位普通的文化中人,不知任以都为何方人士,大概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但对一位当代中国的文史学者,这却不是件光彩的事。要知道,任氏乃是当年西南联大的著名才女,二十岁上就负笈美国,此君天资卓颖,日后亦才高学富成就煊赫,足与何炳棣、刘广京、吴于廑等并比为联大历史系仅有的几位闻名世界的高才生。长期以来,她以中国近代经济史见称,所著《学术界的生长:1912—1949》一俟问世亦被费正清激赏,而今更已蜚声东西。如果任氏只是纯粹的书斋型学者倒也罢了,然而不是,此君乃是宾州大学第一位女教授,且独力创设了该校东亚系,多年以还,亲躬教学,培育人才,自成国史重镇,成为卓有建树的史学教育家、学术活动家。作为国内名校历史系的负责人,对国际名校同行中的头面人物(而且是自己的系友、前辈)一无所知,岂不怪哉!再者,任氏是此君恩师田余庆、罗荣渠、陈庆华等人的朋侪、学长,可此公居然亦无所知,真是不易!

前两年,坊间红极一时的《读史阅世六十年》的回忆录中,即专门谈到了任氏。以一代巨子何炳棣先生之年高学厚,尚对任氏如此青目,而此君则对此不入法眼,恐怕让人作叹此君眼界也太高了罢?

如果说因为任以都久居境外而不见知国内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对其母陈衡哲就完全不一样了。陈衡哲是谁?按说这在稍通晚近中国文史者,压根儿就不是个问题。可是,既然某些名家都觉得这是个问题,那么,在下不妨略予置喙。

其实,陈之大名,略加措意,端可明了。

陈衡哲,原名陈燕,原籍湖南衡山,1890年生于江苏武进。其祖父陈钟英、伯父陈范(《苏报》馆主)、父亲陈韬都是有名的学者和诗人,祖母赵氏、母亲庄曜孚能文善画,乃著名画家和书法家。从陈衡哲的曾祖母开始,陈家便开创了这一传统:“每个出生于或嫁入陈家的女子,或出于天性或由于环境,都在文学艺术方面有或多或少的造诣。”1903年,陈衡哲考入上海爱国女校,次年又考入清华留美学堂,成为首批官费留美的几名女生之一。到美后,先入纽约瓦沙女子大学(时美国最有名的五所女子大学之一),主修西洋史,副修西洋文学,西名乃定为Sophia Hung-Che Chen(莎菲。陈衡哲);后,入芝加哥大学并获文学硕士学位。1915年,她应邀加入名垂后世的中国科学社,成为第一批社员。1916年,她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两首诗作——五绝《月》、《风》,受到胡适高度好评。是年春假期间,任鸿隽约上胡适,专程往访陈衡哲。自此,三人遂成知交,“邮筒往返几无虚日”,胡、任二人均对其爱慕日增。胡适在后来出版的中国第一部白话文诗集《尝试集》中,便有《我们三个朋友》之作,任鸿隽亦作减字木兰词以答之,被传为文坛的一段佳话。此间,她与几乎所有的中国早期的留美生都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如杨杏佛、梅光迪、赵元任、朱经农、胡先骕、唐钺等等,诸位日后都成为国内一等人才。留美期间,陈氏便以实际行动力挺白话文运动,故被胡适称为新文学“最早的同志”。

陈氏大概是现代中国第一位力行婚姻独立的知名女性。在十八岁上,她便拒绝了家庭指定的婚姻;后来她又变成一位不婚主义者,为理想和事业,曾决意独身,谢绝了诸多人物的追求。直到1919年任鸿隽第二次回美时,面对其三万里求婚的诚意,她方抛弃了不婚主义,订了婚。1920年,北京大学聘任氏为化学系教授;一俟开放大学女禁,校长蔡元培便打电话给陈,聘她为教授。是夏,她获硕士学位后,在新文学革命运动的高潮中,与任鸿隽双双回国,旋与任共结连理,并任北大历史系教授,成为北大第一位女教授,亦是中国第一位女教授。陈氏与其时影响巨大的《新青年》亦深具渊源,成为其铁杆作者中的唯一女性,仅在1918年秋,她就于此先后发表了白话诗《人家说我发了痴》(9月15日)和白话剧本《老夫妻》(10月15日)。次年夏,她又于此刊发表了新诗《鸟》和《散伍归来的“吉普色”》。后来发表于此的白话小说《小雨点》《波儿》等,文坛特为注目,她亦名动京华。因此,她成为该刊发表作品数量最多的作者之一。

1923年,其夫任鸿隽出任东南大学副校长,陈氏亦随之赴宁,并应校长郭秉文之邀出任历史系教授。1930年她又回北大教历史一年,继之则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授。1935年9月,任鸿隽往长四川大学,她同去成都,任该校西洋史教授。作为一个正直的学者,陈氏十分反感军阀的所作所为。在川大期间,她偶尔也应邀参加一些重大宴会,有时还会带上孩子。如果宴会主办方给她红包,她往往当着孩子的面坚决予以退还,决不留半点情面。于教学和研究之外,陈氏对社会活动和国际交流亦颇为积极,与各方名流均有过从。1927年至1933年,她曾先后四次代表中国出席在美国檀香山、日本东京、中国上海、加拿大班府召开的太平洋学会的学术会议。1932年,她参与创办《努力周报》,并成为主笔之一。陈氏还是著名的《独立评论》的创办者和骨干之一,她常在该刊发表抨击时政的文章。1935年便因率直发表揭露四川社会问题的文章,遭地方旧势力围攻,愤而离川。抗战中,陈氏辗转于香港、昆明、重庆,对国统区的腐败十分不满。1936年11月,《独立评论》第二二九号因刊载张奚若的《冀察不应以特殊自居》,触怒其当政者宋哲元,被迫于12月2日停刊。

1943年初,陈氏随夫暂居重庆,受到周恩来的邀请,前往中共南方局所在地红岩村拜访。当陈氏抵达红岩村时,时任南方局书记的周恩来已等候多时,见到陈衡哲,他非常热情地迎了出来,说:“陈先生,我是您的学生,听过您的课,看过您写的书。”

抗战结束,美国国会图书馆邀请陈氏赴美,担任指导研究员。陈氏虽然去国多次,但其家国情怀却丝毫不减。1947初,当大学毕业已留居美国的女儿任以都问及是否长住美国时,陈氏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她说:“我们那一代人出去留学,都有一个理想,就是学成归国,要为国家、人民尽点心力、做点事。你们这一代却根本对公众的事,没有什么理想,只愿念个学位,找份好差事,这算什么?”当年任鸿隽思想激进,一再痛骂士大夫祸国殃民。陈氏则说:“你知不知道士大夫阶级为国家、人民做过多少事?真正的士大夫,处处为国家、人民着想,从不考虑个人利害,这样过一辈子才算是有意义的。”其情其意,人天可鉴,可昭日月。直到晚年,任氏对母亲的这番话还记忆犹新。她说:“他们那一代,不但开辟了很多新路径、新园地,为日后中国的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也满怀崇高的理想与抱负,一心要为国家、人民贡献心力。”陈氏认为“美国不是老人住的地方”,遂同任鸿隽返回上海。建国前夕,国民党当局特地将机票送给任、陈夫妇,邀赴台湾,陈氏谢绝。

建国后,她当选为上海市政协委员。唯因目疾日重,几至完全失明,身体亦虚弱多病,不能读写,不便外出和参加社会活动,便过着一种近似隐居的生活。在生命的最后七年,她只有靠默诵古诗词来消遣。1976年,陈氏逝世于上海广慈医院。后人将其与任鸿隽合葬于苏州。

陈氏一生忙于教学和公共事务,但亦时有著译,先后行世的作品约二百万字。其生前行世的著作有《西洋史》(上、下册)、《衡哲散文集》、《文艺复兴史》及短篇小说集《小雨点》和Autobiography of A Chinese Young Girl(《一个年轻女孩的自传》)等。另据其《自传》透露,其“写成而未曾发表的诗文小说,约有一百万言,则大抵是民国廿六年以后,在流亡中所写”。她还写过一些历史小品,英文译著。抗战期间,她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揭露内地官僚跟商人贪污作弊,囤积居奇,惜原书未见。其涉猎如此之广播,著述如此之精到,社交如此之跃如,确乎迄所寡见。

陈氏才兼文史,在文学创作、学术研究、政论甚至翻译诸方面都卓有建树。在文学方面,陈氏久负盛名,日后亦一度以作家的身份见称。据目前史料看来,陈氏可能是中国现代最早成名的女作家,早在1917年6月,她便以莎菲为名在《留美学生季报》发表白话小说《一日》,目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其小说水准虽不足与鲁迅比肩,但在五四时期的文坛上,仍不失为一线人物,足称新文学第一位女作家。对此,连身为新文化重镇的胡适都不由承认:“当我们还在讨论新文学问题的时候,莎菲却已开始用白话做文学了。”其小说独具特色,《小雨点》当时便由商务印书馆再版四次。其散文亦自成一格。著名文学史家司马长风谓之“善于写景物,也善于谈人论事,议论风发,其活泼幽默可与较后的两大散文家梁实秋、钱钟书互相竞耀。”

当是时,人们均以结识陈氏为骄傲,许多学校也把能请陈氏来讲学视为一种荣耀。因才华出众,陈衡哲不仅名重国内,亦在国际上享有盛誉;他们夫妇二人亦是中国有数的具有国际声誉的学坛伉俪。她当年就读的美国瓦沙女子大学校长便承诺:只要是她的直系后人,子女均可以免费、免试入校。

于今观之,她确是二十世纪中国史坛第一女杰,绝不做第二人想。终陈氏之一生,她创造了许多个第一:第一位力行婚姻自主的现代女性名流,第一批官费赴美的女子之一,第一位白话文女作家,第一位中国女教授,完成了国内第一部西洋史著作,《新青年》、《努力周报》、《独立评论》的第一女将,中国女性中唯一的太平洋学会理事,现代中国女性中首屈一指的政论家……其首创如此之多,不要说各位巾帼女子,便是一般须眉亦须抬头仰视。

这么说来,以本文开篇提及的负责人之身份,而不知有陈衡哲,似乎并不应该。

或曰:“隔行如隔山”,此公是学者,陈衡哲是作家,道不同不相了解。是么?作家与学者之间多半互不感冒,这是常事。作为学者的此君,不知道作家陈衡哲也不足为怪。可是,陈衡哲虽是作家,但首先是学者、一位出色的学者,其所著《文艺复兴史》就颇有水准,《西洋史》更是蔚为经典,而译作和政论更是饶有威名。在现代文化人中,当得起“能文章的学问家,有学问的文章家”之誉的女性屈指可数,除冯沅君、苏雪林、林徽因等几位,大概就只有这位陈女士了。而在上述这民国学界“四大女杰”中,论西学修养,陈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陈氏学术著译并不在少,其中当首推《西洋史》。此书是在“五四”新思潮的直接影响下写成的,出版后,一时之间大有洛阳纸贵之势。当时的青年学子,均以求得一套《西洋史》为荣,商务印书馆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连续再版了六次。以愚之见,晚近中国高水平学术著作中,能够畅销若此者,实乃寥寥。胡适对此著评价亦极高:“陈衡哲女士的《西洋史》是一部带有创作的野心的著作。在史料的方面,她不能不依赖西洋史家的供给;但在叙述与解释的方面,她确然做了一番精心结构的功夫。这部书可以说是中国治西史的学者给中国读者精心著述的第一部西洋史。在这一方面说,此书也是一部开山的作品。”

可以说,以陈氏之名望、实力与功绩,在任何一部像样点的中国现代文学、学术史甚至史学教育史,都很难没有其大名;再不济,翻开本校校史、本系系史,也不可能不见其名。哪怕只要粗通本系家底,也断不至于问出“陈衡哲是谁?”这样的问题来。可此公居然问了,而且如此真诚。

赶巧的是,鄙人手头恰有部西人所著The Chinese Englightment: Intellectuals and the Legacy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of 1919[舒衡哲:《中国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英文版)],无意中的信手一翻,亦在五十七页上看到了两幅照片,内中之一便是陈衡哲。西人对吾国学者尚如此熟稔,我国学者尚对本系前辈一无所知,岂不愧煞国人!

我们知道,学问之道,贵在贯通。古今中外,几乎所有大师都在穷毕生之精力追求“打通”,打通古典与今典,打通本土与外域,打通科技与人文,打通文章与学术,打通学问与人生,惟其如此,才可能成就一流境界。今人在文章与学问不甚理想,当然与人格的“小”有关,但亦与种种“不通”不无干系。鉴往观今,我们不能不承认:在“通”的这一点上,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足以俯视前辈(比如晚清民国一辈)的境界。目今之中国,没有任何学者可以像吕思勉、钱穆、顾颉刚、李剑农一样,对远古中古和近世现代的中国文史融会贯通自成体系;没有任何学人可以像周作人、钱钟书那样博通中西多门学问;没有任何科技学人可以像顾毓琇、丁西林那样写出如此优秀的小说戏剧,像丁文江、翁文灏、胡先骕和欧阳翳那样写出如此优质的人文学政治学论著;当然,也没有任何人文学者可以像鲁迅、郭沫若那样写出《呐喊》、《野草》、《女神》、《屈原》这样的文学经典(同样也没有任何作家可以写出《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这样的学术精品);至于王国维、陈寅恪那样,对古今、中外、科技人文乃至文艺学术都有相当造诣(而不止是修养)的学人当然更是没有。

大学之大,乃在于有大师。大学之学,贵乎融会贯通。“打通”乃是现今教育的关键一环,亦是知识创新、大学发展的重要方略。故此,我们奉劝类似的衮衮诸公,绝不能以“专业精神”为借口拒绝“通识”追求,无论如何都要知道一点自家专业之“外”的东西。否则,只能越来越“专”,亦越来越“小”。长此以往,“大学”不仅不能成其“大”,而且不能继其“学”矣!到那时,人们不仅仍然不知陈衡者为何人,而且在听到上述那位颇有名气的负责人的大名时,大概也会非常抱歉地问一句:“XXX是谁?”罢!

徐友渔:中国三十年各派社会思潮

徐友渔:各位朋友,大家下午好!,我非常高兴再次来到“三味书屋”跟大家探讨一些中国当前的社会问题。我在各种场合,包括许多大学、国家图书馆都做过讲座,。但这里给我的印象最深,很亲切就像回家一样。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中

杨  炼:发出自己的天问——兼谈当代中文独立写作

几年前,意大利费拉亚诺国际诗歌奖发奖仪式上,我的获奖演说《提问者》,堪称一首献给屈原的小小颂歌。在世界各地朗诵诗,我最经常听到的问题之一就是:“谁是你最敬仰的诗人?”无论不同国家观众的期待是什么,对这个问题,我的回答始终如一:屈原。甚至更具体,是他的一首诗——《天问》。你聆听吧:“曰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阴阳叁合,何本何化?……”两千五百年前,中文诗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个名字,却给后代竖起一个绝然天外的高标,一首问“天”的长诗,从宇宙起源,经自然万物、神话历史、人类认知,到诗人自我……近二百个问题,却无一句答案。正确地说,整首诗的能量,正在于以问题“回答”问题,每一个更深刻的质疑,都涵盖了前一个。而起首一个“曰”字,犹如老子开宗明义的“道”,直接把住了人类作为语言动物的命脉,进而握紧文明之根。屈原,这位中文里的但丁,用一个个问号,带领我们漫游;用专业提问者的姿态,挑战人对自身提问的能力。他就是光,不断点醒我们每一刹那的创世纪。

从文革结束到今天,世界在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可又没变:那个提问的方程式始终如一,且贯穿于互相缠绕的语言和现实之间。一九八八年,我和一些写诗的朋友在北京成立了“幸存者”诗人俱乐部。选择这个名称,首先基于语言的层次:自七十年代末民主墙以来,一些当年“地下”写作的朋友渐渐走到了“地上”,随着出版、出名、出国,逐步放弃了直面生存的严肃写作态度,作品越来越软化和油滑,以至沦为可有可无的文字游戏。这也是一种死亡,精神的死亡。与此相对,“幸存者”就是这个厄运的反抗者。我们的自觉,一言以蔽之,就是坚持由“深”而“新”——由诗人的思想独立,激发诗作鲜明的创造性。但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幸存者”竟会不期而然地成为可怕的预言,死亡的现实紧紧追赶这个词,不久之后,就血淋淋地证实了它。八九年天安门大屠杀之后,谁还敢说自己不是幸存者呢?我们甚至远不止幸存于天安门的枪口,那一刻仿佛一道裂隙,突然撕开了油污的时间,让我们看清了所有年代里的无数死者。那些日子,当全世界都在为天安门震惊和哭泣,我却暗暗震惊于人们的震惊、更为遍地哭声而哭泣。我哭我们忘却的能力,倘若天安门成了我们见证的第一次死亡,那在此之前包括反右大饥荒文革等等的一次次毁灭哪儿去了呢?我们为之哭喊控诉过的数千万死者哪儿去呢?连我们这次流泪,是否也其实与记忆无关,仅仅意味着冲洗和背弃?洗净了,腾空了,好为下一场灾难再哭再震惊?究竟中国人的哪种死亡更触目:是死者数字的庞大?还是死亡的空虚?这是为什么,我写于大屠杀之后不久的《一九八九年》一诗,结束于一个让我的朋友们以为出了笔误的句子:“这无非是普普通通的一年”。普通,普遍,因为死亡的处境不会过去。这根语言——现实——语言的链条上,天安门是一个坐标,确定了所有中文文学作品的位置:“幸存者的写作”。

与死者相比,幸存者毋宁说承担着更大的厄运。死者只面对死亡的一刹那,天安门前的年轻鬼魂们,怀抱着信念和理想,或许相信自己头上英雄主义的光环。他们不知道,同样是一九八九年,从天安门开始的民主运动连锁反应,导致了东欧、苏联一系列共产党国家的垮台。历史在我们眼前清清楚楚地背道而驰,东欧苏联作家“回家”之日,恰是中国大陆作家开始流亡之时。他们同样不知道,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迅速蜕变为“金钱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的中国,一个老百姓准确评价为“最坏的社会主义加最坏的资本主义”的中国。他们甚至不可能想象,中共的权利和金钱也能走出国门,实行全球“专政”。在今天,中国政府对底层民众的恶性盘剥、中国大部分知识分子面对强权的犬儒沉默,和西方大公司的见利忘义“相映生辉”。他们真该慨叹啊,当这个世界上唯一流通着自私、冷漠和玩世不恭的“硬通货”,他们真是白死了。才二十年,他们年轻的尸体,已被投入了五光十色的“中国神话”里那个讳莫如深的遗忘的黑洞。

二零零六年二月,我发表了一封致中国领导人胡锦涛和大不列颠首相布莱尔的公开信。迫使我不合时宜地打破沉默的,是一系列发生在中国的镇压民众维权、迫害维权律师、查禁开明媒体的事件。二十一世纪了,中国官方镇压者的粗野和肆无忌惮,仍只有中世纪的噩梦差可比拟。我写信,并不是对他们抱什么幻想,而是给他们指出“底线”。对中国官方,那底线是:不动用军队朝维权民众开枪,保障维权律师的生命安全,不刻意压制有良心的传媒工作者表达一息尚存的正义感。对西方政府,那底线是,不屈服于订单的诱惑,守住人权和民主的原则。又是三年过去了,北京奥运会的超级奢华,掩盖不了中国政府人权许诺的彻底空洞。对我提出的“底线”,中国政府的回答是:对高智晟的逮捕和判刑、对章怡和《伶人往事》等著作的查禁、对大陆作家参加香港国际笔会的阻滞,以及最近一次在国际众目睽睽下,公开镇压温和、理性、脚踏实地为解开中国现实死结而建言的《零八宪章》,并至今囚禁独立中文笔会前会长刘晓波。这还没算上对法论功、民运组织的持续迫害呢。事实上,中国官方也在坚守他们的底线:那甚至与“冷战”时期的意识形态之争无关,却仅仅与以权谋私的利益集团有关。在既丧失了传统人格诉求、又没有西方法制的中国,一个“利益”黑手党真的建立起了他们自己的盛世。那确实是一个“唯——物”的世界,一切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甚至教育医疗等等领域里有用的人都被裹挟,民众的资源财富被公然劫夺霸占。脱下意识形态的陈旧词藻,一群权利狂的病态如此赤裸。这样,连我们想做当代“幸存者”,都只剩下苦笑的份儿了,因为这“贪欲”与古今中外的恶俗毫无二致,既无耻更无聊。历史连“怪圈”也不是,它根本没有圈,只在原地沦落得更糟,环顾大一统的污染世界,我们活着却彻底走投无路。要说绝境,这才是了。

但这对我们也不陌生,我们并没有为自己选取一个轻松的标准。屈原的辉煌的《天问》背后,是他令百代诗人扼腕长叹的遭谗放逐、行吟泽畔、自沉汨罗。那正如孔子的颠沛,司马迁的羞愤,自始就给中国思想史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当代中国文学走过的,正是一条继续先辈提问者的道路,同时继承了他们的命运。这条路,被我称为“噩梦的灵感”。噩梦是现实的挑战,灵感是文学的应对。某种意义上,它们的能量恰恰成正比。如果“反抗”一词,能挣脱情绪化的喧嚣,而回归为文学个性的内涵。那么,自文革结束以来,我们思想和写作的经历,就可以简要概括为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的“政治的反抗”、贯穿八十年代的“文化的反抗”和九十年代中期迄今的“诗意的反抗”,这是三个阶段,更是同一个追问的三个互相递进的层次。下面,我将分别简要梳理贯穿其中的思想脉络。

1,“政治的反抗”:迸发自现实伤口的血泪质询。

“政治的反抗”直接基于文革的惨痛经历。文革虽然不是中共制造的首次噩梦,但它把所有中国人都卷入了灾难,把整个国家变成了舞台,每个人以自己的角色,参与了一场开幕时像正剧、高潮时是悲剧、回顾中成了闹剧的演出,而唯一的成果,是在毁成一片的废墟上,每个人发现自己的生命被“减去十岁”。我这一代诗人作家,如果说有一个“启蒙”的话,只能说是来自文革中的种种亲历,那与其说是思想的,不如说是肉体的,甚至不仅是我插队时饥肠辘辘、精疲力竭的肉体,更是那个封闭着满心疑惑重重焦虑却又左冲右突走投无路的肉体。或许正因为分析力的匮乏,这一段人生经验才保持了它的原始和浑厚,才至今仍在投射能量。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七十年代末的“民主墙”对我意义重大。在那里,我个人的种种疑惑,突然通过来自全国的数十万上访者,与一个深刻得多的提问连在了一起:“谁之罪?”一迭声呼喊“浩劫”不重要,谁应该对这场浩劫负责才重要。毛死了,但魏京生对政治民主化的一声呼吁,照样把他送进了邓小平的监狱。“伤痕文学”曾风行一时,可那伤口何曾痊愈过?继续滴淌的鲜血中,谈论“伤痕”是否太早也太奢侈了?八十年代初朦胧诗引起的争论中,我亲耳听到老诗人绿原这样说:“什么朦胧?我看他们其实很清楚——清清楚楚地反党、反社会主义!”这指责当时足以致我们于死地,不过我暗地里不得不同意他的阐释。那些作品是诗,但诗的能量正来自我们周围和内心里血淋淋的现实。我一直强调八三年所谓“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独特意义,因为与文革的半催眠状态不同,这一次,中国知识分子是睁大着眼睛,目睹文革思维和话语的噩梦迎面扑来。正值我的长诗《诺日朗》被大规模批判,我“政治的反抗”意识也完成了自觉:我们必须进行这个反抗,其原因不是因为专制制度不容忍诗歌创作,而是诗追求思想和言论自由的天性,不可能容忍专制制度。这两种思维之间,绝没有共存的可能。这样,另一个问题也就清晰了,评判中共专制,只能看“有和无”、不能看“多和少”。就思想原则而言,专制无所谓“改善”,它关押一个作家就是关押所有作家,查禁一本书就是查禁所有作品。反抗它,不是为“我们”,是为了每个作家的“我自己”。专制的唯一归宿只能是被彻底取消。

2,“文化的反抗”:由现实提问层层递进的文化反思。

“文化的反抗”是政治反抗的自觉引申。八二年以后,大陆文学界一度兴起了“寻根文学”,一大批作品,不再只直接讨论政治和社会问题,而是深入到乡村旷野、历史神话、中国社会的深层结构、汉字本质和汉语思维方式、乃至偏远族类血腥鲜艳的原始生命中,去探索我们的文化源头。这个潮流虽被冠以“寻根”一词,但其实,它正与美国黑人式的对“根”的肯定相反,它要寻找的是我们文化中——因而流淌在我们每个人血液里——的“劣根”和“病根”,并由此解答“政治的反抗”无力触及的深层问题:在这个专制制度中,我们每个人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受害者?抑或同样也是迫害者?至少是以沉默和屈从,默许了灾难的发生?外在的问题其实更是内在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总的思想主题,是古老文化传统的现代转型。但五四以来几代人的努力,不仅没建立中西之间基于文化自觉的对话和互动,反而转出了中共这样一个中国专制史上最黑暗最恶劣的版本。我们高喊着“革命”的口号,却“前进”到了丧失起码的人性和常识的地步。一次次美好的理想主义,一次次被歪曲成丑陋的现实,谁给中国施了可怕的巫术?当我们的诗作,似乎“自然而然地”使用起大雁塔、长城、故宫、黄河、《易经》等等古老意象,诗人潜意识的冲动,已经从表现“时间的痛苦”深化进“没有时间的痛苦”了。八十年代中期是许多作家重要的转变期,我们不约而同地,把创作的能量从依赖体外循环的社会“点滴瓶”,转回到作家自身。“噩梦”也不再只停留在社会的、群体的表面,而落实到自我之内、个性之内、语言之内。要说“反抗”,现在更是对自我压抑、自我扭曲的反抗。这同时也就在要求一种自觉。都说文革造成了文化废墟,但是什么造成了文革?我们对五四以来急于打倒、扬弃的中国文化传统,究竟理解过多少?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堪称世界上最极端的文化虚无主义者。正是由于我们自己对中国语言和文化价值的盲目,使毛式“西化”用一堆空洞的马列大词,就轻易装饰了一个根本不配称为“传统的”极权,直至人们从文革醒来,突然发现手中只剩下“共产党文化”,和被这个所谓文化彻底整垮了、弄乱了的世道人心。“文化的反抗”既带来文化的自觉,更带来了文学的自觉。每一层追问又都是“灵感”,构成了我们对生存更深的理解。八十年代有一条很清晰的思想轨迹。从质疑政治到反思历史,再到探寻传统思维方式,直至重新解读文化之根——中文的语言学特性。这不是群体运动,而是一个作家内在的思想深化。通过它,文学逐步挣脱了或正或反的“工具性”,不再仅仅被动地反应社会事件,而是以理解人之根本处境为目的,主动从中国现实深处提炼对存在的哲学思考。我曾经谈过,被掏空了个人创造活力的所谓“传统”不能被叫作传统,那样的五千年,充其量只是一个冗长的“过去”。而直到八十年代的文化反思,我们才终于又接通了“活的传统”的血缘。一个从属关系一定要颠倒过来,总称的传统应当植根于个人创造力,而不是相反。“文化的反抗”落到实处,就是一个人的质量。正因为以上发生在思想领域里的内容,才使我们至今把八十年代称为“严肃的”、“精神的”,并在回忆中对之充满温暖的乡愁。更重要的是,文化思考积聚的能量,最终都会返回现实,指向脚下那个仍在培育恶性生态的制度——八八年我出国时,已经可以清晰嗅出空气里浓郁的压抑和愤怒,一根火柴就能将其引爆。所以,八九年的动荡,对我来说不仅不出乎意料,简直是势所必然。

3,“诗意的反抗”:全方位的困境,自觉的个人美学反抗。

我把“诗意的反抗”置于这整个系列的最高层次,不是想给出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恰恰相反,是想指出一种绝境、一个彻底的不可能。今天,“中国经济神话”已经是一个全球共识。仅以英国伊顿公学为例,短短五、六年中,选学中文的学生,就已经从二十多名一跃而成了二百多名,中国在牵动经济嗅觉最发达的英国人的鼻子!尽管《中国农民调查》、《民以何食为天》之类的内部报道,在明明白白揭露中国政治经济制度的极度不公,尽管西方独立知识分子在反复告诫,中国经济的腾飞建立在对劳动者的恶性盘剥之上,但这并不能阻止资本主义对金钱的嗜血天性。如果说西方大投资者、西方政府们在面对中国人权时秉持的双重标准,堪称纵容中共专制的话,那些由古狗、雅虎们直接参与的迫害,则简直就是对中共暴政的唆使。中国的独立知识分子现在的处境远比冷战时期更艰难。这里没有意识形态的分野,没有不同社会理想的竞争,有的只是国际利益集团的大联合,权钱勾结对任何反抗实行集体镇压。八九年大学学生和老师并肩上街抗议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被大笔项目预算收买的老师们,现在已经成了捍卫官方的第一道防线。更不用说那些在中国大大“走红”的作家吧,他们很清楚正是这个扭曲的“市场”使他们获益,那怎么可能改变它从而断绝自己的进项?连统治者都学会了,通过被统治者的贪欲去自动完成的控制,才是最彻底、最完美、最身心一致的控制。这可以说明为什么,一边是网络时代的资讯开放已经渗透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任何稍有思维能力的人都不难对中国现实以及自己的应有态度做出判断;可另一边是我们越来越少地听到个人——尤其那些大陆文坛上“著名的”知识人——清晰的抗议声音。这个“自我查禁”甚至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心甘情愿。可以说,天安门的坦克,除了压碎血肉,更压碎了大批中国知识分子脆弱的理想主义,九十年代以来,彻底实用意味着彻底的污染,加上对这污染的毫无羞耻、毫不掩饰。当我们读过一本本既畅销又深得佳评的大陆小说,掩卷时的“赞叹”,却与其思想或艺术无关,那唯一令人毛骨悚然的特技,仅仅是官方铁限和市场卖点间,作家(玩家)们马戏场上的腰肢柔软、舞姿伶俐!当不久前还在西方展示悲凉的“流亡者”,转眼摇身变成一只“海龟”,抢回到大陆讲台上分一杯羹,自此使单纯的西方文学同行不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当和我有过共同文革经历的同龄人,现在坐上区区主编的位子,就公开挑明:“今天,谁反对共产党就是反对我!”我就知道“代沟”不再能解释中国了,时间也没有“进化”的必然性。我们面对的是一种中西合璧版的虚伪加实用,一种能极度无耻残忍的玩世不恭。这儿,没有比文学本身更惨痛的受害者了。当代中文文学,极尽聪颖油滑之能事,但就是不能提“深度”二字,无论是思想的、还是艺术的深度,因为没有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不是艰辛思想探索的产物!也许,这正是为什么,在现实和文化冲突无比深刻的中国,却最忌讳提到“深度”,反而千方百计用“后现代”等等说辞去遮掩它。这同时是一付醒脑剂,它让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困境远超过五四一代,因为五四人的理想主义不乏粗浅,但至少真诚;也远超过冷战时期,因为我们已没有了可供抉择的互相竞争着的社会观念。冷战的结局,究竟是民主自由的胜利,还是资本的胜利?当或左或右的党派沦为同一种竞争挣钱的公司,是否赤裸裸的自私成了唯一的胜利者?环顾中西,这个时代的特征,正是社会思想资源的可怕贫乏,导致人性一派萎靡颓败。置之这块精神的“死地”,我们能否“而后生”?倚仗什么“而后生”?这是一个真正的挑战。明确了我们的处境,也就明确了“诗意的反抗”的真正含义,那正是一种孤绝状态中的不放弃。我在八五年就写过,“人在行为上毫无选择时,精神上却可能获得最彻底的自由。”作为中国诗人,我认为清晰意识到走投无路并非坏事。中共的官方或资本的官方,都是以实用名利兑换独立人格的。而全方位的提问者和批判者,到哪儿都应该“不为五斗米折腰”。这就是原版的诗。渗透在一个人品格中的首先是味道的纯正,恰如一首诗的境界和立意。屈原仍是最佳榜样,终其哀婉一生,他从未为自己的高贵懊悔过,我们一步步抵达的绝境,对诗人们太熟悉了,这恰恰是真诗歌古往今来从未离开之处,连一丝蜡烛光都没有,朝任何方向刺击都能击中黑暗和虚无。

那么,我们别无选择,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当代人的自觉,重建那个跨越两千五百的“天问”传统——效法屈原的伟大灵感,发出自己的天问。当我写下“诗意的反抗”,立刻想到,这是一个包含中国、又远远超出中国的传统,“天问”的精神,本来就跨国界、跨语言,哪儿有诗人不屈从的心灵,哪儿就有这相通相连的人性之美。稍加回顾,死在颠沛流离途中的不只是屈原和杜甫,更有奥维德和但丁。欧洲现代主义艺术思想的萌发,恰在殖民主义全盛的一战前后,那时社会主义国家还没在世界上出现,所以那个哲学、心理学、文学、艺术甚至音乐大师杰作辈出的时代,是否也该被视为一个个孤立无援的艺术家进行决绝个人美学反抗的时代?中国军阀混战的二十年代,当鲁迅还在发出《呐喊》、哀吟《野草》,他被四顾茫然的文化孤独逼出的作品,远比那些后来合群的“投枪”、“匕首”深刻锋利。五十年代败退台湾的大陆知识人,以深刻的现实忧患汇入现代国际文学技巧,第一次创作出大规模的“中国流亡文学”,他们当之无愧是八九年后大陆流亡作家的前导,在生存经验上、也在文学意识上打通了中文与世界的联结点。由此继续,在天安门屠杀之后,大批大陆流亡作家首次出现,开始了一个从活法到写法彻底脱离共产体制返回自我承担的过程,说是一次精神上的脱胎换骨也不过分……二零零三年我在柏林,和南非著名诗人汴庭博(Breyten Breytenbach)做过一个关于诗歌深度的对话,对话的标题《唯一的母语》,来自他引用的一个句子:“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正因为有这个母语,我们才有了一个诗歌的祖国。这个联合国之外的特殊国度,有另一种全球化:“天问”精神——“诗意的反抗”——个人美学反抗的全球化。每个诗人,孓然而不绝望,因为所有自觉的思想者都持有我们的国籍。

回到本文预定的话题,在今天,我期待看到什么样的“独立中文写作”?这里的第一义,仍在一个“人”字。言由人立,还是要回到每个写作者,检验其人格品味是否纯正?这里,一些古老通用的法则远比时髦词藻有效,例如良心,例如诚实,例如仗义。一句老话“心安理得”,把人心和天理的关系写得清清楚楚。欺弱凌下、俗颜媚骨,到哪里都是恶奴嘴脸。坑蒙拐骗、投机取巧,自古就是小人的标志。我的几乎不识字的老保姆,一辈子看人全凭人性和常识,却几乎从不走眼。她自己的正直善良,至今仍是我心中美好人品的榜样。可一个世纪多以来,无数被引进的西方高论,在脱离了它们产生的历史文化根源之后,成了中国人(特别是所谓“知识人”)嘴上的空话。又因为空,能让别有用心者塞进任何内容。想想给匪类巧取豪夺以借口的“共产”,给专制抬了一路轿子的“历史”(唯物主义),把谋杀迫害变成全民狂热的“革命”,还有不知所云却至今方兴未艾的各种“后学”……其实,检验世道人心,哪用那么复杂的言词?一部《红楼梦》写尽了人性的曲折悲欢。曹雪芹的贵族风骨,正与他十年著书时的薄粥黄叶相映衬。而章怡和终于为《伶人往事》拍案而起,也印证了为人为文根本上的一致。至少在文学上,我是一个“血统论者”,不过对不起,和只当过土匪头子的中共父辈那一代无关,这里的血统是指三代以上的深层血缘里带来的高贵气质和傲骨,给人品作品一派纯净、一种透彻。人格一词,深蕴渗透人生一切侧面的美感,它包含道德判断、政治抉择,但证诸行为而不流于表白。它的核心很简单:不接受任何形式的丑陋。诚如屈原,与其说死于他人迫害,不如说死于自身的精神洁癖。与此相反,能够接受(哪怕是忍受)污染逻辑的,自己就是肮脏的一部分。人没活到位,话也说不到位,哪怕多么长袖善舞、巧言令色。没必要讳言,正、邪之间,道德优势就是优势,它理所当然地傲视卑下者,因为舍此无以正视听。以此观之,王蒙追捧《红楼梦》也依然俗不可耐;王朔调侃市井村言反而清雅可喜;在《零八宪章》上公然署上自己名字的知识人,堪称独立。在一念之差、一言之别,就能使生活全然改观的当代中国,“独立”者,必须敢言敢当,不向任何。我说过的句子仍然有效:“没有天堂,但必须反抗每一个地狱”。形式的权贵恶俗摧眉折腰

独立写作还必须落实到作品的丰富性上。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思想的核心主题,就是传统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这归结起来就是一个问题:我们能否在古典和当代之间建立起一种“创造性的联系”?屈原,既是开创者又是终结者,既是伟大的第一人又是最后一人。很惨痛,他以《天问》开辟的中文诗歌独立思考的传统,没有够格的后来者。中国历史上儒家大一统思想专制,以全面垄断教育、科举、甚至自然现象解释权的方式,取消了提问的力量,却固定了“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回答。这使屈原孤独至今。于是,谁要在今天“发出自己的天问”,就得面对一种宿命:既弄清楚为什么问,更要弄清楚如何问?就是说,要把所有貌似固定的知识激活,使它们重获思想的资格。我们强调“中国文化精神”,就在强调这种自我更新的能力。“传统”活着,它假借一张“古老”的面具,彰显埋在我们语言、思想里的那个纵深,一个绵延几千年、自成体系又诞生过无数杰作的古老文化,要求在我们写下的每一件作品里,被呈现为当代世界的思想资源。强调文学作品内在的丰富性,就是强调拒绝任何一种宣传简单化。“赞成或打倒”尽管响亮,可惜,独立人格不是口号喊出来的,它必须由语言和形式的创造力来证实。但同时,我不得不说,当代中国人对汉字和中文的理解,还极为肤浅,离真正打开它的奥秘还差太远。除了使用者的人口众多,这个在独特性上唯一能和欧美语言系统构成比较的语种,至今还没超出异国情调的意义。最简单的证明,就是中国人最爱侈谈诺贝尔奖或大师,却全不在意至今没有一部堪称世界经典的当代中文力作!当汉字只被视为“工具”粗陋盲目地使用,而没人去精研它视觉、音调和多重涵义合一的性质,更不被看成一种思想的独特载体,它就其实继续在被我们自己悲惨地忽略。当以中文书写系统为基础、贯穿了诗经、楚辞、汉赋、骈文、唐诗、宋词、元曲以至八股文的伟大形式主义传统,还没被正名,甚至还在遭到贬低,我们放弃的就是判断今天作品价值的最佳参照系。当汉字动词的“共时性”,宏观时通过《易经》、《黄帝内经》、《道德经》的思维方式,微观时渗入一首八行“七律”的结构,把不变的人类处境,直接呈现在我们眼前,那哪止是“东方的”?它不正在指明这个冷战之后、继之以“九一一”、伊拉克战争的世界?我是不是想说,一个汉字在深化人类整个时空观?正是如此,其实中文自己就承担过这样的裂变聚变,信手举例,加入一个绝妙的“间”字,就把原本浑然一体的时、空,转变成了具有衡量单位的“时间”、“空间”,从而设定了我们看待世界和人生的全新程序。转型中的中国文化,本身就是一个正在发生的全新现象,它充满了分裂,既不同于中国古典也不同于西方,却又放手选用任何思想资源,把中西文化都组合到自己身上。因此,我强调,所有当代中文创作,都必是观念的、试验的。我们得寻求思想之深和形式之新的有机结合。例如,在无数“晦涩得太简单”的语言残废般的“自由体”之后,或许今天最超前创新的中文诗,正是一首自觉翻新传统诗词精髓的新古典佳作,精彩地“向后”看,等于向前看。诗人对自己的挑战,像古人用典一样,不停重组传统那个文本。如是,纠缠国人太久的“体、用”之争,也顺理成章有了答案:个人对现实的追问是“体”,古今中外都能为我所“用”。这里的大开大合、纵横交错,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任何现成的“理论”能够描述它,也尚未写进任何一本教科书。但这恰是它的能量之所在。活在这个大原创之中的我们,只能责无旁贷,去创造那个理论、写出那本教科书。因此,我把写下一首诗,直接称为一个思想——艺术项目:“在今天,中国艺术家必须是思想家,否则什么也不是。”*

但现实总和人们的愿望逆反,事实是,我这一代五十岁上下的作者(特别是诗人),虽然正当人生经验、写作意识强盛之时,却几乎个个都已经停笔了。德国汉学家顾彬在访谈中指出,中国作家和作品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被很多不值得思考的题目浪费了精力。这个问题点得到位。多少其实压根不值得写的“作品”,打着“中国制造”的印记被生产了出来!这是我们文学批评匮乏、价值判断混乱的最佳证据。粗陋的政治标准对文学作“政治正确”判断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用社会化的效果代替对文学质量的判断,已经太久了。也许,现在终于到了时候,让我们洗净那些杂质,还文学以本来面目,把司马迁作《屈贾列传》和蘅塘退士编选《唐诗三百首》的标准记在心里,以此筛选出一部有思想地图意义的当代中国诗选。拆掉各种借口的掩体,用整个人类文学史作参照,去判断自己的作品究竟有没有、有几分艺术价值?

和屈原时代比,中国写作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但,在据说两百万的写诗者之间,能把写诗变成一种内心追问之旅的有几个?能拒绝重复自己、迫使自己用一部部作品标出航程的人有几个?把每行诗句的结尾视为一次死亡、同时迫使自己用下一个句子再生的有几个?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写过:“现实是我性格的一部分”**,哪怕有一个这样的真诗人,现实的流亡就能找到它最完美的原型。说到底,每个作家自己就是一个传统。他能否创造自己又抛弃自己,做到孔子所说而庞德盛赞的“日日新,又日新”?这才是真正的挑战。中国生存之严酷、文化生态之贫瘠、精神价值之匮乏,在在指出我们困境和自觉的深度。不必理睬后现代的避讳,环顾中外古今,撑起人类文化脊梁骨的,无一不是严肃严厉深思精美之作,哪见什么插科打诨、哗众取宠、油嘴滑舌?如前文所述,今天的现实,甚至比冷战时代更充满火药味和紧迫感;今天的艺术思考,已经能站在沉淀后的二十世纪对面,反省其“为新而新”的迷信。发出自己的天问,与“独立中文写作”同义。内涵之深和形式之新上双重的不得不,来自“诗”字标明的崇高,那个我们精神上唯一的不得不。诵读屈原就知道该怎样灵肉一致了,他哪首诗不是内美外美非如此不可的典范?我多次重提“纯诗”的概念,也基于同一考虑:正是生存经验之极度不纯,使得“把每首诗作为纯诗来写”的形式意识更苛刻,坚持诗学评判标准的理由更充分,“人”籍此达到精神超越的指向也更明确。人之处境整体呈现在一部佳作里,包括种种自相矛盾。

中国古老的哲学命题“天人合一”,仍未过时:探索大自然与探索人的精神困境,本质上是同一件事。六千年前捏成一件彩陶的手,一定还活着,暗暗操纵我的笔,写下这句诗:“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人的外在自由,永远从争取内心的自由开始。这让我想起爱因斯坦的统一场研究,耗时四十年而不可能完成。但,他的答案早已获得了:“总得有人直接从问题最厚之处钻孔。”爱因斯坦说。问题中的问题恰是:“我们还有给自己提问的能力吗?”这是我们的统一场,所有“天问”都是一种反问!

中文里最吓人的一个词是“知道”,道都知了,还剩下什么可能性?连时间也没有幻象,透过一个中文动词的瞭望孔,我们赫然窥见人性深渊下幽邃的黑暗,从古至今纹丝不动。佛家之空、道家之无、诗家低回吟咏之亘古茫茫,一句“独怆然而泣下”指出的“不可能”,早已涵括了我们现今领略的一切。那么,濒临尽头了吗?这走投无路之处,我们还能活什么?写什么?二零零零年新年,意大利电视一台请我做评奖嘉宾,主持人问我:“诗对你意味着什么?”好个三天三夜回答不完的问题!于是,我说:“从不可能——开始。”

杨炼

伦敦,2009年2月3日

* 杨炼文章:《墨乐:当代中国艺术的思想活力》

** 杨炼诗作:《伦敦》

*    **杨炼诗作:《同心圆》

余  杰:是沉入深渊,还是凤凰涅磐?——评《来自上层的革命》

如今,再回首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苏联步履蹒跚的改革之路,人们不禁会追问:导致苏联从世界地图上消失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是戈尔巴乔夫启动改革才导致苏联的解体吗?是苏联统治阶层的“自杀行为”吗?这种看法不仅在俄罗斯国内怀旧的共产主义分子中存在,在西方极端左翼的知识分子中也有不少人真心相信。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本著作便是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所写的《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一书。这两位作者认为,是所谓的“来自上层的革命”导致了苏联的解体,就是说,在由戈尔巴乔夫改革产生的新的政治条件下,大部分位居国家要职的苏联党-国精英,以及其他重要的官方组织,从拥戴社会主义转向资本主义。他们放弃了共产党而支持叶利钦,叶利钦是领导亲资本主义联盟的共产党前高级官员,后来成了俄罗斯总统。这两位作者进而作得出这样的诛心之论:“他们转而拥戴资本主义,是由于他们认识到从社会主义转变成资本主义能使他们变得更加富有。”

这一故作惊世骇俗的论调,实际上是因果颠倒、本末倒置。苏联的改革确实是戈尔巴乔夫启动的自上而下的改革,但这并非出于戈尔巴乔夫及其身边的少数改革派的突发奇想,相反,他们是呼应苏联大部分民众的心声。他们刚开始改革的时候,还试图“旧瓶装新酒”,希望能够保全苏联和苏共的框架。但是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他们逐渐发现,旧瓶已经装不下新酒了,这时即便他们想停止改革也来不及了。经济学家霍布斯邦有这样一个形象的比喻:“当苏联经济发展的大车厢走了一段距离以后,由于其引擎结构设计的特殊,驾驶人虽然一再猛踩油门意欲加速,引擎却不快反慢。它的动力设计,本身包含着将其力量消耗殆尽的结构。”对于这种一种结局,一开始戈尔巴乔夫并没有意识到,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只能顺应潮流的发展而无法改变轨道。改革固然带来苏联的解体以及相当长时期的阵痛,但俄罗斯及若干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不是沉入深渊,而是凤凰涅磐。民主与自由逐渐成为这些国家的核心价值,公民社会也日渐成长壮大。愿意回到苏联时代的人,在民意调查中从来没有超出一成的比例。

反倒是生活在自由世界的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自作多情地为那个逝去的帝国招魂。《来自上层的革命》一书将改革派统统妖魔化为一群为了个人利益不惜摧毁国家的小人。苏联解体之后,确实出现了一个寡头阶层,他们垄断了苏联的经济和权力命脉,这些人与旧制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些人并非戈尔巴乔夫时代走在前列的改革派。他们之所以“新旧通吃”,不是改革的错误,而是旧制度的惯性造成的。两名学者故意将这些苏联解体后出现的寡头人物与苏联解体前的改革派混为一谈。其实,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真正的改革派是一群有理想和信念的人,比如改革派的“三驾马车”——戈尔巴乔夫、谢瓦尔德纳泽、雅科夫列夫,改革不仅没有促进反倒损害了他们个人的私利。苏联解体之后,以世俗的观点来看,他们都是“失败者”:戈尔巴乔夫失去了权力,成为一介平民,在国内并不太受欢迎;谢瓦尔德纳泽当上了独立之后格鲁吉亚的总统,但此职位比起他负责苏联的外交政策来显然微不足道,更何况几年之后他即在格鲁吉亚第二轮的颜色革命中黯然下台;而雅科夫列夫在苏联解体之前便退出了政治局和苏共,成为以著书立说为生的民间压力团体的领袖。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因为将苏联搞垮而让自己获得好处的。即便是从戈尔巴乔夫手中继承了权力的、有一定威权主义色彩的叶利钦,在卸任俄罗斯总统职位之后,也完全淡出政坛,潇洒地过着平民生活,被媒体成为“全俄罗斯最幸福的退休老头”。叶利钦并没有被揭露出有什么贪玩腐败的行径,他在俄罗斯总统任上的待遇,甚至还比不上他担任共产党高级官员时候的待遇。叶利钦在回忆录中说,共产党时代,已经是政治局委员的他,属于那个“提前享受共产主义待遇”的特权阶层。如果是考虑个人的利益得失,他何必退出苏共,走西方政治家式的选举之路呢?他又怎么会在“八?一九”政变中,冒着被枪手暗杀的危险,踏上一辆坦克发表演讲呢?

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竭力丑化、矮化改革派,并无视苏联东欧剧变给几亿人带来的民主与自由,乃是出于他们反对资本主义的极左派立场。资本主义不是不可以批评,但为了批评资本主义而不惜美化苏联的极权制度,漠视古拉格群岛中千万人民的苦难,将独裁与民主两种制度一视同仁,作 某种“去善恶化”的处理,这就是一种非学术化的、不诚实的态度了。苏联解体的真实原因,是苏联国家意识形态的彻底破产,是斯大林主义和勃列日涅夫主义违反人性的本质,是苏联经济体系的钙化与生锈最终使其不堪重负而发生内部爆炸。即便没有出现戈尔巴乔夫式的改革者,继续执政的是勃列日涅夫式的庸才或安德罗波夫式的干才,苏联仍然会走向崩溃,并且以一种更加糟糕的方式崩溃,这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戈尔巴乔夫倡导的改革,唤醒了民众的自我意识,呼唤民众早日走出奴役状态,并且使得社会转型期未发生大规模的暴力流血事件。作为改革的先行者,他不应遭到如此污蔑。

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为苏联体制辩护,认为苏联是被一小群阴谋家所颠覆的,却无视苏联体制本身的危机。英国记者雷切尔?沃克在其研究苏联崩溃的名著《震撼世界的六年》中指出,苏联共产党的理念基础是:只有中央决策者才知道什么是符合社会最佳利益的,因而苏联体制并不是真正为了广大民众的利益而设计出来的。沃克从三个方面论证了这个观点:第一,一九八五年以前,共产党领导人坚持认为苏联社会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全国人民都团结在“建设社会主义”这一“共同”的目标周围。结果,与党的路线相悖的利益无法通过合法渠道表达出来,不同社会集团间的利益冲突也没有得以解决的途径,所有的利益要求都被压制着。第二,苏维埃作为民众代表机构在实际生活中却发挥不了任何实质性的作用,由于该机构没有选拔、任免干部的权力,所以根本不能成为社会利益的要求和表达渠道。第三,“党—国家”领导体制并不能避免不同利益向它施加压力,但能施加压力的只是最强大的利益集团,比如,较大的产业部门、军队等。这样,“党—国家”领导集体只是有选择性地听从一些集团或机构的利益,而不必去倾听弱势群体的意见,因为它不受选举的约束。这三个特征都存在于苏联及其东欧卫星国的意识形态和政治现实中。遗憾的是,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为了让自己标新立异的观点成立,故意对这些最明显的事实不屑一顾。

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在这本书中还对苏联的知识分子政策大唱赞歌。他们反问说:“还有一个谜没有解开,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苏联知识分子转而信仰西方式的民主资本主义?苏联体制耗费了大量资源,为知识分子们创造了舒适的条件。苏联的作家没必要为了自己的处女作成功发表而饱受冷板凳之苦,学者们也没必要害怕在学术兼职的苦海中,在薪金微薄的教学工作中迷失自己。难道苏联的知识分子在选择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时,为了心灵的自由而忘记了自己的物质利益?”这样的一种看法,不仅在知识上显示他们的无知,而且在道德上显示他们的无此次。苏联的作家只有写“歌德文学”才能获得官方的青睐。苏联的学者只有从事李森科式的“伪科学”研究才能飞黄腾达。索尔仁尼琴将他的手稿埋在地下,萨哈罗夫家中连电话都被切断,这种待遇有多舒适呢?既然你们认为苏联知识分子“被国家所包养”的处境那么优越,你们本人为什么不移民到苏联去呢?当然,今天苏联不复存在了,但还有中国、北韩、越南、古巴等类似的国家,你们不必死皮赖活地生活在“自由太多”、“竞争太激烈”的西方世界。此种言行不一、人格分裂的胡说八道,分明就是将包括苏联在内的专制国家的知识分子当作是只有物质需求而无精神需求的猪来看待,这种恶劣到了极点的种族主义观点,与中共当局强调的“人权就是猪权”不谋而合,不能不让人出离地愤怒。

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难道不晓得萨哈罗夫在苏联的遭遇吗?难道没有读过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吗?难道不知道安德罗波夫下令修建专门关押异议人士的精神病院吗?这两个左派学者愿不愿意到古拉格群岛和精神病院中去体验一下苏联知识分子的“幸福生活”呢?就连反对戈尔巴乔夫改革、被很多人看作是斯大林主义者的克格勃第一副主席菲?博布科夫,在其回忆录《克格勃与政权》中也承认:“党中央的领导对待知识分子的错误态度给我们的国家带来很大的损害,他们往往要干涉知识分子的创作过程,干涉文学和一书的创作问题,其实他们对这些问题往往一无所知。”这位在克格勃工作了四十五年的高官承认,克格勃参与起草了需要查禁的书籍和需要监视的作家的名单,他埋怨说这些工作本来不是克格勃份内的事。作为苏共中央的工具,克格勃还参与了对萨哈罗夫的迫害,在萨哈罗夫被流放到高尔基市之后,克格勃对其进行严密监控,“为所欲为的不仅是国家的领导人,国家安全机关的负责人也曾经作出过不少遭到谴责的决定。我也不想回避自己的责任。”他检讨说:“当权者拒绝倾听这位科学巨匠的话语,不愿意和他进行平等的争论,更不要说和解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人愿意了解他的观点的精髓。”博布科夫说,他写回忆录要做到“决不撒谎”。与这个强硬派的克格勃头子相比,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这两个西方学者,连不说谎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学者呢?

也许,《来自上层的革命》一书的两位作者,确实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为了心灵的自由而忘记了自己的物质利益”的一群人。雅科夫列夫高度评价苏联的“不同政见现象”,他认为这些知识分子“整体上是我们所需要的,确实是我们的财富,是一种看得见的精神源泉”。尽管“不同政见者”这个词语遭到诬蔑和扭曲,被党的宣传机器“妖魔化”,但在雅科夫列夫看来,“持不同政见者”其实就是“有不同思想的人”。那么,“有不同的思想”难道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吗?他反问道:“为什么思想不一样就等于犯法和反社会,至少是等于做了某种可耻的罪过?谁根据什么权力可以规定出一种规矩,即所有人必须而且只能同样地思考?”苏联领导人一贯的做法,是以蛮横的方式消灭一切“有不同思想的人”,并将“统一思想”作为教育和宣传的重要任务。而等待萨哈罗夫、索尔仁尼琴等人的,是一步步升级的打击:掀起政治审判浪潮、送进精神病院、驱逐出境、剥夺工作、在大众媒体上发起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和辱骂。对某一知识分子的迫害,就是对自由思考和主动精神的迫害,这种丑恶行径引发了另一种十分可怕的现象:“冷漠无情、不问政治和消极情绪不断增长,双重道德标准开始泛滥,社会维系开始瓦解。而所有这一切又使道德、社会、工艺和经济方面的许多病变现象越来越深重。”这就是苏联政权瓦解深层原因之一。遗憾的是,这一原因超出了大卫?科兹和弗雷德?威尔倚靠他们的智力和道德所能理解的范畴。

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六日

李锐:不当奴隶,更不当奴才

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中国刚刚走出“文革”动乱,却依旧被极左阴霾和桎梏所笼罩禁锢。冲破阴霾和打破桎梏的,是胡耀邦发动、领导和全力推动的振聋发聩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和冤假错案的大平反。他以非凡的勇气,破冰般打开思想解放的局面,掀开了改革开放大潮的序幕。今年4月,是耀邦逝世20周年,我谨以此文向他表示深切的哀悼和缅怀。为什么用这样一个题目呢?还是借用鲁迅的说法:中国自古以来,专制王朝,老百姓当惯奴隶,少数官员效忠当奴才。过去共产党是必须当驯服工具,群众学雷锋当螺丝钉,少数奴才们助纣为虐。

不正常的党内生活

要谈胡耀邦,不得不先谈中国共产党。自建党以来,任何党员都是党的驯服工具,这个观念深入人心,也作为组织原则贯彻下去。作为一个实质上的农民党,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最重要的缔造者。毛泽东这个人很複杂,毛的周围有一帮人。

毛泽东最喜欢的人是高岗、林彪和邓小平,曾打算让高岗当接班人。高岗有他的本事,属于“绿林豪杰”,毛很欣赏。我当过高岗的政治秘书,他喜欢下围棋,晚上同我下棋是从不接电话的。离休后我负责编中共组织史资料,从打AB团起,10年内战肃反,自己杀自己人,杀了10万。延安时期抢救运动打了1万5千个特务,但事实上一个打入党内的特务都没有。我问过黄克诚,在江西时他就感到,毛有两个毛病:一是脾气太坏,二是任人唯亲。井冈山下来在福建选前委,多数人投陈毅的票,毛泽东就甩手不干了。后来陈毅去上海找周恩来,周让陈赶紧把毛请回来。如萧克没投毛的票,毛对萧一直记在心上。

没有林彪的吹捧与参与,“文化大革命”可能搞不起来:“林彪事件”后毛泽东就垮了。后来接班的邓小平,其实也是半个毛泽东。1989年“六四”风波,出动军队镇压学生运动,这种连毛泽东活著都不可能干出来的事,邓小平却干了。“六四”期间,他听信李鹏和李锡铭谎报“学生动乱”的谗言,要实行军事戒严,萧克、张爱萍等7位上将联名上书反对武力镇压,他毫不理睬。

总之,80年代的局势对耀邦来说,很难办,上面两个老人压著。邓小平赞成“权威主义”,他认为中国总得有“一个人说了算”。耀邦告诉过我,邓小平与陈云这两位政治老人的关系,按邓小平的话说,是“谈不拢”,胡耀邦在位时,就开不成常委会:“只能有一个婆婆”,这是邓小平让薄一波向陈云传达的。改革开放,邓小平在经济上比较坚定,如成立“特区”,这是一个创举。而陈云仍坚持“鸟笼政策”,这是原则性分歧。在意识形态上,邓小平“不问姓资姓社”,“不管黑猫白猫”,“摸著石头过河”,不为既往的正统理论所限制,敢于突破,这是有极大功劳的。而陈云仍跳不出旧框框,1989年,中顾委发了个“一号文件”,刊载了陈云同赵紫阳、胡启立、李瑞环1987年以后的谈话,他说:“列宁帝国主义论没有过时”。对“六四”风波,陈云则有自己的看法。当时在中顾委,我们四个人(杜润生、李昌、于光远和我)反对镇压,几个月批斗,将要开除党籍,是陈云挽救了我们;他说,这种事不能再干了,否则,以后还要平反。

陈云对胡耀邦有看法,认为他在人事上用“青红帮”(青年团、红卫兵)。1982年初我已经65岁,决定在电力部退下来。这时陈云要我到中央组织部组建青年干部局,意见极其坚决,促我上任,还误会我是“能上不能下”、不愿当局长。于是我只好服从,于该年3月调入中央组织部。上任后我只见他一次,见了面就说要“顶住”,言下之意就是顶住胡耀邦。1987年耀邦在“生活会”上被以前的战友王鹤寿揭发,非常伤心,他曾对王鹤寿讲过一些心里话。王鹤寿的侄女后来向我透露,揭发耀邦是陈云的命令。

除了两个老人,当时还有两个“左王”看不起他,在两老之间讲闲话,一个是胡乔木,一个是邓力群。胡乔木这个人,“一日无君则惶惶然”。改革开放以后,主要在意识形态上,胡乔木仍坚持毛泽东“政治挂帅”的路线,实质上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不过不明说罢了。他是个两面派,真正的两面派,今天这样明天又翻过来。我跟胡乔木的渊源很深,对他比较了解。解放初我在湖南工作的时候,曾收集了毛主席20几篇旧作,印了50本,给中宣部1本,胡乔木要求全部上交,责备我“此种事,有害无益。”我年少气盛,写了一本《毛泽东的初期革命活动》。1952年我调到北京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居然又要我到中宣部管党史。没有他支持,《庐山会议实录》也出不来啊!张闻天纪念文集出版前,夫人刘英写信要我写篇文章,后来胡乔木把书的主编叫去加以训斥:“你干嘛让李锐写文章?”主编说是刘大姐让写的,他才不吱声了。像胡乔木那样的人,不当奴才不行啊!他愿意当奴才,因为有好处。中国历史上有很多这种人物。

1986年,邓力群把陆铿同胡耀邦的访谈交给邓小平,引起邓的震怒,这也成为1987年1月“生活会”后胡耀邦下台的一根导火索。1987年春, 陈云让王震等人活动,把邓力群抬出来当总书记。我在1987年7月11日给邓小平、赵紫阳写了一封信表示反对,除了揭发他抵制改革开放外,还述及他在延安抢救运动时犯的一件严重政治错误。邓小平14日批示,撤销邓力群的职务,陈云、李先念、薄一波三人也画圈了,制止了这个危机。

除了一些小事,胡耀邦和赵紫阳合作比较融洽,对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全面改革的看法也基本一致。但邓小平、陈云两位老人对全面改革却有不一致的看法。那两个“左王”趁机在邓小平、陈云两位老人中穿梭,大进谗言。这两个“左王”对改革开放起了很坏的作用,尤其是在思想文化领域,先搞“清除精神污染”,后又批“资产阶级自由化”。清污只搞了28天,幸好被胡、赵联手制止了。

1987年的“生活会”上,耀邦被迫作了检查,听说离开会场后即失声痛哭。一个人如果不是因受大委屈而伤心透了,是不会这样大哭的,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他在担任总书记时就说过:我尊重老人,又独立思考。他尽力在两位老人之间沟通协调,遇大事必请示,同时还要面对两个“左王”的明枪暗箭与各种阻挠,最后遭到两方面夹击,个人事小,全局堪忧,他怎能不放声大哭!

胡耀邦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胡耀邦是红小鬼,十四五岁就参加革命,文化程度不高。他碰到第一件事是打AB团,几乎丧命,此事终生难忘。此后历次政治运动直到“文化大革命”, 他都尽可能予以抵制或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做有益之事。耀邦历来对“政治挂帅”有自己的看法,不喜欢搞条条框框,坚守言行一致。“大跃进”失败后,1960年就主张恢复长途贩运;他曾公开讲话:“衣食足而知廉耻,学习毛主席著作不能饱肚子”,不怕被扣“修正主义”帽子。

胡耀邦能在共产党内出现,非常了不起,战争年代出来的人,服从惯了,更不容易了。他独立思考,他不当奴隶,更不愿意当奴才。延安抢救运动时,到处大抓特务,他当时担任总政组织部长,自己做了个试验,找几个绝对没有问题的年青人,一逼供信,就都承认是特务了。于是他立即找毛主席说,不能再干这种事情。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5年前,耀邦去世15周年时,几位团中央的老同志编写《胡耀邦传》,我为这本书写过一个序言。这个序言里提到:1950年到1952年,担任川北党政领导时,耀邦亲自起草“人民代表公约”;土改中实行保护富农和对地主的温和政策;不许农民乱罚乱斗,进城抓人。当年邓小平这样评价他:“有主见,不盲从。”

1952年到1966年,他担任团中央第一书记,提倡八个大字:“朝气蓬勃,实事求是。”他说:“实事求是就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弄虚作假。要有实干的精神,言行一致,表里如一”,他认为执政党尤其要这样要求。战争年代,形势逼得你非实事求是不可;执政以后,即容易自以为是,走向反面;坚持实事求是,必须深入实际,尤其需要民主制度和党的纪律的保证。1954年10月,《中国青年》编辑问他,“怎样理解社会主义人道主义?”耀邦回答:“无产阶级不是只讲革命,只讲斗争,它也讲爱心,讲人情味,讲对同志、对广大人民群众的尊重、关心和爱护。只有这样,我们的社会主义才是可爱的,人们才能从中感受到更多的欢乐和温暖。”

1957年反右派时,他不在国内;回国后,对团中央打的右派进行安慰。他同我谈过,生平憾事,对项南和苏进没有保护好;两次自责,批斗彭德怀时没讲公道话,开除刘少奇党籍也举了手。

1962年下放湖南帮助工作两年时,他亲自到浏阳、醴陵、平江的生产大队蹲点。四清运动开始,对政策界限和方法步骤都作了规定:凡属集体瞒产私分,不做处理;手脚不干净的,公物归还,不搞坦白检举;群众向干部提意见,只“背靠背”;同时号召“一手抓生产,一手抓运动。”湘潭地区因此没有发生乱斗和影响生产,大家都满意。

1964年12月到1965年6月,在陕西第一书记任上,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四清运动越来越左时。他以大无畏的精神,开展了“解放思想、解放人、放宽政策、搞活经济”为主题的超前民主改革,纠正社教运动中侵犯人权的错误作法。发出这样的号召:“社教运动是教育人,不是整人”:“要维护人权,尊重风俗人情”:“民主要过硬”:“领导人要听反对的话”。他强调“生产好不好,是检验工作好不好的最主要标志。”同时,恢复集市贸易,允许短途运输,发展乡镇企业,提倡植树造林(谁种归谁)。当年在西北局的领导下,陕西“左祸”特别严重,耀邦本人被叶剑英保护先行回到北京,他的副手等则受到十年迫害。

耀邦在“文革”中始终是清醒的。初期同团中央几位书记同舟共济,每天有几千上万人来揪斗他们。有人揭发他反对毛主席,说过“太阳也有黑点”;反对林副主席“突出政治”,说:“游泳时要突出鼻子,不然就要呛水”;他说过“康生一贯左”。他只承认学习不够,工作有错,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有次在长辛店,被打得全身皮肉红肿。他认为毛泽东骄傲了:“不让权,不做自我批评的。”“骄傲害死人呀!”他曾叹息“搞了八年还看不到头”,“多行不义必自毙”。

文革后期,耀邦负责科学院工作,主持起草了《汇报提纲》。根据马克思的著作,最早提出“科学技术是生产力”,后而否定了“知识私有”、“白专道路”等错误提法,并作了“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新长征”的报告。后来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中,这《汇报提纲》成了集中批判的“三株大毒草”之一,他又受到残酷斗争。

由于上述这些事例,我们知道耀邦一生历经革命磨练,特别注重理论实践的结合,尤其看重实践效果,因而能抓住过去党和毛泽东屡犯错误最终走上文革绝路的症结,那就是毛接受了斯大林的一套做法,从政治、经济到文化、思想的绝对统治,名为无产阶级专政实为一党专政,一党专政又变成了领袖专政。

耀邦对中国问题的反思

从投身革命到最后辞世,胡耀邦在党内生活了60年。对这段漫长而沉重的历史,他有深刻的反思;对当代中国的痼疾,他有透辟的洞察。反思和洞察的结果,使他形成了许多反映和顺应人类文明主流的思想、观点和理念。耀邦认为,党不能再受“左”的危害;绝对不能迷信任何人,而应该独立思考;党和国家生活应该正常化、民主化、法治化,必须杜绝家长制、一言堂、一个人说了算;要爱护知识分子、尽力发扬知识分子的才能;应当重视自由、民主、人道和法治原则,吸取人类文明共同的优秀成果。改革开放以来,他提出和实施的许多政策主张,尤其坚持经济和政治体制改革必须同步,都体现出一种超越原有意识形态的人类普适价值。即便发生1987年的“辞职事件”后,他的思考仍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深刻。一个共产党的最高领导人,从人类文明的视野,来思考国家、民族、政党的前行方向,过去在我们党内,确实是鲜见的。

推进改革,完成耀邦的遗愿

胡耀邦去世,是中国很大的不幸,也是一切以他为师、为友、为长者、为楷模的人很大不幸。但中国出了个胡耀邦,共产党里出了个胡耀邦,这又是中国的大幸。胡耀邦否定“文革”最彻底,在“真理标准”的讨论中最坚定。他认为党不能再受“左”的危害,对于“左”祸肆虐的记忆可谓刻骨铭心。他重视自由、民主、人道,熟悉西方的发展历史,很愿意接受外来的新思想。他对毛泽东的认识是全面的,在“文革”时便不盲从,常说绝对不能迷信任何人,要独立思考。他力主党内生活正常化、民主化,应健康发展,一定要避免过去搞家长制、一人说了算的错误,并主持了“党内政治生活若干准则”的起草。

1989年4月20日,赵紫阳代表中共中央在胡耀邦追悼大会上对耀邦一生作了评价,悼词是经过邓小平和中央负责同志讨论过的,还是比较公正的。但由于1987年1月“生活会”上强加给他的那些不实之词,以及迫使他下台的做法,曾使得党内外广大党员和群众为之愤愤不平,以致后来引发了“六四”政治风波。对胡耀邦的作为,要有一个全面公正符合实际的总结,这不仅是他个人的问题,也是关系到我们党在国内外公众中的形象问题。如果不能正确认识昨天,也就掌握不好今天和明天。

今天,邓小平、陈云两位老人已不在了,两个“左王”的干扰也不存在,这是一种便于与世界同步前进的好形势。第二个“历史决议”对毛泽东晚年错误做过总结,对邓小平也应当照此办理。这样,进一步全面改革开放的路就会好走一些。经过30年的经济体制改革,我国的经济总量已跃居世界第四位,但代价太大,单位能耗和对资源、环境的破坏也居世界前列。中国现在的经济总量大概佔全世界的15%,可是我们用掉的煤炭大概占世界三分之一。更可怕的是贪污、腐败愈演愈烈。现在全国人口的0.4%掌握了全国财富的70%,贫富悬殊比美国还要厉害(美国5%的人口掌握佔60%的财富)。大大小小的腐败分子上下其手,互相勾结,使共产党沦向了一个利益集团、构成了新兴的权贵资本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

近几年来,中央领导人陆续提出了“和谐社会”、“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物质、精神、政治三大文明”等治国方针,这些善良的愿望明显优于30年前的“四个坚持”,但要真正落实,前提是不能再走一党专政的老路,必须按照促进人类社会进步的普世价值规律,即自由、民主、法治、宪政来治国理民。这涉及到政治体制改革这个老大难的问题,对它的解决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政治体制改革千头万绪,我建议首先从开放言论自由、实行舆论监督,和县处级以上党员领导干部个人收入、家庭财产申报、公示入手;必须党政分开,政企分开,以法治国,实施宪政。“唯一忧心天下事,何时宪政大开张。”这是我88岁自寿诗中的尾联。现借此文,再次呼吁,为中国共产党的执政党地位的合法性计,为国家、民族和天下苍生计,政治体制改革迫在眉睫,时不我待!

胡耀邦的辞职和辞世,是上个世纪80年代带有浓烈悲剧色彩的一幕。他的思想、理念、观点,迄今还有许多没有付诸实践,尤其政治体制改革的滞后引出了许多危机。但是,无论如何,这是一笔宝贵的精神遗产。对于一个在通向现代化的进程中艰难跋涉的民族和国家来说,拥有这笔精神遗产也实为大幸了!

(2009年2月)

宋永毅:“大跃进”是如何推动的?——政治运动造就的恐惧和造假风

今天人们对于1958年“大跃进”的历史记忆,恐怕主要源于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经济闹剧。人们常常用领袖和群众共享“乌托邦式”浪漫主义理想来嘲讽当年不可理喻的那种狂热。这样的单一解释其实掩盖了更深层的原因:在不可理喻的“高指标”谎言背后,支配着人们荒诞行为的实际上是深植于内心的政治恐惧。

为什么1958年的荒诞剧未遭到党内外有力的抵制?不少学者将原因归咎为1957年的“反右”,他们认为,“反右”运动消灭了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从而消灭了社会良知[1]。但这些分析忽略了1958年中国的政治气候。1958年是毛泽东继续强化阶级斗争的一年:在国际上,他主动向赫鲁晓夫“叫板”,挑起了关于“联合舰队”、“长波电台”的中苏论争;在台海关系上,他发动了“炮击金门”,制造出紧张的战争气氛;在中共党内,这一年是党史上整肃出“反党集团”最多的一年;在民间,1958年还有过一个与经济“大跃进”平行的“肃反大跃进”运动,在某些地区,甚至连中学生都无法幸免于“肃反”。由于内部档案的封锁和其它的一些原因,有关这一另类“大跃进”的论述,在以往的中共党史和中国当代史研究中被长期忽略。

正是1958年这一系列的政治运动,才制造了一种弥漫于全社会的恐惧和“失语”,并迅速地扫除了党内外有可能反对“大跃进”的一切障碍。同时,中共原有的趋炎附势的政治文化及其对行政管理的影响,也被催化到了新的高峰,于是在高产指标上的层层造假和人人吹牛便蔚然成风。在这样的氛围里,如同经历了一场互相欺骗的催眠,全中国似乎一夜间全都失去了理性判断能力,转而相信共产主义福祉会瞬间降临。这就是经济“大跃进”得以顺利推行的政治社会环境。认识到这一点,就不难理解“大跃进”期间的一切荒谬以及大饥荒出现的必然性了。

一、为经济“大跃进”开道:“肃反大跃进”和其他形形式式的政治运动

中共历史上有过多次“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以下简称“肃反运动”),比如20世纪30年代在中央苏区、鄂豫皖苏区、湘鄂西苏区,曾发生大规模残杀党和红军各级将领、普通士兵和工农大众的“肃反运动”,这些事件后来都被“平反”或认定为严重“扩大化”。中共1949年建政后仍然沿用战争年代急风暴雨式斗争模式来肃清(其实是制造)“敌人”,包括1955年7月至1957年底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肃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运动(即 “肃反运动”)。需要指出的是,1957年底许多地区的“肃反运动”尚未结束,1958年中央又指示各地要有计划有步骤地进一步展开内部“肃反”和社会“ 镇反”运动,“把全国每一个角落都打扫一下”。[2]于是,紧密配合形势需要的“肃反大跃进”便应运而生了。

以山西省为例,根据最近发现的内部档案,太原市领导“肃反”的“五人小组”在3月31日至4月2日召开了“全市肃反工作跃进大会”;绝大多数单位的“肃反” 负责人与专职干部皆认识到,在全面跃进的形势下,“肃反”工作也必须来个“大跃进”,否则就不能“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他们认为,“肃反”可以找到又好、又快、又省的办法,经过“整风”和“双反”,干部群众的积极性大大提高,有了这些条件,“肃反”工作也可以来一个“大跃进”。[3]

在 “调查工作马不停蹄,定案工作人不停笔”,“要与时间赛跑”,“早上班、晚下班,牺牲工作日,一天当两天”等“肃反大跃进” 口号下,太原市要求所有单位以一天半的时间拟定出“肃反工作跃进规划”,并提出了“切实可行的保证措施”。太原市提出的办法包括:领导干部亲自动手,研究问题,审阅材料,指挥工作,亲自外出调查,甚至搞“肃反”“试验田”;各单位在调查上要相互协作,以达到又好、又快、又省地进行调查的目的;采用小型展览和群众诉苦的方法发动群众;流水作业,边调查、边讯问、边定案、边处理、边结束。[4]太原市委还明确提出,凡是在“肃反大跃进”中定的案件,将来都不要 “复查”。[5]此外,该市还大力评选“肃反先进工作者”,“在当前肃反大跃进的基础上,充分发挥我肃反干部的英雄气概,更广泛地开展学先进、赶先进、超先进的社会主义革命竞赛,进一步推动肃反工作全面大跃进,以保卫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安全进行。”[6]“肃反大跃进”的领导者们不断指令基层进一步扩大“ 立案面”和“打击面”。例如,太原市邮电局因该局参加“肃反大跃进”的426人中绝大多数是20来岁的“新学徒”,实在“无反可肃”,因此在1958年底要求结束“肃反运动”。该要求被太原市委驳回,市委严令他们迅速“扭转‘无敌论’”,进行“补课”、“扭转局面”,其实也就是要求邮电局在20来岁的青年人中制造“现行反革命分子”。[7]

在同一时间,江苏省也发动了“肃反大跃进”。江苏省委在所有基层单位中对141万人展开第四次“肃反”,其规模比第一、二、三次“肃反”的总和“还要大一倍以上”。在这次“肃反大跃进”中,据说收到揭发检举材料“40余万件”;通过全省范围的大抄家,共搜出“反动证件 ”31,000余件;成千上万的干部群众被打成了“反革命分子”和“反社会主义分子”。例如,江苏省如东县从1958年2月开始“第二次肃清反革命分子运动”,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肃反”,到1959年5月还组织了“第五次肃反”。该县在仅17,000人的掘港镇就“查出”了1百多名“坏分子 ”,逮捕了65人。[8]仅从1961 年10月后江苏省对1958至1960年间受批判处分的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党员的甄别平反来看,人数便达21万余人;此外还平反了受批判处分的群众22万 9千余人,错案比例达到98%以上。[9]由此可见“肃反大跃进”制造出来的冤案数量之大。

其实,在大跃进年代里,山西和江苏两省并不是最狂热的省份,其它省的情况更为严重。例如,据薄一波在20世纪80年代的回忆,1958年秋,河北徐水县宣布进入共产主义的同时,推行了“全民肃反”,自上而下地分配指标,到处抓“坏人”和“消极份子”,“限期完成,送去劳改 ”。[10]又如,1958年在云南、广东等地都有过“肃反大跃进”的衍生物,即“司法(政法)大跃进”。丁抒指出:在云南省的“政法大跃进”中,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4个县共逮捕了2千人,“平均12户人家就有1人被捕。”江城哈尼族彝族自治县在1958年内大搜捕了4次;“对于有反对大跃进的言行、又不够逮捕条件的人,……送公安部门办的‘学好队’,全县有183人进了‘学好队’”。而广东省汕头市推行“司法大跃进”的口号是“清除18害”。4月的一个夜里,该市突袭逮捕了数千人,塞满了公安局。一天下半夜,那些未经审判的被关押者被麻绳捆绑,3个人一串,赶上卡车,送到粤北山区的锡矿、硫磺矿做苦工。几个月后,那些服苦役的“犯人” 被带到“革命法庭”,一一宣判。一位20岁的青年因一年前被定作“右派分子”,遂被宣布为“反革命”,不容答辩便被判了4 年刑。“大跃进”之前,法院系统虽然时时听命于当地党委,但形式上仍然在运作;而“大跃进”期间按照办案要“多快好省”的要求,“全国有相当一部份基层人民法院,甚至少数中级人民法院、个别高级人民法院与公安、检察机关合并了,法院的工作实际被取消。……有的地方甚至实行检察长、公安局长或法院院长,检察员、公安员或审判员可以互相替代的所谓‘一长代三长’、‘一员代三员’的工作方法,一个案件从侦察、起诉到审判,由一个人包到底。……有的地方把案件交给行政机关派出的工作组、工作队去办。事后,写成判决书,送法院盖个章、办个手续就算完事。”到了1959年1月,律师制度正式取消。此后,民众就生活在不受法律保护的社会中,一旦被诬、被冤、被捕,那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蹲在监狱中盼天亮。[11]数年后公安部长谢富治透露:“1958年这一年,就捉了XX人,是大镇反以后捕人最多的一年,捕了一些可捕可不捕的人和不应该捕的人。”[12]虽然笔者未能掌握所有省份“肃反大跃进”的准确数据,但读者从上述资料中可以看出,“肃反大跃进”的可怕浪潮当时的确席卷全中国城乡大地,深入到每个角落,这场政治打击运动无疑在社会各阶层制造出深深的恐惧。恰恰是这种政治气氛保证了荒唐的经济“大跃进”未遭受任何抵制地蔓延开来。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这次政治运动中,未成年的中学生也成了打击对象。在“大跃进”祸害最深,大饥荒持续最长的四川省,1958年春天曾开展了一场在中学生中“肃反”和“反右”的“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由于四川省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未能取得让西南局第一书记兼四川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立大功 ”的“成就”,李井泉便创造性地在中学生中推动了1958年的“肃反”和“反右”运动。由于“反右”运动余波荡漾,人们普遍心有余悸,运动的发动者即使想 “引蛇出洞”也困难重重。尤其是对这些只有16到17岁、平时忙于做题、背书、打球的孩子,要让他们“放出反动言论”,显然并非易事。于是,在李井泉的指导下,各级干部施以欺骗诱惑、挑逗暗示、误导唆使等全套功夫来拖人下水。从1958年1月25日起,在成都市集中了该市全体高中应届毕业生2,980人,进行为期3个多星期的集训。事先,主办者对孩子们“按进步、中间、落后、反动”4类作政治“排队”;然后信誓旦旦地宣布,“这次社会主义教育的性质,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是反右”,还以动听的“党给青年指出了前进的方向,党从来没有让青年去上当”的“贴心话”,来教唆被归为3类、4类的高中生,让他们“ 大胆地放,坚决地放,彻底地放”。[13]一旦这些孩子中了“引蛇出洞”之计,懵里懵懂地讲出了一些主办者们需要的话,便风云突变,组织对这些孩子们的大规模的“批斗会”,给他们套上“反动分子”的帽子。这一运动由成都市推向整個四川,從重庆、绵阳、广元、自贡、內江一直到达縣、涪陵、温江、泸州等地,連甘孜、涼山等少数民族地区也未能幸免。据后来统计,全川各地划为3、4类的少年超过3,200人,占当年全省高中和中专1万名应届毕业生的30%以上;有一个县甚至把运动扩大到初中学生里,造出了全川最年幼的“反党分子”--年仅13岁!被迫害者不仅永久失去了升学的资格,不少人还被逮捕劳教,至少成为长期的“群众专政”对象。1978年以后走上文坛的周克芹和贺星寒当年是四川省农业专科学校和成都市第九中学的优秀生,1958年被这两个学校分别宣布为“ 坏分子”和“反社会主义分子”,政治上遭受20余年的摧残,“文革”后两人都不幸在创作旺盛的中年相继早逝。

实际上,除了“肃反运动”之外,1958年的中国还发动了一系列名目众多的其它政治运动。据一位当年的西南师范学院学生回忆,“1958年大跃进,政治运动不断,月月有运动,大运动套小运动,一个运动还未结束又来新的运动,上课、求学,反而被踢到一边,好像读大学就是专门搞政治运动,兹列举如后:大兴农田水利运动、‘双反’运动、第二次‘反右’运动、勤工助学运动、爱国卫生运动、交心运动、拔白旗运动、吆麻雀运动、大战红五月运动、反坏运动、全民皆兵运动、 ‘四红’运动、大炼钢运动、大战三秋运动等,还有一个夭折了的学生公社运动,共计15项之多。”[14]西南师范学院只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普通一角而已,借一斑以窥全豹,可以看出,这一连串政治运动加剧了整个中国社会的政治恐惧感,使人们的精神面貌迅速地变得怯懦、卑下、猥琐和沉沦。

二、扫除“大跃进”的党内外障碍

毛泽东要通过“大跃进”在短短数年内便实现经济上“赶超英美”,从而夺得领导国际共运的话语权,就必须扫除党内外的各方障碍,而采用的方法还是他擅长的政治运动。1958年上半年毛在党、政、军、工会及民主党派等各方面发动的政治运动,就是他为发动经济”大跃进”所做的一系列准备。

首先,毛致力于扫除党中央领导机构和政府部门内的障碍。他在1958年5月的“八大二次”会议上大批周恩来、陈云、李先念、薄一波等人,掀起一股批判周、陈等人推行的1956年经济政策的“反冒进”浪潮。周、陈、李、薄等人在政治压力下不但一再检讨对“1956年建设跃进”的“ 方针性错误”,还主动为 1958年“一天等于20年,半年超过几千年”的“大跃进”大唱赞歌。[15]然而,毛对这些“右倾分子”并不放心,于是在随后的八届五中全会上增选了中共中央领导机构的成员:林彪为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柯庆施、李井泉、谭震林增补为政治局委员。得到提拔的柯、李、谭三人马上就成了“大跃进”最热衷的吹鼓手和三年大饥荒的制造者。此外,毛还设立了中共中央财经、政法、外事、科学、文教等领导小组,通过这些党务部门直接指挥政府机构的日常工作,在经济建设上架空了周恩来领导下的国务院。

与此同时,1958年5至7月,毛泽东通过彭德怀和黄克诚召开了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以汲取苏联军内朱可夫事件的教训为名,发动了“反个人主义”和“反教条主义运动”。这次军内整肃先打击总参谋长粟裕,后斗刘伯承、萧克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和“反党宗派活动”,不仅把训练总监部的负责人萧克、李达和郭天民打成“反党分子”,还批判了李钟奇、吴伟、赵陵汉、叶楚屏、杨力勇、李文芳、王波、刘光第、王时彦等十多位将领。从此,毛泽东在军内也造成了人人战战兢兢的局面。

然后,毛又整肃了总工会系统。1958年5至8月,中共中央安排召开了全国总工会系统的第三次扩大会议,批判提倡“工会独立性 ”的总工会主席赖若愚的“右倾机会主义”和“反党宗派活动”。除了主要领导人赖若愚、董昕遭到残酷斗争之外,经中央监委批准,陈用文、王榕、李修仁、吴平、邵井蛙、刘永生、刘健农、冯宿海、陶泊等十余名负责人均受处分。全国总工会书记处办公室主任秦达远还被划为“阶级异己分子”而遭逮捕。[16]

对于在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反复被整肃的民主党派,毛泽东仍然不放心。他发动了一场所谓民主党派“向党(共产党)交心 ”运动,又被称为民主党派的“ 自我改造大跃进”。1958年3月16日,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召开了一个“文革”红卫兵式的“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社会主义改造促进大会”,会上通过了给毛的效忠书:

敬爱的毛主席:

在中国共产党和您的英明领导下,我们国家在政治战线上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全国各方面出现了“大跃进“ 的新形势。我们各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在祖国的新形势的鼓舞下,社会主义觉悟有所提高。现在,进行根本的自我改造、破资本主义立场、立社会主义立场、加强思想改造,已经成为我们一致的、迫切的要求。今天,我们以火一般的热情,在首都天安门前集会,一致通过了社会主义自我改造公约。我们向您保证:我们一定要在中国共产党和您的领导下,认真改造政治立场和思想意识,改进作风,交出心来,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贡献出全部知识和力量,为促进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

谨致

崇高的革命敬礼!

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社会主义自我改造促进大会

 1958年3月16日

民主党派和无党派民主人士的负责人李济深和沈钧儒还在“开会词”中作了肉麻的保证:“我们决心把民主党派成员的千颗心,万颗心,联成一颗心,把这颗心献给党,献给人民,献给社会主义!……我们请党、请毛主席、请全国人民作我们的监誓人,随时考验我们的忠诚和决心,督促我们向前再向前!跃进再跃进!”[18]

批判了1956年的“反冒进”,毛泽东又在全国范围内推行了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共上层如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等人彻底驯服,处处唯毛的马首是瞻。但这还不够,为了让经济上的“大跃进”在各地顺利展开,毛又对省级干部中持不同意见者开展了整肃和清洗。于是,1958年成了中共党内揪出省一级“反党集团”(不是指个人)最多的一年,数量甚至超过了后来的“文革”。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办公厅1958至1960年间出版过5 卷本的《关于清除党内右派分子的决定汇编》(内部文件),共收集了党内13级以上高级干部中的“右派分子”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材料285份,其中除了33个案例是1957年和1959年的,其他的252位“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全都是1958年定的案。这252位“右派分子”和“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 ”中,39人是省级高干,对他们的定性大多是“反党集团”。[19]除了各省市的“反党集团”,中央各部委中也揪出了不少“右派集团”和“反党反社会主义联盟”,其中包括中共监察部党组的王翰“右派反党集团”(1958年5月,王翰原任政务院人民监察委员会副主任、党组副书记,监察部副部长、党组副书记,中共中央监察委员会候补委员),中央广播事业局以温济泽为首的“反党小集团”(1958年10月,温济泽原任广播事业局党组干事、副局长),中国人民银行的尚明、詹武、夏鸣“ 右派集团”(尚原任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办公厅主任,詹原任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国外业务管理局局长兼中国银行副总经理,夏原任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国外业务管理局付局长)。这些“反党集团”的“罪行“有几个共同点:1、批评”肃反”和“反右”运动的扩大化;2、反对农业合作化的急躁冒进;3、对经济“大跃进”有异议,表现出“右倾”态度。“大跃进”失败后,在1962年的中央工作会议(又称“七千人大会”)上,与会代表谈到“大跃进”中的政治运动时纷纷表示:“实行了过火斗争,……在斗争中,一搞就找集团。”[20]这些“反党集团”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甄别和80年代的复查中全部获得平反,足见当年政治运动的错谬。如果浏览一下1958年的《人民日报》和各地省报的报道便会发现,那时隔几天就有“反党集团”被揪出来。在这种政治高压下,党内的有识之士只能噤若寒蝉。以后大饥荒的史实证明,凡是当年打省级“反党集团”最凶的省份,无一例外地成了“共产风”、“浮夸风”和“平调风”的横行之地,也是大饥荒中饿死人最多的地区。

三、依靠酷刑、监禁与谎言炼成的“共产主义试点”

论及“大跃进”时期全国性的“放卫星”和“高指标”,人们一定还记得毛泽东写于1958年7月1日的诗句:“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以诗观之,似乎当时全国人民真的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的情怀”。而历史真相是,这些浮夸的高产指标决不是出于大多数基层干部和民众的意愿,而是自上而下层层逼迫、个个被迫自欺欺人的结果。当然,浮夸的压力首先来自最高层,即毛泽东的野心和幻想。其次是一大批省级干部对上迎合毛的幻想,对下则运用各种血腥手段逼迫各级干部群众提出和“实现”幻想中的高指标。华东局第一书记柯庆施、河南省委书记吴芝圃、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甘肃省委书记张仲良之类献媚者更是千方百计地揣摸“圣意”,再加以“创造性的发展”,以达到自己飞黄腾达的最终目的。简言之,从毛泽东到基层干部,其实无人不知浮夸中存在着极大的欺骗,只不过“君” 坚持自欺欺人的幻想,“臣”则上行下效地胡言乱语和自我催眠。

从上到下的“真话禁忌”之形成,是各省大整“反党集团”、残酷打击讲实话的中下层干部群众的直接结果。以河南省1958年制造 “潘、杨、王右倾反党集团” 为例(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省委书记处书记杨珏和省委副秘书长王庭栋被打成“反党集团头目”,潘被毛泽东在1958年的“八大 ”二次会议上直接免职),全省几个月内有10多万人挨整,“全省自上而下抓‘小潘复生’20万之多,其中厅局级干部18名,洛阳的王慧智曾被斗得神经失常。当时赵文甫书记总结说,批潘的大字报已达十几亿张。”[21]这些疯狂的做法使得人人自危,还导致100多人死亡。原新华社记者杨继绳对该省政治运动和大饥荒的关系作了精辟分析:“河南省位于中国中原地区。在20世纪60年代,这里红旗举得最高,‘经验’出得最多,饥饿也十分严重。河南的饥荒是从政治运动开始的。1957年7 万人被打成右派分子,占全国右派分子总数55万人的15%,也占河南省干部总数的15%。1958年又在党内开展了揭批‘潘杨王右倾反党集团’运动。政治运动造成了恐惧和狂热,造成了浮夸和残忍,也造成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悲剧。”[22]

 在用政治运动保障经济“大跃进”的风潮中,基层的那些“卫星”和“高指标”往往是用拳头打出来的,有时还采用了撤职罢官、酷刑监禁乃至杀戮等逼人就范的手段。例如,在河北省徐水县这个毛泽东亲自树立的“共产主义试点”县(毛在1958年8月4日到该县视察时竟然说出了“你们这粮食吃不完,怎样办呀?”之类昏话),县委书记张国忠为了落实毛提倡的“密植”,把5个有不同意见的生产队长绑在树上接受现场斗争,先拳打脚踢,然后送去劳动改造,其中一人在3个月以后就死了。1958年徐水县共逮捕了4,643个不支持浮夸闹剧的干部群众。又如,甘肃省的饥荒在1958年春天就已经开始了,但省委书记张仲良睁着眼睛说瞎话,死死认定甘肃是“余粮省”,强制推行“高指标、高征购”;干部群众中谁不同意他的蛮干办法,省委就组织对这些持不同意见者的批判斗争,甚至把他们打成“反党分子”;结果造成甘肃省在连续3年的饥荒中饿死近百万人。再如,1958年上海市奉贤县委在深耕和兴修水利中公然提出,“不完成任务拿头来见 ” 和“要用杀人之心去搞生产”的口号;于是在全县范围内普遍出现了捆绑吊打、乱罚乱关的现象,960余干部群众遭迫害致死,2,400多农民被送去劳改。[23]

“大跃进”时期还创造出一种逼迫讲真话的干部群众就范的所谓高产“辩论会”。河南省信阳地区的嵖岈山乡是全国率先建立人民公社的地方,现将该地1958年宣布小麦亩产12,000斤“高产卫星”之前的一场所谓“辩论会”实况摘录如下:“嵖岈山公社有一位叫刘金占的生产队长,在生产队长扩大会议上,听公社社长钟德清传达信阳地委会议的精神,当他听到明年小麦要亩产12,000斤时,他觉得太离谱,说:‘亩产12,000斤,是神仙也得累垮了,把牛皮吹炸才过瘾哩 ’。这一句话使他马上成了辩论对象。他被人拎着脖子拉到会场中心,站好,弯腰,低头,接受辩论。刘金占慌了手脚,忙说:‘老少爷们,别动手哇,你说说这亩产1万斤中不中?’没有人回答他,在会议主持人的发动下,人们不由分说,先是一顿拳打。不一会儿,刘金占鼻青脸肿。他吐了一口血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还讲不讲理呀,你们都是种地的,一亩能产这么多小麦吗?’也许是良心发现,参加辩论的人们退缩了,有的人找地方吸起烟来。见辩论会冷场,主持人急了,说:‘怎么?刘金占的反动言论你们还同情?谁不和他辩论,大家就和你辩论!’这么一说,人们不敢怠慢,又冲了上去,一边打一边说:‘这就是理!跟你就是不讲理!’刘金占的三根肋骨被打断了。主持人问:‘服了吗?’刘答:‘服了。’问:‘能打12,000斤吗?’答:‘真能打12,000斤。’辩论会就这样胜利结束。”[24]在“大跃进”时期饿死1百万人的信阳地区,先后有12,000人次因为怀疑那些“高产典型”而被“ 辩论”批斗。

应当指出的是,毛泽东对基层干部违法乱纪地用拳头打出高产“卫星”等情况是完全知情的,但他并未阻止。针对公社干部打人、捆人之情,他说:“打人、骂人、捆人,还有辩人,辩论成了一种惩罚。……已经打了,也不要到处泼冷水。以后不再打了,已經打了,改正了也就算了。因为他打人也是为了完成国家任务。 ”[25]在毛的纵容下,这种靠“抓阶级斗争”来放高产“卫星”的做法自然风行全国。

显然,“大跃进”是一个严密控制不同意见、残酷镇压持不同意见者的过程。从“肃反大跃进”到高产“辩论会”的各种做法中可以看出,当时,说假话受鼓励,讲真话则立刻遭到严厉打击,在这样的政治气氛里,全国性的“放卫星”和“高指标”就这样产生了。可以说,在热火朝天的经济“大跃进”的背后,其实还有一个血雨腥风的另类“大跃进”,即严重加剧了全社会政治恐惧的“肃反大跃进”,一个大量揪出“反党集团”的“政治大跃进”,一个用拳头制造高产“卫星”的“暴力大跃进”。

四、鼓励谎言与无耻的政治制度乃灾难的根源

如果进一步剖析政治运动和层层造假的关系,其实还可以看出,它们是深植于中共制度里的互为因果的痼疾。只要专制体制不变、政治运动持续不断,政治恐惧和政治投机就必然存在并受到鼓励。在这样的制度里,造假永远可以占便宜;而讲真话、做老实人却只能吃亏,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在 1958年的“大跃进”中高潮中,刘少奇也是一个狂热的吹鼓手。当“大饥荒”出现后,他回湖南宁乡县自己的老家调查,耳闻目睹了农村的惨状,于是对“大跃进”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上,刘在报告中沉痛反思了“大跃进”的错误,并愤怒谴责了全党讲假话的风气。他当着毛泽东的面说了这样一段话:“过去,有些老实人说了老实活,吃了亏,而不老实的人却占了便宜。党内的这种情况,使一些干部产生了一种印象,似乎老实人总是吃亏,似乎手长一点,隐瞒一点,说点假话,总是占便宜。这种印象是不正确的,不正常的。在共产党内、在人民群众中,不允许滋长这种风气。要抵制这种风气,要对这种风气进行斗争。说老实话真的吃亏,说假话真的不吃亏吗?(毛泽东插话,总有一天要吃亏的。)我看,不怕吃亏的老实人,最后不会吃亏的,如果说是占便宜的话,他最后要占大便宜。因为老实人吃点亏,党内同志是看到的,人民是看到的。党和人民终究是会信任这些好同志的。怕吃小亏的‘ 聪明人’,不老实的人,最后要吃大亏的。因为你总是说假话,长期这样搞,党和人民就不会信任你了。……我们的各级领导机关和领导人应该注意,不要使那些说老实话,作老实事的人吃亏,要信任他们,表扬他们,对于那种说假话,作假报告的人,不要信任他们,要批评他们,必要的时候,要处分他们。只有领导机关和领导人采取这样的政策,在党内,在同志中间,那种不正常的印象才会改变过来,才会证明老实人并不吃亏,占了便宜、说假话的‘聪明人’是一定要吃亏的。 ”[26]这便是后来在“文革”中被大肆批判的刘少奇的所谓“吃小亏占大便宜”论。

这一说法1962年时得到了毛的表面赞同。然而,正因为刘在那次大会上对“大跃进”讲了一些不中听的老实话,使得毛泽东“龙颜不悦”,从此便对刘怀恨在心。 1966年,“文革”开始,刘少奇成了全党全国最主要的整肃对象,刘的“亏”实在吃得太大了,他不但被斗被关,而且死无葬身之地。刘少奇极具讽刺意义的个人命运从反面揭示了中共制度的真实取向:说谎造假永远有利可图,而讲真话则一定会付出极大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从1958年发生的“大跃进”直到今天中国的政治实践,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只要鼓励谎言与无耻的体制存在,政治恐惧和谎言假话就不会销声匿迹。

【注释】

[1]朱正 ,“1957: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消失”, 载丁抒主编《五十年后重评“反右”: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命运》,田园书屋(香港),2007年。第280- 281页。

[2]中国科学院江苏分院历史研究所《江苏十年史(1949-1959)》,南京:1959年11月。第167页。

[3]“中共太原市委五人小组关于召开肃反跃进会议的报告”, 载中共山西省太原市委员会五人小组办公室编《肃反工作资料汇集》,1960年,第250页。

[4]出处同上。

[5]“中共太原市委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定案工作的指示”,载中共山西省太原市委员会五人小组办公室编《肃反工作资料汇集》,1960年,第57页。

[6]“中共太原市委五人小组关于评选肃反先进工作着的试行办法”,载中共山西省太原市委员会五人小组办公室编《肃反工作资料汇集》,1960年,第65页。

[7]“中共太原市委五人小组办公室转发市委五人小组南城工作组关于对太原市邮 电局要求结束肃反运动的检查报告”,,载中共山西省太原市委员会五人小组办公室编《肃反工作资料汇集》,1960年,第83-84页。

[8]转引自丁抒《人祸:“大跃进”与大饥荒》,九十年代杂志社(香港),1997年,第146页。

[9]高华 ,“大跃进运动与国家权力的扩张:以江苏省为例”,载《在历史的风陵渡口》,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香港),2005年,第131页。

[10]《人民日报》,1985年1月27日。

[11]同注8,第146,152-153页。

[12]“1966年4月谢富治在中央(罗瑞卿)工作小组专门会议上的书面批判发言”,载宋永毅主编《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大学服务中国研究中心(香港),2006年。

[13]王建军主编,《五八劫:1958年四川省中学生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记实》,成都:2007年(自费印刷),第29-34页。

[14]陶渭熊 ,“大跃进年代的‘运动大学’”, 《观察》2008年6月13日(http://www.cicus.org/info/artshow.asp?ID=49848)。

[15]周恩来在1958年5月17日大会上的发言。转引自林蕴晖,《乌托邦运动:从大跃进到大饥荒》,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5-69页。

[16]见“中共中央批转对中华全国总工会党组第三次扩大会议的复查结论和报告的通知”(1979年9月19日),载宋永毅主编《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大学服务中国研究中心(香港),2006年。

[17]载《今日新闻》(1958年3月17日)。

[18]出处同上。

[19]根据已知的现有资料,各地的“反党集团”如下:1957年12月,浙江省“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其成员包括省委常委、浙江省省长沙文汉,省委常委、浙江省副省长杨思一,省委常委、浙江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彭瑞林,省委委员、省委财贸部部长孙章录等;1957-1958年,广东省“地方主义反党联盟”,其成员包括广东省委书记处书记、广东省副省长冯白驹,副省长、省委书记、省人委党组副书记古大存,广州市委书记处书记吴有恒、钟明,副市长余美庆,统战部副部长兼侨务局长谢创,市财贸办主任古念良,市委副秘书长陈恩,市委办公厅主任王伯群等;1958年7月,河南省“右倾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书记处书记杨珏、副秘书长王庭栋等人;1958年1月,四川省重庆市“右派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市委常委、市委宣传部长张文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王匡时,市委宣传部马列主义教研组组长谢子等;1958年11月,四川省重庆市“反党联盟”,其成员有中共重庆市工会党组书记、重庆市工会主席张显仪等人;1958年2月,甘肃省“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其成员包括甘肃省委常委、副省长孙殿才,前副省长陈成义(已亡),省委委员、银川地委第一书记梁大均,省人民委员会秘书长陆为公,民政厅副厅长刘余生,司法厅副厅长王新潮,银川专员曹又参,交通厅副厅长林里,商业厅副厅长梁克忠,前文化局局长马济川等人;1958年3月,安徽省“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省委书记处书记、副省长李世农,省委委员、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省检察长杨效椿,省委委员、省副检察长李锐,原省司法厅党组书记、副厅长陈仁刚等人;1958年4月,安徽省淮南市“反党集团”,其成员是中共淮南市委书记处书记夏际霞等人;1958年11 月,安徽省蚌埠市“反党联盟”,其成员包括市委第二书记兼监委书记罗霞光,市委副书记王荣华,市委副书记兼市长杜宏本;1958年6 月,广西省“右派集团”,其成员包括广西省委常委、广西省副省长陈再励,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长王梦周,省委委员、省委财贸部长廖原,省委委员、省委宣传部长骆明,省委委员、省委文教部长王浩,省委候补委员、自治区兵役局长廖联原等;1958年6月,青海省“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青海省委书记、省长孙作宾,青海省河南县委第一书记潘光亚,青海省妇联主任刘杰,青海省高级人民法院副院长高继先等;1958年,河北省“反党联盟”,其成员包括省委常委、省委统战部长刘洪涛及王葆真等人;1958年6月,福建省“地方主义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福州市委书记黄国璋,省教育厅长林汝楠,晋江专区专员许集美,福州市委书记王一平等;1958年2月,贵州省“右派集团”,其成员包括省委候补委员、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州委书记处书记、副州长梁旺贵(侗族),黔东南自治州州委委员、州人民委员会秘书长冯兴谟(侗族);1958年4月,云南省“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省委常委、省委组织部长郑敦,组织部副部长王镜如,省委组织部组织指导处处长臧野农,省建筑工程局处长袁用之,云南省玉溪地委副书记全明,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谢加林,思茅地委书记梁家;1958年3月,山东省菏泽地委“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地委副书记兼专员扈国华,地委常委委员、宣传部长杜湘,地委常委委员、财贸部长王鲁光,地委委员、宣传部付部长褚连捷,地委委员、单县县委第一书记申云璞;1958年4月,山东省青岛市“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青岛市市委书记处书记孙汉卿,市委书记处书记矫枫,青岛市副市长崔介,市委委员、宣传部长孙朴风,市委文教部副部长余光前,国棉一厂党委书记王伟,《青岛日报》社总编辑顾膺等人;1958年8月,山东省“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其成员包括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王卓如,省委候补委员、财贸部副部长张耀曾,省计委副主任郭士毅,省委委员、副省长袁子扬,财政厅厅长续中一,省计委副主任曹戎等人;1958年12月,山东省济南市“地方主义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山东省委常委、济南市委第一书记王路宾,市委工业部副部长、秘书长、书记处书记张毅等人;1958年2月,辽宁省“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辽宁省监察厅长、党组书记张静超,辽宁省监察厅副厅长、党组成员方一臣等人;1958年10 月,辽宁省“右倾机会主义集团”,其成员包括省委书记王铮等人;1958年6月,福建省“地方主义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原福州市委书记黄国璋,原省教育厅长林汝楠,原晋江专区专员许集美,原福州市委书记王一平等人;1958年8月,西藏“反党集团”,其成员包括西藏工委副书记范明,共青团西藏工委副书记梁枫,青藏公路交通运输管理局副局长、党委第二书记白云峰,工委办公厅副主任曾实等人;1958年4月,新疆“地方民族主义反党联盟”,其成员包括自治区党委书记处书记赛甫拉也夫,自治区政府副主席伊敏诺夫,自治区常委艾斯海提等。

[20]张素华,《变局:七千人大会始末》,中国青年出版社(北京),2006年,第201页。

[21]徐明,“吴芝圃与河南大跃进运动”,《二十一世纪》(香港),1998年8月号。

[22]杨继绳,《墓碑:中国60年代大饥荒纪实》,天地图书公司(香港),2008年,第32页。

[23]同上,第473,477,112,709页。

[24]康健,《辉煌的幻灭—人民公社警示录》,中国社会出版社(北京),1998年,第380页。

[25] “1958年11月1日毛泽东在邯郸地区的谈话”,载《毛泽东思想万岁》(北京大学,1968),第176页。

[26]原载《毒草集》,北京:红代会清华井冈山兵团批斗刘邓战斗团,1967年7月。

张抗抗:我是公民

转载者按语:中国怎么办?不仅需要政治家的高瞻与远瞩,也不仅仅需要学界精英的引领与呐喊,更需要全体中国公民的觉悟与抗争。现在最重要的是培养全体中国人的“公民意识”。入选2008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的、著名作家张抗抗的《我是公民》,从一个公民的角度阐述了一个“公民社会”的公民——在政治上,是有权监督公共权力的人;在法律上,享有私有财产、个人尊严、知情权、言论自由等多种得到宪法保护的权利;在经济上,是国有经济的“股东”,共享国家的公共资源;在道德上,具有更自觉的独立人格、自主理性、公共责任和公共精神。因此,公民这一称谓,兼有政治和法律的双重身份,是民主社会的基础。作者在文章中充分肯定了中央政府前所未有的决断与高效,肯定了各级政府、军队、武警等多方社会的救援力量以及主流媒体在第一时间公布灾难的真相,这些都表明了一个社会的进步,所以作者说“公民意识”的成长,是一个国家迈向“公民社会”的前提。特此向各位网友推荐。

“中国公民”意识的缺位,来自我们传统文化中沿袭千百年的既定观念。辛亥革命以来,我们经历了从“子民”到“国民”的进步;然后又从“国民”改入“人民”的行列。“人民”与“群众”组成了“人民群众”这一具有鲜明“革命性”的中国特色词组,其含义从未在法律上作出界定。一个多世纪来,中国从“国民”到“人民”,一圈圈转磨,却滋养出更多的顺民、愚民和“文革‘暴民。虽然”公民“一词自建国始已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却始终没有真正进人人们的社会生活。这一步看似近在咫尺,历经半个世纪仍然步履艰难。

十七大报告中说“要加强公民意识教育”,很多人至今置若罔闻。

马克斯?韦伯说:“在西方之外,从来不存在城市公民。”“公民”这一概念始自古希腊城邦制,公民相对“奴隶”而言,享有言论和行动的自由。西方社会的基本因子是个人而非家族,因此,在一个健全完善的政体中,每一个具有政治、经济、法律、社会身份的独立“自由民”,都是“国家公民”。公民在履行公共责任和义务的同时,具有表达个人意志、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并具有自律的法治意识和善意的合作意识。“公民社会”是“前现代‘与”现代“社会的鲜明界碑。

“公民社会”的公民——在政治上,是有权监督公共权力的人;在法律上,享有私有财产、个人尊严、知情权、言论自由等多种得到宪法保护的权利;在经济上,是国有经济的“股东”,共享国家的公共资源;在道德上,具有更自觉的独立人格、自主理性、公共责任和公共精神。因此,公民这一称谓,兼有政治和法律的双重身份,是民主社会的基础。只有“公民”与“公仆”,才是“民”与“官”的合法关系指代。只有确立公民意识,它的对应物“公仆”一词,才会名符其实。

公民是这个国家的主人而不是被统治者,他们在履行自己职责的同时,也要求自己的权利和利益,得到国家宪法的维护和保障。

“公民意识”的成长,是一个国家迈向“公民社会”的前提。

进入现代社会,汉语辞典中有许多使用了千百年的语词,正在渐行渐远,自动地退出我们的生活,即将被废弃被删除,或是只能作为字典里的古老符号,供后人参照。草民、黎民、子民、庶民、臣民这些依然常常被人习惯性使用的词汇,已显得何等陈腐老旧。

例如:“百姓”——迄今为止,仍然有太多的人,沿袭使用这个可疑的称谓。动辄自称“咱们老百姓”如何如何。岂不知,“百姓”即百家之姓,是从属专制帝王、没有独立人格而又互不相干的散漫人群。自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公民”这一法律身份被宪法确立,我们就不再是老百姓,不再是封建时代的“黎民百姓”,而是享有公民权的独立个体。

很多年中,军队总是习惯称呼“群众”或“老百姓”来与军人区分。从“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这句歌词中,可以看到,不对等的称谓关系中,“百姓”仍是作为第二等级存在的。

我们是中国公民;在全球化时代,我们也是世界公民。世界公民拒绝狭隘的民族主义。具有世界公民意识的志愿者,具有人类的普世价值观,为“天下”所有的灾难而忧患、而行动。

这片丰饶美丽却又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只有产生出与宪政相契合的公民文化,我们才能找到通往公民社会之路。只有当公民的主体地位被逐渐确立,“百姓”真正转变为“公民”之后,我们的民主制度才有保障。只有合格的公民,才能建设合格的公民社会。反过来说也一样,只有合格的公民社会,才能造就合格的公民。尽管有人说谈论“公民社会”为时尚早,但呼唤并促进它的早日到来,却应该成为“公民”们自觉的担当。

杨继绳:下一个三十年

  采访时间_2009年2月5日 采访地点_《炎黄春秋》杂志社 被采访者_杨继绳

  杨继绳,著名记者,社会问题研究专家。现为《炎黄春秋》杂志副社长

  1940生于湖北浠水,1968年起任新华社记者,后历任经济参考报理论部主任、新闻采访中心主任、新闻调查部主任等职,其新闻作品数以千计,深入探讨社会问题,影响广泛,两栖于新闻和学术之间,出版的学术著作有《邓小平时代》、《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等,《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是建国以来国内第一本以此为题的学术著作。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不得不面对两个现实

  一个是权力不受制衡的上层建筑

  一个是资本不受驾驭的市场经济

  从“集权政治加计划经济”到“威权政治加市场经济”

  主持人:今年是建国60周年,回顾过去的60年,恐怕也将成为一个社会热点。其实,刚刚过去的一年许多人士都在回顾、总结改革开放30年。但是在我们看来,前后两个30年,似乎有内在的冲突。

  杨继绳:确实有内在的矛盾和冲突。简单地说,前30年,也就是改革以前的毛泽东时代,中国是“集权政治加计划经济”。改革三十年,变了,是“威权政治加市场经济”。也就是说,“集权政治”变成了“威权政治”,“计划经济”变成了“市场经济”。

  主持人:“集权政治加计划经济”的后果,尤其是经济上的贫困,导致了改革。

  杨继绳:所谓的“集权政治加计划经济”,一个是政治上的专制,一个是经济上的贫困。在改革以前的中国,国家权力完全吞噬了社会。名为“社会主义”,实际上只有“国家”,没有“社会”。中国人享受了国家权力造就的“两弹一星”等巨大成就的光荣,也饱尝了因权力钳制社会生产力而造就的极端贫困,也遭受了国家权力制造的反右斗争、大饥荒和文化大革命等种种人祸。“穷则思变”,于是开始改革。中国改革开放最大的成就是完全由行政力量配置资源转向了主要由市场力量配置资源。国家统管一切、包揽一切的情况已经成为历史。这一转变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社会”,社会活力得到了空前的迸发。

  主持人:这正是三十年GDP年均增长9.8%的主要原因。

  杨继绳:遗憾的是,政治上的进步差强人意。直到今天,国家权力制造的行政垄断还广泛存在,权力过分集中,政企不分,大量的经济活动需要官员们审批。政府部门“设租”,企业“寻租”的现象还相当普遍。改革三十年在经济上成就显著,但在权力制衡方面的制度创新却乏善可陈,有些方面还从上世纪90年代倒退了。例如,原来各省的人民代表大会对省委还有一定的监督作用。90年代中期以后,由省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人大这么一点微弱的制衡都取消了。上行下效,各级的权力都缺乏制衡力量。这种情况从行政部门蔓延到事业单位、企业单位,各单位的一把手有无限的权力,大事、小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学者们用“威权政治”来描述这种政治体制。

  主持人:威权政治比毛泽东时代有进步。

  杨继绳:但和民主政治还有相当大的距离。

  当前社会的两大矛盾

  主持人:因为没有建立真正的民主政治,导致腐败滋生。

  杨继绳:民主政治的本意,就是对权力进行制衡。麦克斯·韦伯说:“权力是一个人或更多的人在一种共同活动中违反参与同样活动的其他人的意志而实现自己意志的一种能力。”国家权力是上述权力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是通过国家机器和法律的强制、通过对资源的集中和配置、通过国家控制的舆论工具等多方面,使全体国民服从领导集团的意志。很多学者指出了权力的两面性:一方面它是社会的必须,另一方面它是社会的威胁。为了防止权力对社会的威胁,使权力为善而不作恶,需要对权力进行有效制衡。但是,当今中国人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是:权力没有被制衡的上层建筑。民主政治和市场经济本来是配套的。没有民主的市场经济只能是权力市场经济。

  主持人:在权力市场经济下,没有制衡的公共权力,是极为稀缺的垄断商品,它可以在市场上兑换成大量的黄金白银。

  杨继绳:这就是腐败的制度原因。因为公共权力没有制衡,导致腐败盛行,权力腐败当然是侵略老百姓的利益,权力扩张更侵犯老百姓利益。尖锐的干群矛盾就是权力不受制衡造成的。干群矛盾是当今中国社会的一个主要矛盾。还有一个矛盾是劳资矛盾。

  主持人:劳资矛盾是怎么形成的呢?

  杨继绳:资本是一种强大的社会能量。它推动技术进步、推动社会发展。资本投到哪里,哪里就改变面貌。但是,资本是贪婪的。这种贪婪性用经济学的语言可表达为“追求利益最大化”。在利益面前,资本是没有人性的。

  主持人:曾任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耶鲁大学教授阿瑟·奥肯在他的《平等与效率》一书中说:“我为市场欢呼,但我的欢呼不会多至两次。金钱尺度这个暴君限制了我的热情。一时有机会,它会扫尽其它一切价值,把社会变成一架自动售货机。”

  杨继绳:我们在利用资本、享受资本之惠的时候,忘了资本的另一面。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生产要素资本化和劳动力雇用化同时并进。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资本总是占主导地位。从高级工程师到普通产业工人,都是资本雇用的劳动者。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资本总是千方百计地侵占和损害企业外部的利益,三废横流、大气污染、环境破坏,正是资本肆虐的结果。普通劳动者的利益更是经常受到损害。一些自诩为“知本家”的工程师们,在经济寒流中也被“资本家”解雇而失去饭碗。资本收买权力,收买舆论,用资本原则代替了政治原则和道德原则。各种保持社会平衡和稳定的规则被铜臭锈蚀,“潜规则”广泛取代了“显规则”。资本原则进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冰冷的金钱关系取代了人情的温暖。黑砖窑事件、毒奶事件等种种令人痛心的事件提醒人们,资本的贪婪性是不会改变的。

  制衡权力,驾驭资本

  主持人:你提出当前中国社会的两大矛盾:干群矛盾和劳资矛盾。这个表述简单而深刻,发人深省。

  杨继绳:中国当前两大矛盾:劳资矛盾和干群矛盾。这两对矛盾是针对权力和资本的。干群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没有制衡的权力,劳资矛盾的主要方面是没有驾驭的资本。为什么劳资矛盾那么尖锐?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的市场经济是不健全的市场经济,而是权力主导下的市场经济,我把它称为“权力市场经济”。“权力市场经济”卵翼下产生了那么多的“红顶商人”,官商结合在一起,成为既得利益群体、权贵阶层。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人不得不面对两个现实,一个是权力不受制衡的上层建筑,一个是资本不受驾驭的市场经济。由于权威政治和市场经济并存,缺乏制衡的政治权力和唯利是图的市场经济的恶性结合,使得中国社会空前腐败。政治精英、经济精英的私下结盟,强化了对弱势群体的剥夺,也加剧了弱势群体的反抗。在权威政治体制下,社会不同的利益群体没有表达自己意志的合法渠道,社会冲突有可能加剧。数量日益增多、规模日益扩大的群体事件,正是这两对矛盾正在激化的表现。

  主持人:在你看来,权力贪婪和资本贪婪的不幸结合,是当今许多社会问题的根源。

  杨继绳:这正是下一个30年要解决的问题。

  主持人:如何解决呢?

  杨继绳:说起来也很简单,制衡权力,驾驭资本。针对当前面临的社会问题,今后的改革的任务是制衡权力和驾驭资本。改革目标是将“威权政治加市场经济”转变为“民主政治加市场经济”。当然,“知易行难”,如果中国第三个三十年能实现这两个目标就好了。

  主持人:资本本性贪恋,确实应该驾驭,而不应该放任自流。阿瑟·奥肯曾指出,要建立一种有效的制度,使得金钱不能购买权利和权力。

  杨继绳:近两百年来,人道主义作家写的批判资本罪恶的著作汗牛充栋,其中马克思主义最为深刻。马克思说“资本的每个毛孔中都充满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所以,马克思主张消灭资本。但是,资本是不可能、也不应当消灭的。孙中山提出“节制资本”,“节制”有点过份,会限制资本的积极方面。还是驾驭资本比较合适。怎么驾驭资本?就是建立一套制度体系,既使资本能比较充分地发挥它的积极作用,又能限制其贪婪性对社会的危害。现代民主制度也是驾驭资本比较有效的制度。这是劳动和资本经过千百次博弈中产生的制度,是社会实践在千百次试错中产生的制度。今天,民主国家劳动者的谈判地位比我们劳动者的谈判地位高得多,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主持人:为了解决劳资矛盾,需要现代民主制度;为了解决官民矛盾,更应该建立现代民主制度。

  杨继绳:只有建立现代民主制度才能制衡权力,制衡权力就是监督公权、限制公权的活动范围,阻止公权进入市场交换领域。只有制衡权力,公众利益、公民权利才能免受侵害。

  如何实现从威权政治向民主政治的过渡?

  主持人:建立现代民主制度的过程,就是从威权政治到民主政治的过渡。

  杨继绳:目前中国的威权经济已经造成了弊端,造成了严重的社会不公。从威权政治向民主政治过渡,可以说是知识界大多数人的共识。

  主持人:但是怎么过渡,就很难说了,过渡有很大的风险。

  杨继绳:中国这么大国,十几亿人口,不可能没有问题存在。政治改革要积极、稳健。说积极,因为我们不改变,社会矛盾会不断积累,最终可能发生爆炸式的突变,就很难收拾局面;说稳健,就是要审时度势,社会不可能没有振动,要在社会可以承受的情况下去做。这需要政治智慧,不要过急,不要激进,因为近代以来的中国,都是吃了急切和激进的亏。一旦社会失控,无政府主义就会左右社会。专制是医治无政府主义最好的药方。当群众受无政府主义的苦难以忍受的时候,他们会像一个救世主一样欢迎一个独裁者,这样中国就可能陷入暴民和暴政的泥潭。

  主持人:这样的前景令人不寒而栗。

  杨继绳:所以,向民主政治的过渡要应当吸收国外成功的经验。从世界范围来看,民主过度有几种方式:第一种是台湾方式,台湾蒋经国是最后一个专制者,他有足够的权威。蒋经国说过,让专制者来结束专制。第二种方式是革命。革命也是不可行的,革命一定会造成更大的权威,暴民促成暴政,人们付出的代价太高。革命这一条不可行,而且也不大可能。

  主持人:现代交通、现代武器、现代通信、现代组织的情况下,再不可能有宋朝的梁山泊,也不可能有毛泽东的井冈山。

  杨继绳:第三种方式是,地方不断地震动,长时间的扩大、激化,关键时刻一个人出于对民族的责任感、出于良知,冒着风险站出来登高一呼,地方上响应。当然,最好的方式是,最高层能够有一个共识,形成一个决议,准备预案,积极稳健地推进政治体制改革。

  主持人:这样的预案应该包括哪些个框架性的东西?

  杨继绳:我们在创建有中国特色的民主政治时,应当吸收国外成功的经验。我一直主张分几步,先党内民主,党内民主党内的言论自由,党代表的真正选举,这就有很大的空间了。党内民主是个比较稳妥的途径。总之,加速民主进程需要政治改革,政治改革要采取积极的态度。我们要在各自的岗位上、用各自可能利用的一切资源,努力推进民主的进程。更重要的是,执政集团要坚持民主政治的方向,积极、主动、自觉地推进改革。民间力量的积极推进和执政集团的主动改革,二者相互促进,良性互动,应当是下一步改革的动力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