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中文笔会关于新华社不实报道的声明

 独立中文笔会注意到,中国国家官方新闻机构新华社及所属的《新华网》分别以“新华社北京3月14日电”[1]和“新华网北京3月14日电”[2]的名义,发出一篇署名“益多”的评论文章《看达赖喇嘛如何下这个台阶》,提到:“2008年10月27日,也就是达赖喇嘛的私人代表与中央有关部门代表进行年内第3次接触商谈的前几天,桑东在印度达兰萨拉接受‘独立中文笔会’采访……”。

鉴于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数百家国内外媒体和网络的大量转载和广泛传播所造成的影响,基于维护本会形象和新闻真实,独立中文笔会在此声明如下:

1)本会是会员制团体,没有新闻媒体功能,从不进行采访活动,因此不可能存在上述采访;
2)本会除自行举办或参与笔会内交流活动外,所有会外活动都在国际笔会“弘扬文学和维护言论自由”宗旨的范围内,从不涉及其它领域的活动,也从不委派任何人采访笔会外的任何机构或个人,因此也不可能涉及上述根本在笔会宗旨以外的采访内容;
3)本会有网站及网刊,但也从不在会外进行任何采访活动,因此无从发表采访报道,当然也就不可能发表上述采访;
4)本会及所属机构发布的报道和文件,全部都在本会网站上发表,否则一律与本会无关,因此上述采访显然与本会无关;
5)本会至今没有发现另有“独立中文笔会”的同名机构,但确曾有人化名冒用本会名义发布涉及本会会务或活动的文字和电邮,因此上述采访内容显然也有冒用本会名义之嫌,不应采信;
6)本会检索调查显示,去年11月中共中央统战部常务副部长朱维群在接受BBC专采访时说“桑东先生在10月27号就对一家媒体公开表示……”[3],《新华网》3月14日以英文摘译报道Yedor(益多)的评论提到“Samdhong also repeated their demands …during an interview in October last year”(桑东在去年十月的一次采访中也重复他们的要求……)[4],都未提及“独立中文笔会”或任何特定采访者名称,本会此外也未发现任何其它相关的中文或英文报道,因此有理由质疑“益多”文章有关消息来源的真实性。

总而言之,新华社上述署名文章中有关“独立中文笔会”采访内容与本会无关,其消息来源颇有冒用本会名义之嫌。新华社作为中国国家官方通讯社,未经查实消息来源就发表此文未免太过轻率,因此有责任“亡羊补牢”,查清事实真相,或至少刊登本会的以上声明以正视听。《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数百家国内外媒体显然也有以讹传讹之责,也应作出相应补正。

独立中文笔会
2009年3月19日

附注
[1] 见 http://news.xinhuanet.com/mrdx/2009-03/15/content_11013495.htm

[2] 见
http://news.xinhuanet.com/newscenter/2009-03/14/content_11010467.htm
[3] 见 http://news.bbc.co.uk/chinese/simp/hi/newsid_7730000/newsid_7738300/7738366.stm
[4] 见
http://news.xinhuanet.com/english/2009-03/14/content_11012054.htm

胡  平:声援刘晓波 继续推进宪章签名运动

《零八宪章》堂堂正正,当局很难直接给它扣上什么罪名。这从而也就证明,在目前的政治格局下,宪章签名运动确实拥有一定的存在空间,我们应当充分利用并努力拓展。眼下我们要做的事,一是声援刘晓波,一是继续推进宪章签名运动。

《零八宪章》发布至今,已经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来,中共当局持续封锁打压。宪章首批签署人之一刘晓波继续被拘押,与外界隔绝消息。与此同时,各地警方或行政人员频频传唤、约谈宪章签署者,说是奉上级命令,追查《零八宪章》的起草经过。还给宪章扣上严重违反宪法,破坏和谐社会,危害国家安全等一大堆帽子。然而奇怪的是,这一切打压行动都是暗中进行的。直到目前为止,中共当局并没有就《零八宪章》一事作任何公开表态,也没有针对签署宪章一事,对任何一位宪章签署者提出正式起诉。这就最有力地证明了当局色厉内荏,做贼心虚。

我们都还记得,在毛泽东时代,当局要把某一篇文字打成大毒草,有时还会把这篇文字公布出来,当反面教员,美其名曰“ 提高群众辨别香花毒草的能力”。如今的当局知道自己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彻底破产,所以再也没有这个胆量。它甚至连单方面的点名批判都不敢,因为它知道一点名就等于是替宪章作正面宣传,帮助宪章扩大影响。所以它衹好不动声色地全面封杀有关宪章的信息。可是在今日信息时代,这种封杀总是不可能彻底,宪章的文本和签名的动态总是还会在下面流传的。于是当局又不得不采取若干间接的方式站出来表态,以消除宪章的影响。

先是中共领导人贾庆林、吴邦国发表讲话,然后又有人民日报、北京日报发表署名文章,再度重申不照搬西方式民主,否定普世价值,拒绝三权分立和多党制,坚持共产党领导,坚持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如此等等。在这里,当局无非是重复陈词滥调,故而对民众毫无说服力。证据之一就是,国内门户网站之一的网易,在发表贾庆林讲话后仅仅一天工夫,就出现跟帖评论共6304条,其中衹显示了264条,超过6000条被屏蔽,不消说都是唱反调的,而就在显示的200多条中也不全是支持的,因为其中还有不少是反话是讥讽。

最近我从国内朋友那里获知,当局派出御用学者,到某些单位(主要是党政机关和大学一类单位)作报告,点名道姓地提到《零八宪章》并对之大加批判。因为是内部讲话,不能一味地打官腔说套话,也不能光是扣大帽子吓唬人,所以有些话倒也讲得比较坦率。按照这些人的解释,胡锦涛讲的“不折腾”,其实就是针对《零八宪章》签名活动。报告者明言,中国就是不能搞民主,搞民主就会乱。选总统选国会就那么重要吗?看看泰国,看看台湾吧,折腾来折腾去。其实谁在台上还不都一样。老百姓还不是照样打工吃饭。这种论调,由于它投合了流行的犬儒思潮,所以还能赢得某些人的喝彩。值得注意的是,因为是内部讲话,报告者倒并没有给《零八宪章》扣上什么违反宪法颠覆国家等罪名,可见他们自己也知道哪些罪名是扣不上的。他们反对《零八宪章》的真实理由就是反对民主本身。可是这种话拿不上台面,这种话不能登在媒体上。因为他们知道这种话要是以当局的名义公诸于世,那就等于把当局自己摆在了被告席,就等于承认,不是别人,恰恰是当局自己,才是真正地违反了宪法,那也等于承认当局对《零八宪章》签署人的打压完全是非法的。犬儒主义不可能成为公开的政治原则。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早在《零八宪章》发布之初,刘晓波就被当局抓走,起先说是刑事拘留,后又改称监视居住。根据中国现行法律,监视居住应在本人住所执行,其次家属是可以共同居住的,律师不用任何审批手续就可以会见当事人。然而迄今为止,衹有在今年1月1日,刘晓波的妻子刘霞曾被获准在北 京市郊昌平小汤山某处与刘晓波见过一次面。莫少平律师依法向警方提出控告申诉,却被警方无理拒绝。当局此一非法行径并不出人意外,不过它却从反面说明当局的困窘:《零八宪章》堂堂正正,当局很难直接给它扣上什么罪名。这从而也就证明,在目前的政治格局下,宪章签名运动确实拥有一定的存在空间,我们应当充分利用并努力拓展。眼下我们要做的事,一是声援刘晓波,一是继续推进宪章签名运动。

北岛:文人还是雅士?

日常用语中,人们往往把“文人”与“雅士”并称,好像两者可以随意替换。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文人不必是雅士,雅士也不必是文人。不过,在本文中,我得把雅士限定在文人范围内,如俞伯牙和钟子期等人,就割爱了。判断文人还是雅士,我们通常依赖感觉,笔者不才,愿临时弄出一个标准,聊以应急。粗放的标准是:看作者的笔墨重心和叙述旨趣,是围绕着社会人生,还是缭绕着风景器物。作者满足于在器物中寻找乐趣并映射自我,多半就是一枚雅士;假如他致力于描摹人生世道,哪怕同时也在字里行间显出博雅情趣,如曹雪芹,我们仍得视他为文人。这就是说,文人与雅士的泾渭,不在于对器物的熟稔,而在于对器物的热衷。

若把标准细化,还能从器物的属性上判断。比如,中国文人的书房里往往陈列着文房四宝,而歌德的书房里陈列着头盖骨,区别在于,后者并非一种雅玩清供,而是一种实验对象——据说,人类的颚间骨,就是歌德率先发现的。因此,但凡具有学术旨趣的玩索器物,就非关风雅了,雅士之耽于器物,必须出自审美,或出于风度、修养上的考虑;借助对这些器物的把玩,他还试图提升自己的魅力指数。

文人写作,志在表达对人生世态的体认,雅士弄笔,则专注于器物本身,其间挥发出的种种寓意,往往意在打造作者的风雅脱俗。摩挲雅士文字,我们甚至会有把它装裱起来的念头,面对文人作品,我们则无此念。我无意讥讽雅士,做雅士也需要能耐,雅士一族对于丰富读者的人生意趣,功不可没。但我也得承认,真正伟大的文人,不会怡然满足于以雅士面目示人,哪怕他的书房陈设更多,像聂鲁达那样,超过一万五千种。

我喜欢天生的雅士,也理解由俗返雅、由世返空的种种行为,不过,那些原本具有入世气质或战士品格的人,一旦趋于风雅,我也会觉得突兀,甚至隐生痛感。从摩挲碑帖里走出战士人生的鲁迅,令人钦佩,假如次序颠倒呢?像《棋王》的作者阿城,文风由文人而雅士,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水到渠成,非如此不足以显示他的艺术轨迹。但是,设若王小波健在,那枝写过猪中独行侠的健笔,莞尔一变,改叙起碑帖源流、版本同异来,你是否会“咯噔”一下?至于聪明过人的王蒙先生,一俟老之将至即袖起双手,峨冠博带地着手从《红楼梦》和孔孟老庄里讨生活、玩情趣,大概没几个人会“咯噔”的。这类经典古籍原本就有精神养老院的功能,专供老来颓唐的中国文人,领取精神养老金。中国文人的雅士情结,说起来也是一种无甚新意的传统,就像叶落归根之于老年华侨那样。

最近阅读北岛先生随笔集《青灯》,我忐忑地感到,似乎很难判定作者到底算雅士还是文人了。两头都有,两头又都不充分。对于自己以朗诵诗为主要特征的国际漫游,他过于言之津津了,而其中真正属于诗人的心得感慨,往往难得一见。他告诉我们,“国际诗歌界是个大家庭小圈子,走亲串户,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使生活中的北岛更多地只是呆在美国一个宁静小镇教书,文字里的北岛却整天在这个小圈子里穿梭奔忙,向世界各地具有慈善性质的听众,朗诵作品。这类“朗诵似乎是一种集体猜谜活动,听众鼓掌,则表示他们全都猜中”,偶尔,如北岛嘲讽的那样,一只狗成了诗人“最忠实的听众”,因为当诗人朗诵时,“一只小黑狗突然激动不已,狂吠着穿过广场”。北岛感叹道:“在电闪雷鸣的音乐间隙,诗人们轮流蹿上台念诗,如炮火中的蚊子。这多少反映了诗歌在今天的处境。”尽管如此,他仍然以优游潺潺的从容,向读者讲述了大量类似的诗歌走穴,包括自己如何先接受、后拒绝一个女记者的采访,她问北岛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北岛有一枝冷静、克制且不乏睿智的笔,惟其如此,加以对他流亡者身份的注重,我很难对他不抱有更高期待。萨义德曾把知识分子设定为“圈外人的模式”,并坚信,该模式“最能以流亡的情况加以解说”;阿多诺认为,“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北岛承认,“我其实也是个街头艺人,区别在于他们卖的是技艺,我卖的是乡愁。”实际上,我并没有看到北岛卖出太多的“乡愁”,他把自己藏匿得太深了,以至我难以判断,他到底依旧踩定着文人立场,还是正三心两意地打算归顺为一名雅士。当然,我依旧可以从北岛文字里读到些入世笔墨,惜乎从比例上看,它们更像是几株充作点缀的插花。

我的困惑里确实含着苛求,好在就我而言,苛求与其说是一种批评,不如说是一种致敬。

章诒和:谁把聂绀弩送进了监狱?

  

聂绀弩给黄苗子的诗

2008年春夏之交,谢泳从厦门出差到北京,我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吃早茶。边吃边聊,你一言我一语,无主题地东拉西扯。坐在身边的谢泳低声对我说:“最近,我看到一份关于聂绀弩的档案材料,很吃惊。”

我问:“吃惊什么?”

他说:“聂绀弩的告密者,主要是像黄苗子这样的一些朋友。”

我瞠目结舌,半天回不过神来。事情太突然,太意外,太恐怖!

谢泳说:“告密材料一直汇报上去,罗瑞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

难以置信!我的脑子全乱了。

一年后,我在2009年2月刊纪实版《中国作家》杂志上,看到了谢泳所说的《聂绀弩刑事档案》(简称“聂档”),全文十余万字。作者寓真,系山西省资深政法工作者。他用事实说话,以解密了的档案材料为凭,系统又完整地揭示出聂绀弩冤案的真相。“去马来船相上下,长波大浪与纵横”(聂诗),我一口气读完,大恸,大悲。泪如大河,决堤而下。文中之人,我大多认识,甚至很熟悉。但一部“聂档”使他们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甚至陌生起来。事实就摆在那里,一切都是无法回避,也无可辩驳:长期监视、告发聂绀弩的不是外人,而是他的好友至交。我必须认同作者的结论——聂绀弩入狱不是红卫兵扭送的,也非机关造反派捣鬼,而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把他“写”进去的。

诗人邵燕祥看了“聂档”,内心非常沉重。他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里说:“今天的年轻人,看国外警匪片、国内电视剧,处处有线人、卧底、‘无间道’,谍影重重,英雄孤胆,看得紧张过瘾,甚至心向往之。他们想必是想象自己处于‘正方’,才能这般心安理得。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父兄一不是杀人放火的黑道,二不是走私贩毒的帮伙,却在很长时段里,曾经生活在被监控、被告密的恐惧之中……”(《牢头狱霸的前世今生》,载《南方都市报》2009.3.5)

聂绀弩戴上右派帽子以后,发配到北大荒劳动改造,于1960年冬季返回北京。告密行为是从1962年开始的。也就是说,聂绀弩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通过身边的人及时汇报上去,并进入专政机关的档案的。长年累月的告发检举,聂的问题性质日趋严重。依据事实,寓真把检举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戴浩(湖北人,电影家)、向思赓(湖北人,曾参加左联,1949年后为中学教师)、吴祖光(戏剧家)、陈迩冬(作家、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钟敬文(教授,民俗学家),他们与聂绀弩有着密切往来,到了“文革”时期,在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情况下,被迫写有交代检举材料。另一类是几年来(1962—1967)一直“积极配合公安机关”的,包括王次青(先后在出版总署和版本图书馆工作)、黄苗子等。

1962年9月12日递交的第一份密告材料开头是这样的:“我昨天去找了聂,与他‘畅谈’了一阵……一个晚上我得到了一点东西,破去不少钞,总算起来在20元以上了。兹将他的谈话,尽最大真实地记录下来。”这第一段话里,单是“畅谈”、“破钞”以及“尽最大真实地记录”几个词组,其主动性就不言而喻了。一共写了10页。这里截取聂绀弩谈论反右的片段:“你要杀人,你就杀吧,但是杀了以后怎么办?章伯钧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只要对国家、对大局有好处,你们要借我的头,我也很愿意。‘要借我(指聂)的头,我也愿意,可是我话还是要说的。(着重,声激愤)现在搞成什么样子,他们要负责,全国都要负责,只有我们不负责,只有我们(手指连敲桌子)!“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记性和手笔,写得形神兼备。

 

聂绀弩(右一)陪李健生(右三,章诒和之母)到萧军家医骨伤,在萧宅前留影,中为萧军夫人,拍摄者为萧军

由于坐探当得出色,到了1964年,聂绀弩的反动言行和写作,就被频频搜集起来,摘编成专政机关的简报送到了高层。告密者行文如操刀,字字见血,刀刀入肉。于是,就有了那个“王八蛋”的批示。罗瑞卿还批示道:“聂对我党的诬蔑攻击,请就现有的材料整理一份系统的东西研究一次,如够整他的条件……设法整他一下。”

到了1966年春的“文革”前夕,聂绀弩的“反动”言论已有上百页之多。内容有关于写作的,有关于文化的,更多的是对时局的议论。2月18日的材料汇报聂的言论如下:“现在农夫也不好当。从前的农夫向地主纳了地租之外,那块地怎么种,他有完全的权利。现在的农夫一点权利都没有……这样的制度是无法搞生产的。”“现在主要问题是人的权利问题,自由问题……”像聂绀弩这样的在野文人、失意墨客、当代清流,即使发配北大荒,也不可能“出世”。他们打探的是朝廷,挂念的是天下,感兴趣的是政事。聂绀弩只要与同类聚会,三杯酒下肚,那议论与牢骚就一起冒出来了。他思想敏感,独具慧眼,在惊人之语中,有深刻,有调侃,也有偏颇。这是中国文人需要的心理安慰,也是十分渴望的精神释放。

都是几十年的朋友,都是头戴右派帽子,都是有才气的文化人,谁防备谁?时局尽管紧张,无奈聂绀弩是“潭深千尺歌尤好,酒满三巡肉更香”(聂诗)。好友加好酒,他说话就越来劲,话的分量也就越重。1965年8月4日,几个人在聂家一起吃晚饭。饭后,聂绀弩谈兴来了,大放“厥词”。他说:“有许多事情,我们会觉得奇怪,你想:一个普通人,总不能不看报纸吧,天天看报纸都看到自己怎样伟大,怎样英明,你受得了受不了?从个人来讲,不管怎么伟大英明,也总有不伟大不英明之处。从党和组织来说,不管怎样正确也总有不正确之处。都好了,都对了,都正确了,那就是什么呢?那就是完了。这是不可能的,是不辩证的。”我看得出来,寓真公布的档案材料是经过严格挑选、细心铺排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些异常激烈的言论,其实并未刊出。聂绀弩和我父亲(编者注:章伯钧)一样,在私人聚会的场合,会直呼其名,会拍桌子瞪眼睛地大骂,还会讲脏话。出语刻毒和文风犀利是等量的,都是思想光芒的投射!这才是聂绀弩。

聂绀弩怎么会和这样一些人往来?理由太简单了:因为他只能和这样一些人往来,就像反右之后我的父母只能和罗隆基等人往来一样。1961年,聂绀弩刚从北大荒回京。为自己的工作安排,特意拜访老朋友、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邵荃麟。邵接待了他:斟了一杯酒,送了两包烟。随后说:“老聂,你不要再找我了,你的事我做不了主啊。”后来,聂绀弩写下这样的诗句:

空屋置我一杯酒,也无肴核也无糖。

其时三年大灾害,谁家有酒备客尝。

举杯一饮无余沥,泪落杯中泪也香。

临行两包中华牌:

老聂老聂莫再来,我事非尽我安排。

独携大赧出君门,知我何世我何人!

知我何世我何人——读着这样沉痛的诗句,我能想象出聂绀弩的狼狈与赧然,能体味到他内心的屈辱和愤然。现实的处境及困顿,他只得与同类为伍了。

因为都以现行反革命罪入狱判刑,我与聂绀弩是难友。1978年我出狱后,在聂家有一次痛饮和畅谈。我与他互相交换“案情”。

他问:“小愚,你是因为什么进去的?”

我说:“两条,一是反动言论,二是写反动日记。”

聂大笑。说:“好哇,小愚和我犯一样的罪。我是说反动话,写反动诗词。”

我说:“我的反动话,主要是攻击江青。”

聂大悦。叫道:“李大姐(编者注:章诒和之母李健生),小愚和我恶毒攻击的是一个人!来,为了这个,我们要单独喝一杯。”

我告诉聂绀弩:当时专政机关认为,章诒和光有别人检举的反动言论还不够,要把她钉死在罪行上,还必须有文字。于是,指使剧团造反派出面抄走了我的所有日记、札记、手稿,共17大本。他们终于找到所需的证据。白纸黑字,跑不掉了。聂绀弩也如此!“王次青写的检举材料,主要是关于聂的言论”,还需要白纸黑字的东西。这东西,就是诗了。诗是要人欣赏的,特别需要有鉴赏能力的人欣赏。所以,聂每有新诗,都要出示于人或寄赠好友。黄苗子既是识者,又是好友。“聂绀弩赠诗较多的是给黄苗子,但送给黄的诗篇,不知为何都进入了司法机关。”可惜,公安机关的人不懂诗,于是上面又指示:“这些诗要找一些有文学修养的人好好解释解释,弄明白真实的意思。若干典故也要查一查。”诗无达诂,古体诗含蓄、工整、优雅,内涵无穷的寓意。你可以从正面理解,他可以从反面来分析。大量的聂诗,找谁来破译?公安机关负责人还是聪明,说:叫诗的提供者来当诠释者。黄苗子也没有辜负他们,把每首诗里的“反意”都抠了出来。书中,寓真列出许多首诗。这里,仅举三例。

冰 道

冰道银河是又非,魂存瀑死梦依稀。

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

屋建瓴高天并泻,橇因地险虎真飞。

此间多少降龙木,月下奔腾何处归。

这首诗作于北大荒。前面六句是描写利用冰道运送木材。问题是最后两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保卫大宋江山,杨家将费了许多劲,去找降龙木,降龙木这种宝贝在北大荒这里却有的是。意指在那里劳动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这月色茫茫的夜里,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们将滑到哪里去呢?

吊若海

铁骨钢筋四十年,玉山惊倒响訇然。

半生两袖多奇舞,一死双冠够本钱。

不信肠癌能损尔,已无狱吏敢瞒天。

只身携得双儿女,新妇飘零何处边?

若海是指黄若海,青年艺术剧院的演员,1957年的“右派”兼反革命,在劳改中患肠癌,于1960年死去。诗意是:40年来你的身体像铁骨钢筋一样结实,可是忽然就死去了。你这半生是个演员,剧演得好(多奇舞),死的时候又戴着“右派”和“反革命”两顶帽子,真是够本钱了!我不相信单是肠癌就能要了你的命,是那些“狱吏”平日不早向上面报告,不替你医治,才使你丧了命!直到你死了,他们再不敢隐瞒上面了。可怜的是你那孤孤零零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他们在这茫茫人海中飘零到哪里去呢?

轱辘体之一

紫伞红旗十万家,香山山势自欹斜。

酒人未至秋先醉,山雨欲来风四哗。

岂有新诗悲落木,怕揩老泪辨非花。

何因定要良辰美,苦把霜林冻作霞。

1962年秋,聂绀弩与麦朝枢 (“民革”成员,戴过“右派”帽子,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等游香山,麦以诗寄聂,中有“紫伞红旗十万家”之句,聂取之作轱辘体五首,这是其中一首。这首诗似有所指,有可能是影射国际或国内形势,主要意思包含在后面六句。大意是:在这深秋的时刻,秋风飒飒,山雨欲来的前夕,面对这落叶萧瑟的景色,伤感得写不出诗来,也怕拭清我这昏花老眼去辨认那些是非。秋天就是萧瑟的秋天,可是有些人偏要把它说成是美丽的,矫揉造作地把木叶冻作彩霞来装点这萧条世界。

有了言论,有了文字,罪证齐备,抓捕聂绀弩的日子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是有预感的,钟敬文也劝他焚诗,聂绀弩有些慌张,开始烧诗,还跟别人(如黄永玉)打招呼:“你就骂我好了。骂我什么也没关系……说顶讨厌聂某人也可以,但你不必提到我做诗呀!”然而,一切都晚了。“四顾茫茫余一我,不知南北与西东”(聂诗),处于绝境的诗人,感到深深的孤独。

用文化人监视、告发文化人,决不是我们这里才有的,也非今天才有。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不少审查官就是19世纪俄国作家。在德国,著名的海德格尔就对老师胡塞尔实施“无形”迫害。我们国家自先秦以来就有了告密制度,最有名的则是朱元璋的锦衣卫。极权制度是制造告密者的根源,统治者希望每一个人都是告密者,而每一个人又都可能被告发。这样,朝廷才便于监视和控制,政权才能有效打击异端,及时翦除异己,以巩固统治。“文革”期间的告密行为是在“革命”“正义”的旗帜下进行的,只要能够保卫红色江山,无论怎样告密,采取何种方法,哪怕是告发父母,哪怕是暗中窃听,都是好样的,也都是“合法”的。所以,告密者毫无负罪感。有关部门所网罗的告密者,大多是有特长、有才气、有成就,也有些名气的人。因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接触到政坛人物、思想精英和文化大家。一旦你被盯上了,那么政治厄运就悄然逼近,自己还浑然不知。

这里,我还要说一句,黄苗子永远不知道,就在他监视密告聂绀弩的同时,也有一个文化人在监视密告他。

的确,聂绀弩平反后,依旧和告密者往来、吃饭、聊天、唱和。难道他不知道是谁出卖了自己吗?不知道黄某人曾给自己注诗吗?我知道他知道,他完全知道。1982年10月25日聂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实感作诗就是犯案,注诗就是破案或揭发什么的。”我是过来人,对此深有体会。比如预审员问:“你说过周恩来喜欢孙维世吗?”一听,立马知道这句话,我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时间讲的,又是谁检举的。聂绀弩当然清楚谁是告密者。那为什么他毫不“计较”呢?

作者寓真有十分中肯的分析:一个原因是戴浩、向思赓、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等人的检举是在“文革”中聂绀弩遭关押后,被迫写出的。另一方面是由于聂绀弩的超凡绝俗,大度豁达。但是,我认为他的淡然处之,是因其内心有着更深的痛与苦,不可对人言的痛与苦。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聂绀弩出狱后,常常突然不讲话,一连数日向壁而卧。有一次,聂的夫人周颖来找我的母亲,说:“你快去看看老聂吧,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了。”

母亲带着我去了。聂绀弩翻身起床,并打发周颖去买熟食。周离开房间,一直沉默的他劈脸问道:“海燕(聂之女)的自杀,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母亲沉默。

“你知道海燕的遗言吧?”聂绀弩问。

“知道。”母亲答。

“她在纸上写的那句话,我会琢磨一辈子,除非我咽气。”

母亲劝道:“老聂,你不要这样,事情过去了。”

“李大姐,你怎么也说这个话!事情能过去吗?”他用手不停地戳着心脏部位,自语:“永远过不去。永远过不去!”

母亲不做声。

“你不说,我来说!她的遗言就是她的死因,李大姐……你说海燕发现了什么……”母亲听不下去,伸出一只手掌,断喝道:“老聂,不要讲了,我不许你讲。”

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事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惨苦,而聂绀弩每日每夜地面对这个惨苦。你说,他还有心思去“计较”别人吗?聂绀弩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很苦。“圣朝愁者都为罪,天下罪人竟敢愁”(聂诗),他在世,坚不可摧,他死后,精魂不散。

聂绀弩去世后,出卖他的人写怀念文章,那里面没有一点歉意。

人在阴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有些东西靠生命和时间,是无法带走和冲洗干净的。即使抹去了,想必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另一种形式与我们不期而遇。

2009年3月泪书于北京守愚斋

孔捷生:草泥马之歌,骂出一个新中国

近日,一支《草泥马之歌》热爆网络。盖汶川地震没能「痛出一个新中国」,京奥没能「奥出一个新中国」,新年伊始更遭大规模封网,于是网民便要「骂出一个新中国」,那是嬉笑怒骂之骂。于是一夕之间,草泥马这种「戈壁神兽」,就成了叛逆者的偶像。

草泥马的故事很有趣,先有不满网络审查制度的「反斗星」凭空杜撰了一段《战国策.楚策四》:「伯乐多良马,其有邻亚犁,曾与人言:我亦善识马,有一骏马,伯乐不及。人皆疑,欲观之。亚犁恐,乃以草泥置一卧于槽中。众人视之笑其蠢,皆曰:此何良驹,卧槽泥马尔。」卧槽泥马是甚麽意思,只要用普通话读,便知是一句国骂。

故事发展至此,本属无厘头的恶搞。孰料某不学无术的博士被「忽悠」了,竟引用这段《战国策》去论证卧槽泥马的出处,还刊登于党报《解放日报》。从此卧槽泥马就升级成「草泥马」(操你妈),成了一个反叛颠覆的词彙。无数视频、卡通、漫画与网帖把草泥马捧成盛世象徵,甚麽巨龙、凤凰、麒麟统统靠边站,草泥马才是国之瑞兽。

草泥马的传说还在发展之中,牠被誉为戈壁上的珍稀物种(请用普通话连读「草泥马」「戈壁」),但是「河蟹」(和谐)侵入了马勒戈壁(北京话:妈×个×),危及草泥马的生存,但草泥马顽强地打败了河蟹,保衞了自己的领地。

《草泥马之歌》表现的是网民的机智和统治者的愚蠢。须知互联网的发达和搜索功能及自动翻译软件的日益完善,使中国大陆进入一个下智而上愚的时代。就以胡锦涛为例,长达十几年的「储君」岁月,令他临深履薄,装愚守拙,甚至不能放纵自己的兴趣、好奇心和求知慾,书柜及桉头里除了党的文件、马列毛邓着作,都不敢放其他书籍。相比爱哭的温家宝,胡的七情六慾控制得连泪腺都萎缩了,乃至去「上网亲民」都要严加筛选,只能回应「假网民」事先拟好的话题──哀哉!

和他的前辈和同僚相比,胡锦涛确係一个平庸的好好先生。本朝之治在于「和谐」,今年要旨在于「保稳」,不到万不得已,他尽量不去製造新的敌人。目下大肆封网,亦非有意激起民怨,无奈专权制度天生容纳不了人民过于活跃的思维和想像力,它只适合统治低智的、单向忠顺的愚民,哪怕口是心非的小人也无任欢迎,只要你假装拥护他们就可以了。

然而,响彻网络的《草泥马之歌》,宣示:民智不可侮。眼见六四忌日将近,官府不许哭,就骂。不许骂,就笑。连笑都不许,就成了草泥马都不能生存的「马勒戈壁」,那是无声的中国──一个没有生命与性灵的荒漠。

张耀杰:点评吴祚来《与秋石兄绝交书》

新华社北京3月16日电,2009年3月16日出版的第6期《求是》杂志发表署名秋石的长篇文章,题目是《为什么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而不能搞指导思想的多元化》。

这篇文章的开场白写道:“胡锦涛同志在纪念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3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马克思主义是我们立党立国的根本指导思想。坚持和巩固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是党和人民团结一致、始终沿着正确方向前进的根本思想保证。’为了将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事业继续推向前进,我们必须毫不动摇地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

由这样一段话,笔者首先联想到的是鲁迅在《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中,批评左派文人郭沫若们的另外一段话:“创造社所提倡的,更彻底的革命文学,——无产阶级文学,自然更不过是一个题目。……从一个阶级走到那一个阶级,自然是能有的事,但最好是意识如何,便一一直说,使大众看去,为仇为友,了了分明。不要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有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惟我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家又不肯多绍介别国的理论和作品,单是这样的指着自己的鼻子,临了便会像前清的‘奉旨申斥’一样,令人莫明其妙。”

比起郭沫若,“秋石”在“像前清的‘奉旨申斥’一样”,“脑子里存着许多旧的残滓,却有意瞒了起来,演戏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方面,是完全一致的;所不同的只是与时俱地把70多年“惟我是无产阶级”,改变成了更加正统的“惟我是马克思主义”,同时又把鲁迅式的匿名免责的“奉旨申斥”继承了下来并且发场光大。

署名“秋石”的这篇“奉旨申斥”的文章包括四个部分,其一是“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的确立是历史和人民的选择”。其二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其三是“指导思想多元化的实质是取消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其四是“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必须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

文章指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指导地位,是个别人也不是一个党的主观意志决定的,是历史的选择、人民的选择。我国革命、建设、改革的历史充分证明,有马克思主义,没有新中国;有马克思主义及其在中国的新发展,就没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

文章还认为,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与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是统一的。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只有在与实践的结合中、在指导实践发展的同时而又不断发展自身中,能真正实现。在当代中国,持科学发展观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是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

文章还强调,胡锦涛同志为总书记的党中央领导下,只要我们在继续推进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历史进程中,既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原则,又不断进行理论创新和实践创新,马克思主义就能在中国大地上焕发出更加蓬勃的生机与活力,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指导地位就会坚如磐石,任何力量都不能把它动摇!

通读全文,除了上述无比正确的官话假话大话空话套话之外,最具有针对性的“奉旨申斥”是下面这段话:“有人认为,多元化是现代社会的重要标志,应该放弃所谓的‘正统’及一元化观念;有人提出,应该消解、废除‘国家意识形态’或‘国家哲学’,宣布‘马克思主义只是诸多学说中的一种’,马克思主义不应占主导地位;还有人把马克思主义分割为所谓科学的马克思主义和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认为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文化、思想方法和社会科学有它的地位’,但马克思主义不是意识形态。近来,有人把西方一些国家的民主、宪政观念鼓吹为所谓‘普世价值’,主张中国应把这些‘普世价值’确立为指导思想,与国际接轨,其实是与西方制度模式接轨。这些都是对马克思主义指导地位的挑战。”

与这段话的“奉旨申斥”相对应的,是全国人大委员长吴邦国在人大报告中提出的“两个绝不”,即绝不照搬西方制度和绝不搞多党轮流执政。而所谓“秋石”,其实就是作为正统党喇叭的“求是”的谐音,他所代表的是直接“奉旨”于胡锦涛、吴邦国们的《求实》杂志编辑部的集体意识,进而也代表着大陆中国当下的意识形态“主旋律”。

这篇文章公开发表后,读得最透、学得最深,是著名文化学者吴祚来。他在落款时间为2009年3月19日的《与秋石兄绝交书》中,模仿“秋石”的“奉旨申斥”的话语技巧,彻底暴露了“秋石”和躲藏在“秋石”背后传达圣旨的“皇帝”们,借着来自西方社会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来抵制抗拒更加具有普世性生命力的“西方一些国家的民主、宪政观念”之中国化的自相矛盾和自欺欺人。

2009年3月19日于北京家中。

附:吴祚来《与秋石兄绝交书》

秋石兄是秋天的石头,冷峻而有骨气,钢铁一样的坚硬,但却没有一颗善良温暖的心灵。

我记得他小时候叫红旗(他表哥叫梁效),后来是小平同志关心他,改了他的名,叫求是,意思是别打着红旗躲猫猫,还是求是一些吧,为国民做点实事,说点实话。

现在他有了文化了,改个诗意的名字,叫秋石,秋后的石头,有点冷,在点硬,但到了冬天的时候他也死不了,因为他是无血非动物。

秋石先生祖父是犹太人,父亲是苏联人,母亲是中国人,因为祖父的关系,所以他对犹太人学者有感情,因为父亲是苏联人,所以他对前苏联政治家有点喜欢,妈妈是中国人,所以他用中国文字写作,会说中国话。

秋石先生最近写文章说,中国人啊,最好还是用他外祖父的思想来管理中国,实现思想一元化,就是遵守他外祖父的那些十九世纪的思想原则,永远管制我们中国人的思想,似乎中国人永远不能有自己思想,永远不能独立思想,中国人离了他祖父那几本破书,就活不了,没他祖父那几句话,中国人都不知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祖父有什么思想呢?

一是暴力思想,就是对有钱人、有权者进行暴力革命,全世界没钱人联合起来,管理世界统治世界。这种思想现在能用么,鼓动无钱无权的人对有钱有权的人实行暴力革命,这不就是颠覆政权罪么?

二是阶级斗争推动社会进步,邓小平以来,中国人讲的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而不是阶级斗争,中国人早明白了这点道理,怎么还要回到秋石先生祖父那儿去取经呢?

秋石外祖父讲斗争,胡温讲和谐,南辕北辙呀,我们听谁的,当然听胡哥的,胡哥没思想?还得听秋石外祖父的思想?扯吧你。

三是剥削理论,资本家就是剥削家,专门剥削穷人的,现在经济危机看出来了吧,农村人没有工作了,没有就业机会了,自己没钱了,国家经济也没力量了,原来呀,资本家是鸡,你养资本家,资本家就给你下蛋,鸡看起来剥削了养鸡人,但鸡可以不断下蛋给你吃啊,这蛋是什么呢,就是工资呀。你把鸡给杀了,谁给你下蛋呢?

全世界人要都听秋石先生外祖父的,全世界人都得饿死或者回到原始社会过丛林生活,或互相斗争死了。

秋石先生说,历史与人民选择了他外祖父的思想来统治中国。

前苏联的历史北朝鲜东德国的历史南亚红色高棉波尔布特等等,都是历史与人民选择了你外祖父的思想,但结果呢?文革时代也是你外祖父的思想,结果呢,我想告诉秋石先生一个常识,就是,历史的选择,不同于现实的选择,人民的选择不能等同于公民的选择,人民是政治家口中的一个概念,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公民却不同了,公民每一个都有选票,通过选票来选举自己的执政党,选举自己领导人,人民能干什么?人民与历史躺在一块,与那些独裁者们一起,早“万岁”了。
公民们才伟大呢,他们用税来养活国家,养活政党,养活执政者,因为他们是国家与政党的供养者,所以他们有自己神圣的权力,决定国家的未来,所以,决定国家与执政党的,不是历史,也不是人民,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公民,这么一点小道理,秋石先生怎么硬是不懂呢,还是假装不懂,在那么混饭吃呢?

我就不明白,秋石先生是公民,还是人民,如果他是公民,他通过纳税与选票就能证明自己是公民,而如果他是人民,他怎么能证明自己就是人民,人民是一张巨大的支票,只有独裁者才能使用它。有一点社会常识不得不告诉秋石先生,那就是科学是不能作为国家信仰的,只有宗教才能做[作]为信仰。为什么呢?

因为科学是会进步的,如果你将一种思想视为科学,那么科学是会进步的,人类开始认为太阳围绕地球转,那就是当时的科学,后来以为地球是宇宙中心,再后来,太阳是太阳系中心,太阳系不过是银河系的一员,所以科学不能作为信仰,只能不断推翻前人成果,获得认识上的进步,科学不能作为信仰,十九世纪任何一个思想家的思想都不能作为信仰,无论是你外祖父的,还是别人外祖父的思想,都是站在那个时代看问题,现在拎出哪个学者,思想都比那个时代的人先进、科学。为什么呢,当代人能站在古代人肩膀上,古代人能站在当代人的肩膀上么?科学与社会科学思想不是解决终极关怀的,只有宗教是解决终极关怀的,所以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都是历史认知中的一环,如果死抱某一个时期的某一位外祖父的大腿不放,只会使伟大的中华民族变得弱智,变得愚昧。政治家追求的,不是文化特色,不是宗教信仰,也不是利益,文化人追求文化艺术特色,宗教家追求信仰,经济家追求利益,政治家追求什么呢?

政治家追求价值,也就是政治家为民族追求自由解放,追求民主正义,通过制度来保障这些价值观念深入人心并付诸实施,政治家如果追求信仰,那么就会政教合一,就会出现中世纪,政治家如果追求经济效益,那么整个国家就成了一个谋利的公司,政治家如果追求特色,那么就会有政客们在政治舞台上表演,不追求价值,只玩些特色,政治不需要特色,要的是价值,没有价值只有特色,那是浮光略影,贻害民族民生。

秋石先生,你是黄皮肤的中国人了,还是说点中国人的话吧,别老是你外祖父说过什么,外祖父原则,伟大的胡哥和谐理论早将你外祖父阶级斗争理论扬弃成骨灰了,还有敬爱的温总理,他在答记者问时,说到他慈爱的母亲,八九十岁的老人了,对快七十岁的儿子温总理说,要用良心讲话。是啊,咱们中国人讲的,是天地良心,是母亲的良心,秋石先生,听自己母亲的话吧,对中国母亲负责吧,别对十九世纪的外祖父负责,让外祖父见鬼去吧。我们做有独立思想的中国人,我们讲良心,我们讲人性,我们讲科学,我们讲民主,我们感恩天地,感恩父母先人的养育之恩,你的外祖父对你个人可能有意义,但对我们无数中华儿女,带来的只有罪错,没有恩情!

秋石先生,醒醒吧,做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别在那大胡子外祖父的膝盖下乞求一点所谓思想的残渣剩羹。

2009-3-18

杨恒均:翻过无形的墙去了解中国、世界和我们自己

和一位大陆学者聊天,说到和他的研究有关的海外几个新闻和评论,他说不知道,问我,你从哪里看到的?我说,从海外网站。他说,我的电脑看不到。我说,你要翻墙过去看。他说,我从来不装那些翻墙的软件,又费事,作用又不大。

我很吃惊,问他,那你怎么阅读防火墙外面的那么多好文章?他说,为什么要看墙外面的?对于我的研究,国内的已经足够了。

我更吃惊了,我很理解普通网友由于不知道如何使用,或者嫌麻烦,又或者由于害怕而不愿意在电脑上装翻墙软件,但对于一个搞社会研究的,又怎么能够不去翻墙认识世界,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看一下中国,或者反思一下自己呢?

据我所知,这种学者、教授并不少。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就因为一堵人为的防火墙,很多本来应该具有更广阔视野的专家学者就把自己自绝于另外一个世界了。这样的人,哪怕天资过人,也很难是一个思想和学术上比较完整的人。

我对“墙”的认识源于自己年轻时出国的经历。在出国之前,我应该也是属于中国那些“天资过人”的高材生之一吧,学习国际政治和国际关系,以为天下事务尽收心底,不可一世,哪知道翻过几次“墙”、出过几次国后,发现自己的知识贫乏得可以,就连自以为牛逼的英语也说得只有自己才完全听得懂。

后来,我就很喜欢翻各种各样的“墙”,总是不愿意有天然的和人为的墙阻隔住我和未知的世界。当然一开始还只是喜欢翻越有形的“墙”。

其实相对于有形的那些“墙”——国界线以及各种屏障,包括网络上的防火墙,那些更难逾越的反而是一些无形的墙,我们周围有很多这样的墙,但更多的在我们内心深处。

每一次走过罗湖桥,翻过一堵有形的“墙”来到香港,晚上聊天不到十一点我就会告诉朋友,我要回酒店了,因为我想上网。他们说你在大陆也不常上网啊,为什么到香港不多聊一会?我说,在这里不同,你们这里没有防火墙,我就可以在网络上真正“自由行”。我说,在大陆哪怕使用防火墙,网上冲浪总是不那么顺畅,特别是下载常常受阻。所以我都会利用到香港“自由行”的机会,真正在网络上潇洒的自由行一次,把自己的电脑下载得满满的。

住在海外的朋友虽然都知道互联网上有一堵墙,可他们真正能够感觉得到的,却并不多。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对于普通网民,自然不用去感受那堵墙,然而,对于那些研究中国问题,关心中国现状的,却不能不时刻记住那里有一堵墙。

我常常问想和我讨论大陆互联网和中国前途的朋友,你们能够感觉到那堵墙吗?

他们对我的问题很疑惑,说他们当然知道有那堵墙,新闻时刻在提醒他们。我说,不是问你知不知道,我问你感觉得到吗?他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于是我更清楚地问:你们对中国问题感兴趣,你们是研究中国问题的,那么你们学会翻墙看中国没有?

有些朋友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因为那堵墙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根本不存在。那堵墙只是为了阻隔大陆的读者窜访海外网站,而不是用来限制海外网民进入中国网页的。

可是对于我的另外几位美国朋友,他们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都是非常关心中国问题的,有一位美国朋友还是汉学家级别的专家。我们这次在美国谈中国问题,他们都非常能谈,说起民主自由都把我雷来雷去雷得一塌糊涂。不过,当我提醒他们注意一些中国的民情和舆情的时候,我发现大家几乎是鸡同鸭讲。原来,他们在研究中国问题时所引用的资料几乎都是来自海外的,就是那些互联网资料,他们也一定是从防火墙以外得到的。

如果说大家是搞纯理论研究的,我完全可以理解,从政治正确出发,世界上对民主和自由理解深刻的文章和观点绝对不会出现在中国大陆这块地方上,不会出现在防火墙以内,美国和西方对民主的研究几乎已经达到了“历史的终结”,可是,如果我们站在防火墙以外,用这种理论来套中国,你怎么使劲都不一定能够套上,最后把你弄得怒火中烧,弄得灰心丧气,弄得绝望透顶。

我惊讶于那么多关心中国的学者竟然满足于站在那堵“墙”以外,用那些政治正确的理论品头论足,我理解墙外的鲜花美丽绽放,让在墙外呼吸惯了自由空气的人爬到墙里面去观赏那些圈养的自由的嫩芽,肯定会很不爽,很不舒服。

一个多月前,一位美国华人教授和我坐在电脑前,他正在向我推荐一些网站和文章,对我说,杨先生,这些文章要比你的文章说得好,说得透,你为什么不写这样的文章?你写文章为什么总要躲躲闪闪?你在美国呆了这么久,为什么就写不出我们这里作者写的好文章?

然后,他微微挪动手,又打开我的文章,说,你的文章很多人看,但我不会看的。你没有达到应有的理论高度。

他轻轻地关掉电脑,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讨论中国问题上有什么进展了。因为他肯定不知道,当他在轻轻移动鼠标的时候,其实是在翻越一堵墙,在两个世界中自由漫步。他也不知道,他举手投足间跨越的那堵墙,其实隔开了他和十三亿的大陆民众。而那些大陆民众就生活在远远无法达到他说的那种理论高度的现实世界中。他当然更不屑于翻越一堵无形的墙,去看我们写的那些不够理论水平的文章。

对于大陆的学者,翻越网络上实实在在的墙,虽然有一定的困难(需要软件),但却是可以克服的实实在在的困难,反而对于那些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由于他们并没有意识到那堵对他来说并不存在的墙,结果反而被那堵墙无形地隔绝了。这一隔绝,哪怕他的理论水平再高,民主和自由说得再透彻,他也很难去认识一个真正的中国,一个真正的世界,和一个真正的自己。

其实在我们的周围和我们的心中,这种无形的墙还有很多。这些年在中国大陆行走,我发现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象中国这样,许许多多无形的墙把各种人群阻隔开来,把大家的心弄得支离破碎。精英和普通民众被隔开了,没有几个精英去真正超越,当一些精英发现民众没有附和自己的观点,让自己不满意时,他不是跨越那堵墙去了解民众,而是和北京发出了同一腔调的“素质太低”论;左派和右派更是老死不相往来,都不愿意爬过那堵墙去了解一下对方,其实,你不去了解对方,又怎么知道你就了解自己?这些年,我们还在自己心中筑起仇恨的墙,精英的墙,充满偏见的墙,和权力欲的墙……

由于年轻时出国跨过有形的一堵堵“墙”让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于是,我告诫自己,从此以后,我都不会让任何一堵墙——看得见或者看不见的,阻隔我的视线。只要发现面前有一堵墙,我就想方设法翻过去,不光是为了了解墙那边的世界,更是为了看清墙这边的世界,以及认清我自己……

杨恒均 2009-3-19 香港

江艺平:和常识一起上路

在现实中,常识敌不过谬误,每每也变成一种“常识”

认识两个做杂志的朋友,认识很久了,却疏于往来,一年之中见一两次面,偶尔互致短信问候一下,仅此而已。

做杂志,对他们其实已经是“过去时”。至少在眼下,他们做的事情已经和杂志无关。只因曾经同为传媒圈中人的缘故,即使久未谋面吧,也总还有一些牵挂。

两个朋友做杂志,都在各自的刊物里鲜明打下过自己的印记。记得报界一位前辈说过,不想留下烙印的主编,不是好主编。这句话显然是化用了巴顿将军的名言而来。而我的朋友竭尽全力于办刊,却分明另有一种急切在:急欲从愚昧和流俗的泥淖中拔身而出,为公众阅读建立起回归常识的秩序与标准。

我不知道,这样的标准是否“卑之无甚高论”?倒是在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各种言说中,反复听人提起了“回到常识”几个字,心中自不免惕惕然:历经三十年漫漫之归途,常识的回归之旅呵,依然还是“在路上”。

我不知道,朋友的急切用心是否操之过急了?反正是,办刊办到后来,我的两个朋友都不得已放弃了做杂志这门行当,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名字不再被提起,他们似乎从传媒的江湖中消失了。

在现实中,常识敌不过谬误,每每也变成一种“常识”。遇到这样的现实,总不免让人气馁。就像其中一个朋友,执意要把杂志做成有品质的读物,尽管杂志社不甚有名气,尽管差旅费抠得非常紧,朋友却执意要去做一件所费不菲的事:去寻访那些曾经影响过一个时代的老人,尽管他们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甚至隐姓埋名形同文物。这样做的后果几乎不难预见:有品质的读物需要时间去培养,而在“时间就是金钱”的别样解读下,如何赚快钱成了杂志主编的当务之急。不肯就范者,惟有出局。

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常识和谬误的交锋,就这样窘迫地降临到我的朋友身上———为了坚持理想,不得不放弃媒体:为了维护常识,不得不舍弃职业。在许多同行都忙于追求体面生活的时尚潮流中,这样的选择是不是很有点堂吉诃德的味道?会不会迹近于某种程度的自我放逐?我因此而惴惴。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朋友似乎销声匿迹了。间或听人说,一个去了大学做研究,而另一个,按年纪,似乎也该含饴弄孙了吧。我闻之默然,这样的归宿,合乎常理,倒也不坏。

偏偏这两位,都是不爱按常理行事的人。就在前些天,冷不丁约好了似的,一前一后,不期而至。一个是行囊在身,风尘仆仆,另一个脸蛋晒得通红,带来了野外的气息。

前一位,果然在和大学研究机构合作做课题,但那是“副业”,主业却颇类于他从前做的刊物,只是省却了印刷的环节,直接就和目标受众见面了———朋友当了志愿者,直接把各种知识和信息带到乡间,与乡民共享。他给我讲述了教农民开会的情形,当农民们学会按照议事规则解决彼此的问题时,开会,就不再是台下对台上的仰望,不再是“一言堂”的滔滔不绝,也少了无休止的扯皮,而是目光和目光平行的对视,心灵与心灵平等的交流……他的讲述透着质朴和沉静,有一种久违的真切,让我感到新鲜。他却说:“本来都是最基本的常识,不去说,不去做,很容易人们就会习非为是了。”是呵,回到常识,不也包含了把颠倒的东西重新颠倒过来吗?

另一位,见了面不多寒暄,送给我一件礼物:一只汉白玉做的光滑小脚丫,脚背上趴着一只小小的蝉。她用惯常的爽朗截住了我的询问,“这是在滇西的小镇买的。知道什么含义么?呵呵,知足常乐呀。”知了和足,配搭成形,有点望文生义,倒也稚拙有趣。我喜欢。

朋友刚刚从“二战”时期著名的驼峰航线上归来。虽然那段逶迤山脉和悲壮往事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但在浮华的当下,它们的落寞却是注定的。不过,对于我的朋友却是例外。她雀跃的神情告诉我,她还在默默谨守着和那些世纪老人、世纪往事的约定。这些年,为“赴约”而奔走于途,所费想必不菲,所获也定然可观罢。这么想着,我竟隐隐地有些妒忌了。记得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那会儿,她从众人的视线里消失了大半年,不声不响写出一本书《百岁开国上将吕正操》。听说刚直的老将军已经多年拒绝媒体采访了。有熟人读此书而咋舌:“吕正操耶!还活着耶!”继而愧怍地笑。我也感愧怍:同是做媒体,我不如她。当她不做媒体时,我还是不如她。

我喜欢那只小脚丫,晶莹如洗,温润如玉,摩挲于掌心,有一种了然释然的感觉,时时提醒我,我的两个朋友,他们一直在路上。

邵建:“只问政体 不问国体”

在晚近中国近代史的大裂变中,梁启超是个反暴力的改良派。他的改良主张,包括他身为一个政治活动家和政论家的一生行止,都可以标榜为他自己揭橥的八个字:“只问政体,不问国体”。当年孙中山要推翻帝制实行共和,梁启超反对;但,后来袁世凯要推翻共和恢复帝制,他又起而反对。看起来,梁启超惯于以今日之我攻昨日之我,时人乃至后人亦常以“多变”诟病其人。其实,梁在政治策略上多有他的“权”与“变”,但在政治立场上亦有他的“经”与“常”,后者就是标题上的八个字。这是他不变的根据,也是他多变的缘由。

“只问政体,不问国体”,此观点由梁在他1915年反袁世凯复辟时的一篇文章中提出。当时梁启超病卧津门,不仅抱病写作了他生平中极为重要的政论《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而且在病榻上接受英文《京报》记者的采访。两篇文字相互发明,很清楚地显示了梁启超历来所坚持的政治改革方略。

在相对的意义上,国体显示国家的性质,它可以用来表明一个国家姓什么,比如君主制的国家姓“君”,民主制的国家姓“民”。政体不然,它不问国家权力握在谁手,它问的只是这个权力如何运作。因此,政体通常是指国家政治权力的运作形式,比如国家权力在宪法层面上是“限权”和“分权”的,就是立宪政体(反之则是非立宪)。长期以来,人们已经习惯把国体政体视为一体,并且认为政体直接是由国体所决定(如君主必然专制,民主无以独裁)。其实不然,这两体之间各自有相对的空间,它们的表现甚至可以交叉,即共和不一定立宪(比如民初至今),立宪不妨碍它是君主(比如至今英伦)。

梁启超是一个立宪主义者,他对当时政治的第一关注,不在权力属谁,而在权力是否受法的制约。用他征引杨度的话说“盖立宪者,国家有一定之法制,自元首以及国人,皆不能为法律外之行动。贤者不能逾法律而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为恶。”权力为恶,无关乎权力在君还是在民,两者都有可能;唯一能做的便是用法去规范它。基于此,梁启超很直白地说“夫立宪与非立宪,则政体之名词也;共和与非共和,则国体之名词也。”所谓“只问政体,不问国体”,盖在于“政体诚能立宪,则无论国体为君主为共和,无一而不可也,政体而非立宪,则无论国体为君主为共和,无一而可也。”

这就可以明白他当年为何被人骂为保皇党而并不动摇,保皇是为了立宪(君主立宪)。和西太后相比,光绪帝毕竟是可以援引为维新的一个力量。从私人角度,戊戌之后,梁氏为满清流窜海外十余年,正如他自陈“吾果何爱于其时之皇室者,彼皇室之僇辱我岂犹未极?……吾至今犹为海外之僇民耳”。但政论家发表议论当超越个己恩怨,并以公共理性为准的。因此,当晚清预备立宪时,身为僇民,也要和革命党笔战,力批对方君主不能立宪、立宪非共和不可的观点,并由此给自己落下保皇的骂名。辛亥之后,梁启超在共和的框架下依然不懈于立宪的努力。但1915年时,袁世凯忽然要恢复帝制,他的顾问们造出的声势是,共和不能立宪,立宪非君主不可。一时间,国体问题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梁启超当然要发出反对的声音。在他看来,君主共和,只是国体,和政体无关。政象的好坏主要在政体不在国体;并且无论哪种国体,都可以作出政体上的选择。梁启超担心,立宪作为政体的选择,它需要连续性;一旦在国体上动刀,这种连续性随着权力的转移容易被打断,并很难修复。

立宪党人梁启超不争国体争政体,用意良深。在他看来,政体的变迁是改良的,国体的变迁是革命的。问题是“革命可以求国利民富,吾未之闻也”。因此,只要立宪,梁既不反君主制(比如英吉利),也不反共和制(比如美利坚),他只反势必给社会造成大不幸的暴力革命(比如前苏俄)。作为一个改良派,梁启超的反革命其实仅在于反暴力。既然梁氏以为,立宪碍难通过暴力而获致,那么,他就很现实主义地表示“于国体则承认现在之事实,于政体则求贯彻将来之理想。”

梁氏八字,梁氏终身守持;而今读来,亦宜深长思之。直捷言,当年梁氏之看法,即笔者刻下之态度。从梁氏一脉言,前有严复,后有胡适,是他们构成了近现代以来一个以立宪为诉求的改良传统。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孙中山、陈独秀和鲁迅,这是一个看重或推行以革命来解决一切问题的传统。不言而喻,后一个传统是20世纪的历史主流,正如前一个传统如果不是为历史所中折,也是大幅度地边缘化。然而,历史并非劣汰,亦经常汰优。今天我们所照临的现实,正是当年历史选择的结果。当历史以它的前世今生,放在我们面前;不难发现,我们今天所能选择的,依然不脱前人选择之难局。是严、梁、胡,还是孙、陈、鲁?出于历史理性,笔者的态度是“反思孙、陈、鲁,重光严、梁、胡”。落实到刻下,至少在策略上应该踵武梁启超,把政体放在国体之前,亦即把立宪放在民主之前。期以政体带动国体,即以立宪推进民主(而不是相反)。学者朱学勤有过一个很精彩的表达:宁可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化用到此,如果可以在政体上拱卒,则不必汲汲于国体上将军。后者是要对方的命,难免形成暴力。政论家当不往这个方向煽动,至少暴力已超出政论可言的范围,除非立意做革命家。

附:收笔之际,且录一节掌故,以觌梁启超反复辟之风采。梁文草成之后,袁世凯派人以20万大洋来收买,希望它不致公开,梁启超婉谢。后袁氏再度派人,危词以威胁:“君亡命以十余年,此种况味亦既饱尝,何必更自苦。”不料梁启超“笑曰:余诚老于亡命之经验家也……”

余  杰:从《零八宪章》看一百年前的立宪运动—-为刘晓波失去自由一百天而作

零八宪章发布之后,有批评者将其与清末之立宪运动相提并论,并以此贬低零八宪章的价值,认为它是向”体制内”上书,是”跪着造反”。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认为将零八宪章与立宪运动联系起来,不是贬低零八宪章,而正是将其放置于中国人百年来艰苦卓绝的宪政道路的大框架下来考量,这不是零八宪章的缺陷,乃是零八宪章的光荣。短期之内,零八宪章的目标难以实现;但长远而论,零八宪章所描绘的蓝图必定会在中国成为现实。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为了达到此一目标,必有先知式的人物为之付出代价。比如昔日流亡海外十四载的梁启超,比如因反对杀人而被幽禁至死的赵紫阳,比如今日为零八宪章而失去自由的刘晓波,都是此一序列中”被羞辱的先知”式的人物。刘晓波失去自由已经一百天了,这是他再次为中国实现宪政共和而付出的个人代价,任何一个关注中国未来的人士都不应忽视此一代价。中共当局固然可以轻而易举地动用武力将其拘捕并囚禁在一间仅有数平方米的小屋里,却无法消灭他及其同仁的思想与观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说,如今回转到了中共自己身上。

零八宪章的诞生,是”中国往何处去”的破题之作,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将中国划分为”零八宪章之前的中国”和”零八宪章之后的中国”。对于”零八宪章之前的中国”,零八宪章中有简略而准确的描述,作为一名基督徒,我简而言之,是”缺乏爱与公义的国度”;对于”零八宪章之后的中国”,零八宪章当中更有理智而务实的展望,那就是有”共和”之实的”共和国”。零八宪章总结了历史的经验,扎根于鲜活的现实,且具有面向未来的前瞻性。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如果以零八宪章为参照物,来反观一百年前晚清之立宪运动,便可对百年来中国人漫漫的民主宪政梦有真切的体认。

晚清之立宪运动,主力是当时的士绅阶层,历史学家张朋园考察了当时国会之预备机构”谘议局”成员的背景之后指出,这些议员大多数为具有传统功名之士绅;若干士绅同时又曾接受过新式教育;大多为有产阶级;高层士绅中多曾在中央或地方担任过官职,有一定的社会经验,对政府有所认识。这些背景兼具传统性与现代性,他们的文化立场和经济地位,以及政治上的实践经验,使得他们对中国未来发展方向所作之规划理性务实、不急不躁。立宪派不是无原则的妥协派,在经历三次请愿未果之后,他们对满清王朝拖延立宪的做法不乏严厉之批判;同时,立宪派不赞同由下层失意文人、部分新军官兵、秘密会党等构成的”革命党”所持的激进革命之路,他们认为激进革命将破坏传统的社会结构、激发大规模的暴力冲突。所以,他们一方面需要面对拒绝变革、拒绝出让特权的朝廷当权派的压力,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以激进路径获得越来越多底层民众支持的革命党的压力。可以说,这是一条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失败的事业,他们坚持下来乃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晚清之立宪运动未能取得最后的成功,首先是因为满清特权阶层的愚蠢和僵化。当时,《时报》即警告说,当局不要以为拒绝立宪派的请愿活动,仅仅是拒绝数十名代表的意见,而”蔑视代表,直谓蔑视四万万之民”。在第三次请愿的时候,立宪派给摄政王的信中指出:”庶政孔多,而财政奇绌,官僚充斥,而责任无人。……以言财政,而财政之紊乱如故;以言教育,而教育之腐败如故;以言警察,而警察之疲玩如故。其他军事、实业,凡关于国家大计者,更无一足餍人心焉。外人观吾国者,以为吾国之政治如灭烛夜行,无一线光明,几不足以与国家之数。”流亡在海外的立宪党人的”宣传部长”梁启超,对国势的看法更为悲观,当时”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今日国命悬于政府,政府惟瞷然不知国家之将濒于亡也,故昏悖日益甚,若恐其亡之不速,而更旦旦伐之。国中仁人君子,历举亡征,大声疾呼,冀政府有所警惕而悔于万一。”此段描述与今日零八宪章中对中国现状的描述非常相似。然而,中共当局对零八宪政的拒绝与满清当局对立宪请愿的拒绝相比,更加粗暴蛮横,它所蔑视的不仅仅是迄今为止的那八千多名签名者,而是站在他们背后的十三亿民众。

在二零零九年三月刚刚结束的”人民代表大会”上,人大委员长吴邦国宣称,中国绝对不搞西方三权分立、多党轮流执政的”那一套”。这一讲话可以看作是中共当局对零八宪章的一种间接回应。中共高官们连当年满清皇族的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都不愿装扮了,赤裸裸地说出永远垄断权力的企图。他们干脆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来,看老百姓奈何之?零八宪章诸君固然不是革命派,不会采取煽动暴力革命的方式来”颠覆政府”,但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中共决意自杀,谁都挽救不了。吴邦国的这番言论表明,中共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本来,零八宪章堪称一块醒目的路标,好心告知司机前面有万丈深渊,现在已经到了需要拐弯的时候了。但是,作为司机的中共偏偏就是不听,反倒快马加鞭猛冲而过,这不是自取灭亡又是什么呢?

其实,吴邦国是胡锦涛的传声筒,吴邦国之口,说的是胡锦涛的心里话;正如人大不过是党的”民主集中制”的山寨版的花瓶。胡锦涛不是不想回到毛泽东时代,他在那个时代担任”红色大学”清华大学的政工干部,可谓如鱼得水。但是,胡锦涛本人根本不具有毛扭转乾坤的无上权威,今日之中国在经历了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之后,亦进入了一个极权主义的衰退期,胡只是寡头中最大的那个寡头而已,他对许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在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之中,胡锦涛既无法将中国这艘大船掉头回到毛泽东时代,亦不敢乘风破浪融入世界民主化的第三波,唯有如履薄冰地”原地不动”,如李鸿章所说,姑且糊一糊纸房子,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但是,这样”老僧入定”的日子能维持多久呢?是做齐奥赛斯库那样的枪下亡魂,还是做昂纳克那样的阶下囚,胡锦涛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晚清之立宪运动未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其次因为革命思想、激进道路逐渐深入人心。中国儒家传统中即有”汤武革命”的激进思路,近代以来各种西方激进学说更是在中国的大地上肆意跑马,激进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许多本来稳健的士大夫,也血气方刚地走上了激进道路,如晚清之章太炎、蔡元培等人,后来才逐渐稳健下来。张朋园认为:”专制政治已被迫稍事收敛,人民的政治意识已渐次开启,深藏内心的不满,终于形于表面而成狂澜。希望大事改革的要求不达,转而寻求对抗,是所不免。”这也正是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的观点,革命的到来,不是在专制最严厉的时期,而是在专制出现松动和调整的时期。以法国大革命而论,不是发生在独裁最厉害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统治期间,反倒发生在比较仁慈的路易十六统治时期。路易十六即便试图回到路易十四的时代去,他本人亦无此种魄力,法国社会亦非数十年之前之境况;而他希望在行政和经济等方面作一些有限的改革,谁知牵一发而动全身,为财政问题而召开三级会议,三级会议一开,革命的多米诺骨牌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以今日之中国而论,为何官方天天都在高唱”稳定压倒一切”呢?这恰恰说明”不稳定”是一种难以掩饰和改善的现状,统治者深陷于”稳定焦虑症”之中,大肆扩充军警和文宣机构,甚至在政法委之下设置了一个专门的”稳定办”。如果将托克维尔的观点移用到中国,亦惊人地准确:在统治严密、铁板一块的毛时代,即便出现饿死数千万人的惨剧,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出现此起彼伏的”群体性事件”(如瓮安、如陇南)。并不是说今天的统治者比当年的统治者更加开明和民主、允许”群体性事件”的出现,而是表明今天中共当局的控制力呈直线下降之趋势,中国社会越来越多元化和分层化。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今天的中国虽然不是历史上”最黑暗”、”最残暴”、”最邪恶”的时代,但人民压抑已久的怨气越升越高,一旦爆发,其威力将超乎想像,正所谓”痛苦在可以忍受时,不满就会达到顶峰;当不满的情况已经改善了,不满往往造成动乱。”所以,今天中国的激进思潮、暴力气氛,已经到了如火山岩浆般”浓得化不开”的程度。在毛时代,虽然饿死了数千万人,政府之声望仍然得以维持不坠;但如今一个杨佳案、一个”躲猫猫”案,便足以让政府如同过街老鼠般名声扫地。

不可否认的是,今天的零八宪章,未能成为一场与立宪运动类似的”运动”,这与今天中共对社会的控制远比晚清更为严密是分不开的。晚清是两千年皇权专制制度的强弓之末,当时社会的开放性和公共空间之广阔,远非今日所能比拟。以持立宪主张的民间组织而论,上海有以张謇、汤寿潜为首的预备立宪公会,湖北有宪政筹备会,湖南有宪政公会,广东有自治会,以及梁启超在海外发起并扩及国内的政闻社。今天一个并无具体政治诉求的、由几个年轻人组织的”新青年读书会”,都被视为”危害国家安全”,其多名成员遭致了多年的牢狱之灾,所以更不可能具备出现晚清的此类政治团体的空间。以立宪运动动员群众之广而论,在文化教育和传媒尚不发达的当时,第一次请愿有二十万人之签名,第二次请愿有三十万人之签名。第三次签名人数未有确认,组织者计划发动两千五百万人,这个数字是不太确实的远景,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三次签名的人数在第二次的基础上必然有所增长。而今天零八宪章发布三个多月之后,签名的人数仍未突破一万,这还借助了新兴传媒网络的巨大力量,如果没有网络,可以设想,签名人的数字可能只有如今的一成、两成左右,跟晚清相比就更是九牛一毫了。

就签名者的构成作简单的分析,当年的立宪请愿信获得了诸多体制内在任高官、退休官员以及各界社会名流的支持。首先,在立宪运动成形之前,便有若干高级官吏用传统的方式上书朝廷请求立宪。在上书议请立宪的官员中,手握重权的督抚有两江总督周馥、两湖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岑春煊、直隶总督袁世凯等人,中枢的部长级高官有学部尚书张百熙、礼部尚书唐景崇等人,以及诸多驻外使节(驻法、驻英、驻美、驻俄)等。我们能够想像今天的地方大员如汪洋、俞正声、薄熙来、胡春华、周强等人,国务院的部长们以及驻外使节们纷纷上书呼吁政治体制改革吗?其次,参与立宪运动的退休官员更是不一而足,他们不仅没有受到朝廷的申斥,反而通过此行动大大提升了自己在地方上的声望和影响力。而在零八宪章中,退休的中共前高官中签名者极少,比较知名的仅有八九之后被整肃的鲍彤、资格更老的原胡耀邦系统的老干部李普等寥寥可数的几人而已。我们能够想像胡启立、田纪云、朱厚泽、阎明复、胡德平、叶选平等人都在零八宪章上签名吗?第三,立宪运动的中坚人物,是在官方和民间都颇有声誉的张謇、汤化龙、汤寿潜等人,他们或为状元,或为翰林,或在实业界赫赫有名,或者文化教育方面成就斐然。而在零八宪章上,我们既看不到一名大学校长的名字,也看不到一个知名度较高的作家的名字(老诗人流沙河是一个例外,其他无论是老一辈的王蒙、张贤亮,中年一代的铁凝、贾平凹,还是青年一代的郭敬明、蒋方舟,都对零八宪章或闻所未闻,或敬而远之);我们看不到一个著名民营企业家的名字(如王石、张朝阳、马云等),也看不到任何一个演艺和体育界明星的名字(而在西方国家,演艺和体育明星许多都积极参与政治和人权活动)。这固然是因为中共的统治比满清的统治”有效”,亦说明今天的中国人比那个时代”更加聪明”了。

虽然立宪运动未能在政治的层面上取得成功,他们未能避免暴力革命的发生,未能将中国带上一条英国”光荣革命”式的、君主立宪之路。但是,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们所开启的宪政之路,直到今天仍然有若干后人追随,零八宪章的许多签署者便是如此。当年张謇没有因为组织立宪请愿活动而被满清当局下狱;今日刘晓波却因为参与起草和组织零八宪章而失去自由已经整整一百天了。这一事实清楚地表明,今天中国社会的言论自由程度比晚清大大地收缩了,我们所享有的权利和自由远比晚清时的中国人少。但这种令人沮丧的现状,并不意味着我们从此便放弃努力,相反,我们更要奋勇前行,正如张朋园在《中国民主政治的困境》一书中所论,虽然中国民主的困境,今天并未完全消除,但”只要民主的火苗不灭,中国的全民政治仍有厚望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