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在中国当公民

在中国当公民不容易。最难之处当属不知道自己的利益由谁来代表–党?政府?老板?还是街道?

当然眼下已经好多了。如果是三十多年前,在上世纪的五十、六十、七十年代,恐怕连“个人利益”这一说,都没人敢想–当然更不敢提。

虽然执政的共産党自诩“广大人民利益的代表”,但怎麽个代表法呢——有没有标准?有没有检查?而且,最重要的,这标准与检查谁说了算。还好自1954年我们中国就制定了《宪法》,规定了在中国最高权力机关是民选的人民代表大会,以及最能以人民的利益爲出发点而参与议政的“人民政治协商会议”。

但它们不是一个空壳子,要有具体的有血有肉、有头有脸、有头脑也有感情的“代表”和“委员”们来加以具体化。问题于是变成,这些血肉和头脸们是谁。

虽然近年来揭出不少案子,让公民们知道已有不少贪官、恶棍、流氓钻进了各级人民代表大会,靠著“最高权力”代表他们自己的利益。而一旦现身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坏家夥们都代表资格也就到头了。而这回,感谢广州的报纸,终于从刚刚闭幕的全国人大上,爲我们发掘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他们的另一类代表,一个从50多年前就代表著我们“群衆”,估计还会一直代表下去的代表–申纪兰。

申代表今年80岁,除了全国人大代表之身份,还担任著山西省长治市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同时在她们平顺县西沟村任党总支副书记。

自从她换上新布衫,骑驴坐敞篷车,连走四天赶到北京,见了毛主席,同时感动得眼泪蒙住了双眼,已经过了55年。

55年,中国发生了多少大事啊。

先不说反右、大跃进、文化革命这一连串连人大委员长朱德、董必武都管不了的灾难,也不说山西60年代初饿死的农民和近20年枉死在小煤窑里的矿工,甚至不说长治五阳煤矿冒顶,申纪兰住在一个不断有国家顶级领导周总理、朱总理、江主席、胡主席,以及全国妇联、人民日报直接关照的样板村,关于城市农村户口差别、关于土地管理、以及作爲富饶的煤铁之乡长治的资源所有权……总该有些建设性的意见吧?

但据申代表与记者谈话,对这些属于全局与抽象思维的大事,申代表因爲识字有限或者要“领导妇女,追求平等解放”,全都无暇顾及。她对自己代表资格最自信的资历是“当了干部还跟农民在一起,还劳动。还种地”。既然如此,对自己撒下了汗珠子村里地上小麦的亩産,总该知道吧?知道归知道,申代表说出口的,还是照她捉摸出的党和领导喜欢听的说:每亩3000斤。

但全国人大代表55年连任怎麽说也非同小可。她给出的解释是,“我一直代表农民的利益,跟农民在一起”:如果这也算是代表标准,一百个人大会堂也挤破了。还好申代表资格虽老,人却直率,这句之后,又说出更爲根本的:“我几十年都不谋私利。全心全意,跟党保持一致。跟中央保持一致。” 可是,要和这个今天打土豪分田地,明天又把分了的田地收归国有,政策常常180度大转弯的共産党保持一致,还真不容易。申代表朴实农妇一个,怎麽能保持得这麽好呢?对此,申代表再度给出了干脆利落的答案:“我非常拥护共産党。当代表就是要听党的话,我从来没有投过反对票。”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山西省正筹备建立申纪兰精神研究中心,要把申纪兰精神保持发扬呢。现任山西省副党委书纪李小鹏,当年他老爹李鹏的大case三峡工程,就在人大吃了有史以来最多的反对票。不投反对票,这才是党要的好代表呀。

以前有申纪兰这样的模范代表,今后还要培养更多的申纪兰式的代表……在中国当个被如此代表的公民,容易麽?

作家杜导斌力虹遭限制阅读书籍刊物

湖北作家杜导斌被狱方限制不准看外国书籍,其孩子也被要求特别“培养”,此事引起家人的不安,呼吁外界关注;另一位笔会成员,浙江作家力虹也遭当局限制其阅读刊物,家人表示,力虹目前已无法写作,再次要求当局尽快允其保外就医;浙江作家吕耿松在狱中所写的文章则不被允许带出,家人认为这是报复他不肯认罪的做法。 自由亚洲电台驻香港特约记者心语的采访报导

在中国大陆,许多作家及异议人士因发表批评当局的文章而遭打击报复。这些人士在被囚禁期间,除了行动不获自由外,在阅读书籍方面也受到相当大的限制。本台日前曾报导过因经常发表批评文章,被当局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刑六年的独立中文笔会会员,浙江作家力虹在狱中建康情况恶化急需保外就医的情况。力虹的妻子董敏星期二告诉本台记者,当局并没有答应他们保外就医的要求,同时在带给力虹的阅读书籍和刊物上也做了很大的限制:“我带了一些文学艺术类的书籍进去是没有问题的,但带时政类的书籍却被拦截下来了。”

董敏表示,力虹患有神经炎,肌肉严重萎缩,目前已无法写作。她再次呼吁当局让力虹保外就医:“他现在这种情况让我们非常着急,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如果不被允许保外就医的话,就会延误治疗的时机。”力虹原名张建红,曾任中国人文思想网站《爱琴海》总编辑。

除了力虹之外,据维权网星期一的报导,独立中文笔会成员,湖北异议作家杜导斌的妻子夏春蓉在今年春节期间前往探望丈夫,并按他的要求带了四本已在大陆正式翻译出版的哲学与社会科学类的海外书籍,而后却遭狱方人员限制,理由是国外作家的书不能给杜导斌看,要看只能看大陆作家写的书。夏春蓉表示:“国外的人写的书籍不能给他看,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夏春蓉还表示,她儿子就读的高中,其校长和班主任都曾遭到湖北当局的约谈,学校并被要求要制定一套培养他儿子的计划。夏春蓉对此表示十分忧虑,认为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

对于力虹的情况,同样身为独立中文笔会成员,海南作家秦耕认为:“一个作家本来没有犯罪却被关在监狱,这本身就是违法的,像力虹和杜导斌这样的良心犯,他们本来就没有社会危害,把他们关在监狱里本来就是对他们思想的一种惩罚,现在他们的身体有病,尤其是力虹,当局应该让他出来治疗疾病。”

力虹和杜导斌均为独立中文笔会会员,在入狱前曾发表过大量的批评中国当局的政论。秦耕认为他们在狱中自然会受到更多的限制,尤其是在阅读刊物方面或是带给外界的信息方面,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控制。另一位和力虹同属浙江作家的吕耿松,其妻子汪雪娥告诉记者,狱方人员不允许她将丈夫写的个人感想等文章带出,以报复吕耿松不肯认罪的做法。

中共查禁多书,《别梦成灰》作者列敌对分子

中共展开新一轮出版业大清洗,一批合法出版刊物因涉“敏感”问题被下令收缴查禁,包括海外异见人士的诗作《别梦成灰》、官方历史观相违的畅销书《半夜鸡不叫》等,甚至连《共和国记忆60年》这样应景的“擦鞋”著作,也因收录有“敏感人物”而面临腰斩。内地学者直指当局是“自己找折腾,得不偿失。”

《共和国记忆60年》或腰斩

据悉,被列入黑名单查禁的书籍,全是正规出版刊物,但被定性为“有害不健康”要查禁。其中,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别梦成灰》,因作者是定居美国的异见作家蔡楚,加上由《零八宪章》发起人、现遭拘禁的刘晓波为他的书作序,更被定性为“境外敌对分子作品”,要彻底收缴。蔡楚昨晚对本报称,当局将他列敌对分子是“荒唐无理”的。

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半夜鸡不叫》,则涉嫌与中共历史观唱对台戏,亦遭当局禁止出版。而上世纪70年代,官方推出一本故事书《半夜鸡叫》,全民诵读,并列入中小学教材,故事中绰号“周扒皮”的地主为让工人早起做工,半夜钻入鸡笼学鸡叫,周扒皮代表了剥削阶级形象。《半夜鸡不叫》的作者、“周扒皮”原型人物的后裔在书中为祖先鸣冤平反,令当局不快。

另一本颇受关注的书籍《共和国记忆60年(人物篇)》,拟由中信出版社出版,本为今年中共建政60周年献礼之作,但因为该本书收录了不少敏感人物,包括50年代被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打压的学者胡风、60年代被中共整死的北大学子林昭、70年代被中共割喉枪毙的异见女子张志新、当代异见人物茅于轼、杨小凯、王怡、余杰等,但该书迄今未获淮出版,面临腰斩。

学者:出版大清洗得不偿失

据了解,国家新闻出版总署近日宣佈,从4月1日起,实行“实名制”书号申领办法,要求出版社须以作者真名实姓申领书号,防止再出现敏感政治人物用笔名出版书籍。

内地学者昝爱宗指,中共当局这一轮的出版大清洗,“是自己找折腾,也是得不偿失的。”

张鸣:密切隔开群众

石家庄市委门前的路禁止出租车通行,外地来市委办事的人,打车走不到市委门口。消息传出来,网上一片热议。我很诧异,这是新闻吗?只要稍微大一点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市委市政府门口,没有点针对老百姓的限制?政府机关,像河南某县那样,在平房里办公,早已是凤毛麟角。不仅正经的市委市政府,就是法院、税务局、公安局,也一律高大辉煌,门禁森严。我家乡一个小小的县级市,公安局大楼,看起来跟外交部差不多大。这些地方,从权力建筑到权力广场,再到权力马路,一律戒备森严,里面的官员出来,动辄警察开道,沿途道路管制。也不仅仅地方如此,北京这种事也有。1980年代,我去中央党校,把门的人跟我们穿的一样,进门登记一下即可,不登记,混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但是现在再去,把门的成了武警,进一道门,登记一次,盘查一次,到了要见的人楼门口,还要被检查一次,然后通报清楚,才能放行,而我们要见,无非是个学者型的副校长而已。

中国经历过很长的帝制时代,在那个时代,政府衙门,从来都门禁森严,现在据说唯一保存完好的省级政府衙门,在河北保定的直隶总督衙门,门前规矩是,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当年如果有出租马车的话,肯定也拉你不到衙门口。哪怕是个七品的县令,出门也鸣锣开道,两虎头牌:回避,肃静,老百姓离的越远越好。如果是知府大人,总督大人,那排场就更了不得。那是个讲究等级的时代,讲究政治隔离,通行黑箱政治,维持政治神秘性的时代,门禁森严,隔绝闲杂人等,有它的道理。可是,教科书告诉我们,那个时代早已过去了,现在据说是人民政府。

历史的记载告诉我们,共产党人曾经是打破等级界限的人,斯诺先生在《西行漫记》感慨道,一系列被国民党政府悬赏十万大洋的中共领导人,从毛泽东到彭德怀,门口只随随便便地放了一个警卫,人们相互串门,推门就进。根据很多当时人回忆,延安时期的老百姓想要见到领袖,似乎很容易,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见。看那时候的老照片,领导人的合影,似乎并不按严格的等级,大家随便一站,位于中间位置的,往往是地位相对低的人。然而,在今天,不知怎么一来,当年密切联系群众的原则,悄然变成了密切隔开群众。官员但凡到了一定级别,衣食住行,在制度设计上处处考虑的是跟老百姓的隔离,住是有人把门的大院,办公是有人站岗的官邸,出行是警察开道的一路畅通,就算是下来走访群众,有关部门也事先安排好,人不能随便见,路线不能随便走。老百姓如果有事想见领导,即使领导有心见,也难过上青天。

当然,如果我们是一个恐怖主义活动猖獗的国度,动辄暗杀,爆炸,这样戒备森严,也有道理,但是好像我们中国在外人看来,是个相当安全的地方,恐怖袭击不是一点没有,但大体限制在某些特定边远地区。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政府机关的这种门禁森严的状况,在1980年代还不严重,是随着经济的发展,政府财大气粗之后,摆阔摆出来的。富裕地区摆,不富裕的地区跟着,巍峨气派的政府大楼盖出来,讲究和排场也就来了,辉煌气派的大门,门前宽大的广场,没有人站岗怎么行?不设几条禁令怎么了得?权力建筑,得有森严的岗哨与此相配,豪华的座驾,得有警车相配,更得有相应的制度规定与之相配。就这样,政府机关人为地跟自己的人民隔得好远好远。干部和群众,被精心地随时随地地跟人民群众隔开,越远越好,时间一长,被隔开的人民群众有了怨气,干部还真的有了危险,当然,也就更有理由,加强保卫,加强隔离,但是我们不知道,这样下去,将要伊于胡底?

袁伟时:孙文在辛亥革命后第一个十年的迷误

近年来,近代中国的许多历史人物纷纷走下神坛,中国人开始了解历史真相,破除迷信,增长智慧。环顾20世纪中国很少触及的最后一尊偶像是孙文。宝相庄严,灵光闪烁。

彻底破除迷信,努力弄清事物的本来面目不是猎奇,更非哗众取宠。任何现代国家公民成熟和社会稳定都离不开一个基本条件:洞悉政治运作的真实情况,按民主程序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掩盖真相,按照某些以先知或精英自诩之辈选定的观点编造历史和现实,刻意宣传,是可怕的盲动的重要根源。20世纪中国许多人为的灾难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孙文一生干过四件大事:推翻清帝国;反对袁世凯的专制统治;护法斗争;准备北伐,冀图用武力统一全国。清帝国的覆灭是历史的必然,争议不大。20年代谋求中国统一中的是是非非,笔者拟另撰专文。本文集中讨论反袁和护法斗争。

讨论这些问题,先要弄清楚判断是非的标准是什么。窃以为最重要的基准线是完成从中世纪向现代社会转型的历史任务。核心是严复说的:“身贵自由,国贵自主。”后来的多次启蒙运动和反帝、反封建一类的政治口号都是这一核心思想的推衍。任何有关的言行和事件都应以此为基准去考量,有利于完成这个历史任务者是,不利者非。现有研究成果表明,袁世凯在经济领域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有利于提高人的自由度。但他对外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出卖国家利益;对内限制言论自由,践踏法治,摧残民主,恢复帝制;这些都是与历史行程背道而驰的罪行。反对他的这些倒行逆施,无疑站在历史正确方面。

不过,不是所有反对袁世凯的人和事都应肯定。宗社党和其他遗老遗少冀图恢复失去的天堂,恢复大清帝国,当然不值得赞许。即使像孙文等人总的看来站在正义一方的人,其所作所为也绝非无可非议。性质正义并不意味着手段正义,更不表明正义一方的各种举措都是正确的。袁氏暴毙后的“护法”,情况则更为复杂。

反对袁世凯专制统治和护法斗争,对20世纪中国影响巨大。愚意以为在这两次长达十年的斗争中,孙文有以下几个方面的主要迷误:1,鼓吹错误纲领。2,进退失据。3,把小团体利益放在国家利益之上。4,以不正当手段进行护法斗争。

以下让我们逐项详加讨论,然后探讨这些迷误的根源。

一、辛亥革命后的错误纲领

辛亥革命结束了清帝国260多年的统治。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纲领的中国同盟会取得了重大胜利。在新的形势下,如何适时调整自己的奋斗目标和策略,成了考验同盟会领袖们的重大课题。

有的史家至今仍在指责他们“软弱”,把政权轻易地让给了袁世凯。这有失公允。政治家必须审时度势。南北议和,让权于袁世凯,是基于以下形势的无可奈何的选择:

首先,军事力量对比十分不利于南京临时政府。袁世凯控制着训练有素的北洋六镇7万多精兵,再加上仍然忠于清帝国的禁卫军和其他新军,总兵力达14万多人(新军总数为24万1千人)。而南京临时政府方面,号称革命的各色民军很多,绝大部分是会党乃至绿林队伍改编而成;虽然人数上远多于北方,武器装备、训练、指挥和纪律等都远逊于对方。用当时任总统府秘书长、协助孙中山综理全局的胡汉民的话来说是:“南京军队隶编于陆军部者,号称十七师,然惟粤、浙两军有战斗力。粤军不满万人……浙军将军,则素反对克强(时任陆军部长兼参谋总长的黄兴——引者),不受命令……其他各部,乃俱不啻乌合,不能应敌。”

其次,经济力量对比悬殊,南京临时政府已到了难于支撑的边缘。双方在财政上都困难重重,但袁氏出任清帝国内阁总理后毕竟仍牢牢控制着东北和华北大部,中央财政的基础仍在,原有的征税系统没有打乱,加上还能借到外债,军费比较充足。于是,除了维持正常运作外,袁氏竟有余力一再出手,拿出几十万乃至几百万两白银收买清帝国的王公大臣和革命党人。与此同时,身为临时大总统的孙文,却为维持临时政府所必需的经费在国内外频频伸手求援。他在私下谈话中坦率地承认:“倘近数日内,无足够之资金以解燃眉之急,则军队恐将解散,而革命政府亦将面临瓦解之命运……之所以断然实行汉冶萍日中合办,以取得五百万元资金者为此;此次又苦心焦虑,欲以招商局为担保,筹措一千万元借款者,亦为此。然而,虽经种种筹划,而时光荏苒,交涉迄无结果……于军队解散、革命政府崩溃之前,作为最后之手段,唯有与袁世凯缔结和议,以防天下大乱。”

当时各省虽然纷纷宣布脱离清政府“独立”,但起义军、民团等急剧增加,支出浩繁,自顾不暇,不但无力支持中央政府,反而要求拨款。再加上关税收入被列强在“中立”的名义下冻结,临时政府在经济上显然已走进了死胡同。

另一重要原因是人心思定。“排满”是触发辛亥革命的重要因素。“驱除鞑虏”成了同盟会政纲的头一条。占国民绝大多数的汉人,既对清廷腐败不满,更恨它是“异族”统治。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颁发《逊位诏》,在许多人心目中,“异族”统治已经结束,其他便无关紧要了。用胡汉民的话来说是:“同盟会未尝深植其基础于民众,民众所接受者,仅三民主义中之狭义的民族主义耳。正惟‘排满’二字之口号极简明切要,易于普遍全国,而弱点亦在于此。民众以为清室退位,即天下事大定……故当时民众心理,俱祝福于和议。逆之而行,乃至不易。”

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选择和谈与让权于袁世凯都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错误。问题倒在于有几千年专制传统的古老国家宣布建立民主共和制度以后,一个政治组织及其领袖究竟应该怎样选择自己的行动方向?这一方面的任何重大决定对历史的发展都有难于磨灭的影响。孙文曾一再责备人们不听他的话而招致民国初年的大失败。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同盟会本来是个松散的革命联盟,有多个派系。辛亥革命后,它迅速分化。以留在同盟会旗下活动的政治领袖来说,有两个主要趋向。

以孙文为代表的一部分人选择了直接推动经济建设(主要是铁路建设)为自己的主要任务。在交卸了总统职务后,他反复宣扬的主张有这么几个要点:

1,“今日满清退位、中华民国成立,民族、民权两主义俱达到,唯有民生主义尚未着手,今后吾人所当致力的即在此事。”这是他的总的指导思想。

2,“外人素爱和平,断不敢侵略我边圉,奴隶我人民。”这是他处理中国与外国关系的基本观点。

3,“鄙人拟于十年之内,修筑全国铁路二十万里。”“今日修筑铁路,实为目前唯一之急务,民国之生死存亡,系于此举。”

4、如何看待袁世凯?“当南北战争时,袁项城表示君主立宪,与吾人意见不合,故不能合作共事。后袁赞成共和,南北统一,袁与吾人意见已同。惟南方人士,尚有疑其非出于真意,目民国为假共和者,余则决其出于真诚之意。”在另一场合,他又表示:“袁总统可与为善,绝无不忠民国之意。国民对袁总统万不可存猜疑心,妄肆攻讦,使彼此诚意不孚,一事不可办,转至激迫袁总统为恶”。

以上说的都不是孙文一时的感想,而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策。更准确地说,这是民国元年孙文辞去临时大总统后的行动纲领。其核心思想是信任和支持袁世凯领导政府统治全国,而把自己的主要精力集中于经济建设特别是铁路建设上。用他的话来说是:“袁总统才大,予极盼其为总统十年,必可练兵数百万,其时予所办之铁路二十万里亦成,收入每年有八万万,庶可与各国相见。”

作出这样的抉择,实际上是走上非政治化的道路。1912年3月,同盟会总部在南京开会员大会,制定了《中国同盟会总章》和九条政纲,选举孙文为总理。8月,同盟会又与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等政治组织联合,合并为国民党,公推孙文为理事长。这些都是像同盟会那样以进行军事斗争为主要任务的秘密革命组织,在新的形势下向现代民主政党转化的必要步骤。但这时的孙文坚决表示:“决不愿居政界,惟愿作自由国民。”理事长一职,他旋即委托宋教仁代理。

同盟会——国民党内颇多成员持另一种态度。以宋教仁和其他国民党领袖为代表,他们在尊重孙文、黄兴等人的前提下,也各自独立地阐明自己的主张。其要点是:

1,民主、自由尚未实现。与孙文的乐观论调相反,他们毫不含糊地说:“今试语皙族曰:”亚东有伟大民国,合七族以建极也。‘闻者能相承否……又自语曰:“吾为民国国民,凡欧美民国国民之自由之康乐,吾弗歆羡焉矣,吾既与齐肩矣。’尝熟审而不邻于夸诞否?”“天赋人权,无可避也。今革命虽告成功,然亦只可指种族主义而言,而政治革命之目的尚未达到也。推翻专制政体,为政治革命着手之第一步,而尤要在建设共和政体。”强调自由、平等等“天赋人权”,把建立民主政治体制放在中心位置,实际上否定了认为三民主义只剩民生主义尚待努力的错误认识。

2,为了给民主、共和制度奠立良好的社会基础,他们力倡思想观念的变革和改良社会风俗。他们认为:“数千年君权之影响,迄今未沫,其与共和思想抵触者颇多。”因此,应该“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或者是:“以人道主义及科学知识为标准而定改良现今社会之条件。”他们所说的人道主义指的是个人的独立、自由、男女平等、贵贱平等、婚姻自由等现代人权。几年后,《青年杂志》创刊,新文化运动兴起,大??埠簟暗币钥蒲в?人权并重“为基本宗旨,与他们的主张是一脉相承的。

3、以两党制和政党内阁为基本政治主张,推进民主、自由的政治制度建设。用宋教仁的话来说是:“我们要在国会里头,获得过半数以上的议席,进而在朝,就可以组成一党的责任内阁;退而在野,也可以严密的监督政府,使它有所惮而不敢妄为;应该为的,也使它有所惮而不敢不为。那么,我们的主义和政纲,就可以求其贯彻了。”以此为指导思想,他们相应地有几个措施:

一是区分秘密的革命组织和公开活动的政党。在当时多达320个政党和类似的政治团体中,联合了宗旨相近的组织,组成了全国第一大党——国民党,总部设在北京,在各省和海外各地建立了支部。二是致力于竞选活动。按当时的《国会组织法》规定,参议院议员274名,众议院议员596名,合计870名。1912年12月至1913年3月的第一次选举中,国民党有392人当选为参、众两院议员,而居二、三、四位的共和、民主、统一三党,合计才有223席。国民党成了国会中的第一大党。当时登记的选民号称有四千多万,只占全国人口的10%;妇女没有选举和被选举权;选举过程也产生了收买选票、军警到场威迫、计票舞弊等不法行为。不过,如果考虑到有的问题(如妇女选举权)即使在当时的欧美亦未解决;有些则是几乎所有国家建立和完善民主制度中都出现过的现象,任何国家的民主制度都有一个完善过程,就应肯定这终究是中国走向民主的第一步,与完全不必通过国民依法定程序授权的专制统治相比,无疑显示了历史的进步三是运用各种政治权利和大众传媒,对袁世凯及其政府进行了严肃的批评监督。尽管产生过程有种种缺陷,但议员们总的说来对履行自己的职责是认真的。从内阁组成人选到大借款和各大政治事件,一一进行了认真的辩论和质询。再加上民国初建,大体保障了新闻自由,他们与传媒合作,对政府和政府官员的活动进行了认真的监督。例如,袁世凯的作为就被报刊斥之为中国历史上“游民政治”的继续,“袁世凯之用人,乃并男盗女娼者而亦用之……彼以为天下之人,殆无有不能以官或钱收买者”。他的破坏民主与法治的种种作为,无一不受到严厉的谴责,从而使这一时期成为20世纪中国罕见的拒绝神化政治人物的年代。

两种取向差别很大。后来孙文曾一再指摘国民党人当时不听他的话而招致革命事业的失败。孙文的指摘,留待后面详细讨论。这里有必要先说一点:发展铁路及其他交通、工商事业,发展教育,都是国家现代化的基础,确实极为重要。问题是政治家在这些事业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如果一个政治家以直接经营包括交通在内的工商事业为主要职志,那么,其身分已转化为实业家。政治家活动的主要舞台应在政治领域。他们应在这个领域扫清工商业发展的障碍,构筑自由、安全、法治、廉洁、民主的社会环境,让工商企业家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干。对于政治家认为关系经济发展全局的重要基础设施(如铁路、公路等),亦应通过制定优惠政策等措施,指引和鼓励企业家去建设和经营。如果越俎代庖,直接经营工商事业,只能导致两个结果:1,从政治领域淡出,无法在各种政治势力的角逐中为工商业发展营造良好的社会环境,可能导致不利工商事业发展的现象泛滥,反而阻滞经济发展。2,以现职官员的身分去经营工商企业,自觉不自觉地运用特权,有意无意地把官僚作风带入企业,不管主观动机多么善良,现代企业必然程度不等地蜕变为腐朽的官僚企业,投入的大量资金转化为回报率很低甚至长期亏损的沉重负担。因此,一个政党或政治组织如果以直接经营包括铁路在内的工商企业为基本纲领,显然意味着社会角色的混淆和误入歧途。从这个角度看,民国初年孙文提出的基本主张是不足取的,幸亏国民党的多数成员没有听从他的主张,否则,这个组织的处境将更加困难。

当时,国民党虽然仍尊孙文、黄兴为领袖,但实际工作是由宋教仁主持的。著名记者黄远庸写道:“国民党之改组也,实系钝初(宋教仁)一人主持……宋君居京既久,政治思想异于他人,实为国民党政界运动之中心。诸同盟会议员既亲附之,与之连名附于赞成改组之列,及改组事定,则国民党之议员,尤亲附之。”与同盟会一样,国民党也有不同的派系。宋教仁显然是有重大影响的一派领袖,且显示了团结全党的潜力。应该如何评价他的政治主张呢?

应该肯定,他把秘密革命组织改组为共和制下公开活动的政党是正确的。章太炎等人鼓吹的“革命军起,革命党消”是片面的,但革命党确实需要改组为民主政党,方能适应巩固和发展民主共和政制的需要。同盟会本来以组织武装起义为自己全部活动的中心。民国建立后,除非一开始就准备继续积蓄力量,以武力扫平一切政敌,统一全国,建立自己的绝对统治,同盟会的组织结构和活动方式不能不进行全面的改革。

应该指出,不能简单地把消解党派看作反民主势力的政治阴谋或个别人昏愦的奇谈怪论。这个错误主张其实包含着一些合理因素。例如,张謇是消解党派的积极支持者。在政权移交给袁世凯以前,他就致函临时政府陆军总长兼参谋总长黄兴,申述他的理由:“军事非亟统一不可;而统一最要之前提,则章太炎所主张销去党名为第一……一则可融章太炎之见,一则可示天下以公诚,一则可免陆军行政上无数之障碍。愿公熟思之;此为民国前途计,绝无他意也。”当时义军蜂起,良莠不一,非严加整顿,军令、政令均无法统一;财政亦不堪重负,正面临崩溃的危险。他没有就事论事,而冀图从现代国家中政党与军队关系的高度去思考问题。军队与政党分离,在国内政治斗争中中立,使之真正成为国家而不是某个党派或个人的工具,这是现代民主国家的天经地义。张謇以此为出发点,力主“销去党名”,如仅就军队与政党关系而言,这是一个正确的原则。如进一步要求整个社会都“销去党名”,那就有过犹不及之嫌。不过,无论是那种情况,这都反映了一些有识之士已敏锐地感到:原有的政治组织必须改组。同盟会等五团体联合组成国民党,正是适应这个历史趋势的正确措施。有的史家认为,国民党成立前后滥收党员,削弱了它的战斗力,这是导致民主共和制不能巩固的重要原因。窃以为对此事要作全面的分析。

首先,不能用列宁主义政党的组织原则作为观察其他政党的规范。这些政党从组织形式去考察,大体有两个类型:一是所谓“干部党”,通常只有党务干部在做研究和宣传政策、联络和筹款等活动;一般成员没有严格的入党手续。另一是“群众党”,自下而上地组织,有特定的社会群体(如职工或工商业者)为主要的社会基础;即使有入党手续,也极为简单。两者通常都以通过选举执掌政权为自己的活动中心(即使是特定历史时期的政治怪胎——希特勒法西斯主义类型的政党也是通过选举上台的),各自以自己的主张和推销这些主张的能力去赢得选民的信任。因此,政治纲领和当前各种重大问题的对策才是这些组织的生命线。这些政党实际上是政治家、政客(这是一物多名,实质并无差别)或其他有志安邦治国和做官谋生等吃政治饭的人,谋求赢取公民支持,贯彻主张,施展抱负的组织形式。严密的组织是不必要和不可能的。这些政党面对的是公民取向的不确定性,而这正是督促吃政治饭的人进取,和推动社会更加自由、民主、开放的必不可少的机制。如果一次授权,即可长期垄断,必然导致国家的封闭,实行极权主义,乃至干出各种疯狂勾当。德、意、日的法西斯政治就是其中典型。所以,国民党成为比较松散的民主的政治组织,不过是现代政党的常规,不值得大惊小怪。对中国民主政治的发展,这也是利大于弊的积极步骤。

在组建国民党过程中,确实出现过一些偏差。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不以政治思想的分野为基础,硬拉当权的政府官员入党,拼凑所谓“政党内阁”。当时数以百计的政治团体,纲领和政策相同或接近的比比皆是,一人跨越几党的现象屡见不鲜。例如,南京临时政府的司法总长伍廷芳是共和政体的坚定支持者。但他既是与国民党对立的共和党和后来的进步党的理事(理事长是黎元洪);又是国民共进会的会长,国民公党的名誉总理(这两个组织后来都与同盟会合并,组成国民党)。同时参加对立的两派尚且不以为怪,交叉参加同一倾向的各党更司空见惯。这反映当时的政治领域存在“咸与维新”的某种浑沌状态。面对这一状况,如能确切认定“普及政治思想,作育从政人才,确为当今急务”,坚定不移地传播和捍卫自由、民主思想,不失为争取与联合各方力量、推进民主政治的大好时机。

不过,如果不以培植自由、民主思想为基础,不清醒地考察政治分野,为追求表面的影响而降格以求,不但给世人留下丧失原则的恶劣印象,且为反民主势力张目。当时,建立民主政制的主要阻力来自袁世凯及其追随者。但国民党的有些领袖居然把长期追随袁世凯的前清官僚、时任国务总理的赵秉钧和各部总长等所谓“国务员”拉入国民党,然后心满意足地宣称已组成了“国民党内阁”。黄兴甚至“并挽袁(世凯)为国民党领袖。袁遣杨度入党,觇虚实。杨以变更政党内阁主义为条件;吾党难之。杨不入党;袁亦罢入党议。”出面办这件事的是黄兴,但得到孙文的首肯和支持。孙文曾志得意满地说:“黄克强抵京后,主张政党内阁,调和各派意见,袁总统均甚赞成。余出京时,邀国务员加入国民党之议始起。今阅报,国务员已入加本党。是今日内阁,已为国民党内阁,民党与政府之调和,可谓跻于成功。嗣后国民党同志,当以全力赞助政府及袁总统。”这种麻痹斗志的声音,与当时严格批评监督政府的舆论颇不协调。

尤令国民党尴尬的是有些“国务员”坚持独立人格,坚决拒绝了这种错误做法。当时的报纸曾广为报导:“黄克强此次来京……曾力劝教育总长范源濂君加入国民党,措词颇为激烈。略谓:此次鄙人北来,专为调和意见而来。尤以国务员一律加入国民党,为调和之先声,且符政党内阁之主张……现在各国务员均先加入,公如固执,将来破坏吾政策者,实君一人。吾不得已,惟有立离北京耳。范乃婉词却之。”?财政总长周学熙语人云:“财政总长地位为一时的,周学熙三字为永久的,因一时之地位令永久之个人入党,昧良无耻,莫逾于此。‘故对黄兴强招入党之举,坚拒到底。”强人所难,竟招致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孙文、黄兴始料不及的。

另一偏差也是由他们两人造成的。1912年9月25日,《政府公报》民国元年第149号公布了袁世凯、孙文、黄兴、黎元洪《协商订定内政大纲八条》:“一、立国取统一制度。二、主持是非善恶之真公道,以正民俗。三、暂时收束武备,先储备海陆军人才。四、开放门户,输入外资,兴办铁路、矿山,建置钢铁工厂,以厚民生。五、提倡资助国民实业,先着手于农、林、工、商。六、军事、外交、财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权主义,其余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权主义。七、迅速整理财政。八、竭力调和党见,维持秩序,为承认之根本。”正如当时上海《时报》所说:“八政见之最要者为外资输入与集权限制之两条。”对这八条稍加考量,不难发现它有一大特点:没有显示民主共和制度的特点。如果把它放在清帝国最后10年的新政时期,当时的朝廷和包括袁世凯在内的中央和地方大臣也会欣然接受。

与国民党既定的政纲相比较,被孙文抛弃的恰恰是为民主共和制度奠立牢固基础的部分。一是只字未提国民党孜孜以求的政党内阁和议会制度。《国民党宣言》曾尖锐地提出:“夫共和立宪国之政治,在理未有不以政党为其中心势力,而其共和立宪犹可信者。而今仍不然,则中国虽谓为无共和立宪国之实质焉可也。嗟乎!兴言及此,我国人其尚不知所以自反乎?我国人之有志从事于政党者,其尚不知所以自处之道乎?”二是忽略了国民党五条政纲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发展地方自治”。提出这一条为的是“将以练国民之能力,养共和之基础,补中央之所未逮也。”而其终极目的则是“巩固共和,实行平民政治。”要是说孙文在公开场合还说点“尊重议院”之类的话,与袁世凯的13次会谈中,则根本没有把这一重要问题摆到议事日程上。后来,孙文曾自我辩解,彷佛民国建立后,他是行约法之治,实行地方自治的提倡者,只因“后知后觉”的国民党其他领导人反对,才无法实行,并导致革命的失败。看看他是怎么说的吧:“乃于民国建元之初,予则极力主张施行革命方略,以达革命建设之目的,实行三民主义,而吾党之士期期以为不可……此予之所以萌退志,而于南京政府成立之后,仍继续停战,重开和议也。”所谓“革命方略”就是夺取政权后至实行宪政之前,要有一个实行“训政”的过渡时期,“在此时期,行约法之治,以训导人民,实行地方自治。惜当时同志不明其故,不行予之主张。”如此说来,在民国元年,他不愧是实行地方自治,推进民主政治的先行者。

不过,这些事后的辩解,迄今无法找到足于证实的可靠史料。反证倒有不少。首先,“南京政府成立之后,仍继续停战,重开和议”的根本原因是财政支绌;说其中包含着革命领袖之间路线斗争的玄机,纯属信口开河。其次,当时他反复宣扬的是一民(民生)主义,更具体点则是修20万里铁路,民主政治体制的建立和巩固,实际上已排除在他视野之外。再次,当议及政治时,他满脑子都是中央集权。就任临时大总统的第一天,向海内外宣布五条“政务之方针”,依次是“民族之统一”、“领土之统一”、“军政之统一”、“内治之统一”、“财政之统一”,居然矢口不谈民主政治体制的建立和巩固。念念不忘的是铁路和中央集权,难怪在与袁世凯商定施政大纲时有意无意地置诸脑后的,恰恰是民主政治体制和发展地方自治的内容。要是说这些辩解有什么价值的话,那就是证明孙文急于表白,他是致力于推进民主共和制度建设的伟大政治领袖,而不是厌弃政治沉迷于铁路的实业主义者。这倒成了宋教仁等人的纲领比较符合实际的又一佐证。无论怎样辩解,综合以上情况,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孙文当时提出的纲领和实际行动,都与中国历史行程对一个政治家的要求不相符合。这是他在辛亥革命后的一个重大迷误。

不过,孙文的观念并没有真正转变。他所以那么慷慨一再把满蒙奉送给他国,原因之一是他不认为那是中国的本土。1913年5月,美国驻上海总领事向在北京的代理公使报告孙文的一次谈话:“当来访者说,万一发生内战,日本突然袭击满洲,孙博士答称‘满洲并非整个中国’。有人提出警告,俄国届时将完成对于蒙古的接管,先生指出,留下的地方才是真正的中国。”孙文没有认识到,一个在野的政治领袖根本无权转让本国的领土;假如他认为那不是本国领土,那就更加无权说三道四了。

一个不能不回答但又难于回答的问题是:孙文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重大的迷误?笔者目前还无法提供完整的答案,要说的是:有两方面的因素是不能忽视的。

一个方面个人品德的缺陷。

孙文本人的性格是复杂的。再加上他生前身后都脱不了复杂的政治关系的羁绊,不同的政治派别和人物,都冀图按照自己的需要去塑造孙文的形象,与他有来往的人留下来的资料往往歧异很大。鉴于1927年以降,中国人反复聆听的是颂圣主旋律,这里介绍的便限于亲身观察并敢于揭露其性格缺陷的材料。这些人的观感和评论也可能有片面或不当之处,但都是同时代人的亲身感受。本文旨在总结孙文在一个时期的失误,而不是给他写全面的传记,作这样的选择不但切题,或许还有助于读者结合孙文的言行,作出自己的判断。

谢缵泰(1872——1937,一说死于1938)是出生于澳洲的革命志士,1895年便参加了兴中会。在其名著《中华民国革命秘史》中,他记下自己观察孙文的印象。1895年5月5日,他会见孙文后写道:“孙逸仙看来是一个轻率的莽汉,他会为建立‘个人’的声望而不惜冒生命的危险……他认为自己没有干不了的……‘大炮’!”6月23日又写道:“孙是希望每一个人都听从他。”

宋教仁1907年2月28日的日记有如下的记载:“庆午(即黄兴)忽言,欲退会(指同盟会),断绝关系,其原因则以□□□以己意制一新国旗,而庆午以为不善,请其改之,逸仙固执不改,并出不逊之言,故庆午怒而退会……实则此犹小问题。盖□□素日不能开诚布公、虚心坦怀以待人,作事近于专制跋扈,有令人难堪处故也……又思□会自成立以来,会员多疑心疑德,余久厌之,今又如是,则将来不能有所为,或亦意中事,不如另外早自为计,以免烧炭党人之讥,遂决明日即向逸仙辞职,庆午事亦听之。”当时宋教仁是同盟会司法部检事长和《民报》编辑。

谭人凤(1860—1920)是老同盟会员和重要骨干,多次参加起义,出生入死。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后,流亡到日本,为总结历史经验,他写下这么一段评语:“中山本中国特出人物也,惜乎自负虽大而局量实小,立志虽坚而手段实劣。观其谋举事也,始终限于广州一隅,而未尝终筹全局;其用人也,未光复以前,视为心腹者,仅胡汉民、汪精卫、黄克强三人,既失败而后,藉为手足者,又仅陈英士、居觉生、田梓琴、廖仲恺辈,而不能广揽人才;其办党也,又以个人为单位,始则放弃东京本部,专注重南部同盟,继者拒旧日同人,邀新进别开生面,非皆局量之小,手段之劣乎?至揣测华侨心理,知必发难后始能筹款,遂不计成败,嗾人轻举妄动,败后无力维持,则尤其失人心之处也,以故前后举发十数次,靡费及数百万金,无一成功之效果,卒至进退失据,不亦可惜哉!”

陶成章(1878—1912)是坚定的革命家,光复会和同盟会的重要骨干。1909年,同盟会中包括他在内的一批人不值孙文的所作所为,要求罢免他的总理职务。他们起草了一篇言辞激烈的传单,体现着中部同盟会一批成员的愤慨,不管是否完全符合实际,听一听不无好处。同时,撇开一些颇难弄清的具体事实,有一些意见深刻剖析了20世纪中国政治人物的通病和顽症,不失为不应忽视的警世箴言。

例如,他们说:“所谓孙文也者,在两广内地,固无一毫势力,即在于南洋各埠,亦仅得新加坡一隅,设一团体,彼时会员亦不过三十余人……弟等一片公心,尽力为之揄扬,承认其为大统领,凡内地革命之事业,均以归之彼一人,以为收拾人心之具。于是彼之名誉乃骤起……既得势,彼乃忘其所自始……遂以为众人独愚而彼独智,众人尽拙而彼独巧,谎骗营私之念萌,而其毒其祸,遂遍于南洋之各埠矣。”

又如,他们指出:“凡反对彼一人者,尽诬之为反对党,或曰保皇党,或曰侦探,意欲激怒极热心而不洞悉内情之同志,使之互相倾轧,以快其初愿。”

章太炎是同盟会和辛亥革命的重要领袖之一。他与孙文既有过并肩奋战的岁月,也有过激烈争辩乃至分道扬镳的日子。孙文逝世,章太炎肯定“天生我公,为世铃铎……余岂好邮,好是谔谔。”既承认孙文首倡革命之功,又坦言彼此的分歧,是有话直说的诤友。孙文生前,他笔下已一再出现如下的字眼:“中山计划短浅,往往自败”,“中山天性褊狭”,“中山为人卤莽轻听”,“中山名为首领,专忌人才,此仆辈所以事事与之相左也。”

民初的名记者黄远庸对政坛人物观察入微,他对孙文的评价是“大言无实”四个字。

以上六人无不认为,孙文作为政治家,在品德上有不少重大缺陷。同时,他们的评论虽有差异,但有几个显著的共同点:1,胸怀不宽,缺少容人之量;2,轻率,说话、办事欠深思熟虑;3,权欲、领袖欲很强;4,民主素养不足,不时显露专制、不择手段的习性。在现有的被主流意识形态所推崇的大量回忆录、传记、文章中可以找到大量与上述四点截然相反的材料。那些材料一般读者唾手可得,笔者不再征引,亦无辩析的兴趣。至于谁说得比较切实可靠,只能由读者自行判断。在华的外交官,记者和其他人士也对孙文有过种种评论,敬意虽有但不多,大都视之为不成熟、缺经验和权力份量不足的政治家。与众不同的是急于找到合作伙伴的俄国人。为免扯进中外关系这个敏感话题,此处亦不涉及。要补充说明的是:世间有不少表里如一的人,但也不乏有多副面孔之辈,政治家中尤其多见。记录和评论历史的既有实话直说的,亦有人出于种种苦衷,不得不说些应酬的门面话;而动机各异的颂歌手,圣诗班,古今中外,所在皆有,今后亦无失传之虞。应该感谢谭人凤、章太炎等人之处,在于他们以自己独立观察所得的结论,为解读民国初年孙文的言行,提供了十分宝贵的另一路径。

另一方面是社会环境。

孙文出生在一个前现代的农村。那里不可能有自由、民主的文化氛围。他在这样的环境下接受传统的村塾教育——识字和中世纪意识形态的灌输。在13岁赴夏威夷以前,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洪秀全的故事。反抗等于造反,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亦即太平天国老兵教给他的基本观念。除了这个最后手段外,在现代社会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自由、平等和民主的讨论,互相尊重基础上的对话和妥协,都是当时的环境中所没有的。

孙文是在19世纪80年代萌发参与政治活动的念头的。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与民间秘密会党——三合会、致公堂、哥老会等洪门组织及其他帮会结下不解之缘。1886年,他在广州博济医院学医时结识郑士良、尤列,两人都是洪门中人。他们也是最早的政治上的“同志”。1894年在檀香山组建兴中会,最早的会员邓荫南、杨文纳也是洪门的。1895年在香港与谢缵泰、杨衢云的辅仁文社联合,组建兴中会,谢氏即是三合会成员。他们进行的多次武装起义,都是依靠会党和绿林好汉。1899年10月,兴中会、哥老会、三合会首领曾在香港会见,决定组织兴汉会,公推孙文为总会长。1904年1月,他又在檀香山加入洪门致公堂。“孙文亲在五祖像前发三十六誓,愿遵守洪门二十一条例十条禁。于是洪门封以洪棍之职,孙文欣然接受之。”

人的行动总是受思想和文化观念支配。孙文接受过现代西方民主主义思想的薰陶,因此才有三民主义的构想,民主革命和建立合众国的倡导。但系统研究他留下来的文字,不难发现他对现代西方民主主义的政治理论的了解既不系统,更不深入;加上逻辑思维不严密,缺乏理论思维应有的彻底性,认识和观点的混乱,俯拾皆是。在民族和个人自大心理结合下,他甚至断言:“外国民权办法不能做我们的标准,不足为我们的师导。”“我们拿欧美已往的历史来做材料,不是要学欧美,步他们的后尘,是用我们的民权主义,把中国改造成一个‘全民政治’的民国,要驾乎欧美之上。”如此大言不惭,自然不可能认真清理自母体文化中承受的与自由、民主、法治相悖的观念和行为习惯。他的政党观念和政治行为,渗透了多少传统的帮会烙印!于是,我们看到的不是“驾乎欧美之上”的更高形态的新式民主,而是言行中处处流露中世纪专制主义的腐朽气息。

传统吞噬了现代!个人品德的缺陷和思想观念的迷误应该重视,更应重视的是社会环境。民国初年,在政治舞台上驰骋的主要是四类人:前清官僚;行伍出身的武人;新军将领;留洋归来的政客。当时面临的课题是在旧体制瓦解的基础上,让全国逐步过渡到民主与法治的新轨道上。前三类人一再显示与新体制格格不入的习性毫不足怪,他们本来就是中世纪的孽种。孙文的迷误却提醒国人,那些号称既民主又革命的领袖人物,其实脑后仍然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从中推出的一个合理结论是:当时的中国社会该死的未死,方生的孱弱,现代的民主与法治缺乏深厚的社会基础。

对症下药,应该致力于培植民主与法治的社会基础:

让中产阶级日益壮大,保护和支持他们的社会团体充分发挥作用,成为牵制政客和武人的强大力量。

拓展当时已具雏形的以言论自由为核心的独立的新闻出版业,形成强大的舆论监督和思想更新机制,成为遏制政客和武人违法行动又一强大机制。

推广以蔡元培改革后的北京大学为范式的现代教育,让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接受现代文明观念和科学技术的培育。

推动新文化运动——思想革命更加广泛深入地开展,让中国人确立公民权利、个人自主自由、司法独立和法治、宪政、军队国家化和军人不得干政的观念,为民主共和制度奠立牢固的思想基础。

这条道路极其漫长,不可能立竿见影,只能日积月累,积小变为大变。可是,欲速则不达。它不但可以减少旌旗变幻、血流成河的战乱给普通老百姓的痛苦和对生存环境的破坏,而且它是无法绕开的起点和基础,战火过后依然必须从这里起步,一步一步攀登。

政治家在这个艰巨的历史性建设面前不是无能为力的。消极者的最低限度是不知法犯法,在政治斗争中遵守游戏规则。积极者则进而捍卫和支持上述基础事业的发展。不幸,孙文没有显示伟大政治家应有的高瞻远瞩气慨,不在枝节问题上纠缠,把中国推向民主与法治的轨道,辜负了历史的重托。

为了寻找政权合法性的依据,国民党及其领导下的国民政府从奠都南京之日起,便不遗余力装扮和神化孙文。它发表《宣言》向全世界宣布:“总理中山先生所创造之三民主义,实为结合中国民族之历史的文化精神与现在世界之科学的学术经验而成之革命的最高指导原则。

此一原则,不特足以指示中国之国民革命之理论与行动;全世界一切人类欲求得普遍而永久之和平而进步,其政治的、社会的组织,国家与人民之行动,绝不能背离此原则。此实过去与现在世界之一切政治的、社会的经验之所能确实证明者也。“孙文成了中国和世界的救世主。从此对孙文只准顶礼膜拜,对其言行不准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和学术探讨。神化孙文,不过是神化其继承人蒋介石和国民党。他们以真假参半的孙文为符号,着力推行极权统治。孙文成了他们实施文化专制主义的工具。这些都是众所周知和无可争辩的历史事实。

探讨民国建立后第一个十年孙文的迷误,不但有助于寻求历史真实,汲取经验教训,也是清算国民党的全能政治,告别专制主义的不可缺少的工作。这个工作早就应该做了。抛砖引玉,愿大雅勿负历史。

吴思:我们的人格理想

仁孝人格

汉恒帝时期(147年-167年),陈蕃出任乐安太守,听说治下有一位叫赵宣的平民百姓,乡邑间盛赞其人至孝。父母去世,按常规要守丧3年,或居家,或结庐墓旁,这位赵宣竟然守丧20余年,而且一直住在未封闭的墓道之中。

陈蕃——就是《世说新语》开篇说的那位”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的陈仲举——听到了众人的推荐,便会见了这位”州郡数礼请之”的孝子。聊起家常,陈蕃发现赵宣有五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陈蕃大怒。这家伙睡在墓道中干了什么?这不是”污鬼神”吗?”圣人制礼,贤者俯就,不肖企及”(语出《礼记》),你跟着脚尖够不上倒也罢了,假充什么圣贤?这不是”诳时惑众”吗?于是陈蕃将赵宣治罪。(1)

恒帝时期的东汉并不是什么好世道。连年歉收,盗贼四起,宦官干政,党祸不断,立国120多年的东汉已然日薄西山,露出了衰亡之象。但是我们透过这个故事仍然可以想见当时的道德风尚,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人们怎样诳时惑众,凭借何种表现就能够诳时惑众。

时代真是不同了。试想,今天的中国还会有人做赵宣做的事吗?即使他想诳时惑众?赵宣的行为恐怕已经超出了今日疯子的想象力范围。再退一步想,如果有人重新提倡守丧三年,我们会觉得这很正常,很自然,因而衷心拥护吗?如今国家规定的丧假是3天,似乎没有人建议延长十倍八倍以捞取政治资本道德资本或别的什么资本。2000年屹立不倒的常规,如今已经不正常了。

我这里说的不是某种无足轻重的礼数。”孝为仁之本。”孔子叫世人”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又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2),他为我们描述的是一种以仁孝为核心的理想人格,据说上合天理,下依人性,发为礼义。它为2000年来数以亿计的人们提供了为什么生活和怎样生活的权威答案,而且获得了吸引人去假冒的崇高地位。

孔子真死了?

雷锋人格

好像雷锋也死了。十多年前,一位不知姓名的父亲抱小孩乘车没人让座,当父亲的便对孩子说了一句:”雷锋叔叔不在了”.这句话的版本之多,流传之广,恐怕要远远超出尼采的那句”上帝死了”.可见时势不仅造英雄,还能造哲学家,至少能造名言。

其实现在还是有人给老人小孩让座的,孝敬父母的孩子也不罕见。但是大概没有人不承认道德风尚确实变了。作此断言的基本依据,就是很少有人为了诳时惑众而像赵宣假充学子那样假充雷锋了。假充雷锋的现象曾经相当普遍,”假积极”这个词也曾经相当流行。时过境迁,现在还有谁骂别人”假积极”么?现在诳时惑众的是假洋鬼子和真真假假的大款大腕,而不是假孝子假道学假仁假义和假积极。

“雷锋叔叔不在了”,这句话非同小可。雷锋所代表的是一种以”为人民服务”(人民不包括敌人)为核心的理想人格,据说它合乎科学规律,顺应历史潮流,代表人类未来。具有这种人格的人可以当接班人,生得伟大,死且不朽。这种人格理想曾经在共和国的历史上雄踞二三十年,为数以亿计的人们提供了为什么生活和怎样生活的标准答案。

人格与时代

人格理想不像时装发式,其变化的根据要深刻得多。

孔子和毛泽东倡导的人格理想,都很合时宜地告诉人们如何处理当时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并且很有力地证明这种处理方式合乎天道人心或者历史规律,具有终极价值。现在,我们离宗族大姓毗邻而居、宗亲世交触目皆是的时代已经很远了,我们离革命同志团结一心兴无灭资推翻三座大山的时代也不近了。出门上班,满眼小商小贩雇主雇员,下班上路,到处是行色匆匆的路人和讨价还价的顾客。想叫一声同志,招呼一声兄弟,真不知冲谁开口。

孔夫子和毛主席没有教我们在这样的社会里怎样做人,没有来得及为我们树立一种合乎此时此境的人格理想,并把它与不知躲在何处的终极价值联系起来。

呜呼,我们失去了精神支柱。

公民人格

西方人有什么好主意吗?据说西方人面临精神危机时常常把眼睛转向东方,那我们也不妨看看西方。在上帝去世或弥留之际,西方人总要拿出个办法来处理他们的人际关系。

西方基本的人际关系是什么呢?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从商品开始,他认为商品交换是那个社会的基本关系。他又把劳动力作为商品引入,在遵守等价交换规则的条件下,推演建立了一个逻辑严密令人瞠目的理论大厦。

现在正吃香的西方经济学,其所有理论都建立在两个最基本的假设之上:一、每个人都归在给定的约束条件下争取自身的最大利益,也就是说人是理性自利的。二、每个人在市场上都有完全的选择自由,也就是说谁也不能强迫谁,只能平等地交换各自的产品和服务。于是我们又看到两不相亏的交换波涌而出。

似乎不必再说等价交换的原则如何渗透了西方社会,以至社会学中的交换理论成为主流。也不必再提用经济学方法分析家庭和政府行为的努力如何频频斩获诺贝尔奖。总之,西方人处理基本人际关系的常规是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这算是什么人格理想?再说得好听一点:做一个善于保护自己的权利,同时也尊重他人权利的好公民,一个自利同时也遵守社会义务的好公民,这能算是理想吗?为人民服务呢?爱呢?天理呢?道呢?历史规律呢?人生的意义呢?终极价值呢?难怪西方人说自己精神危机!

但是我以为西方人的主意并不坏。公民人格很有资格成为我们今天乃至未来数代人的理想人格。假设这个理想真能成为现实,马克思描绘的靠资本获取剩余价值的现象虽然不会寿终正寝,赤裸裸的坑蒙拐骗总不会有了。此外,”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之类的痼疾,满口的为人民服务,一肚子营私舞弊之类的顽症,居然也出乎意料地失去了流行的适宜温度。剩下一个大家诚实地劳动,干净地挣钱,尊重自己也敬重别人的社会——这是一个很糟糕很庸俗的结果吗?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3),这话实在是很有道理的。

顺便说一句,我觉得英美人彼此相称的”Mr.”这个词很妙。Mister作为Master的弱化形式,在词源上的基本意思仍是”主人”.你也是主人,我也是主人,大家都是自己的主人,自己照顾自己,同时也自己承担责任。谁也无权欺负谁,至少是不能强迫谁。这正是等价交换的前提,公民人格的要义。

公民人格与传统

咱们不能崇洋媚外。他们是主人,咱们也是主人。他们的传统生出了公民人格,咱们也有能生出公民人格的传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4),天下的人心本是相通的。

在以仁为核心的儒家理想人格中,就分明蕴涵着公民人格的生长点。

子贡曾经问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回答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5)孔子在此既尊重了别人,也肯定了自己。这不是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孔子告诉子贡的是可以奉行终身的大原则,而且类似的原则也曾在位居核心的”仁”的范畴里出现。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6)这里更直截了当地肯定了”欲立”和”欲达”的自己,也尊重了有同样欲望的他人。如此两不相亏地行事,正是公民人格的核心。

我无意把2000多年前儒家倡导的理想人格混同于今日西方的公民人格,这样做自然经不起知人论世的推敲。我也无意当一个儒家修正主义者。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问题和解决办法。不必死抱住某句箴言不放——西方的公民们似乎也没有死死抱住耶稣”爱你的邻人如同爱你自己”的训诫推导不已。

我想说的是:不必担心丢了咱们的传统。古今中外的人心自有相通之处,在劳动仍是谋生手段的时代,在劳动成为人生第一需要或莫大乐趣之前,在纳贡服徭役修陵寝的时代过去之后,人有一种不得不然的为人之道,不管你叫它什么,也不管你的传统是什么。

公民人格与终极价值

自利不损人的公民人格未必就与飘渺的终极价值挂不上钩。我先在这里挂挂看——我挂不好不等于别人也挂不好。

最简捷的挂法,就是把公民人格说成自本自根的终极状态。人是什么?”食色性也”,用中国农民的话说:”人活两个脑,一头吃饭,一头生养”.这是”本我”.再加上”超我”的约束,责任感义务感或曰礼义廉耻之类,这就是人了。谁也不会追问蚂蚁或猴子在其自身生存繁衍之外的终极价值,那么也不必向人类发问。

这种挂法有点耍赖之嫌,但不能说它没理。事实上弗洛伊德的本我,萨特的选择自由,确实被许多人视为终极价值。你可以另有高见,却不能说人家赖皮。

如果不肯接受这种终极价值,只承认传统的终极价值,我们可以再往传统上挂。马克斯。韦伯在他那本《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就用一个”天职”的概念当钩子,把公民的赚钱工作与上帝、天堂、灵魂不死这一套终极价值挂起来了。利己的行为都能挂上尊重他人的行为自然不必多说。我们中国人要想挂,似乎也不必太费劲。我们的祖先把道、天道、天理等等视为自本自根的终极存在,而且用天人合一的概念把天道与人性挂得结结实实。《中庸》有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那么我们只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行了,终极价值已在其中。一定不肯接受这种自然而然的包容,非有与外在的天硬挂,我们也可以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7)。什么叫自强?拼命工作算不算自强?算就挂上了。这就是以天为则,顺天意,行天命,正好比服从上帝。再加上一个”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8),宽容地对待别人,帮助别人,那更是阴阳调和。一阴一阳谓之道,这就算到头了。

如果说东西方传统中的终极价值太老了,不适用了,我们还可以换不太老的,流行于十几年前的。西方经济学中有个”激励相容”的概念,就是说每个个人理性自利的行为经过看不见的手的指引,便会结出社会进步、人人受益的善果。那么,好好赚你的钱就行了,只要别违法,其结果必定是社会进步,人民幸福。如此,关心国计民生的人便可以安心:历史正在你的生意中前进。实在安不下心来的不妨将来多做慈善事业,直接摘取善果,现在的工作可以看做打基础。性急一些的甚至不必等待将来,值此新规未立之际,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可以干些为万世开太平的大事。

如果说这种终极价值还不称心,恐怕就要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什么心了。明心见性,认清自己的真心自性,这是佛家特别擅长的功夫,也是佛家认可的终极价值——见性成佛。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大可不必关心什么理想人格。既然有理想,总是对现实的自我有所不满,而这正是大彻大悟者不会有的妄念。也许,释道儒的明心见性传统能为人类提供如何成为真人的答案,帮助我们成为可能是、应该是、本来是的那种人。但是即使有了明白易懂的答案,恐怕在有人挨饿受冻,有人互相残杀的时代也不容易大行于世。

话说远了。最后收一句:好公民是不会干涉别人明心见性的,他自己也可能做同样的事。等大家都有适宜的条件和巨大的兴趣做这样的事了,公民人格自将让位,替代它的东西或许很有仙风道骨。

注:

(1)事见《后汉书。陈王列传第五十六》。

(2)《中庸》。

(3)《庄子。胠箧》。

(4)《论语。阳货》。

(5)《论语。卫灵公》。

(6)《论语。雍也》。

(7)《周易。乾》。

(8)《周易。坤》。

本文选自《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修订版)吴思著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2月。作者吴思,1957年出生于北京,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现任《炎黄春秋》杂志总编辑】

杨恒均:政府应该如何维护城管和警察的形象?

佛山电视台“飞鸿茶居”节目请我去做一期节目,说是佛山有一个城管打了一位摆摊的老婆婆,大家去辩论辩论。我原本以为这城管打人不会发生在相对开放的沿海城市,显然是错了。“飞鸿茶居”是一个有现场观众参与的对谈节目。能够清谈本地发生的城管打人事件,足见电视台还是比较开明的。另外也说明当地政府也有一定的包容心,毕竟这城管和电视台都是他们说了算的部门,如果他说不能搞这个节目,自然大家就只能异地讨论了。这也是当今互联网上很有意思的现象,一个地方发生了问题,当地的多媒体和网络是干干净净地一个字也不能报道的,外地媒体又不能异地采访,于是就只有了异地的互联网——而妙就妙在互联网可是无省界和市界的。

对于城管和警察打人事件,我也一直在思考,这次能够借助电视节目争论一番,也是不错的。当然,说了多少,能够播出多少,那是另外一回事。这次节目除了我们三位嘉宾和一位主持人,还有一些现场观众,听说观众里也有好多位赶过来的城管工作人员。节目快开始的时候,我才发现观众里没有小贩,笑着提醒节目主持人,应该随便到街上去接几位小贩过来,给他们一些补偿,请他们坐在现场,如果可能,请他们参与讨论,不管他们讲话是否有条理,是否可以很好的表达自己,有他们在现场,我们说起话来也许会更加客观,至少我们说起来不会胡说八道。

我不喜欢自己在镜头前的样子,觉得很多事情还是写出来更清楚,加上节目有时间等限制,所以,决定还是写两句。特别是今天又听到东北也发生了严重的城管打人事件,以及继“躲猫猫”之后,海南看守所也发生了嫌疑人被殴打致死的恶性事件。我想把城管和警察拿来一起说,讨论一下我们的政府应该如何去维护城管和警察的形象。

当大家都在辱骂城管和警察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去帮政府维护城管和警察的形象呢?因为这是我发现政府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问题——无论发生多么严重冲突事件,某地政府第一想到的就是要维护城管和警察的形象。可是他们干的事又恰恰是损害城管和警察的形象,甚至损害政府的形象。

这也是我在上次参加佛山的电视节目以及后来阅读有关新闻和评论时的强烈感受。我们原本是来讨论城管打老婆婆这件事,可是,转眼之间,讨论的焦点就成了:城管的工作重不重要?要不要取消城管?城管是个什么单位,干的好事多,还是坏事多?没有城管会如何如何等等……

焦点一滑到这里,整个讨论的逻辑就越来越离谱了,虽然大家也同情被打的老婆婆,可是,却多次发出了理解城管,对他们的“难处”表示认同和同情。当时一个城管总结的比较到位:你看,城管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的,发生冲突只是个别现象,没有城管,大家的生活都会受到严重影响……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逻辑,一个老婆婆被打,我们无法找出原因——如果找到了就不会屡次发生的,却把她被打和整个体制和制度对立起来。做完节目后我才发现,这个奇怪的逻辑其实支配了我们的很多行为和思考,也让我们很久无法从怪圈里走出来。

城管和警察都是国家重要机构,都是维护人民生命安全和城市环境的重要部门。如果因为警察打了人,我们就说警察应该取消,那实在是可笑的。可是,如果警察打死了人,我们就说,警察很重要不能取消,他在每天保护你啊。所以他们打死了人仿佛也得到了辩护,那就不但是可笑,而是可悲了。

同样的道理,在目前的情况下,我认为城市管理部门是有必要存在的,即便我们合法化了三千万小摊贩,我们仍然需要城市管理部门来管理这个城市,除非你把城管的那块工作归到警察手下(西方一些国家),那么你就需要很多的警察,我们就成名副其实的警察国家了。

我在节目上举了一个例子说明我们的城市管理部门不是一个可要可不要的机构。我的例子是,和那些同中国发展水平不相上下的发展中国家相比,中国的城市环境要干净和整洁很多,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城市管理部门。没有他们,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中国的小摊小贩(现在有三千万,一旦合法话,可能会立即上亿甚至更多)很可能把中国各大城市的街道弄得象印度和东南亚一些国家的街道。

可是,是不是就此推论出城管工作很重要,而打了几个小摊贩只不过是为大多数人谋利益而无法避免的副产品?当然不能,遗憾的是,我从很多人的话语里就听出了这个意思。他们在发生了粗暴执法和打人事件后,总是拿城管工作的重要性来为自己辩护,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我们是维护大多数人利益的,你看,虽然打了人不对,但那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利益比较起来,就算不得什么了。如果让你选择,打了一个人和不要我们城管执法的话,你选择什么呀?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出门街道被小贩堵起来呀……

这种逻辑!也就难怪有网友情绪激动地把城管打人骂成法西斯行为。因为虽然他们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辩护,可这不正是当年法西斯屠杀犹太人的理由?希特勒打着维护广大德国人民的利益,屠杀一小撮犹太人,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罪恶。当然,这些网友情绪激动,这个比喻也许不恰当,而且是远在欧洲的,那就拿我们中国的例子吧。

建国后的三十多年里,毛泽东要搞阶级斗争,每一次就号召广大的、占绝对多数的“人民群众”去揪斗、折磨那只占5%的少数,结果今天5%,明天5%,后天还有5%,如果他不死的话,可能到今天还在以大多数人利益为幌子残酷压迫5%的一小撮,大家可以想象,到最后我们谁也逃脱不了那5%的命运。

在针对现场有的观众说,城管对付的是少数小摊贩,我们维护的是广大城市居民的舒适的时候,我很生气地说,别拿维护多数人的利益来为自己的粗暴行为辩护,否则,我告诉你,中国九亿农民都是潜在的小摊小贩,他们是不是可以以多数人的暴政,干脆把你们“少数”城市人居住的城市给占领,瓜分掉?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一些人为城管辩护陷入这种荒唐的逻辑呢?也可以说是批评、攻击他们的网友造成的。大家也看到,每当城管打人后,很少有网友抓住那个打人的城管不放,而是在两三句愤怒的话语之后,就开始把矛头对准城管以及城管后面的体制。大有立即解散城管,踏平政府之势。也难怪,城管们很慌张,因为解散了他们,是否符合大多数人利益尚可研究,但他们自己的饭碗不保,那可是切身利益攸关。

我们不妨接下来追问一句,为什么网友不就事论事,在这种事情一出来,就直接上纲上线,把矛头一下子针对了整个城管,以及他们后面的政府和体制?是因为中国人素质低?还是中国的网友太不理性?我认为都不是,网友们失去“理智”,上纲上线,恰恰反应了他们的素质高,一下子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知道问题不是出在打人的城管身上,而是那个打人城管后面的体制和制度。

为什么这样为网友辩护?因为几乎所有的城管部门以及他们后面的那个地方政府在这种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马上就事论事的处罚当时人,而是掩盖事实真相,忽悠老百姓。是政府自己在第一时间犯下这种愚蠢的错误,能怪老百姓素质低?

看到粗暴执法者身后的政府和体制挡在老百姓面前象一堵无法逾越的墙,老百姓不禁要问,如果你这个制度是好的,政府是为民的,城管是为大多数人利益服务的,你为什么要包庇少数坏分子呀?只有坏分子才包庇坏分子啊。

可怜的老百姓,他们面对粗暴的执法者,他们其实是有选择的,他们有法律,有政府,还有宪法!可是当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包庇(甚至同流合污的)粗暴执法者的政府和体制的时候,他们是人世间最最可怜的。

这就是屡次发生的城管打人事件中最简单不过的逻辑,大家看看就清楚了。另外,我提醒大家注意一下,几乎所有的城管粗暴执法和打人事件都是被网友曝光后才引起重视,我又想弱弱地问一句,难道这么多年,三千万个小贩中没有一个出来告你们并且赢得官司的?难道我们这个国家竟然没有对城管的监督部门,难道所有的事件一定要等到网友无意中撞上,拍下来了,才算数?那么多没有被网友曝光的事件,又如何处理的?

这让处于弱势的老百姓如何不联想?城管如此,警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大家知道,西方的警察特别是美国的警察在执法中表现粗暴,甚至打伤嫌疑犯的事时有发生,每次发生,美国媒体和民众的情绪都沸沸扬扬,各大电视台24小时播放那些镜头,可是美国民众很少有把矛头对准白宫,对准美国政府,对准体制的,为什么?因为一旦这种事情出来后,美国人都清楚,最后要依赖的一定还是独立和公正的司法调查,靠民众自己的吵吵嚷嚷根本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而且,民众信任那个政府和体制,他们相信美国政府和司法不会包庇少数的害群之马,从而损害政府和体制。

你再看一下我们的“躲猫猫”事件,这事一出来,天啊,不但警察,而且很多乱七八糟的部门都跳出来,要维护国家和体制了,真是活见鬼!那么一个小地方的某个警察失职,或者说犯了罪,我们偏偏有些人就要把整个体制、政府和他们绑架在一起,而干这种事的人恰恰据说是最热爱体制和政府的人。真是弱智啊!

大家也看到,“躲猫猫”事件在网民的监督、周永康的亲自干预下,算是比较快的得到了解决,这件事促成大家对监狱管理的一些思考,但由于处理及时,民众没有上纲上线,激动的情绪也很快平息下来。这不正好说明问题?如果这件事请被硬压下去,你以整个体制为代价维护了一个不称职的警察,甚至一个犯罪的警察,意义何在呢?

有人认为这样做是为了维护城管和警察这些需要一定威信来维护国家利益的执法队伍的形象。其实这也是吃力不讨好,甚至南辕北辙的。

现在一说到维护城管和警察形象,我看到有些人脑袋里唯一跳出来的东西就是:搞好宣传、教育。所以,听说城管现在弄了一些人员专门搞宣传,这也象我上次写春节期间各种联欢节目中出现了太多歌颂警察的镜头一样,他们认为只要告诉大多数老百姓警察和城管的光辉形象,一切都不是问题了。其实,拨专款搞宣传在其他一些国家的执法队伍中还真没有出现过(除了宣传职能以及灭罪的宣传之外),而且,不管你花多少钱搞宣传,只要出现一起粗暴殴打老百姓的事件,而你又躲躲闪闪欲盖弥彰,那么所有的宣传都泡汤了。

最好的维护城管和警察的形象的方法是让他们的权力受到监督,让他们在使用权力,不管是打着为全体人谋福利,还是偷偷为自己谋利益的时候,必须照章办事,一旦践踏了法律,违反了纪律,都应该受到惩罚和制裁。中国大概还不能实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点,现在是连执法人员犯法也不能与老百姓同罪了,问题就很严重了。本来用来维护政权和国家形象的执法部门却在用自己的恶行破坏政府、国家在老百姓心目中形象。

我认为,城管和警察这些部门,要想维护自己的形象,不是靠增加预算,拿老百姓的钱去搞宣传教育,忽悠老百姓,而是通过群众的监督,不断地清除队伍中不合格的坏分子,保持一支高素质的城管和警察执法队伍。

最后我想对城管和主管他们的人士说一句,我很理解你们的工作,我也亲眼看到一些小贩屡次违反规定侵占公共场合摆卖商品,他们有些是为了生存,有些只是想赚多点钱,他们的违法乱纪确实让我们很漂亮的街道染上了“污点”,但是,那个“污点”绝对不值得你们恼羞成怒使用粗暴打人的方法去清除——

因为,作为国家执法人员,你们的任何有政权和体制支持的违法行为,就不只是街道上的污点那么简单了,而是这个国家和这个政权身上的污点,甚至癌症!

杨恒均 2009-3-17

宋鲁郑:"五四"、"八九"再回首

法国巴黎文化沙龙副会长 宋鲁郑

纪念八九民主运动二十周年征文

西方历史学界有一个著名的理论:衡量一个历史性事件的标准不在其发生时的轰轰烈烈,而在于其对历史的影响和作用,即是否真正推动、影响或改变历史的发展轨迹。如果我们用这个观点看待中国的现代史上著名的”五四”与”八九”事件,也许会更清楚地品出历史的回声。

1919年的”五四”运动,本来是一场单纯的救亡图存、爱国反帝运动,民族主义是其主要色彩。但运动本身却在当时以及历史的长河中演变为”科学与民主”,并成为那个时代以降所有知识分子和中华民族的心理烙印和遗传基因,一直影响至今。其所倡导的民主也最终首先在台湾开花结果。而在这场运动中催生出来的中国共产党更因时就势走向中国历史的舞台中心。在”五四”期间诞生的历史人物也带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奋斗不息的时代特征跃上了历史的大舞台。中国人的思想、精神以及国家的命运和发展方向也因”五四”而改变。1978年在中国大陆重新走向发展轨道的时候,呼唤”五四”精神也依然成为时代的主旋律。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五四”都堪称中华民族承前启后的重大历史事件。

七十年过后的1989年,中国再次爆发了形式上类同于”五四”的学生运动。然而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与当时的轰轰烈烈相比,其影响早已无影无踪,而中国也走向了这场运动相反的道路和方向,并取得了世界经济发展史上绝无仅有的成功。为什么”五四”与”八九”形式相似而历史命运与影响却截然相反?

1989年的学生运动,根本起因在于1988年的改革受挫(价格改革失败)和爆发的经济危机(全国性的通货膨胀、抢购风潮)以及执政集团开始出现并蔓延的腐败。89年中共领导人胡耀邦的去世只是导火线。而这场由经济危机和腐败引发的爱国学生运动,却几乎于第一时间打出了民主的旗帜。而在当时,中国的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仅350美元,距世界公认的实行民主的经济门槛5000美元(另一说为3000至5000美元)相差甚远。中国民主化理论和实践没有充分的准备,整个国民的民主素养相当低下。还有学生领袖中的激进派的不妥协及政治幼稚。这从民运本身的表现就可得以印证。89学运本身有三个转折点。一是学生绝食。而当时自发形成的学生组织”高自联”在联席会议上通过民主投票的方式已经否决了部分激进学生提出的绝食要求。然而这部分学生不满之余,自行决定到天安门广场进行绝食,并迅速得到广大社会的同情和支持,面对即成事实,被强迫的”高自联”也只好默认了这部分学生的行动。二是学生绝食发生后,政府立场松动提出对话的要求,但却由于学生无法选出公认的代表而流产。第三是政府宣布戒严后不久,”高自联”举行联席会议一致同意撤出天安门广场,就在举行记者招待会的前夕,一位成员提出不同意见,当时担任领导的柴玲也随之转向,未经任何形式的表决,单方面宣布继续占据广场。从而把最后一个能够避免悲剧的机会丧失。而柴玲在担任现场指挥的同时,也并不民主,以致发生被其他愤怒的学生绑架的丑闻。

应该说,经济、社会条件的欠缺是这场运动失败的根本原因。正如这场运动的参与者之一著名异议记者戴晴多年后所总结的:这并不是一场民主运动,而是中国转型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个”坎”。总体上来说,由于国内外一系列的复杂因素如中共缺乏改革经验,左倾路线的残余,僵化的计划经济的束缚,贫富差距拉大,腐败横行,西方国家的遏制破坏等,中国刚刚起步的改革进程遭遇了重大挫折,”八九”事件便是国内长期积累的各种社会矛盾的总爆发。从人类历史上看,转型国家由于新旧体制和矛盾的对抗导致大规模的社会冲突比比皆是。我们的近邻日本,曾依靠明治维新在列强环伺的国际大环境下,获得民族独立和主权完整,并从一个封建的封闭性岛国,成功转型为现代化强国。然而在明治维新的初期,转型的矛盾过于激烈,居然爆发了内战,史称”西南战争”,导致全国三万人死亡,其规模和烈度远超中国的八九事件。然而在今天还有谁记得”西南战争”?

而这场运动造成的历史性后果也与这场运动的初衷背道而驰。中共党内的开明派均遭到清洗,保守派占据上风,邓小平一手推动的政治、经济双向改革陷于停顿。直至两年之后,处于耄耋高龄的邓小平不得不进行南巡才得以重启—-但也仅仅是单向的经济改革。此前的政治、经济双向改革已不复存在。而中国就在这种单向的改革中取得了惊人的经济成就,并与俄罗斯以及东欧全面转轨国家形成鲜明的对比。如果从改革开放三十年历史的全局看,中共在邓小平启动改革开放后,尽管不断受到左与右的反对,但”八九”事件是唯一一次非常接近打断和葬送改革的历史事件。如果从中国历史上四次现代化尝试的角度看,第一次以洋务运动为代表的现代化尝试由于日本的侵略而中断,第二次以民国三十年代经济起飞为标志也由于日本的侵略而中止。第三次是中共建政后的现代化努力,由于文革而失败。第四次则是中国的改革开放,改革开放三十年,历经国际国内波折,包括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中国前南大使馆、中美撞机事件等等,然而最大的一次冲击却来自于”八九”运动。这应该就是”八九”运动在历史的真正定位。

最后一个因素导致这场运动成为历史的过烟云烟,还在于在这个历史性事件涌现出的人物的劣质表现。尤其是某些民运的头面人物甚至缺乏做人的基本准则与道德。当匆忙流亡海外的民运人士面对眩目的媒光灯和天文数字般的捐款,各方面都先天不足的民运人士便再也把持不住。民运初期的内部恶斗、非民主运作、言行举止的不检点、主要领导人的专断独霸和财务的不透明、生活奢侈(民阵总部办公室一个月的开支居然高达十万法郎)在民运史上留下了非常灰暗的一页。也从而使他们迅速失去了西方国家主流社会的支持。著名民运政论家何频曾愤而直言:一个即不接受批评,又无道德感的民运组织,不仅比不上共产党,甚至连黑社会也不如!而且毫无希望!这和”五四”时期涌现的历史人物相差甚远。我们可以假设,如果这些民运的领袖人物在89年取得成功的话,他们带给中国的将会是什么?!

如果我们再放大视野,从中国近二百年的近、现代史来回望,从这二百年中华民族的坎坷命运及历史任务也许能更清楚来理解”五四”与”八九”的历史意义与历史定位。中国近现代的大历史,简言之即经济衰微背景下的主权和民族独立的逐步丧失、制度的崩溃及民族独立和主权的逐步恢复以及经济重新崛起和制度重建。前一阶段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始,终于1949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第二阶段则三大任务至今仍然未全部完成。但从第二阶段即新中国建立起到现在,中国已完成了两项历史性任务:民族独立和主权的彻底恢复以及经济的强势重新崛起。后一个任务的完成即始于和归功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而对新中国的建立发挥巨大作用的是”五四”运动,而对改革开放造成最大冲击的则是”八九”运动。

种种的原因最终导致这场轰轰烈烈的”八九”运动走向了自己要推动的历史的反面,并随着历史的演变而逐步淡出一代代人的视野,或者就象台湾的”二二八”事件一样,在此事件已失去任何历史和现实意义和作用的某一个历史时段,作为一个象征再次浮出历史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