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虹:告别自由中国论坛书

(李剑虹(小乔),1968年1月出生于安徽蚌埠,1994年7月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西欧北美研究所,获硕士学位。曾任职高校教师、外企行政管理、财经记者、证券分析师、独立撰稿人等,现居上海。1999年开始触网,2002年8月与朋友创办独立中文网站“启蒙论坛”(网站现在中国大陆被屏蔽),先后担任“启蒙论坛”、“自由中国论坛”站长,矢志为在中国大陆突破言禁争取言论自由不懈努力。)

我对“自由中国论坛”一直有着有别于其他网上论坛的特殊感情,因为早前我和朋友查克、老虎、力猎、彼得堡剑客等曾在此付出过很多心血,其中查克网友更因办网站和国安找的其他无聊茬子在六四15周年之际被江苏省国安厅隔离审查,一个人关黑屋20余天,之后被迫淡出网络“江湖”。因为这些前因,当我上述提到的网友纷纷因故离开本站后,我还是坚持来这里与网友交流,并力劝有关网友尽量求同存异,不在其他论坛炒作本站发生的分歧。因为面临国内网络严厉封杀的言论环境现状,网友能有个交流的园地殊为不易,请大家多多珍惜爱护。但近来,本站发生的两件荒唐事让我觉得,这个网站的管理理念与本人的做人理念背道而驰,再在此混迹将是我个人的耻辱。

其一,在网友“深圳李铁”被站方封杀发言权后,本站管理员居然以“对”伪民运“李铁,就要穷追猛打”为题发起了“大批判”专帖——这不是仗势欺人吗?我以为君子之为要么保留对方答辩、争论的平等权利,要么站方有权力按照自己的方式管理论坛封发言权,但不宜在对手没有了对等的辩护发言权之后再发单方面攻击性的言论。站方明智的做法,一是不应在封网友发言权后还发那样的帖子,二是若该帖系与网友争论中之前发的旧帖,有公平意识的管理方也会在封网友发言权后锁掉那个帖子,不再单方面讨论对失去发言权限的网友不利的帖子。但站方非但开了这么一个帖子,还厚脸皮动用“提升”手段让该帖长期居于前列,我看到那个帖子恬不知耻地在首页挂了一星期,站方对此毫无反省,真不知中文字典里尚有“羞耻”二字。实际上我与李铁网友并不熟,连相互回帖都没有过几次,但我看不上站方如此蛮横霸道。

其二,本站ID“茕茕白兔”在与我发生争论后,将其他与他有争论他看不顺眼的网友诬为本人之“马甲”,站方在未给“被告”自辩权利之前,听信单方面谗言,悍然无理删除网友ID及ID下所有发言。在“没事瞎逛”网友因重新注册不获批准,不得已委托我上帖解释后,仍未见站方有任何反省与补救措施。事实上我与“没事瞎逛”网友的交情,源于去年末我在本站发了个呼吁关注国内陷狱勇士难属的帖子,随后“没事瞎逛”网友主动联系,为此慷慨地伸出援手(在此事上要感谢本站所起的媒介作用,也一并感谢本站另几位与“没事瞎逛”网友同样主动联系我向受难者伸出援手的朋友,这批网友的存在也是我一直不忍离去的重要原因)。“没事瞎逛”网友平日里现实生活事务繁忙,在本站一般只潜水了解些信息,偶尔有感而发时才参与少量讨论——而这竟成了站方判断“他平时不发言只参与兔子和小乔的讨论因此是马甲”的依据,真“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实际上“没事瞎逛”网友看到兔子一方面在“大批判”李铁的帖子里恶心地捧臭脚拍马屁,一方面抓住网友的只言片语细枝末节恶意歪曲四处攻击,实在看不过小人嘴脸才修理他,私底下还跟我说抱一线希望兔子能够“良心发现幡然醒悟”,因为之前误以为他“本质上不是个坏人”,岂料想小人听不进良药苦口真言逆耳,反倒下作地打小报告诬陷报复。“没事瞎逛”网友这才彻底看清楚其真面目,并不齿其非男非女之“兔妖”、“太监”人格。

这个坛子已经越来越正气不振,小人当道。一些为老不尊心理阴暗者不但嗤笑被欺辱的妇孺是“导演了被打事件”——有种你在澳洲也“导演”一出你被澳洲警察打的活剧给我看看?罔顾事实指控“耿和被打事件是高智晟最大的谎言”(耿和被打的当时高律师正在监狱中根本无可能对外界发声),还下流地责怪起当年的子弹居然不长眼睛,没打死几个“学生领袖”满足一下他的变态心理,津津乐道于网上早已被人用大量事实驳倒的“学生领袖事先逃亡”的无耻滥言,“学生领袖”拿几个“逃命钱”这类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被他拿着“放大镜”、“哈哈镜”翻来覆去如获至宝;更有只舌头比老太太的裹脚布还长还琐碎的疯兔子四处撕咬网友使得论坛散发出一股其裹脚布长舌的恶臭;网友动辄被删帖、封名,拍站方马屁的小人则如鱼得水还有随意指认“马甲”借此封杀不同意见网友的特权;而站长的绝活就是将其看不顺眼的观点一概斥之为“泛轮”——真如同我党以前的“阶级敌人”名号一样放之四海而皆准,什么都可以往这个筐里装。这个地方已不再值得我留恋,为与被站方胡乱封杀的“没事瞎逛”等网友共进退,也为抗议站方“仗势欺人”对李铁网友的不公正“大批判”,在站方没有改变上述管理作风之前,“小乔”这个ID自即日起告别自由中国论坛,不再在本论坛发任何帖子,也不会重新注册马甲,我也不再登录收取短信,请有事欲联系的网友直接发邮件到[email protected] .

再次感谢本站曾给过我、也给过寒夜中饥馑的人们以温暖和帮助的朋友!各位珍重!江湖辽阔,后会有期!

小乔

2009.3.15.“消费者权益日”

自由中国“自由文化论坛”版主鲁西狂徒(鲁扬)的回复:

我在这个坛子待的时间也算不短了,感觉方先生无心于民主自由事业,只是在做论坛。论坛怎么做当然是你的权利。但我认为,既然以“自由中国”定名的自由论坛,还是应给人更多的言论自由。而且做为一个立足于民主自由思想圈里的论坛,更应团结一些知名的的自由民主人士,给他们应有尊重和充分的言论及思想空间。

也许方先生是年轻气盛,有个性,但做论坛还是宽容为好。自由中国论坛比前两年是好一点,但还能说算是热坛。所以,就从人气而言,也不要动不动就封言。

很希望这个论坛成为国内外民主各派自由交流的集聚地,各方打打骂骂,没关系,只要能促生民主自由思想在中国萌发和传播,这个论坛存在就是有意义的。

说句实话,最近这个论坛确实越来越变味,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希望方应看先生反思一下。

(鲁西狂徒发表于自由中国论坛2009-3-15 08:52)

刘  柠:“中特主义”•汶川地震•南京大屠杀

一个幽灵,一个“中特主义”的幽灵,在大陆徘徊。如果说,几年前,我们还可以借用《共产党宣言》的经典表述如是说的话,那么今天,此话已经不成立了。为什么不成立了呢?因为状况大变:不是变没了,而是变大了——幽灵附体,长出獠牙,变成魔鬼,开始吃人了。

去年底,网上流传一个“绝对让西方帝国主义闻风丧胆”的诗朗诵(《2009,中国加油!》)的视频,一群系着红领巾、脸蛋没怎么洗干净的乡村小学生集体朗诵道:“大雪,像西方的价值观/自由地飘洒/漫天哀愁,一地冰碴/中国退缩了吗?/没有!奥运成功了!我们胜利啦!……瘦瘦的欧罗巴,挡不住天朝的金戈铁马/地震的余波也能把法兰西摧垮!……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不改旗、不易帜、不回头/将反华者狠狠地踏在脚下……”我想,如此高亢的声音,浓烈的爱国情热,不要说身材瘦小的法国人萨科奇,就是每年8•15时在靖国神社前戎装操练的日本右翼,也会闻风丧胆。

经过2008年的“洗礼”,几乎所有中国人都会感到“中特主义”话语的急剧扩张,不只是分贝高了几个音阶的问题,其对西方社会、普世价值观所表现出的志在必剿的气势汹汹,至少是过去20年所未见的。而去年刚好是所谓“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的奥运元年,改革开放30周年。在这样的历史关头,却做出如此决绝的反西方姿态,不仅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三之年河西”的老话,更从侧面为改革终结论做了一个形象而直观的注脚。去年发生的包括汶川地震在内的种种自然与社会灾难,再次被意识形态机器置换为爱党、爱国的现代诸神狂欢。至此,此前还半遮半掩、欲说还休的“中特主义”已撕掉最后的遮羞布,开始奋起裸奔。

据《财经网》报道,在汶川地震发生逾300天之后,官方仍表示拿出关于遇难者人数的精确统计数据“有困难”,对其中学生的死亡人数更是讳莫如深。这条消息很快被许多外媒转载,形成了舆论“发酵”的“化学反应”,它向国际社会透露的一个重要讯息是:中国政府在对待国民生命尊严的问题上,态度到底发生了哪些变化?

众所周知,当代中国是一个实行极其严格的户籍管理和人事档案管理制度的国家,每个人从一出生到进入坟墓之前,生为城里人,还是农村的“贱民”;干部,还是工人;家庭状况,社会关系;户口所在地在哪,“暂住”何地等等,不一而足,无往不在一张巨大而密实的网的笼罩之下,诚可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近年来,又加上高度信息化、智能化的第二代身份证管理技术,更如虎添翼,卡片只需往机器上一刷,所有个人信息,包括用同一张身份证登记住过的酒店、购买的房子、汽车及过往的全部金钱交易瞬间统统“底掉”。6年前,一名叫孙志刚的湖北籍大学生,按说已经取得了大学毕业的“干部”身份,是一名“合法”的城里人,但因为过于不修边幅,从外貌上被“目测”、判断为一个乡下盲流,便被广州警方收容,收容期间被殴致死。这样的案例,决不是个别的。但一个控制网络如此发达,更驱使高新技术手段,完全实现了社会的“一九八四化”的国家,为什么在罹难者统计上却如此迟缓呢?我想,这决不仅仅是官僚系统工作效率的问题,原因可能颇复杂,既涉及对国民生命尊严的态度问题,也不无利权构造的背景,譬如对学生死亡人数和倒塌校舍情况的统计等等。

日本阪神、淡路大地震(1995年)的罹难者调查统计,是与救援工作同步展开的。尽管在一年左右的时间里,最终数据曾有过几度微小的修正,但整个过程完全公开、透明,通过新闻媒体(届时还没有互联网信息,主要是电视和报纸)实时披露信息。笔者至今还依稀记得震后翌日,电视屏幕上滚动播放神户市罹难者四千余人的姓名等信息的情景。后来看日政府披露的相关数据,其效率之高、统计之细,令人叹为观止:姓氏、性别等基本信息不在话下,死因(砸死、窒息、压死、烧死、触电、衰竭、冻死等)、死亡及遗体发现时间、死亡场所,不同地区和不同年龄层的死亡率统计、地区人口减少率、外国人死亡情况统计等等,充分体现了日人细节主义的一面。准确而庞大的数据库不仅是对罹难者及其家属的告慰,对地方震后的经济、社会复兴及地震防灾对策也起到了直接、积极的作用。

在汶川地震的救援活动中,日本救援队从建筑物废墟中发掘一具遗体,加以仔细包裹后,全员列队脱帽默哀的镜头定格在国人心中,引起强烈的反响,对修复彼时因毒饺子事件而呈对立的两国关系贡献极大。但虽说如此,其实救援队的举动没有丝毫“演技”的成分,在日本国内的灾难现场,他们也照做不误。说白了,是一种敬畏生命、视人的生命尊严高于一切的教育,或者说文化使然。

无独有偶。今年2月,本届奥斯卡奖揭晓,日本导演龙田洋二郎2008年执导的故事片《入殓师》(Departures)荣获最佳外语片奖。影片说的是一位大提琴青年演奏者,在自己的交响乐队解散后,回到山形县故乡,从事一份为亡人入殓的卑微营生,经过内心的种种挣扎、困惑,终于理解了工作的意义,学会抱着对生命敬畏的感念,送亡人启程,渡彼岸之国的故事。影片获奖的理由是,“人性的光辉符合东西价值观。”

基于“生死相通”的宗教性信仰,日本人大多认同并相信灵魂说及彼岸世界的存在,认为人死后都会变成神。这也是日人不理解中国的“鞭尸”传统,而纵然是像甲级战犯那样的恶人,死后也会受到祭奠的深层社会心理。就像中国人会在清明时节祭祖,为逝去的亲人烧香焚纸一样,日人也会在一年中的若干时节祭祀祖先亡灵,且祭祀的频度比中国更密,祭祀的仪式也更繁冗。

某种意义上,你可以说日人不分忠奸善恶,但对他们来说,人生前(在此岸)的是非臧否是一个客观的相对化问题,而死后(在彼岸)作为神的存在,则是一个超越时间的绝对化问题。对后者,日人眼里不揉沙子,从不马虎。靖国神社里祭祀着从幕末时期的戊辰战争到西南战争,从“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从“大东亚战争”(即中国抗日战争)到太平洋战争,在近现代所有国内、对外战争中“为国捐躯”的246万6千余柱(日人对灵魂的计数单位)灵位。其中,有5万7千余柱妇女灵位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儿童灵位。甚至在“大东亚战争”中为宗祖国日本而阵亡的来自台湾、朝鲜的佣兵,也被以同样的形式祭祀在里面,李登辉的兄长岩里武则就在其中占据一柱灵位。每一柱灵位,对应着一个亡者的名字,一丝不苟,精确到人。

日本在靖国神社问题上的说法,包括在对待死亡和亡者态度上的“文化”,始终无法得到中国的理解、认同,这也是形成两国历史问题死结的一个深层原因。但是,如果说日本的“文化”,作为一种“日特主义”,缺乏普遍性,无法见容于国际社会的话,那么,中国的“中特主义”缘何可以在国际社会大行其道呢?在全球化的世界,每个国家都是对等的,谁都没有强加自己的“文化”于他者的权利。

再说,所谓“中特主义”,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不仅内涵、外延混沌不清,且无往不沦为单边主义、双重标准的“工具论”:当国企高管们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取天价年薪,惊人的贫富差距遭到舆论质疑的时候,动辄以“国际标准”、“国际接轨”来辩护,而当全民社保久拖不决、低人权状况日益恶化的时候,则一味强调“国情”,开脱责任;在某些问题上,不惜狂飙突进,开放再开放,而对另一类问题,则拿“中特”说事,作为反西方、反普世价值观的武器,为我所用地随意阐释。如此“中特主义”,实乃国之大患。

回到汶川地震罹难者人数的问题,如果对不到一年前在和平年代的自然灾害中遇难的人数都无法做出精确统计的话,那么政府的有关责任者就是渎职。这不仅是一个内政问题,人道无国界,作为一项底线的人道课题,国际社会也在关注其进展。进而言之,如果不能尽快拿出具有相当公信力、令国民信服的数据的话,将给日本右翼保守势力提供绝好的口实,包括南京大屠杀在内的历史问题可能因此而进一步复杂化。

围绕南京大屠杀的遇难者人数问题,中方认定的30万说(开始有40万的说法)始终没能得到日本历史学界的认可,某些持“自由史观”的右翼历史学者认为是中方基于“飞流直下三千尺”、“白发三千丈”式审美传统的文学性想象,缺乏实证基础。应该承认,日人的思维方式确有实证主义、数字化的一面,而中方拿不出足以精确到人的、一一对应的过硬证据,也是事实。虽然南京大屠杀的问题非常复杂,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实证性问题,但用事实和证据说话,是国际社会和战后国际主流学界的共识,事实论证无论如何是绕不过去的作业。

如果对不到一年前,在全球化、信息化的和平年代,被世界最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所覆盖的现代城镇中的罹难者都无法做出精准统计的话,你有什么证据和理由把发生于72年前两国交战的年代,缺乏像今天这般完备的市政管理网络的城市里的大屠杀的遇难人数确定在30万的水平?30万到底是一个抽象的、象征性概算数字,还是一个精确到人的具体数字?这无疑是一个会发生连锁反应的现实问题。

哈维尔会见徐友渔、莫少平、崔卫平

2009年3月11日下午五时许,捷克前总统瓦茨拉夫•哈维尔在他的办公室,会见了前来布拉格参加“天下一家”(one world)电影节的徐友渔、莫少平、崔卫平。在前一天晚上该电影节的开幕式上,三人代表刘晓波先生和所有08宪章的签署者,从哈维尔手中接过该电影节的Homo Homini(“人与人”)人权奖。

不久前从医院出来的哈维尔看上去气色不错。他表示很高兴见到大家。因为有翻译在场,哈维尔轻松地说我们双方都可以用母语说话,对他来说,讲英语属于迫不得已。

哈维尔先生向三位赠送了事先签名准备好的他的两本书,新版《给奥尔嘉的信》和《去往总统府以及返回》(To the Castle and Back) 。他仔细询问了在座各位的处境、所面临的问题,询问了有关08宪章的一些问题,也讲述了自己当年的一些故事。莫少平律师向哈维尔先生介绍了当前中国法制的有关情况。徐友渔向哈维尔先生进一步解释了有关08宪章中的一些问题。哈维尔耐心地听取了介绍,不时插进自己的看法,并指出民主的道路会是艰难和漫长的。

崔卫平向哈维尔先生询问了三个问题:

第一,什么是他一生中贯穿始终的东西。哈维尔先生答曰:冒险性,即在他没有当总统、当总统期间、以及现在不当总统期间,他都处于一种“冒险”状态之中。
第二、如何看待“历史”及“历史与个人”的关系,哈维尔强调“偶然性”。就历史的发生和个人道路来说,“偶然性”起着更大作用。
第三,中国有许多哈维尔的读者,包括一些非常年轻的读者,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知道哈维尔当年与摇滚乐队的故事,他想向对这些年轻人说些什么?哈维尔先生回答,首先向这些年轻人问好。现在他们可以听到更多自己喜爱的音乐,希望他们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崔卫平向哈维尔赠送了《哈维尔文集》。关于这本书,哈维尔讲了一个小故事,他听说,有中国政府的高级官员,私下里在研究这本《哈维尔文集》,众人大笑。三人都拿出自己的那本《哈维尔文集》,请哈维尔先生本人签了字。崔卫平并将自己用来做翻译的那本英文书《Open Letter》,也送给了哈维尔先生。这本书因为长期使用破损不堪,或许它可以保留在哈维尔图书馆。

 会面结束前,哈维尔与每一个人单独合影留念。徐友渔、莫少平、崔卫平三人诚挚祝福哈维尔先生身体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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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3月15日

哈维尔在捷克人权奖颁奖仪式上的讲话

哈维尔在天下一家人权电影节开幕式Homo Homini 奖颁奖仪式上的讲话 

(布拉格,2009年3月11日)

作者:瓦茨拉夫. 哈维尔 译者: 纵览中国编辑部 
 

恭贺今年Homo Homini  奖的获得者,我很高兴他们来自中国。在此,请允许我讲几句话。

首先,我要代表大多数七七宪章的签署者表示,我们大家都对七七宪章能激励中国的零八宪章深感高兴和荣幸。

其次,我想再次指出我们的经验,我们的中国朋友似应尝试采取此或彼的种种方式。经验表明,採取一种方式绝无可能成功,可能无法应对明天、后天或十年后变化的情势。或许就永远不能。如果这就是你所面对并处理的情势,你将走不了很远。然而,依我们的经验,其实最终并不需要付出如此代价。我们发现,这种状况的是有可能改变的。虽然,素被嘲笑的唐. 吉柯德 ,不改初衷,坚持到底,其努力也终身未果。然而我相信事情绝不会如此。特别地,绝望与希望其实都是存在的。一方面,我们不知道事情将如何终结,另一方面,我们知道事实上会有一个好的终结。 .

第三,这是我们的经验——也许更进一步,是对我们队伍的呼吁——国际团结非常重要、极富价值。它帮助我们,即使仅仅是鼓励,也比单单是论证更有说服力。我们都具有在极权制度和和独裁统治下的第一手经历,因而我们有责任去帮助那些还未曾享有自由的人。

最后,我想表达个人的谢忱,获奖者的光临以及我的发言稿的翻译、分发以使他们得以分享,都令我深为感动。

谢谢!

瓦茨拉夫.  哈维尔

作家、捷克共和国前总统

筱敏:这一代以及那一代的理想

我经历过一个全体青少年都渴望当兵打仗的时代,今天看过去它不免荒诞,但当时的一切都是有本有源、顺理成章的,那是一个生活有如舞台布景,被装饰得如火如荼的时代。

绿军装风靡全国,成为青少年们惟一的,具有绝对统领地位的流行时装,这种整齐单一的审美趣味,自然源于这一代人所获得的整齐单一的教育。炸碉堡堵枪眼之类的英雄主义行为,雪山草地的浪漫主义传奇,是自幼年以来一直喂养我们的食品,比起异域的童话,这种喂养是不由你个人或家庭选择的,它带有统摄性和强制性,接受是一种义务。那种整齐单一的着装趣味,并非仅为审美的尺度,而更是道德的尺度了。

这一代人唱火药味十足的歌,由衷地相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正等待着我们去解放。这一代人觉得生在和平年代是一件遗憾的事情,甚至连”和平”这一类的字眼都是懦弱的,带有”修正主义”气味的,因为它使人生平庸,何况它几乎总与”演变”这样可耻的字眼连在一起。”我们这一代青年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这样一类名言的流行程度可以压倒当今任何一支流行曲,这一代人无论从高音喇叭里听到它,还是从友人来信中看到它,都无不为之动容,从而进入一种躁动不安的梦境状态。革命的饥渴,战争的饥渴,献身的饥渴,伴随着青春期特有的饥渴,使这一代人如浸没在狂潮之中。没有立足点。也不肯沉没,于是便不断地翻卷,涌动。我们可以从当年流传下来的诗文中,看到那个时代的生命标本,比如当年广为传抄的政治抒情诗《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

“第三次世界大战”是这一代人不断讨论的话题,几乎是从记事以来,这场虚构的大战,就通过官方话语和私人话语,无数遍地让他们体验过了。因此,诗人的虚拟,在这一代人的情感里,是比真实生活更真实的。诗的场景是:那一场”赤遍全球”的世界大战结束之后,诗人站在北美的陵园里,站在为攻打白宫而牺牲的战友墓前,抒情和回忆。回忆中有他们共同经历的红卫兵运动,井冈山,大串联,更有那令人难忘的夜晚,一同收听国防部的宣战令,出征,一同奔赴”最后消灭剥削制度的第三次世界大战”……今天,我手里写下”国防部的宣战令”这几个字的瞬间,突然有一种极恶劣的情绪反应,我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但在当时,我确曾为这样的诗句激动过:

还记得吗?

我们曾饮马顿河岸,

跨过乌克兰的草原,

翻过乌拉尔的高峰,

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再次点燃。

我们曾沿着公社的足迹,

穿过巴黎公社的街垒,

踏着国际歌的鼓点,

驰骋在欧罗巴的每一个城镇、乡村、港湾。

瑞士的风光,

比萨的塔尖,

也门的晚霞,金边的佛殿,

富士山的樱花,

哈瓦那的烤烟,

西班牙的红酒,

黑非洲的清泉。

这一切啊:

都不曾使我们留恋!

因为我们有

钢枪在手,

重任在肩……

这些中国青年,就是这样踏遍了全世界,胸怀理想,也胸怀仇恨,浴血南征北战,直至”冲啊!攻上白宫最后一层楼顶,占领最后一个制高点”.直至全世界一片红,共产主义最后实现。

读这样一些诗句的时候,我们不会知道国际法准则,不会有良心上的歉疚,更不会以为”侵略”这个向来只用于帝国主义的字眼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们始终坚信我们是正义的。何况,我们在受教育中所获得的道德准则还包括:对阶级敌人绝不心慈手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直至今天,我们当中的许多人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圣洁的情感,只不过有点儿幼稚而已。

如果我们的历史课本或课外读物,向我们描述过某些我们应该知道的历史,而且描述不是限于那些意识形态的辞藻,能略微地进入某一段社会生活,比如二战前德国的社会生活,尤其是青少年的生活,或许我们会获得某种对照。与历史对照可以使人较为理智地思考自身的处境。从如火如荼的舞台布景中走下来,观看了另外几出同样如火如荼的剧目以后,你才有资格有能力评价你自己参与演出的那一场戏。其实我们可以很轻蔑地对待”空前绝后””史无前例”之类的修辞方式,对于历史来说,这些巨大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辞藻,几乎部是谵妄的、不诚实的。

命运最终没有满足我们当兵打仗的痴迷,没打真的听到”国防部的宣战令”,把战火烧到世界上去,没有真的实施”赤遍全球”的战争狂想,实在只能说是上帝对我们的怜悯。在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再从历史图片中看到那些十二三岁的德国孩子,在纳粹德国即将覆灭的前几天,列队接受”元首”的接见,准备开上战场去充当炮灰的情景,我说不出我的感受。我想,一切战争狂想都是有罪的,所谓”圣洁的情感”,不能减轻丝毫的罪愆,那些满脸稚气的德国孩子,会说他们纯正的雅利安血统不是圣洁的吗?

纳粹德国的宣战令满足了德国青少年的战争狂想,而在此之前,统治者是通过一系列的教育措施来灌输这种战争狂想的。

纳粹当局严密控制自小学开始的全部教育环节,取消全部私立学校,改组了绝大部分教会学校,使教育”一体化”得以全面进行。

纳粹的教育目标是培养出这样一代青年,用希特勒的话说:”全世界在这代青年面前都要骇得倒退。我要的是具有强烈主动性、主人气概、不胆怯、残忍的青年,在他们身上既不允许有软弱,也不允许有温和。我要从他们的目光里看到骄傲的神色和野兽般的狂野……”

在中小学教育内容方面,文化课程大幅度削减,政治教育和军事体育训练的比重大幅度上升,政治教育强调培养青少年忠诚于领袖、具有为实现纳粹主义的坚强意志和责任心,勇猛好斗,不重私利,勇于为纳粹德国牺牲一切。而在可怜的文化课程中,也充满着纳粹的革命化气味:历史课不求历史知识的系统,而着重种族斗争,宣扬德意志历史上的民族英雄,着重激发爱国热情;生物、地理、德语等课也向种族论(而德国总有数量可观的知识分子在源源不绝地制造着这一类理论)严重倾斜;数学课时常用于学习计算炮弹飞行轨迹或枪炮瞄准的提前量;而物理、化学等,就更是可以注入战争实践或军工生产一类的内容。

国家通过各种组织严密地控制了每一个青少年。从6岁到10岁,你是学龄团员,跟随你的一个记录簿,开始记录你在纳粹化运动中的种种表现。10岁到13岁,你必须通过考核——比如背诵纳粹主义要义和纳粹党党歌,野营,操练,为国家收集废铜烂铁——然后升入少年队,你必须在希特勒生日那天参加集体宣誓:”在代表我们领袖的这面血旗面前,我宣誓把我的全部精力和力量献给我国的救星阿道夫。希特勒,我愿意而且时刻准备着为他献出我的生命,愿上帝帮助我。”你被授予一把刻有”血统和荣誉”字样的少年队员短剑,你学习服从,学习射击和投弹,铺设电话线,学习追逐整个社会都视之为荣誉的荣誉。14岁到18岁,你就成为青年团的正式团员。你必须过集体生活,住在营房里,接受按武装部队的要求组织的军事训练,学习纳粹史、种族学,听时事讲座:德国被包围了,要把民族的力量聚集起来,为德意志民族夺取生存空间,民族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等等。你必须参加农村劳动服役,必须统一着装,必须在大型的集会游行时严守纪律,跟随喇叭狂热地呼喊……而在这之后,你成年了,你将幸运地接受国家赐予你的”最高和最后的国民教育”——服兵役。在多年的受教育中。你已深深认同了这一点,德国陆军是全国的榜样,它具有最可贵的素质,即纪律、团结和牺牲精神,军队是德国”最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组成部分”,是对青年进行思想教育的最好场所,它必须作为青年教育的终结阶段。

在这环环紧扣的教育体系中,你一点一点地失去了个人的自由,你既没有个人行为的空间,也没有个人思想发展的空间,生活中的所有空间和时间都被集体、国家所充满。但这又有什么呢?元首早就这样教导过的:”一个民族的思想和意志的自由,要比个人思想和意志的自由有价值得多。”而且这种价值似乎是可以立刻看见的。

你走完了党所勾勒的接班人成材全过程,通过了多年不间断的冶炼,你有了挺拔的身姿和钢铁般的意志。连终日标榜民主自由的那些美国人也不禁羡慕你,并因此而怀疑他们的宪法制度是否比得上纳粹的理想,他们说:在新闻短片里,那些年轻的德国兵多么英俊多么富有生气!而我们美国的年轻人则整天看电影,像一群废物。

在一个全社会都仰慕军人的时代里,青少年会为自己确定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呢?他们的体格、他们的信仰、他们的知识结构以及他们青春期的欲望,都在推涌着他们。他们仿佛站在世界之巅,俯视这个小小的世界,油然而生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何况”血统和荣誉”的短剑,是祖国早就授予了他们的呢?为德意志民族而战,为斩断套在祖国颈上的绞索,夺回祖国的自由和生存空间而战,为拯救了德意志祖国的元首而战,为血统和荣誉而战!用纳粹党的教导来说:这是进入历史的伟大时刻,这是史无前例的伟大事业。至此,战争难道还是可以避免的吗?

后世的论者试图探清为什么会发生纳粹那样的罪恶,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在充当希特勒的屠夫。有学者不惮烦琐,一个一个地调查纳粹军队中士兵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结果发现,这些杀人恶魔,个个都说得上是品行端正的普通德国青年,他们的经历也不过是德国青少年从学龄团、少年队到青年团、国防军这样普通的经历。

一名上尉在法庭上如此叙述说:”1943年8月初,我收到了80个囚犯,要我用希尔特给我的毒气把她们杀死。……在几个党卫队人员的协助下,我把那些女人的衣服剥光,并把她们推进毒气室,门一关上,她们就开始尖声号叫起来,我通过一条管子把一定数量的毒盐送入室中……从一个窥视孔看室内发生的情况:这些女人只呼吸了大约半分钟便栽倒在地上,我开了通风机以后,把门打开:我发现那些女人都已死在地上,浑身都是粪便。”

当检察官问他当时的感觉时,他的回答是:”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毫无感觉,因为我是奉命用我已告诉过你的办法杀死这80个人的,而且,我正是按照这种方式训练出来的。”

片刻之间虐杀80个生命而毫无感觉,这便是纳粹教育思想和教育体系的巨大成功。我想像,在说到”而且,我正是按照这种方式训练出来的”之时,这名上尉依然是英俊挺拔的,内心里他依然认定自己是德意志祖国的忠诚战土。

德国的三四十年代,中国的六七十年代,都已是过去了的事情,人们在形容这两段历史的时候,都喜欢用同一个词——浩劫。但这一个词并不能结束一切。追述这些,就是由于它们在我们心里总也不能过去,而且我想,没有直面于它的认真清理,所谓浩劫,是不可能从一个民族的历史中过去的。

作为这一代中人,我不喜欢听受害者对当时青少年们的”革命行动”一味地控诉,

不喜欢听诸如”红卫英雄”之类的鄙称,我总是下意识地回护着少年时代的”圣洁的情感”.但有一次。当我又读到一位老人在回忆录中作这种控诉的时候,有一声长叹却触动了我——”这些坏人是怎么教育出来的啊!”我蓦地想起那些眼熟的军用皮带,那些涂在老师脸上的墨汁,还有,-个出身很好的中学生,把同学绑在木桩上做稻草人,用军体课上学来的很标准的甚至很优秀的刺杀动作,向同学前胸不断突刺……快三十年了,我几乎不再想起这些,这无疑是-种回避:而在读到别人的历史和别人对自身的剖析之后。我想我们有必要明白我们这块土地曾发生的事情,我们有必要回答那个总是被回避着的问题——

这些坏人究竟是怎么教育出来的?

【筱敏(1955-),中国当代作家,本文转引自选自《大学人文读本●人与国家卷》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7月版。原文出处《成年礼》,西安,太白文艺出版杜。2001】

崔卫平在捷克人权奖颁奖会上的答谢辞

 

 

尊敬的瓦茨拉夫.哈维尔先生:
尊敬的各位部长先生:
尊敬的各位来宾:
女士们、先生们:

我站在这里,想和你们谈谈刘晓波先生的妻子刘霞女士。当刘晓波先生2008年12月8日被警方带走之后,他的妻子刘霞只见过他一次,连中国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也没有见到。刘霞女士尝试给她的丈夫送书,一开始被拒绝,但是在她的反复坚持下,最后一次警方把书收下了。不久前我见到了刘霞女士,她时时刻刻在等待着能够再次见到丈夫的机会。对于这次来布拉格,她的意思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不希望远行,她希望与哪怕不能见面的丈夫靠得更近一些,她随时都在等待有一辆车把她送到某一个她不清楚的地方,在那里她的丈夫刘晓波也在等着想要见到她。她说她要以这样时时刻刻等待的方式,陪着她的丈夫刘晓波坐牢。

在每一个这样因为人权和民主失去自由的英雄背后,都有这样一位哭泣的妻子,也是坚强的妻子。你们也许知道,仍然在狱中的胡佳先生的妻子曾金燕女士,还带着一个不满两岁的女儿,她的痛苦和艰难可想而知。争取人权和民主的事业,是他们亲人的事业,而这些妻子所从事和承担的,是为了她们亲人的事业,她们以她们全心全意的爱意,支持和呵护为人权和民主的事业。这些妻子是令人崇敬的,是我们事业的基石和我们力量的源泉。

我还想谈谈,除了这样的妻子,在每一位为人权民主奋斗而付出牺牲的人背后,也有着一位哭泣的和坚强的母亲。如你们所知道的,我们有一个”天安门母亲”群体,她们的孩子于二十年前,在坦克履带和枪炮之下,流尽了年轻生命最后的一滴血。至今这些母亲她们的痛苦、她们的呼声,被隔离在公共视线之外。这是她们失去儿女之后的另外一份痛苦。我认识一位天安门母亲,她28岁的儿子死在枪口之后,她的女儿谈恋爱两次受阻,当对方男孩知道这样的家庭故事之后,他就离开了。这位母亲告诉我,女儿第三次恋爱再也不敢与对方讲起哥哥的故事,后来这一对年轻人结婚,他们的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但是儿子被打死的事情,女婿始终不知道。这样大的痛苦,许多人只能深埋心中。这些母亲当中的一些人,已经直接走在了今天中国争取人权和民主事业的最前沿,比如丁子霖教授。她们以自己年老的身躯,为更加年轻的孩子(包括我的孩子),努力撑出一片晴朗的天空。

我还想到了这样一些受难者的母亲群体,那就是”汶川地震母亲”,她们的孩子在没有达到建筑标准的教学楼里失去了年幼的生命,至今她们还在为寻求有关教学楼建筑的真相、为寻找公正的解决途径而奔波。与”天安门母亲一样”,她们实际上也被阻隔在公共视线之外,很少电视台、报纸现在会采访她们,甚至她们与外界的接触也受到限制。我们还有”三鹿奶粉结石宝宝的母亲”,她们想要通过正当的法律途径寻求赔偿,至今法院还没有受理,她们也处于非常痛苦和挣扎当中。

这样的妻子和母亲、她们活着和死去的孩子如此令人不安,令人难以忘怀。她们需要关心和援助,而在关心和帮助她们的过程中,在感受她们的痛苦、感受她们身上爱的光芒、爱的圣洁时,也再次唤醒了我们的良知、唤醒了我们的人性和道德,提醒着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爱和责任。

谢谢你们有耐心听完我讲这些故事,谢谢大家!

 2009年3月11日

徐友渔在捷克人权奖颁奖会上的答谢辞

 

尊敬的People in Need的代表先生,
尊敬的瓦茨拉夫·哈维尔总统,
尊敬的外交部长先生,
尊敬的各位部长,
女士们、先生们,
朋友们:

我们感谢People in Need把2008年度的”人与人”(Homo Homini)奖授予《零八宪章》的签署者,这对于因为签署宪章而受到压制的人,对于一切坚持合法权利的中国人,对于因为参与征集签名活动而被警察拘押至今的刘晓波博士,是一种支持和鼓励。刘晓波博士长期坚持自己的人权、民主信念,为此付出多次入狱的代价,我们现在代他来领奖,这是我们的义务,也是我们的光荣。

不同的人对于《零八宪章》的含义和意义的理解会有差异,对于宪章的签署者而言,最基本的共识是:宪章重申了我们关于文明社会的基本价值和目标,其实,这些价值和目标在现存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以及在中国签字、批准的一系列联合国公约和宣言中也得到了明确的宣示。我们所呼吁和要求的,是要在中国实现它们,而不是与之背道而驰。

人们注意到了《零八宪章》和《七七宪章》在基本精神方面的一致。是的,我们从上世纪7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的《七七宪章》运动和瓦茨拉夫·哈维尔以及其他作家的著作中得到了激励和启示。两个宪章的一致之处来源于两个国家处于相同类型的专断权力和意识形态的统治之下,相似的社会生活氛围和道德状况–不讲真话和不追求正义,也来源于相同的履行国际公约、保护人权的义务和压力。

和《七七宪章》一样,《零八宪章》在后极权时代提倡一种积极的公民意识、公民道德和公民责任,我们坚持,保障公民的自由、尊严和权利是政府的首要责任,如果政府没有尽到这种责任,甚至一贯地、制度性地侵犯和损害公民的自由、尊严和权利,那么每个人都应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努力改变现状,而不能甘于生活在恐惧和冷漠之中,满足于自保和自利。

和《七七宪章》一样,《零八宪章》不是政治反对派的宣言,我们既有批判精神,更有建设性态度,我们关注公民社会在中国的发育,我们的理想和目标是一个健全的社会,我们摈弃传统政治思维中着眼于改变政权和更换掌权者的做法。我们极尽全力争取与政府对话,在这方面,等待和劝戒是必要的,我们既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耐心。

发表《零八宪章》的意图和目的是寻求和解与共识,而不是制造对抗。中国的无权者在争取权利的时候,并不把掌权者的任何失败和挫折都当成自己的胜利,宪章签署者的道德感和责任心远远高于现在的掌权者、过去的革命者。自古以来,中国想掌权的人都把对社会的损害当成对现存政权的削弱和损害,他们以制造动乱、冲突和仇恨来到达自己的目的。签署宪章表明我们与那种做法格格不入,因为损害社会就是损害我们自己。尽管宪章的签署者受到了骚扰、威胁和压制,但我们决不会放弃理性与和平的行为方式。

中国人从100多年前就开始追求宪政民主的目标,但是,由于中国的政治文化传统缺乏自由元素,由于内忧外患不断,由于主要的政治派别和政治力量习惯于以武力而不是协商和妥协解决问题,我们的成就少于挫折、失败与倒退。现在,中国的宪政民主事业面临新的、复杂的局势。斯大林主义没有寿终正寝,它企图利用市场经济来延续生命,二者的结合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形成一个怪胎,全世界的资本都在为它输血。不少人–既有中国人,也有外国人–把GDP数字等同于政治权力的合法性。如果说,30多年前中国和捷克斯洛伐克一样,压迫的主要形式表现在政治方面,那么,现在中国的无权者既要争取政治权利,又要争取社会公正,争取各种社会和经济权利。《零八宪章》的核心诉求是人权,它涵盖了人之所以为人的各种权利,涵盖了不同地位、职业、民族、性别,具有不同信仰和不同遭遇的人的合法要求。虽然面临各种困难,但我们对于中国的人权和宪政民主仍然充满信心。

从根本上说,中国的人权事业和宪政民主事业是中国人自己的事,但是,它同时也是当代世界潮流的一部分。就像资本、技术在全球范围内快速流动与扩张一样,信息和新的理念也在跨越国界快速传播。《零八宪章》的签署者和全中国人民、世界各国人民一道关注目前这场全球性经济危机。处于经济和政治双重危机中的我们对来自捷克人民的关注与支持将永远铭记于心,我们也以同等的热情关注你们的进步。

谢谢大家!

2009年3月11日

牟传珩:吴邦国回应《零八宪章》

2009年3月9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吴邦国向大会做工作报告称:绝不照搬西方那一套。国内官媒随即纷纷加入,发起反西方议会道路舆论高潮,而政府网站新华网更于当天(2009年03月09日),在其首页焦点头条发表《中国强调其根本政治制度与西方政体有本质区别》的文章。该文写道: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吴邦国在十一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上作全国人大常委会工作报告时,用较长的篇幅提出进一步认识中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政体的本质区别。文章说:吴邦国强调中国深化政治体制改革”绝不照搬西方那一套”是”对某些人鼓吹搞多党轮流执政、’三权分立’、两院制等做出了明确回应。”这篇官方应时发表的解读文章,直接点明了吴邦国此番异乎寻常地大篇幅地反西化宪政道路的用意所在。中央党校党史教研部副主任谢春涛这样解析为什么最近驳斥西方”三权分立”的问题讲得比较多时说:”西方有人想把他的制度在中国推行,而在国内也有类似的  ‘杂音’、’噪音’。”

记得2008岁末,正当中共党内外思想、路线斗争烽烟迭起,政治形势诡秘多变,党内派系纷争不止,民间社会反腐败、要民主声浪不断之时,《零八宪章》应运问世,一石激起千重浪。不少宪章的联署者出之中共内部,可见党内要求加速民主化的呼声越来越大。由中共退休高干主持的刊物《炎黄春秋》,就发表了一篇《宪政:中国民族复兴的要求》文章,显然是对《零八宪章》政治伦理的背书。正是在这一背景下, 2009 岁首,中国在世界金融风暴重创下牛年不”牛”,迎面而来的便是央视一场火灾,北方一场大旱和众多中小企业纷纷倒闭,以及2000万农民工大批失业,中国大地群体事件四起,正把2009年”两会”推向能否代表民意,推进宪政建设的舆论焦点。

最近以来,中共高层为回应党内外要求其宪政改革呼声,排名第四及第五的中央政治局常委贾庆林与李长春,都相继公开撰文,高调声言拒绝西方多党制。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春节前在中共理论期刊《求是》撰文指出,”要始终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筑牢抵御西方两党制、多党制、两院制和三权鼎立等各种错误思想干扰的防线,不断增强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的自觉性和坚定性。”而分管中共意识形态的李长春,此前也在《求是》撰文,强调要讲清楚六个”为什么”,其中包括为什么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才能发展中国,而不能搞民主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为什么必须坚持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而不能搞”三权分立”;为什么必须坚持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而不能搞西方的”多党制”。而最新一个动态,则是 2009年2月9日中共《人民日报》刊发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房宁的政治投机文章《多党竞争不利社会和谐稳定中国绝不能搞》,并迅速被各大官媒转载。此文章的主题就是极力攻击、诬蔑西方多党制。正是在这一来自中南海最高层动员起的反普世价值浪潮主导下,吴邦国此番大篇幅强调中国”绝不照搬西方那一套”的蔑视性用语和强力拒绝宪政改革的誓言,不仅标志着中国”人大”的发展道路正在大步向左,而且更暴露了《零八宪章》已获得不少党内人士认同。这种党内外形成的强大政改压力,迫使中共最高层不得不在以应对经济危机为主题的十一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上,做出如此高调回应。

其实,胡锦涛就曾强调指出:”坚持正确政治方向,是做好人大工作的根本。””人大工作坚持正确政治方向,最根本的就是坚持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依法治国有机统一。”这次吴邦国工作报告,更是从人大的立场上向左转舵的一个宣言,内涵是区别”姓资姓社”的本质问题。他在约1.3万字的报告中,  分别从人民代表大会与西方议会、人大和”一府两院”的关系与西方国家国家机关间关系、人大代表与西方议员这三个方面的本质区别,分析我国为什么”绝不照搬西方那一套”,该篇幅约1000字。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徐崇德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采访时说:全国人大常委会今年如此大篇幅来分析”不照搬西方的那一套”,实属新中国成立以来罕见。每次提及这方面内容都有针对性,因为国外宣扬资本主义民主的”老一套”多次重演。吴邦国在这个报告中特别强调:”坚持人大工作正确政治方向,核心是坚持党的领导。人大各项工作,都要有利于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有利于巩固党的执政地位,有利于保证党领导人民有效治理国家。” 在这段表述中,”人民当家作主”的内容已不见了。可见吴邦国对人大橡皮图章的模糊脸谱又作了一次刷新–所谓国家最高权力机关的人大使命,仅是为”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和”巩固党的执政地位”而存在。为了保证这种人大使命永世不变,吴邦国又特别誓言”两个绝不”:”我们深化政治体制改革,是不断推进包括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在内的社会主义政治制度的自我完善和发展。要积极借鉴人类社会创造的文明成果包括政治文明的有益成果,但绝不照搬西方那一套,绝不搞多党轮流执政、’三权分立’、两院制。”。

已沦为”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和”巩固党的执政地位”而存在全国人大代表们,最近两天来为了迎合其首领的左倾宣言,在审议吴邦国工作报告发言中鹦鹉学舌,一致表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发展道路,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选择的符合我国国情的唯一正确道路,是我国发展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唯一正确道路。我们深化政治体制改革,是不断推进包括人民代表大会制度在内的社会主义政治制度的自我完善和发展。

其实,中国从1908年大清”宪法大纲”到1982年宪法,先后颁布了14部宪法文本,百年追求,命运多舛。然而,中国至今都是有宪法而无宪政,宪法反倒成为规定一党执政地位不容质疑的护身符。百年中国立宪的动机,从来不是限制官权,而是限制了民权。历史上的立宪出发点仅是为救国图强,而要牺牲人的自由与权利。正如孙中山所言,要把人民的”公权”暂时搁置起来,”国家要获得完全自由”。自戊戌以来,政府推动立宪皆因”东西各国之强,皆以立宪法开国会之故”,这便导致中国的宪法历史,一开始就走上了不同于西式价值的”歧途”。

今天,中共宪法文本又是要人民牺牲个人自由与权利,背书”巩固党的执政地位”。可叹的是,当下人民的代表大会,却用于拒绝人民的呼声;人大常委会的工作报告,竟用如此长的篇幅反对普世价值,拒绝宪政转型。由此看来,那种想在由”党的领导、人民当家作主和依法治国”构成的三位一体的政治框架里,期望中国能够通过对意识形态的批判来良性和平转型,哪怕是沿着阻力较小的渐进方式,稍稍淡化一下党的领导或倡导党政分家,来逐步完成从宪法到宪政转变的和解道路都被堵死。这意味着未来中华民族追求宪政道路将是异常的艰难与凶险。那种希望以节约成本的互动和解道路或如《炎黄春秋》同仁们所期盼的那种”碎步变革”的良好愿望,似乎也都变得越来越不可能了。

傅国涌:中国企业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记者:之前你出的书都是关于知识分子的命运和百年中国言论史,现在这本《大商人》[中信出版社2008年10月版]关注的却是实业家群体,是不是一种转向?

傅国涌:其实没有转向,还是对我们这个民族命运的探寻,还是围绕着近代中国社会转型这个轴心,我关心的内在东西是相通的,那就是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能不能过得更好,他们能不能像其他的文明人类一样在一个文明时候里呼吸,有尊严地面对世界。以前我更多地关注知识分子的思考和作为,关注近代中国的言论史,没有留意实业家这个群体的努力、影响和他们的命运起伏,在读史的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文明不是依靠超人的大脑在密室中设计、策划出来的,而是从千百万的个体生命的努力中生长出来的。文明是靠不同领域的人在不同侧面一点一滴共同推进的,这当中实业家决不能忽略。推进文明大致上有两条基本路径,一条是激进的、豪迈的、大刀阔斧、不计代价的,追求毕其功于一役,一条是渐进的、温和的、一步一个脚印的,不相信一夜之间可在地上建成通天塔,不指望天上掉馅饼,也就是张謇和胡适都喜欢说的“得寸进寸”。实业家就其本质来说更倾向于后一条路。我感觉,知识分子和实业家这两个近代产生的阶层,就如同历史的两个轮子,他们都是推动社会进步不可缺少的力量。上世纪50年代,批胡适和整个实业家阶层被迫集体退出历史舞台差不多同时,那是我们民族最重大的损失,是所有不幸中最深刻的不幸之一,它意味着“得寸进寸”的渐进路径被彻底抛弃,等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并且肯定这一切的时候,几十年的光阴白白耗费了。这是我关心实业家群体的初衷。

记者:你说近30年来的企业家是从零开始,你们从张骞到荣敬宗、卢作孚这两代实业家,面对的又是什么样的传统,如果他们是从零开始,是从哪里获得了经商的动力、资源和智慧?这两代实业家又形成了什么样的商业传统(请做一概述)?这一”传统”又是如何”失去”的?

傅国涌:从张謇到卢作孚,大体上是两代企业家,历史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但他们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公益事业特别是教育的热忱,与他们不断扩大企业规模的冲动是不可分割、融为一体,创造了一个实业报国、实业救国的传统。他们通过办企业推动城市化的实践已经融入整个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从而创造了一个个极富个性特征的范例,张謇以企业办社会的“南通模式”,造厂力求其快的“荣宗敬速度”,小鱼吃大鱼的“卢作孚神话”,范旭东的“永久黄”团队精神,穆藕初引入的科学管理法,刘鸿生用西方谚语概括的感悟式格言……这些都是中国企业史上值得珍视的本土传统。

他们办企业的动力首先来自中国当时面临的危亡局面,是为了救国。其次,他们在前人那里汲取商业的智慧同时又超越了前人。在他们之前,晋商,徽商,乃至胡雪岩这样的“红顶商人”,他们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大,甚至富甲天下,也形成了自己的商业传统,但他们是封闭社会的产物,经商只是附属于绝对皇权之下的一种谋生方式,缺乏自身的独立性,商人们最终向往的还是红顶子,换言之,他们没有全力经营事业的自觉,当然皇权也不允许生长出自己所陌生的新事物。

这个传统的失去是因为刚性的外部制度变迁,发生在上世纪50年代初的资本主义改造运动,从公私合营到最后私营企业退出历史舞台,这个传统已没有存在的空间。

记者: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出现的新一代企业家与近代实业家有哪些可比之处?有没有继承他们的传统?工商界开始有人呼唤商业文明,是否意味着出现了对商人伦理的自觉?他们在当下的转型期能发挥什么作用?

傅国涌:最近三十年重新出现的企业家阶层,和近代的实业家还很少有可比性,也很难找到他们前辈身上曾经闪现的品质,原因是历史有过数十年的断裂,今天的实业家几乎是从零开始的,包括他们的文化素养、所处的外部环境都和近代大不相同。比前辈更优越的是,他们处于一个以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化时代,地球变得很小,接受外界信息极为方便,与世界交往、沟通、融合的门槛降低了。这些新因素是不是能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机会,使他们最终超越狭隘的企业利益和私人利益,像前人那样做出令后人怀抱敬意的事业,接续前人留下的好传统,现在还不敢断言。

今天才来谈商业伦理虽然有点晚,但总算我们开始正视、直面这个问题了。几年前有个企业家武克钢曾呼唤“工商文明”,提倡“商本位”,其中就包含了类似的意识,虽然企业家阶层要洗刷掉给世人的惟利是图印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好在这个阶层中有些人开始了反思,明白要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而且开始做事情。他们掌握相当的经济资源,并具有行动能力,他们在转型时代能做的事很多,比如环保、公民教育、行业自治等方面,还有在帮助弱势群体比如农民工群体的培训等方面,在推进大的制度创新方面,他们都可以有作为。我指出这个阶层要负更多的社会责任,与纠正三十年来一味重商的风气并不矛盾,老实说,这里所谓的“重商”只是惟利是图,一切向钱看的代名词罢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重商,一种合乎现代价值的商业伦理目前尚在孕育当中,还没有成型。企业家负责任、关心社会公共事务恰恰也是培育商业伦理的题中应有之义。

记者:在晚清、民国的实业家的时代可能发生毒奶粉这类事吗?有哪些因素在约束他们?现实的落差在哪里?“官本位”是不是孕育企业家精神的阻碍?

傅国涌:不可能,他们所处的时代,道德底线还没有被突破,不管是实业家还是其他社会阶层都还遵循着一些基本的做人底线,这是无数个世代积累起来的一种文化基因,已根植于他们的生命深处。一轮又一轮的王朝更迭都没有触动、改变这些社会道德规范。对于他们来说更多的甚至不是来自外在的约束,而是内在的自我约束。当然,这不是说那个时代就没有问题了。要说今天的企业家和他们之间的落差,我想,对他们中许多人而言,从来不缺把企业做大、做强的冲动,因为这后面有强大的利益驱动,也不缺将企业制度化的冲动,他们缺的往往是社会责任感,更缺的是健全的现代核心价值,他们办企业到底为了什么?在企业做到一定规模之后,他们的方向感在哪里?支撑他们继续往前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核心价值?这些问题都是值得深思的。

“官本位”确实严重阻碍了商业精神的正常发育,如果不是外部力量的冲击,中国近代企业的产生可能还会晚得多。官本位,就是权力本位,把做官看作是人生价值的最高体现,甚至是唯一体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虽然离辛亥革命把大清王朝送进博物馆已近百年,但要真正破除官本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首先社会的价值评判标准必须变化,包括公民意识的普及,公民社会的逐渐成熟,官不再是一个凌驾在社会之上的特殊东西,国人不再崇拜、迷恋和畏惧权力。要做到这一点,最终当然要靠一个能制约权力的制度,官不再享有无限的权力,而是处处受到明确的限制,做官只是一种服务社会的职业选择。到那个时候,官本位会逐渐让位于商本位、学本位和其他本位,归根到底就是人本位,以个人价值为本位。

记者:你笔下的”大商人”是所谓民族资本家的典型,这既是指商业上的成功,也是指其人格道德。

但在一个强调以法律规范经济活动的时代,商人本分仅止於合法经营,继续以人格道德评价企业家,是否是一种苛求?比如地震期间我们对王石的要求,是否已经逾越了限度?

傅国涌:任何外在的法律规范总有它不能抵达的地方,对于从事经济创造并拥有资源的企业家而言,合法经营仅仅是最底线的要求,但要真的做到这一点,也需要他们在人格道德上有主动的追求,尤其是负有一定社会声望的企业家,他们事实上扮演着公众人物的角色,对他们有人格道德上的要求也是正常的,关键是他们要主动地为社会服务,奉献自己的财力,而不是以盈利、积累财富为唯一目标。当然,公众的有些要求也是盲目的、过分的,比如要求企业家捐多少数字,大地震时对王石的要求就属于这一类。

记者:在中国谈商业伦理,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两个问题:第一,企业家的第一桶金是如何得来的,第二,他后来在竞争中胜出是靠市场(技术、管理和商业模式)还是靠权力(主要是行政垄断),这是伦理问题,更是法律问题,如何评价”大商人”在这两个问题上的表现?他们有没有”原罪”的困扰?对解决这两个问题,历史有没有给我们更有教益的思路?

傅国涌:我所说的“大商人”,特指那些创办民营企业的近代企业家,和富豪、有钱人不是一个概念,所以不包括官商,也不包括那些靠权力发迹的商人。“企业家”本来是有特定内涵的,不是什么人都担当得起,只是这个概念今天被滥用了。对于我说的这些“大商人”,他们的第一桶金是干净的,不存在“原罪”的问题,他们之所以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一方面是风云际会,赶上了创业的好时光,一方面是他们自身的天赋和努力,他们与权力的关系不是一种依附和交易关系,但也必须与权力打交道,与权力搏弈。大凡成功者只是在权力的夹缝中幸存下来,并发扬光大的。他们走过的道路,他们提供的出色示范,已经给今天有志于办企业的人提供了有益的思路。

记者:从你的书中,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企业与政府的关系:既有合作,又有冲突,企业既因依附权力得利,而又因为官方的觊觎而危机重重。实际上,从洋务兴起、官督商办到一战后大批民族资本的兴起,乃至49年后屡屡批判的所谓”官僚资本”,乃至今时今日的垄断国企等等,权力始终是中国商业中不可忽视的存在因素。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工商阶层的发达,既可能与权力合流而成新贵,也可能与权力抗衡而引起社会的变迁,为何有这两种走向的差别?

傅国涌:从资本的性质来说,官企或者说垄断性的国企,本来就是权力的产物,与民营工商业之间有着天然的鸿沟。缺乏健全的制度保障,民营企业的处境总是艰难的,不同的人因此有了不同的选择,同一个人在不同时候也会有不同选择。国民党在1927年上台之后,以宋子文、孔祥熙代表的豪门资本,以及资源委员会掌握的官营资本,处于绝对强势,荣家企业、刘鸿生企业、民生公司、永利公司和刘国钧的大成公司等等,几乎所有成熟的大型民营企业,几乎都一而再地面临被官资、官企吞并的危险。荣家兄弟、刘鸿生、范旭东、卢作孚为此吃够了苦头。所以,卢作孚才会感叹:“做得越大越成功便越痛苦。”当他们寻求国外贷款时不仅得不到官方支持,反而是常常是要挟。在我的这本书中有很多具体的叙述。民营企业今天的处境企业家们心中更清楚,我相信前人的经验教训对他们一定会有启发的,包括那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技巧。荣德生早就明白,政府只要让人民安居乐业,收税即可。如果政府能充分发挥民力,不必国营,国用自足。如果不能使用民力,即使一切官办,也没有用,只是徒增浪费而已。

趋利避害是基本的人性,如果时代没有给工商阶层一个自由生长的空间,只有靠与权力合流才能立足,才能发展,那么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自然会走这条路。如果有一定的社会空间可以容许他们选择,他们中的一部分乃至多数都会选择自主发展,保持更多独立性,显示自身的独立价值,从而推动社会进步。这一幕我们在晚清到民国几代企业家身上都可以看到,他们在大时代中的影响,在中国近代转型中的贡献,都足以成为后世的楷模。关键还是要在制度层面保证民营企业的生存空间,为民营企业家提供一个能发挥出最大创造力的外部环境。

记者:工商之利可以强国,可以富民,当然也可以扶持公益。近期世道不济,广东检方甚至公开提出,在涉及犯罪方面,对企业家和普通市民要采取双重标准,从历史的角度看,这是中国特色,还是转型时期的特色?又或者这是现代化的普遍经验?

傅国涌:我不赞同所谓“双重标准”,说到底我们的制度转型没有完成,有很多举措都是临时性的权宜之计,当然算不上“现代化”的普遍经验,相反,这是“反现代化”的。放在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来看,当代有许多不顾道德、惟利是图的商人屡屡被曝光,不是商人这个阶层特有的孤立现象,只是整个社会问题中的一环,不能把他们单独摘出来,而且用不同的标准来对待,何况商人本身也是从普通人中来的。

记者:你说,近代以来,企业家阶层和知识分子阶层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两个轮子。他们都在上世纪50年代遭到重创甚至夭折。我记得你曾在篇文章中指出,一个民族要形成自己独立的健全的精神谱系,逐步造成一个足以与世俗世界抗衡的精神共同体。我们曾有过这样的精神共同体吗?根据你的观察,最近二十年来,知识分子群体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还有可能重新形成这样的精神共同体吗?自由主义在中国的精神链条已重新接上了吗?

傅国涌:就历史来看,晚清时在戊戌变法前就有一个追求维新变法的精神共同体,在广东、湖南、上海、北京等地,他们不仅在理念上相通,而且付诸了行动。五四时代围绕着《新青年》、《新潮》等刊物的人们就是一个精神共同体,虽然他们出现了分化,以胡适代表的这批人和他们的读者群,通过《努力周报》、《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一直到1940年代后期的《观察》周刊,在现实中的影响绵延数十年而不绝。这样的精神共同体不是雷霆霹雳,不是急风暴雨的力量,并不是要包打天下,许多时候甚至抵挡不了暴力的呼啸。它是一种和风细雨,是空气,阳光,润物无声,潜移默化,它给社会提供的只是方向感,也就是核心价值。但是从长远来看,一个正常的社会是靠这样的精神共同体支撑的。古老中国王朝轮回不断,每次都是换汤不换药,就是因为背后支撑那个社会的仍然是那些信奉儒家价值的读书人,他们也可以说是一个精神共同体,尽管我不认同他们的那种价值。

说近一点,上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普遍有理想、有热情,关心社会是一种常态,不管是那个学科的。在一个大的历史事件之后,知识分子分化了,许多人出现了价值转向,复古的有之,皈依神学的有之,倡导新左派的有之……更多的人躲进了专业的象牙塔,我不是说纯粹的学术不好,一个民族总要有人去做这样的事,问题是许多人对现实的态度变得十分暧昧。何况不能直面真问题的学术到底有多少价值也是可疑的。二十年来,知识分子群体最大的变化就是众所周知的大面积的犬儒化,可以说,职业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今天已丧失社会良知的角色,分别归到各个其他阶层去了,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了。但这并意味着重新形成这样一个精神共同体是不可能的,事实上通过互联网,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个精神共同体的雏形。

简单地说,近代以来中国自由主义的谱系从严复、梁启超到胡适再到储安平,然后在大陆出现了断链,在海峡对岸殷海光接续了这个链条,他的弟子包括散落在海外的那些华人学者都是这个谱系中的。在大陆,从林昭、顾准到李慎之,以及现在信奉自由主义的许多知识分子和年轻人,这个链条又重新续上了。我想说的是,在胡适他们身上,自由主义不是单纯学理上的认同,更不是一种标签,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是用来践行的行为准则。中国今天更缺的是作为生活方式的自由主义,我常常喜欢讲自由而不主义,就是担心主义会导向某种封闭、排他、独尊,而自由主义在本质上恰恰是最讲包容、宽容和兼容的,有容乃大,对不同意见的容忍,这些都是我我们中国固有文化中缺乏的因子。

记者:你在新浪网的博客叫“追寻失去的传统”,请问在你心目中,何谓传统?你怎么看待传统文化?

傅国涌:“追寻失去的传统”本来是好多年前谢泳兄为我的一本集子写的序言题目,被出版社用来做了书名,那本书是关于百年中国言论史的,我追寻的是文人论政的传统。两年前,新浪网给我开博客,编辑就以这个书名来命名。在我这里,传统是有特指的,那就是近代中国产生、后来中断的一些好传统,包括言论史、教育史,也包括企业史等方面的,和我们通常讲的传统文化没有关系。我们提到传统,往往就会想到那些“传”之久远的“统”,其实,不一定所有传统都是古老的,曾经出现并在历史中有过影响的那些人和事都可以成为传统。中国最强势的传统当然是专制主义,但是在中国数千年中也有过一些值得延续的传统,比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比如“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比如“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这些价值事实上也已经融入人类的普世价值之中。如果我们以开放的心态、世界的视野、现代的尺度来看待传统文化,在读先秦经典的同时,也不排除读希腊经典,那么我们就不会片面地呼吁国学复兴,就会自然而然地认同普世价值。

记者:在你看来近代中国产生过哪些值得我们追寻的传统?它们还可以延续吗?

傅国涌:近代出现的许多新生事物,包括报纸、出版、银行、企业、新式学校、律师等等,在这些方面都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关键的一点就是民间享有相当大的自主空间,可以保持相对完整的独立性,可以不听命于其他利益集团,比如《大公报》的传统就是“四不”(即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传统就是服务社会,蔡元培为北大奠定的传统是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包括我们现在说的荣家企业传统、张謇和大生的传统、卢作孚和民生的传统、范旭东和“永久黄”的传统,这些传统即便曾经中断,但它们已融入民族的血液,渗入我们的土壤里,是可以唤醒,可以复活的。我们延续传统,第一步就了解那些传统,重新接续那些传统,而不是从零开始。

记者:作为一个处于学院之外的独立学者,你说自己的职业是“读书写字”,可以说说你的日常生活吗?

傅国涌:多年来,我的个人理想是做一个独立的公民,即使在公民权利还无法落到实处的时候,也尽可能地像一个公民那样思想、说话、行事,不断地发出内心真实的声音,保持独立的社会批判和文化批判。我喜欢独立这个词,正如我向往有制度保障的自由而尊严的生活,前者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后者是我追求的人生归宿。

我的日常生活十分简单,甚至有点单调,在家的日子,读书占去我主要的时间,每周写点小文章,做点读书笔记,写书的时候会比较集中,每天要写半天,以前,我每天去爬一次山,现在只是晚上走走路,体力锻炼严重不足。日起日落,我的生活节奏不快也不慢,只是要读的书太多,要想的问题太多,要写的题目太多,时间实在不够。偶尔与朋友相聚聊天,算是放松休息。但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我在物质上所求甚少,青菜豆腐,五谷杂粮,一日三餐,维持生命就足矣,我不喝酒,不抽烟,除了读书,几乎没有什么嗜好,连对美食都没有什么追求。我在乎的是精神生活,一种阅读、思考的生活,当然我也关心脚下的这片大地,和生活在上面的与我一样的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的命运。

王仲夏:论《零八宪章》的签署风险

首先破题:如果你不是资深大陆民主活动人士,签署只能涉及到风险,无法涉及危险。

大多数网民对于08年12月上旬发端的零八宪章网络签名运动的态度是:敬而远之、相当危险。

两个多月过去了,这种氛围大概没有改变。公民对于正常的政见表达的忌惮,与专制的多年驯化与调教关系密切。这种值得遗憾的局面,当然罪魁祸首在专制政权,但不意味着,公民就此可以逃避责任。尤其在存在选择空间的前提下,这种责任表现的更加刺眼,让你无处躲藏。

从国内安全事务方面来看,这场网络签名运动发展 至今,除刘晓波外,无一签署者因此被羁押或判刑。部分签署者被强制问话或传讯。时间有短有长,次数有多有少。几乎所有签署者的日常生活没有因为签名而受到实质影响。

从隐性影响来看,有传闻,体制内学者或著名媒体人文化人,因此在出版图书或在报章发表作品方面受到制约,但无法证实其真实性(这里面不少学者的名字早已成为大陆报章的禁忌,由零八宪章引发的制约才是本文要探讨的对象)。

8000多签署者中,有能力撰写并出版图书者、能够在报章撰写专栏者皆属少数派。大部分签署者从事工业、农业、服务行业等工作,在公共言论方面没有地位和影响力。

这里就出现一个问题,言论人士和普通人士之间,哪个群体的签署风险更大。笔者的观点是,前者风险更大,而且二者所承担的都是有限风险。让笔者不解的是,很多网民甚至有知名言论人士的看法与此大相径庭。认为名气越大的人,签署风险越小。下面细分几类人做个不完全归纳法意义上的比较,试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大学教授或讲师:执政当局可以责令开除之,如果当局愿意这样做的话。

知名媒体人:当局可以责令开除之,如果他愿意的话。

有能力出书的人(作家):当局可以责令封杀之,如果他愿意的话。

知名专栏作家:当局可以责令封杀之,如果他愿意的话。

工厂职工、公司职员等:当局可以责令开除之,但他不可能愿意或者说他不屑如此。因为这类人多如牛毛,开不过来。或者说,在几千名白领(蓝领)签署者中,凭什么单单开除你,给个理由先。若几千人同时开除,这个成本有多大,防范这几千人再就业的成本又有多大。若只开除几十人,那不开除另外那些人的理由是什么。区别对待的依据何在,谁负责制定这个依据,依据的贯彻前景如何。这些都是问题。

无业人员、自由职业者:当局拿你无可奈何。不管他愿不愿意。并且当局没有能力跟踪监视无业人员,以让其永远找不到工作为目的。根本原因还是这种人多如牛毛,导致搜寻成本过大。

如此看来,连岳老师那种“我比你安全,我做个替补“的论调,虚张声势、矫揉造作。你的专栏可能被封杀,我没专栏,封我啥呢(总不能先在人民日报给我开个栏,然后再封我吧)?你有经济可损失,我没的可损失(没准儿还有茶喝)。这个意义上讲,到底谁更安全呢(经济安全也是安全的一部分)?这里暗含一个前提:我不相信一个成年人无法承受与秘密警察一起吃顿饭喝杯茶(这何尝不是多彩人生的组成部分呢)。

如果你不属于以上几种人,那么恭喜你,你就是传说中的资深民主斗士,你面对的不是风险,而是危险,入狱的危险。刘晓波就正在承受这种危险。

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就是所谓选择的空间的出现。遇罗克的时代没的选择,林昭的时代没的选择,秦永敏的时代没的选择,甚至陈光诚的时代都没的选择。那些个年代,如果非要强行制造选择空间的话,只能在生与死之间作选择。几十年间的几十亿人中间,有的可选的人屈指可数。大多数人看不到选择的可能。

如我一样的普通人士,最多只能混碗茶喝,然后继续自己无聊的生活:失业、就业、恋爱、失恋、旅行、宅。因为我写不出能够让专制者恐惧的政论文章,也没有为人权案子辩护的资格。除了喝茶,我什么也不会。

王仲夏于北京卧草堂 2009年2月25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