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泳:《红楼》杂志研究

一、《红楼》始末

理解一个时代知识精英的政治理想和文化品质,观察他们的大学生活是一个较有说服力的角度。不是说大学生活完全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知识和精神生活,而是从中可以看出一个时代的精神生活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知识精英的知识结构和精神品质。

本文选择1957年北京大学一本学生杂志作为研究对象,主要是想通过对这本杂志作者群体的研究,从而对他们的知识结构和精神历程作一个简单考察。另外,《红楼》杂志比较详细地刊载了当时北京大学“反右派运动”中涉及学生右派的主要信息,特别是其中的照片、漫画及相关会议的信息记录,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是研究中国“反右运动史”的重要史料。

关于《红楼》杂志的研究,目前我们能见到的主要研究成果是钱理群的《燕园的三个学生刊物》一文。但本文偏重于对《红楼》杂志中的作品评论,没有涉及杂志的完整存在情况及相关作者群体的研究。[1]另外关于《红楼》杂志的存在情况,主要出现在当时参预这本杂志活动的北大学生的一些回忆中。但这些回忆比较零散,相互之间也有许多不一致之处,而且回忆时较少参考当时的原始文献,所以并不能给人以完整的印象。[1]

完整的《红楼》杂志,现在较难见到。国家图书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都查不到完整的《红楼》杂志。我从个人收藏的角度,对《红楼》杂志的了解情况是:

这本杂志共出版了14期(包括5期增刊),跨1957年和1958年两个年度,其中1957年出版正刊5期,分别是创刊至第6期(5、6期)是合刊一册。1957年在正刊《红楼》出版以外,还出版过4期《红楼》“反右派斗争特刊”,特刊单独编号。其中特刊第4期“编者的话”中说:“‘红楼’反右派斗争特刊编辑到第4号为止了”。[2]

“反右派斗争特刊”虽然刊头也标明“红楼”二字,但没有封面设计,页码也比原刊少,类似于那时常见的文件形式。“反右派斗争特刊”出版时,还专门附赠过一个书签,书签是一幅具有强烈时代感的漫画,一个学生用笔戳着惊恐万状的右派分子,漫画下面引述了高尔基的话:“敌人不投降,就消灭它!”

1958年度,《红楼》共出版了正刊4期,特刊1期,这期特刊主题为“反对美英侵略者,支援阿拉伯人民斗争”,设计与1957年的特刊形式完全相同。

《红楼》杂志正刊按原刊编序为“总10期”,但文献形式为9册,其中有一期合刊。特刊5期。正刊和特刊总计文献形式是14册。本文研究的《红楼》杂志包括正刊和特刊两种。

《红楼》杂志1957年1月1日创刊。马嘶回忆说:“《红楼》是在北京大学团委会领导下由学生自办的一个不定期刊,大约两个月左右出版一期,16开本,开始时页码也不固定,然后才慢慢固定下来。刊物由学校的印刷厂印刷……。《红楼》虽非正式公开发行的刊物,但也可以出售,因而刊物的印数并不算少”。[3]

从相关史料中,我们可以确定,《红楼》杂志是当时北京大学团委领导下的一本学生刊物。在《红楼》杂志停刊后创办的《北大青年》,是北京大学学生会1958年11月创办的半月刊,1960年11月终刊。它在发刊词中提到:“《北大青年》就是根据这一客观形势的需要而创立的。它是党领导下的,群众性的,向青年进行共产主义教育的综合性刊物。过去,我校出版过《思想战线》和《红楼》,也是向青年进行思想教育的刊物。在它们的工作中,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现在,这两个刊物决定停办,以便集中力量把《北大青年》办好,使它真正能够成为建设先进的共产主义新北大,培养共产主义新人的有力工具,成为全校青年同志的良师益友”。[1]从中可以判断的出《红楼》的停刊时间。

《红楼》杂志没有主编和编辑成员名单印刷在杂志上,但根据马嘶、谢冕、张元勋、张炯等人的回忆,结合杂志中的相关信息,大体可以得知下面这些人先后参预过《红楼》杂志的编辑工作

1957年,副主编:康式昭。编辑:谢冕、张炯、任彦芳、李世凯、张元勋、林昭、杜文堂、王克武、江枫、李任。[1]但反右开始后,《红楼》杂志以编辑名义发表过一份《给张元勋的公开信》,署名者:王克武、王金屏、江枫、任彦芳、李世凯、刘登翰、林昭、杜文堂、张炯、马守义、康式昭、谢冕。[1]说明《红楼》编辑部的人员已发生了变化。

张元勋回忆说《红楼》杂志主编为乐黛云,副主编为康式昭、张钟。[1]不过,这个记忆显然不准确,江枫回忆说:“事实上,乐黛云先生和《红楼》毫无关系。而《红楼》一开始时,是既没有主编,也没有一个‘编委会’,但有一位导师,那就是中文系的系主任杨晦教授。我不知道校党委是否曾为创办《红楼》作出决定,我只知道《红楼》处于校团委宣传部的领导之下,康式昭的直接参与就体现着这种领导,不过,他却没有任何正式领导头衔。直到反右开始后的某一天为止,连康式昭也只是编辑部成员之一”。[4]

结合相关史料判断,江枫的回忆是可信的。“反右派斗争特刊”第2号发表过一则《本刊编辑部开除张元勋李任》,其中提到“会议由红楼副主编康式昭同志主持”,可见当时实际负责人是康式昭。[1]如今《红楼》杂志编辑大部分都健在,以后不难搞清楚。

反右运动结束后,《红楼》杂志改组,1957年11月出版的《红楼》第5、6期合刊发表《本刊编辑部整顿组织检查工作》,其中说:

“从反右斗争开始,编辑部陆续作了组织清理工作,本学期作了更大规模的组织调整,开除了全校著名的极右派分子张元勋、李任、林昭、王金屏及道德堕落分子江枫,并进行了改组,吸收了大批在反右派斗争中立场坚定、斗争积极、思想水平较高的同志参加工作。新的编辑部由康式昭、翟奎曾、赵曙光、刘登翰、王磊、彭力一、张炯、李世凯、元树德、张士聪、顾建国组成,康式昭同志任主编,翟奎曾、赵曙光任副主编”。[5]

1958年夏天,“红楼社成立”,《红楼》杂志组成了“红楼社”领导下的编辑委员会和创作组。由陈键任社长兼主编,赵曙光任副社长兼副主编。按苗为创伤组组长,编委会由刘登翰、任彦芳、李世凯、陈键、按苗、赵曙光组成。[6]

《红楼》杂志是一本综合性的文艺性杂志,《红楼》编辑组成员主要是由当时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担任,这批学生虽然后来的命运各不相同,但其中主要成员后来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建设中的重要力量,他们早年的学术训练和精神品质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产生过重要影响。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变迁,对于这个群体的关注,有助于深刻认识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总体发展水平。

二、《红楼》作者群

《红楼》杂志的撰稿人有三部分人组成,第一部分是当时北大党委及负责团委和学生工作的领导人,比如陆平(北大党委第一书记)、史梦兰(北大党委副书记)、韩佳辰(北大党委宣传部副部长)、谢道渊(北大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和宋诚(北大团委副书记)等;第二部分是当时北大的教授如林庚、冯至、阎简弼、杨晦、周达甫、曹靖华、吴组湘、王力、高名凯、冯仲芸等,第三部分是当时北大各系(以中文系为主)的学生。第一、二部分的《红楼》撰稿人,多是出于工作和应酬性质的文章,所以本文主要研究的对象不包括这两部分撰稿人,也就是说,本文所谓的《红楼》杂志作者群是一个狭义的特定概念即当时为《红楼》杂志撰稿的北大学生。

把所有为《红楼》杂志撰写过文章的作者都搞清楚,想在还做不到,但参预《红楼》杂志活动的一些主要人员,我们大体可以查到他们的相关情况,作为一般的研究,下面这个名单有一定的代表性,选择这个名单的主要依据是这些作者多少年后,在文化学术界或多或少具有一定知名度,他们的创作和学术活动易于为人了解和判断。

 

《红楼》杂志作者群虽然前后涉及当时北大三四个年级,从1953——1956级,但主要是以北大中文系1955级为主力,西语系和哲学系只有王克武、杜文堂及叶朗等少数学生参加。当时杨匡满作为上海一个中学生在《红楼》杂志发表诗歌是一个特例,可能与他当时在北大读书的哥哥杨匡汉有关。

作为一本校园综合性文艺杂志,在北大的历史上,《红楼》杂志就艺术和学术性而言,它所提供的基本都是负面价值,除了蔡林根、沈泽宜等少数学生的诗歌外(张元勋、沈泽宜刘奇弟等人的诗歌在《红楼》发表是以附录形式,主要是供批判的),这本杂志没有为中国的文学和学术贡献新东西,作为当时中国最高学府文科的一本杂志,它背离了北大的传统,在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的基本方向上完全走向了北大传统的反面。但从这本杂志作者群的整体情况观察,人们会发现早年从《红楼》起步的这些学生,在1976年以后中国的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中,曾起过重要作用,特别是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这些学生承担了重要责任。比如在对“朦胧诗”的评价中,谢冕和孙绍振的贡献不可磨灭,是他们的努力为后来中国新诗的成长开创了生路。

《红楼》杂志创办的时候,北大已先后经历过思想改造运动和院系调整,特别是经历了1954年的批判胡适运动和随后发生的反胡风运动后,中国知识分子在心灵上已经受到极大伤害。1949年后的北大,虽然就教授群体而言还基本保留了过去的格局,但北大自由主义的核心人物如胡适、傅斯年都离开了中国大陆,到《红楼》创办的1957年初,可以说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已基本中断。

《红楼》作者群是1933年前后出生的中国知识分子,1949年前他们基本是初中生,这个年龄段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的高中教育在1949年后完成,基本是在新教育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作为学生,在当时他们有非常强烈的政治愿望,其中一些学生是调干生(指有革命经历和部队经历的青年中共干部)。《红楼》作者群中,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的比重很大,其中有些人有早年从事地下工作和参军的经历,他们的独立思考能力已受到极大的影响。

《红楼》杂志就总体风格而言,和当时中国任何地方出版的综合性文艺杂志没有区别,无论文艺创作思想还是学术研究风格,基本顺应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只有极少数作品例外。

《红楼》杂志创办的时代,北大已没有学术自由和创作自由,在这样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文艺杂志和它的作者,虽然就个人才华而言可能各有不同,但就总体的创作和学术追求观察,他们之间的差异不大。就个人的文艺创作和学术训练评价,《红楼》作者群是相对单一的,在所有《红楼》杂志刊发的作品中,基本看不到西方文学的影响,也看不到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文学的影响,特别是是西方的思想和理论完全与他们完全隔绝,[7]他们对西方文化的了解只是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一些文学作品,而对这个传统中的人道主义精神并没有给予更多正面的理解,《红楼》发表的文章,绝大多数是顺应当时主流意识形态要求的应时之作,这也是为什么《红楼》作者在1976年以后中国的文学评论和现当代文学研究机关中占有重要地位,但他们真正的学术成就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完成的,如洪子诚的当代文学史研究、谢冕、孙玉石、刘登翰、孙绍振、杨匡汉、杨匡满等人的学术成果,也是越往后越有价值。

这个现象说明《红楼》时期养成的思想倾向和学术训练,只在一般的知识学层面产生作用,他们的学术成就所达到的深度,远不可和他的前辈相比。史学家杨天石也是1955级北大中文系学生,他认为“100年中,北大确实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但是,不能忘记,在某个时期,有些事,有些举措,并无助于人才成长,起得恐怕是相反的作用。”[8]同样是1955级的学生,黄修己也说:“我们这一代人学术上究竟有多少成就,学识究竟有多高……不要和我们老师的老师(如王国维、陈寅恪)来比,就是比之我们的师长,游国恩、林庚、吴组湘、王瑶一辈,还差那么一点,大概可以这么吧!”[9]

一个历史时期知识精英的总量是相对稳定的,变化的是时代和评价标准,但就知识精英的总量观察,它的稳定性体现在几个方面:

1、初始教育的高起点。不论当时的北大变化到何种程度,就全中国来说,它的教学环境和基本师资还是领先的。我们从上面《红楼》杂志部分作者群的出路分析,可以发现他们最终回归了专业,在大学、作家协会和相关的研究机构中工作。这个结果的直接原因是他们良好的教育背景决定的。

2、学术研究机关的重要性。中国的学术研究机关通常也以行政级别来分类,虽然不科学,但大体可说明问题。《红楼》作者群,凡在名校和国家学术机关供职的,学术成就通常高于在地方工作的同学,有些在《红楼》时期才华出众的学生,因为离开重要的学术机关,后来的成就也有限。

3、学科造就学者的学术地位。《红楼》作者群中,凡留校北大从事专业的学生,最后的学术地位都较高,除了个人努力外,其中学科本身的地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学者的学术地位。

《红楼》作者群,在北大时期起点是平等的,导致《红楼》作者群起点发生变化的不是正常因素。在常态社会中,除非特殊情况,人的差异不会发生突变。但1949年后中国知识分子间的差异在相当程度上是因为政治原因造成的。比如《红楼》作者群中的“右派”,1979年中国社会开始恢复常态后,基本年龄是44岁(以1935年计),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右派”生涯,大部分学生不可能再回到真正的学术生活中去,他们只是回到了学术职业中,相比那些一直在学术机关中的同学,学术上的差异已不可弥补,在这个意义上,对《红楼》作者群,可以说政治决定了学术,凡始终“政治正确”者最后总是成功者。谢冕回忆说:“我响应号召违心地批判那些‘右派’分子——他们是我私心倾慕的同学和朋友,为他们的才华、智慧和抗争的勇气;与此同时,我所批判的也正是我灵魂深处所感到接近的,我正是在这样充满内心苦闷和极度矛盾中,并不情愿却又不由自己地被推进了那个斗争的大旋涡。出于自我保护或为了表明‘坚定’,我‘自觉’地、更确切地说是违心地作出了我当日所要求我做的和我所能做的。以我当时的状态和心境,可以想象我的这些言行肯定是无力甚而让人失望的,而我却必须这么做下去。眼看周围那些有善思考而才华横溢的师友,一个个被打成了‘另类’。”[10]《红楼》编辑部成员中张元勋、李任、王金屏和林昭四位成为“右派”。

《红楼》时期,作为中国名校的学生,在这本杂志上,学生对自己同类的批判甚至超过了社会上一般对“右派”的批判,特别是这些学生所使用的批判方式,带有明显的人身侮辱,但却不为使用者所意识,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中国高等教育中存在的问题,这些学生不但没有任何法治意识,连中国传统的基本道德影响都极难看到。特别是从当时洪钟哲拍摄的关于谭天荣、黄友钊的照片中,可以看出当时北大学生的道德已受到极大的扭曲。[11]

《红楼》杂志作者群中,主要是当时北大中文系对文学创作感兴趣的学生,基本没有对学术研究比较热心的学生。但如果我们把眼光再放远观察,对学术研究热心的学生,在随后北大进行的双反运动中(反浪费、反保守)中,对自己老师的批判同样使用了人格侮辱的方法。

1958年出版的《文学研究》(《文学评论》的前身)第三期,集中发表了三篇批判王瑶的文章,两篇是北大中文系三年级鲁迅文学社集体写的,一篇是《王瑶先生是怎样否认党的领导的》,另一篇是《王瑶先生的伪科学》。最后一篇文章的第一部分是“剽窃与抄骗”。共讲了三个问题;一、剪刀与浆糊。三、如此“重点修改”。三、古典文学研究也不例外。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话:

先看一个惊人的数字:厚厚上下二册《中国新文学史稿》,全书计五十三万七千字,小字引文共二十九万三千字,大字引文共四万三千字,全书引文共计三十三万六千字,竟占全书的百分之六十二点五!这个数字本身不就是对王瑶先生所谓《史稿》的‘科学性’的绝大和讽刺吗?

除了带引号的的引文,王先生还有很多不带引号的引文,——剽窃。这也是王先生《史稿》的特色之一。如下册二十四页讲到普及与提高的问题时,王先生认为‘因为就一般新文学的作品说,它的不普及实在是因为它的不提高——它还不够高度地反映人民现实生活中的要求和力量,以及创造了和这内容相适应的民族形式。’这段话可以在冯雪峰的《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一书中也可以找到,类似这样的例子还很多。

在剩下不到百分之四十的篇幅中,除了对引文的复述,承上启下的过度、转折、联接,王先生又耐心地向读者大讲起上百个作家千部作品故事梗概来了。讲故事当然比对作品进行分析容易得多,篇幅也大大地拉少了,而稿费却是以字数计算的。[12]

这篇文章,要说是完全的奉命之作,好象解释不过去,因为那样的文章,一看就不是应付出来的,而是很下了一凡苦心,可惜这苦心对老师的伤害太重。因为文章不是批判王瑶的学术和思想,而是侮辱他的人格。

反“右派运动”和双反运动后前后,北大中文系在学风方面形成两个特点,一是学生批判老师,二是集体创作。这两个特点都有极强的历史虚无主义特色,直接影响了北大学生在学术上的创造力,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革”时期的文艺创作和学术研究风气,基本是这两个特点的延续和进一步扩大。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当时批老师最用力的学生,几十年后在学科方面又普遍获得重要学术地位。比如表袁行霈、程毅中、袁良骏、桌如、康式昭、刘登翰、严家炎、叶朗等,北大如此,其它中国高校大体也是这样的情况。[13]因政治运动出局后的学生所留下的学科空白,总要有一些学生来填充,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始终保持“政治正确”的学生,总是比那些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学生所获得的学科选择机会要高很多。

半个世纪后反思中国学术界的状况,人们可这样理解当时参预各种批判运动的学生,因为凡积极参预批判运动的学生,通常在学术上较有才华,在学术方面的训练也相对较好。当时批判运动所使用的武器,只是在寻找“政治正确”,在此过程中,相对于那些没有参预相关运动的学生,他们在学术上还是得到了一定的训练,当形势发生变化后,他们当年“政治正确”的思想不再发生作用,但他们在此过程中得到的知识训练依然可以发生作用,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发现当年活跃的北大中文系的学生,如袁行霈、谢冕、张炯、康式昭、刘登翰、孙绍振、孙玉石、洪子诚、叶明等等,几乎同时又站到了中国当代学术的前沿。

1955级北大中文系学生曾在一个月内完成了一部《中国文学史》,这部文学史的价值今天已极少有人从正面评价,但参预这部文学史写作的学生,在当时变态的写作过程中,客观上也得到了一些学术训练却也是事实,就如《红楼》杂志的作者一样,虽然是在特殊历史环境下的写作,但写作本身是一种知识训练。黄修己回忆这一段经历时说:“我参加‘黄皮’书的编写,执笔‘陶渊明’等章节,现在已不敢去看当年写的东西。我对陶渊明毫无研究,手上只有一本王瑶先生编的《陶渊明集》。先生经考证依照创作时间排序作品,用来特别便利,然而仅读此书就敢大发议论,想起来便感到脸红。”[14]

《红楼》作者群是在特殊历史环境中出现的一群知识精英,但时代带给他的们局限多于于创造。在《红楼》作者群中,几个立志成为小说家的学生张炯、翟奎曾、温小钰、汪浙成和康式昭,虽然后来也写过一些小说,但多娄最终以文学评论为自己一生的志业。《红楼》作者群中,没有成为知名小说家的学生。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学科地位可以决定学者的学术地位,但小说家的地位却要依赖作品。

三、从《新潮》到《红楼》

《新潮》是北大“新潮社”编辑的一本学生杂志,1919年创刊,发行到第3卷第2号停刊,共出版了12期。

把《新潮》和《红楼》作一比较,大体基于这样的考虑:1、这两本杂志都是北大文科学生主办的学生刊物;2、杂志的类型都是综合性的文艺杂志,虽然《新潮》多一些学术文章,但整体来说与《红楼》杂志属于同一类型;3、《新潮》存在的时间是1919至1922年,与《红楼》存在的时间相近;4、两本杂志的主要撰稿人同是北大学生。

《新潮》的撰稿人中包括北大教授如蔡元培、李大钊、胡适、鲁迅、周作人、梁漱溟及社会上的作家如叶圣陶、朱自清、欧阳予倩等,这部分撰稿人不在本文比较范围之内,也就是说,本文只比较当时还是北大学生的那部分《新潮》撰稿人,选择的标准与《红楼》撰稿人的选择标准基本相同,取其知名度较高者:

《新潮》部分作者[15]

 

《新潮》虽然比《红楼》早近四十年的时间,但《新潮》和《红楼》在精神品质上完全不同,当时北大在蔡元培主持下,享有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所以《新潮》尽管是一本学生杂志,但却向全社会发行,在这本杂志上各种声音同时存在,学生的视野面向世界,特别是对西方的各种思潮(包括自然科学,该杂志也是在中国最早介绍爱因斯坦和相对论的杂志之一)[16]都有有相当充分的介绍和结合中国社会现实的研究,无论是时评、书评、文艺创作还是学术研究,《新潮》的文章都不会随时间流逝而失去其价值,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学术史和思想史的上地位已得到确立,同时成为那一历史时期最重要的文献。

《红楼》是一本完全在封闭社会中产生的学生杂志,在这本杂志上只有一种声音,它的撰稿人完全受制于单一的意识形态主导,杂志不但不能体现学生的自由意志,而且在每一政治运动到来的时候,杂志本身就成为为运动报务的工具,从《红楼》杂志撰稿人的精神品质和知识结构的严重退化中,可以看出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同样的大学,同样的学生,同样的师资却导致了中国知识分子如此不同的历史命运,尤其令人感到悲哀的是《红楼》这个刊名是要延续“五四运动”的传统,但在《红楼》中,“五四”传统被曲解到了和“五四”传统没有任何关系的程度,而当时北大中文系的系主任恰好是“五四运动”的亲历者杨晦。

《新潮》在《新潮发刊旨趣书》中坦言:“总期海内同学去遗传的科举思想,进于现世的科学思想,去主观的武断思想,进于客观的怀疑思想;为未来社会之人,不为现在社会之人,造成战胜社会之人格,不为社会所战胜之人格。”[17]《新潮》倡言批评精神,但同时意识到:“本志虽曰发挥吾校真精神。然读者若竟以同人言论代表大学学生之思潮,又为过当。大学学生两千人,同人则不逾二十,略含私人集合之性质;所有言论由作者自负之,由社员共同负之。苟有激进之词,自是社中主张,断不可误以大学通身当之。”

《红楼》在发刊词《写在“红楼剪彩的日子》中说:”在那惊心动魄的‘五四’时代,它的顶上燃起了第一支斗争的火炬;在那茫茫的黑夜里,它的东面的一个窗口,射出明亮的灯光,那里跳动着一颗热烈的伟大的心——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它的另一个窗口,站着文化革命的主将——鲁迅,他把犀利的枪,投向了狡猾的敌人!……“这种空洞的抒情不但不符合历史事实,更反映了当时北大学生在知识系统上的盲从,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北大学生的理性和怀疑精神已彻底丧失,如果不是”反右派“运动中个别北大学生重新恢复了独立思考的精神,那一代北大学生实在当不起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

从《新潮》和《红楼》作者群的简单对比中,可以发现《新潮》的重要成员都是“五四运动”的主力如傅斯年、罗家伦、汪敬熙他们,这些成员在“五四运动”后基本选择了到欧美留学,留学后回到中国,成为中国的知识精英,其中有好几人成为中国著名大学的校长,代表人物如傅斯年,先创立史语所,成为中国最著名的学术研究机关,抗战期间曾出任西南联大校务委员会常委(代表北大,相当于合校期间的校长),1946年代理北大校长,后出任台湾大学校长;罗家伦则先后出任清华大学和中央大学校长。其它从事学术研究的成员大部分成为中国当时所在学科的最早创立者和最有成绩的研究者,如汪敬熙与中国现代心理学、刘半农与中国现代语言学、顾颉刚与中国现代史学、杨钟健与中国中国古脊椎动物学、冯友兰与中国现代哲学、江绍原与中国现代民俗学等等。《新潮》作者的知识结构和思想倾向共同构成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基本形态。

《红楼》作者群没有一人有完整的西方文化背景,虽然其中有北大西语系和哲学系的学生,如叶朗,但从他在《红楼》发表的几篇长文分析,特别是《进攻的哲学》一文,从头到尾都是强词夺理,看不出有一点西方文化的影响。[18]从《红楼》刊发的大量文章分析,在整个《红楼》时期,学生很难建立起自己独立的精神世界,“反右”初期,就连林昭也在《给张元勋的一封公开信》上签了名。[19]可见独立思考在当时《红楼》作者群中不是一种得到普遍认可的思想方式,事实上从《红楼》编辑成员的中,也看不出他们固定的思想倾向,大体是你批我我批你的循环变化,有些“反右派运动”初期的积极分子,到了运动后期反而成为了“右派”。

四、简短结论

凡开放的时代才能产生学术大师,同时在学术上开一代新风。《新潮》作者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中,所以他们在学术上具有创造性,在思想上具有先锋性。《新潮》作者许多参加过直接的政治活动,但没有人为政治活动付出终身代价。

《红楼》作者生活的时代,中国社会已完全处在封闭时代,在这样时代里生活水平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的独立人格和创造精神已无法实现,扭曲的人生决定了扭曲的学术,虽然从学科地位观察,《红楼》作者与《新潮》作者的差异并不很大,但从严格的学术价值分析,这两本杂志的作者不属于同一个知识分子群体。《红楼》作者为我们时代提供的有创造性的学术成果极少,有创造的思想更谈不上。《红楼》作者凡直接参预政治活动的,都付出了终身代价,

从学术体制的行政层面说,现在《红楼》作者已基本退出了学科所在的重要地位,因为相当多的作者是依赖学科地位获得社会声望,所以当他们退出学科位置后,他们原有的学术声望将会重新经受学术界的评价,这是《红楼》作者群因历史环境导致的特殊学术命运。

2006年10月于山西作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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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可以参阅马嘶《负笈燕园——1953—1957:风雨北大》,群言出版社,1999年,北京。季羡林主编《没有情节的故事》中,收有张元勋、陈奉孝、谭天荣等的文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1年,北京。谢冕、费振刚主编《开花和不开花的年代》中,也有相关史料,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北京。温儒敏等主编《北大风——北京大学学生刊物百年作品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北京。胡伯威《青春。北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桂林。

[2]《红楼》“反右派斗争特刊”第4号第20页,北京大学《红楼》编辑部,1957年,北京。

[3]马嘶《负笈燕园——1953—1957:风雨北大》第296页,群言出版社,1999年,北京。

[4]http://weedpecker.bokee.com/3381430.html

[5]《红楼》1957年第5、6期第60页,北京大学《红楼》编辑部,1957年,北京。

[6]《红楼》1958年第4期第11页,北京大学《红楼》编辑部,1957年,北京。

[7]《红楼。反右斗争特刊》第3号发表过一篇许栋梁的文章《趣剧及其它》,文章对伏尔泰的名言:“我完全不同意你的意见,但我愿意牺牲我的生命,保卫你说话的权利”,进行了嘲讽,从中可见当时作者对西方思想的理解。北京大学《红楼》编辑部,1957年,北京。

[8]谢冕、费振刚主编《开花和不开花的年代》第213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北京。

[9]谢冕、费振刚主编《开花和不开花的年代》第27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北京。

[10]谢冕、费振刚主编《开花和不开花的年代》第1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北京。

[11]《红楼。反右斗争特刊第3号》第13页,北京大学《红楼》编辑部,1957年,北京。本期还刊有一幅圣焱等多人创作的《降魔图》,把当时北大的学生右派及社团全部画出,对“右派”的造型基本是人格侮辱。当时批判“右派”的诗歌与漫画风格与后来“文革”中出现的形式完全相同。

[12]北京大学中国国语文学系编辑《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第8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北京。

[13]参阅北京大学中国国语文学系编辑《文学研究与批判专刊》1——4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北京。作家出版社编辑部编《中国古典文学厚古薄今批判集》1——4集,作家出版社,1958年,北京。人民出版社编辑部编《历史科学中两条道路的斗争》两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北京。北京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编辑委员会编《北京大学批判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论文集(科学研究大跃进专刊)》,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年,北京。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文学教研室古典文学组编著《林庚文艺思想批判》,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北京。

[14]谢冕、费振刚主编《开花和不开花的年代》第2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北京。

[15]本表列入《新潮》撰稿人中较为知名者,包括未撰稿但是《新潮》社员中的当时北大学生,教员不在其中。本文使用的两册《新潮》杂志合订本系影印本,上海书店,1986年,上海。

[16]《新潮》第3卷第2号首篇即是饶毓泰的长文《相对原理》。

[17]《新潮》第1卷第1号第3页,上海书店,1986年,上海。

[18]《红楼。反右斗争特刊》第2号第6页,第3号14页,第4号第6页,北京大学《红楼》编辑部,1957年,北京。

[19]《红楼。反右斗争特刊第1号》第5页,北京大学《红楼》编辑部,1957年,北京。

朱学勤:公民意识:中国的困难与曲折

中国传统社会没有产生公民意识的可能。这是因为这样的社会结构中,政治权力人合法性不具有公共性质,政治结构与家庭私人生活直接连接,两者之间也没有一个既独立于政治权力又独立于家庭私人事务的公共性中间地带。

公民意识是近代宪政的产物。它有两层含义,当民众直接面对政府权力运作时,它是民众对于这一权力公共性质的认可以及监督;当民众侧身对公共领域时,它是对公共利益的自觉维护与积极参与。因此,公民意识首先姓“公”,而不是姓“私”,它是在权力成为公共用品,以及在政府与私人事务之间出现公共领域之后的产物,至少不会产生这两者之前。此前民间如有意识,只能是诸多“私”人意识的集合,相当于西方政治思想史上自然人状态,在中国,这样的“私”人集合状态有一个十分自然的名称,就叫“老百姓”。“老百姓意识”当然不是近代意义的“公民意识”。

“老百姓”是众多血缘姓氏的集合体,这一复数名词的社会学内涵是:人和人之间依血缘姓氏组织为家族单位,以此确立亲疏离合,而不是血缘纽带解体之后依经济、政治利益分殊而重新组合社会联系。它反映的是宗法制自然经济的观念残余。战争年代毛泽东在“老百姓”中游刃有余,他的军队本身就产生于“老百姓”,但在另一些时候,连他也为“老百姓意识”弥漫于他的军队而烦恼,曾不止一次地告诫部下,不许把自己混同于“老百姓”。但他的胜利毕竟来自于“老百姓”。“老百姓”这一说法至今还存活在中国广大的城乡,甚至包括商品经济最为发达的上海。到目前为止,人们还找不到其他单词来取代这一单词的位置。这一漫不经心却能在众人嘴中脱口而出的集体名词,再好不过地证明我们距离“公民”状态还有多遥远。

中国传统社会没有产生公民意识的可能。这是因为这样的社会结构中,政治权力人合法性不具有公共性质,政治结构与家庭私人生活直接连接,两者之间也没有一个既独立于政治权力又独立于家庭私人事务的公共性中间地带。西汉以来,国家意识形态儒教规定有“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是一垂直隶属系统,“仁、义、礼、智、信”是一横向交往系统,两者交织是独立的片面义务观,“五常”有双向的交互作用,但它基本是一种道德要求,不反映交往行为中的利益诉求和契约保障。在整个儒家政治、社会视野中,始终看不见独立于家庭结构和国家政治结构之间的公共地带,这是儒家学说中最为引人不安的重大缺陷。对此,中国近现代的自由主义者不断批判。但最有说服力的批判,还是来自对传统历史文化持保守主义立场的儒家自由主义者。

中国已故思想家、新儒家代表人物之一徐复观先生说:“在儒家五伦的观念中,根本缺乏人民与政府相关的明白观念。于是儒家的千言万语,终因缺少人民如何去运用政权的间架,乃至缺乏人民与政府关系的明确规定,而依然跳不出主观愿望的范畴;这是儒家有了民主的精神和愿望而中国不曾出现民主的最大关键所在。

人民一旦与政府发生关系,即堕入于法家幽灵下的胥吏手中,受其摧残惨酷之毒。……两千年来,一直到现在,人民不敢轻易与政府接触,以避免与政府接触,为立身处世的要务。有人说,中国历史上,人民有过多的自由,这些人所说的自由,正指的是人民瑟缩于政治缝隙之间的喘息。“

到目前为止,这可能是我所读到的针对中国传统社会为何不能产生公民意识这一问题的最好论述。上述徐先生提到“有人认为人民有过多的自由,”不仅有著名史学家钱穆先生,还有民主革命的先驱孙中山先生。孙中山曾经引用著名的中要古代诗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何有哉”,论证传统社会中有自由,而且这种自由过多,以至形成中国社会“一盘散沙”状态。其实那样的“一盘散沙”并不是“自由状态”,对现代自由下的“公民意识”而言,是一种相反方向上的犬儒状态——对公众生活、公共事务的确冷漠与畏避。钱穆先生也有孙中山类似的看法。徐复观先生在一篇著名文章中曾予以尖锐的批语,那篇文章的题目就叫“良知的迷惘”。

所谓犬儒,就其本身的西方来源,是指古希腊伯利克里光荣时代结束后,以狄奥根尼为代表的一种生活方式,他蜗居于广场上的木器厂桶里,以幻觉中的精神胜利来麻醉自己在现实中的失败感。在中国,希腊哲学的翻译者将狄奥根尼这一派人译称为“犬儒”——像狗一样生存的知识分子,应该说十分准确。这可能是因为在知道狄奥西尼之前,中国知识分子就已经有“犬儒”及其所代表的精神胜利法。比如,在中国旧式文人的笔下,他们就经常将老百姓和自己的蜗居状态,描绘成非常美妙的田园牧歌,将“瑟缩于政治缝隙之间的喘息”,说成是一种优雅的自由状态。而在现代新文人的笔下,则将这种犬儒状态,套用西方学术概念,描绘成市民社会下“公民意识”的崭新萌芽。

1949年以后,在中国建立的是总体性社会(Totalistsociety)。其结构特征是:铲除市场经济,思想文化实行一体化意识形态统治,国家直接垄断并分配各种社会资源,从就业权力、食品供应直至受教育机会。总体性社会下的居民,被三项身份等级制分割:首先,城乡居民之间出现城市户籍制,城市居民在享受国家分配的各项资源时代优先于乡村居民,婴儿城乡身份随母亲身份先天决定;其次,在城市居民之间出现干部与工人的人事档案分别管理制,干部享有种种政治优先权;最后,在城市工人就业的经济单位之间还要出现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的差别,全民单位中的工人较之后者在工资与退休金方面,享有稍为优厚的待遇。上述身份制度成金字塔型阶梯排列,通常人们只能有从上一个阶梯向下一个阶梯向上一个阶梯的进位(如有例外,多半出于对政治合作的鼓励)。这样的总体性社会,有国家无社会,已经没有严格学理层面的“社会”可言,如有之,只能以传统的“民间”这一模糊的说法给以勉强指称。因此,从1949至1966年,在民间,人们始终以传统的“老百姓”这一古老的自然人说法而称,几乎不知“公民”称谓,更不知“公民意识”为何物。这是一种非常天然且正确的反应,比任何学术名称更为到位。我甚至想说,这是一个已经消失的社会投在另一个虚假的社会上惟一的影子,而且恰好是正确的影子,它非常害羞地想引起学者们的注意,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应。类似“老百姓”这样淳厚而又准确的民间说法还很多,可惜至今不能引起中国那些热衷于向西方学术概念进行国际接轨的学者们应有的注意。

如果那时有人称中国“老百姓”为“公民”,听者一定会觉得滑稽,听上去有舶来意味,甚至有令人不安的西方资产阶级气味。这是因为在应该出现“公民意识”的位置,当时树立的是“驯服工具论”以及“雷锋精神”,以要求民众无条件服从国家安排,做一颗“螺丝钉”,随着国家机器的运转而运转。“文革”前上海市委在著名的前清首相李鸿章的别墅“丁香花园”,曾集中一批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成立市委写作班子以供驱使,对外集体称呼为“丁学雷”——丁香花园学雷锋。“丁学雷”与“文革”后期在北京成立的以清华、北大知识分子写手组成的“梁效”(两个学校)写作组,南北并称,一度成为中国路人皆知的知识分子御用班子。这些知识分子的专业造诣十分出色,例如“丁学雷”里的朱永嘉先生,是我的母校复旦大学历史系最为优秀的青年学者,当时已经展现出一个明史专家的学术前景。“文革”前夕,他刚刚拜谒吴晗为老师,兴奋不已,但是到了1966年,即按照毛泽东的意志撰写公开批判吴晗的文章。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这位杰出的明史专家当时的内心状态,而且他在后来被结合进上海市领导班子时,并无可以诟病的私德缺陷,要比现在我们所知道的陈希同之类的领导人腐败好得多,但当时,他无法真实流露内心想法,他的政治成功只会引起知识分子中的不少“老百姓”一阵阵羡慕。知识分子尚且如此,“老百姓”的觉悟程度就完全可以理解。因此,要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产生我们今天讨论的“公民意识”应该不难想象是何等的困难。

1966年以后,中国大陆出现文化大革命,目前普遍以“十年动乱”为其贬义指称。我也知道在座的各位美国教授已经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一现成说法。但我还是想说,“十年动乱”这样普遍流行的说法,并没有经历过广泛的讨论,更谈不上严格的学术检验。这种流行语,恐怕是以“文革”语言来结束“文革”。造成“文革”悲剧的深层动因,实际上是以否定的“文革”语言在继续延续。首先在空间上,人们就有理由提出疑义:究竟是只有一个“文革”,上下合一?还是有两个“文革”,两者之间既无联系,又有对立?其次在时间上,人们也不是没有疑义:“文革”究竟是十年,还是更长,甚至只有三年?在上述两种疑义中,我都有倾向于同意后一种说法。

目前在大陆最为令人厌恶、也最为令人恐惧的,是当初“文革”中的底层造反行为与造反思想。但事实上,那样自下而上的民众造反,在1969年中共“九大”以后,无论在组织行为上,还是在思潮探索方面,就已经被“文革”当局镇压。即使在1966年至1969年前三年中,民众造反赢得合法存在的时间,也十分短暂。此后从1969年至1976年,“文革”的后七年,是处于极少数造反派得势的上层激进派集团与失意的元老派集团之间的拉锯状态。这一反复拉锯对经济秩序、文化思想的摧残,已不能由今天被指控的那些民间异端者负责,因为他们在此之前就已经被驱赶出局。如果一定要说他们和后七年有关系,那就是他们曾经作为这一政治锯条启动的祭品,首先被送上了祭坛。他们被牺牲以后,那一毫无建设性可言的政治拉锯才得以开始。这些民间造反行为在今天看来,也是不能肯定的,但是在否定他们的同时,必须指出一个更为重要的事实:这些人在前三年对走资派和知识分子的迫害,远远不及后七年的“文革”当局对他们的迫害那样凶残。如果不做前三年与后七年的区分,笼而统之地称为“十年动乱”,至少会引起一个混乱:把后七年的烂帐全部归咎于前三年,却放过了真正的元凶。这种笼统而又混乱的说法,我以法国革命为例,各位或能较快领悟:如果有人把他在热月党人、尤其是拿破仑帝国时期遭受的政治迫害,继续归咎于此时已经被镇压驱散的雅客宾俱乐部成员,历史学家是否能接受?但在中国,大部分历史学家接受的就是这样一类奇怪的说法。在你们所看到的有关中国“文革”的电影、小说,则更充分着这些张冠李戴的描述。知识分子接受并传播这一混乱而又低能的说法,只是证明他们还不是知识分子,到今天还没有找到知识分子自已的语言;如果说与我们今天的议题有关,那只不过是预先证明,在中国要培养真正的公民意识,要比各位理解得更为困难,它所需要的时间比各位预料的要漫长得多。

所谓前三年“文革”,在北京中南海上层的政治地图上,十分凌乱,乏善可陈。与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相关只有一个事件,即1966年8月5日,刘少奇在一次被羞辱人格的批斗后,回到办公室拿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对秘书口诉他的恼怒:

你记,我要抗议!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你们怎样对待我,这无关紧要。但我要捍卫国家主席的尊严。谁罢免了我的国家主席?要审判,也要召开人民代表大会。你们这样做,是在侮辱我们的国家。我个人也是一个公民,为什么不让我讲话?宪法保障每一个公民的人身权力不受侵犯,破坏宪法的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

这个故事在今天的中国大陆,被官方用来否定“文革”,成最好教材,经反复宣传,已路人皆知。这是一个很能赚人眼泪的故事,因为它遮蔽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在此之前,刘少奇主持中共中央的1966年夏天,他向全国大中学校派出文化革命工作组,后者所到之处,制造了大量冤假错案,成千上万的学术权威、普通知识分子甚至未到法定年龄的初中学生跳楼自杀。刘本人理论作品史留下一本《论共产党的修养》。这本小册子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首创了本文前述的反公民意识的“驯服工具论”。他只有在自己个人受到侮辱时,才会想到在《论共产党的修养》之外还有一本《宪法》,在“驯服工具论”之下还有“公民意识”以及“公民人身不可侵犯”,我们当然应该同情刘少奇后来的遭遇,同时对刘少奇“公民意识”的觉醒表示尊重,尽管它已经来得太晚。但是这一故事本身,首先具有历史的反讽,而不是像现在那样,把它说成一个庄严的悲剧。

不过,这一故事也有它的积极含义:那就是在文化革命的冲击下,连一些共产党高官都从自己的切肤之痛里,产生了斯大林毛泽东辞典中找不到的“公民意识”。我相信,这是邓小平、彭真等人在1976年复出后一度强调“法制建设”的原动力之一。

那么,在“文革”的前三年,在国家主席终于想起还有宪法的另外一端——远距中南海的中国底层民众——即“老百姓”中,公民意识又是怎样曲折萌芽的呢?

1966年北京“遇罗克大字报”事件应该算一次。它反对当时在高干子弟中风行一时的血统论,以曲折的语言要求公民意识的第一层含义——人的身份平等,已经触及本文开头所述总体社会的基本特征——人的身份等级制。遇罗克事件具有很高的思想史价值,但是如果以此推算大多数民众的公民意识觉醒程度,则有可能犯估计过高的错误。当时在民间,从“老百姓”向“公民意识”这一自然人到法人的进位,尚十分朦胧,以后的发展也历经曲折。他们一开始只能在毛泽东政治人权上的“右倾”政策与刘、周、邓经济文化上的右倾政策之间。作一种分裂性的选择,以此曲折表达他们的利益诉求,在这些分裂性利益诉求之间,需要十分耐心地挖掘,才能找到一点与公民意识有关的东西。

王  丹:公民行动的力量

前不久,我在牛津大学的一场晚宴上,有幸与Ash教授有过一番交谈。Ash教授不仅是权威的历史学家,也是一位在英国乃至欧洲深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在“卫报”每周一篇专栏,针砭时弊不遗余力,也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活动。最近英国一批知识分子和公众人物推动维护自由的社会运动,Ash教授就是发起人之一。

前不久,我在牛津大学的一场晚宴上,有幸与Ash教授有过一番交谈。Ash教授不仅是权威的历史学家,也是一位在英国乃至欧洲深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在“卫报”每周一篇专栏,针砭时弊不遗余力,也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活动。最近英国一批知识分子和公众人物推动维护自由的社会运动,Ash教授就是发起人之一。

3月1日,一场旨在维护公民自由,反对政府滥权的公民会议在英国的八个主要城市同步举行,主会场设在伦敦的布鲁姆斯伯里—一个著名的知识分子社区,超过1500名听众,自愿付出35镑的入场门票参加了会议。 150名著名的社会公众人士,如作家Philip Pullman,音乐家Brian Eno,记者Fatima Bhutto, “卫报”总编辑Alan Rusbridger ,人权律师Helena Kenneday,当然,还有Ash教授等,在不同城市的会议上就同样的主题发表演讲。他们批评英国政府和法院合作,利用人们对恐怖主义的恐惧,收集过分详细和大量的公民的个人资讯,把英国推向“数据式警察国家”的边缘。他们呼吁人民行动起来,在下次选举中表达不满,防止公民的自由被政府侵犯,防止新的科技手段被政府用来监控人民。

去年以来,围绕晶体身份证的政策,英国社会的热烈讨论就持续不断,而最近英国政府修改相关法律,允许政府官员调阅遍布英国大街小巷的监视器的画面,更是火上浇油。连联合国的人权高级专员都对这样的政策提出批评。反对最激烈的就是公众知识分子群体,而他们的反对也逐渐得到了民众的响应。去年,支持晶体身份证政策的民众达到80 % ,而最近的民调则发生大逆转, 80 %的民众对这个可能导致太多个人资讯被政府掌握的政策表达反对意见。这次有这么多的民众愿意付出不菲的门票(收入将用于民权运动的推展)来参加会议,也可以看出公众的担忧正在蔓延。

这次的公民行动的名称是“现代自由公约” ,由50个民间组织和“卫报”等媒体共同发起,宗旨是: “呼吁人民警惕在反恐,金融危机以及数据国家的压力下,人民的基本权利与自由受到的威胁。 “Ash教授告诉我,他认为这次的行动,有一个重大的意义,那就是参与的人跨越党派界限,囊括了各种不同政治立场的人物。

而从这次公民运动中,我也仿佛看到了民主制度的精髓部分,那就是公民行动的力量。政府永远有侵犯人民自由的冲动,所以人民永远要有抵抗政府的自觉意识。在一个真正的民主制度下,人民不仅随时要警惕国家以及国家政策对公民个人自由的侵犯,而且,更重要的是,要随时准备采取行动,用公民社会自己的力量来保卫自己的自由

汉娜·阿伦特:论公民不服从

1970年春,纽约律师协会为纪念百年诞辰举行研讨会,会议的主题十分低沉——“法律消亡了吗?”了解究竟是什么引发了这样绝望的呼喊,会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话题。是因为街头犯罪的激增,还是因为深刻地洞察到,除了“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组织成熟的公民不服从运动能有效的保证法律变革朝

博  笑:政治笑话:领导人财产公布

一政协委员在会议上反问道:“老百姓为什么不先公布财产呢?”看来,他认为廉政建设的重点在于先公布老百姓的财产。等13亿人的财产公布了,再公布先富起来的人的财产也不迟。原来他的理由很充足,因为领导人财产不宜公布:

胡海峰(34岁),威视公司总裁 胡锦涛之子,公司市值838亿温云松,北京Unihub总裁,温家宝之子。公司市值433亿荣智健,中信泰富主席,荣毅任之子,公司市值476亿元。

王军,中国中信集团董事长,王震之子,公司市值7014亿元。

李小鹏,华能电力董事长,李鹏之子,公司市值176亿元。

李小琳,中国电力副董事长,李鹏之女,公司市值82亿元。

朱云来,中国国际金融总裁,朱镕基之子。朱燕来,中银香港发展规划部总经理,朱镕基之女,公司市值1644亿元。

王京京,中科环保副主席,王军之子,王震之孙,公司市值7.7亿元。

江绵恒,中国网通创办人,江泽抿之子,公司市值1666亿元。

孔丹,中信国际金融董事长,孔元之子,公司市值99亿元。

杨恒均:她逃离疯人院,他刚刚走出监狱

她的故像好莱坞电影一样……

离开广州前收到果实师傅的电话,她要到广州,她的案子将在白云区法院开庭。我答应去旁听。那天起了一个大早,赶到白云区法院,经过两层安检进入法庭。坐下来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中国的法庭里,所以一切都感到很新鲜,高高的法官椅子,下面是矮矮的记录员的凳子,两边是针锋相对的原告和被告席位,下面是六七排旁听凳子。

我有些惊讶的是,我们的法庭竟然和西方电影里看到的法庭布置得几乎一模一样。很显然,这绝对不是中国特色的法庭,在硬件上几乎是全盘西化地照搬了人家西方那一套。只是不知道我们是否拥有了那种法的精神。

 

(遁入空门前的果实师傅)

时间到,原告被告入席,旁听者按照原告被告选边坐,我和南方报业的几位记者坐在果实师傅这边的旁听席上,被告那边的旁听席上只有一两位。然后,三位法官从后门依次走出来,他们都很年轻,穿得很法官,而且在审案过程中竟然都和英美国家的那些法官差不多的表情和做派,让人不能不肃然起敬。这又雷了我一下。我想,什么时候我站在被告席上的话,法官也这么年轻,他们能听懂我的话吗?法官里还有一位很好看的女法官,大概也就二十多岁,和果实师傅差不多年纪。看到她端坐在高高在上的法官位置上,我想,她会不会被男朋友气得哭呢?

很快,我就停止了胡思乱想,因为果实师傅开始向法官陈述。这个民事案子是果实师傅告他的哥哥和广州的一个疯人院。案子多次被各大报纸报道过,我也看过一些,但都没有坐在法庭上听果实自己讲述来得真实。果实师傅平和的讲述却把我带进了好莱坞大片里……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果实被亲人骗到父亲的墓地前扫墓,突然一群男子从墓地的周围冲了过来,其中一位显然有专业训练,迅速麻利,用一个麻袋一下子罩住了年轻女子果实的头,就在果实感到眼前漆黑一团的时候,她被那些男子七手八脚地拖上了一辆面包车。

她被绑架了,她本能地反抗着,但有很多双男人们强壮的手让她无法动弹,于是她喊叫,因为她只能喊叫,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自己的裤子竟然被那些男子三下两下地脱了下来,她惊恐万分,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屈辱,他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她只有更加激烈地反抗着,但他们在一次按住了她,随后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针头插进身体里,随即,她眼前的黑暗迅速扩散到她的大脑……

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这就是她现在要控告的那家精神病院的床。在那里,她努力想说服医生她不是精神病人,她是被绑架到这里的,但她越说,那些医生就越认定她是精神病人,而且开始把她当成精神病人“治疗”,据说精神病院是接受了果实家人的委托,要求他们控住住果实,从而他们好侵占果实父亲留给她的财产。问题在于,这个精神病院手下了钱,竟然就真以绑架的形式把果实关进了精神病院,开始了对她的折磨(具体内容见果实自己所写的《疯人院日记》)……后来她终于逃出疯人院……

可是,我却感觉到,虽然她已经逃离疯人院,但却在精神上永远的受到了伤害,我希望她希望她尽快飞越疯人院。

在被关进疯人院之前就学佛吃素的果实,经过这一磨练,不知道是大彻大悟了,还是看破了红尘,又或者万念俱休,重新获得自由后,她削发为尼,成了果实师傅。削发前的果实是一个挺好看的女子,看到削发后的她,我想,也许那样,当一伙男子罩住她的头后,在脱下她裤子的时候,也许会犹豫一下,也许他们会蔑视人世间的道德和法律,但他们心中会不会有圣灵和佛祖?

 

(遁入空门的果实师傅并没有放弃为自己和为更多的人维权,所以她上了《老杨人物周刊》第一期)

我没有办法写出她的故事,你们自己去问她吧,我的笔只是用来编写好莱坞故事的,但当面对一个真正如此惊险和不可思议的好莱坞故事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再去杀蛇添足了。

当然果实师傅之所以让我觉得难忘,并认为值得一提的并不是她那好莱坞电影似的经历,要知道,在我们这个神奇的国度,精神病院里关的很多人都比那些把他们关进去的人更正常。

我关心果实师傅,是因为她出来后、出家后那种锲而不舍地追求真相、讨回公道的执着精神。一个朋友听说我第一次起来那么早去旁听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案子,曾经质疑我,一个出家人为什么还那么执着?为什么还放不下?忘记那些不快乐吧,没有必要告来告去了!

为什么?很简单,如果那天你也在法庭,听一下那位代表被告疯人院的医生的答复也许就明白了,他们并不对果实师傅的具体指控做出任何答复,只是傲慢地说:我们是按照国家法律和卫生部有关规定操作的精神病院,我们一切都符合国家的政策,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他们只是按照规矩办事?按照他们的规矩,只要有人给钱你,你答应了人家,就有权力把另外一个绑架,丢进精神病院?然后开始把他当精神病人“治疗”,只到把他“治疗”成真正的精神失常的人?如果你们的规章没有错,那一定是我们没有按照你们的规章生长而错了?你们什么都是按照国家的法律和规定,自然是我们没有达到你们的标准?正如你们是正常的,我们就应该有病?

果实师傅在自己的案子陈述中说得很清楚,她现在并不仅仅是为自己讨回公道,她想借助自己的案子,要把这种契约监狱的内幕揭露出来,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要在他人身上重演。

我支持果实师傅的执着,但我支持她的理由却很自私,我担心有那么一天,一伙人突然冲出来,给我罩上头套,让我昏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疯人院里,“医生”告诉我,你躺着别动,我们收了人家的钱,或者我们接到了命令,所以,你疯了。不过,只要你安静地躺着,我们大家就相安无事,但你必须承认你是疯子……

他的故事则比好莱坞电影还要……

到杭州去办一件小事,中午温克坚兄约我一聚,我最后一个到,看到一大桌子已经在等我了,其中有昝爱宗、杨宽兴、黄文仕等新老朋友。不过,一到那里就发现“远道而来”的肯定不是我。

说他是远道而来,可能并不确切,但我们都有这个感觉。他是朋友带过来的,并不是事先约好一起聚会的,所以算是一次巧遇。当然,如果事先告诉我有这么一位走了“八年”才正巧来到这里和我们一起吃这顿饭的朋友,我肯定会毫不犹豫赶过来的。他叫张宏海。

说他走了八年才吃这顿饭,那是因为这是他八年来吃的第一顿自由大餐。他刚刚坐了八年牢,今天早上才刑满释放。今天上午,他哥哥刚刚领他出狱,第一时间到酒店洗了一个澡,就听说我们一群人在这里吃饭,于是赶了过来。

八年前他和另外三位朋友一起判刑入狱,两位判了八年,另外两位判了十年。两位判八年的正好今天刑满释放,而我今天正好到杭州,我们和他都有共同的朋友,所以,我们正好坐在了一起。而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位刚刚刑满释放了几个小时的人坐在一起吃饭。这当然不是我第一次和一位刑满释放的朋友吃饭,但绝对是第一次和一位关了八年,才释放两个小时的人一起吃饭。凭想象,你知道坐了八年牢的人出狱后的第一顿饭是什么样子的吗?

如果你像我一样想,那肯定错了。他很年轻,还很酷,很英俊。坐在一群享受了自由八年之久的人群中,他神态自若,不但比我们更有礼貌,多了谦逊,而且目光中一点也没有减少锐气——我不知道这种锐气是他原来就有的,还是八年牢狱之灾锻炼出的。

我并不清楚他们的案件,虽然所有的人好像都知道,于是,我就不便问太多。但我知道,如果在西方,他这种人应该属于政治犯。当然,西方已经没有政治犯了。我却很想知道他在里面关了八年的生活和感受。我是一名写作人,有多少写作人有这样的机会面对一位刚刚出狱八年的人?

我们七嘴八舌地问他,他都一一回答,我也时不时感觉到我们有些残酷,不该为了自己的好奇而问他走了八年才逃离的那段经历,可我们确实都太想知道了。我有时从他镇静的表情中会感觉到他声音深处里隐藏的伤感和难过。每当这时候,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就会马上说,出来了,出来了,开心就好,别想里面的事了。可是,一杯小酒下去,却又忍不住打听里面的情况。

前来接他出狱的哥哥说,接弟弟出来,竟然有几大箱子“行李”,原来全是他这八年来在里面读过的书。八年可以看多少书?也许让警察们都感到惊讶的几箱子书对一个求知欲望很强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你知道他时如何阅读这些书的吗?

早上一起来就要去做工,五点回来后要洗刷、吃饭,然后是集体“学习”,然后熄灯睡觉,为第二天劳动积蓄力量。每天只有在其他人洗刷休息的短暂二十几分钟时间里阅读自己的书——每天二十几分钟,八年,这位年轻人读了几箱子书,我不知道自由的人们一天有多少自由的时间可以阅读,过去八年你又阅读了多少?

听完他讲的每天只有二十几分钟阅读,又没有互联网,每天要被教育,我心里直打鼓,我想,我一生中只有三种强烈的愿望:对爱和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的同情……关进监狱里,也许爱不会消失,至于苦难,自己亲自去体验人类的苦难,所以,更不是问题,可是,唯独这对知识的追求,却被迫中断。我想,我可能会受不了的。这可是我第一次想到,也许监狱并不是适合我。

在和张宏海的聊天中,很快让我感受到监狱更加残酷的一面。他哥哥接他出狱时,除了几箱子书,还有一只BB机。他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就不用BB机了。想到他也许还想马上装上电池,像八年前那样,等着朋友们的信息出现在那只BB机上,我也伤感起来……

他是一位很不错的年轻人,一眼看上去,比我们都精神和沉稳,根本不像几个小时前才走出了囚禁八年之久的监狱。然而,多聊几句,我感觉到一阵阵寒冷。当我们谈论当今的一些事,特别是和互联网有关的事时,他要就是听得糊里糊涂,要就是根本听不懂。监狱里无法上网,他不知道我们在互联网上比现实中走得更远,他有些跟不上了。

他什么都想知道,我们什么都想告诉他,但我告诉他,赶快回家,用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了解一下过去八年都发生了什么大事。而且,这一坐牢,以前的女朋友大概也早就嫁为人妻了,去找一个女朋友吧,亲爱的小伙子。而他则说,他和北京的一位判了八年的朋友出狱了,可还有两位判了十年的仍然在里面,他在想如何帮他们。——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小伙子,他刚刚出狱几个小时,前途还一片模糊,他就想到了和自己一同判刑的朋友。可是,我们都知道,虽然他们是刑事犯,但大家都很难帮到他。对了,忘记告诉你,他是刑事犯,因为中国和西方接轨了,中国也没有政治犯。

和我吃饭的朋友大概记得,我从来不会主动端起酒杯敬酒,那天我好像端了三次,都是祝贺他新生活的开始。

八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我在饭桌上提议,我们都回想一下八年前,我们正在干什么,再想一下,过去八年我们又干了些什么,当然还有更重要的:未来八年,我们又将干些什么?

 

(我右边那个最英俊的小伙子就是张宏海)

 

(雨蒙蒙的西湖边:温克坚、杨恒均、昝爱宗、杨宽兴)

杨恒均 2009/3/13

小王子:给自焚抗议的扎白——写于西藏“3.10”起义50周年纪念日(诗歌)

推石上山的西西弗

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士……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加缪《西西弗的神话》。

我坐在加缪先生的山顶上,俯瞰着一个希腊男人的困顿工作。他推石上山的运动产生了某种震撼人心的后果,那就是“以最悲怆的面貌引出了希望”——朱大可《我坐在加缪先生的山顶上》

推石上山的西西弗,希腊神话里一个进行着无休止的行走和运动的人。崇尚加缪的思想和文字并曾自况为“无数西西弗中的一个”的朱大可,在其穷十余年之力完成的《流氓的盛宴——当代中国的流氓叙事》一书中,给予了西西弗式的离弃者和叛逆者一个颠覆性的指称:流氓。

在这里朱大可意指“广义流氓”,即丧失了身份的离乡者,他持续性地流走,并保持了一个精神焦虑的容貌和社会反叛的立场。由此来定义广义的流氓主义,是指在身份危机的语境中,以异乡情结、焦虑心态和反叛立场为精神特征的流氓意识形态。广义流氓主义的自我叙写,或者说是广义流氓主义在历史中的投射文本,便是流氓话语,它分为酷语、色语和秽语三大类,并以反讽话语体系对抗国家主义的正谕话语体系。这三个最基本的定义支撑起了朱大可的广义流氓学,它不仅把狭义流氓,而且也把各种身份破裂者以及最广泛意义上的“游者”纳入了研究领域。

朱大可站在学术的角度,把“流氓”还原为一个中性词汇,这是全书的逻辑起点。作者由此展开论述,揭示出广义流氓群体既会滑向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贬义一面,也会走向作者所赋予并且盛赞的褒义一面。书中大量的“朱式新词”并没有滥造之嫌,因为那都是对我们已耳熟能详、甚至是见怪不怪的各种现象的概括与总结。由此我认为,与其说朱大可是一位话语的创新者,不如说他是一位具有敏锐洞察力的现象总结者。很少有学术著作能带给我如此畅快淋漓的阅读感受,书中虽大谈“主义”,但每一个“主义”都深入到最具体细微的问题上,让人感同深受,如同真的在享受一场盛宴。在我看来,这部极具颠覆性的著作主要有五大值得称道的亮点:

第一,在打出流氓主义的旗帜后,第一章《国家话语转型及其美学跃进》中,作者指出国家主义和流氓主义之间存在着对偶循环的互动关系:“流氓社会和国家社会一起,营造出中国两千多年历史的基本面貌。流氓的反叛和起义推翻了帝国的统治,并且从流氓群体(有时是混迹于流氓社群中的贵族)中诞生了新的帝王和高级官僚阶层,此后是新帝国的建立、改制、强盛,直到变得平庸、腐化和衰微,然后从腐败的臭气冲天的国家母床上,再度滋生大批新的流氓,他们重新扮演了推翻国家和孕育新皇帝以及高级官员的角色。这个自我循环的程序,构成中国历史的基本框架。”“中国的专制主义社会拥有如此漫长的历史生命,并非因为它具有一个静态的‘超稳定’结构,而是它始终在国家主义和流氓主义、国家社会和流氓社会、极权状态和江湖状态之间震荡和摆动,并由于这种耗散性的摆动而获得一个动态稳定的构型……”

第二,在第二章《身份与话语:何处是故乡》中,作者揭示出身份的丧失乃是流氓社会最主要的成因:“流氓在中国成为一个重大问题,乃是因为‘身份’是民族文化的核心,而它的破裂,必然导致流氓化和中国社会的严重畸变。”中国社会身份秩序主要包括土地身份、国家身份和自我身份三个级位的系统。对个体身份的辨认是专制统治的重要事项,国家建立了严厉的身份辨认机制,这种辨认由外到内深入到心灵。尽管如此,由于人口激增、灾变、政治压迫等原因,身份秩序的间歇性瓦解仍是不可避免的,主要包括人与土地的分离、人与国家的分离和人与自我的分离。身份的瓦解导致了身份的真空,亦即零度身份的状态:“所有既定的身份都归零了,主体赤裸裸地站在尘世,没有任何可以依托的‘关系’,也没有任何他者可以确认的标志,大多数流氓正是在这个无所依托的极端状态中成了一个‘无赖’。”

第三,在第三章《流氓话语:反讽的新世界》中,作者从汉语言说的角度,对流氓话语进行了深入的理论探讨。作者把流氓话语分为酷语、色语和秽语三大类,并对比了正谕和反讽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话语样式:“作为国家主义话语的核心,正谕话语首先要求语义的单纯性与唯一性(没有歧义);其次是能指层和所指层的完全同一,不允许在它们之间发生错位与疏隔;第三,正谕的语法要求叙事只有一个中心和一个向度,此外再无其它中心;第四,它请求着表情严肃的政治—道德书写风格。”“与正谕话语相对的就是反讽话语。反讽是对国家主义话语的解构和终结。反讽以双重含义为特征,在某层面上的叙事却表达了另一层面的语义,与预期的有所违逆。正是反讽造成了话语内部的分裂和对抗。语句在被言说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意义的他者。这他者就是本始语句的敌人,解构其原初语义,并把它推向阐释的深渊。”

第四,在第四章《1920——1960:当代流氓话语的历史起源》中,作者指出五四和新文化运动是流氓话语的现代起源,产生了大量的酷语词汇,它们构成了二十世纪话语的前驱,并为新意识形态的运作提供了关键词的源泉。其中最重要的五个词汇是“吃人”、“反动”、“打到”、“革命”和“崇拜”,这些酷语在以后大行其道,并被国家正谕话语“招安”,成为红色正谕言说的核心词汇。而同样是从五四和新文化运动中产生的自由主义言说,却在酷语词汇的围剿中逐渐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第五,从第五章到第十二章,作者从小说、诗歌、摇滚、电影、建筑、网络等等方面,详细梳理和解读了当代中国的流氓叙事,可以说是当代的汉语言说史。作者敏锐地发现,在网络言论崛起的新世纪“零年代”里,色语和秽语甚嚣尘上,流氓话语在权力资本的改造下,正趋向于软化,似乎是一场发生在中国的话语天鹅绒革命。作为这场宏大事变的目击者和讲述者,作者忧虑地指出事变中“灵语”的缺失:“身语和灵语的不和谐发展,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显著特征。在肉身价值获得夸张的弘扬的同时,信仰退化成了一个纯粹的空无,或者说,它遭到了基础价值(货币和实利)的全面替代。在国家主义信念离去之后,没有任何一种新的国家或宗教信仰能够填充转型社会的空虚头腔。”“自1990年代以来,精神叙事运动从未在中国知识界真正展开过。它的失踪案,无疑是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最大耻辱。”

流氓主义解构着国家主义,同时却又建构起新的国家主义,就像作者所言:“流氓主义不是指向未来的信念希望,恰恰相反,它只是一个中国文化传统中的无法抹除的存在而已。”这也是浮躁的网络言论一直带给我的一种忧虑,比如韩寒那句“什么坛到最后都是祭坛,什么圈都最后都是花圈”,诚然它一语否定掉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国家话语,但同时却也带不来任何建设性的东西。并且当一切信念和希望都被否定掉后,邪恶的国家主义必定又会在野心家的操纵下趁虚而入。这不应是我们的道路,但我们到底应该去往哪里?

书中评论王朔主义时引用了朱学勤的话:“不能因为虚假说教与虚伪崇高曾经结伴而行,就有理由从此躲避一切崇高,粉碎一切信念。”朱学勤为此提供了“第三出路”:“在虚假和真实粗鄙之外,还有第三种精神状态值得追求,那就是:既不虚伪,也不痞子,维护人的起码尊严;既不受横暴侵犯,也不受伪君子的欺骗,同时也不与真小人同流合污。”

不是国家主义,也不是流氓主义,而是自由主义。朱大可这部书的一大遗憾就是,并未详细论及流氓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关系问题,这是绝不应忽略的、更具有当下和未来意义的论题。无论是从字面还是从内涵来看,流氓主义和自由主义都具有更亲密的关系,流氓主义可以导向国家主义,而在公民意识初步觉醒的社会大环境中,他更可以导向自由主义。作为中性词汇的流氓主义,具有国家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双重潜质:退一步,它可以堕入国家主义的地狱,进一步,它就能升入自由主义的天堂。

终结国家主义和流氓主义的恶性循环,这便是我对西西弗式的流氓主义者的期待——以最悲怆的面貌引出希望——而不是最终堕落为一个实实在在的流氓。

2009年3月9日

法学家梁彗星:司法腐败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委员、著名民法学家梁彗星称黄松有案是中国司法界的耻辱

梁彗星: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委员、著名民法学家。“中国民法典草案建议稿”起草人之一,也是《物权法》的核心起草人和《合同法》的起草人之一。

“天天讲公平、讲正义的法院,最高院的副院长(黄松有)出了这样的事,令最高法院也‘颜面扫地 ’。我给法官讲课讲了近20年,司法腐败,多少年来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怕伤害我们的法官同志”。昨天下午,全国人大法律委员会委员、著名民法学家梁彗星在接受采访时说,“但是现在到了这样恶劣的地步,令我非常震惊,我这个搞了30年法学研究的人都感觉受到了侮辱,我忍不住,不得不说”。

今年65岁的梁慧星是新晋全国人大代表。带着“酒瓶底子”眼镜的他,昨天坐在讨论会上显得有些落寞,不是交叠着手无语地坐着听别人发言,就是拿着铅笔在面前的纸上做些记录。

参加完代表团的讨论会后,他独自一人沿二楼手扶电梯旁的台阶慢慢走到一楼大堂。他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媒体说“我不回答媒体的任何提问”。但本报记者一句“司法腐败的问题”,让他停下了脚步———“下午三点来吧”。

“(法学教育界)在官员面前卑躬屈膝,把硕士帽、博士帽戴到他们头上,没有想过他们是否忠于法律。”

———梁彗星

我都感到受了侮辱

记者(下简称“记”):上午我问到司法腐败问题时,你就停下了脚步。

梁彗星(下简称“梁”):我是不准备回答媒体的任何提问的,我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但你突然问我司法腐败这个话题,我还真忍不住要谈谈。从前也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包括跟别人聊天我也不大愿意谈。

记: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想说了?

梁:从前不想谈,是我不想伤害我们的法官同志。我从九几年给法官上课上了近二十年。对法院,对法官队伍都有深厚的感情。但是我现在想说,是因为司法腐败已经到了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我都感到受了侮辱,是我的耻辱,也是中国司法界、法学界、法学教育界的耻辱。

记:你是指黄松有?

梁:是啊是啊。现在我们的法学教育培养出来的队伍却是这个样子。你看现在这些贪赃枉法的不是转业军人,大多都是法学科班出身,本科,研究生,像黄松有还是博士,博士生导师,法学研究会的副会长,民法、刑诉法研究会的人啊。你说这是不是法学教育界的耻辱?这个事情出来后,我也在反省,是不是我们从前的法学教育界,没有对学生进行人格、品德、道德、忠于法律的教育?事件发生前黄松有还被称为最优秀的法学人才,但却出了这样恶劣的丑行。

法学教育界在官员面前卑躬屈膝

记:你说法学教育界也要反思?

梁:是的。本身太低了。在官员面前卑躬屈膝,把资格送给他们,把硕士帽、博士帽戴到他们头上,没有想过这样是否值得,他们是否忠于法律。有些学校以招了多少省部级的官员为荣、为资本。这样做真正伤害了的是教育的自尊。吹嘘官员们写的文章,哪怕是不好的文章。黄松有被人大撤职后还获了法学奖。这是怎么回事啊?有法官问我你觉得他的文章真的能获奖吗?我确实难以理解。这个事后,我自己常常反省。法学不是别的专业,它是一个开口闭口讲正义、讲平等、讲自由的职业。

记:你之前好像已经就官员学位的问题写过东西?

梁:是的,我曾经向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建议过,司局长以上读的博士要备案。还有一些法学院还在开司局长博士班,我现在想这样的班是不是应该明令停办?

记:为什么?

梁:司局长的职责不可能让他花三年时间来攻读学位。我从前建议,比如在司局长答辩时进行随机旁听或者抽查一下,组织几个专家来看看。现在看来这样滥办班结出恶果。学术界也有责任。黄松有给最高院带来的负面影响一定要肃清。

记:怎么肃清影响?

梁:黄松有的案子动摇了社会对法治的信心。他主持高院民事审判工作期间,有一段时间,我们片面强调程序正义,认为法官不可能实现实体正义。有一些我认为甚至是动摇了民事方向的东西。举证时限,举证责任,还有宪法司法化。像山东冒名上学的案子。民刑庭都不能引用宪法来判决,任何国家都是如此,这是违反法理的。但也有学术界的人认为这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物权法》还未通过之时,黄松有主编的一本物权法的书就差不多出来,物权法一出台,这书就发到了各大法院,全国发行了200多万册,成为法官断案的依据。曾经有一位法官跟我说这本书不能用。有些地方错误百出。

我认为首先在这些业务的指导方面要肃清影响。

法官犯法一出事就是窝案

记:仅是业务方面么?

梁:当然不止。最高院对此事不能掩盖,要借黄的案件教育法官,事实求是,不掩盖不包庇。这样才能挽回影响。不能因为个别几个人不光彩的行为,给法院抹黑,让大多数法官背黑锅。但我认为黄松有的案件只是一个缺口。

记:只是一个缺口?

梁:从这几年来看,法官犯法都是在民事和执行方面,且一出事就是窝案。法官犯法的目的是为了枉法裁判。法官跟别的专业不一样,不是一个人说了就行,有时还要合议,审判委员会等通过。非常可怕的就在这里,因为一个人做不到,一拖就是几个人下水。现在想来十多年前,有人劝我去最高院,幸亏我没去。有时候我还在想,要是哪一天我的学生也贪赃枉法,我如何交待。

记:这就是你要说的原因?

梁:到了这个地步我不说不行,但也不想让法官群体灰溜溜。可是社会应该有个起码的底线吧,就像教授不能抄袭一样,法官总不能贪赃枉法吧。

早有提案防“躲猫猫”无人理

记:在预防司法腐败方面你有什么建议么?

梁:唉,我也没什么高招。

记:“躲猫猫”事件你关注过吗?

梁:关注(笑)。之前我在政协的时候就有提案了,但没有人理,公安部也认为行不通。我当时提案是为了防止刑讯逼供的现象发生,建议将羁押场所划归司法部。因为看守所的人员要对疑犯的人身安全负责,可以从客观上制约刑讯逼供、牢头狱霸等现象发生。

后来公安部称可以采取在讯问时同步录音录像等方法解决这个问题。公安有证明犯罪嫌疑人有罪的职责,检察院也是,如果人在公安或检方控制之下,为了工作方便,可能会出现对嫌疑人不利的情况,但是如果把看守所划归司法部,他们就有义务对疑犯的人身安全负责。

事实上,有录音录像设备也可能像躲猫猫一样,有坏掉的时候。且如果全国的公安部门都配齐这些设备花费的成本是数以亿计。

现在看来,国家到了应该断然地将羁押场所划归司法部的时候了。不用增加成本,只是主管单位的调整。

本报两会记者组 秦鸿雁 发自北京

中纪委驻最高法院纪检组长张建南:不管黄松有案牵扯到谁都将一查到底

本报讯(特派北京记者陈宝成)最高人民法院党组成员、中纪委驻最高法院纪检组组长张建南,昨天在做客人民网强国论坛时说,在法院队伍中黄松有式的人物只是极少数,但当前司法部门确实已经成为腐败问题多发易发的重点领域。

张建南说,黄松有作为位居最高法院核心领导层的一名大法官,其严重违纪问题的暴露,确实给人民法院的公信力带来了极为严重的损害。

但他同时表示,在法院队伍中,黄松有式的人物毕竟只是极少数;各级法院都会从黄松有一案中吸取教训,已实际行动去挽回黄松有等极少数“害群之马”给人民法院司法公信力造成的负面影响。

他说,最高法院已经注意到,社会上对黄松有案是否牵连到其他法官十分关注。他表示,不管黄松有案件牵扯到谁,都将一查到底,决不手软。张建南透露,法院系统将加大对领导干部、办案干警违纪违法的查处力度。

据统计,仅去年全国法院就查处违纪违法干警668人,其中被追究刑事责任101人。

张建南分析了法院人员违纪违法的特点:一是审判执行部门人员利用审判权、执行权谋取私利的案件易发多发,2008年全国法院审判执行部门违纪违法人数占到违纪违法总人数的77%;二是法院领导干部违纪违法的案件居高不下,2008年全国法院副庭长以上领导干部违纪违法人数约占违纪违法总人数的41%.

袁伟时:启蒙仍是这个时代的命题

现在强调启蒙,是因为好些人认为现在中国抖起来了,发达起来了,西方那些观念,应该由我们加以修正了。说得冠冕堂皇,但是蕴含着一个危险:妨碍中国学习现代文明的精华。这对中国的改革、发展很不利。中国的现有的文明跟世界现代文明的成就有很大的落差

袁伟时:中山大学哲学系退休教授,中国近代史专家。曾任中山大学中山学院院长。

编者按:袁伟时就“五四”运动、启蒙和救亡、金融危机、思想解放等问题,接受《时代周报》记者李怀宇的专访。

不要片面曲解新文化运动

时代周报:你为什么特别关注启蒙的问题?

袁伟时:最近攻击启蒙的很多,攻击新文化运动的也不少。许倬云先生在《时代周报》的谈话,很多观点我都同意,但是他对五四、对新文化运动很多东西不了解,有些判断我认为不准确。比如他说胡适新文化运动讲科学是科学主义。胡适他们对西方的了解不够深入,不够全面,不够准确,都有可能。但是说,新文化运动讲科学就是科学主义,对西方文化的一个歪曲,这个判断不准确。这不是许先生发明的,最初提出这个论断的是夏威夷大学的郭颖颐教授,他的博士论文就叫做《论科学主义》。

可是,第一,从新文化运动来看,它一开始就不是孤立地讲科学,是跟人的解放、人的自由联系在一起的。

新文化运动的基本主张,叫做人权与科学;民主与科学是后来提的。1912年,蔡元培、汪精卫、宋教仁等26位知识分子发现,中国的国民素质,与共和国公民的要求不适应,便发表宣言提倡人权与科学,比《新青年》提出人权与科学早将近四年。

胡适讲科学,没有把科学片面化,同时讲个人主义,讲易卜生主义,提倡人的解放,人的自由,人的权利。

第二,五四提倡的科学是指科学精神、科学方法,也就是理性,与启蒙运动以来的思想文化一脉相承,要摆脱圣人、古人、神权迷信的束缚。陈独秀是这样,胡适也是这样。

可见许倬云先生这个判断不准确。

为什么新文化运动后很多人怀疑,后来出现很多问题?这就要分清楚界线,一个是新文化运动的基本精神是什么?第二个作为新文化运动领袖人物,他个人的素养不足或失误,跟整个新文化运动有什么关系?

新文化运动主要领袖是陈独秀和胡适。十年前我说过,陈独秀对启蒙有很大的贡献,但也是一个很极端的人物,政治上更是很幼稚。五四运动爆发,陈独秀不在现场。他马上头脑发热,草拟一个《北京市民宣言》,说市民应该“直接行动”,北京市的权力,应该交给市民。他自己写好宣言,印好传单,拿到戏院里去发,给人抓去坐牢了。他一贯都是这样的,辛亥革命前在日本留学,不满意清政府的留学生监督,几个人就将那个官员抓起来,陈独秀抱腰,其他人将他的辫子剪掉。当时将辫子剪掉可是大事。他就是这样很极端的人。

时代周报:你现在讲启蒙,跟近来文化思想的一些观点有什么样的关系?

袁伟时:现在强调启蒙,是因为好些人认为现在中国抖起来了,发达起来了,西方那些观念,应该由我们加以修正了。

对普世价值怎么看呢?很多人提出来要修改,要补充,要以中国的核心价值去补充、修正,要抵制西方那一套。说得冠冕堂皇,但是蕴含着一个危险:妨碍中国学习现代文明的精华。这对中国的改革、发展很不利。中国要深化改革,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政治体制改革滞后,经济制度的改革还没有完成。市场经济制度建立了,还不健全,还有很多地方受到权力的侵蚀。市场经济跟法治密不可分,中国的法治却不健全,腐败严重。为此还得学习人家好的东西。有些人却不这样看。

比如甘阳说前三十年的思想解放是学西方,建立市场经济,现在的思想解放要从西方解放出来。这里他回避了一个问题,当前中国继续改革开放主要障碍在哪里?中国当前的改革,仍然面临一个文明的落差。为什么要启蒙?说到底,中国的现有的文明跟世界现代文明的成就有很大的落差,我们必须继续向他们学习。承认这个基本状态,才会努力介绍有关的思想,有关的制度,有关科学技术的成就,让它融化到中国。

核心价值当然会发展、补充,但不是某个人或某个政府说了算的。它取决于思想文化和社会发展。此外,中国的核心价值是什么?陈寅恪先生认为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三纲六纪(六亲),国学派的先生们否定得了吗?

救亡呼唤启蒙

时代周报:许倬云先生谈到五四以后,启蒙和救亡是两大主题,救亡压倒了启蒙,成了那个时代的主旋律,而启蒙被人家遗忘掉。

袁伟时:这个我也不同意。其实救亡呼唤启蒙。恰恰是中国面临危难之际,很多先进的知识分子认识到根本问题是中国落后了,是思想文化落后,是制度落后。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将先进的制度,先进的思想文化,介绍到中国来,在中国传播,在中国生根,启蒙运动就起来了。说救亡压倒启蒙,与历史事实不符。

压倒启蒙的不是救亡,而是选择了错误的救亡道路。比如19、20世纪,中国主权受到侵犯,怎样救国呢?

一派主张在现有体制内部不断改良、改革。另一派要推倒重来,革命。这两种主张辛亥革命前存在,辛亥革命后同样存在。

辛亥革命特别是20年代后,国民党左派和那些年轻的没有什么政治经验的马克思主义者,联手提倡很极端的斗争哲学,一切打倒,却忘记了自由、民主、法治这些根本,反而散布取消个人自由的歪理,将启蒙思想压下去了。

比如那个时候反对帝国主义,有两种办法。

一种办法是改革内部,将腐败的东西去掉,发展经济,壮大力量,通过谈判收回主权。

这是日本的道路。日本原来和中国一样,有不平等条约、租界、治外法权。司法不独立,外国人犯法,由外国领事来审判;关税也不自主,协定关税;跟中国完全一样。通过学习西方,建立新的制度,通过谈判,至20世纪初,一一收回。

中国怎么办?列强说,治外法权可以取消,条件是你的司法体系、司法制度必须改革。中国原来的司法体系是很落后和黑暗的。行政跟司法合二为一,要是犯法的话,打屁股,用肉刑,还有其他很不人道的东西,监狱也很不人道。列强提出:这些残忍、黑暗的制度消除了,我就同意取消领事裁判权。晚清新政和北洋政府努力向这方面前进,20年代经过谈判,局部地收回了治外法权。上海是个成功的例子。孙传芳做五省联军总司令,委任中国地质学的开创者丁文江做上海商埠总办,让他建设大上海。丁文江在很短的时间内,跟租界当局交涉,收回会审公廨的审判权。上海的治理水平比较高,经过交涉就收回来了。

五四爱国运动提出山东问题。山东丧失的利权也是在1921年华盛顿会议上经过谈判基本上收回来了。人类确实在进步,你要侵犯别国的主权,违反正义原则,是要受到谴责的;加上利用列强之间的矛盾,交涉不是没用的。当然要改革和发展自己,有实力,再通过外交,维护主权是有希望的。收回关税自主权,在北洋政府统治时期已经基本上达成协议了,商定1929年收回关税自主权。但随即北京又政变,只好等到国民党夺取全国政权后才实现。

另外一条道路,是夺权、革命。

当时孙中山在南方另立政府。他逝世后,蒋介石率师北伐,扫平其他割据一方的势力,摧垮北京政府,基本统一全国。孙中山几次军事行动都有外国背景,或者说国际援助。

1917年开始的护法斗争德国人给了钱。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政府怕中国政府与英美联合起来参战。从中国的国家利益出发,应该参战,应该和英美结成同盟。好了,孙中山就叫朱执信写文章,用他的名义发表,提出交战双方都是非正义的,中国不应该参战。这是列宁帝国主义论的观点。背后是什么呢?德国政府给了一大笔钱,直接交到蒋介石手上转给孙中山,蒋介石日记有记载。

20年代的“国民革命”则是苏联给钱,给枪,给人,给顾问。派身经百战的红军将领到广州来,培训新的军事干部,办黄埔军校;并且把军事顾问派到党军里,很多战争都是他们参与指挥的。与此同时,学苏联的“以党治国”,“党化教育”,“党化司法”,取消新闻和言论自由,用毛泽东的话来说是:国民党实行“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党的法西斯专政”。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把启蒙压下去了。所以根本不是救亡压倒启蒙,而是救亡一直呼唤启蒙,要求更好地吸收现代文明的成果,推动中国成为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只有自由民主才能保证国家长盛久安。离开自由经济无法发展,人的创造性无法发挥,人的地位无从提高;民主、宪政则是保证自由不受侵犯的手段。九一八事变后,也是到处呼唤要自由,要民主,同样被国民党当局压下去了。

启蒙最根本的精神和阻力

时代周报:启蒙最根本的精神是什么?

袁伟时:最根本的精神是启发公民认识个人的自由权利不容剥夺,必须建立相应的制度(民主、宪政、法治)予以保障。有几个人类历史上的重要文献,一个是17世纪英国革命的文献《权利宣言》,集中了文艺复兴以来的思想成果。继承英国革命的成果,1776年产生了美国的《独立宣言》。1789年法国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这三大革命的文献,核心思想是什么?《独立宣言》讲人生来就有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启蒙的真谛就在这里。法国《人权和公民权宣言》继承英国和法国启蒙运动的成果,提出“人们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平等的”、“在法律面前,所有公民都是平等的”等十七条原则。有人说不要普世价值,我们就要问:你接受不接受现代文明?不要的话,那个国家的国民是臣民,不是现代公民。这样的国家不可能实现全面的现代化。

很多人问:中国现在民主宪政还有很大的欠缺,为什么经济能发展那么快?秘密在哪里呢?中国公民的自由,特别是经济自由得到颇大恢复,并且毅然参加WTO,主动融入世界一体化的洪流;奥秘就在这个地方。这跟普世价值是一致的。

时代周报:现在重新提倡启蒙,最大的阻力是什么?

袁伟时:阻力在敢不敢承认我们仍然落后,必须继续吸收人类文明的先进成果。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上有一句话:“鉴于为使人类不致迫不得而铤而走险对暴政和压迫进行反叛,有必要使人权受法治的保护”。这是各国历史经验的总结,不可等闲视之。

1966年我们开始搞文化大革命,联合国又制定了两个人权公约。从1948年的《世界人权宣言》,到1966年的两个《人权公约》,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成果,力图在思想文化上、制度建设上总结文明的进展,避免第二次世界战争那样的灾难。要遵循另外一条道路,不要再陷入暴政和战争的漩涡。为什么有些人老是不理解和接受这些历史经验,很值得我们警惕。

新文化运动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是承认世界一体化的进程是不可抗拒的。《新青年》的创刊宣言里面就谈到要开放,不是闭关锁国的。有些人简直连《共产党宣言》都没有读过。《共产党宣言》讲全球化的进程是不可抗拒的,尽管是野蛮的进程,也没有办法抗拒。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没有认清楚这个趋势,老想抗拒世界一体化的进程,结果国家吃了大亏。现在不应再做这样的蠢事了。

时代周报:从1919年五四到现在,为什么90年来不停地有人提倡启蒙,提倡新的思想解放?

袁伟时:思想文化有一个特点,没有国界。它的优劣只能在自由交流、自由讨论中,自然变化,自然更新。当思想文化被加上桎梏,就有思想解放问题。

新文化运动时期,各种各样的思想可以自由流通,一大批杰出人物的才华就展现出来了。中国现代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都是在新文化运动前后奠基、发展起来的。那是中国学术文化罕见的黄金时代。

1927年以后,国民党政权扼杀思想言论的自由,神化领袖人物,将一个党的教义变成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实行党化教育,建立新闻和出版检查制度。尽管有一批知识分子抵抗国民党的干涉,北大、清华还有后来的西南联大保持了现代大学的基本制度、基本精神,其他学校和社会上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1949年人民共和国成立,共产党没有领导现代国家的经验,全盘学习苏联,学了很多错误的东西。一是扼杀了学术自由、言论自由;二是取消了财产私有;都对中国发展很不利。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界限在逐渐泯灭。资本主义里有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也吸收资本主义的成果。两个社会制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罗斯福新政的核心内容之一是四大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免于恐惧的自由和不虞匮乏的自由),其中不虞匮乏的自由,不就是社会主义者的理想吗?毛泽东曾毫不含糊地宣布:未来中国要实现“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则和四大自由”,绝非偶然。

邓小平的改革是冲破思想枷锁的勇猛举措。他指出不要在姓社姓资问题上纠缠,非常英明。有些人至今沉迷斗争哲学。不同阶级当然有矛盾。但是我们过去讲阶级矛盾,光讲利益的冲突,没有讲利益的调和和双赢。现在如果将资本家都关起来,都打倒,那怎么办?民工到哪里去找工作?不要简单化地理解私有制,要尊重现代经济学、市场经济学的基本东西。所有权的保障,是经济发展的基础,也是公民自由权利的基础。在这个问题上一定要冲破思想枷锁。其实邓小平已经解决了,有些人还要纠缠。民国元年,蔡元培做教育部长,他说新道德就是自由、平等、博爱。陈寅恪20年代提出“自由思想,独立人格”是永世不灭的。这些对不对呀?没有“自由思想,独立人格”,称得上是现代公民吗?

金融海啸推动改革

时代周报: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产生了罗斯福四大自由的观念,八十年后的金融海啸,有没有可能促进新的思想?

袁伟时:有这个可能。就中国来说,要看有没有足以让出类拔萃的学者发挥聪明才智的自由天地。

很明显,要度过金融危机,政府要采取有力措施。中国现在外汇多,资金充足,有人就说中国拯救世界,中国这条道路最好。其实,中国之所以发展较快,是吸收了人家的东西。现代国家的政府都要推动经济发展,这不是中国特点。

纳税人拿GDP的20%—30%去组建、供养一个政府,养那么多公务员,是吃白饭的?光叫你去抓小偷?整个社会你得管理得井井有条,包括保障市场经济的秩序,保障公民的权益。政府要不要管理经济?这是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假如不要的话,纳税人为什么要拿那么多的钱给政府?问题是怎么样管理。这次金融海啸,关键是经验不足,管理不到位;是美国管理不善,连累全世界。全球化程度大大提高了,各国密不可分了。联合国安全理事会、世界银行、国际法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其实是世界政府的雏形,是地球管理委员的分支机关。但这些机构,还不健全。

能不能成为推动中国改革的一个契机呢?

第一条要看在经济领域有没有进一步推动经济体制改革,按照健全市场经济的方向去做,不要缩到计划经济的轨道上去。这里面的标志是对民营经济的态度。是不是着重去扶植民营经济?全世界90%以上的国企都是亏本的,办不好的。国企办得比较好的是新加坡。它就三百万人口,管理容易一点。好了,最近,新加坡最大的一个国有公司,淡马锡,巨亏三百九十亿美元。切记一定要支持民营经济的发展。像发展汽车,最有活力的是民营的吉利、比亚特等企业。光是支持合营企业还不够,要支持民营经济发展,不然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第二条就是公民的福利制度,民生的大问题,是不是下决心解决了。医疗问题、教育问题、住房问题,所谓三座大山要解决,老百姓后顾之忧减少了,才敢大胆消费,内需才会真正拉动。这是经济转型的关键。与此同时,为了中国的长远利益,要建立现代教育体制,关键是学术和思想要自由。不要让中国人老是担惊受怕,谨小慎微。我们的下一代,不要变成乖孩子,要变成很有创造性的、很有活力的现代公民,是敢想、敢说、敢干的孙悟空,那样才能够把中国的事业持续不断往前推进。

第三条,通过这次危机的处理,让舆论监督得到尊重。现在已经出现这个情况,凡是有改革思想的官员,都支持舆论监督。网络这么发展,博客这么发展,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现在是全民办报阶段,人人都可以办报——写让人自由浏览的博客。这样的情况下不可能把别人的嘴巴封住。所以凡是有改革思想的都支持舆论监督。

这个舆论监督也是体现了两条,第一条体现了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另外一条体现了现代社会的性质。现代社会是信息社会,从十九世纪开始,有一些有改革思想的官员就看到了这一步。郑观应在《盛世危言》里就提到:什么人怕报纸?贪官污吏!现在的贪官污吏、专制主义者就怕报纸,怕新闻舆论监督。所以,尊重舆论监督应该成为危机处理过程的特征。这次所谓“躲猫猫”事件,云南的有关领导在舆论监督下,纠正错误,将事情真相公布了。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让信息公开,就让一般的民众感觉到你的行为是可靠的。这是让政府的公信力重新建立的一个重要措施。重庆处理出租车事件,也比较聪明。政府官员慢慢变了,跟着时代步伐前进,希望通过这个危机处理,真正将政府变成一个公开的、透明的、服务型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