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  鸽:论权力的剩余价值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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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危机首先是权力造成的危机。

因为资本这匹贵驹是是受人驾驭的,“贵驹”的不良走向,首先不是“贵驹”本身造成的,而且权力造成的。马克思晚年穷愁潦倒而啃着干面包写《资本论》的时候,心中自然是对资本家恨得牙痒痒。一句“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人尽皆知。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其基础是剩余价值学说,根据这一学说揭示了资本主义剥削的秘密,从而论证了无产阶级必然要为实现无产阶级专政和消灭人剥削人的现象而斗争。

可是,马克思是否想过:权力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流着鲜血和更加肮脏的东西。老子把“王”与“天”、“地”、“道”并列称为“四大”;孔子说:“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其后中国的许多思想家们几乎也都认为只能有一个君主。

自有人类以来,是被资本的剩余价值害死的人多,还是被权力的剩余价值害死的人多?目前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导致死了多少人?有两次世界大战死的人多吗?有集权制度下死的人多吗?假乌托邦之名下全世界又死了多少人?美国的9.11事件死了多少人?被誉为中国的9.11事件的毒奶粉事件死伤多少人?

古人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不必违言。这一切是“资本主义剥削”造成的吗?是“资本的剩余价值”造成的吗?毒奶粉事件发生地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截至9月22日,中国所公布的因饮用三聚氰胺污染牛奶造成的患儿人数为53000人。奶农,企业主,媒体都不是“万恶”的资本家,可他们都拥有一定的权力,而滥用权力的剩余价值,使他们在牛奶里,在食品里,在媒体里都加入了“三聚氰胺”。如果说当中也有“资本剥削”的因素在里面,那是因为在“资本剥削”中加入了“权力的三聚氰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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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如果阴间来电,也许会说:“谁能否定存在资本剥削?”艾鸽答日:“从未否定也!可问题是:解决资本剥削是从消灭资本家入手,还是从限制权力的剩余价值入手?” 中国古人有句话 :“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纣为帝王,足以乱天下。”意思是说,即使像尧这样贤明的人,假如他是个普通老百姓,手里没有权力,也管不了几个人,干不了什么太大的好事;但是像商纣王这样品行不端的人,一旦当了帝王,手中有了无限的权力,就可以把天下搞得大乱。

不知比尔。盖茨是否读过《孟子》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拥有580亿美元财富的比尔。盖茨说:“我和我的妻子已一致同意,将把我的个人财富返还给社会,而不会把它们留给子女。”而朝鲜的金胖,已经世袭了两代了,正准备金三代接棒。

秦史皇称霸一世,也不过留了个短命的秦二世。如果秦史皇能见到金三世,或许会拜倒称爷。金正日独裁集团的家库通国库是不争的事实,而朝鲜的人民们,还在为消灭剥削制度生命不止奋斗不息。如果马克思在世,不知道是要先消灭金正日,还是要先消灭比尔。盖茨?

艾鸽想阐明的是:罪恶的首先不是财富,而是滥用权力的剩余价值。列宁是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人,他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接着他下令处决了所有不向苏维埃政权交公粮的富裕农民。眼下中国也有人会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可已经有成千上万的奶牛被处决了,因为有人利用它们在牛奶中加入了“三聚氰胺”。奶牛临死都不服:“难道我的奶不能为人民服务了吗?” 奶牛哪里知道:一些权力者,不需要它们的奶为人民服务,而只需要它们的奶为人民币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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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歧并不在于是否承认“资本剥削”。只要商品经济存在,“资本剥削”就可能存在。而在于解决世代的弊端,是要从消灭或限制“资本剥削”入手,还是从消灭或限制“权力剥削”入手。是先让比尔。盖茨们进“地狱”,还是先让金正日们走出“天堂”。

有人说“美国救市,谁来救世?” 美国救市不过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体制自救,失败的金融政策是因为滥用了权力的剩余价值。成功金融政策是因为正确使用了权力的正常价值。但至少不能靠金正日们来救世,尽管据说他是21世纪的太阳,不照还好,照了更黑暗。他的光芒还是留着照自己脸上那些坑坑凹凹的地方吧。

据史册记载,秦穆公俘虏了晋侯,晋国阴饴甥前往会盟,他替晋侯去游说是毫无疑义的。秦穆公问:“晋国和谐吗?”(阴饴甥)回答说:“不和谐。”

美国人民每隔四年有一次“合法颠覆”政府的机会。总统不行,就叫他下台打酱油去。政府不行,就换个试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走走看。即便都是侏儒,也得挑一个侏儒里的将军。金正日们永远不会是侏儒,因为朝鲜的老百姓们压根就没有机会见到比金正日长得高的人。据考证:金正日“添之一寸则太长,减之一寸则太短”,是最完美无缺的救世主!韩非写了《说难》,大概谏说的艰难,自古都是这样的。

    —–未完待续—-

昝爱宗:打阎崇年的是"以暴易暴"党校的学生

阎崇年无锡被掴耳光,顿时使他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上的荣耀一扫而空,老阎颜面无光了。

当然,我同情阎老,以七十古来稀的年龄,不应该挨打。共产党不是老是宣传八荣八耻,尊老爱幼,谁知理论上有道理,一旦回到现实生活中就变味了,不是杨佳杀警察,就是读书人无锡掴教授,这样的道德教育该终结了。

按着说,凡事事出有因,阎老挨打必有原因,有说他教授美化专制理论,为专制歌功颂德。我想应该明白一点,专制指统治者的专制,而被专制的也便是普罗大众,专制就是暴力,美化暴力,必然会有负面作用,于是阎老当众被打,不能不反思自己的不当行为。

教授应该教育人们为善,怎么能够教唆为恶呢?如果不是阎老挨打,换个人,若还是这样教授他人,也有挨打的可能。教授天天垄断话语权,传授暴力之治的历史,那么听的人在今天多元时代未必就听出”美化专制”的好处来,而是听出了暴力的好处来,比如打阎崇年的那青年,就应该是阎崇年及央视所办的”以暴易暴”党校的”好学生”,他用暴力对准了老师,谁的不幸?

阎老是否应该应该反思一下,讴歌专制者是出自内心吗?如果是为了稿费和名气等其他利益,那么挨打应该说不亏,忙于贪婪就是心死,看看”忙”字的写法,心死莫过于人生的最大悲哀了。如果阎老内心也渴望自由,讨厌文字狱,不愿意被专制所奴役,敌视暴力,认同和讴歌和平,那么阎老以往所的就是假话了,这点我认为应该谴责,但不能用暴力谴责,毕竟,言论自由是天赋人权,暴力总是敌对言论自由的,应再三谴责,不得提倡。

最后,我想请阎老宽心,最好饶恕施暴者——尽管大多数人不情愿,不是说君子肚子能撑船吗,期待阎老宽恕那无锡遇到的小青年,向无锡警方求情,使他免于拘留15天和1000元罚款的处罚。这个处罚实在太重,如果你们握手言和,他也向你道歉,你也反思不该讴歌暴力专制,我想即使下一次签名售书,就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因为读者心里有数,作为君子喜欢”动口不动手”,谁还好意思动手呢。

这样,一个冲突不就可以和平化解了吧。如果继续以暴易暴,以暴力对待暴力,那么我敢说下一下被打的不是余教授,就是赵教授,以暴易暴下去,恐怕就没完没了了,多么可怕啊。

以上文字,如有不妥,请阎老包容,并祝福阎老忘记不快,早日登上讲坛反思专制奴役中国人民史,祈求大众的谅解。

苏露锋:大陆民主化与台湾问题

因地缘战略、历史文化和民族心理等诸多因素影响,大陆与台湾统一是中国崛起的必由之路。用战略学者张文木的话说,“统一台湾是世界发给中国参与世界事物的第一张资格认证书。”以大中华民族主义为主要意识形态工具的大陆执政党,不仅把统一台湾的口号时刻挂在嘴边,而且用反分裂国家法和导弹部署给台独势力划出最后的底线。

像李光耀使新加坡独立而成为“新加坡之父”一样,梦想从“台湾之子”升格为“台湾之父”的陈水扁,上台后分裂动作不断,导致海峡局势警报频频。马英九上台后,台湾局势暂趋平缓。马英九祖籍湖南,此地素有“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传统。湖湘文化是儒家文化的重要一脉。深受儒家文化浸染的马英九, 认同大中华的价值观,中国统一同样是他的文化情结和民族情结。因为有“大中华”这个公约数,不仅两岸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和民间往来日益深广,而且两个执政党之间的官方交流欲望也越来越强烈。

但不可忽视的是,马英九也是美国哈佛大学的法学博士,西方价值观已融入了他的血液。而且,作为台湾民主化进程的亲历者,民主自由已成为他的生活习惯和身体力行的准则。因此可以说,马英九在精神和气质上是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混血儿。在他的身上同时包含了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双重价值。他一方面认同中国统一的历史趋势,另一方面却为台湾与大陆统一划定前提,即大陆民主化。

这并不是马英九个人的一厢情愿。他是被民众推上历史主席台的。59%的得票率说明了马英九在台湾的广泛民意基础。但这不是台湾民众不满意陈水扁的腐败和无能,而因马英九素有“不粘锅”美誉那么简单。马英九甫任国民党主席,就提出了“民主统一”的口号;在台湾大选过程中,他多次强调对自由和民主价值的认同。这既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也是出于拉选票的策略选择。

历经蒋介石的专制统治、蒋经国的威权统治,以及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民主化,当前台湾主流社会已认同自由和民主的普世价值。与自由和民主拉开距离,就是自绝于台湾民众。而且,陈水扁等民进党一帮人就是在反对蒋经国的威权统治、争取民主自由的过程中积累政治资本的,从而在2000年和2004年两次赢得大选。而马英九的强劲对手谢长廷,就是当年民进党“美丽岛政团”的主将之一。马英九对自由民主价值的强调,是为了弱化专制国民党在历史上带给他的政治负资产,从而迎合台湾民众的民主意识。即使是在当选后的就职演说中,他也不忘强调“我们获得了‘台湾是亚洲和世界民主的灯塔’的赞誉,值得所有台湾人引以为傲。”

在民进党人身上,既有自由主义的西方价值观,也有族群主义的台独意识。通过8年的治理,陈水扁当局的腐败与无能,渐渐消解了民进党在威权时代积累的政治声望。他们不断制造台海危机的台独政策,尤其让渴望和平的台湾民众深感不安。当年,台湾人抛弃国民党,是抛弃它的专制和腐败;选择民进党,是选择它的民主预期。现在,台湾人抛弃民进党,是抛弃它的台独意识;选择国民党,除了选择和平的两岸政策外,还有它的民主理念。国民党经过多次改革和人事上的更新换代,昔日的专制政党已经蝶变为民主政党。台湾人要的是和平与民主二者兼得。因此,马英九为两岸统一划定的前提——大陆民主化,从一定程度上说,也是台湾人接受统一的底线。

国土统一的方式无非就是武力与和平两种。对海峡两岸而言,武力统一台湾是最得不偿失的下下策。一方面,战争不仅使两岸近几十年的经济建设成就化为灰烬,双方在物质上遭受巨大损失,而且会加深两岸同胞的心理隔阂,甚至是制造新的仇恨,为台独意识培育温床,只会使台湾离大陆愈来愈远。而且,美国在台湾地区存在重大地缘战略利益,如果台海燃起战火,它很可能不会袖手旁观。美国强大的国力和军力使台海纷争增加更多变数。台海战争也因美国的参与导致中美两个大国直接对阵而变得错综复杂。这将从根本上影响到今后亚太地区乃至全世界战略格局的重新调整。这对还处在韬光养晦时期,没有做好充分准备参与世界事务的中国来说,是最忌讳和最不愿看到的。

出于维护国家安全利益的战略考量,大陆执政党的两岸政策选择了和平统一。这无疑是明智之举。像男女恋爱一样,既然不能强拉硬扯,就只能靠自身的吸引力。政治实体最大的吸引力无疑是政治制度优势。或者说在同等先进的政治制度条件下,在文化和经济上保持强大的吸引力。但在政治制度层面,大陆远远落后于台湾:台湾已与世界潮流和普世价值接轨,实现了政党轮换和民选领导人;而大陆仍然没有走出“打江山、坐江山”和“指定接班人”的传统政治窠臼。已经接受民主洗礼的台湾人,一方面对大陆的经济潜力有极大兴趣,另一方面却对大陆在政治上保持相当高的警惕,他们担心两岸统一会消解来之不易的民主福利。

其实,胸怀中国统一情结的马英九,不仅争分夺秒地加强与大陆的交流与合作,也在带领台湾与大陆争分夺秒地竞赛。他一方面承认一个中国的原则,又为提高台湾的国际地位而动作不断,如最近的谋求“温和入联”。但这与陈水扁谋求台独有本质区别。马英九是在谋求加大台湾与大陆谈判的权重和筹码,也是在为中国统一后自己的政治地位而作准备。他是在为当选民主大中国的第一任民选总统而未雨绸缪。马英九在第一个任期内的施政重点,是要让台湾人看到他的能力和政绩,从而顺利实现连任。倘若马英九连任如愿以偿,他在第二任期内必将加强与大陆的政治对话,甚至是推动进行实质性的政治谈判。

和平统一中国不仅是大陆执政党和广大民众的政治诉求,也是以马英九为代表的大多数台湾人的普遍心愿。在今后八年时间里,台海局势很可能保持相对平稳,正是大陆执政党排除干扰,推进政治体制改革,缩小与台湾体制差距,增强软实力和向心力的黄金时期。如果能好好把握这个契机,台湾问题就可能迎刃而解。统一了台湾,中华民族复兴和中国崛起就有了“第一张资格认证书”。

(2008年9月20日)

这一座文坛,这一桩富贵

两年前,韩寒在互联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对文坛来了一番痛骂。在痛骂文坛的同时,韩寒也对文学应该如何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知道,有许多人读韩寒的文章而眉头大皱,但我却开心地笑了。韩寒对文学应该如何的看法,当然还过于简单、还不无偏颇,但韩寒对文学不应如何的看法则无疑是正确的。至于韩寒对文坛现状的抨击,就可谓一针见血了。也正是那顺着针尖流出的血,引发了我开心的笑。固然,韩寒的话语方式很粗俗很鄙劣。文坛再脏,批评文坛的话却不必也脏。但韩寒的脏话,与前些时候成为学界事件的某位教授的脏话,不可等量齐观。以韩寒“尚未被文坛认可”的身份,如果以文质彬彬的方式批评文坛,那就如拿着一根草棍敲击厚厚的城墙,连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那就如一缕阳光照进万丈深坑,连一点反应也不会发生。所以,韩寒的话语方式虽然不值得肯定,但也应看到,这是韩寒所采取的一种批评策略。或许,正是为了让自己的批评能刺痛文坛麻木的神经,韩寒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在谴责韩寒出此怪招的同时,也应想到,文坛的皮比城墙还厚,要做到一针见血,这针非有点“怪”不可。

韩寒的脏话,让文坛皱了一下眉头,但也仅仅皱了一下眉头。很快便风平浪静。文坛依然故我。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文坛真是韩寒所说的那令人掩鼻的东西,就仍然是那东西。这真是“不骂白不骂,骂了也白骂”。我曾希望韩寒的骂,能引起文坛中人严肃的思考、认真的反省。我也曾希望韩寒的骂,能引起文坛热烈的讨论,辩一辩文坛到底是不是韩寒所说的那东西,如果是,怎样令其不是。但我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文坛对韩寒之骂的对策,终于令我想到《红楼梦》中凤姐和贾蓉对焦大之骂的态度。“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醉酒的焦大,竟骂出了如此难听的话。而“凤姐和贾蓉也遥遥的听见了,都装作没听见”。坐在车中的凤姐和贾蓉,听见焦大那些骂语,应该也皱了皱眉头吧,但终于“装作没听见”。面对这样的骂语,“装作没听见”是最聪明的做法。以凤姐的“脸酸心硬”,要做到这样其实很不容易。当焦大尚未骂到这一步时,凤姐是何等泼辣,责怪宁府对焦大“太软弱”,责问宁府“何不远远的打发他到庄子上去就完了”。然而,当焦大终于骂到了这一步时,连凤姐也只得“装作没听见”了。凤姐深知,如果对焦大认真追究,那荣宁两府的丑事就都包不住,自己藏在褂子里的断臂,也只好露出来了。只有未更世事、不通世故的宝玉,认真对待焦大的骂语,他试图与凤姐讨论一下:“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这是什么话?”这一问,当然令凤姐尴尬,令凤姐恼怒,于是“连忙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胡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了太太,看是捶你不捶你!”对焦大的这种毫不留情面的“批评”,理应“装作没听见”,如若“细问”,那就是罪过。

而文坛对韩寒的毫不留情面的骂,也采取了“装作没听见”的方式。但韩寒比焦大幸运。焦大虽大有功于贾府,却毕竟是府中奴才,他须得在府中讨生活,所以还是被别的奴才塞了一嘴马粪。既然韩寒被文坛中人认为只进入了市场而没有“登”上文坛,那就是文坛外边的人,不在文坛上混吃、混喝、混穿、混住,不在文坛上争风吃醋、争名夺利。文坛奈何不了他。文坛有自己的规则,更有自己的潜规则。如果韩寒也已在文坛上混,也想从这坛上得到那些香香辣辣的东西,那这番连荤带素的骂,可就真有点“自杀式袭击”的味道了。不会有人打着旗帜、吹着军号来兴师问罪,但你在文坛上时时会觉得遇上了鬼打墙;没有人会宣称要对你进行这样那样的报复、制裁,但会有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陷阱、路障在寻找你的双脚。文坛是一个整体。文坛又有许多圈子、山头。骂了一个人,有时就等于骂了整个文坛。骂了文坛,就等于骂了坛上的所有人。至于圈子、山头,就更是相互帮衬的利益集团了。同一圈子内、山头上的人,在文坛上肩并肩地抢这夺那,背靠背地对付外敌。圈子内、山头上,没有是非、只有以名利为支撑的“义气”。如果骂了圈子、山头上的一个人,当然就等于与整个圈子、山头结仇,于是便会对你全圈共讨之、全山共诛之。

韩寒对文坛的骂,虽算不上“自杀式袭击”,但也还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因为这意味着主动放弃某些东西,例如,“茅盾文学奖”,恐怕就难得与他结缘,因为这个奖,也被他说成了那闻之令人掩鼻的臭东西。“茅盾文学奖”,这可是文坛上最大的一桩名利。用《水浒传》中的话说,“茅奖”是最大的“一套富贵”。一个作家,敢不敢对这套“富贵”动欲念,很大程度上,他需要估量自己在文坛上的人脉和关系。新的一届“茅奖”评选据说已经启动,又一套大“富贵”浮出水面。你留心看看吧,许多人都有着晁盖、刘唐、吴用、三阮们刚纠集到一起时的表情。

从文坛事件看文学场的混乱与位移

种种事实表明,近年来的文坛爆发了许多事件,弄得文学场颇不宁静。比如,根据媒体的岁末总结,2006年文坛颇多不平静事:韩寒白烨论战众人混战,余华出版《兄弟》惹争议,郭敬明抄袭拒不道歉,“梨花体事件”以闹剧收场,湖南作协暴力事件,洪峰乞讨引起文坛震动,80后作家张一一求婚事件,顾彬批评中国当代文学,中国作家富豪排行榜面世。2007年的文坛相对平静,但依然有如下事件发生:王朔复出;十博士“倒于”;80后加入作协;顾彬继续炮轰文坛,引发文学界内部之争;铁凝题词写错字,贾平凹鼎力相助;作家富豪榜再次出笼,入榜作家不买账。2008年似乎是多事之秋,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天灾人祸挡着,今年的文坛才悄无声息。但在这些国家大事的背后,依然有文坛亚事件发生。6月以来,文化名人余秋雨的《含泪》之文,山东作协王兆山的那首“鬼词”,已把网络弄得沸沸扬扬。

文坛如此多事,不得不使我们思考如下问题:在专业分工越来越细的今天,事实上已有许许多多的“场”存在,为什么其他“场”比较平静,而文学场却成了是非之地?上个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文学场里也发生了许多事情,但两相比较,二者有无区别?2003年,北京大学的邵燕君博士曾有《倾斜的文学场》一书问世,她分析的主要是90年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当下的文学场是否还在继续倾斜以致失去了某种平衡?除了市场化转型之外是否还存在着新闻化转型和娱乐化转型?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在下文中将试着回答。

1980~1990年代:文学场与政治、经济场

检点一下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场,我们大概能发现如下事实:文学场始终处在一种与其他场的密切交往之中:起初是与政治场斗争,后来是与经济场合作,再后来则是与新闻场和娱乐场卿卿我我,勾勾搭搭,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布迪厄所谓的文学场的自主性从来也没有真正实现过。我手头有一本80多万字的大书,名为《1979-1989:十年文艺理论论争摘编》,选编者在书中分列16个专题,而这些专题之下出现的论争大都与政治问题相关。这也意味着在经历过一个非常的年代后,文学及其文学场正试图摆脱政治与政治场的干预,一步步走向自治。所以,按照我的理解,1980年代文学场中发生的许多事件与争端,大都隐含着左与右的冲突,姓社还是姓资的矛盾,文学场与政治场的“争斗”不言而喻。

进入1990年代之后,文学场与政治场的“争斗”暂告一段落,文学场仿佛也获得了自主、自治、自律的幻觉。但是,随着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这个幻觉立刻变成泡影。在“市场经济了,文学怎么办”的呼吁与焦虑中,有了延续几年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也有了“抵抗投降书系”的出版与争端。今天看来,这其中的讨论与争端显然与经济场向文学场渗透、文学场被经济场裹胁有关,而争论的双方也隐含着他们对二场交往的不同理解。

回顾这一时期的争端,我们也可以发现如下特点:一、争论的话题往往严肃,它们不可能有太多的新闻价值与娱乐价值,也不容易被媒体利用。二、争论往往局限在文学场之内,形成了场内争论场外看的局面。在一个大众媒介相对匮乏的时代,场外之人即使有话要说,也常常是排不上队插不上嘴。这种局面也保证了争论的严肃性。三、争论愈演愈烈,往往就会酿成事件,其中赤膊上阵、刺刀见红的场面也时有发生,但争论者大体上还能体现出争论的风度,恶语相加,攻击谩骂的情况还不多见。所以,相比之下,那个年代的争论还相对纯净,而争论的结果虽然很可能也是不欢而散,却留下了许多值得在学理层面继续思考的问题。

行文至此,有必要对十多年前的“马桥事件”略作分析。1996年年底,由于评论界张颐武、王干向创作界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发难,引发了所谓的“马桥之争”。1997年3月,因韩少功把张、王等六被告告上法庭,“马桥之争”变成长达一年多的“马桥之讼”。1998年5月,海口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一审判决,判被告向韩少功道歉并分别赔偿经济损失费1750元。被告不服,继续上诉。8月,海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做出最终判决,结果以原告全面胜诉而告终。

今天面对这一事件,我更关心的是哪些人、哪些媒体都参与了论争,他(它)们对于事件的进程意味着什么。韩石山说:“在马桥事件中,有个现象很值得回味,那就是声援韩少功的,大多是韩少功的部属和朋友。声援张王二人的,大多和张王二人毫无干系,有的连面都没见过,有的还竟是先前对张王没多少好感的。”(《马桥事件:一个文学时代的终结》,《文学自由谈》1998年第6期)这一现象确实令人深思。而据《〈马桥词典〉纷争要览》(田原,《天涯》1997年第3期)和《〈马桥词典〉:文人的断桥?——“马桥诉讼”的前前后后》(余果,《新闻记者》1998年第8期)二文介绍,当时追踪报道与评论此一事件的虽有业内报刊(如《中华读书报》、《文艺报》和《文学自由谈》等)与社会大报(如《中国青年报》和《文汇报》等),但亦有许多行业小报与晚报晨报介入其中,如《为您服务报》、《服务导报》、《劳动报》、《深圳商报》、《羊城晚报》、《粤港信息日报》、《今晚报》、《特区时报》、《武汉晚报》、《青年报》、《中华工商时报》、《生活报》、《文化时报》、《金融早报》等。事件延续近两年,报道与评论数百篇,参与论争的报刊近百家。论争尚未终了,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推出《文人的断桥——〈马桥词典〉诉讼纪实》一书,可见当时的影响之大。

我之所以在这里提起“马桥事件”,是因为这一事件带有明显的转型特征:一方面,争论的双方都是严肃的,无论争论者是韩少功的亲友团,还是张王二人的啦啦队,大体上都是创作界和评论界人士。这既保证了争论的明达理性与明辨是非,也在一定程度上把争论限制在文学场之内。但另一方面,由于韩少功把争端交给了法庭,此一事件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文学事件因而上升为法律事件、新闻事件和社会事件。而众多小报的介入,又使事件不同程度地公众化、娱乐化了。因为小报晚报既不可能做深度报道,也不关心事件背后的学理价值,它们需要的是能够吸引人眼球的新闻;普通百姓既没读过《马桥词典》也没读过《哈扎尔辞典》,他们也不会在乎模仿、照搬、抄袭等等背后的学理区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事件只是他们的消遣对象,是他们喝着茶、剔着牙时的谈资。

当下:文学场的混乱与移位

韩石山说:“马桥事件”标志着一个文学时代的终结。我们也可以说,“马桥事件”意味着一种争论模式的终结。从此之后,文学事件取消了从场内移步场外的过程,而是迅速与新闻场、娱乐场接通,开始了新闻化、娱乐化、眼球化、泡沫化的进程。以“韩白之争”为例,2006年3月初,韩寒通过自己的博客引发一场网络恶战,一方是挺白的评论家解玺璋、作家陆天明、电影导演陆川、音乐家高晓松等,一方是拥韩的无数网民。一时间,口水翻飞,秽语狂舞,眼看一场对簿公堂的官司大战即将打响。但是到3月底,韩寒却突然在博客上发出“热闹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帖子,网络大战顿时平息,媒体与公众转而去关注其他的新事件了。写到这里,我不由得会想,“马桥事件”如果晚发生十年,该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人们还会平心静气地争论那些学理问题吗?韩少功还会去打那场“赢者输”(反用布迪厄之说)的官司吗?我觉得悬。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今天的事件变成这个样子呢?在我看来,以下几个方面的因素值得关注。

首先,世纪之交以来,中国的大众传媒从总体上开始了新闻娱乐化的进程。平面媒体自然也不甘落后,于是大报小报化,小报低俗化成为其发展趋势。既然需要如此这般的新闻素材,文学场就成为媒体重点关照的对象之一。这时候,文学场里一旦有风吹草动,媒体记者必定会一哄而上,跟进报道。与此同时,众多时评写手也不甘寂寞,纷纷亮出家伙说三道四。一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风风火火,好不热闹。然而,就在这种喧哗与骚动中,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在1980年代(也在一定程度上包括90年代)文学场还掌握在作家与批评家手里,那里还是他们言说与对话的风水宝地,那么,新闻场介入文学场之后,话语权却转移到媒体记者和时评家手里,他们开始控制局面,并成为其言说主体。新闻娱乐话语对文学批评话语的入侵与掌控,意味着切入角度、行文方式、话语风格等等均发生了变化,文学事件也就不可能不被并入到新闻化、娱乐化的轨道之中。

其次,必须意识到网络时代到来后互联网在文学事件中扮演的角色。网络本来就对诸多事件有一种扩展和放大的功能,加上网络时代众多网民有了发言的机会,所以一旦事件爆发,往往会成为万众瞩目、众口评说的对象。而由于匿名发帖、本我出场的效果之一是可以说大话,出秽语,口无遮拦,所以许多网民一上场就拎着板砖,爆着粗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狂扁,致使争论迅速陷入情绪化的口水仗和狂欢化的话语秀之中。而自从开了博客,诸网站出于娱乐化与商业化的需要,常常会通过标题置顶、加粗、套红和编辑推荐等方式把诸多充满火药味的博文推向前台,然后挑逗群众斗群众。现在想想,2006年以来发生的文坛事件,哪一件没有网站和博客的“功劳”?它们或者是直接肇事者,或者是事件的推波助澜者;而一旦事件发生,则意味着网民又迎来了自己的狂欢节。

第三,文学场被媒体控制,固然有媒体的原因,却也是文学场内部人士拱手交出自主性的重要标志。布迪厄说:“若科学场、政治场、文学场受到传媒控制力的威胁,是因为在这些场的内部,有一些不能自主的人,以场内的专业价值衡量,他们很少得到认可,或拿句常用的话来说,是一些‘失败者’或正走向失败的人,由于他们在场内得不到认可,所以热衷于到场外去寻求认可(快速的、过早的、不成熟的或一时的认可),此外,他们往往被记者们所看好,因为他们不让记者们感到害怕(与较为独立的作者不同),时刻准备按照记者们的要求行事。”(《关于电视》,许钧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4页)依我之见,今天到文学场外寻求认可的已不光是那些“失败者”,也包括那些如日中天的文学成功人士。比如,《兄弟》出版之后,余华频频接受记者采访,网上网下大造其势,结果,《兄弟》招骂,“给余华拔牙”的声音铺天盖地。但令人奇怪的是,《兄弟》却越骂越火,一年左右销售上百万册,作者与出版社成为最大的受益者。这起事件余华输了吗?没有,布迪厄说输者赢。《兄弟》的文学价值可疑,但是它却获得了巨大的商业价值。也许这才是余华移身场外的真正目的。

我已用完了编辑给我的篇幅,却依然觉得意犹未尽,只好总结陈词如下:文学场不应该是政治场、经济场,当然它也不可能是媒介场。但现在的问题是,在与媒介场的交往中,文学场却已挪用着媒介场的游戏规则,结果导致自身规则的严重失效。有民谣曰:“教授摇唇鼓舌,四处赚钱,越来越像商人;商人现身讲坛,著书立说,越来越像教授。医生见死不救,草菅人命,越来越像杀手;杀手出手麻利,不留后患,越来越像医生……”这里说的就是游戏规则的混乱。于是,文学场的混乱与移位也就变得不足为奇了。它不过从一个侧面映现出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病象,如此而已。

勒·克莱齐奥生平及主要作品介绍

据诺贝尔官方网站,瑞典文学院9日宣布,将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

勒·克莱齐奥1940年4月13日出生在尼斯,但他父母的许多家人都在法国前殖民地毛里求斯。克莱齐奥8岁时和他的家人前往尼日利亚与父亲团聚,他的父亲二战期间被派驻在那里任医生。他在前往尼日利亚一个月的旅程中开始了自己的文学生涯,他写了两本书《漫长的旅行》、《黑色的奥拉迪》(其中还列出他将要写的书的清单)。克莱齐奥年轻时学会了法语和英语,他和家人1950年重返尼斯。在完成中学教育后,他1958-59年在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学英语,1963年在尼斯获得了文学院的文学学士学位,1964年在艾克斯普罗旺斯大学攻读硕士学位,1985年在佩皮尼昂大学撰写了有关墨西哥早期历史的博士论文。克莱齐奥曾在曼谷、墨西哥城、波士顿、阿尔伯克基、奥斯汀等地的大学教书。

勒·克莱齐奥凭借他的首部小说《诉讼笔录》(1963年)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作为一位在存在主义和“新小说”后出现的年轻作家,他是一位魔术师,他试图将语言脱离日常用语时的退化状态,使它恢复引发永恒现实的力量。《诉讼笔录》是他一系列描绘危机小说中的第一部,他随后的小说包括短篇小说集《发烧》(1966年)、《洪水》(1967年),他在这些小说指出了西方大城市所面临的问题和恐惧。

克莱齐奥很早就开始关注环保,他的这一倾向在小说《泰拉阿马达》(1967年)、《飞行之书》(1969年)、《战争》(1970年)、《巨人》(1975年)中不断积累。他作为小说家最具突破性的作品是《沙漠》,他因这部作品获得了法兰西学院奖。这部作品包括一个北非沙漠迷失文明的壮观图景,这与难民眼中所看到的欧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品的主人观是来自阿尔及利亚的外籍工人拉拉,对于欧洲社会的丑陋和残忍,他是一位乌托邦式的对立面。

在同一时期,克莱齐奥出版了散文集《 L’extase matérielle》(1967年)、《Mydriase 》(1973年)、《Ha? 》(1971年),《Ha? 》反映了印第安文明对他的影响。克莱齐奥1970年至1974年期间曾长期居住在墨西哥和中美洲,这对他的作品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他离开大城市在与印第安人的接触中去寻找新的精神现实,他遇见了摩纳哥人吉玛,她1975年成为了他的妻子。克莱齐奥同年出版了《另一边的旅行》,他在书中讲述了他在中美洲所学到的东西。克莱齐奥随后开始翻译印第安人传统的主要作品,例如《Les prophéties du Chilam Balam》、《墨西哥人的梦想》、《被打断的思考》,这些作品反映了他对墨西哥伟大过去的迷恋。自九十年代后,克莱齐奥和妻子的时光分别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毛里求斯岛、尼斯度过。

《寻金者》(1985年)以一种探险故事的精神高度评价了印度洋岛屿的物质,他随后被地球上的天堂梦想所吸引,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乌拉尼亚》、《走向一个隐形大陆》。前者讲述是在一个在墨西哥边远山谷发生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发现了流浪者的定居点,这些探索者找到了黄金时代的和谐,放弃了文明已被破坏的习惯,其中包括它的语言。后者则记录了随着全球化不断发展而正在消失的印度洋岛屿的生活方式。

克莱齐奥作品的重点越来越倾向探索世界的儿童时代和他自己家庭的历史,这一趋向开始于《Onitsha》(1991年),在《 隔离》上更为具体,在《革命》(2003年)和《非洲人》达到了顶点。《革命》总结了他作品最重要的主题:记忆、流放、年轻人世界的再适应、文化冲突。作品中包括各种时间和地点:主人公五六十年代在尼斯、伦敦、墨西哥的学生时代、在1792年至94年革命期间在军队中任士兵的布列塔尼祖先为躲避迫害而逃往毛里求斯、18世纪一位女奴的故事。童年回忆包括主人公拜访他祖父的姐姐,这位家庭传统的最后讲述者将这些回忆传给主人公,作为作家的主人公将把这些回忆带至将来。《非洲人》是有关作家父亲的故事,这是一个生活在他不得不爱的陌生人阴影里的一个男孩生活的生活再建、辩护、回忆。他通过非洲的地貌进行回忆:非洲告诉他是谁,他8岁时在经过战争年代的分别后与家人重新团聚。

克莱齐奥最近的作品是《 Ballaciner》(2007年),这是一部非常个人化的有关电影艺术历史和电影在作家生活中重要地位的散文。克莱齐奥的新书《Ritournelle de la faim》最近刚刚出版。克莱齐奥还为儿童和青年人写了数本书,其中包括《 Lullaby 》(1980年)、《Celui qui n’avait jamais vu la mer suivi de La montagne du dieu vivant》(1982年)、《 Balaabilou》(1985年)。

他获得过的文学奖项包括勒诺多奖(1963年)、拉赫博文学奖(1972年)、法兰西学院保罗-莫杭大奖(1980年) 、尚纪沃诺大奖(1997年)、摩纳哥王子文学奖(1998年)、 Stig Dagermanpriset奖(2008年)。

勒·克莱齐奥获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

法国作家克莱齐奥获得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克莱齐奥在法国巴黎的资料照片(1997年11月24日摄)。新华社/法新


勒·克莱齐奥于2008年1月28日在北京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授予2006年度最佳外国作家奖。图为他前来中国领奖


1963年,克莱齐奥和他的太太在巴黎接受法国加利玛尔出版社的访问。当年,23岁的克莱齐奥凭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获法国最高文学奖之一的雷诺多奖


1997年10月,克莱齐奥和妻子发表了一部作品《云的传人》(Gens des nuages),图为该书的封面

诺贝尔奖官方网站消息,10月9日当地时间13时左右(北京时间19时左右),瑞典皇家科学院诺贝尔奖委员会宣布将200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Jean-Marie Gustave Le Clézio )。克莱齐奥将获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奖金1000万瑞典克朗(约合140万美元)。

颁奖词中称,他是文学新领域的开拓者,他的作品具有诗意般的神秘,它是旧习俗的死亡,新生命的诞生,探索着在当代文明掩盖下的人性,他的作品标志着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交融。

勒·克莱齐奥,1940年生于法国尼斯,是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1963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诉讼笔录》,并获得勒诺多文学奖。此后他相继出版了三十余部作品,包括小说,随笔,翻译等。1980年,勒克莱齐奥获得保尔·莫朗文学奖。1994年,他在法国《读书》杂志作的一次读者调查中,被评选为在世的最伟大的法语作家之一,是当今法国文学的核心之一。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

勒·克莱齐奥曾三次来过中国 特别喜欢老舍的小说

2008年1月28日,勒·克莱齐奥在北京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授予2006年度最佳外国作家奖。他的很多作品都被翻译成中文,例如《诉讼笔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金鱼》(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流浪的星星》(花城出版社,1998)、《少年心事》(漓江出版社,1992)、《战争》(译林出版社,1994)、《乌拉尼亚》(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勒·克莱齐奥曾经三次来过中国。他说自己一直保留了学习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的兴趣,“对我来说,它代表了东方思想的摇篮。阅读中国的古典文学,鉴赏中国的京戏和国画对我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我尤其喜欢中国现代小说,比如鲁迅和巴金的小说,特别是北京小说家老舍的小说。我发现老舍的小说中的深度、激情和幽默都是世界性的,超越国界的。”

去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莱辛1919年10月22日出生在伊朗,父母都是英国人。瑞典文学院在颁奖词中,称莱辛是“女性经历的史诗作者,用怀疑主义、才华激情和预言的力量,来审视被割裂的文明”。颁奖词还提到莱辛的小说《金色笔记本》,“在二十世纪那些描述男性女性关系的作品中,是开创性的”。

2000年,瑞典文学院奖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法籍华人作家高行健。高行健1940年出生于中国江西省,1987年到国外,后加入法国国籍。

8日,诺贝尔化学奖授予了日本学者下村修、美国科学家马丁?查尔菲,以及美国华裔科学家钱永健。他们三人在发现和研究绿色荧光蛋白(GFP)方面有突出成就。

7日,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发现了亚原子物理学中自发对称性破缺机制的美国籍科学家南部阳一郎,以及发现有关对称性破缺起源的日本科学家小林诚和益川敏英。

6日,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揭晓,来自法国和德国的3名科学家因发现导致艾滋病与宫颈癌的病毒分享该奖。这3人分别为发现导致宫颈癌的人乳头状瘤病毒(HPV)的德国人哈拉尔德·楚尔·豪森,以及发现艾滋病病毒的法国人弗朗索瓦丝·巴尔-西诺西和吕克·蒙塔尼。

按照传统,2008年诺贝尔奖颁奖仪式将在今年12月10日举行。除和平奖颁奖仪式在挪威首都奥斯陆举行以外,生理学或医学奖、物理学奖、化学奖、文学奖和经济学奖都将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举行。今年诺贝尔奖每项奖金仍为1000万瑞典克朗(约合140万美元)。

获奖者简介:

勒·克莱齐奥出生于1940年,是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1994年,法国读者调查中,克莱齐奥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家,是当今法国文学的核心之一。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

克莱齐奥的代表作有《诉讼笔录》、《寻金者》、《罗德里格岛游记》。他的早期作品,诸如《诉讼笔录》、《可爱的土地》等,多寻找一种空灵与寂静,人物时常在形式、色彩与物质的海洋中摇摆不定,人和物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而他的后期作品,诸如《寻金者》、《罗德里格岛游记》等,则更关注心理空间,向着自然与人这两个“宇宙”同时进行宏观与微观的探索。

杨恒均:渣滓洞、刘文彩和那些孩子们的名字

国庆长假前,从都江堰来到重庆,抽空去了一趟渣滓洞。渣滓洞对于我这一代人具有特殊的意义。我小学时翻开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就是《红岩》(第二本是《海岛女民兵》),即便没有阅读过这本小说的,只要生活在我那个时代,你对渣滓洞的熟悉绝对不亚于对你自己家的熟悉。如果你不服气,你不妨回忆一下,你能够记得三十年前你家是如何布置的?母亲煤油灯下帮你缝上衬衣纽扣样子你还记得?然后你再想一想,江姐绣红旗和英勇就义那一幕,你肯定仍然历历在目。

课本的反复描写,加上电影等文学作品的竭尽渲染足可以让我们那一代对国民党反动派恨之入骨,那种阶级仇恨成功地塑造了我们这一代人的世界观和性格。只是,当历史被用来作为政治工具,作为一个政党教育人民,用来对付另外一个政党的时候,历史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渣滓洞,算是我这次十一长假的旅游项目之一。当今的旅游无非两类,一类是以浏览风景为主的地理之旅,另外一类则是以历史遗迹为参观对象的历史之旅。可惜的是,各地政府为了吸引游客,往往弄巧成拙,让自然的旅游景点带上沉重的人工雕琢,又常常把历史遗迹弄得太现代化,很有些不伦不类。

 

渣滓洞就给我这个印象,我不清楚当时国民党确实是把这个关共产党的死牢弄在这么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还是后来这里慢慢变得风景宜人了,总之给人很不协调的感觉。包括牢房里的布置,例如上下床,床之间的间隔,怎么看都得不出我当初在电影和课本中形成的那种印象,至少当我置身牢房之中的时候,我实在看不出这里比我们大学宿舍差多少。

当然,看到那些老虎凳,还有竹签和铁条,依然能够激起我满腔的阶级仇恨,不过又一想,国民党主席连战那老头都多次到人民大会堂握我们党主席的手了,那副亲热劲,只让我心里五味杂陈,觉得有上当受骗的感觉。要知道,从懂事起就开始接受渣滓洞式的教育,我们这一代,只要脑袋没有进水的,有几个不是恨国民党远远超过日本侵略者?又有谁不是暗暗立下雄心壮志——等到红旗插上台湾岛,非要用这些竹签把国民党主席的手指头夹断,一定要把那些铁条插进国民党主席的屁股里……

前段时间,从海外看到一本揭秘的书,是写中美合作所的,据那本书说,中美合作所在抗日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让日本人特别是日本特务胆战心惊。还提到渣滓洞的一些事实,这里就不提了。因为我不知道谁是对谁是错的,只感觉到他们都在用玩弄历史的方式控制我们的大脑。

我总是感觉到,提到历史,我们总是弱势的,我只能哑口无言。我们从小就被灌输各种历史知识,等到长大了,再来一个一个发现这些历史“事实”并不都是事实,那种感觉让人心里很难过,感觉到一生都被谎言牵引。

说到四川的历史之旅,还有一件事不能不提,那就是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刘文彩大地主残酷无情剥削人民的事件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可以说比渣滓洞还要大得多。

刘文彩——有关他的谎言塑造了一代人的世界观

 

(从左至右:杨恒均、王康、笑蜀摄于重庆王康书房,2008-9-29)

巧的是,就在我参观渣滓洞时,写了《刘文彩真相》一书的笑蜀也在重庆,我们一起见到了刘文彩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刘文彩的管家李光普的后人)。笑蜀是学历史的,他对历史的认真让我钦佩。他说历史是有尊严的,必须尊重。他编写了两本很有份量的书,一本《历史的先声——半个世界前的庄严承诺》,另一本就是《刘文彩真相》,这两本书都试图有尊严的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可惜的是,这两本书都不能有“尊严”地出版和进入书店!

历史是有尊严的,我深有同感,然而,我感觉到无能为力。因为,历史至于我,就好像高不可攀的贵妇人或者价钱极其昂贵的高级鸡,都是权贵们的玩意,她们会在当权者的要求下,曲意逢迎、千媚百娇。而对于我们,只好用“婊子无情”来一言以蔽之。

刘文彩庄园的真相已经大白,这位“万恶”的大地主不但没有水牢和地牢,而且还做了不少善事,无论从捐献的钱财(按照家产比例计算)还是所做的善事来计算,他都比现在那些靠权贵支持、靠贪污腐败发家致富的“先富起来的一小撮”都要强很多,再说,刘文彩的兄弟刘文辉还是我党的最好朋友,为我党立下了功劳。然而,历史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刘文彩作为一个道具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因为刘文彩的故事,我们的新政权成功的完成财富的再分配。

我还记得当时刘文彩电影纪录片里最令人发指的一个镜头:十个海碗排在那里,每一个都有女人胸脯那么大。解说员含泪悲愤地控诉道:万恶的刘文彩为了喝新鲜的人奶,每天都强迫十个贫下中农的妇女为他挤人奶,这些碗就是当时用来装人奶的,一些妇女挤不出来,还遭到毒打!——我不知道这万恶的刘文彩为什么一天要喝那么多人奶,甚至不知道这是否是事实,但我知道刘文彩的“罪恶”帮助我们国家顺利完成了一些列财富转移。从而,使得后来能够设立历史上最可笑和可悲的特供制度——一些高级领导干部再也不用和我们的孩子一样喝三鹿牌奶粉,而可以用亿万人民的纳税钱建立特供商店,供他们喝绝对无毒无害的“人奶”。

刘文彩事件真相的曝光,难堪的不只是当初用刘文彩那些“事实”教育我们的当权者,还有我们这些被教育者。要知道,对于我们中大多数人,木已成舟,我们的人生观,甚至性格已经被打上了无法更改的烙印。可是现在某个人突然告诉我们,那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歪曲的历史,是不折不扣的谎言,让我们情何以堪?让我们还如何继续自信地活下去?

我不知道,中国的很多历史事件是否有那么一天真能够大白于中国人。我感觉到,只要书写和解释历史的权力掌握在一人或一党之手,只要历史还继续扮演工具和政治角色,只要还有人通过篡改历史来控制我们的思想,历史至于我,就是一个婊子。

对历史失去了信心,那么现实呢?

我对历史失去了信心,但他们说我们就活在历史中,你千万不能没有信心,你可以对过去的历史懵然无知,但你不能对现实糊里糊涂,因为现实也是未来历史的一部分。

说得多好听呀,多感动人呀。那么就让我们把握现实吧,让我们活出历史。至少我们有责任以各种方式,包括现在的互联网,把当下的历史记录下来,别让我们的后代像现在的我们一样,经常发现无所适从。

可是,对于历史感到无能为力的我们,难道就真能够把握现实?有些已经走入历史或正在走入历史的政权崇尚待格言是:只要牢牢掌握对过去的解释权,就能够更加牢固的控制现在,而如果能够牢固的控制了现在,未来自然也无法逃脱他们的掌控。看看,历史和现在是如此的严丝合缝地绞缠在一起,你无法分开它们。但如果你不分开他们,你也就无法走进你期盼的未来。

我之所以在离开灾区后产生了重游渣滓洞的想法,而且又对刘文彩事件发生了严重兴趣,是有一定原因的。就在灾区时,有几个地方我始终无法靠近,其中包括都江堰那所压死了很多学生的学校。司机告诉我,那里不能去,车更不能停,那个学校的校门用水泥墙封起来了,附近还有很多武警和便衣站岗,水泥墙外还加了护栏。所以,我只能在车匆匆而过的时候,小心地隔着车窗对着被水泥封起来的校门拍了几张照片,除了围栏上那些被家长写上去的学生的名字外,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突然想起以前看小说《红岩》时,身陷国民党监狱的革命烈士们如何在监狱的墙壁上书写革命理想和政治遗言,又想起一些人在编造刘文彩的地下水牢时如何惟妙惟肖的描述水牢那被污水映照的血泪斑斑的墙壁——你说,为什么历史总是用一些模糊的墙上的痕迹来展示自己呢?

你说,历史会怎么记录现在呢?一个被水泥墙堵住了门的学校?和围栏上歪歪斜斜的名字?这就是现实,这也就是未来的历史。

杨恒均 2008-10-3 随州

《冯道传》与新旧《五代史》的命运

五代时期的冯道,是历史上著名的政治不倒翁,在上世纪中期的中学历史教科书里,冯道是无耻文人的典型。到了上世纪末,一些史家据冯道任官时的为人处事,并设身处地考虑到他当时的政治社会处境,才著文为冯道翻案,并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欧阳修,对其封建卫道士行径张以挞伐。其实,历史上为冯道翻案者大有人在,比如明朝的李贽。如果上溯到直接承续五代的宋世,对冯道的评价则基本上是正面的。成书于宋初、由时任宰相的薛居正领衔编撰的五代史(俗称《旧五代史》)里的冯道,就几乎是一道德的完人、大臣的表率。关于冯道“无廉耻”的评价,来源于欧阳修撰写的《五代史记》(后人称《新五代史》)。但欧史是私家著作,是在其奉命修撰《新唐书》之余在家中私自撰写的,与当时身为官书的薛居正撰《五代史》的正统地位相比是无法抗衡的。

欧史不仅批评了冯道,而且其立论标准和作史体例都严重伤及宋初皇帝大臣的立身行事,与官方立场完全相左。以上情况的严重性,欧阳修本人应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在其生前,欧对此书不敢以此书示人;及其死后,官家将其收藏于内府,以防其扩散,只是被司马光撰修《资治通鉴》时所参考。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记取了欧史《冯道传》关于“礼义廉耻”的一段文字,但未提《五代史记》的书名。其后,司马光驳斥了范质对冯道“厚德稽古,宏才伟量”的溢美之词,斥其“大节已亏”,“乃奸臣之尤”。但《资治通鉴》亦系御览之书,在当时也影响有限。所以终宋之世,欧阳修之《五代史记》不得见天日。直到南宋亡后,欧史才得以与世人见面,并很快风行起来,同时由于被宋王朝定为伪学的程朱理学也在宋灭亡后得以大行其道,理学的勃兴为欧史的流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以致到后来,欧阳修的《五代史记》完全取代了薛史的正统地位,被人们称为《新五代史》,而薛史从此少有人提及,甚至落到“若存若亡”的境地。所以今天人们为冯道翻案,其实是翻欧阳修的案。而对于冯道来说,到此已是一波三折。当然,今天的翻案者笔下的冯道,并未回复薛史当年所褒扬的高度。站在今人的立场,探索薛、欧二人对同样的史实、同样的人物不同评价的原因,并揭开今人的一些遮蔽和误区,应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件。

“五代”及五代政权转换的特色

由王仙芝、黄巢发动的农民大暴动彻底摧垮了唐王朝,并随之而形成了一个以分裂与混乱为特征、历时半个多世纪(907~960)、社会极度动乱、人民极度痛苦的“五代十国”时期。其间,在黄河流域一带相继建立的五个军政权,以其极端的野蛮和暴力统治人民。从曾为黄巢部将的朱温凭借武力和阴谋建立后梁政权开始,陆续登上皇帝宝座的五朝八姓十三人,大都是文化程度极低的武人,其中半数以上属西北游牧民族后裔,他们对汉文化知之甚少有的甚至持敌视态度。这与南北朝时期同样出身胡人的刘渊、石勤能读《毛诗》、《左传》、《汉书》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此,五代时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的破坏程度与黑暗也远超过了历史上的“五胡乱华”。此外,当时北方契丹的一再入侵并长期左右这些小朝廷的政局,还有一些像刘宋光这样的在一段时间内割据一方自称皇帝的“僭伪”的存在,使当时中国北方人民身上的负担益发沉重。这些夺得政权的军事强人,个人骁勇善战,好杀成性,除满足自己的原始欲望之外根本不懂什么治国之道;而作为其爪牙的官僚,为保其自身的禄位,也投其所好,“以惨烈自任,刑戮相高”。以上两种合力,形成半个世纪“夷夏相蹂,兵连乱结”的局面。这就是欧阳修所说的“生民之命急于倒悬”的情景。当时,固有的社会秩序及文明遭到大破坏,传统礼法、伦常被摧毁,社会解体,导致了普遍的文化荒芜和社会风俗的野蛮化和流氓化。当时出现的皇帝以“义儿”为嗣、皇帝老子结“十阶父”流氓团伙的现象,都表明传统的以安定的农耕文明为根基的宗法制受到了严重挑战。另外,五代又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期,这不仅在于其政权轮替与皇位继承都是通过战争和军人政变的形式来完成的,而且由于其历时短,变动频繁,因而更为急促而剧烈,从而也更为残酷而血腥。但在这频繁的权力转换中,作为皇帝的辅佐,特别是那些宰相大臣,都能不因皇位的更替而毫发受损,随着新王朝的建立,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成为新朝的新贵,一般还会加官晋爵,有的甚至把持政柄。因此,换一个主子升一次官成为五代时的一道特殊风景,这与此前和此后中国历史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例形成巨大的反差。究其原因,在于当时的统治者多为武夫,他们靠暴力夺取皇位,但他们却必须靠文官来治理国家。因为他们知道一个政权必须有一套赖以运行的机制,必须有人帮忙起草文告、规章,能保证有较稳定的财政来源,至于编制户口、征收捐税等一干事务,都必须仰赖文官去做。由于唐末及五代的长期战乱,文人士族死亡逃匿殆尽,文化人成为稀缺物,而懂得执法行政、朝廷故事的人就更不多了,因此,留用前朝人员成为当时合乎时宜且简便易行的办法。另一方面,自唐代藩镇跋扈且部属拥戴某一将领夺主帅权形成惯例以来,导致一些文官武将时刻都在注意随时可能出现的新主子,并提早与之通声息,以为自己将来谋出路,所以一旦夺权成功,一批人也就跟着荣登高位。这种双方需要的重合,积久而形成了五代时优遇前朝大臣的惯例。五代的陈规直接影响到后来的宋王朝,所以宋太祖黄袍加身,其对待后周的同僚也依然是依例而行。在当时,正是儒学极度衰微、忠君之说已失去其前提和条件的时代,如冯道这样的文臣,虽然也是读儒经起家,但由于经历了长时间非正常权力更迭,使得其所忠的对象变得模糊不清,于是只能认同或者不得已顺从了新的政治秩序和游戏规则,因而“视丧君亡国亦未尝以屑意”(欧史《冯道传》语)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宋兴以后,儒学复兴,像欧阳修这样以弘扬儒学为己任,以孔子春秋大义为准绳的史家,对五代时的社会政治格局必然会深恶而痛绝之,更不能容忍这种局面在将来重演。所以他要对五代君臣的种种行为痛加贬斥。但宋脱胎于五代这一历史母体,两者之间有着难以斩断的联系,这种既要批判五代而又必须维护本朝的两难处境,使得欧阳修只能利用“春秋笔法”以微言大义来表达自己的历史爱憎。而正是上述的历史背景,决定了两部五代史不同的历史命运。

关于冯道与薛修《五代史》

薛居正奉旨修五代史,目的在于总结历史,并为新王朝的建立提供合法性依据。宋的开国正是按照五代模式而行的,因此,对五代时的政权转换,也就是对其丧君亡国只能是直书其事,而绝不能有任何是非曲直的价值判断。对五代人物,也记其功业而不论其忠奸。在薛史的著录中,五代的轮替是正常的朝代更替,朝臣的留用更属于正常的职务升迁。这样的治史之法当然是不能为欧阳修所赞同的。他希望通过他的微言和曲笔,将儒家的道义、是非赋之于历史,使后人有所规避,有所效法。

欧阳修对薛居正的《旧五代史》的发难是以冯道为突破口的,了解冯道,则可弄清新旧两部《五代史》不同的价值取向。

冯道,瀛州景城(今河北交河)人,生于唐僖宗时期(约882)。他生于乱世,家世贫寒,但刻苦读书,亲务农耕,人品学问颇受当时赞誉。《旧五代史。冯道传》载:“道纯厚,始学善属文,不耻恶衣恶食,负米奉亲之外,唯以披诵吟讽为事。虽大雪拥户,凝尘满席,湛如也!”欧史对其人也作如下书写:“道为人能自刻苦为俭约。当晋与梁夹河而军,道居军中,为一草庵,卧一束而已。所得俸禄,与仆厮同器饮食,意恬如也。”欧史传中还记载这样的事,诸将掠得美女,送给冯道,冯道不敢拒绝,只能假意接受,同时却将这些女人安置在另外的地方,待战事平息后,再访察她们的亲人,将她们送回去。冯道居父丧时,住在老家景城,时逢饥荒,他“悉出所有以赒乡里”,而自己则“退耕于野”。他发现因乡人“有荒其田不耕者”和“力不能耕者”,“夜往潜为之耕”。而当田主人知道实情而向他致谢时,他却不以为这样做是自己有德于人,因而不接受对方的谢意。

冯道于天祐(约907~917)中被刘宋光署为幽州掾,后又成为后唐庄宗的翰林学士,明宗时任端明殿学士、中书侍郎、刑部尚书、平章事(宰相),以后升至尚书左仆射,封始平郡公。石敬瑭建立后晋,冯道任首相。刘知远建立汉,道任太师。到后周时,冯道为尚书令。他还担任过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的宰相。冯道在五代中四代居相位,在中国历史上罕有其例。但是,冯道又绝非那种只是依附权力、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在三十余年的从政生涯中,他尽量地为百姓做一些好事。他的名誉操守、办事能力,为当时所看重,也为那些武夫出身的皇帝装点了门面,更为他们省去了许多烦心事。

冯道深悉民情,勤于办事,且“长于篇咏,秉笔而成,典丽之外,义含古道”。他世事洞明,对不少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一次他对唐明宗说,自己“曾奉使中山,经井陉之道,忧马有所蹶失,不敢怠于衔辔;及至平地,则无复持控,为马所颠仆,几至于损”。这一段话,就是成语“不跌于山而跌于垤”的出处。他以切身经验告诫明宗要居安思危。一次明宗问他:“天下虽熟(农业丰收),百姓得济(渡过难关)否?”冯道回答:“谷贵饿农,谷贱伤农,此常理也!”这个困扰中国几千年的“冯氏定律”,往往被历来的圣君贤相所忽视。他曾向明宗引述聂夷中的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首描述农民苦境的诗由此得以流传下来。唐明宗是五代少有的贤明之君,冯道若一直处于这样的明主之下,他也许会成为历史上的名相、贤相。然而,冯道所处的是乱世,他必须随着走马灯似的政权轮替,在一个又一个凶恶残暴的皇帝身边周旋。他首先得考虑的是如何全身保命。对当时的皇帝们来说,冯道及其同僚只是些识字的办事员。而就冯道自己而言,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努力成为那种野蛮暴政的减震器,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放小民一条活路。他深深懂得皇权的至高无上和皇帝的无法无天。在回答契丹皇帝的问话“天下百姓如何可救”时,冯道回答:“此时百姓,佛再出救不得,唯皇帝救得。”据说,此一回答,使耶律德光放弃了将黄河一带变为牧场的计划。

在中国,王朝的真正权力是军权,因此,冯道虽身居相位,但决不染指军务。一次,晋太祖石敬瑭问以兵事,道答:“讨伐不庭须从独断。臣本自书生为陛下守历代陈规,不敢有一毫失也。在明宗朝,亦曾问以戎事,也是以斯言答之。”这是明确告诉皇帝,兵权是你们独掌的,我只是谨守陈规,尽自己办事员的本分。而且,冯道还能自轻自贱,尽量在皇帝面前贬损自己。一次,耶律德光语含讥讽地问他:“尔是何等老子?”冯道回答:“无才无德,痴顽老子。”由于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为避祸,也为保禄位,他从不对皇帝的不当作为有所诤谏(史称其“前事九君,未尝诤谏”)。这些都是他能事历朝而不倒的原因。

冯道卒于后周显德元年(954),此时离宋太祖陈桥兵变仅六年时间,享年七十三岁,当时人称其与孔子同寿,死后追封瀛王,可谓备极哀荣。薛史评价其“有古人之风,其宇量深得大臣之体”。如就冯道私德而言,薛史的评价应是基本合适的。但如考虑到冯道所处的“五代”这个特殊的历史环境,考虑到他在历史政变中的态度和作用,以上评价必然会给人留下太多的疑惑。因此,薛史的评价只是代表了宋王朝的某种政治目的。冯道与赵匡胤以及宋的开国诸大臣,均曾是后周同僚,对于当时习以为常的政权更替方式,他们的立身行事是完全相同的。赵匡胤不必论。如被《宋史》列为文臣第一人的范质,就与冯道有着相似的经历。范质为后唐长兴四年进士,后为翰林学士。在后唐任中书舍人。入周,任中书侍郎、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兼参枢密院事。以上诸职,均是宰相的不同称谓或加衔。按官位品级,他是赵匡胤的上级。周世宗柴荣临死时,范是顾命大臣。按照常规,他的职责就是如诸葛亮那样扶保幼主。可是当赵匡胤黄袍加身之时,他立即率王溥等大臣谒见。初时,他对赵匡胤兵变夺权之举还略表犹疑,而当对方稍事威逼(军校举刃示威),他立即降阶受命。就是这个范质,改变了宰相在王朝权力结构中的地位。据《宋史》本传,以前“宰相见天子议大政事,必命坐而议之,从容赐茶而退,而唐及五代犹遵此制。及质惮帝(赵匡胤)英睿,每事辄扎子进呈,具言曰:”如此庶尽禀承之方,免妄庸之失‘“。从此,宰相坐议之礼就废止了。其他宋之开国功臣,如王溥、魏文甫,以及撰修《旧五代史》的薛居正,都是五代旧臣,与冯道同属一类人物。甚至那个号称”大事不糊涂“的吕端,也是历仕晋、汉、周、宋四朝。再如文彦博,由于文氏本姓敬,因避晋高祖石敬瑭的讳而改姓文,其父、祖为晋臣确定无疑。宋初,朝中显要职务完全被与冯道有着相同经历的五代遗臣及其子孙把持着,只是到了后来,才有一些出身寒素者靠科举登上高位。这一大批五代遗留下来的权贵左右社会的舆论导向,决定不同人物的是非功过和道德评价。同时,赵宋王朝靠兵变起家,为了保住江山,赵匡胤必须寻求各种政治力量的支持而决不能使人怀疑其政权取得的合法性。所以,他一方面削夺武将的兵权,采取赎买政策,给他们以富贵,以此来杜绝可能的兵变发生。同时,与文官集团结成同盟,以得到他们的政治支持。而对五代人物的品评,特别是对后周诸臣的评价,更与宋初高层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是,为避免人们在宋政权的合法性上产生怀疑,因而也不容许对五代的政权交替作过多地渲染。总之,宋政权不容许后人将五代的历史写得一团漆黑,必须淡化曾经有过的阴谋、暴力和血腥,更不容许有人在陈桥兵变问题上横生枝节,以影响赵匡胤本人及其从龙诸臣的圣德令名。所以抢占舆论制高点,先发制人,铸成定论,就是薛居正修《五代史》的政治使命。开宝七年(973),即距宋开国仅十三年,一部由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薛居正主持监修的《五代史》即告完成。前代之史如此之快的出笼,这在历史上是仅见的,它充分显示了宋统治者难以告人的深心。由于其修史的目的正在于混淆、遮蔽以往的历史,所以欧阳修指斥薛史”繁猥失实“是有其根据的。

欧阳修的再评价

由薛居正监修的史书有《旧唐书》和《旧五代史》。关于薛史的繁猥失实,后来朝野不少人啧有烦言,要求重修的呼声甚高。《五代史》事连本朝,当政者不愿由此引发争议。而唐史则年代久远,与本朝无涉,于是决定重修,以正视听。至和元年(1054),即薛修《唐书》及《五代史》成书八十年后,朝廷诏欧阳修修《新唐书》。嘉祐五年(1060年),欧阳修上《新唐书》二百五十卷。由于修《新唐书》,他得以见到大量的历史资料,为其修《新五代史》准备了条件。

欧阳修撰写《新五代史》(原名《五代史记》),不仅仅局限于厘清史实,而是重新确立修史体例,比如将类似冯道一类身事数朝的人物从各朝人物列传中剔出,另立“杂传”,以表明这些人的诸姓杂臣身份。同时还因人定位,设了“义儿”、“伶官”诸传。他对人物评价,以是否合于孔孟之道为立论的标准,并于文中直接发论,以示对人物的褒贬。关于欧史所表达的微言大义,欧阳修之子欧阳发曾作如下陈述:

作本记,用“春秋”笔法,虽司马迁、班固不如也……其于五代史,尤所留心褒贬,为法精密,发论必以“呜呼”。曰:“此乱世之书也!昔孔子作《春秋》,因乱世而立乱法,余述本纪,以治法而正乱君。”此其志也。

欧阳修所指的乱君,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昏君、暴君,而是行篡窃攘夺的五代皇帝。就此点而言,宋太祖与他所说的“乱君”在行事上是完全一样的。对于欧阳修的书,如果有人要说他是影射本朝,他将是百口莫辩的。如果真是这样,将给他带来不测之祸。不过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文网最宽的朝代,而欧又是秘密写作,从不敢以示人,没有扩散造成不良后果,所以没有给他生前和身后带来不利影响。然而即使如此,恐惧心理仍是存在的。之所以要采用“春秋”笔法,要潜在写作,其原因正在于此。不过,他对乱君的指责用语尽量隐晦,而对那些累朝而仕的文官,特别是冯道,却是锋芒直指,毫不留情。由此可见作者的基本目的,正在于重建以儒家礼义伦常为依据的道德体系,以矫正自五代以来形成的以崇尚势利为特征的颓败的社会风气。为此,他必须找一个其声名、爵位均有赫赫影响的大人作批判之的,而冯道正是合适的人选。冯道不仅有显赫的官位,而且被世人目之为谦谦君子,且又于宋立国前谢世,根据“春秋责备贤者”的古训,用这样的人做靶子,当然是最合适不过了。欧阳修写冯道,目的在于正君臣名分,以激励忠道臣节,从长远看是有利于宋王朝的千秋基业的,所以赵宋官家也不能公开责难他,但鉴于其所著与国史公然抵触,所以只能以沉默而将其封杀了。

欧阳修评冯道,重点指出其历仕四朝九君,“视丧君亡国未尝以屑意”,结论是“无廉耻”。文章开篇,即引《管子》:“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将冯之行为提到亡国的高度,使冯道“无耻”的祸患由道德上升到政治层面。对于其他内容,如“方高祖(石敬瑭)疾病,抱其子置于冯道怀中而托之”这等托孤的大事,以及其后刘知远称帝,道为太师,这其中的叛卖,及政治交易,凡五代时一般人习以为常的,均一笔带过。因为以上种种,均以“无廉耻”三字概括无余了。为了反证冯之无廉耻,欧阳修于《冯道传》中讲述了一李姓女子在搬运其丈夫尸骸回原籍时,住在洛阳一旅店里,因无钱交店租而被旅店主人拉住手,为抗议店主的侮辱(男女授受不亲),该女引刀断臂。李氏女的故事正是以妇人之节来反证冯道的全无臣节,说明道之无廉耻已到极点了。在宋代,人们似乎不大言忠而大讲“节”,特别喜欢拿妇人说事,如二程夫子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与欧阳修所表达的如出一辙。但细考历史,发现宋代并不是对“妇德”特别看重的时代,宋代娱乐业发达,勾栏瓦肆遍布,整个社会弥漫着浓厚的商业气息和淫靡之风,而妇女改嫁也被视为常事,其中还有不少出身名门的妇女。因此,宋儒反复强调守节者,不一定专指妇女,而是指那些失节的读书人。

冯道晚年,作了一篇《长乐老自叙》,文章历述自己事唐、晋、汉、周四朝及契丹所得到的阶、勋、官爵。他自称“在孝于家,在忠于国。口无不道之言,门无不义之货”。他评定自己的操守是“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还说自己做人的宗旨是“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上三不欺为素事亲、事君、事长、临人之道”。文章结尾说自己“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老而自乐,何乐如之!”其自得之情,溢于言表。冯道的自我夸耀,是一种经大难而获善果的自我庆幸。而且,不仅他的自我评定过了头,同时他忘记了,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场大乱,正是一场牵动千百万人命运的人间浩劫,对于长期身居高位的冯道来说,对此是负有重大历史责任的。而考察他一生经历,其所谓“三不欺”之说更是欺人之谈。

关于冯道的《长乐老自叙》,薛史全文收录,以作为对其一生的基本评定。欧阳修则引《管子》“礼义廉耻”之论,斥之为“士不自爱其身而忍耻偷生者”,将其列为他无廉耻的重要依据。欧阳修的再评价,从道德人格上对冯道作了彻底否定。不过,欧阳修对冯道的否定仅限于道德层面,即儒家所坚持的忠君之道。至于冯道在任官时的惠民之举,以及他待人接物的嘉言善行,并不加以否定。但是,儒家是道德至上主义,从儒者看来,道德的否定就是全部的否定。所以当后来欧史流行之后,冯道就成为历史上无耻小人的典型了。

两部五代史的历史命运

陈寅恪先生在《赠蒋秉南序》中说:“欧阳永叔学韩昌黎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纯正。”寅恪先生以上说法,可视为长期以来人们关于《新五代史》和冯道的定论。从长时段看,欧史的作用确如寅恪先生所言,但在宋世,欧阳修的著作却并未取得这种立竿见影的作用。因为终宋之世,《新五代史》并未刊布并与世人见面。当时的传世之史仍是由薛居正监修的《五代史》。

欧阳修于嘉祐五年(1060)完成《新唐书》的修撰,可以假定,他至迟于此时开始了《五代史记》的写作。熙宁五年(1072)欧阳修病殁,而在这十二年间,书稿并未示人。欧阳修之子欧阳发撰其父《事迹》:“嘉祐中,令致政侍郎范公等列言于朝,请取以备正史,公辞以未成。”以后,“熙宁中有旨,取以进御”,也仍然以同样的理由予以回绝。这说明,欧阳修于家中修史的事外间是知道的,朝廷也多次要求取以备正史,但均以未完成而推辞了。直到欧阳修殁后,“熙宁五年八月丁亥,诏颍州令欧阳某家上所撰五代史”(《神宗实录》),此时书稿才得以进呈御览。而何时刊刻,则史无明文,此时离北宋亡仅半个多世纪了。徽宗朝,移葬欧阳修墓,苏辙作《神道碑》,文中提到《五代史》七十四卷,但也没说刊刻的事。而此时离北宋亡仅二十多年了。南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欧阳修同乡庐陵人胡柯撰《欧阳修年谱》,载《新唐书》成书年月、卷数,而于《五代史》则只字不提,似乎根本不知道欧阳修有此著作。以上情况,只能表明欧著《五代史》进御之后,一直留存禁中,外间无法得见,甚至连胡柯这样专门研究欧阳修的学者也不知道实情。前述苏辙作碑文,因欧苏两家关系密切,苏氏是知情人,所以才有详细记载。因此可以断定,《新五代史》在宋代是未曾刊行的。学者孙人龙在《新五代史考证》中说“修殁,朝廷闻之,取以付国学刊行”的话是不准确的。

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在宋世不能刊行,是当时形势所决定的。欧史无论其主观意图如何,它毕竟触犯了宋朝的国讳。薛居正的《五代史》撰述,是符合宋王朝的最高利益的。旧史对冯道的赞誉,可视为对包括薛居正在内的所有五代及宋开国功臣的集体赞誉。五代是一个丧失了儒家忠君伦理社会基础的时代,而如果将五代君臣的行为如实表述,将五代史写成一部乱臣贼子史,则是对宋王朝的合法性的公然挑战。宋王朝不刊行欧史,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欧氏家族的保护。欧阳修有幸生在宋世,否则他将是一场文字狱的牺牲品。

《新五代史》的走红是在宋亡之后。元之后,理学大兴,《新五代史》得以见天日。以后,《旧五代史》被弃而不用,落到“若亡若存”的地步(同时还有《旧唐书》)。在明朝,人们常说的“十七史”、“廿一史”,均是不包括《旧唐书》和《旧五代史》的。明朝人李贽对欧史《冯道传》中关于冯道的评价不满,但由于他见不到薛史,因而也无法了解欧阳修如此评价的原因。直到清朝,由于满人皇帝们对中华文化典籍的特别关注,才由当时在四库馆任职的邵晋涵将散落在《永乐大典》中有关《旧五代史》的内容抄录下来,重新汇辑成书,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重新刊刻,《旧五代史》才得以与世人见面。比较两部《五代史》,双方观点的异同也就昭然若揭了。

晚清以后,新思潮兴起,反儒成为时尚。人们对欧史《冯道传》中关于李氏女牵手断臂的故事所散发出的顽固道学气深感不满,因而对欧史多有责难。而有些人则自身经历了乱世的折磨,因而设身处地对冯道的处境表示同情,于是为冯道翻案的人也多起来。然而,儒家士大夫的人格是以立德立言、成仁取义为指归的。一个知识分子(士大夫)身处大乱之时(或外敌入侵,或内乱频仍),如何实现其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人格操守,一个人在功名禄位、身家性命和人民苦难、社会正义之间如何取舍,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严肃话题。

和伍尔夫一起写作

《古韵》的写作,可以说是中西文学交流史上出人意表的一笔。

这本凌叔华唯一用英文写作的小长篇,它的英文原名为Ancient Melodies,1953年由伍尔夫夫妇创办的霍加斯出版社(The Hogarth Press)出版而成为英语世界的畅销书。

凌叔华与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战争年代建立起来的“翰墨因缘”至今还留存在《伍尔夫书信集》中,而《古韵》的成书与此密切相关。她们之间的交往,最早大概要追溯到伍尔夫的外甥朱利安。贝尔(Julian Bell)。这位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The Bloomsbury group)年轻的诗人曾是国立武汉大学的英文教授,他和凌叔华交往密切,且有过一段“尽人皆知”的婚外情。早在1937年3月,朱利安远赴西班牙战场前劝告叔华说:“亲爱的苏……你应该对你的写作有所安排,你可以叫自己为Lucy Shu,我相信我的任何一位英国朋友,都会在必要的时候给予你帮助。”因着这层关系,兼及抗战的苦闷,凌叔华于是写信给同为作家的伍尔夫。伍尔夫不仅劝她把战争的痛苦转移到写作上来,而且对写作提出了一些具体的建议:

……但我唯一的劝告——这也是对我自己的劝告——就是:工作。所以,让我们想想看,你是否能全神贯注地去做一件本身值得做的工作。我没有读过你的任何作品,不过,朱利安在信中常常谈起,并且还打算让我看看你的作品。他还说,你的生活非常有趣。确实,我们曾经讨论过(通过书信),你是否有可能用英文写下你的生活实录,这正是我现在要向你提出的劝告。你的英文相当不错,能给人留下你希望造成的印象,凡是令人费解的地方,可以由我来做些修改。

你是否可以开一个头,把你所能记得起来的任何一件都写下来?由于在英国没人知道你,你的书可以写得比一般的书更自由。那时,我再来看看是否能把它印出来。不过,请考虑到这一点:不是仅仅把它当作一种消遣,而是当作一件对别人也大有裨益的工作来做。我觉得自传比小说要好得多。你问我,我推荐你读哪些书,我想,十八世纪的英语是最适合外国人读的英语。你喜欢读书信吗?有考珀的,华尔浦尔的,都很清晰易懂;司各特的小说(《罗布。罗伊》);简。奥斯丁的小说。再有的就是,盖斯凯尔夫人的《夏洛蒂。勃朗特传》。现代作家中,乔治。穆尔的小说也写得很平易,我可以给你寄一些英文书,可是我不知道这些书你是否已经有了。不过,从来信中可以看出,你的英文写得很好,你不需要效法他人,只需速读,以便取得新的词汇。……

在上面这封信中,伍尔夫的建议至少提供了三重信息:第一是从一个英国作家的角度看,凌叔华过去的生活方式非常有趣,完全可以以此为素材;第二,可以从自传的角度写,因为是英文写作,可以不为顾忌自由地写;第三,等写成了,伍尔夫有意把它印出来,这就意味着此书将会面对英文读者。简而言之,这番洋洋洒洒的话中却包含了写什么、怎么写、写给谁看的三个重要问题。对伍尔夫而言,这样的“规定性”大概是无意识而为之,是西方视野下作家或者说是出版者的一种本能,但在客观上俨然成就了现代出版机制的策划出版等一系列的现代出版行为。事实上,伍尔夫的建议对凌叔华写作《古韵》的确有着现实的导向意义。

《古韵》通过“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的眼睛展现了清末中国旧式大家庭的日常生活和人情是非。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中,作者涉及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由爸爸、三妈、母亲、五妈、六妈等组成的成人世界,另一个则是由我和姐姐们组成的儿童世界。前者作者着力刻画的是大家庭中女性的婚恋和命运问题;后者则着眼于儿童的世界,但这里的儿童却浸染了成人般莫名的忧伤。

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中,“我”的视角具有双重性,既是孩童的,也是女性的,由此从自身的体验出发,作者对古老家族的往事回忆更注重其中女性的婚恋和忧喜恩怨。只是,作者叙述的笔致是婉丽的,从容的,简约的,《古韵》世界中的种种忧喜都得以日常化的呈现。无论是母亲如何嫁给父亲成为姨太太、各房“妈妈”及其下人之间如何明争暗斗,抑或是年幼的自己如何悄无声息地生活在大院里,又如何寂寞地在家中的庭院习画、成长……在这个封闭的看似狭小的空间中,对照的却是中国几千年传统官宦家族的文化氛围和日常形态。

正是在这一点上,凌叔华书写的中国故事深深吸引了伍尔夫:

……你寄来的大作一章,我终于拜读了。由于某种原因,我将它搁置了一段时间,现在我要告诉你,我非常喜欢这一章,我觉得她极富魅力。自然,对于一个英国人,初读是有些困惑的:有些地方不太连贯;那众多的妻妾也叫人摸不着头脑,她们都是些什么人?是哪一个在说话?可是,读着读着,就渐渐地明白了。各不相同的面貌,使我感到有一种魅力,那些明喻已十分奇特而富有诗意。就原稿现在这个样子来说,广大读者是否能读懂,我说不好。我只能说,如果你继续寄给我下面的各章,我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印象。这只是一个片断。请写下去,放手写。至于你是否从中文直译成英文,且不要去管它。说实在的,我劝你还是尽可能接近于中国情调,不论是在文风上,还是在意思上。你尽可以随心所欲地,详尽地描写生活、房舍、家具陈设的细节,就像你是在为中国读者写一样。然后,如果有个英国人在文法上加以润色,使它在一定程度上变得容易理解,那么我想,就有可能保存它的中国风味,英国人读时,既能理解,又感到新奇。

因此,请原谅我这样久没有给你写信,等下次你给我寄来更多的章节——我希望为时不久——时,我将很快给你写信。我们即将去伦敦,那里的很多房子还都用沙袋保护着,但我知道,中国的情况还要糟得多。我感到,唯一的解脱是工作,希望你继续写下去,因为你也许会写出一本非常有趣的书。……

从伍尔夫的这封书信不难看出,复杂的家庭关系一开始就把她弄得眼光缭乱,但同时又深受中国的古老叙事吸引。在这封信中,除了伍尔夫对凌叔华在写作上的进一步鼓励外,值得注意的是伍尔夫特别强调希望凌叔华在写作时尽量保持文风与意味上的中国情调,甚至她还建议可以通过对家庭内部日常布置和家居细节的细微描写来凸现小说的中国意味。这样,当英国读者面对的这样一个有浓厚中国风味的作品时,在理解的同时能够获得新鲜的认知。无论是从选材上还是文风上,伍尔夫对凌叔华的建议中都非常强调作品的中国味,甚至是在语言和结构上:

……究竟应该建议你怎样来写,仍然是个不易回答的问题。不过,我敢肯定说,你应该坚持写下去。困难之处,正如你所说的,是在英文方面。我感到,如果某个英国人把你的文字修改成正规的英语散文,全书的情趣就将破坏无余。然而,如保持现有状况,英国读者自然是不容易充分领会你的意思。我想,你大概是无法将它口授给一个有教养的英国人吧?如能那样,也许就能把意识和情趣统一起来。这就全看你能不能找到一个人,他能较快地理解,并且善于表达。这一点,我只能听凭你自己解决,因为,我不知道你能遇到什么样的机会。同时,我想最好是,把尽可能多的章节集在一起,然后整个诵读一遍。零零星星地读是无法获得一个真实印象的。不过,我所看过的部分,已足以使我感兴趣和入迷。

……

我常羡慕你,你生活在一片有着古老文化的、广阔荒凉的大地上。我从你所写的东西里体会到了这一点。

……

从现已出版的文本看,《古韵》的原版语言仍保留“非正式的英语文体”,因为语体的正规化难免会破坏小说原有的情调;而在结构上,小说由十八章组成,各章都有一个小标题,既成一个完整的回忆世界,分离出来却又是独立的篇章。

至此,中国的读者大概会觉得遗憾——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是,《古韵》的写作自始至终都存有以“西方读者”为接受对象的规定性情境,换言之,可以说,在一定意义上,《古韵》是一部主要为西方读者写就的作品。无论是用英语写作带来的思维转换或者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叙写,《古韵》的西方视角无处不在。有个可以补充的明证是:在英文原版《贲先生》一节中,叔华不仅叙写了自己和贲先生求学的经历,更在末尾尝试翻译了在她记忆中的唐诗和古代散文,比如《触  说赵太后》、《冯谖客孟尝君》等。如果不是因为考虑到西方读者对此的陌生和新鲜,写作者大概不会用这样的方法把对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故事再加以叙述吧。其实,作者自己也说得明白:贲先生为我选读的一些短文和片断大概从未用英语翻译过,我试着翻译一些,虽然比较难,但我很乐意尝试为之。的确,《古韵》的完成不仅承载了作家叔华对古老中国的体验和回忆,也包含了西方人对中国故事的期待视野。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古韵》无疑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独特之作;然而,西方的期待视野,古老中国的家庭生活,《古韵》的叙写似乎也难逃“东方主义式的迷魅”的尴尬。

正如伍尔夫所料想的,《古韵》的英文版在英国面世后,立即好评如潮。伍尔夫的密友维塔。塞克维尔。韦斯特(Victoria Saukville West)认为“它比《天方夜谭》更吸引人,因为它是取自一个同时代人真实的回忆”;《时与潮》(Time and Tide)周刊评论说:“书中洋溢着作者对生活的好奇、热爱和孩子般的纯真幻想,有幽默、智慧、不同寻常的容忍以及对生灵的深切同情。无论新旧,只要是好的,叔华都接受,从不感情用事。”《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评论说:“叔华平静、轻松地将我们带进那座隐蔽着古老文明的院落。现在这种文明已被扫得荡然无存,但那些真正热爱过它的人不会感到快慰。她向英国读者展示了一个中国人情感的新鲜世界。高昂的调子消失以后,‘古韵’犹存,不绝于耳。”《古韵》着实让五十年代的英国文坛热闹了一番,凌叔华也得以驰名于国际文坛。然而,直至凌叔华去世后,《古韵》的中文版(1991年)才由傅光明译出,相形于英国文坛的热闹,它在中国文坛的反应似乎要平淡得多,其中的差异意味深长。

(《古韵》,傅光明译,1991年由台湾业强出版社出版;1994年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2005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图文版,更名为《古韵:凌叔华的文与画》。伍尔夫致凌叔华信,参见杨静远译:《弗吉尼亚。伍尔夫致凌叔华的六封信》,载《中国之友》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