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常青:论思想自由

这实际上是一个令人感到非常沉重的话题。

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满目所见几乎都是执政者生产思想、垄断思想乃至于裁剪思想、围剿思想的丑恶行径。如周厉王大搞“弥谤”运动,弄得人民不仅不敢发出批评的声音,甚至走在路上相互之间连招呼也不敢打,只敢挤一下眼睛来表达自己的不满;秦始皇则不仅焚烧了所有能搜罗到的社会科学书籍,而且还活埋了460多个“不识时务”的人文知识分子;汉武大帝则尽废百家学说,独尊孔夫子主义以树官方意识形态;而明清时期的文字狱则在中国古代摧残思想的历史进程中达到了一个顶峰;蒋介石独裁时更是高喊“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但无论秦皇汉武还是雍正老蒋都赶不上毛泽东在思想文化领域所制造的空前灾难。毛还在“打江山”时就曾将敢于给自己队伍找毛病的王实味枪杀于太行山上,打下天下后,因思想罹难的知识精英乃至平民百姓就更是难以数目统计了。毛曾大言不惭地吹嘘说“秦始皇只坑了460个儒生,我们杀掉的反革命儒生又何止百倍”!

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历朝历代中国执政者总是对人民不放心,对知识分子不放心,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总是竭尽思想控制之能事,对于思想自由及其重要意义不是假装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并以国家恐怖为后盾极力推行愚民政策,妄图使人民孤陋寡闻、闭目塞听。

在我数次被捕入狱的过程中,当和政治警察们谈到“思想自由”这个话题时,他们差不多都会这样回答说:“谁说我们禁止思想自由呢?你完全可以在大脑里想一切你愿意想的事情,你可以想自己上天了、入地了,想自己三头六臂,想怎样想就怎样想,没有人会干涉你的大脑活动。”

政治警察们关于思想自由的这种解说充满了诡辩性。从字面上看,你还不能说他们的说法没有一点道理,只不过这种解释只是道出了有关思想自由的最表层内涵,真正的“思想自由”应该包含下述三方面的意思:
 
第一,头脑内部思维活动的自由性,亦即上述政治警察们对思想自由的理解。

尽管警察们的解释带有诡辩性,但维护头脑内部思维活动的自由性却是思想自由的一个基本前提。也许有人会说这句话实际上是个废话——又有哪一个正常人的大脑思维活动是不自由的呢?谁能干涉得了别人的大脑内部思维活动?表面上看,这种诘问似乎是有道理的,好像确实没有人能干涉别人的大脑在思考什么。但事实上任何人的大脑活动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尤其当一个人的耳闻目睹全是一种画面、一种声音,而且这种画面这种声音长期被一种强大的国家力量所强行灌输时,久而久之,大脑内部的被动接受就很有可能慢慢地转化为一种自觉地主动的接受。当希特勒的宣传部长戈培尔宣布“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变成真理”时,我们千万不要以为他是在胡说八道。博士出身的戈培尔深谙宣传心理学,当一种声音或结论百遍千遍地出现在你的大脑中且相反的声音或不同的意见无法出现或一出现就被清除时,久而久之,别人的声音或结论也就潜移默化成了自己的声音或结论了。

比如说,毛泽东们在大陆取得统治权以后,长期通过向民众封锁消息并强行向民众灌输仇恨西方、仇恨资本主义的政治哲学,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充满了压迫和剥削,是垄断的、腐朽的、垂死的,因而是必然走向灭亡的;而中国人民则幸福的生活于社会主义祖国当中,社会主义充满着资本主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等等等等。由于信息封锁和愚民主义教育,结果这种意识形态说教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竟然成了多数民众的下意识结论。就拿我自己而言,在我直到完成高中学业的1988年,我的头脑里都还是这种从老师、从书本和课堂里得来的可笑结论——只要一提资本主义那就是“坏”,一提社会主义那就是“好”,并为自己能生活在“社会主义新中国”而骄傲和自豪。然而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呢?我后来才知道这种愚民教育让我上了大当了。

又比如说,由于共产党长期进行的所谓马列主义意识形态灌输,结果使得当今中国绝大部分接受过中等以上学校教育的知识分子在谈到政治和经济的关系时,一开口就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决定意识之类的结论。而执政者在为自己拒绝民主改革进行辩护时,也是一张口就是中国现在的经济状况还不行,一些“知道分子”也跟着嚷嚷什么中国“中产阶级”队伍还不够壮大,只有等到中产阶级群体足够发展壮大时,才能进行民主改革等等。当然从学术上讲这个问题是可以讨论的。但我在这里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我引用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在极权主义的制度安排下,人们大脑里的思维活动并不是自由的。由于信息封锁和政治高压,谎言被打扮成真理的情况具有相当的普遍性,诸如“社会主义好”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乃至于“三讲”啦、“三个代表”之类的共产主义教义宣传竟使许多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将之变成自己的口头禅。当共产党的“真理部”部长们一千遍地重复对人们说“西方的民主只是富人的民主”,“西方民主不适合中国国情”时,其最终结果便是好多人(各个文化层次的)都会以为“民主”、“自由”一类的价值观好像真的只有欧美人才能享受,而拥有所谓“中国特色”的中国人仿佛天生只适合扮演两种角色:即一小部分人扮演主子,大部分人则是毫无尊严的奴隶和奴才,或者说中国人只适合生存于层层的主子和层层的奴隶—奴才关系中。这种可怕的惯性思维其实就是几千年来包括共产党在内的中国执政者对民众进行思维驯化的结果。

因而当我们谈到“思想自由”的第一层面的意思即头脑内部思维活动的自由性时,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大脑思维天然便是自由的。只有在一个没有外在思想高压和灌输的社会环境里,只有在一个多元宽容的社会环境里,大脑内部的思维活动才会真正处于自由状态,即政治警察们对我所说的那种“想怎样想就怎样想”的状况。可惜的是,政治警察们并没有意识到(或假装不知道)在有他们长期存在的社会里,既使这种大脑内部思维活动的自由也被他们悄无声息地剥夺了至少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这种自由被他们剥夺了!

思想自由的第二层内涵即以言论来表达思想的自由。

英国大哲洛克曾说过:“最低级的自由是大声地说出自己心里话的自由。”这话说得再好不过了,如果一个人大脑内部的思维活动确实是自由的,但碍于政治警察们的打压或他人的告密而不敢将自己的思想表述出来,那么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思想以及这种思想的价值所在。在此情况下,既就是存在大脑内部思维活动的自由也是没有意义的。人类作为一个物种具有群居的属性,既就是象康德那样孤独的哲学家,他也是极其希望别人知道他的思想并与外部世界交流的,否则就难于理解他对于官方限制自由的批评了。他在《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中以揶揄的口气说:“我却听到从四面八方都发出这样的叫喊:不许争辩!军官说:不许争辩,只许操练;税吏说:不许争辩,只许纳税;神甫说:不许争辩,只许信仰。(举世只有一位君主说:可以争辩,随便争多少、随便争什么,但要听话!)到处都有对自由的限制。”然后康德以一种非常严肃的口气宣布说:“必须永远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即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之所以是重要的,是因为在一个缺乏言论自由的极权主义社会里,一个人可能会因为自己的言论而付出包括自己生命在内的惨重代价。如在毛泽东时代,导致五十五万知识分子长期受到专政打压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而已。女中学生李九莲最后被当局处死起因是她在写给自己男朋友的私人信件里谈到了她对现存社会现象的某些怀疑和不满,而这些私人信件又被她在部队当兵的男朋友以“高度的政治警觉性”送到他的上级政治指导员手上。作家冯骥才在《100个人的十年》这本书里记载了很多因言获罪的例证,其中的一个就是一个小学教师因为向学生讲述了青年毛泽东有一次在敌人追击时跳进路边水沟里趴着而成功的逃避了一次被捕灾难——其本意是想表扬毛泽东的机智聪明、化险为夷,而且这个故事确有出处,结果,这个倒霉的小学老师在文革时期却被说成是侮辱毛的光辉形象而判罪八年……

尽管在后毛泽东时代这种因一般性的私人言论而被定罪的情况不像原来那样严重,但这种压制打击言论自由的情况不仅依然存在,而且屡有发生。比如说《南方周末》就曾报道过重庆彭水市一教师秦中飞因向几个朋友发送批评当地官员“不要骚搞”的诗歌体短信而被当地公安机关抓捕的事。至于以所谓“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泄露国家机密罪”而钳制打压言论自由的例子就更是屡见不鲜——而所有打击言论自由的表面说辞似乎都是“影响社会稳定”、“危害国家安全”,但其深层原因则是因为这种来自民间的批评可能会触及到执政党及其各级官僚集团掠夺于人民的既得利益。

思想自由的第三层内涵便是借助媒体(包括报刊杂志、图书音像、广播电视及网络媒体等等)来传播思想的自由。

由于时间、精力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一个人所能认识和接触的人是有限的,因而与外部世界的直接交流也是有限的。一个人要想把自己关于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思维活动的结果让更多的人知道,就必须借助于各种媒体来扩大自己与外部世界的间接交流。孔子与苏格拉底都是“述而不作”的,但他们的思想之所以保存到几千年后的今天,主要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和弟子之间的口头传播,而是由于弟子们将老师的言论记载于书卷,再通过出版印刷的杠杆而让更多的人了解了他们的思想价值所在。如果不是媒体的功能,今天的人们会知道“孔子”是个什么东西呢?

正如思想自由的第一、二层内涵在一个极权社会会受到很大限制一样,媒体影响的广泛性和深远性更使奉行威权统治的执政者将各种新闻媒体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马克思年轻时曾就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做过毫不留情的批评,马克思也因为自己的各种批评而被自己的祖国所驱逐。遇罗克因为书写批判“血统论”的《出身论》、吴晗因为编写历史剧《海瑞罢官》而均被当局迫害致死。魏京生则因为书写大字报《第五个现代化》、《要民主还是要新的独裁》竟被邓小平一次判刑十五年……其实在极权主义社会里,这类悲剧是举不胜举的,2002年11月,政治警察在对我的房间进行搜查时,连学术性著作《问题与主义》(秦晖著)、《第三波——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亨廷顿著)等书都抄走了——理由是“这些书都有问题”,呵呵……

只有将思想自由的上述三层意思(即大脑内部思维活动的自由、言论自由及媒体自由)结合为一个整体才能构成“思想自由”的完整内涵。抽掉其中任何一层内涵,思想自由都会象被阉割了一样,不是面目全非就是大失其英雄本色。那么,人民为什么需要思想自由呢?维护思想及其传播的自由又有什么重要意义呢?根据我的认识,我认为其重要性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思想自由是不可剥夺之天赋人权,他极大地体现了人之为人的尊严。

诞生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第十一条明确规定:“自由传达思想和意见是人类最宝贵的权利之一,因此,各个公民都有言论、著述和出版的自由。”1948年联合国大会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第十九条也明确规定:“人人有权享有主张而不受干涉的自由,和通过任何媒介及不论国界寻求、接受和传递消息和思想的自由。”

各种人权文件之所以这样规定正是为了维护人的尊严。上帝在创造人类时并没有将人类分成三六九等,而是平等地赋予每一个人以同样的尊严和权利。既然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那么,每个人对于外部世界都有同样的发言权。至于他思考什么、发表怎样的言论,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意志和心灵。任何外在力量都没有干涉的权利。当然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言论负责任。一个人的言论及著述是否合适当由法律来衡量——当然这个法律必须是由人民或由通过民主竞选产生的民意代表所制定的,而不是由统治者权贵集团及其指定或变相指定的所谓“人民代表”所制定的只反映统治阶级意志的伪法律。思想检察官对于人民所能起的唯一作用就是侵犯人民的权利、损害人民的尊严。因此,哪里有思想检察官,哪里就有人民的耻辱!而在所有的极权社会里生活的人们都无一例外地承受着这种来自官方的耻辱。因为在这些国家和地区,从来都是官僚本位,“以吏为师”,真理科学的标准不是掌握在芸芸众生自己的手里,而是掌握在执政者及其权贵集团的手中。当统治者觉得某些民间言论及观点不符合自己立定的标准时,所谓“罢黜百家”、“反精神污染”一类的洗脑运动便会导致许多人的悲剧和厄运。

思想及其传播的自由可以抵制和纠正各种谬论的危险性。

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杰斐逊先生曾经说过:“一切谬论,只要大家可以反驳就不危险了。”他同时还说“只有谬论才需要政府去撑腰,真理是能够独自屹立的”(均见《民主之魂——杰斐逊》P88-89)。这话说得何其好呵!的确,不是所有的观点都是正确的,但任何一种思想观点,无论其如何激进或离经叛道,我们都不要害怕它会煽动出什么扰乱社会秩序的危险来。极权主义国家和政府之所以十分害怕某种思想学说的传播,首先是因为他们的统治缺少合法性基础,因为自己做贼心虚,所以才会以国家机器为后盾,对所谓“异端”学说及不同政见进行围剿打压,人为地设置一些框框条条或什么“基本原则”来禁锢人们的思想。而从历史的实际进程考察,我们却也发现,所有的极权主义国家都避免不了一个治乱盛衰周期性循环,在统治者尚能自觉施行“仁政”(采取措施改善民生)的时候,社会尚能维持稳定,但一旦“善政不施”、“仁政”失灵时(好政策执行不下去)统治者就面临着一个危机高发期,弄不好便是整个专制大厦的崩溃。

但在一个真正的自由开放的社会里,各种思想都会自由传播、共生共存,对与错由芸芸众生自己去鉴别。一种思想观点如果是科学、是真理,自然会拥有众多的聆听者,自然会得到传播光大。相反,如果该学说观点十分极端,可能给大多数人造成危险的后果时,自然也就信徒日减,慢慢地自然淘汰了。

比如说,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大力宣扬暴力革命学说,他在整个欧洲大陆都很难生存下去,他不断的被驱逐、不断的流亡,最后倒是资本主义最发达、政治社会也相对自由宽容的英国接受了可怜的马克思——而且马克思还可以在海德公园慷慨激昂地向芸芸众生发表自己的演讲、著书立说传播自己的剩余价值理论。但是英国工人阶级并没有接受他的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这种理论在自由开放的欧美发达国家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市场。直到今天,共产党依然可以在美国、日本和全部欧洲合法的存在,但这些国家的政府却始终没有对共产党及其学说采取媒体封杀乃至动用国家机器将其骨干人物关在监狱里(相反,这种极端学说倒是在拥有极权主义统治历史的落后国家和地区赢得大批追随者。而这些追随者之所以信奉这种颠覆性学说,正是执政者长期压迫奴役的结果。受压迫者不得不用革命的理论来武装自己去反抗压迫。然而在进行共产主义革命成功的国家,当人民发现推翻了旧的专制王朝后,迎来的是一个新的共产主义官僚集团的压迫、剥削和奴役时,这种理论也就很快会被人民所抛弃——苏东剧变便是明证。)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一则在于这些国家及其政府认为自己的首要责任便是维护基本人权,而思想自由正是基本人权之一;再则,政府相信人民的智慧,相信人民通过批评和反批评能够作出符合多数人利益的选择。因而一个自由开放社会根本不用担心任何一种极端学说的出现。在这些国家如极端恐怖主义、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种族主义作为思想都可以存在,但不会形成大的气候,不会对人民选举产生的政府构成颠覆性危险,因而杰斐逊才会宣布:“一切谬论,只要大家可以自由反驳就不危险了。”

思想及其自由传播可以疏导和化解各种社会矛盾,可以对执政者进行有效的鞭策和监督。

前苏联著名核物理学家、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萨哈罗夫在谈到思想自由及其重要性时指出:“思想自由对人类社会来讲是十分重要的,这里所谓的自由是指获得和发布消息的自由,是指坦率地、毫无顾忌地争论的自由,是指摆脱官僚作风和偏见的压力的自由——思想自由的这三个互相联系的方面是对抗大量神话对人民毒害的唯一保证。”

毫无疑问,执政者和人民之间的矛盾是永远存在的(无论执政者是民主选出还是自我加冕的),同样毫无疑问的是,执政者的施政行为也可能会出现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和失误。但问题在于在一个极权社会里,统治者会通过消息封锁或向民众发布虚假消息来掩盖自己的错误或失误。

比如说,大跃进造成了将近4000万人因饥饿而死亡,这明明是错误决策造成的恶果,但毛泽东们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却说什么“大跃进”的成绩是主要的,成绩和失误是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的关系。最无耻的是,他们将1960年—1962年的普遍饥荒说成是所谓的“严重自然灾害”造成的。但气象部门的统计资料表明,那三年的气候状况并不比平常年份更恶劣,甚至大部分地方比平常年份的雨水情况还要好。但是统治者一是封锁死亡人数(认为是国家秘密),二是嫁祸于天气,将完全应由自己承担的主观责任推得精光,同时还在继续制造充满“优越性”的舆论宣传——当我读史每每接触到这段荒谬的历史时,我总觉得自己的心里特别难受,总觉得我们的人民太仁慈、太厚道、太善良,因为这种厚道和善良,执政者简直可以为所欲为,而且不必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任何后果。不管由执政者人为制造的灾难有多大,“主席”还是那个“主席”,“总理”还是那个总理,党呢,还是那个党。如果不是因为自然死亡或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而出现权力替补,人民由于不掌握任何有效的制裁力量,因而对任何作恶的执政者都是无能为力的。这种事情的悲剧性意味实在是太过强烈。

也许有人会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就不可能再出现这种悲剧了。作这种结论还为时尚早。不是太健忘的人都还记得2003年的“非典”灾难,在SARS病毒已经蔓延并导致死亡出现的情况下,卫生部的负责官员还在电视上说什么“没事”,结果因为人为地耽误而导致SARS疫情迅速扩散。虽然在互联网时代,信息很难象传统纸媒时代将消息统死,但官员们的思维却仍局限于过去的历史惯性,生怕增加透明度会危及自己的既得利益。

与此事件相类似的还有2005年发生于东北松花江的水污染事件。吉林的化工厂发生爆炸严重的污染了松花江,当居于下游的哈尔滨市政当局及时得知这一情况后,虽然迅速做了停水反应,但却是以所谓“维修下水管道”为理由,而不是及时向市民说明真相,结果一度在民间引起不必要的惊慌。几天后当有关方面发现无法继续隐瞒真相时,只好及时地做了自我纠正。

而今年六月发生于贵州瓮安的人民抗议事件,一开始便被当地官方说成是“一小撮打砸抢烧”事件,中共贵州省委机关报《贵州日报》一开始也是如此定调,其语气及其相似于1989年《人民日报》4.26社论,如果不是当地人民与广大网民的共同努力,事件真相能否被还原、谎话连篇的地方官僚们能否丢掉乌纱帽还确实很难说。

总之,在中国这种威权主义国家,官僚主义禁区还很多,尤其是涉及政治和人权领域的采访报道有着太多的“铁丝网”阻挡着你。作为“党的喉舌”的新闻媒体只能以弘扬所谓“主旋律”为己任。2006年10月18日安徽省人事厅下发文件规定:从事采编工作的人员要评高级职称必须在中央级媒体里一年至少发表三篇“正面报道”,而相对坚持独立倾向的媒体则常会被手拿大印的官僚们进行整肃——1989年4月的上海《世界经济导报》事件便是中国新闻界的典型悲剧之一,其它如《南方周末》一类的报刊也在不同的时间多次遭到不同程度的“整肃”……

但是在一个自由社会里这种悲剧就很难出现。在美国,一些品牌媒体如《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重量级媒体似乎以批评政府、监督政府为己任。诸如什么“水门事件”、“拉链门事件”、“情报门事件”等等涉及政府和执政者形象的恶性事件几乎都是由这些媒体首先公诸于世的。尤其由《纽约时报》领先报道的“阿布格莱布”虐囚丑闻在一部分中国人眼里可能会被当作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卖国贼行为(想一想王实味和“野百合花”事件吧),但是《纽约时报》不仅敢于率先报道了,而且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新闻图片——如让囚犯光着身子叠罗汉;女兵英格兰用一根绳子套在裸体囚犯的脖子上牵着走等等。这些图片及新闻的发表很显然不利于美国在伊拉克的当时战事。自然也不符合美国政府的眼前利益。但从人权角度出发,这种虐囚行为显然是应该受到谴责和禁止的,因此,《纽约时报》不仅作了报道,而且作了毫不留情的追问和批评。而美国政府呢,其反应不是以“泄密罪”或“背叛国家罪”将《纽约时报》的相关记者编辑捆进监狱,而是及时整改,对包括女兵英格兰在内的相关责任人提出诉讼。又如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性闻事件,在某些中国官僚眼中那都算个什么事呵,但在自由的美国,通过民众、媒体及司法部门的“大合唱”,硬是把活生生的大总统一次又一次推到聚光灯下接受全世界的烧烤——我的中国同胞们,看看我们的各级官僚,又有多少人没有这种“花边新闻”呢?可又有谁见过某一官员因为这类绯闻而被揪到大众媒体面前接受质询呢?是我们的人民喜欢官僚们这样做吗?我想不是的,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一样,对于这种事情是深恶痛绝的,但为什么在咱们这里这类事情就不会成为“事情”呢?就因为执政者和官僚们握有太大的权力,媒体和人民没有有效监督自由,弄不好还会扣你一顶“诽谤罪”的大帽子,动用警察力量收拾你。1999年山东省党校一位教授就因为《寒风竹》一书揭露了某市长和一位女乡长之间的苟且之事,而且用的还是化名,却被送上法庭要求名誉赔偿等。

这种思想及言论的自由在民主自由社会不仅不会成为民主政权的颠覆性力量,而且会及时的纠正政府和执政者的言行,鞭策政府更好的为人民提供优质服务。我们必须记住,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作为服务对象会非常清楚地知道政府的施政行为是对还是错。当人民将自己的不满及时通过媒体表达出来,而媒体又能及时而自由地反映人民的这种不满,聪明的执政者就会及时调整政策、修正错误,从而使社会矛盾得到及时的化解。美国政府和人民之间正是这样的一种良性互动关系。相反,如果政府只是一味地隐瞒、欺骗和高压,剥夺人民的知情权,社会矛盾就会不断积压,政府的公信力就会降低,官民矛盾就会上升,最后的结果便必然是“大泽乡”式的革命(贵州瓮安事件便是最好的注脚)。而数千年来中国执政者的执政方式直到今天都没有实质性的变化——正所谓“百代皆行秦政制”,共产主义王朝如果不有效进行民主化、自由化的改革,难道就一定不会给自己培养出陈胜吴广式的掘墓人吗?

思想自由可以打破迷信的束缚、促进科学的发展和艺术的繁荣。

在思想专制的国家里,流行的是官方制造的各种各样的神话和迷信。当官府成为一切精神文化乃至科学产品的“质检员”时,当官方的标准成为唯一的标准时,人民的精神花园便会出现百花凋零的状况。文化大革命时代,全国八亿人民只有八个样板戏和两部小说受到吹捧,至于其它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则全部受到官方的裁剪、阉割和禁锢。结果在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由于迷信禁忌太多,优秀精神产品反而少得可怜,一度沦为令人恐怖的文化沙漠。

但是,只要有一丁点儿自由,只要思想禁锢稍微松动些,文学、科学、艺术和真理便会抬起头来。哈耶克说:“使精神自由对知识的进步起主要推动作用的根本之点,不在于每个人都可能有能力思考或写点什么,而在于任何人对任何事由或意见都可以争论。只要异议不受禁止,就始终会有人对支配着他们同时代人的意见有所疑问,并且提出新的意见来接受辩论和宣传的考验。”(《通向奴役之路》P157)。中国在经历了“大革文化命”的十年浩劫之后,大陆曾兴起了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并由此引发了思想文化领域有点相对自由的八十年代。尽管官方的思想检察官依然存在,某些时候还表现得相当狰狞,但相对于毛泽东时代思想控制毕竟松多了。也因此,当代西方的各种哲学思潮、艺术流派也纷至沓来,各个年龄段都有相当一批人在如饥似渴地消化着、吸收着并加工成自己的东西,也因此,许多学科又发展起来。人们的精神文化生活又丰富了许多。但是由于官方标准依然高高在上的威慑作用,知识精英还是颇多顾虑,在进行探索和创造的时候依然是瞻前顾后、首鼠两端。也因此,各种诺贝尔奖与大陆的文化精英总是无缘谋面。如果说诸如诺贝尔物理奖、化学奖、医学奖无缘大陆是由于咱们的试验条件太差而影响结果的话,那么诺贝尔经济学奖特别是诺贝尔文学奖这种完全不依赖于试验室的奖项为什么在庞大的十亿人群里始终不曾产生一个呢?相反倒是生活在海外的华人子弟有几个人得到了包括文学奖在内的奖项,这又说明什么问题呢?

也许有自大狂者对诺贝尔奖会唾之以“呸”,的确,我并不把诺奖看作是不可逾越的巅峰,但是诺奖毕竟是衡量某些精神产品品位的比较权威性的国际尺度,我们总不能老象阿Q那样吃不上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吧。检讨起来,根源上的问题当然是因为我们的大陆还不是自由的大陆,我们的国家还不是自由的国家,我们的人民还不是自由的人民。相反,自由国家各门科学及艺术流派的繁荣自然是因为这些国家存在着广泛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了。

总之,思想及其传播的自由是非常重要的,失去这种自由,我们的精神呼吸就会很困难,我们就会中毒、麻木——到最后便会成为失去基本尊严、受人摆布、惟命是从的可怜虫。因此,在我行将结束这篇小文章时,我希望朋友们记住著名学者秦晖先生的忠告——

“在如今的中国可以不去争论‘姓公姓私’,但不能不争论是否公正;现在我想还应当说:如今我们可以不去争论‘姓资姓社’,但不能不争论是否自由(当然包括思想自由——笔者),否则我们就不配称之为‘公民’。”(《问题与主义》P113)

为了崇高的“公民”荣誉,让我们努力奋斗去争取天赋的思想自由吧!

翟永明:因为,诗在那里

南:外界对你的认识多数是通过两个渠,一是诗歌创作,另一个就是白夜酒吧。当初怎么会有开酒吧的想法?

翟:当时我已经不想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我想做一个事情,在经济和生活上有所保障。我曾经想过开一个书店,但曾经有一个朋友开书店,后来也没有开下去,当时就想把书店和酒吧合一块,在经济上可能会好一点,这样就开了一个白夜,大概也是成都最早的一个书吧。

南:除了经济因素,是否还有以文会友的考虑?

翟:当然会有。之所以选择酒吧,是因为我在国外看到一些酒吧,咖啡吧,其实也是沙龙,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在那儿聚会。98年我开这家酒吧的时候成都还没有沙龙,当然现在大家都有各种各样的选择了。

南:现在白夜酒吧可能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标了。

翟:是。但我也不太会经营,酒吧开了快十年了,我在经商方面也没有什么才能,做得不是太好。

南:当初怎么会给酒吧起这样的名字的?

翟:也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缘了。我用了我比较喜欢的巴辛尼科夫的肖像做成店招,他演过一个电影就叫《白夜》。另外,它也是一个书吧,我希望它有点文学的味道,比较有文学性。而且,这个名字也与我的名字暗合。

南:你平时除了写诗和经营酒吧以外还涉及一些其他艺术领域,是否会融会一些诗意在其中?

翟:除了写诗和经营白夜之外,没有专门去做过别的。偶然做过一些艺术装置,策划过一些活动。曾经搞过一个“白夜影会”,所以做了一些DV的活动。这些活动都是因为兴趣,除了写作之外,我对艺术比较感兴趣,摄影啊,绘画啊,DV啊之类。

南:这些艺术会不会反过来影响到你的诗歌创作?

翟:当然会给我的诗歌创作带来一些潜在的影响。比如说绘画,可能会给我带来一种视觉上的东西,在写诗时,我也会潜在地希望文字也有一种视觉感。比如说我喜欢建筑,比较爱看建筑师的作品。对他们作品的理解,也使得我在写作中注重空间意识和体积感。

南:你说过“诗一如既往的重要,否则人生就少了一个最大的乐趣”。怎么会从事诗歌的创作?

翟:都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读诗,慢慢地自己也写一点诗。大学以来我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也把时间更多地投入在写作上。这样慢慢地才开始创作,并不是说我从小就想做一个诗人。

南:你始终坚持“写诗还是要在纸上写,一定要跟纸发生关系”。

翟:我没有坚持,我只是说我没有使用电脑写诗的习惯。这就是个人的习惯而已,从开始写诗时,我就在纸上写作。再用电脑写作我觉得会妨碍我的思维。它不会对我的写作产生影响。但是我开始写散文时,也是我学电脑之时,所以,我的第一篇散文,就是在电脑上写出的第一篇作品。所以,我可以用电脑写文章,写诗,还是用笔。这就是一个习惯,有的人习惯在纸上写,有的人习惯在电脑上写,比如年轻人从小就习惯在电脑上写,他的思维方式和电脑思维方式是吻合的。

南:不久前,在青海湖诗歌节上提出“让诗歌在物质时代重返人类生活”,你怎么看这个提法?

翟:我觉得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口号,实际上不大可能作到。现在这个物质时代就是这样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让所有人都重返诗歌是不太可能的。诗歌最辉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和时代有关。我本人比较悲观。我觉得最好的情况下,诗歌也是少部分人的选择。

南:八十年代诗歌还掀起了一股大热潮。

翟:八十年代当然是。那个时代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物质选择,现在可供选择的太多了,每个人的兴趣,都能找到对应的东西。所以不可能把现在和八十年代相提并论。而且八十年代正好是文革之后,精神特别匮乏。许多人特别渴望精神充值,所以那个时候诗歌是非常受人欢迎的。现在是信息社会,各种各样的信息太多。我觉得一个人大脑的内存是有限的,如果资讯太多,也不可能再容纳别的东西。

南:现代人的选择更多了,但像荷尔德林说的诗意地栖居,选择诗歌也可能有诗意。

翟:这个我认同。就看对诗意怎么定义,每个人心中的诗意是不一样的。这也不完全是诗歌的影响,现在能给生活带来诗意的东西也挺多的,除了诗歌之外,还有音乐,艺术,诗歌的作用,只对喜欢它的人有效。

南:你提到“现在的写作,更多地是让我内心平静”,这很像博尔赫斯讲的“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达到这个状态的标志是什么?

翟:我希望达到这个状态,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我一直没有固定的单位,除了白夜之外,就是自由写作。对我来说,写作是一个过程,能让我的生活比较平静,不受外界干扰,这就是我希望的状态。

南:说到你的诗,像早期的《女人》组诗,《静安庄》这些诗好像总是很自然地与女性诗歌联系在一起。

翟:完整地来看我的作品,我的诗是从女性主义视点出发的。但并不是说,我所有的诗都是女性主义诗歌。

南:当时创作这些诗歌时外部的环境和自身的心态是怎么样的?

翟:写《女人》的时候,是在一个不太好的外部环境里面,《女人》和《静安庄》算是我对那一段时间生活和写作的清理吧。因为那时,是我最不快乐,最压抑的时期,我的写作也无法避开这些情绪。我们单位的工作性质和我的创作欲望有很大的冲突。我喜欢的东西和我必须面对的处境也有很大冲突,那个单位是一个比较严格的研究所,和我想要的自由的状态有冲突。单位的领导觉得我不务正业。此外,因为写作,与家庭也有些不快。这些冲突、压抑,在诗里有所反映。

南:你一开始也比较反感外界对你的女性写作者的身份界定。

翟:我认为外界只是概念化的将女性诗歌作为一个品种,纳入到形形色色的艺术流派之中。只是对女诗人的身份作一种界定,这样很难说清女性诗歌的问题的。要谈女性诗歌,也许需要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女性诗歌”的作品(首先认识到它的丰富性),和它发展的大概脉络。很多界定是比较模糊的,不确定的,有的时候是歧视性的。对女性诗歌的评论往往不是在诗歌的层面上,不是讨论诗的品质,而是只讨论性别问题。当然女性主义诗歌,肯定涉及性别问题,。但此外,还涉及诗歌的技术层面。另外,这种界定也不大从诗人的个体出发来讨论,而是以一个群体的面目出现。

南:后来你对这个身份界定并不是太在意了。

翟:对。我的整个过程是从不在意,到在意。又到不在意。有一段时间我会比较在意,比较反感,后来觉得不管别人怎么看,不管别人在我的诗歌上贴什么标签,我觉得和我的写作没有关系,也不会影响我的写作,所以贴什么标签,我也不在意了,重要的是我自已怎么写作。

南:刚开始怎么会从不在意到在意的。

翟:差不多写《女人》组诗的时候,最早出现女性主义诗歌概念,我觉得我的写作在那段时间里,确实是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那时,对女性主义其实也没有那么清楚的了解。完全是潜意识里有女性主义的成分。别人对《女人》的评价,确实谈到了以前没有的东西,所以我不太在意。但后来我之所以在意,是因为对我诗歌的评论,已经脱离了诗歌层面,被贴上了性别的标签,然后,又把女诗人全都打包,捆绑销售。现在媒体又把“美女”这样的标签,贴到女诗人身上。这种情况已经超出诗歌批评的范畴了。和诗歌没有关系,所以现在就不太在意了。

南:你很强调感性的力量,女性对感性可能有更深的体会。平时写作时对感性是怎么把握的?

翟: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我在写诗的时候不会想感性还是理性,女诗人更敏感,更细腻,写作是一个比较感性的出发点,但并不是说写作时,会先考虑感性还是理性。

南:性别意识对写作还是有潜在的影响,作为一个女性的写作者,应该去接受性别意识还是去抛开他?

翟:我觉得应该接受它,而不应该抛开它。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女性诗人,你的写作肯定不可能不带有女性写作的痕迹,一味的抛开它,抹杀她。就说明你对女性写作不自信,矫枉过正。应该是一个比较自然的状态来表现女性诗歌独特的一面。

南:相对于非女性诗歌,女性诗歌的优势与劣势在哪里?

翟:从古代开始,整个诗歌好像都是男性主导,所以只有女性诗歌。没听说男性诗歌或什么非女性诗歌。我觉得这中间没有什么优劣,还是具体到每个诗人具体的风格和质量。

南:古典诗歌对你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翟:对,我最早接触的就是古典诗歌。现代诗歌是在上大学以后才接触的。古典诗歌对我是一个整体的影响,我的阅读其实是比较开放的。我喜欢各种不同的写作风格。

南:你也认为古典诗歌要连接和传承,但古典诗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认为怎样传承,连接比较合适?

翟:昨晚我正好与一个文人有过一番针锋相对的对话。他说中国只有古诗,没有新诗、现代诗。我觉得要重去写古体诗已经不太可能了,时代都变了,汉语的语境都变了。我们要再去问月,咏月,已经不可能了。由于污染等影响,我们现在连月亮都看不见了,所以我觉得再写古体诗里面的那些东西,是一种矫情。但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应该是非常伟大的,要传承下来。但这是非常难的问题。它不是外在的传承,应该是一种内在的东西。不是表面上用一些古代诗词里的语言之类。

南:古诗文不仅停留在纸质层面,有很多老先生都会“歌古调”,吟诵,但这些口耳相传的东西随着老先生的去世都快失传了。

翟:现代诗歌不可能像古代诗歌一样去吟诵。现代诗歌的朗诵也有一个传统,现在的许多诗歌节,其实也是要恢复这种传统。

南:在诗歌界内部对朗诵也是有争议的,像于坚说朗诵是诗歌的断头台。你怎么看朗诵对诗歌的影响?

翟:他说得比较极端。朗诵也分公开的,私下的,或者朋友之间的,于坚说的可能是公开的,面向大众的那种。我觉得朗诵的形式对诗歌应该是有所帮助的,在朗诵的过程中,可以对诗歌的韵律和音乐性有所注重。如果没有朗诵,诗完全就变成视觉的东西,某些部分就会丧失。中国古典诗歌讲音,形,义,当代诗歌也是这样。

南:这次珠江国际诗歌节的主题是“重返经典”,你怎么看在这样的时刻提出的命题?其实这个提法本身好像就预设了一个前提,即我们现在已经远离了经典。

翟:它和青海湖诗歌节的主题有相似的意思。在任何一个时代,经典都是重要的,但为什么我们现在要提出重返经典。就是说:这个时代不但没有诗意,而且更没有经典的作品了。如果彻底没有理想主义的东西,生活就太虚无了。

南:你个人视野中的经典是怎么的?

翟:拿诗来说,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它,让所有的人都理解它,而且能够超越时代,我认为就是经典。

南:好像一种反璞归真的感觉。

翟:对,但能作到反璞归真,是最难的。

南:能不能举一两个你认为经典的作品。

翟:在古典诗词里面当然非常多的。现代诗歌,当代诗歌也有。比如昨天在白夜,有个诗歌圈之外的人,还谈到北岛的那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能被所有的人接受和理解,可能算是比较经典的了。还有韩东的《大雁塔》、柏桦的《在清朝》,这些也都是八十年代的经典作品。

南:很多传诵的当代诗歌现在正遭到解构,反倒降低了其意义和价值。

翟:这个时代一切都娱乐化了,消解呀,解构呀,所有严肃的东西都被消费了,所有的意义都消解了。也不会有什么经典的东西出现了。但对于经典还是要有一个相信的态度。我自己就保持一种经常不断地阅读经典作品的习惯,真的让我的生活和内心都感到平静,可以克服虚无感。

南:你提到“诗歌目前也像当代艺术一样开始讲求实效”,诗歌介入当代的方式应该是怎样的?

翟:我觉得这里面主要是一个出版的问题,出版社现在越来越势力,越来越讲求商业的操作。在这种情况下,诗集基本上不太可能出版。诗人如果没有出版的渠道,要让更多的人了解太困难了。中国人口那么多,不管诗歌多边缘,读诗的人还是有一定人数的,但出版社完全是市场导向,忽略这个群体,所以出版和流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从诗人来讲,这个时代有网络这个平台,很多年轻一点的诗人会通过网络平台,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也是一个好的方式。国外有一些基金会,民间的组织,会支持诗人的写作。现在国内也开始有了,包括珠江国际诗歌节,应该也是这样。诗歌介入当代,我认为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诗歌现状。我自己本来也曾办过成都诗歌节,但是后来失败了。当时我觉得国内的诗歌状态有点太沉闷,应该有个诗歌节,大家可以相互交流,中国的诗人和国外的诗人也可以有交流。

南:你怎么看当代诗人的生存状况?

翟:现在全世界都一样,诗人要靠出版诗集,写作生存是非常困难的。诗人必须要找到一个生存的方式,才能真正解决问题,能够让你比较安心地写作。如果没有解决生存的问题,我觉得会影响写作。过去农业时代或者计划经济时代,诗人其实可以靠混,可以不工作,生存下来,比如八十年代,大家都不会去考虑挣钱啊,生存啊。现在则一定要把生存的问题解决了,诗人才可以真正地写作。

南:当代诗歌的现状和你想的有没有一点距离?

翟:当然还是有一定的距离。主要问题是在作品上,外部的问题很多,但作为诗人来说,好的作品还是很少。诗歌从八十年代到现在,有一个非常大的落差,诗人的处境也有一个非常大的落差,很多诗人不能接受这个落差。不太能够适应这种状况,可能会有些浮躁,灰心。潜心写作的人不多。诗歌在世俗层面上不能给诗人带来荣耀和实际的好处,导致很多诗人改行去做别的。诗人也是智商很高的人,如果去搞别的东西,可能马上就能得到实际的利益。

南:你觉得诗歌可教吗?

翟:学院对文学爱好者有一个培育的过程,趣味和认识都是可以培育的,但具体到诗歌的创作就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是不太可能教出来的。

南:您认为诗歌节必须包含某种特殊的诗歌理念吗?您认为诗歌节的作用是什么?

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应当实现经济建设与文化建设的互动,而现代城市的文化建设更显人文关怀。举办高规格的诗歌活动,逐步建立有延续性的当代诗歌节;对一个具有大都会概念的城市,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类似的例子可以参考荷兰鹿特丹一年一度的当代国际诗歌节,由于诗歌节在全世界享有盛誉,使得这一城市的美名远播。历年的参加者中多有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和诗人,又被誉为“通向诺贝尔之路”。目前法国马赛、德国波恩、意大利佩鲁贾等城市,均有类似诗歌项目,为该城市的文化交流、对外开放提供一个更大的平台。

南:如今,各地举办了各种诗歌节,是否意味着诗歌的黄金时代又要到来了?

“诗歌的黄金时代”是靠什么定义呢?是“各种诗歌节”吗?对此我不敢茍同。各种诗歌节在推动诗歌的普及和交流,但是,“诗歌的黄金时代”需要的是与之相称的大量杰出诗歌作品的产生。现在的情况是,诗歌节多到眼花瞭乱,但诗人出版诗集却更为困难。许多商人愿意花钱搞诗歌节,是有相当大的商业目的。“花钱不多,效应不错”,他们都会算这笔帐。我搞过成都诗歌节,对投资商的心理和目的有很深的了解。现在是一个浮燥的时代,诗人自已应该认清这一点。只有作品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南:您怎么看诗歌在当代文学中的地位和诗歌今后的发展?

当代中国诗歌和中国当代诗人面对的生活现实和文学语境,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们生活在一个不需要诗意的时代。诗的感受力都在高科技,现代消费的生活格局中丧失无几了。诗歌、包括当代文学都越来越边缘化。诗歌不会为诗人带来的世俗的荣誉,诗人应当习惯这种状态,否则就去转行。

现在,有许多对中国当代诗歌的责难,这些声音里,自身就包含着对现实的麻木,和对现实的功利心态。诗歌今后的发展,也许更为个人化。只有诗人自身产生出强大的能量,才能应对一个整体忽略诗歌的时代,并从中产生出杰出的作品。

南:据了解,您将与威尼斯金狮奖得主贾樟柯合作书写“平民史诗”——《二十四城记》。在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中,您以照片形式出现,而此次终于完成真正意义上的首次合作。这也是一直坚持独立导演、编剧的贾樟柯首次邀请作家诗人合作剧本。贾樟柯坦言,选择您就是要借助您的女性感受和诗人想象,“没有她把关,我拍得心里不塌实”。

贾樟柯是一位非常谦虚和大气的导演,“没有她把关,我拍得心里不塌实”。这样的话,是他的谦词。连我都不会相信。事实上,没有我的合作,他依然会拍得非常好。贾樟柯在拍片上,是具有充分的成熟风格和思想体系的,这一点在中国导演中比较少见。所以我相信他对这部重要的电影会有相当的把握。与我合作,也许是考虑到对成都本土文化,能够有更多更深入的挖掘吧。

问:现在流行一种叫跨界合作的形式,通过合作的机会把两个原来不同的领域的能量集中到一点上,从而达到更高的关注度和传播效应。您的贾樟柯导演的合作也可以这么理解吗?能从您个人目前的一些新的动向谈谈吗?比如转入影视业,电视主持人?是诗人跨媒体创作的尝试吗?

答:我一直都是个作家。目前也主要写书,我正在写的一本书是与白夜有关的。此前我到电视台作过一个叫《鉴碟》的节目,并不表示我要改行转入影视业,相反,我认为自已不适合电视主持人,所以,我已经辞掉了。众所周知的是,现在是一个图像时代;靠写作生存是因难的(如果不是写畅销书的话)。所以,我作这些都是为了有一个经济上的生存背景,与我当初办白夜是一样的。就象我曾经说过的一样:对于诗人来说,他的职业和身份都是不确定的因素,唯一确定的是诗歌对他的意义。

跨界合作是很好的事情,但目的并不是为了“达到更高的关注度和传播效应。”或者说,这只是果。而因,是不同领域的能量可以相互补充,相互激发。

附:采访问卷

1 诗歌这种形式在多媒体的包围海洋中,还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吗?它有没有这样一个核心:无论未来多媒体有多么丰富、生动,却始终不能取代诗歌的(诗歌这种形式因为这个核心而永恒)?它是什么?

答:有一次,在我的酒吧里巧遇一对年轻人,80年代出生,现在都工作了,依然对诗歌情有独钟。他们对诗歌的真诚使我感动。作家写作肯定是为了那些潜在的“知音”,但真正的知音,在这个时代确实很少了。我现在仍然会遇上一些很年轻的人,他们自称是读我的诗长大的。他们虽然不写诗,但仍然读诗。当然,我还是认为现代消费方式日趋多元化,当代社会的好处就是每人都可以各取所需。诗歌仅仅是某些人选择的生活方式,和另外一些人选择的爱好之一。就象中国戏曲,无论它边缘到何等地步,我都仍然热爱。

2,你认为诗歌生命的关键是什么?是语言、对生命的思考,还是一种更神秘的能量源?最优秀的诗歌通常诞生于最极端的生存打击或不太顺畅的个人命运中,跟这种能量源是什么关系?你能说清楚这种能量源是什么吗?

答:诗歌的关键词很多,上面的问题只涉及到一部份。“最优秀的诗歌通常诞生于最极端的生存打击或不太顺畅的个人命运中”,这是一种现象。但也有人在最平淡的状态中,写下最好的诗歌。诗歌的创作,与人生体验当然很有关系;但是,也与人的开悟能力有关。确实有人能够从一粒灰尘中,读透一个世界。如果说到能量,那这种能量有可能是天生的,也有可能是修来的。

3,有句话是“痛苦出诗人”,你认同吗?在美国诗人史蒂文斯和中国海子这两种貌似不同的命运中(前者是保险公司总裁,后者卧轨),都诞生已被世人承认的伟大诗人和作品,在这种不同中是否有什么是一致的?诗歌是否由这种同一宿命所带来的,它是什么?

答:“痛苦出诗人”是一句老话,但实际上,任何一种状态下,都可以出诗人。如果他本来就是诗人的话。

4,你认为的“意象”(诗论中常用词)是什么?你所理解的理想中的“口语诗”应该是怎么样的?你如何评价当代诗坛中的一些“口语诗人”,比如赵丽华、杨黎、伊沙、沈浩波等(可自行举例)。你觉得如果真有“口语诗”这种潮流,它的目标应该是什么?

答:我所理解的理想中的“口语诗”,是象韩东的诗一样,明白如话、简约干净、情真意切,充满了诗意。在口语的形式下,好诗的全部要素都在,有大悟、才有大真。

我以前看到高行健的一篇文章,他说到某某人的诗时,很不屑地说:他只用一本小学生辞典,就来写诗了(大意)。我当时想:如果能用一本小学生辞典,就写出最好的诗。这简直就是我的理想。所谓“斫去月中桂,清光应更多”。当然,这也是最难的,可说是文学的最高境界了。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要像小学生那样写作。这是两个概念。

5,说说你的诗歌写作生涯中,最重要的影响来自谁、是什么?你怎么看待网络对诗歌的作用?当语言和风格在一种快速网络通道中被接力,它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有什么特点?

答:说道我的诗歌写作中,最重要的影响,我想是很复杂的。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诗人,对我构成影响。不仅仅是诗人,别的任何媒介,都会对我的创作发生影响。文学、艺术,电影、新闻、都可以产生作用。

我对网络不熟悉,所知甚少。但是,网络为诗歌写作提供了一个很大的交流平台,前所未有。我觉得会出现一些非常有活力、有网络特点的创作。尤其是还出现了一些我们不太熟悉的网络专用语言,我想更应该刺激出诗歌语言和风格上的极大变化。

6,你尝试过网络的即兴写作吗(在线敲字、直接发帖、允许修改)?你对此有什么观感?诗歌写作强调“灵感”,这和我们传统教育中写作强调主题有矛盾吗?它们是如何互动的,而你是如何化解的?

答:没有试过在线写作。我觉得“灵感”这个词,被神秘化和教条化了。强调主题的方式也一样。我对写作的认识更为随意。也不会有刻意的互动或化解。某种事物触动了我,这就是灵感。由此而深入下去,就是诗歌的重要内容。

7,诗歌写作中哪些元素对你个人最重要:节奏、奇异的句子、想像、语言的完整或优美等(自行例举)?你喜欢修改吗?你认为在成型作品中上述元素哪些可以改善、哪些不行?为什么?

答:诗歌写作中这些元素,对我个人都很重要。正是这些元素综合在一起,才是好诗的标准。我喜欢修改,既使是成型作品,我也喜欢不时地进行修改。这样的写作方式是开放的,流动的,是一种再创作。一个人心目中的“完美”,是很难企及的。只能一步步地去接近他。就象一个著名的回答:当别人问一个探险家,为什么老是要去登山?他说:因为,山在那里。

8,写诗对你个人是一种自我救赎,还是自我沉溺,甚至你认为它其实走向自毁?如果它们互相纠缠在一起,你如何考虑你作为诗人的个性、责任和人生?你怎么看待海子在这方面的命运?

答:有一段时间,写诗对我个人而言,的确是一种自我救赎,也是一种自我沉溺,可以说是逃避现实。但这段时间过去了,我现在的写作,更多地是让我内心平静。至于诗人的个性、责任和人生,是在创作的过程中,通过诗的方式来体现的,而不是相反。

后一个问题很复杂,每个人的情况不同,海子的经历是非常特殊的,并不意味着写诗,就一定会走上同一条路。

9,现实中的生存、生存背景对你个人拥有什么样的影响,它通过什么渠道(直接的间接的)去影响你?时代和社会舆论总是在拥戴那些“拥有正义感的诗歌作品(如打工诗歌)”能获得更多理由,你认为这些理由和诗歌本质是一致的吗?你怎么看待它们的关系?

答:现实当然也是我的写作背景之一,我们不可能离开时代来写作。比如我们不可能再去写古典诗词,因为现实的语境已完全不一样了。

“拥有正义感的诗歌作品(如打工诗歌)”,的确是当代诗歌的一个部份,是诗歌与现实的直接关系。但是诗歌的本质是另一回事。时代和社会舆论不应该干预诗歌的创作,而应该是推动和发现有现实意义的好诗。无论什么类型的诗歌,都应该是诗歌意义上的优秀和完整(而不是沦为一些概念和口号)。否则,我们可以以杂文的形式,对现实口诛笔伐,更有力量。

10,诗歌能不能成为一种课堂教育?你认为诗歌出现在高考卷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和社会性质?诗歌是能够被考试的吗?如果能,你认为更理想的社会环境和课堂环境应该是什么样的?

答:我认为诗歌不能用于考试。诗歌是一种心灵和感觉的随性流露。与考试这样一种格式化的程序,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作为课堂教育,让学生对诗这种形式有所了解,对诗歌作品有欣赏能力。我倒认为是有必要的。

许知远:“外国人都说我们好”我们就好了吗?

生活在荣耀背后黑暗中的人们,都忘记了去观察、理解与思考。

一九三六年五月,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前往苏联作了一次短暂的访问。像很多欧洲与美国的知识分子一样,他是苏联的热切支持者。他们深深受困于欧洲的危机或是美国大萧条,资本主义正在陷入政治、经济与人道危机,而苏联则意味着一场崭新的可能性——集体制、人人平等。就像他自己所写的:「我爱苏联。那里正在进行史无前例的尝试,使我们心中充满了希望。」

但是,真实的苏联与纪德想象的不同。在工地、在工厂、在俱乐部、在文化馆,他看到了表面进步后不幸的个人。在倍受赞扬的集体农庄中,他发现「每一处住宅里都是千篇一律的难看的家具,同一张斯大林像……没有一点点个人的东西……连集体农庄的庄员也是一模一样,可以调换……」在所谓的新制度给个人带来的幸福上,他则体会到「人的幸福是以每个人的非个性化取得的……是以牺牲个人而得到的」。成千上万人的被流放,斯大林只容许那些赞同他的人,他把所有不向他鼓掌的人都当作反对派……

「苏联并不是我们所希望它的那样,并不是它所承诺的那样,并不是它仍竭力要显示的那样」,纪德在一九三六年底出版的《访苏联归来》中写道,「它背叛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激起的反响可以预料。苏联认定被「自己的朋友」背叛了,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批判(四十年后,中国也对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进行类似的声讨);而西方世界的左翼知识分子,则难以接受纪德打破了他们的希望与幻像,也加入了批评的行列……

内部溃烂外部光芒并行

《访苏联归来》比苏联帝国的生命力更长。尽管在它发表之后很多年,苏联模式依旧有着不可阻挡的魅力。它击败了希特勒的闪电战,制造了原子弹,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获取了奥运会最多的金牌,产生了国际象棋冠军,给很多第三世界国家提供了制度榜样……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曾被十九世纪的欧洲人漠视为文明边缘的俄罗斯,支配了一半的世界。

重提纪德与苏联,不是为了做出不恰当模拟——中国沿袭了苏联制度。这种冷战年代的简单模拟,既轻率又错误。但七十年前这则插曲,说明了人们如何轻易的被表像迷惑,出于自身的困境,而对陌生之物做出一厢情愿和不诚实的幻想。它也表明了,事物的外在形态,和它内在实质,可能产生多?大的分歧,内部溃烂和外部光芒可以并行不悖。

此刻的中国,不也是西方世界的某种幻像吗?七月十三日的《纽约时报》上,我读到了该报建筑评论家尼克莱。欧茹索夫的一篇文章,它开头的两段是这样的:

「如果西方人从飞机里出来步入新北京国际机场时,感到目眩和困惑,这可以理解。它不仅因为空间的壮阔,更因为一种无法抗拒的感觉——你正穿越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这个强烈拥抱变革的世界正在把西方国家甩到烟尘中。

「这种情绪就令人想起阿道夫。卢斯昔日感受,这位维也纳建筑师一个世纪前从蒸汽轮船走出纽约港。他穿越了未来的门坎,他知道,在文化意义上,欧洲已经过时。」

我摘录它,不是因为它是多么精采与深刻,而是因为它恰当的表现了我们时代的某种情绪——中国正不可阻挡的成为新的世界领导者,她给世界提供了新的模式、刺激与灵感。

这种情绪在奥运会结束后的几天里,无疑显得更加显著,《泰晤士报》开始宣称,「中国梦已取代美国梦」,而几个月前,它还将二零零八年的北京比作一九三六年的柏林。

「Everybody loves a winner」,这句流行话或许可以表明此刻世界对于中国的态度。这些赞誉本身并没有什么错,新闻界总需要不断制造新的兴奋。而且这些赞誉在大部分时刻都注定是浅薄而短命的。

还记得一九六零年代,西方如何迷恋毛泽东创造的新社会吗——它是全世界的希望。而此刻,蓬勃的中国,像是「历史已经终结」的欧洲,陷入经济困顿、伊拉克泥淖的美国的某种对照之物。只可惜,这是个智力退化、原则消失的年代,安德烈。纪德那样诚实的旁观者再难见到。

我真正担心的是,中国人过分认真的看待这些外界的赞誉。「外国人都说我们好」,已经成了中国人面对批评者的最有力的武器。在新闻媒体上,是无处不在的自我庆祝式的论调,上演了一次世界大合唱——中国的胜利与荣耀。以至于荣耀的代价,荣耀背后的黑暗,这些自身生活在这些代价与黑暗之中的人,都忘记了去观察、理解与思考。

泡沫大师和皇帝新衣

编者按:现执教于美国匹兹堡大学艺术史系的艺术史论家高名潞是’89现代美术大展的策展人,本刊2006年评选”十大策展人”时位居榜首。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的推动者、研究者与见证人,高名潞通过此文,展开了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整体反思和不留情面的批评。这也是在本刊编发朱其《中国当代艺术的谎言共同体》一文后,来自艺术批评界最重要的呼应文章。高名潞言:”以前顾不上说,现在顾不上也要说了。”文/高名潞21世纪的中国面临着西方一个多世纪前的问题:即艺术的资本化、产业化和产品化。它给中国当代艺术带来诸多弊端——价值观上的资本化,美学上的平面化、时尚化、媚俗化,运作上的江湖化,而且危害甚深,凡是有责任感的人都在为此担忧。

现状一 艺术产业化:个体的消失(在我们这个时代,潜在的社会倾向和弱势、边缘的声音完全被一种可视、可听、甚至可以直接通过网络”对话”的、”肉身化”的权力话语所掩盖。这种权力话语来自市场操纵的权威、媒体、机构的共谋。在文化产业化的垄断下,艺术家的个性被彻底流行化和标准化。中国有几种可以牟取暴利的生意,先是房地产,现在是艺术品。)

中国当代艺术的资本积累阶段是不可避免的,问题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价值系统出了问题,特别是把艺术的产业化视为艺术创作规律,这造成了对艺术价值认识的混乱,而资本操作就乘虚而入。

近来朱其把中国当代艺术在拍卖和市场操作方面的真相公之于众。朱其的讨论是有意义的,而且他说的也是中国当代艺术资本市场的真实现状。这种现象在西方也存在,只是中国的更加暴力、无规范和不可靠。

在中国,大多数艺术市场经营者(包括收藏家)接受这样的事实:艺术家已经成为艺术产业的批量生产者,不再是”唯一性”的创造者。艺术家的形象首先是他的拍卖价格,而不是个性和思想。开幕式、派对等现场吞噬了艺术家,提供给艺术家交流机会,但交流的仪式效果大于实质精神。到处是个展,让人记住的却极少。

在艺术产业化的催动下,中国正在进入美术馆的春秋时代,但还没有进入战国时代。因为战国只有”七雄”,而现在是成百上千的新空间。这些空间和美术馆在打造一个”产业乌托邦”,而不是艺术精神的乌托邦。商业成功的梦替代了艺术信仰,艺术求真注定要被边缘化,因为这个社会的受众和买家根本没有耐心去欣赏隐晦、微妙的个人深度表现。

艺术家个体的消失是看不到的,相反,艺术家可能会认为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被重视,因为他正在或已经成为”明星”.明星不需要真实自我,他的公共魅力是一种”假释相”,是借助公共媒体的力量去解读他的公共形象。一旦成为明星,自我就必须隐藏起来,因为私密总是有”缺陷”的。今天,明星艺术家的私密性价值只保存在签名上。就像让。鲍德里亚所说,签名和艺术品的意义无关,它只和”真品”的概念有关。因为只有给艺术品”验明正身”,它才具有商业价值。

然而,文化产业的”市场代理”总是千方百计地把那些空洞的、批量生产的”艺术品”打造成一种个体化的人造物。人们对于这种所谓的”个人创造物”的感觉和接受程度是被一种潜在的指令所支配,它指使你、引导你被动地去消费(收藏)。我在这里所说的”市场代理”不是指某个具体的人或机构,它是某种形成一定”气候”的社会密码(social code)、社会舆论(social consensus)和商业价值(commercial value)的综合体。

有人说,艺术家首先是人,然后是艺术,最后是思想。但市场需要的不是真正的个体精神和自由,它需要的是个体的”肉身化”.经济的决定性力量已经超越了社会和精神力量,经济主导一切,是一切的标准,它无所不在。

现状二 艺术市场:”皇帝新衣”和”泡沫大师”(在中国,拍卖、收藏、展览等把”天价大师”捧到了云端,艺术产业制造了特有的中国”大师”的飘然之态。他们一方面心虚,另一方面虚张声势,这正是泡沫的本质。收藏标准由长期的学术研究建立起来,美术馆及国家收藏、基金会、学院研究三者缺一不可。)

过去十几年中国当代艺术的收藏板块基本由国外收藏建立,如今仍然如此。国外艺术品收藏有三种类型:一是艺术史价值收藏,二是个人美学趣味收藏,三是资本收藏。尽管这三者相互关连,但是前两者构成了西方艺术品收藏的主流。绝大多数国外收藏家收藏中国当代艺术品是基于资本价值,收藏就像炒股一样。

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收藏中国当代艺术的西方人,比如希克,赶上了好时候。他们的收藏理念就是”撒大网”而不是”钓鱼”,反正价钱很便宜。况且,当时即便是撒网捕鱼,大多数也是”大鱼”,那个时候前卫还存在,凡是做前卫的,就得吃苦,吃苦必定有其价值。现在的收藏者需要”钓鱼”,因为吓人的价格已经无法让任何人再撒大网了。

最近有几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重点收藏中国当代艺术的收藏家在拍卖场大量抛售收藏,在他们看来,中国艺术现在升值了,但没有永恒价值。比如,纽约的一位收藏家将其所有收藏一次性拍卖,包括王广义在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上展出的《毛泽东一号》,大赚了一笔,其用意再明显不过。这种情况估计近期还会发生。

永久收藏和一个国家的多层次收藏系统密不可分,包括国家级美术馆的收藏、私人美术馆收藏,基金会和个人收藏等。中国目前只有名不副实的美术馆,没有基金会(一些冒牌的,都是目的在于用艺术品盈利的投资基金,而不是真正支持公益的基金会)。而中国的学院研究方面更是薄弱,普遍不支持甚至压制当代艺术研究。

在西方,那些在市场上达到高价的当代艺术家,从各个角度研究他们的著作非常多。但是,目前我还没有看到究竟有多少学术论文在讨论中国那几个所谓的天价艺术家,他们在学术上到底有多大建树还需要论证。中国当代艺术的评价惟拍卖价格马首是瞻,必然是虚的。现在的普遍价格偏高,少数甚至是上千万的天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第一,缺少艺术史论证;第二、美学价值模糊;第三、社会价值更可疑。比如,有个艺术家宣称”大脸就是符号”,其实那是错把情绪表情当作社会符号,更何况当人们了解画面背后这些画家的真实日常表情后,它自己就颠覆了自己所宣称的符号意义。

过去30年,中国的国家美术馆(以及中国的学院和研究机构)根本无视当代艺术。今天,市场和画廊象无头苍蝇,撞来撞去。只要盈利,没有长期打算。几乎所有的美术馆都要找艺术家要作品、要场租。在西方,美术馆后面是靠基金会支持的,不是靠卖画、收藏。它们也收藏,但是必须经过基金会的整个董事会,经过专家鉴定,或者咨询了专家的意见以后,才同意收藏某个艺术家的作品。而我们的美术馆的收藏主要根据市场价值,甚至不惜代价,目的是等待升值,然后倒卖。

现状三 中国艺术家的智商都到哪里去了?

(久而久之,人们逐渐看到”流氓”和落魄并不是一回事,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些”流氓价值观”极其灵活,官也好、商也好、外国的也好、中国的也好、大众的也好,这些标榜”流氓”的艺术家一概通吃。最终,”符号”只是一个可以打上”政治正确性”身份的自画像,这个自画像依然保持着相同的”表情”,但是变换着不同的背景。)

“天价大脸”之所以能运作到这一地步,和这些大脸宣称的”前卫”道德有关。然而,这种道德观不过是对全球化时代的”政治正确性”的追随和表演。中国当代艺术家很聪明,知道题材是表现”政治正确性”的最佳途径。比如,我刚刚在天安门附近的一个画廊里看到一件作品,画上有一只”绿狗”,然后旁边加上一个坦克和天安门。如果单看画面,我们或许感到这是在述说一种”政治正确性”,对一个事件的批评。然后,如果放到艺术家的现实情境中,这很可能就是为了卖点。因为,这个艺术家刚刚才喊出拥护政府和爱国的口号,怎么忽然又变脸?我们可以在当代艺术中看到很多这种类似的灵活性标榜。

不幸的是,虚伪的标榜到处可见。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任何呲牙咧嘴的光头、大脸都可以标榜为”怒吼”、”调侃”、”自嘲”,与”玩世不恭”搭上界。据说它们不是一种日常表情,而是一种符号,用以代表某群知识分子的故作”流氓”姿态。

艺术创作不过是”枪手”在作坊里的复制,幸运的是,在拍卖成为龙头的产业化时期,复制并不损害价格,人们睁一眼闭一眼,买主和公众也权当是真货。皇帝的新衣在21世纪的中国上演,没人愿意捅破这一层。从大处说,那会影响中国艺术市场的大好局面,谁也不愿背上破坏市场的恶名。从小处说,江湖利益已经把所有人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至少一些”百万俱乐部”圈子里的”大师们”是这样。在国际艺术史中,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怪现象。

保持明星价格和道德制高点是”天价”艺术保持不败的”两个基本点”.前段时间,几个”百万大师”有意地附和大众的反法情绪,以退出法国展览来标榜自己的爱国主义情怀。这对参加过前卫艺术运动,对社会复杂性了如指掌的50岁开外的成熟画家而言,实在是太简单的表白了。这种迎合”政治正确性”的投机心理自从”政治波普”以来就已经被人们识破,现在它又有了新形式。我劝人们睁大眼睛,只要还有市场、时尚和明星这回事,有名和利这回事,这种机会主义就还会出现。

在西方,当代艺术批评和艺术史研究已经进入前所未有的复杂性叙事,但是一谈中国的作品的时候,就是出奇的简单和肤浅,似乎那几张”中国大脸”表现的就是中国人的痛苦,表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怎么样为国家命运担忧。

一位曾经破中国拍卖纪录的艺术家把印象派莫奈的一件作品做为挪用对象,用自己呲牙咧嘴的大脸替代莫奈画中的人物。他想说什么?他要反讽什么?完全无厘头。解构和反讽也有图像学的语义,而且可能比直接叙事更复杂,可是这幅作品完全是为了生产产品而做秀。他在以愚弄观众和买家的方式画着钞票。如果这就是代表中国艺术的天价作品,那中国艺术家的智商都到哪里去了?

我在美国讲中国现当代艺术史课,有个俄国女学生问我:”为什么中国当代艺术家都爱拿毛泽东做嘲讽题材?”因为她发现中国当代艺术家把毛泽东的形象改造得无奇不有:毛泽东可以被打上胭脂、可以被插上花、可以被改成变性人,可以安上乳房,而且这在西方很走红。上世纪70年代出现的苏联”政治波普”(Sots Art)也用了他们领袖的形象,也有调侃的情节,但至少保持了”领袖”的形象原形,不作扭曲和改动。中国艺术家却如此发挥聪明才智,拿毛形象开涮到一个极端,为什么呢?

我在1984年写过一篇评论第六届全国美展的文章,叫《一个创作时代终结》。这个展览中有朱德、周恩来和其他领导人像,文化大革命中铺天盖地的毛泽东像却突然就没有了。我当时就写了一段话,说中国的艺术家太没有理性,为什么不能正视自己的领袖?1995年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权力、媚俗与共犯》,分析了”政治波普”的媚俗本质。中国人爱骂”丑陋的中国人”,骂得最狠的那些总是把自己从民族劣根性、丑陋中分离开来。什么是尊严?尊严就是责任,就是反省自己的能力。中国当代艺术的媚俗关键在于,为了卖,为了获得”天价”,为了迎合 “政治正确性”,一些中国艺术家把自己的尊严都卖掉了。

现状四 最媚俗者最成功

(人性总是有缺陷,不允许缺陷就是不尊重人性的完整性。我在这里谴责的是艺术产业如何使有缺陷的人性放大为社会的普遍美学标准,让媚俗成为市场和那些自我标榜为知识分子的人所鼓吹的标准样式。)

中国当代艺术仍然处于为市场批量生产的高峰期之中,正是这种前所未有的批量化生产造成了中国当代艺术空前的空洞、矫饰和媚俗。光头、呲牙咧嘴的大脸、粉红翠绿的性感颜色,艳丽的花朵、男不男女不女的形象(甚至用在毛泽东形象上),是以”大脸”统称的恶俗时尚的形式特点,它把旧时文人的、毛时代的和西方后现代的所有最低俗的东西尽量拼凑到绘画、雕塑和摄影中。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人在挪用低级趣味方面的天才。

另一方面,所谓反叛成为流氓文化游走江湖赚取利益的借口,而不是个人尊严和人性价值的标准。迄今为止,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地区的艺术,把某个人或某类人标榜为集体或民族的身份代表。更不要说把那些光头、咧嘴的大脸、带着毛像章和双性面孔的家庭照吹嘘为民族或阶层的身份符号、一个时代的缩影。庸俗的艺术史解读把它强加给所有(至少是一部分)中国人是不道德的。

关键是,一些所谓的”大腕”已经不是在调侃或批评,调侃成为样式和时尚,”政治正确性”的题材表白。甚至,还有人干脆沉溺于调侃的一种极端——某种糜烂之中,从他们那带有挑逗性的笔触中可以看到他们内心毫无节制的享乐状态和赤裸裸的欲望表白。这种本应被唾弃的趣味居然能得到喝彩,在市场上以几百万的价格拍卖。中国人真的疯了,如果中国人用这些”大脸”为自己树碑立传,那将是中国人的不幸。

一些批评家(包括国外的策划人、批评家和买家)试图从过去找到证明,说这种”大脸”恶俗艺术就是一种反叛艺术(这正是这些”大脸”画的卖点)。尽管中国古代有魏晋风度的放纵,有扬州八怪的玩世不恭,甚至士大夫画家赵孟頫也画过春宫画,但文人的偶然风流和调侃放纵只是一种人性的补充和丰富,是文化互补中的支流侧面,他从来没有替代过魏晋文人和元明清文人画的严肃美学和贵族文化的核心价值。

这种媚俗、艳俗和恶俗的”艺术”正像皇帝的新衣,只是没有人愿意揭破这层纸。市场和拍卖所驱动的行情指数促使”大脸”画的价格毫无逻辑地高涨,也促使年轻人仿效和追逐,加上大片艺术区的开发为这种时尚样式的推广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宋庄、798前几年到处充斥着 “大脸”和”艳(恶)俗”的作品。

中国的时尚观念艺术也已经沦为体制的附属和批量生产的产品,甚至艺术家直接把产品带入展览。过去一年,奔驰和各种名牌汽车多次进入美术馆和画廊。有的被开进大厅,有的被吊在天顶,车顶上闪烁着霓虹灯。在这里,名牌艺术家和名牌汽车正在进行着品牌共谋和品牌比拼,杜尚当年的小便池是对体制的反讽,而今天,他的模式成为艺术家和体制共谋的最有效和最合法形式。

在艺术产业的辉光下,虚张声势和假、大、空的外观效果替代了真正的观念和美学内涵。甚至某些早期意念至上的艺术家,也转向制作巨型的、骇人听闻的装置。八十年代前卫都爱用黑,白,灰。那时候 主要的艺术家都很少用鲜艳的颜色,但现在,大部分画家都用好莱坞式的缤纷,视觉效果要符合观者、收藏家和画廊的口味。

从这个角度去看,艺术已经完全回归现实,它和现实生活之间没有区别,不再留给观众想象空间。今天,一件艺术品即便再荒诞不经,人们也能够在现实中找到出处。现在的风格,已经不是对痛苦的记忆,也不是对现实的超越,现在的风格也不是总是和诧异相连,不是艺术家个体独特的感觉。如果说现在的流行样式都是媚俗的话,你只要是最媚俗,你就能够最成功。

汉  心:现代化对人的“规驯”

现代人幸福感的流失和各种心灵困境就在于人们过度依赖于理性和科学,自以为只要有能力、有技术和物质支持就可以通向绝对的自由,从而随心所欲滥用人的自由意志进行为我所用的开发和行为冒险,所以,当对欲望的煽情和纵容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主题时,个人的冥想就显得不仅亳无时尚而且没有意义,在这个高歌猛进、浪气喧嚣的时代,由于人们都太功利、太急切,太无意于别人的存在与感受,所以便只能要么陶醉于私性的甜蜜独自享用可以顺手拈来的物质文明;要么干脆趋炎附势跟着公众意志胡思乱想、吆喝起哄,这时候,头脑会因过度的发热而找不到座标,心性会因为浮躁而失去方向感,由于缺少涵养精神生长和发育的光热水土,所以人们便没有牵挂无所适从、甚至无所禁忌,从而便很难从内心深处生发出超越性的盼望和追问,并赋予人生有价值、有内涵的意义和质量。试想,我们都置身于如此反复无常、快捷便当的资讯与物欲裹挟之下,谁还能从日常事务之中见出美感、见出神圣,见出人的灵性品质中外延无限的风彩和气派,从而以坚韧之心去努力,去展示人在精神向度应有的意味和高度呢?

因为太执著于当下的予取予夺和个人化的体面与光鲜,人们似已不再具有精神与情感的关联性与粘合力。所以,我们说,现代性之下人已经被肢解、被分裂,被从传统的文化依存之中实施技术化移植和组合,这时候,人人都被困于现实的重轭之下,个人化的体验如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于这个机械化高速运转的现代社会实无大碍,所谓体己度人的念想与关切,除非有直接的利害瓜葛和血缘亲情的相关性,否则谁对谁都可以无所谓爱也无所谓恨,如此,个人的努力显得无济于事,一切都不可改变,存在也即合理,人们只管相信科学能解释和认定的一切,并确切地把持好可以量化、可以实证的情事,然后无偏差地盘算清理好当下的拥有。所以,有人不无焦虑地说,现代化之下人的生存状态和文化叙事都是空心化、平面化一次性消费的,是市侩轻浮、见利忘义的,既缺乏内省的意义内涵,也不能通过心智的努力和道德启示让我们走向光明,从而获得持续而澄澈的幸福体验。

众所周知,人不可能只局限于对眼前的关注,只屈从于对身体的看顾然后在形而下了却一生,任何人,无论如何苟且、如何畏琐低度,其生命内在的本质中都蕴蓄着超越性的诉求和祈盼,因此只要是生命,便自会拒绝沉沦、拒绝萎缩坍塌,拒绝成为无主体、无意识的盲目生者无根而活,他们无论置身于何种极端的处境,也都同样凝聚着、流连着生命意志中有韵味的光亮,让人耗尽心血独自悲喜,独自咀嚼生、老、病、死不期而至的全部况味。唯其如此,无论是神采飞扬抑或低眉气短,只要经历过,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之间提供了关于生命“存在的目的和价值” 并对此作出了有意味的诠释,所以,基尔凯郭尔说:“一个人就是一隘口,一个人只有从那个隘口突围出来,才是一个真正的人”,也正因为如此,人需要一种超越经验的努力,需要一种对生命压迫和“有限性恐惧”的拒绝和反抗,更需要直抵生命根本寻求“出路”的精神救赎与宗教阐发,为活着设置出一个甚至无需求证其真伪的终极意义,以此告慰现实困顿中的无助与绝望感。

然而,随着现代化和科学主义一路破译,人虽然最大限度地摆脱了必然性羁押获得了足以自赏的尊严,并掌握了某些主客观世界的密码解释权,但对“求真务实”的过度依赖又将人们锁定在经验的世界,使得人们只相信已经发生的都是有效的、不可逆转的,你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因而只管履行好自己的职份,各自守着给定的属地边界自生自灭,然后承认并接受自然与社会“物竞天择”反复博弈造成的不均势格局和不可知命运安排。由此,人们只依据发生的一切作出判断,只讲求对已经存在的事实并仅仅据其是否可以证真证伪作出反应,天上没有神仙地下也就不会有圣贤,人心也就不必纠缠于有关价值和“永恒”的辩论和思考,目力在渐渐收缩,内心只相信肉眼所能验证的一切情事,既然没有天堂召唤,也就不存在所谓终极裁判,当然也就不必在乎惩恶扬善的道德训诲。

据此,人们也还在寻求知识,也还在勤学苦练,但知识的本质已不是喜悦、不是目的,更不是信仰,既不能传达生命内在的智慧以托举外延无限的好奇心,更不能升华为展示人性光彩和规避生存迷误的道德与精神力量。这时候,价值理性纷崩离析,人们被媒体牵引,被政治和商业教导劝化然后集体媚俗,并屈从于工具主义和效率至上论的节制与诱惑,至此,经验上的可证真、证伪业已成为人们价值取向,定义其有无必要劳心费神的参数和标杆,科学与人文蕴涵的“爱智求真”精神被集体放逐并代之以实利主义的当下考量,将其内在的诗性意趣冷却钙化,异质为市场原教旨主导之下的“文化套餐”。至此,负载着人类经验和想象力的全部知识系统被拆解分化,按其有用或无用进行资本化、工程化配置和运作。

如是则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被倒置,人不能为自己规划、为自己活着,而是遵循价值规律或市场评估,然后纳入国家、公司以及各种社会化实利组织进行“论价定质”,量身定制并完全屈从于“买方”意志,并接受系统的规驯和工程化教育,将其锻造冶炼成为工业化流水线教育之下,批量投入与产出的有用人材和标准化“器具”, 这时候,在人生丰富多彩的表演之中,个人自主的领域被大面积挤占侵吞、拆卸分解,减化为仅仅具备创收功能的“物力” 兼并入既定的工程化社会评选系统,如此则生命的意义不是“导向光明的积极冒险”(海格德尔语),而是适者生存、相机行事的现实投机和奉承,尽管人们也沉湎于各种新知识、新事物的积极探求和努力,并显示出资讯时代前所未有的焦虑和狂热,但其动机和目的多半不是基于兴趣和好奇,更不是为了展开对生命当下维度的超越性想象和历险,而是被简约为练习谋生技巧,应对现实博弈的智力与体力与能量储备,人人都被协迫着趋之若鹜、跟风竞逐,在不断加码、层层递进,接应不暇的体制化、市场化考试、评比,职场、级别和完全无主体意愿的角力之中,接受“去个人化”的社会评价、淘汰和标准化选择。至此,个人鲜活能动的自为状态被层层剥夺、修剪整饬为可以通过规模化生产和经营的现代化“无主体、无意识材质与商品”。

现代化之下,科学的刚性效能被随意滥用并放大到不能承受之重,人在精神向度的经营则因不切实用而被置于不能承受之轻,人性本质对效率的偏好被科学巨大而显性的效能所诱惑,导致社会知识构成和人的评价系统严重失衡,浮躁趋利的价值取向迫使人们既不能有立足高远的信念持守;也无法静观默想,然后返求诸己进行内在的灵修和分析性审察,所以,杜勒斯说“思想的枯萎正是从头部开始的”,由此,道德、公义被虚置化,主导人们戮力的动力机制不是基于理想和信念,也不是为挣脱庸常状态的“灰色小我”抑或是为了克服现实挫折的心灵救赎,而是机会主义的势利和得失权衡,即如鲁迅先生所言:“……见胜利则纷纷聚拢,见失败则纷纷逃亡”,成王败寇的霸道逻辑与现实争锋中赢者通吃的“马太效应”长期泛滥,最终积淀并内化为人们在理性上普遍奉行趋利避害、相时而动的机会主义行为。

总之,为了应对现代社会规模化对人的工具化定质评选,又有如此客观上不均势的利益构成和价值形态,接受组织安排,服从国家意志和强者“修剪”,就成为人们为寻求保障从而不得以而为之的无奈选择,日久之后这种由个人让渡的“私权集合体”势必成为君临一切的外在压迫性力量,个人就只能屈从甚至于主动依附公共意志并将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彻底放逐,从而导致个人被剥夺、被收买、被兼并纳入最具赎买力的强势个人或组织,最终形成所有智力与体力资源都被条块分割、定量归类,从属于“供养”其生存活命的各种有形与无形的科层组织和社会单元。这样,无论官僚政客、商人买办、以及行帮黑社会等合法与非法的组织,都只能基于自身得失考量各护其主、各自为政,所谓国家大义民生福祉、生命尊严等人文原则全都予以弃置,只要边界划出、身份圈定,便都各自卖力服从于所属小团体的意志和目标需求,如此,则军人必然沦为政府卫队,警察只能委身为权力镖客。至此,无论是国家组织、公司企业、乃至文化教育机构,即使套用极不体面的帮会行当进行布控和节制民心人气也能大行不避、处处得手!使得任何越界的挑衅和叩问都显得软弱而孤立无助,当然也就难以生成能够超越体制羁绊,立根于社会整体良性发展的制度更新和意识形态颠覆。

正是有了现代化之下高度精密的技术支持,个人便被条块分割、彼此离间,从而对自己的人生命运无所作为,既不能掌控自己可以作什么或不作什么,也不能决定自己的方向和价值归宿,当然也就很难对公共关系和国家意志形成实际的影响和干预,个人内在的意愿和道德律令除了在司法冒险和利害算计上多少有点约束力之外,对其外部行为或社会环境的“能动性”作用几乎失效。正因为如此,极权主义纵向分层的扁平化组织结构便有了更为上手的管制利器,随着专制钢性的权威性不断异化和递减,统治者对其合法性的维护也会随机与普世性的“文明”接轨,比如一般都不再传承老套的“阳性”法权继续刀枪看守和监狱恐吓,而是代之以精神劝化和利益、荣誉招抚,然后顺服人的“天性”如利益诉求,情感抚慰等, 依理合法地从内部化解冲突与危机,即便有政治牟利的动机与企图,也常常是充分利用市场经济手段如股市、资讯垄断和远程技术编码布控,这不仅具有高效的收益预期和制约效果,还由于其操作功能上的隐蔽性和科学化而显示出“得体”的样态,从而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自愿落入“物质与温情主义”布设??w1

? 0 0ktk???53

闵良臣:比“资产阶级民主”还要好的民主在哪里

8月28日《南方周末》“阅读”版刊载了单世联一篇好看的文章《“独特的”德国史》。

初读没什么特别感觉,读下去,渐入佳境。特别是读到谈匈牙利人卢卡奇的《理性的毁灭——非理性主义的道路:从谢林到希特勒》(王玖兴等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这本书时,无论是卢卡奇所言还是单世联的“读后感”,对我们都有极强的现实意义,甚至有一种受到启蒙的感觉。单世联认为:“在德国历史和文化研究领域,马克思主义者多是‘独特道路’论者。”然而,德国的近现代史告诉人们,所谓德国的“独特道路”是走不通的,不然希特勒也就不会失败。这种“独特道路”所走的结果,就是使人民丧失理智,推崇直觉,绝望之后产生轻信,这时,也就如卢卡奇所说,只会“期待奇迹的发生,盼望‘上帝派遣的天才’来拯救德国”,于是,这种“非理性主义终于在希特勒身上达到了它的恰当形态”。更重要的是,在卢卡奇看来,“希特勒的崩溃不是简单的失败,不是单纯的制度更换,而是整个发展路线的终结”。其实,完全还可以再加上一句:不仅是发展路线的终结,或许,真的一开始就错了。因此,虽然德国人无暇自哀,外人却不能不为其哀之。

那么,错在哪里呢?对比一下那些在英、美之后发展成为西方民主国家的发展史就可看到,面对资产阶级民主和法西斯主义,德国选择的是后者,而一些西方国家选择的是“资产阶级民主”。换句话说,德国人没有认识到,无论如何,资产阶级民主都要比法西斯专政好。

“法西斯”是一个外来名词,在中国,说的最多的是封建专制。可再一想,德国的“历史局限性”实在不值得奇怪。法西斯主义点燃的二战战火又熄灭了大半个世纪,可直到今天,有些国家或地区,面对资产阶级民主和法西斯专政或叫法西斯主义,难道不仍然是有意无意间实际上在选择或是倾向后者吗?也就是说,对于德国这种惨痛的教训,有些外人虽也哀之,却没有鉴之。

当然,德国似乎“错”得更早一些。当1848年革命后西方世界批判资产阶级自由民主成为流行趋势,德国人不知道这是西方有些人在已经获得了资产阶级民主之后,对现存的这一民主还有不满甚至“感到失望的一种表达”,是在要求“更好”的民主。而在还没有获得这种不是“更好”的民主的德国,不是先争取达到这一步,即也先实行这一尚有许多缺陷的民主(其实,从事物发展的规律来看,民主制度永远也做不到尽善尽美),然后再“感到失望”,再进行批判,而是反而把现存的资产阶级民主看作是他们实现自己“独特”民主、走“独特道路”的一种障碍,并加以批判。

我们当然不能说德国人民天生就喜欢法西斯专政。特别是当他们看到资产阶级民主“不好”或叫不够完善的方面受到已经在享受着这种民主的人进行批判时,就以为这种民主真的不是好东西,因而不想要这个民主,或说想要“更好”的民主,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然而,卢卡奇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即使在个别情况下主观上是真诚的,但在客观上也注定会在许多方面受到法西斯主义蛊惑宣传的影响。”而历史证明,正是如此。故容我在这里化毛泽东有句话并反其意而用之:德国,资产阶级民主不去占领,法西斯主义就必然要去占领;或者说,德国,不让资产阶级民主去占领,也就只好让法西斯主义来统治了。而在法西斯专政的统治之下人们又能获得什么?

被认为是西方最保守的经济学者之一、同时又是新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的美国米尔顿•弗里德曼,在他的《资本主义与自由》这本著作的最后一章《结论》中就这样说道:“现在(闵按:批苏联解体前),谁能在支配苏联一切的暴政和专制下看到推进人类自由和尊严的任何巨大的希望呢?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和恩格斯写着:‘无产阶级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自己颈上的锁链。而他们所获得的却是整个世界。’在今天,谁能认为苏联的无产者的锁链比美国的、或英国的、或法国的、或德国的、或任何其他西方国家的无产者的锁链要轻一些呢?”(第190页,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遗憾的是,历史,只能事后总结,而且正如美国左派代表人物,并被称作“当之无愧的领袖型知识分子”的诺姆•乔姆斯基所说,在“  研究历史时,人们很难进行实验”(《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第31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更无法还原。

不过,卢卡奇的这一“总结”不仅对当今有些国家或地区仍有着相当大的启蒙价值和现实意义,而且还可以举一反三,由此及彼。当我们受到这启蒙后,就会更加冷静地看待近十几或几十年乃至更长时间西方一些左派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资本主义社会以及西方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而这些批判也早已被我们翻译出版。

但我们不能糊涂。

尽管那些左派所言也不无道理,可以说,那些左派都已经或者早就享受着被他们批判的东西,只是对自己享受的这些东西仍然不满,甚至在享受够了之后又“感到失望”,才去批判。比如,乔姆斯基通过对英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利用一些知识分子的狂热情绪在某一时期进行的欺骗宣传总结道:“它告诉人们一个道理:国家制造宣传,只要有知识阶层的支持并保证不出偏差,就能产生巨大的效果。这个道理希特勒以及许多其他人都学到了,直到今日仍在被人们所研究。”(同上,第187页)他还认为,“公平竞争”看起来是公正的,可过去的两个世纪,美英两国都“借此可以打垮任何竞争对手”(同上,第21页)。又比如,乔姆斯基转引别人所言,“通过对跨国公司的大师研究发现,‘世界上几乎所有最重要公司的经营策略及其竞争地位都一直受到政府决策或贸易保护政策的支持’,并且‘1993年世界百强中至少有20家公司,如果没有各自政府的支撑,是不可能独立生存下来的’。当它们处于困境的时候,其损失不是向社会转移,就是被政府承担。……研究表明,政府干预‘在过去的两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是一个惯例而不是政府的偶尔行为’”(同上,第23页)。

再比如,在乔姆斯基看来:“在全球性重商主义的背景下,贸易事实上只存在于少数公司之间有严格集中的交易中,他们采取的是‘富人的社会主义’形式。大型机构运用战略联盟的形式与自己的竞争对手联系在一起,在自己的王国内部专横独断,破坏民主决策,确保自己不受市场规律的约束。只有穷国和被迫开放国门的国家才被教导要求遵循这些严格的规则。”(同上,第24页)还比如,乔姆斯基说:“对于拥有超强优势的美国人民是‘正确’的东西,对于那没有什么余地的国家来说,也许恰恰就是错误的。然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于世界人民是正确的东西,几乎没有可能与政策的‘主要建筑师’们的计划一致。我们目前没有、以前也没有任何理由允许他们根据自己的利益需求构造未来。”(同上,第26页)尤其“事实上,很大一部分民众并不希望争夺权力的任何一方统治他们,他们需要的是‘同他们一样的、知道他们需求的乡巴佬’。因为他们宣称‘不要爵士和绅士’,因为这些人不了解‘民众的苦痛’,只会‘压迫他们’。”(同上,第28页)。

凡上面所引,只能说明,那些左派无非是想看到一个比现存的更好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看到一个比现存的更好的资本主义社会;如果我们还像当年的德国一样,不明事理地也跟着去批判,甚至不再学习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以及资本主义社会中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那么,德国的近现代史就是一面很好的镜子,甚至完全可以说:殷鉴不远。

即使就像卢卡奇所意识到的,对资产阶级民主的批判,可能导致更高级的民主,或者就叫无产阶级的“人民民主”,但是,在连资产阶级民主都没有或不能实现的话,那么,还是不要忙着去想更高级的民主,直说,就是先选择这“资产阶级民主”再说。尤其在一个还有着浓厚的封建意识的国度,又怎么去批判资产阶级民主、自由、平等观,更不提还总是张口闭口说资产阶级不好了。历史已经证明,依靠无产阶级是清除不了封建意识的,不然,我们也就不会有改革开放,不会有市场经济。如果我们不能放弃批判资产阶级及其民主,封建意识就会乘虚而入,甚至连法西斯意识都也会招摇过市,大行其道。尽管现在资本主义国家有左派甚至认为“新自由主义”是“真正的‘毫不留情的资本主义’”,甚至超过了在20世纪初被称作“十足的资本主义”的法西斯主义(参见《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导言),我还是更愿意承认,且不说无产阶级与封建阶级就住在“隔壁”,稍不留神,无产阶级就很容易越了过去,摇身一变,成了封建阶级,  而且无产阶级缺乏现代资产阶级所有的那些民主见识。这并非是说无产阶级不喜欢民主、自由、平等,而是由于历史加于他们自身的局限,无产阶级没有也不可能有现代资产阶级那种进步的意识。这就好比一个叫化子不可能去想一个温饱无虞的人所能想到的某些有利于世道人心的东西一样。再拿1949年前的中国为例,今天的一个无产阶级,明天一有了钱,马上就去置地、买房产、讨三姨四太。这样,他昨天还是无产阶级,一夜之间成了封建地主阶级。而西方现代资产阶级的历史表明,他们并非如此。

再说,我们所说的“社会主义民主”,果真高于“资产阶级民主”,那未必不是现存的“资产阶级民主”所追求的。然而,尽管据说,“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的卢卡奇的晚年坚持“一个人只有在共产主义运动的行列中,才能有效地对法西斯主义进行斗争”。可这却是一句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话。自然,如果当真已经发现比资产阶级更高级的“社会主义民主”,并且又可以实行,我们不仅不会拒绝,还一定会手舞之足蹈之,非常乐于接受。我甚至想,资产阶级也一定会跟着我们学,而事实上,资本主义国家的资产阶级政府也一直在学。

说到这里,倒是让我联想到20世纪的杰出人物伯特兰•罗素先生,而就现代意义上的民主社会而言,他可是生在当今世界上最早实行资产阶级民主的英国。把他有些话的意思,尤其是对于社会主义民主的有些看法整理一下,完全可以与上面那位“站在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的匈牙利人卢卡奇相媲美。

比如,罗素虽然并不完全赞成无产阶级革命,但并不反对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爱因斯坦也曾有类似思想),甚至希望真正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能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为此,他还专门以《社会主义》为题撰写过一篇长文,证明自己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倾向。当然,他的这些倾向主要是缘于他担忧战争的发生。在罗素看来,社会主义体制的国家只是防止他人的侵略而没有侵略别人的野心。因此,他在文章中说:“如果社会主义仅存在于某些文明国家,那么仍有战争的可能性,而社会主义体制的优越性不能得以充分实现。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到,每一个采纳社会主义体制的国家将不会在军事上野心勃勃,恣意扩张。他们关心的只是防止其他人的侵略。一旦社会主义风靡于整个文明世界,发动大规模战争的动机将不可能具有足够的力量去战胜谋求和平。”(见《罗素文集》卷三,第375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下面再引此书文字,只注页码)这里,显然,罗素把制止战争、实现世界和平的希望寄托在社会主义在全世界的胜利上。

罗素在这篇约两万字的著作中认为,“民主必须被认为是社会主义体制定义界说的一部分”(357页),还说,社会主义在政治方面要求最高权力应该是民主的。并且他觉得在1918年前的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会毫无异议地同意他这种说法(356页)。如果再就某种意义上而言,甚至可以说罗素是一位笃信社会主义的人,只是他对社会主义的认识与我们很多人不同。罗素笃信社会主义,是为了如何增加整个人类的幸福,“通过防止经济不稳定,社会主义可以增加除一小部分最富有的人以外的所有人的幸福。”(375页)他认为社会主义只是手段,并非目的。在罗素看来:社会主义与宗教毫不相干,它不过是一种经济学思想(376页)。更重要的是,罗素一再提醒人们,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条应该属于全人类,并不仅仅属于无产阶级(375页)。这种说法,我相信,对大多数人,特别是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是新鲜的。特别是历史发展到今天,我们似乎也有了这种强烈的意识——不然,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又如何能在全世界“取得最后胜利”?这一点,不仅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似乎正有力地证明着,就是我国搞市场经济,其实也是要证明这种“模式”并非资本主义专利。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今天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加入社会主义元素,尽管也是一种制度调整,但相对我们搞市场经济而言,他们就显得从容不迫得多。而搞市场经济,我们似乎有“撕心裂肺”地疼痛感,并不像人家加入社会主义成分那样,一如“水到渠成”。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罗素已经认识到:社会主义如果是“经过一场艰难的搏斗,胜利者完全可能把他们原来的目标置于脑后”  (358页)。而他的这种预见,已被上个世纪一个又一个国家所走过的道路尤其是被我们曾亦步亦趋的“老大哥”实实在在地证明了。

罗素在《社会主义》这篇文章结尾时所说的话,更是可以帮助我们鉴别真假社会主义,他说:“不管民主存在什么缺点或弱点,社会主义只有通过它,借助公众对它的期望,才能有希望在英国或美国获得成功。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削弱对民主政府的敬慕,他就有意无意地在强化法西斯主义,而不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377页)读着这些话,有豁然开朗之感。今天实行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之所有还有那么强的生命力,重要一点,恐怕就是因为资本主义是通过努力实行更加广泛的民主而运作的,尽管我们仍然会把他们的民主称作“资产阶级民主”,尽管那民主还有许许多多不尽人意处。当然,更有意思的是,在二十世纪要结束时,一些资本主义和一些社会主义的国家,都在更加清醒、理智并坚定地向着一个目标,即整个人类社会幸福的目标走去——比如一些社会主义国家进行改革开放、实行市场经济,而一些资本主义国家也在不断地增加着像社会福利等这种原本是“社会主义”的元素。

回过头来再说,读单世联这篇“读后感”,还有一些强烈的感受,比如,我们能不能超越陈独秀的认识,能不能不再只是借他的认识来“说事儿”(个人觉得,我们这个社会应该以至今还只能借大半个世纪前什么的人的话来批评今天的现状而集体感到“脸红”)?我们为什么就那么害怕“资产阶级”,害怕“资产阶级民主”?几十年来,我们习惯于一张口就对那些其实比封建主义比法西斯主义也不知要好多少倍的思想反而以轻蔑的口吻说什么“是资产阶级的”,那么,眼下的中国岂不就正是“资产阶级”在走红吗?今天又还有哪个人喜欢别人说他“无产”呢?我们当然渴望比资本主义社会更好的社会,不管这个社会叫“社会主义”还是叫其他什么主义,但一定要让大多数人亲身感受到那“更好”;我们也当然喜欢比“资产阶级民主”更高级的民主,不管这个民主是叫“无产阶级民主”还是叫“社会主义民主”,但一定要让我们感受到那“更高级”之处。而如果在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国家至今都还没有见到比现存的“资产阶级民主”更高级的民主形式,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要求:可不可以先实行了“资产阶级民主”再说。等到有了更高级的民主,我们一定乐于去享受。如果我们现行的民主分明还赶不上资产阶级民主,却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而实行人家的,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多少年来我们竟一直坚持着“说不通”的东西,不仅会叫人莫名其妙,还会让人痛苦不堪。

现在我们都知道,陈独秀晚年透过斯大林在苏联社会实行的专制主义,通过对苏联所谓“社会主义民主”的反思,对资产阶级民主和无产阶级民主作了深入的思考,并形成文字保留了下来。我们从他那些通过深入思考的文字似乎可以验证:法西斯专政与资产阶级民主相比,资产阶级民主好;曾经实行的无产阶级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相比,也还是资产阶级民主好;就是现存的社会主义民主与资产阶级民主相比,只要不昧着良心,仍然不能不承认,资产阶级民主好于现存的社会主义民主。就连那些对资本主义社会、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持严厉批判态度的资产阶级学者,也还是不能不承认资产阶级民主以及资本主义社会都是他们所看到的最好的社会。像英国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生前甚至写过这样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我是我曾见过的最幸福的哲学家》。即使举这种极端的例子,也并不表明本人对资产阶级民主就有一种偏爱,更不是要特别仇视无产阶级民主,而是只要把这两个现存的民主,不论是形式还是内容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孰好孰差,即大白于天下。这些话,原来当然不敢说,因为那时我们不承认人性,不承认人道主义,不承认“普世价值”,更不承认“资产阶级民主”。而现在不管怎么说,对这些都予以承认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但我们现在如果只进步到这里,那是很不够的。因为我们的民主还是不能与资产阶级民主比,一比,就觉得我们没有资产阶级民主好,或说不如资产阶级民主。且不说我们的民主范围原本就不如资产阶级宽,而且我们这不宽的民主有些还只是在口头上承认了,并没有得到落实,甚至给人一种总是找借口“拖着不落实”的感觉。有些人当然不承认,甚至不仅不承认,还会认为我这样说是夸大是诬蔑。其实这种人只是不肯承认事实罢了。在不肯承认事实的人的面前,如果他又有权力,那么即使是明摆着的一切,也都会变得说不清。

既然不论是从现实还是从历史来看,都不能不承认“资产阶级民主”不仅比法西斯专政要好,也比哪怕是这个星球上所有现存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好得多,那么我们为何还总是不忘提防资产阶级,提防资产阶级民主呢?说到底,好像就是因为这个阶级的民主要好于我们,给我们弄得很难堪。可越是这样坚持下去,就越是难以“下台”。我们虽然嘴上不说,文件中不印,也还是不能不承认,我们有多少人,包括政府官员,不都是在为“实现资产阶级”、实现比我们眼下要好得多的民主即“资产阶级民主”而奋斗吗?当然,我们似乎不这样叫,我们叫“中产阶级”。可中产阶级,正是资产阶级。如果我们连名称都还害怕,那么,我们就注定只能跟在资本主义国家那些名副其实的资产阶级后面“走”或者“跑”;如果这种情形不能改变,我们不论坚持什么“特色”,都永远不会赶上人家。

因此我最后还要说的是,对于德国在有那么一个时间段整个国家居然能赞成实行法西斯主义的惨痛教训,我们这些后人,包括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们,不仅要哀之,还要鉴之,更要防止重蹈覆辙啊!

                                           2008年9月2~3日

附言:文中关于谈罗素的几节文字,是从拙作《罗素有这样一篇寓言》里“借”来的,尽管借来后有所改动。认真起来,这当然可以说是在“抄自己”,因此愿意在这里向读者说明,并希望得到读者的谅解。

傅国涌:中国人怎样飞出鸟笼?

● 当鸟巢的幕帷降下后,等待我们的将是长长的“后奥运时代”,这註定是极权主义在中国的一条下坡路。

奥运会确实装点了北京极权主义的黄昏,世界的目光都被鸟巢吸引,鸟巢之外的中国被暂时忽略了,一场体育盛会发挥了最大的政治极限。此刻,鸟巢就是全部,鸟巢裹胁了整个中国。当然,即使没有这个鸟巢,十几亿人也不过是笼中之鸟,无法展开自己的翅膀。在压倒一切的“盛世盛典”之下,鸟巢之外,一切矛盾似乎都消失了,一切危机似乎都化解了。一夜之间,五十九年积累起来的层层叠叠的创痛似乎都在大地上蒸发了。然而,奥运会总要结束,世上最奢华的盛典也有落幕时分,奥运之后,中国人走出鸟巢的脚步不会停止,中国人摆脱盛世大梦的日子仍将继续,等待我们的将是长长的“后奥运时代”。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否认,这註定是极权主义在中国的一条下坡路。

中国已形成政治改革的基础

曾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学者王元化先生去世前不久曾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的採访,回答“在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的今天,你认为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时,他脱口而出:“政治体制改革。”毫无疑问,“后奥运时代”不容回避的中心题目就是政治改革,就是掌握了无限特权的既得利益集团让出部分权力,放弃部分利益,让社会进一步从国家的桎梏下解放出来,每个人的自由和权利得到制度上的确认和保证. 这不仅是体制外无权势者的想法,而是所有体制内外良知尚存者的共识,体制内以《炎黄春秋》为代表多年来坚持发出这种声音,已形成一个具有广泛影响的体制内民主派议政集团,他们与民间的类似声音相呼应,构成了中国政治改革的基础,障碍只是因为既得利益者不愿放弃已到手的利益。

前些天,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前所长资中筠女士对记者说,“现在一般民众批评最多的有两个问题:一个是贫富悬殊,一个是腐败。但这两个问题的产生还在於公权力的滥用,造成社会的不公,而不是由市场经济造成的。”“现在的改革应该让那些既得利益者做出牺牲,做出让步。”这是“后奥运时代”必须面对的首当其冲的问题. 既得利益集团希望长久地保持现状,只能是一枕黄粱美梦,终久要破灭的。实际上,这样的梦他们恐怕也很少做了,只是不愿意放弃眼前已经到手的特殊利益罢了。奥运会装饰起来的盛世毕竟是虚幻的,从有权势者纷纷将子女变换国籍,手持异国护照、绿卡,我们也不难察觉,在当今中国呼风唤雨、脑满肠肥的集团对未来并没有什么信心。他们的内心也是很惶惶不安,虚弱无力,并不指望长久的可持续的统治,并没有把眼前的好时光看作是子子孙孙的万世之业,而是捞得一把是一把,过得一天是一天,贪婪无耻而没有预期。

拒绝对话暴力事件层出不穷

有人把眼下的中国称为“后极权主义时期”,这当然不是极权主义之后的一个阶段,而是极权主义的后期阶段,或者说极权主义的下坡路。表面看起来虽然极权的爪牙依然锋利,镇制的功能仍很有力,但骨子里已是强弩之末,只要人们敢於挑战它,它立马就会现出原形,甕安事件、杨佳事件都是小小的证明。尽管我们不赞同以激烈的暴力手段来推动社会变革,我们却可以看到,后极权不过是纸糊的巨人,貌似强大罢了。

“后奥运时代”,特权阶层最终是否接受对话而不是对抗的方式,双赢、多赢而不是一家通吃的思路,参与完成和平的社会转型,还是继续以一个拖字诀,死硬到底,不见棺材不落泪,骄横地拒绝一切对话,任凭多少公开信的呼籲,任凭多少上访、维权者的眼泪和?喊,一概不予理会,长此下去,类似甕安那样的激烈社会事件将层出不穷,到处是乾柴遇烈火,一直等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历史大戏重演,才被迫承认现实。这是横亘在中国今天最大的问号之一。 可惜,对於无权无势的普通中国人来说,在现存体制框架内解决问题的努力至少已持续了三十多年,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看不到任何良性的希望。既得利益集团不相信历史有自己的脉络、走向,不相信兴亡有道。一句话,他们不相信自己的限度,不相信世上有什么力量能解除他们的武装,他们自以为凌驾万物苍生之上,可以玩弄整个世界於股掌之上,连欧美那些大国也奈何不了他们。

“后奥运时代”,历史的大幕将徐徐拉开,我们将迎来一个有希望的“对话时代”,还是一步步陷入毁灭,历史正面临抉择,那些掌握着权力并利用权力最大限度地为自己和家属取得了资源的人们如何选择?那些在三十年来尤其是十几年来新一轮的改革开放中受益的人们如何选择?说到底,他们的选择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社会走向的性质,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良性的走向就是逐步迈入一个“对话时代”,通过对话走向自治和普选,这意味着既得利益者要放弃部分的既得利益,也就是说,他们要懂得有所舍弃,不能贪得无厌,这不是谁在乞求他们,而是他们必须这么选择。至於恶性的走向中国历史上的例子已经太多,恶性循环的教训已经太沉重。

吴洪森预言中国将出希特勒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恶性的可能性,作家吴洪森先生的预言也许不是危言耸听:“贫富日益悬殊,看不到政府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诚意。人民大众依然被剥夺对政治事务的参与权利。这两点都已经为东方希特勒的出现做好准备了,一旦经济危机来临,大面积失业人口出现,中国式的希特勒就会脱颖而出。我估计时间是二○一五至二○一八之间,和德国希特勒的出现几乎刚好一百年。”对於全民族来说,这是一个极为可怕的、毁灭性的预言,一场玉石俱焚的灭顶之灾,这种结果对於既得利益集团也绝对不是福音。 什么是今天中国最大的矛盾?简而言之,那是既得利益集团无限地攫取一切资源的欲望与普通中国人生存困境之间的巨大落差,是既得利益集团利用一切手段压制普通人追求自由、生命、幸福的愿望,压制他们维护自身权利的矛盾。“后奥运时代”的中心就是自由、自主、自治,就是公平、公正、公开,要保障这些价值就必须实行政治制度上的变革,也就是确立民主制。只要有一点常识,就不会否认,自由是人类的本能追求,是人的天性,中国宪法也规定公民应该享受的许多自由,哪怕只是写在纸上。

没有自由,人不过是他人的奴隶,没有自主,更不会有自治。像中国这些的超大型国家,没有自治(从行业自治到地方自治),就只能是专制,只能是不可遏止的腐败。民主制不仅是腐败的天敌,也是保证一个社会公平、公正、公开的屏障,是平衡各种社会矛盾的机制。民主从来都不是万能灵药,不是包医百病,在民主制下面同样会有许多问题,但是民主制具有自我纠错、自我更新、自我完善的功能,在民主制之下权力可以得到制约,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找到比民主制更好的政治安排,即使拒绝民主制的理由有一万条,也颠扑不了这些简明的道理。? 二○○八年八月二十四日,鸟巢的幕帷即将降下,等待我们的将是怎样一个“后奥运时代”,同时也取决於我们每个中国人,包括无权无势者的心态、选择都不是毫无影响的,我们能不能坚信已被人类一再证明的自由价值,坚韧地走和平推动社会变革的道路,不急噪,不盲动,不回避,也不放弃,借助网路在内的一切管道,最大限度地保持对现存体制的批判, 不断加大对既得利益集团的压力,一步步迫使他们作出让步,才有可能避免那些恶性结果,我们的翅膀才有可能在鸟巢外面展开,我们的民族才有可能最终飞起来,一个属於我们每个人的“后奥运时代”才有可能到来。

二○○八年八月二十三日

余  杰:那座流血的城里有几个义人呢?——读丁子霖《寻访六四受难者》

在北京这座城市,在中国这个国家,有太多死不瞑目的死者在注视着我们,甚至从坟墓中伸出手来抓住我们。

我知悉一张张脸怎样凋谢,
脸睑下流露出凄楚惊恐的目光,
苦难怎样将粗粝的楔形文字,
一页页刻上面颊,
一绺绺乌海的浅灰色卷发,
霎时间怎样变成一片银白,
微笑怎样从谦和的嘴角边枯萎,
恐惧在干涩的轻笑里颤栗。
我不仅是为我一个人祈祷,
而是为了所有和我站在一起的人们。
——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她们是一群弱小的妇女,她们是一群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们的孩子被阿根廷军政权所杀害。她们相约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市中心的广场上“散步”。一个母亲,两个母亲,三个母亲;一圈,两圈,三圈……越来越多的母亲们聚集在一起。她们分享苦难,互相慰藉;她们传递勇气,互相支持。那些神气十足的将军对她们的存在不屑一顾——她们难道可以战胜坦克、飞机和冲锋枪吗?然而,让全副武装的军头们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些弱不禁风的妇女,这些头上戴着白色头巾的妇女,这些眼里含着泪水的妇女,撬动了专制制度最坚实的那块基石,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多年以后,在一九七七年领导阿根廷首波非暴力反抗运动的这群勇敢的母亲们,依然健在者的年岁都已在七十至九十岁之间了。她们当年游行示威、在政府机关排队等候、遭受殴打及拘禁等各种经历所造成的影响依旧还未完全消褪;不过,随着阿根廷国内各地的妇女,以及拉丁美洲其他各国的受害妇女相继戴上白色头巾,这群母亲形塑而成的力量也成为全球范围内非暴力运动景观中无可磨灭的特色。公正的历史学家这样写道:以真相取代恐惧是迈向自由的第一步,这项真理在二十世纪中最鲜明的象征,就是阿根廷母亲所戴的白色头巾。
  
在遥远的东方,那座城市仍然在流血,即便是满坑满谷的奥运会金牌也掩饰不了来自地底下的血腥味道;在遥远的东方,也有一群相似的妇女,也有一群失去孩子的母亲,在寒风中哭泣,在阳光下行走,在铁屋子中记录。她们就是“天安门母亲”群体,这个群体的倡导者和代表性人物就是丁子霖女士。丁子霖女士所著的《寻访六四受难者》一书,忠实地记载了这个群体形成的过程,这是一颗心温暖另一颗心,这是一支蜡烛点燃另一支蜡烛,这是一只手牵住另一只手。她们形成了一片良知的森林,抵御着沙尘暴的侵袭。丁子霖女士说过:“直至今天,她们身上依然布满着累累伤痕,她们的步履依然是那样的艰难。然而,她们已不再是愚昧、麻木的一群,不再是怨天尤人的哭泣者。她们在强大的政权面前是弱者,但她们在道义上是强者。这是她们的信心所在,也是她们义无反顾继续走下去的动力,不管未来的路途还有多长。”是的,“天安门母亲”是一个小小的群体,其人数仅仅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公司或共军的一个连队。然而,存在这个群体,或不存在这个群体,这个国家的品质绝对是不一样的。就好像小小的一勺盐,融入一杯水当中,虽然再也看不见了,但这杯水就因此而有了味道。
  
《寻访六四受难者》一书,是这段仍然在继续的寻访之路的忠实记载。“寻访”二字,看起来轻如鸿毛,实际上却难于上青天。在天安门大屠杀之后弥漫于中国全地的红色恐怖之中,寻访其他死难者亲属谈何容易!几乎所有被杀害的人都被冠以“暴徒”的恶名,不仅得不到政府的赔偿和道歉,甚至连家人也被打入另册,时常受到监视与恐吓。当局禁止他们发出不平的声音来,普通人也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在古代中国,尚有为所谓的“叛徒”收尸的仁人侠客,在戊戌变法失败之后,被杀害的六君子都有亲朋好友甚至素不相识的人为之安排后事。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死难之后,乡人把他的灵枢寄放在京城的莲花庵内,外省来吊唁的人数以百计,京城的吊唁者更多。当刘光第的灵枢运回四川船过三峡时,沿江人民结队相送,各码头纷纷燃香设供,临江祭奠。沿岸纤夫,自动帮助拉船,有时多达两百余人。由沪州转沱江,到达他的家乡富顺赵化镇,家乡人民家家执香祭奠,人人戴孝痛哭。从全省各地赶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那时,民间尚有一股忠义之气在。与之相比,今天的“天安门母亲”们面临着艰难百倍的处境。《寻访六四受难者》中记载,被杀害的清华学子周德平的父母,年逾七旬,生活在湖北南部一个贫困的农村里,儿子的死亡让两位老人陷入了灾难的深渊——周母患神经性面瘫,脸部扭曲,仅剩下几颗残齿的牙床整个裸露在外面;周父常年哮喘,身体蜷曲,也已经失去了劳动力。他们几乎得不到乡邻的帮助。更让人愤怒的是,丁子霖给周家老人汇去的八百元捐款,居然被村里的共产党书记冒领了,几经交涉,才得以归还。北大学子孙辉被杀害之后,他位于宁夏石嘴山的家庭,受到当地派出所的严密管制,父母的养老金不能按时发送,被迫到郑州女儿家养病,却先后遭到六次抄家。可以说,几乎每一个受难者的家庭都承受了无边的苦难与凶恶的逼迫。在这座城市,在这个国度,少有雪中送炭的善行,多有落井下石的恶行。天安门母亲们,你们的路在何方?
  
“天安门母亲”群体曾经在“六四”十五周年前夕提出过一个十六字口号,即:“说出真相,拒绝遗忘,寻求正义,呼唤良知”。这个口号既蕴含着她们坚不可摧的信念,也显示出她们不可动摇的意志。这群母亲因而坚不可摧。在此意义上,“寻访”不是终点,乃是起点;“寻访”的目的,不是勾起难属们惨痛的回忆,乃是奋力去追求依然遥远的正义。丁子霖女士总结说,在过去的十九年里,“天安门母亲”群体的活动主要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寻访死难亲属和伤残者。到目前为止,被记录下来的死难者已达一百八十八位,伤残者七十多位。二是对死难者亲属和重残者实施人道救助。这项人道救助的重点对象为:生活无着的伤残者和失业、下岗人员;难属中没有低保、医保的年老贫病者;农村或边远地区丧失谋生能力的孤寡老人;家庭无力负担教育费用的在学遗孤(特设专项的遗孤助学金);遭遇天灾人祸家庭陷于困境者。三是为死者寻求正义、为生者争取权利。这三项工作大都需要难属们亲身践行,并以一种水滴石穿、持之以恒的方式展开。一次探望、一句安慰,易;十年如一日地携手并肩、风雨同舟,难。多年来,丁子霖夫妇的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叩开一扇扇的家门,将一笔笔的捐款亲自送到难属们手中。她们并不认为这是“千古之盛世,不朽之伟业”,她们的工作始终低调、扎实、谦卑。
  
最为可贵的是,“天安门母亲”群体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这也是它逐渐成为某些人攻击的原因,正如丁子霖女士所说:“‘天安门母亲’在以往的十九年岁月里,曾经在地狱般的黑暗中呻吟,曾经在几近枯竭的泪海中挣扎;那恐惧与绝望、流言与冷漠,也曾步步紧逼地向着她们袭来。”来自中共当局的谣言与压迫是理所当然的,
那些辱骂丁子霖是“卖国贼”的骚扰电话,那些国保人员或彬彬有礼或穷凶极恶的“约谈”,已经成为丁子霖和蒋培坤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最为可悲的是另一种攻击和谣言,他们攻击丁子霖和天安门母亲们为“软体动物”、“投降派”和“跪坐造反”,以此来显示自己的“道义”和“勇气”。然而,谣言与辱骂、背叛与冷漠,全都伤害不了这群母亲。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十九年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天安门母亲”这个以爱和公义联接的群体始终屹立不倒。因为以爱和公义为旨归的团体,能够超越时空的限制,产生伟大的精神力量。
  
在《寻访六四受难者》一书中,丁子霖详细描述了她是如何与一位又一位的难属联系上的,一丁点支离破碎的线索,如何牵引出一个血泪斑斑的家庭。那些长期在孤寂和压抑之中挣扎的难属们,一开始都对“六四”话题采取封闭和排斥的态度,不愿去回忆那失去亲人的时刻。但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共同的命运逐渐让他们心中的坚冰融化,逐渐让一个又一个的难属从苦难中抬起头来。这本书中,这样的细节让人痛彻心肺:丁子霖三赴天津,终于在一个村庄中找到了当年被杀害的天津师范大学学生李浩成的家人——“李浩成的母亲刘某某比我年长一岁,头发全白了,却思维并不迟钝。我俩的手紧紧拉着,彼此都没有言语,仿佛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这位老妈妈很坚强,眼眶里噙着的泪水始终没有掉下来,看得出她是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她一边给我们倒茶水,一边听我们说话,就像接待家里的亲戚一样。”当一个弱者与另一个弱者站在一起的时候,这两个人便成了强者。
  
这座流血的城市里有几个义人呢?上帝需要将他的标准降低到一个怎样的层次上,这座城市才不至于被毁灭呢?一个又一个白发的母亲和破碎的家庭,从黑暗中站了出来。“说,还是不说”,“低头,还是昂首”,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在这个以遗忘为生存或更好地生存的前提的时代里,《寻访六四受难者》绝对是一本值得每一个中国人都仔细阅读的书,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如果不将这本书当作“屋角石”,那么所谓的“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只能是水月镜花。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说过:“任何人,如果他生在本世纪二十年代;任何人,如果他像我一样,活过了……战争只是由于偶然;任何人,如果他无法相信——由于他年轻——他不是一个巨大罪行的共犯:这样一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有太多的死者在看着他。”是的,在北京这座城市,在中国这个国家,有太多死不瞑目的死者在注视着我们,甚至从坟墓中伸出手来抓住我们。如果我们辜负了他们,我们的命运不会比他们更好。那么,怎样才能让那些青春年少便离开我们的同胞瞑目呢?怎样才能安慰那些眼泪已经流干的母亲呢?从寻访到写作,从记忆到呼喊,从亲吻到拥抱,都是我们可以尝试的行为,都是我们支持“天安门母亲”的方式。让我们从此时此刻开始。

——二零零八年八月十九日、二十日
北京家中

曹长青:推崇自由的价值

● 用严肃态度探索人生和社会,没有犬儒,玩世不恭,有的是责任感,对一个没有经历过巨大苦难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难得的。


● 余杰新书《白头鹰与大红龙》(原名《鞦韆上的中美关系》)。

 

七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人是随着中国经济领域的巨变和思想领域的混乱而成长起来的。本来我们这些被共产制度毁掉了起码二、三十年生命的人应该非常羡慕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因为他们既没有遭遇大饥荒饿鬼的折磨,也没有撞到文革的身心浩劫;既不用上山下乡浪费青春,更有了比我们那个时代多得多的书籍和信息。但是当那一代人开始走上社会舞台之后,据我在海外有限的观察和可能带有主观、偏见的认识,总的感觉是替他们惋惜和遗憾。因为我感觉两种状态成为那一代人的主流:一是玩世不恭,自以为是,认为他们懂得了享乐人生,因而嘲讽严肃的探索追求者;这点仅从那一代人的文学作品中就可以明显看出来。二是极端民族主义情绪,不仅不把美国、西方放在眼里,甚至为了所谓中国和中华民族的强大而蔑视西方文明、敌视以美国为代表的民主国家;这点从对重大中美冲突事件的反应而表现出来。

当然,毫无疑问,在那一代人中,我也发现有人相当早熟,在正向的价值道路上非常严肃认真地探索人生;而且头脑清晰,即使身在中国,他们对美国的了解、理解和分析都远超过许多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的长者。他们有的已颇有名气,有的则完全默默无闻(我仅从个人收到的电子邮件中所了解)。但无论如何,他们是非常鲜见的极少数;而在这鲜见的异数中,余杰又是最突出的一个。且不说一个只有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作为文人的成绩,仅仅和上述两类他的同代人相比,余杰的最大不同是:第一,他用极为严肃认真的态度探索人生和社会,没有犬儒、玩世不恭;有的是对自己的人生和人类群体的一份强烈责任感;这对一个并没有经历过巨大苦难的年轻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第二,他没有让近年在中国越来越升温的民族主义去紧箍自己的头脑,而是用一个开放的胸襟,去拥抱一个和自己的成长背景完全不同的文化和制度。西方有一句话:人的头脑就像降落伞,只有在开放的状态下才运作。余杰通过他的文字在印证着这句话。

对抗反美声浪的“不同声音”

余杰对中共专制政权的痛斥,对中国文化和社会弊端的抨击曾经在中国引起强烈反响,在过去这十多年来也早已为许多海外的中文读者所熟悉和欣赏。他以二十出头的年龄,带着强烈的个人气息和写作风格闯入文坛,这在以群体主义为主导、严重缺乏个性的中国文化界,是一个相当难得的可喜现象。我本人十分推崇西方的个人主义精神,对那些能够摆脱群体羁绊、跳出云云众生,有胆识、有能力独立思考的人,无论是否完全认同他的观点,都会刮目相看,并认真拜读其作品。所以对余杰,虽然和他本人只有一面之交,但对他的作品却是熟悉的,尤其欣赏他对中国文化弊端和一些矫情文化人的毫不留情的抨击。

近年来,或许由于多次走访美国,余杰把许多笔墨用在了介绍和评论美国上。这本书,就是他近年来对美国观察和思考的一个结晶。尽管他也有不少对美国的批评,但总的基调,他是讴歌美国的民主制度和西方精神文明的。在当今世界知识分子一片反美声浪中,余杰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他告诉大家一个他自己见到和理解的美国,指出中国政府、媒体,以及西方左派文人对美国的歪曲和偏见。

最近一位多年没有回中国的朋友回去探亲归来,非常吃惊地发现,在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一般中国人对美国的了解实在皮毛到近乎完全无知的程度。由于中共严密控制垄断的媒体对美国基本是以负面报导为主,而正面的评论和理论探讨就几乎没有,所以人们对美国的认识,基本限于泛泛的对美国负面社会新闻了解的程度。而对美国的立国之本、美国民主体制的精华、美国资本主义制度的内涵、美国精神文明的价值等等,多数人不仅依旧如二十几年前一样空白;反而由于对美国的社会现象有了一些挂一漏万的皮毛了解,导致他们没有更多了解美国的强烈愿望。

如何看待美国,是如何看待自由

所以我感觉(但愿这个感觉是错误的),目前中国知识界的悲哀,甚至超过七、八十年代我们在中国的时候,因为那个年代,我们知道我们对西方的无知,我们拼命渴望吸收一切新思想;我们倍遭共产群体主义之灾,我们崇尚西方个体主义文明,我们更没有什么民族主义的羁绊。但今天的中国知识界,尤其是很多年轻人,似乎对西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于是一副满不在乎。更可悲的是,他们容忍自己年轻的热血为最阻碍心灵和思想成长的民族主义而沸腾。如今,共产意识形态的群体主义在中国不灵了,但国家至上、民族荣耀的群体主义似乎越来越高昂。这是那个泯灭个体主义的制度和文化的结果,这个结果又更进一步地强化着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的高昂,又加倍地泯灭个体。于是一个恶行循环就这样继续着。

和所有那些为自由而吶喊的声音一样,余杰的文字,起着打破这种恶性循环链条的作用。他的一些思考,不仅在他那一代人中是极为难得的,即使在整个中国知识分子群体中也是非常少见的。遗憾的是,余杰这种本来已经十分难得的声音,却在中国没有了发出的空间。这不仅是余杰个人的悲哀,更是中国人群体的悲哀。在经济上十分精明的中国人知道买东西的时候要“货比三家”能挑到最好的;但在更重要的思想领域,由于中共的统治,不同的思想没有机会走上自由市场的货架,没有一个让民众比较、选择的机会。而中国经济层面的变化,计算机网络的普及,使人们忽略、甚至忘记了自己曾被洗脑,至今仍在被洗脑,需要一个反洗、清除毒素的过程。身在毒中不知毒,这才是更深刻的悲哀。


● 美國總統布殊伉儷8月8日出席胡錦濤為各國政要設的午宴。
胡何不大方一點和夫人牽手?

没有1776,世界就可能是《1984》

余杰这本书给你提供一个和多数中文文章不同的看美国的视角。我认为他对美国的看法基本上是客观、公正的;他的观点倾向推崇传统美国价值的保守派。不足为奇,在海内外华文世界都以左倾、反美观点占主导地位的情况下,余杰推崇美国的文章遭到了不少人的抨击,认为他亲美、反华等等。事实上,如何看待美国,根本不是一个如何看待这个国家的问题,而是如何看待历史、如何看待资本主义、如何看待人类文明的问题;而这一切的根本,是如何看待自由的问题!

今天,倍遭中国这类专制政权和左派知识分子谴责的,是美国的所谓霸权。但美国的历史,不仅从来就不是一个霸权的历史,而清清楚楚是一个为人类争自由的历史。如果没有美国的1776,今天的世界就完全可能是《1984》。今天,中国虽然在经济上开始往资本主义方向迈进,但是在政治和对人的思想控制上,仍完全是《1984》中的老大哥。今天中国人基本可以吃饱穿暖了,但没有自由的思想,人就仍然是奴隶。美国今天在世界的所为,仍一如既往地走在其历史的轨道上,那就是为人类自由而战。

如何看待美国,也是一个如何看待资本主义的问题。当今世界反美的左派文人们,最主要是反资本主义。尽管美国的资本主义也被自己国内的社会主义思潮和越来越大的政府迅速蚕食着,但满脑子乌托邦的左派们,仍痛恨美国这个资本主义的发源地和大本营。能否保住资本主义,是能否保护私有财产、人的创造能力的关键;而保住私有财产和人的创造能力,最终保护的是人的自由、人的幸福的可能性。

铁幕中发出的光亮更可贵

中国人从小被灌输要以中国为骄傲,其理由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文化深厚。美国人也以美国为骄傲,但他们骄傲的理由是,这是一个地球上最自由的国家;做美国人是做自由人,做有尊严的人。这才是最值得美国人骄傲的!而其它的因素,诸如物质丰富、充满个人发展机会等等,都只是结果,是自由人创造的结果。

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往自由跋涉的历史。今天美国的方向,就是带领人类继续走向自由人的方向。所以,推崇以美国为代表的价值,其根本是推崇自由的价值!

余杰这些文章所推崇的美国,不是对国家的认识,而是对历史的认识、对西方文明的认识、对自由的认识。他不是站在美国的立场,而是站在捍卫自由价值的立场。尤其可贵的是,他的许多声音是在中国国内时发出的。当太阳升起以后,光亮虽然依旧美丽,但在铁幕黑暗中发出的光亮则倍加可贵。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这束光是多么小,多么微弱,它是光明的一部份,是人类跋涉在自由道路上的闪亮。有光亮就有希望,有美国这个火炬的存在,有一双双愿意举起美国这个火炬的手臂,地球上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最终都会被照亮。

(注:此文为余杰《秋千上的中美关系》序,该书即将由香港晨钟书局出版)

辛可:那些不应被遗忘的“白求恩”

作为一个逝去的加拿大人,诺曼•白求恩(Norman Bethune)的名字至今铭刻在中国人心中,他在大陆中国拥有十倍百倍于加拿大的知名度,而且,六十年来,几代中国人都对他的名字耳熟能详,即使在中国几乎全部割断与西方联系的文革时期,他的名字也会每天出现在普通中国民众的生活当中,甚至可以说,在那个时代,除了马克思之外,他差不多是最有名的外国人了。

毛泽东时代结束后,白求恩被中国人提及的频率有所降低,但作为一个固化的人物形象,以白求恩的名字命名的学校、医院、奖章等仍然存在,对医学界从业者来说,白求恩的名字仍然与至高荣誉紧密相连,特殊历史情境的因缘际会,使白求恩这三个字直接等同于“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对工作极端热忱、精益求精”的救死扶伤精神。

但如果说出另一个人的名字——亚瑟•杰克逊(或译嘉克森),绝大多数中国人将会感到陌生,即使动用威力无比的GOOGLE或百度进行搜索,也难以找到关于他的一鳞半爪的信息。但是,在差不多一百年前,他感动过整个中国,曾经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白求恩”。

与白求恩一样,杰克逊是来华服务的医生,但与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不同,杰克逊是一位来自英国的年轻基督徒。

时任盛京医学院院长的英国人杜格尔德•克里斯蒂(Dugald Christie,中文名司督阁)是杰克逊的上司,他给我们留下了关于杰克逊的宝贵文字记录:“亚瑟•杰克逊医生于去年十一月刚刚到达奉天。他在国内的工作很出色,已经被我们聘为医学员的教授,无论是人品,还是业务水平,他都很适合那个岗位。他是剑桥大学文科和医科毕业生,已经获得热带医学的文凭,在国内医院取得了丰富的经验,是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每个和他接触的人,都特别喜欢他。我们接触很多许来的传教士,但从来没有人这很快地适应环境,与中国人相处得这样好。”

1910年底来到沈阳的杰克逊医生本可以在传教和行医之余,有幸看到一个古老王朝的崩溃,但比武昌起义的枪声来得更早的是一场席卷东北地区的肺鼠疫。当时,中国的公共卫生事业几乎是一片空白,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创办的盛京施医院和盛京医学院基本代表了东北地区的最高医学水平,杜格尔德•克里斯蒂说:“我必须全身心地抗击鼠疫的斗争中,做总指挥和指导工作,杰克逊医生自愿到中国铁路车站去工作。”

“我们必须为这些可怜的穷人尽最大的努力。”杰克逊说。为了发现和隔离疑似病例患者,为了尽力挽救那些仍然有生存机会的人,杰克逊医生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任何人有事相求,这位外国医生都会给予热情的帮助。他精力充沛,富于同情心,给所有在那里工作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鼠疫患者的密切接触着高度的风险,“他已经注定要成为鼠疫的牺牲者。”1月24日,杰克逊医生病倒,1911年1月25日,26岁的杰克逊医生为工作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早在杰克逊之前,法国医生梅斯耐也在这场防治鼠疫的斗争中殉职。

杰克逊医生去世后,“我们接到许多中国人和外国人表示同情的电报和书信,中国报纸也接连登载有关的赞扬文章和书信。最触动中国人心灵的是他的青春、乐于风险和舍己为人的精神。中国人认为他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他的传教士朋友为他在沈阳郊外的墓前立了石碑,东三省总督锡良则派人给杰克逊的母亲送去一万美元(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的抚恤金,这笔钱马上就被杰克逊的母亲捐给了盛京医学院,用于完成盛京医学院的部分建筑。

关于杰克逊的墓地遗址,我始终没有查到相关资料,我想,即使躲过文革一关,它恐怕也难逃大规模商业拆迁的浪潮,但盛京医学院作为中国医科大学的前身之一,留存至今。按照中国医科大学校史的说法,中国医科大学的创办最早可追溯到创建于1931年的江西瑞金红军军医学校,最终于1948年合并原国立沈阳医学院和原私立辽宁医科大学而成,而私立辽宁医科大学即是由杜格尔德•克里斯蒂1892年创办的盛京施医院附设西医学堂会发展而来,至于盛京施医院,则由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创办于1883年,因此,我们可以说,杜格尔德•克里斯蒂是最早对中国医科大学做出贡献的创办者。

作为一个年轻的传教士,受苏格兰联合长老会海外传教委员会派遣来到中国东北地区的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在中国一住就是40年,1882年11月,杜格尔德•克里斯蒂携带新婚妻子乘船赶往中国,在营口港登陆,冒着风雪严寒,走了整整8天才来到沈阳(当时的奉天),却因为找不到安身之处,被迫返回,第二年春天,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再次来到沈阳,买下一处住宅,开始了他在东北地区传教、行医和创办医学院的工作生涯。40年间,从无到有,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创办了沈阳的第一家诊所、第一家医院、第一家医学院。他参加了1883年沈阳大霍乱的救助、1894年至1895年中日战争期间营口红十字医院的创建、1904年至1905年日俄战争期间受害者的收容,当然也参加了抗击清王朝崩溃前的那场肺鼠疫的斗争,而且,他还帮助东北地区的中国军队输出了最早的军医人才。40年间,在东北地区,杜格尔德•克里斯蒂与上至盛京将军、东三省总督,下至普通中国农民都有友好的交往,他尊重中国的习俗和文化,却又敢于破除民间迷信,大胆推行西医。

来中国前,杜格尔德•克里斯蒂的医学教授对他说:“传教是一种失败的尝试,参加这种活动无异于浪费你的生命。”而一位在中国工作多年的医生告诉他:“中国人根本不相信西医,他们不会吃你一片药。”

当时,中国社会的医疗水平极其低下,却又对西方传教士怀有各种希奇古怪的怀疑,有人认为传教士是英国侵略者的先锋,一些人则认为杜格尔德•克里斯蒂的药品会错乱人的心智,迫使服用者尊从外国医生并相信他的说教。在这样的误解之下工作,难度可想而知。

可是,对医疗传教士杜格尔德•克里斯蒂来说,“为了向受难者传播上帝之爱,为了与满州人一起分享永不熄灭的真理之火,为了共同启动未来时代的伟大力量,这些都是远大的理想。”

当杜格尔德•克里斯蒂的工作在行医和传教都取得可喜的成绩时,义和团运动爆发,杜格尔德•克里斯蒂被迫逃离沈阳,在这期间,教堂、医院和住宅被烧毁,许多基督徒殉难。当杜格尔德•克里斯蒂重新回到沈阳的时候,他只能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始一切。

在中国四十年的行医和传教生活,使杜格尔德•克里斯蒂赢得了中国人的广泛尊重,人们称他为奉天神医和奉天圣人,他创办的盛京施医院长期坚持“施医”原则,贫困病人免费就医,甚至免费供餐,而对富裕病人,则提倡他们自愿捐助,这样的做法,除最大限度地满足病人的需要之外,也有助于提升全社会的道德水平。1922年,当68岁的杜格尔德•克里斯蒂离开中国的时候,中国政府授予他嘉禾奖章,并为他在盛京医学院塑造了半身青铜塑像。可以说,他是沈阳乃至整个南满地区现代医学最重要的的开创者之一,把一生几乎全部的工作时间都奉献给了中国。

事实上,杰克逊和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只不过西方教会向近代中国传播宗教、医学、科技、文化的众多使徒中的两例。在能够较为广泛深入地影响中国社会的近代历史上,怀着传播上帝之爱的信念来到中国的传教士,对于提升中国社会的文明程度做出了巨大贡献:1834年美国基督教传教医生伯驾来华,教会由此迈出将医疗事业与传教结合的步子,截止1936年,西方基督教会在中国创办260多所教会医院;截止1937年,基督教在中国创办的医学院和护理学院达140多家,学生接近4000人;1949年以前,中国教会医院曾达全国医院的70%,其医院护士中的90%为基督徒,今天中国各大城市的著名医院,相当一部门的前身都是教会医院。除此之外,截止1949年,西方教会在中国创办的著名综合性大学就有14所,加上其它各种专门学校,它们为中国培养了大批的文化、科技人才。可以说,在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初期,西方教会力量是一个重要而不可或缺的推动者,尤其是在医学领域,他们为中国现代医学奠定了最初的基石。

但在1949年之后,教会对中国社会进步所做的贡献被逐渐淡化和否定,西方教会成了“帝国主义侵华的工具”,几代人的时间过去后,还有多少人记得那些不远万里来华的传教士白求恩们?那些为了中国人的健康和生命而先生的医疗传教士,中国还愿意为他们重新立一块墓碑吗?对中国来说,仅仅记住一个白求恩是远远不够的。

在官方意识形态和宣传系统的控制下,我们不再知道这些白求恩们的名字和事迹,而现行《宗教事务条例》对外国人来华传教的限制十分严格,它规定传教活动必须获得中国教会的邀请才可以进行,更不要讲在中国创办各种慈善性质的文化、医疗机构,这样的防范心理是“宗教侵略”虚构历史的产物。但是,回顾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上半叶西方传教士对中国社会作出的巨大贡献,我们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对虔诚侍奉上帝的传教士横加指责,我不是教徒,但我敬重并感激杰克逊、杜格尔德•克里斯蒂这些传教士,他们无偿地为中国带来了最需要的东西,这是中国近现代历史无可否认的一部分。近年来,一些在1949年后被取缔了的教会医院、教会大学的名字被重新起用,比如中国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更名为盛京医院,山东大学第二附属医院更名为齐鲁医院(巧妙地对应原教会学校齐鲁大学的名字,据说山东省内很多大学都想采用齐鲁大学的名字,出于宗教及政治上的考虑,无一获得批准),也说明历史是不容否认的,西方教会的功绩在今天仍蕴涵着很大的潜在影响力。相反,那些指责传教士充当“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先锋”的言论,越来越受到人们的怀疑,比如吴耀宗在1954年《中国基督教三自革新运动四年来的工作报告》中对于西方传教士的批判,在今天看来,就显得片面、极端、粗暴,缺少可信性,而且,基督教与中国的关系,早在西方国家的炮舰敲开中国大门之前就开始了,将宗教视为帝国主义侵略工具的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

对当代中国的历史教科书来说,基督教与中国两百年的亲密接触,是一段被淡化和刻意歪曲的历史,要完整准确地复述中国近现代史,必须勇于正视西方教会与中国社会两百年的广泛结合,我们绝不能继续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近现代史上的西方教会,尤其是,虽然遭受三自运动,文革等政治运动的打压,中国基督徒仍以飞快的速度增长,目前中国境内的基督徒人数至少已达1949年时的100倍,因而,有关西方教会“宗教侵略”的历史描述需要拨乱反正,这也是对几千万中国基督徒的合理交代。

本文参考资料:杜格尔德•克里斯蒂《奉天三十年》、《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文选第一卷》、盛京医院网站《百年历程》、《中国医科大学历史沿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