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龙:冷眼看奥运

冷眼看奥运之冷,是冷静之冷,而非冷漠之冷,更非横眉冷对之冷。出处有二。第一,我是个除了拳击,什么运动赛事,包括奥运会都不喜欢的人,所以,我的看奥运,不是肉眼观看奥运赛事,而是“心眼”对奥运这档子事的观察。这样的“看法”,当然不可能如铁杆奥运迷们那样,会发烧,会发昏,会失去理智,会失去正常的判断能力,会闹事,所以是冷眼,即冷静的眼光是也;第二,我做人的底线,我掌握的常识等决定了,我对奥运会等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一般情况下,不会被“权威”媒体,不会被他人所左右。这,当然是头脑冷静的表现。
   
权利与义务应该对等,“为国丢丑”的运动员是否应该受到应有惩罚针对种种普遍存在的、有违体育精神的种种现象,资深足球记者、评论员李承鹏先生发出了“别逼运动员愧对祖国,这样太反奥运”的呼吁。这是他的一家之言。我的一家之言则与他的不一样。
 
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夕,新华社曾经得意非凡地宣称:中国1099人组成的历史上规模最大代表团、人员组成上凸显五大特色、参赛目标瞄准四大“金牌”。中国选手将参加全部28个大项、38个分项、262个小项的比赛,是历史上中国代表团参加奥运会项目最全的一次。中国金牌总算为51,奖牌总算为100块。获得奖牌,尤其是获得金牌了,国歌奏起来,国旗升起来,掌声响起来,奖金滚进来,更有甚者,“民族英雄”的桂冠戴起来,教科书里的偶像当起来。

罢了,不说了,毕竟拿一块奖牌,尤其是拿一块金牌不容易,说有关运动员为国争光了,也无大的不妥。我想说的是,根据权利和义务对等的原则,你夺取奖牌了,是为国家争光,值得奖赏,那么,你没有能够夺去任何奖牌,就是为国丢丑,应该处罚。我知道,有人会说我这是钻牛角尖,是抬杠,是故意和谁过不去等。
 
想想吧,政府有关部门为培养一个奥运运动员,为了夺取一块金牌投入了多少亿元。养一头奶牛,它一天吃多少草料,产出多少牛奶,合不合算,这就是投入和产出的关系。

如今好了,只管投入,不管产出;只奖励争金夺银的,不惩罚丢盔卸甲的。显然,当运动员成了几乎没有风险的行业。一人得道,鸡狗生升天。能夺取金牌,教练,所在体育团队,父母,乃至母校,都跟着风风光光。而没能夺取任何奖牌,顶多是脸面不好看一点,再加上看官不关痛痒的指戳而已。说的风吹过,拿的实在货,你愿怎样说怎样说,我照样吃香的喝辣的,照样国门进国门出,照样当我的运动宠儿,你奈我何?

如果能够如此:你没能夺取奖牌,那么,你是没有运动天赋,尸位素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比如刘翔的因伤退出比赛,是刘翔临时突发疾病,还是他名利熏心硬要上场,从而给国丢丑的,还是他的教练,他的“单位”,他的保健医生失职了,硬逼鸭子为国争光了?总之,查个水落石出,罚个心服口服,以警来者。这样一来,滥竽充数者必定减少,投入必定减少,国家因此丢丑的可能性,也必定大大减少,那被我们指责为将奥运政治化的人,以及怀着别有用心参加奥运会混吃混喝的人,更是会因此知难而退。利国利民,何乐不为。
 
因此,赶快建立惩罚“为国丢丑”的运动员机制,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我们囊括以后奥运会奖牌,把奥运会参加成中运会的可能,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胜之不武:职业选手vs业余选手的比赛奥运会创立的初衷是鼓励人们参与其中,提倡重在参与,纯洁性被放到了极高的地位,所以限制那些以参赛为生的职业运动员参加,防止金钱玷污了奥运。虽然,在口头上,在书面上,“我们”还是承认奥运会的业余性,但在实际操作中,在政治奥运的左右下,在金牌第一,其他置之脑后的主导下,奥运会业余性的贞操,正在被北京奥运会肆意践踏着。

什么叫业余运动员?也就是说,作为运动员出现在比赛场上,这是他“主业”之余的副业。最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当被问及中美两国运动队参加奥运比赛有什么不同时,郎平谈了自已的亲身感受。她说美国奥运代表队直到比赛前两个月才开始组建,组建以前她是光杆司令,没有什么排球方面的集体活动。美国女排队员们都是兼职的,平时在各自的公司、单位工作,体育只是她们的业余爱好,政府也没有发给他们固定工资,都是靠自己养活自己。

其他运动员,有银行办事人员,警察,园丁,大学生,森林护林员,兽医,时装设计师等。中国所有运动员,一年365天,都有工资可领,其实,也就是政府从纳税人的腰包里掏钱财包养起来,他们不需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从年头到年尾,不是在训练,就是在比赛,完完全全职业化了,只是口头上不敢承认,也不能承认而已。这次获得金牌的两个拳击手邹市明和张小平,也是职业化了的。8月24日这一天,在48公斤级拳击赛中,蒙古拳手塞尔丹巴因右臂伤痛,不得不放弃了比赛。殃视解说者韩乔生说:“对方的放弃说明我们中国男人的拳头已经相当硬了!”“这是红色的中国游击战战法!”邹市明一个男人,竟然能够“代表”七亿中国男人。他一人“硬了”,七亿中国男人也“硬了”,事实在那里摆着,邹市明即使真的“硬了”,也是塞尔丹巴放给他,弃给他的。

在81公斤级比赛中,当中国拳手张小平打败了爱尔兰拳手肯尼.伊根后,韩乔生的亢奋达到了高潮,上一句,他说张小平把对手打得“找不着北了”,下一句,他更是说,“打出了中国男人的威风,我们用拳头说话,在力量对抗中一样有智慧,一样有力量,创造了神话:中国在腾飞,中国龙在腾飞!”究竟是谁找不着北了?你把持央视世界职业拳王争霸赛十来年了,难道你不知道,如果要靠拳头说话,别说美国英国等拳击超级大国,就是人口不及我们零头的零头的蕞尔小国菲律宾,你让你们的拳手和人家的亚洲驱逐舰帕奎奥过过招试试,看看是谁找不着北,看看你们中国男人还有什么威风,看看你们的中国龙是腾飞上天,还是铩羽钻草?内行谁不知道,这场拳赛,你们之所以能够捡到第51块金牌,只有用这句话概括最贴切:不是张小平水准有多高,而是对手水平太低了。不是职业选手的职业选手。纵胜了,也胜之不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连江湖人等,也不屑为之。正因为如此,有人讽刺中国运动员:中国参加奥运会的没有职业运动员,全是“专业”运动员;不管黑猫白猫能拿冠军就是好猫。假如用“全民体制”来办教育……

什么叫做“全民体制”?用口头、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集中力量办大事。怎么个集中法?也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尽全民之力,尽全国之力,尽全党之力,不计成本,不惜血本,就是要干,还要干好这件大事。能够被专制集权政府列为需要动用“全民体制”来办的事,一百件中,有九十九件会成功,有九十五件会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这,就是专制集权的优越性。因为,需要动用全民体制去办的事,它没有,也不可能有反对派,反对党,或异议人士去“掣肘”,添乱,泼冷水,吹冷风。

能够荣幸被列为需要全民体制去办的事,都是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事。从近年的情况来看,这样的事一般有两大类。一是专制政府认为威胁到自己政权稳定的事,如六四,非典,法轮功是也。二是能够给自己增光添彩的事,如三峡大坝,奥运会是也。如果说,一个什么基地,什么大棚是县委书记镇党委书记的形象工程,那么,奥运会,当然就是执政党最高领袖,政府首脑的形象工程了。
 
据网上披露,北京奥运会投入总额已超过3000亿元人民币。若考虑香港、青岛、天津、上海、沈阳和秦皇岛六座奥运比赛城市,为奥运比赛进行的场馆建设和城市基础设施投资,北京奥运会的全部投入将远远超过3000亿人民币。2007年中国政府教育投入1076亿,2007年GDP为246600亿,教育投入占GDP   0.4363341% 。全国每年公车消费就高达3000亿元人民币,不仅远远超过军费开支,更比教育
和医疗经费加起来还要多。
 
一方面,是金牌世界第一的甚嚣尘上;另一方面,是教育投入世界吆鸭子的装聋作哑。显然,如果能象办奥运这样,以全民体制的方式来办教育,那么,就不存在考得起读不起,六月考学子,九月考票子的“牢骚怪话”;如果能象办奥运这样来办教育,那么,就不会出现在极贫山区教了三十多年书,没能感动中国,而仅仅去支了两年的教,却反而“感动”了中国的怪事;如果能象办奥运这样来办教育,那么,就没有临时教师一个月五十来元“薪水”,一拿,就是一二十年的辛酸事;如果能象办奥运这样来办教育,就不会有犯了错误的城市教师被流放到乡村学校,乡村学校优秀教师被“选拔”到城市学校这样的混账规矩;如果能象办奥运这样来办教育,就没有灾难关头喊出“让领导先撤”的无心无肝“灵魂工程师”,就没有大地震来时政府大楼安然无恙,学校教室纷纷垮塌的非正常现象,就没有“男教师不准猥亵、强奸女学生”的特殊“教规”……

还有很多假如:假如用办奥运的人力、财力来解决“三农”问题、医疗保障问题,残疾人口社会保障问题,等等,等等,都算是好钢用到了刀刃上,偏偏,人家就把好钢用在了刀背上。富人顾来年,穷人眼前,作为一个“发展中的第三世界国家”,作为一个尚有数千万人口挣扎在贫困线上,甚至连温饱也没有解决的国家,我们有什么理由为金牌第一欢呼雀跃。打一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这,简直就是在用富人的减肥茶作为穷人的温饱粮。
                                                           
除了得到51块金牌……
 
奥运会前,中国的奖牌目标是,保住50枚金牌,结果,夺得了51枚金牌,49枚银牌、铜牌。可谓赚了个盆满钵溢。可是,除了获得这100枚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病了不能医的“破铜烂铁”外,我们还有什么改变,还有什么收获,还有什么进步?我所在的城市里,每天活动着上百个靠捡拾垃圾为生的下层人物。其中,有约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其中,又有百分之五十,是14岁左右的女童。其中有一个只有七、八岁,身高不足一米,面色蜡黄,浑身脏兮兮的女童。奥运会会前的一天,我看见她在一个垃圾车里翻搅着。突然,她在一只食品袋里发现了几块饼干,她慌忙把其中的一块塞进嘴里,并吸吮了一下捏饼干的那两个脏的不能再脏的手指。奥运期间,奥运之后,这个小姑娘仍然在捡垃圾。     

时间已经是21世纪,我们早都宣布“小康”,但贵州一个山区,还有上百位苗人住在原始山洞里,成为中国仅存的穴居人,他们的年收入只有200多块人民币。近20户的苗族人,他们还住在一个230公尺深、50公尺高的“中洞”里,生老病死超过百年,他们是中国13亿人口中最后的穴居人。 奥运期间,当地居民对造访者说:“我们在电视上看到‘奥运’这名词,但我们不知道奥运是干嘛的,也不知道奥运是什么意思。”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奥运于我何有哉?什么奥运,什么鸟巢,什么金牌,都与她,与她们无关,无缘。
 
中国占80%以上的农民、城市贫困人口,奥运和他们,又有什么关联呢?奥运能给他们的经济或精神生活带来他们希望的东西吗?我看可能性微乎其微,最起码,在目前政治生态情况下不会有什么令人期望的改变。
 
除了办了一届奥运会,除了获得51枚金牌,除了北京人过了一大把热闹瘾,除了7000万人今后多了个“我们曾经辉煌过”,“我们已经超英赶美了”的炫耀资本,其它的,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尤其是政治体制改革,这个医治中国大陆种种社会危机的良方,无疑还将被讳疾忌医的人顽固地拒绝。具体一些说,一党专政,惟我独尊的局面会维持下去的,西方式的民主仍然会被说成不适合中国国情的东西,中国大陆老百姓的素质,还要被贬低为不适合搞西方民主的低级素质。奥运前,奥运期间关押的思想犯,良心犯不仅不会因为奥运的成功和结束而获得释放,也许正相反,争对一切被认为借奥运作掩体,对党和政府进行攻击和诽谤的“敌对势力”,可能会遭到秋后算账。通过奥运会的举办促进中国大陆的政治改革进程,改善大陆人权现状的美好愿望,已经在很大程度和范围被事实说明,这不过是好心国际友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奥运结束了,奥运前掩耳盗铃般暂时被亮起红灯的狗肉馆,污染工厂等,该轮到绿灯,畅行无阻了。而与此相反的是,美国之音、自由亚洲电台等奥运前夕解封的中文网址,肯定又会被“金盾”起来。

还有,“公仆”坐轿依旧,“主人”抬轿依旧;贪污腐败依旧,街头流浪者依旧;吃喝嫖赌依旧,脸朝黄土背朝天依旧;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依旧,弱势群体,冤假错案依旧;城管,穷凶极恶依旧,菜农,忍气吞声依旧;计生,“吏呼一何怒”依旧,弱女,“妇啼一何苦”依旧;假话鬼话放心大胆依旧,真话人话如履薄冰依旧……凡此种种,且是50块,500块,5万块金牌所能改变得了的。
 
经济改革之舟已行远矣,政治改革之剑,却沉在了冰冷、黑暗的污水水底,数十年不能,不敢浮出水面,所以,任你将保护人权写进宪法,任你把改革的口号喊得山响,任你将高度民主的旗子拼命招摇,任你再举办一百届奥运会,全都是换汤不换药,旧瓶装新酒,穿新鞋走老路,掩耳盗铃,叶公好龙的招数。

在成为金牌超级大国后,中国代表队举行记者会,但这个记者会只有寥寥二、三十名记者出席,而且几乎都是内地媒体。外国记者对金牌榜首的记者会毫不感兴趣,他们大多涌往美国泳将费斯夺八金后的记者会等。这是为什么?就因为北京除了得到51块金牌之外,其他的,几乎什么收获也没有,甚至还有所丢失。比如奥运前的保护人权、进一步开放新闻自由等承诺成了奥运白条,比如奥运的扰民、烦民,甚至害民成了秃头头顶的虱子,比如奥运运动员年龄、刘翔的腿伤等涉嫌有假被穷最猛打等,这对于最在意别人看法,最在意自己形象,最讲究面子的政府来说,都是得不偿失的。

刘晓波:金牌崇拜与独裁民族主义

一、举国体制与两极分化

中共执政后,全面抄袭苏联体制,体育也不例外。举国体制使体育变成独裁政权的垄断行业,各级体委都是政府部门,所有的教练员和运动员都靠国家来包养,即便今天的大陆体育免不了金钱的诱惑和商业的侵蚀,但执政党主导体育管理部门和重大体育活动的传统,并没有实质性改变。

自从中国射击选手许海峰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为中国赢得第一枚奥运金牌之后,中国参加奥运会的宏大目标就是“扬我国威”,国威的具体表现就是金牌数量的不断增加。由此,中国备战奥运的资金投入也不断翻番,据林思云先生《奥运金牌的陷阱》介绍:“体育总局科研所的研究员李力研透露了这样一个数字:1988年汉城奥运会时,体育总局事业费每年10亿元;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时,体育总局事业费涨到每年30亿元;2000年悉尼奥运会,体育总局事业费又涨到每年50亿元。按这个数据计算,雅典奥运会备战4年,中国就要花费200亿元。如果这次中国队获得30枚金牌,那么每枚金牌的成本就差不多是7亿元,真可谓世界上最昂贵的金牌。”

作为对比,体育大国“俄罗斯为了备战雅典奥运会,2004年的体育经费增加了三倍达到33亿卢布,合计人民币约4亿元,备战雅典奥运会四年的体育开支不超过8亿人民币。俄罗斯这次夺得30枚以上的金牌应该没有问题,这样俄罗斯每枚金牌的成本差不多是2500万人民币,而中国则是7亿人民币。中国夺得一枚奥运金牌的成本为俄罗斯的28倍。”

2001年北京获得2008年奥运主办权后,举国体制下的奥运攻关便成为独裁体育的头等大事。中共政权为了在奥运上争金夺银而投入大量资金,出台了“奥运争光计划纲要”,建立一支人数高达17000名专职运动员、4900名专职教练员的庞大奥运兵团。之后,国家体委又推出“119工程”,为了在田径、游泳、水上等金牌弱项中尽快赶上。所谓“119工程”,即争取奥运119个项目上的119枚奖牌。

举国体制下的高投入,也确实带来中国金牌数的连续增长,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金牌第四,悉尼奥运第三,雅典奥运第二,一届上一个台阶。雅典奥运会后,争夺2008年北京奥运的金牌第一便成为独裁体育的最大目标。经过七年举国体制的准备,中国对金牌的狂热终于如愿以偿。在北京奥运上,中国在金牌榜上取代美国而成为老大,金牌数第一(51枚),奖牌总数第二(100枚)。

然而,奥运金牌第一的中国,靠的是金钱第一的投入,为了在北京奥运上争得金牌第一,投入高达430亿美元,相当于中国2007年卫生医疗开支97亿美元的四倍、教育支出157亿美元的三倍。如此“奢侈的金牌体育”,不仅在第三世界绝无仅有,即便与发达国家相比,也堪称“豪华体育”, 肯定是奥运史上前无古人的投资,也可能是后无来者的投资。而这样的“豪华体育”,只有罔顾民众权益的独裁国家才能做到。

对北京奥运上中国金牌第一,国际舆论与国内民间舆论的基本共识是“金牌大国并不能等同于体育大国”,因为当官权向世界炫耀金牌第一的辉煌成果时,中国的亿万普通人根本享受不到这样奢侈的国家体育。在独裁中国,体育是用高墙封起来的国家化精英化的特权,而基本上与提升百姓身体健康无关,甚至与拿不到奖牌的大量普通运动员无关。金牌体育的奢侈与大众体育的贫困,金牌运动员的一夜暴富和普通运动员退役后的艰难处境,使体育资源分配的两级分化日益拉大。仅就国人人均占有体育资源的两极分化而论,国家对奥运的巨额投入超过当今世界上的任何国家,而目前中国的人均占有体育用地仅为0.006平方米。数量超过60万个的各类体育场馆,67%归教育部门所有,25%归体委等系统所有,真正的公共体育场馆不足7%.城镇百姓大都只能在公园里和马路边锻炼身体,广大农民几乎就与公共体育设施无缘。

正如GDP崇拜造就了畸形的跛足改革,让今日中国变成权贵们一夜暴富的天堂与无权无势者持续受损的地狱,金牌崇拜也只能带来精英体育的天堂和大众体育的地狱。

二、体育是独裁民族主义的工具

中共之所以巨额投入奥运金牌乃源于金牌政治的需要。1949年后的中国体育史,就是体育变成独裁政治工具的历史。无论是毛泽东时代还是改革开放以来,体育与狂热的民族主义结盟,从来都是中共政权实施统治的工具,而非国家文明水平的展示。体育被用于独裁民族主义,洗刷“东亚病夫”耻辱和重振“天朝大国”霸权。

毛泽东时代的独裁民族主义,凝缩在“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的口号中。上世纪六十年代,原子弹的升空和乒乓球的崛起,同作为这口号的最好例证,植入每个中国人的梦境。庄则栋一代乒乓球的骄人战绩,是我们这代人摸不去的记忆,至今还能清晰的记得当年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大红标题“庄则栋大胜高桥浩 李莉勇克关正子”(高和关都是日本著名选手,世乒赛冠军)。于是,乒乓球变成了“国球”,其在世界上的优势地位一直保持到今天。毛泽东想成为世界领袖的野心,靠“解放全人类”的病态乌托邦意识形态说教来支撑,他不顾国情和国际局势,对外盲目地同时对抗美、苏两个超级大国,用输出革命的外交战略来收买和支持第三世界,特别是那些“有奶便是娘”的无赖小国,直到苏联在政治上军事上对中国的挤压使毛泽东无力承受之时,他才以实用主义的态度与美国结盟。于是,当时中国最有实力的乒乓球便充当了毛泽东的外交使者。

邓小平时代的独裁民族主义,凝缩在“振兴中华”的呐喊声中。中国女排的崛起及五连冠,北京大学等高校大学生为女排的胜利而狂热,率先喊出“学习女排,振兴中华”的口号,敢于拼搏的“女排精神”立刻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教材向全国推广,成为各行各业学习的典范。在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上,中国实现了零的突破并获得15枚金牌,位列第四,使国人的民族主义狂热遽然高涨,中共媒体兴奋地高呼:“许海峰捅破了一层叫做‘东亚病夫’的纸,……一个积弱百年的大国,经历生死涅槃之后,这个东方巨人在1984年的洛杉矶宣布自己的醒来。”自此以后,奥运金牌在中国就变成了独裁民族主义的招牌,金牌的多寡象征着国力的强弱和民族精神的优劣,每届奥运中国媒体都要进行以金牌为核心的爱国主义宣传。

六四大悲剧的发生,中共政权陷入改革以来空前的内忧外困之中。对内是道义合法性急遽流失,致使政权加强政治上和思想上的控制。对外是中国与西方的关系全面倒退,人权问题成为中美关系中最醒目的冲突焦点,致使中共政权把经贸外交置于首位。与此同时,把爱国主义提升到“五热爱”之首,用煽动爱国主义情绪来一箭双雕,对内用于弥补道义合法性的急遽流失,对外用于抗衡西方的外交压力。

于是,在邓小平制定“决不当头”的韬晦外交之下,继毛泽东的“乒乓外交”之后,中共再一次打出了体育牌。对1990年的亚运会的极力张扬和之后的北京申奥,都是体育外交的重头戏,以至于,为此而释放了著名政治犯魏京生和徐文立。但由于距离六四大屠杀太近,导致1993年申奥失败,百年耻辱之上又添了新耻辱,“西方反华势力亡我之心不死”之说又有了新例证,国内掀起了改革以来的第一次民族主义思潮。从此以后,中共越来越以民族主义为意识形态的核心,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提升爱国主义情绪的机会,全力宣扬和纵容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民族主义思潮。

邓小平死后,江泽民为了个人权力的上升及巩固,不断提出新的理论来代替毛思想和邓理论。在民族主义不断高涨的鼓荡下,江核心提出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的新口号,以代替毛时代“站起来”和邓时代“振兴中华”,在重要的公开讲话的结尾,他屡屡以突然高亢声音喊出这句誓言。于是,申奥又一次作为中共的独裁民族主义王牌被打出。对内,中共以申奥来提升威望和巩固政权;对外,宣泄由93年申奥失败开始越积越深的民族耻辱和对外仇恨。为了得到奥运主办权,中共全力出击,不但采取了一贯的以经贸牌应对政治压力的策略,而且聘请世界著名的公关公司进行策划和包装,甚至对外作了改善人权和言论自由的承诺。这种志在必得的背后是再也输不起的恐惧。2001年的北京申奥成功,同时满足的官方与民间的急切期待,官方似乎创造了巨大政绩,民众的病态民族主义虚荣得到了满足。

可以说,二战后的任何一个国家的一个城市得到奥运会的主办权,都不会象北京得到2008年奥运主办权这样,进行如此广泛的政治操作和全民动员,投入如此巨额的资金,掀起如此罕见民族主义狂潮。在申奥成功的那个夜晚,北京有一百多万人上街欢庆,全国主要大城市彻夜狂欢,江泽民等中共寡头,不但出席“中华世纪坛”的庆祝大会,并在民众狂热的感召下,江泽民还临时决定登上天安门城楼与民同乐。“实现百年梦想”、“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西方反华势力的破产”……等口号铺天盖地。而在挥舞的国旗、激动的泪水、几乎把嗓子喊劈了的欢呼的背后,支撑着这种狂热强国心态的正是“百年耻辱”和“东亚病夫”的历史所固化的雪耻情结、自卑心理和称霸野心。

三、金牌崇拜症将使中国体育不堪重负

到了胡温办奥运,京奥已经成为最大的政治,也成为显示“万邦来朝”的天朝大国形象的机会,为此而邀请上百个国家的政要来北京参加开幕式,以至于,进入奥运年,是否出席京奥开幕式变成了一场中西外交战。与此同时,胡锦涛多次主持政治局会议讨论京奥问题,任命政治局常委习近平担任京奥负责人,还在奥运开幕前破例举行大型记者会。可以说,胡温政权为了确保京奥成功而不惜一切代价,意在向世界展示一个“奢华的北京”、“绿色的北京”、“科技的北京”、“微笑的北京”和“铜墙铁壁的北京”,但就是不要“人权的中国”和“新闻自由的中国”。

所以,无论动员多少人力、投入多少物力,京奥展示给外界的更多是警察国家的“政治奥运”和“奢华奥运”。在长达七年的奥运筹备期,中共当局并未兑现向世界作出的改善人权的承诺,致使国际社会对北京奥运的批评声不断高涨。进入奥运年,爆发了西藏危机、瓮安民变、杨佳袭警、昆明爆炸等一系列激烈官民冲突,加重了2008年8月8日这个日子的危机色彩,“共赴国难”的情绪在网络民间传递,“避运”、“受运”、“恭外运”的戏虐在市井江湖中走红。

好在,举国体制在办大型活动上还是有效的,中共的全民办奥运动员和耗费天文数字的纳税人血汗,的确为奥运提供了一流的比赛场馆、赛事组织和后勤保障,让各国运动员和贵宾得到前所未有的奢华享受,奥运期间也没有发生爆炸性事件,国际舆论的关注焦点自然转向精彩的赛事。不可否认,仅就体育赛事的奥运而言,京奥无疑是成功的。但京奥期间的中国媒体,包括以往敢于直言的开明媒体,在中宣部的严令下完全失语,而只能跟着党国奥运的主旋律起舞,则凸显中国特色奥运的内在恐惧。

看看中国媒体关于中国队的赛事报道,给我的感觉真的是满眼金牌。在那些主持人的腔调和表情中,在前线记者对金牌运动员的提问中,我看不见运动,看不见奥运精神,更看不见人的价值,甚至看不到民族尊严,好一个“除了金牌,还是金牌!”

从北京奥运开赛的第一天,从央视到地方台的奥运报道就开始了“数金牌”的宣传;整个奥运期间,中国金牌数一直名列榜首,每个频道的奥运节目都会无数遍地播出金牌榜。奥运结束后,央视几个主要频道和地方台的体育频道,还在一遍遍地数金牌,一块块地回顾夺金过程,一个个地赞美冠军,反反复复地念叨中国终于崛起为金牌巨无霸。这种对金牌的病态热衷,如同暴发户对金币的畸形快感,不厌其烦地数口袋里的金币,金币碰撞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金色是世界上最耀眼的色彩。

在独裁民族主义的操控下,国际性体育比赛的胜负,在中国已经变成了一个泛政治化民族化的象征性符号,奥运金牌负载了过于沉重的强国梦想。从1984年洛杉矶奥运中国获得15枚金牌开始,中国就慢慢地患上了奥运金牌崇拜症,1988年中国兵败汉城奥运会,仅获得5枚金牌,引发出整个中国的悲情,其悲怆程度不次于丧权辱国,致使中共当局加大对奥运体育的投入,制定了以争夺奥运金牌为目标的体育发展计划“奥运争光计划”,中国从此走上了“金牌崇拜”的奥运之路。

“奥运争光计划”的实施立竿见影,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中国获得16枚金牌,让党国尝到了举国体制的甘甜。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虽然中国获得的金牌数也是16枚,与巴塞罗那奥运持平,但首次参加奥运的王军霞却为中国带来狂喜。她以14分59秒88的成绩获得女子5000米金牌,还获得女子10000米银牌,实现了中国在奥运长跑项目上的金牌突破。她身披五星红旗绕场一周的画面,至今仍然是中国人最骄傲的辉煌时刻。此前,王军霞在世界性女子长跑项目上还获得过一系列崇高荣誉,特别是1993年,她先后获得多项冠军并两破世界纪录。她在德国斯图加特世界田径锦标赛上获10000米金牌,在西班牙世界杯马拉松赛中获个人和团体冠军,在北京第7届全运会获3000米和10000米两项冠军,两次(预、决赛)打破3000米世界纪录(8分12秒11、8分06秒11),一次打破女子10000米世界纪录(29分31秒78),成为世界上第一位突破女子10000米跑“30分钟大关”的运动员,她所创造的这两项世界纪录一直保持至今。1994年,她在12届亚运会上获10000米金牌,还取得北京国际马拉松赛冠军;1995年,她在印尼雅加达亚洲田径锦标赛上获得10000米和5000米两枚金牌。由此王军霞先后获得了一系列至高的荣誉,1993年,她当选全国十佳运动员之首,并获英国环球电视台“环球体育最佳运动员”、“世界十佳运动员”称号;她荣获1993年、1994年国家体育运动荣誉奖章。1994年,她在获得世界田径的最高荣誉第14届杰西。欧文斯奖,这也是亚洲运动员首次获此殊荣。那几年,“马家军”传奇和“东方神鹿”的美誉,几乎变成中国体育的代名词。

2000年悉尼奥运,中国获得28枚金牌,首次进入奥运会金牌榜前三名,实现了第一次飞跃,举国欢腾。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和2004年雅典奥运中国金牌数排名第二的32枚,特别是刘翔获110米栏金牌,跨出12秒91的破奥运记录、平世界纪录的好成绩,成为亚洲获此殊荣的第一人,带来了“赛出一个新中国”的狂欢。之后,刘翔又在2006年瑞士洛桑田径超级大奖赛上以12秒88打破沉睡13年之久的110米栏世界纪录,“翔飞人”由此成为中国体育的代名词,也成为国人给予最大期待的民族英雄。

正因为党权和国人太在乎金牌,刘翔退赛才会在中国激起舆论狂潮。田径本来就是中国的弱项,王军霞一代女子中长跑选手退役之后,中国争夺田径金牌的最大希望就是在雅典奥运夺得110米栏金牌的刘翔了。遥想2004年雅典奥运,刘翔夺金后央视直播员的疯狂叫喊,刘翔在领奖时的夸张动作,他在接受采访时的大言不惭:“亚洲有我,中国有我”,使他瞬间变成了“民族英雄”。所以,到了北京奥运,在刘翔登场之前的宣传中,他身上的民族主义光环照耀全中国,他在鸟巢的表现已经成为最大看点,110米栏的金牌已经成为中国人心中分量最重的金牌,甚至,似乎整个鸟巢的田径赛事都是为了刘翔一个人的表演。所以,中共官方才让刘翔身背的1356号,据说象征着十三亿人和五十六个民族,但刘翔因伤退赛,让唯一的冲金希望落空,着实让爱国者们极度沮丧。

在奥运历史上,伟大运动员的因伤退赛乃平常之事,还从来没有哪个著名运动员的退赛,会引发出类似刘翔退赛的舆论狂潮。尽管中国拿到51枚金牌,已经大幅度超越美国而成为当今世界体坛的金牌老大,但刘翔退赛引发的舆论潮说明,国人的金牌狂热的背后,仍然是“输不起”的独裁民族主义。这种独裁爱国主义极为畸形,也极为蛮横,挥舞着国家利益或民族荣誉的尚方宝剑逼人低头。在刘翔退赛事件中,这柄尚方宝剑也压垮了一向骄狂的刘翔,使他不得不出面向全国人民道歉。在我看来,只有中国这样的举国体制和畸形民族主义氛围才会逼出了奥运史上的荒唐剧——因伤退赛的运动员居然要出面向全国人民道歉。

但在中国的举国体制下,要求刘翔道歉似乎理由充分:1,刘翔是党国出钱培养出来的,刘翔成名后的暴富也有党国的功劳;2,刘翔的“民族英雄”是党国和爱国民众给予的,刘翔背上了1356这个号码,就意味他与十三亿的生死与共。得到那么丰厚的经济实惠和享受到那么崇高的社会荣誉的刘翔,其成功是党国和民族的荣耀,其失败也就必然是党国和民族的耻辱,他自然要因自己的失败而道歉。

曾几何时,举国体制下的奥运金牌主义,已经让中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现在北京奥运的金牌第一,必将让中国体育背负“高处不胜寒”的压力。奥运结束后,中国媒体陷于没完没了的自我炫耀,并大量引述境外媒体的赞美之词,甚至把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的赞美(truely exceptional games)翻译成“无与伦比”,特别是举国沉浸在金牌第一的亢奋中,似乎预示着整个中国将全面超越美国而成为世界第一的辉煌前景,进一步强化了金牌崇拜综合症,让举国体制制造的大国骄狂与可怕的金牌依赖及其焦虑休戚与共。2012年,中国代表队将背负着金牌老大的沉重包袱前往伦敦。如果四年后中国的奥运金牌达不到51枚,甚至保不住金牌老大的位置,我不敢想象中国国内将陷入怎样的歇斯底里!

金牌崇拜综合症起码隐含着三重危机:1,权力操控下体育资源占有的两极分化,国家的奥运工程占有最多最优质的体育资源,而普通百姓甚至享受不到任何体育资源;金牌运动员被捧上“不胜寒”的云端,获得金钱与荣誉的双丰收,而普通运动员只能陷于双重贫困。2,极端的权力虚荣和民族虚荣所形成的畸形压力,让中国体育变形为输不起的比赛。比如,刘翔退赛引发的舆论狂潮,致使不堪重负的刘翔不得不出面道歉。中国女足输给日本队,丧失了进入四强的资格,被足协主席谢亚龙呵斥为“要精神没精神,要斗志没斗志,要技术没技术。”女足队员还要为赛后总结会提交“检查”。3,金牌第一的最大害处是加强了中共政权对举国体制的信心,不但要延缓对陈腐旧体制的改革,而且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继续强化旧体制。君不见,北京奥运金牌榜的座次基本排定之后,中共体育官员对劳民伤财的举国体制的高度肯定,北京奥组委高级顾问魏纪中在记者会上表示,四十五块金牌说明了“举国体制”是有效的。他还举出苏联解体后体育的衰落来证明中国维护举国体制的明智。

如果中国官民继续沉浸于举国体制的金牌辉煌中,不断地用中国式翻译的“无与伦比”来自我炫耀,那么中国体育就只能在政治化和奢侈化的金牌崇拜路上越走越远,中国人看奥运,享受的不是体育带来的快乐,而是民族虚荣心的满足;汲取的不是真正的体育精神,而是金牌主义的鸦片;中国也只能止步于“金牌大国”,而不可能成为“文明大国”。

2008年8月25日于北京家中


 

贺卫方:三个至上,谁至上?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不同文化下的话语风格,是否讲求逻辑也许是其中值得关注的一个分别。唐德刚先生曾经分析我们的思想史,其中不讲逻辑的特征被他归因于“东西两方对‘法’的观念不同的滋长有以致之”。他说:

“法律”是最讲逻辑的。因而个个律师都是逻辑专家;而律师在西方社会里的地位——从古希腊罗马到今日的英美法苏——那还了得!可是我们传统中国人(古印度人也是一样)最瞧不起所谓“写蓝格子”的“绍兴师爷”和“狗头讼师”。我们的“仲尼之徒”一向是注重“为政以德”的。毫无法理常识的“青天大老爷”动不动就来他个“五经断狱”,断得好的,则天理、国法、人情、良心俱在其中;断得不好的,则来他个“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满口的革命大道理,事实上则连最起码的逻辑也没有了。西方就适得其反了。西方的律师,诉讼起来,管他娘天理、人情、良心,只要逻辑不差,在国法上自有“胜诉”。因而他们的逻辑,也就愈发展愈细密了。(《胡适口述自传》第五章注释23)

唐先生的说法也许多少忽略了一国政治形态对于逻辑学发育的影响,例如雅典式的民主政体对于演说、辩论的讲求,就在很大程度上推进了逻辑学的发展。不过,说法庭之上是否讲求法律至上、遵循逻辑规范是其中重要的因素却毫无疑问。

眼下全国司法界正在“大学习、大讨论”,其中的核心内容就是贯彻“三个至上”学说:始终坚持党的事业至上、人民利益至上、宪法法律至上。报章连篇累牍,会议连绵不绝,最高法院甚至还组成宣讲团在全国巡回宣讲。我对此感到很困惑,因为这“三个至上”在逻辑上存在着值得商讨的地方,尤其是把它运用到司法领域时,这样的逻辑困难会给司法界带来某些混乱。

很明显,所谓“至上”,便是最高的准则。至上有其惟一性,不可以有多个准则一块儿至高无上。好比在一个家庭里,假如有一个人说话具有最终极的权威,那么就不可能是公公的意志至上,婆婆的意志同样至上,媳妇的意志还是至上。又好比奥运会比赛,冠军只能有一个。一下子出现三个冠军就摆不好——领奖台齐平,同时奏三个不同国家的国歌,岂不是乱了套,或者用时髦的说法,就要“俯卧撑”,或者如正龙拍虎一般扑朔迷离!因此,如果党的事业、人民利益以及宪法法律是具有不同内容、相互区别的三个事物,那么我们必须给出一个顺序,按照法律界熟悉的说法,要对于三者的效力位阶作出安排。例如,或许可以如此表达:当法官处理案件时,需要对于上述三者进行考察,当三者统一时,应依据宪法和法律作出判决;当三者有矛盾时,应将人民利益置于宪法法律之上,将党的事业置于人民利益和宪法法律之上。也就是说,在效力位阶上,党的事业最高,人民利益次之,宪法法律再次之。

这样的说法在逻辑上没有问题了,但是在我们的政治语境下却是不成立的。因为按照官方一贯的话语模式,在我国,这三者是一而三、三而一的。十七大修改通过的《党章》在总纲里明确地说:“党除了工人阶级和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没有自己特殊的利益。”在一次领导人的讲话中,我们读到这样的说法:“我们党领导人民制定了宪法和法律,也要领导人民遵守宪法和法律。宪法和法律体现了党的主张和人民意志的统一。党员遵守宪法和法律就是遵从人民的意志,服从党的领导。所有的党组织、党员尤其是负责干部的言行,都不得同宪法、法律相抵触。加强党的领导同充分发扬民主和坚持依法办事是一致的。”(《十三大以来重要文件汇编》中册页943-4)既然三者之间毫无区别,那么不厌其烦地把三者并举,而且要“三个至上”,岂非修辞上的同语反复?

问题的困难还在于,如果用“三个至上”作为指导司法的准则,那么司法官员就必须在每一个案件里对于三者作出辨析,要时时分析,怎样的判决不损害党的事业,怎样的判决符合人民利益,当然还需要符合宪法和法律。对于我们的数量在20万以上的法官来说,这似乎是一个大难题。对于什么是党的事业,什么是人民利益,不同的法官也许在理解上会有很大差异。张志新对于“文革”提出异议,她的观点尽管与当时的党中央决策完全矛盾,但是后来的历史证明,如果她的主张得到采纳,党的事业就会得到维护。当时的司法机关判处张志新死刑,这种表面看来符合中央要求的做法,最终证明给党的事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再说人民利益,所有的诉讼都存在着对立的利益诉求,农民状告县政府违反土地承包合同,“最牛钉子户”因补偿不合理拒绝拆迁,提款机出问题许霆飙取17万先被判刑无期后来又改为5年徒刑,刘燕文诉北京大学要求颁发毕业证先胜而后输……究竟谁是人民,谁是敌人?判谁胜诉算是“人民利益至上”?如果放开手让不同的法院、每一个法官都按照各自对于党的事业、人民利益的理解而不是严格地依照宪法和法律的规则去办案,这个国家的司法岂不是要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燕瘦环肥,五花八门?

自己越想越不解,“一事不知,士之耻也。”遵循进一步解放思想的教导,提出上述疑问,尚祈高人为我释疑解惑,则幸甚。

2008-8-21

陈奎德:共产制度的接班危机:从华国锋看

华国锋去世了。

作为一个转折时期的转折人物,华国锋的生涯极富戏剧性。他火箭般窜升,君临天下,成为毛死之后中国的最高领袖;并逮捕毛妻及其政治帮派。不久,又流星般坠落,王冠堕地,成为可有可无的政坛隐匿者。

华国锋其人,用四川话来说,是“面带猪相,心里瞭亮”。看起来肥头大耳,忠厚老实,但并不缺乏在中共这个大染缸里浸泡久了后的农民式狡猾。

华的政治生涯有三个重要事件:其一是周恩来去世后被毛任命为总理,并被指定为接班人,其二是毛去世后担任中共党主席,与叶剑英汪东兴等联手,突然逮捕毛妻江青及其同党,结束文革。其三是在主政期间因坚持毛路线,在权力斗争中被复出政坛的邓小平击败,黯然辞去最高职务。

这三件事都与中国命运息息相关,特别是逮捕江青等人,成为当代中国历史的转捩点。因此,华国锋其人,虽然今天三十岁以下的中国年轻人对之已经不甚了了,他仍是一位被刻进了历史的人物。

华,作为已经占据党政军最高权位的“英明领袖”,不旋踵间,三下五除二就被对手搞下了台,这在中国这类国家,还是罕见的现象。何以至此?

关键在于,就“天时-地利-人和”这三者看,华国锋都占了劣势。

天时者,毛去世后之天下大势也。其时,唐山大地震刚过,该城犹如当时中国之缩影,满目疮痍,经济濒于崩溃,举国鸦雀无声,道路以目,冤狱遍地,天怒人怨,人心思变。一个“变”字,囊括了当时中国天时的“核心”。但是华国锋最怕者,恰恰就是这个“变”字。因为他的权力来源于毛,变了毛的路线,华的权力就失去其凭借,就悬空了。因此,虽然他权衡左右势力之强弱后倒向了右翼,为了防范自己成为江青的傀儡而借助右翼军方势力逮捕了江,但他一辈子的直觉都非常明确:必须保卫自己权力的来源,坚持“照过去方针办”,因而他对邓小平10月10日的表态信不予理睬,并提出“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如此公开地抗拒“变”,他也就站到了天时的对立面。

地利者,皇城根下中南海的盘根错节的地气。华国锋从湖南调来京城不久,熏染尚欠火候,尚不知皇天后土的东西南北也。因此,在北京,他缺乏地利之便。

人和者,北京官场左右上下之人脉“和谐”之谓也。华国锋,先以逮捕江青等人开罪了毛氏极左帮派;后又压抑邓氏出山,从而结怨于邓胡诸右翼大佬;而对于与自己联手宫廷政变的汪东兴、吴德等同党,当他们一个个先后被整肃失势下台时,华不仅未出手相救,甚至有时落井下石。从宽宥的的角度说,他是不仅缺乏保护政治同党的意愿,也缺乏保护他们的实力。因此,他成了政治“绝缘体”,左右中,几边都不靠,几面不是人。如此,“霸王别姬”是迟早的事。正如所料,身为中国的“新天子”,华国锋其时正逐步向光杆司令演化。据此,他被褫夺最高权力也就指日可待了。

与华相较,当年邓在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方面都占有优势。他被毛整肃,“三起三落”的经历使他如神迹般被民众崇拜,从而自然代表了“天时”——“变”,也就是所谓“改革”。论地,他有京城串联之地利。论人,他有党政军内深厚的人脉。“天地人”当时邓小平都占全了,他能取代“英明领袖”而摇身一变为“核心”,其实是没有什么奇怪的。

华国锋,作为一个历史人物,他的悲剧在于,是他,在风雨飘摇的历史关头,冒了风险,从而开辟了新的政治可能性。然而,新的可能性却不属于他。华的权力来源,他的合法性基础,他的政治才能,他的意识形态底色,使他没有抓住这一可能性,而是为人作嫁,让他人去收获了巨大的政治果实。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他的宿命。

此外,我们也不能不指出,在华当政期间,有些直接是“照过去方针办”而酿成的新罪行。政治犯良心犯王申酉、李九莲、钟海源等的死刑,就是在华任最高领袖时执行的。无论华是否亲手参与过问了上述案件,他都难辞其咎。这些罪孽,也将刻在他的墓碑上。

回览华国锋其人,可以领悟共产党政权在权力转移过程中,何以总是出现危机,常常发生政变。无疑,是因为没有一套制度性的转移权力的规范(如现代的选票,如历史上的长子继位)可供遵循。于是,刀光剑影血腥政变,就成为此类国家接班时期的家常便饭。笔者常称其为共产国家权力交接的“癌症”,无法治愈。有鉴于此,仅仅因共产“癌症”迸发时的非人道性、残酷性,共产制度也无法为它自己的生存作辩护的。

崔卫平:为什么是索尔仁尼琴

处女作爆得大名

无论如何,这部《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是一部经得起考验的上乘之作,将它放在同时代其他杰出作家比如加缪、莫拉维亚的作品一起,不会显得逊色,1970年诺贝尔奖颁奖词中特地提到了它。有意思的是,在那个短小精悍的颁奖词中,同时提到的还有当时苏联权威媒体对于这部作品的评价:“《真理报》将索尔仁尼琴与列夫。托尔斯泰相提并论”。这个信息所包含的意义,我们下面再谈。

小说本身规模不大,翻译成中文只有十来万字。在今天的年轻读者看来,它拥有一个骇人的外表,涉及的是劳改营题材。对于这个被隔离的区域,一般人们并不指望了解得更多。然而,这不是一个有关绝望的故事,而是一个有关希望的故事;不是有关死亡的故事,而是有关生命的故事:主人公舒霍夫战前是一个木匠,卫国战争期间在森林里当了两天俘虏,还是他自己主动坦白了这件事情,于是被判8年监禁发配到劳改营来。在一种倒霉透顶的环境中,他至少在表面上过得“有滋有味”。

早晨醒来他正在琢磨是否去卫生所拿一张病假条,因为动作慢了一些,被罚在早饭前擦洗看守所的地板;再去食堂,只有吃剩下来的冰冷的汤等着他。临出工前领到了当日的口粮一块面包,他掂估了一下,被克扣了大约20克,他迅速将它分别藏在了不同地方,等到最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吃。集合排队之时,也是一天中第一次搜查的时刻:不是怕犯人们身上有刀子,而是担心这些人携带3公斤的粮食逃跑。可见这个地方足够偏僻,足够冰天雪地。“为了避免肚子里咕噜咕噜乱叫和想吃东西”,舒霍夫开始想念家中来信中所说,有人打完仗带回来一块镂花板,乡邻们热衷于印染花毯,赚了大钱,“舒霍夫真想哪怕看上一眼这种花毯也好”。按照他自己的心意,他并不想放弃家乡传统的木工活,但是如果在挣钱方面赶不上自己的乡亲,未免有些丢脸……

所有这些场景、细节都写得十分准确,十分结实,像刀刻一般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说,对于细节的中肯、忠实和无限坚持,体现了这个人精神上的意志和毅力,他的耐心、不屈和尊严:在一种将人归于虚无的环境中,抓住那些细节,正是抓住了生活中那些持久的东西,那些在阳光下无法藏匿的东西。

这一天没有任何高潮,到了晚间躺在床上时,这位老兄发现自己这一天堪称完美:“没有被关禁闭,没把他们这个小队赶去建‘社会主义小城’,午饭时赚了一钵粥,小队的百分比结得很好,他舒霍夫砌墙砌得很愉快,搜身的时候锯条也没有被搜出来,晚上又从采扎里那里弄到了东西,还买了烟叶。也没有生病,挺过来了”。可是这样的日子要过上“三千六百五十三天。因为有三个闰年,所以得另外加上三天”,真是很不容易。

这是作者真正的才华所在,将原本是枯燥窘迫的生活写得十分引人入胜。采取一个底层人物的口吻也帮了他的大忙。对如此一个小人物,人们能够要求他什么呢?他长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对于更多更复杂的事情一无所知,类似“鼹鼠”似的小动物在这个环境中讨一份生活,按照它所提供的尺度将自己的身体卷曲起来,努力去适应它,同时也在用身体测量它,以便能够描摹出它的地形地貌。有研究家敏锐地发现,作品的叙事者在作者与主人公之间自由穿梭,一会儿是作者的观察,一会儿是舒霍夫的观察,其间的过渡不露痕迹。这样随时将叙事视野限制在主人公的视野之内,使得作品语言抹上了一份天真、富有活力的色彩。后来采访过索尔仁尼琴的美国《时代》周刊记者大卫。艾克敏曾言及这部作品发表的1960年代,自己正是牛津大学学俄语的学生,如何在老师的引导下发现和体会其中大量劳改营的黑话,也是一桩有趣的探险经历。

勋章英雄—劳改犯—平反

随着这部作品的问世,一颗耀眼的文学新星出现在苏联文坛上,这年索尔仁尼琴已经43岁。小说中以他自己亲身经历为基础,故事略有不同。在进入劳改营之前,索尔仁尼琴从来没有当过什么木匠瓦匠,而是一名大学数学系的毕业生,1918年生。父亲在他没有出生之前遭意外枪击去世,由寡母带大。按当时的阶级划分,他的家庭属于旧阶级。据他后来称,自己9岁时便知道要成为一个作家,但是考虑到年轻人从事文学不仅有经济上的问题而且也有政治上的风险,于是作了一桩安全得多的选择,他选择了学习数学和物理。在大学期间值得一提的是,他狂热地迷上了马克思主义,蜜月期间这位新郎一大早便起床阅读《资本论》,如饥似渴一般,乃至没有考虑如何将自己的婚事告诉双方家长。

当他大学毕业的1942年,他上了前线。因为作战勇敢,两次获得卫国战争荣誉勋章,官至炮兵上尉,这个位置便可以享受到苏联军队为军官提供的各种特权。然而战争即将结束之际的1945年,他所在的部队已经推进到东普鲁士美丽的首都柯尼斯堡,他甚至在一幢被遗弃的德国农舍中发现了一本载有托洛茨基照片的德文书,于是将这本书上的照片剪下保存了起来,他突然接到命令去将军办公室报道,“你被逮捕了!”理由是他与一位军中战友的通信中含有贬义地但其实是隐晦地 (“有八字须的人”)提到了斯大林,刚刚到手的托洛茨基的照片也是错误之一。

与小说中的舒霍夫刑期8年一样,索尔仁尼琴在劳改营也一呆8年。很有可能,那是他在精神上最为充实饱满的几年。在诺奖受奖词中,他引用了俄罗斯文学前辈陀斯妥也夫斯基的那句话:“美将拯救世界”。在劳改营里,许多像索尔仁尼琴一样做着文学梦或者做其他梦的人们,他们即使在干活、躺在腐烂的稻草堆上或者在列队时,也经常是满脑子诗句。在那种极端情况下,诗歌是维护内心尊严的途径。监禁中不允许拥有纸和笔记下来,索尔仁尼琴想方设法将自己写下的诗句记在脑子里。他为自己发明的帮助记忆的办法有:请有宗教信仰的犯人帮助制作一副有一百个念珠的串珠,其中每隔十个就有一个形状不同的念珠,以此来代表需要记忆的不同内容。

在劳改营里他养成了双重生活的习惯:外在生活是一回事,内心生活是另一回事。1953年2月初被释放后,不到一个月斯大林就去世了。他在哈萨克斯坦一个居民点的当地学校找到了一份教数学和物理的工作,应该算是刑满流放,这个地方离莫斯科约2900公里,离他妻子居住的梁赞2500公里。他白天正常教书,晚上则把自己头脑中的句子记下来,睡觉之前不忘记将它们到处藏匿,屋内外都有,只有一对流放于此地的夫妇知道他在写作。他并不指望生前能够得到发表,而是期待在他死后的某一天人们会满怀惊讶和尊崇阅读它们。这中间他还复发过一次腹膜沟癌,有预料说可能只活3个星期,在接受了放射性治疗之后,他竟然痊愈,天助也。

事情发展得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1956年苏共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做了反对斯大林个人崇拜的秘密报告,随后是一个用我们的话来说“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时期。索尔仁尼琴获得平反,来到妻子所在地梁赞获得一份教职,并与她重新登记婚姻。哈维尔曾经形容过自己20岁这一年所经历的解放之感,形容那是“一个获得进展、英雄般自信和相对勇敢的时期”,离开这个背景,就无法理解索尔仁尼琴的出现。

还是借用我们这里的情况来做比喻:1956年的索尔仁尼琴相当于1978年那些从大墙或者远方流放归来 (有前科)的右派作家,而哈维尔相当于我们这些对于世界仍然充满渴望的毛头青年,他们之间相差几乎一辈。

赫鲁晓夫亲自关照

《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以下简称《一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它并非更早时期秘密写作的结果,而是1957年之后才开始动笔,不可否认是受了当时总体气氛的激发。这期间出现了一批揭露社会阴暗面及抨击官僚主义的作品,后来刊登索氏这篇 《一天》的杂志 《新世界》在1956年10月刊登了弗。杜金采夫描写官僚主义压制创造发明的小说《不单单为了面包》,被视为“一个巨大的社会现象”。这年岁末年初,著名老作家肖霍洛夫在《真理报》发表了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关于人们在战争中心灵和肉体难以忍受的痛苦,该小说甚至得到了赫鲁晓夫本人的赞扬:“具有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更早一些的1954年,爱伦堡在《旗帜》杂志发表小说《解冻》的第一部,第二部于1956年4月发表,于是这个时期的文学被人们称之为“解冻文学”。

索尔仁尼琴在那本自传 《牛犊顶橡树》中,回顾自己所处60年代的精神氛围是这样说的:到了1961年苏共二十二大,情况已经不是“像二十大那样秘密进行”了,而是“公开的进攻!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读这些发言,……觉得我这内心的墙壁在摇动,如同是剧场后台的帷幕一样,动荡在加剧我也晃动起来,心情激动不已:是不是梦寐以求的令人兴奋的可怕的时刻已经降临?”(第18页)当然,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一部涉及劳改营这么敏感的小说,也要劳驾赫鲁晓夫本人亲自点头。赫鲁晓夫是听秘书列别杰夫朗读完这小说的,随后说了一句“一本好书嘛,可以出版”。据称,赫氏还十分喜欢书中一个劳动场面,即主人公舒霍夫如何保护砌墙用的“灰浆”。

这样的消息不胫而走,索尔仁尼琴本人也是十分领情的。多年后发现的这位秘书写给赫鲁晓夫的报告中称:“作家亚。伊。索尔仁尼琴请我在有机会时向您,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转告他的最衷心的问候和最良好的祝愿。他想再次向你保证,他非常理解您对发展我们苏联文学和艺术的父亲般的关怀,并将努力去成为一个无愧于这一崇高称号的苏联作家”(闻一 《回眸苏联》)。

从总体上来说,那是一个难得的知识分子与官方之间的蜜月时期,某种气氛也十分类似我们这里的1978年之后。

用索尔仁尼琴自己的话来说,他是“火箭般地”加入了苏联作家协会,并且凭着《一天》带来的版税,索尔仁尼琴不需要继续从事数学老师的工作,就在临近莫斯科100多公里的地方买了一幢农舍,专心写作。但是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1963年3月8日,赫鲁晓夫在一次会议上对索尔仁尼琴提出了警告:“如果我们的文学家和艺术活动家继续全神贯注于劳改营题材的话,这将会给我们的敌人提供材料”。1964年早些时候,有关部门决定不授予索尔仁尼琴“列宁奖章”,这是至索尔仁尼琴“复出”以来所受到的最为沉重的打击。而之后不久,1964年10月,他的保护人赫鲁晓夫便在一次克里姆林宫政变中下台了。

在赫氏下台之后,索尔仁尼琴这样说话:“我是被赫鲁晓夫捧起来的。在他面前我没有行动的真正自由,我对他和列别杰夫的态度应当永远恭恭敬敬,感恩戴德……现在好了,我摆脱了庇护,随之也就摆脱了对他们的感恩戴德。”(闻一《回眸苏联》)

选择

至此之前,这位索尔仁尼琴所经历的,与我们这里1978年复出的作家们没有太大区别:经受了冤假错案之后,最终获得平反,然后获得创作上的丰收,赢得了巨大社会声名。但是下面的故事则大不一样。到了勃列日涅夫时代,行刑室的拷打声已经越来越远,物质供应也渐渐丰富起来,一个人只要他不关心政治,不去自找麻烦,那么他可以过上一种至少是表面上不受干扰的日常生活,当然,有关人的尊严、意义这种话题最好不要提。后来人们形容的“天鹅绒监狱”应该是从这个时期开始。如果说在第一轮“思想解放”时期,许多人与索尔仁尼琴同行(反过来亦如此,索尔仁尼琴与许多人同行),那么到了“天鹅绒监狱”时期,同行们中的大多数人又缩了回去,他们愿意安于现状,安于舒适的“天鹅绒监狱”,而这时索尔仁尼琴则表现出不同寻常的韧性和“牛劲”,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精神到这时候才真正显示出来。他感到自己没有退路。如果说,此前他与许多人一样,都是身不由己地跟着历史走,而到了这个时候,他才采取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选择。

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人留一份退路给他。1965年,他存放在梁赞朋友家里的小说《第一圈》的复印件被克格勃抄走,索尔仁尼琴感到悲愤不已,称之为“我整个47个年头中最大的不幸”。而在某种紧迫感的驱使下,索尔仁尼琴进一步加快了写作的速度,在写作另一部长篇巨制《癌症楼》的同时,《古拉格群岛》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第一圈》对于理解索尔仁尼琴本人的思想道路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与《一天》一样,也是在梁赞中学时期所著。内容同样与他的亲身经历有关。在去往 《一天》中那个普通劳改营之前,索尔仁尼琴还去过一个享受特殊待遇的劳改营。那是在他刚刚被捕不久在不同的劳改营之间转来转去的当儿,他无意间快速阅读了一本有关军事核实验的书籍,出于“吹牛和某种狡诈心理”,他在下一次填表时,将自己登记为“原子物理学家”。于是,他被转运到一家特别的科学劳役机构,其中有一些犯了错误的科学家,有苏军抓获的有才华的德国战俘,他们的待遇比普通囚犯大为改观。

在这里,索尔仁尼琴认识了一些有头脑的杰出人士,对他树立自己的信念、确立今后人生道路起到了关键作用。在我们听起来,索尔仁尼琴1918年出生仿佛很古老了,但是考虑到十月革命只是发生在出生的前一年1917,因而推算起来,这个索尔仁尼琴就相当于我们这里1950年出生的人。他曾经说过,卫国战争时期他与其他年轻人一样如饥似渴地在战壕里听广播里的朗诵节目。那么这个人从什么地方获得不同的思想资源呢?就是在这个特殊的劳改营里。其中有一对朋友对他格外重要。一位是拥有人道主义社会主义思想的科佩列夫,一位文学史家,与索尔仁尼琴的思想经历有某些相似之处,认为眼前发生的只是偏离了正确的轨道;另一位是帕宁,土木工程师,曾目睹1918-1921内战时布尔什维克的暴力,因而与苏维埃政权格格不入。朋友之间的互相砥砺磨练了他的头脑和心灵。在小说中他通过人物涅尔仁(他本人的原型)回顾了自己的思想经历:他从小向往成为一名知识或文艺精英,但是从艰苦困厄的人生中,他体会到最重要的是“勇气、坚强和对朋友的忠诚”,而它们正是“高雅、敏感、学问高深”的人们所缺乏的。

小说的基本情节来自他与科学家难友们遇到过的一件事情。当时他们同属“声学部”的工作,一次接到的任务是辨认出一位苏联外交官的声音,窃听到的电话表明,这位外交官泄漏了不该泄漏的某项秘密。这项“针对国家敌人”的任务使得帕宁 (小说中的索洛古丁)十分厌恶,而仍然抱有幻想的科佩列夫(小说中的鲁宾)却认为这是这是为国家服务的机会。索尔仁尼琴是逐渐加入到帕宁这一边来的,他们两人最终因为消极抵抗而受到惩罚。小说中的故事仅仅发生在四天之内,而展示的人物众多,关系错综复杂,各色人等均有表现。有良心的科学家们看到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的人们在这个国家已经被废黜,因而意识到自己可以在“科学家、工程师的桂冠保护”之下,“恢复人文科学的精神,让人文科学精英们的未竟事业,后继有人!”而另一方面,机器中的野兽们在战战兢兢当中,他们的灵魂一天天被消蚀殆尽。小说中甚至斯大林本人也直接出场。

取名为《第一圈》,是来自但丁《神曲》中的划分,但丁将当年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放在了地狱的第一层,这些 “异教徒”出生在基督降临之前,“只有愿望而没有希望”。这与在特种监狱“第一圈”中享受特殊待遇的囚犯有相似之处,书中涅尔仁称之为“没有恐怖的监狱”,然而“没有恐怖的监狱就显得更加恐怖,你终于忘记了生命的价值和自我的尊严。”与有着强大思想力量的人们在一起,索尔仁尼琴再次返回俄罗斯文学传统汲取营养,在狱中他重新阅读了陀斯妥也夫斯基以及托尔斯泰,因此这部小说不管是在作品的精神气质还是在人物描绘上面,明显有着俄罗斯文学那些主要特征:庞杂与单纯、混沌与诗意、雄心与谦卑、悲伤与幽默之间的平衡。由于准备充足、写作状态比较从容,这部作品在艺术性方面与《一天》相差不是太多,但是比其后任何作品都好。2006年该小说被改编成多集电视剧在俄罗斯电视台上映,索尔仁尼琴本人参与了剧本改编工作,而且为整部戏做了画外音,他对电视剧的拍摄结果表示满意。

1966年,他完成了一部新的小说《癌症楼》,与《第一圈》一样,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而最初乐于发表他作品的《新世界(此刊物于1963年第一期发表了他的另一部篇幅不大的小说《玛特辽娜的家》,同样深得好评)已经将他视为包袱。1967年5月的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有250位代表收到了来自索尔仁尼琴的一封同样的信,信中对于苏联审查制度发动猛烈抨击,人们私下赞同他,在为他的举动感到震惊的同时,不免替他捏一把汗。他在给发表他作品的《新世界》的编辑、老朋友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信中这么说:“我觉得我的整个一生是个从下跪到逐渐起身的过程,一种从强制的沉默向言论自由的渐渐过渡,因此我给(作家协会)大会的信和这封信给我带来了高度欣喜和精神释放。”

至此,他完成了一个从曾经的奴隶到英雄的转变。

一生中的顶峰

紧接着,1968年,索尔仁尼琴采取了一个最为大胆也是最为忌讳的选择:将已经在地下流传的《第一圈》和《癌症楼》在国外出版,根据当时的“纪律”或潜规则,这是一个公开决裂的举动。《癌症楼》也是根据索氏本人的经历而写,写作此书时,索尔仁尼琴已经卷入成功及其带来的多重效果之中,该书虽然篇幅宏大,但是看上去更像是急就章,其仓促和枯燥的特点,使得它更接近苏联文学而不是俄罗斯文学。1969年12月他被开除出作家协会,他在回信中咆哮:“你们落后于时代!”这期间他又经历了离婚、结婚,新妻子给他带来三个儿子,并直至陪伴他终老。

1970年10月,瑞典皇家科学院决定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授给他。无论如何,一个让世人知晓才不到十年的作家,刚刚有3部作品问世,便得此殊荣,确实有点不同寻常。如何解释这件事情?以笔者愚见,苏联官方的态度于其间始终起着一个关键作用:正是他们最初将索尔仁尼琴捧到一个万人瞩目的位置上,尽管存在着“冷战”或者价值观的不同等种种因素,但只有在本国被人承认的,在国外才更容易被人承认,在这一点上很少有人能够免俗。这在本文开头时提到的诺奖颁奖词中提及《真理报》的字样,可以得到说明,毕竟是《真理报》,名归实至,西方人也没有仅仅拿它当作谎言看待。而苏联官方另一个关键作用是,对于一个将其作品拿到国外发表的作家——与托尔斯泰齐名,即相当于活着的托尔斯泰,对其采取了开除作家其资格的惩戒措施。或许当年诺奖忽略托尔斯泰的巨大错误,这回可以弥补一下了。

无论如何,这个奖来得太快了,对于索尔仁尼琴也太需要了。而他不能前往领奖(奖金可以保留),已经不需要做到像1958年因为 《日瓦格医生》而获得同样殊荣的帕斯捷尔纳克那样,再去写一封检讨信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继续出乎于索尔仁尼琴的意料之外。获奖并没有如索尔仁尼琴最初想象的那样,能够给他带来庇护,他的私人住宅在1971年遇到突袭查抄;1973年发生了一件更加富有决定性的事情:克格勃突然逮捕了索氏的一位文字编辑沃伦扬克萨娅,在遭受严酷审讯之后,这位女性供出了《古拉格群岛》的藏匿地点,而在这之前,索氏已经将这本书的微缩胶卷偷运至巴黎,随后沃伦扬克萨娅自杀的消息传来,索尔仁尼琴立即发出在巴黎印刷该书的指示。1973年12月,该书第一卷的英文版同时在英国和美国面世,再度掀起媒体的高潮,令西方人大开眼界。如果说索尔仁尼琴造成了西方左派知识分子对于苏联大面积失望,摧毁了他们心中的乌托邦,那么真正发挥作用的便是这本《古拉格群岛》。

这是一本无法形容的书,中文翻译有3大卷,150万字余。如此鸿篇巨制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读物”,的确那种一泻直下的语气,令其可读性很强。其写作的动机可以追溯到他在劳改营期间立下的誓言:一定要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记载下来告诉人们,为了那些不能够活着回到人世间的无数生命,他觉得自己是他们其中的一位代言者。于是这部作品便成了1918年—1956年在那片曾经叫做俄罗斯大地上发生的成千上万失踪人们的记载,它有一个副标题为:“文艺性调查初探”,表明它的野心并不是完成一件文学作品,但是条件不允许完成一桩严谨学术的或者科学的调查,于是只有以文艺性的面貌和笔法来完成。作者声称有270个人给他提供了作品中的内容,因此他特地加了一个声明:“此书既无臆造的人物,又无虚构事件……所写的事情都是千真万确的。”对他来说,所谓“真相”是“复数”,而不是单数。

“古拉格”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而是苏联“劳改营管理总局”的字母缩写,发音成“古拉格”。这部作品之后“古拉格”从此成为“恐怖”、“监禁”、“丧失人身自由”的代名词,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成为苏联的代名词。所谓“群岛”,是指这种劳改营遍及全国各地。书的结构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而是按照“群岛”本身的结构:构成群岛的“水流”部分即逮捕和侦查过程,这是“监狱工业”的起步。当然这种逮捕主要是无人知晓的夜间进行,刑侦过程即是对于肉体的虐待过程。接着这些“半成品”被装进车厢,开始了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的递解。当他们终于在一个地方安下身来,则开始了超强度的苦役,极度劳累的情况使得你什么也不可能去想,只是巴望着能够结束这一天,积雪的荒野或者无垠的沙漠使得逃跑的愿望成为渺茫。然而也有冒死的,“靠意志逃跑”或者“靠技术逃跑”,书中录取了一段逃跑者的自述,像是今天的“口述历史”,接下来是另外一些“群岛居民”的难以想象的逃跑、“起义”直至全面失败的故事。作者本人的经历也被放进去,当他从战场上被抓,递解他的人几乎不认识地图,是在索尔仁尼琴的指引下他们才抵达司令部。到莫斯科之后,也是熟悉这座城市的索尔仁尼琴本人将他们一行人带到了卢布扬卡这样听上去令人心惊胆战的政治犯监狱。人们最初抱着侥幸的想法,认为这不过是一场终究会过去的误会,但是后来的事实将他们的想法彻底改变。

经历了这一切,它们到底在这些人身上留下了什么?给他们的人性带来哪些印记和损害?这是索尔仁尼琴在这本书中来不及回答的问题。他是在一种头脑和心灵都被压倒性的愤怒支配之下写作该书的。没有经历过这种残酷的人们,当然可以运用写作中所需要的“节制”、“典雅”来要求作者,但是他早已经不考虑这些,他宁愿听从自己从不同地方得来的血淋淋材料的摆布。后来他自己说得非常明白:“在西方,人们必须有一种平和、镇静和温柔的声音,人们应该怀疑自己,暗示一个人当然可能是完全错的。可我没时间忙于此事。这不是我的主要目标。”他考虑的是怎样将这种几乎超出表达的事情记载下来,让它们不至于流失。在很大程度上,这些真实的细节比它们的主人还要活得长久,因为那是不可磨灭的。

这本书的读者数量远远超过了索尔仁尼琴其他的书。因为索氏那样一种具体情况,中国对他的介绍起步较晚。1980年开始,陆续有了此人不同著作的翻译版本,当时都是内部出版,限量发行,读者需要持有特殊的卡到指定书店才可以买到,这在一个小圈子里则格外令人兴奋。于是,这本群众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 《古拉格群岛》(田大畏等译),成了当时许多年轻人的青春读物。笔者当年无缘此书,但是后来听到人们谈起它时,总是带着那样一种激动。

流亡与回归

《古拉格群岛》的问世,促使苏联当局最终下决心,将此人流放。1974年2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他再次被带到29年前第一次接受审讯的地点,在那里当时苏联副总检察长向他宣布:他被剥夺了苏联公民权,并立即驱逐出苏联,随后被装上一架飞机,落地之后才知道是柏林。这个做法在苏联已相当有经验,索氏只是其中之一。曾获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苏联诗人布洛茨基,曾经以“寄生虫罪”被判三年劳改,1972年被当局找去谈话,说“欢迎”他离开苏联,随即被塞进一架方向不明的飞机,也是落地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到了美国。这年11月,他才去了斯德哥尔摩领了那份大笔奖金,同时发表了演讲,其中最为穿越时空的是这句:“一句真话的分量重于整个世界。”

几经辗转之后,索尔仁尼琴在美国佛蒙特的卡文迪许镇安下身来,一住就是18年,这个拥有善良的小镇尽最大努力保护这位大作家不受干扰,并以此为荣:如果见到不是本州的车辆而怀疑驾驶者是苏联特务时,便会马上向警方举报。这期间索尔仁尼琴完成了他着手多年的多卷本关于破译十月革命之谜的小说《红轮》,其中第一卷《1914年8月》于七十年代初期在西方出版,反应平平,后来出版的那些也没有赢得较多读者。

逐渐地,索尔仁尼琴的作品被人较少提起(《古拉格群岛》除外,它已经变成了一个象征),而成了一个言论家和活动家。如果按照 “书写英雄的诗人”与“被诗人书写的英雄”这种划分,他已经成为了后者,即“英雄”本人。他将自己行动所弄出的水花,比他作品的影响还要大。人们传颂他的故事和各种“业绩”的兴趣,已经超过了对他作品的关心。1978年他在哈佛大学发表演讲,“一揽子”地将美国当作攻击对象,从政府政策到新闻媒体直至美国乡村音乐,令从前支持他的人们大跌眼镜,也令美国本土的批判知识分子比如苏珊。桑塔格感到困惑。在人们眼里,他被视为“反复无常的怪人、君主专制主义者、反犹分子和易怒者”。

1994年他重新回国。开始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当时的统计表明,48%的人们愿意选他当总统。但是不久,人们对他失去了兴趣。因为他的言论、著作(政论书)越来越趋于保守,说出的话与当年他所反对的苏联宣传在口径上非常接近,流露出某些明显的沙文主义、“斯拉夫主义”情绪。而当他一心为俄国未来指路时,则表现得比较专横专断,仿佛自己正处于这个民族的核心。直至当他说出“我害了俄罗斯祖国”,令人感到的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感觉这个人十分轻率和鲁莽。他这方面的表现以及与九十年代之后俄罗斯社会的关系,最好留待金雁这样俄罗斯思想文化的专家来阐述。

将索尔仁尼琴当作一面镜子

在谈完“谁是索尔仁尼琴”之后,需要回答这样一些问题:

第一,为什么是文学和文学家在这个国家承担了如此特殊的角色?首先是因为文学这个东西总有朝向现实的要求,至少在表象上(形象)有着与现实相匹配的冲动。虽然对于文学立场有着若干官方规定,但起码文学要求细节上的“真实”,这便很容易在“现实”上面撕出一些小裂口,露出某些“真相”;而文学本身的含蓄、“倾向性越隐蔽越好”(恩格斯语)也为文学提供了某些自身庇护。更何况在马克思主义的源头那里,是标举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尽管可以在这个“现实主义”加若干修饰语、形容词,但是它的内核总是指向“现实”那个方向。加之在一种高度控制的情况下,有关任何政治和经济的不同想象是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不管是市场经济还是宪政民主都不可能提到讨论的议题上来;同时一般人们也缺乏有关方面的知识和训练,年轻人在图书馆找到一本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比找到一本马基雅维里的著作容易得多。

第二,索尔仁尼琴晚年那些思想倾向,是否隐埋在他早期的思想和作品当中?答案是肯定的。笔者认为他的思想立场是“人道的”,属于人道主义这个大范畴,但是并非“独立的”,即并非自主和自由的。比较起来,人道主义是一个更为底线的要求,同时也是一个更为宽泛的要求,对于明显不人道的做法予以谴责,是非常必要的,同时这也是一个比较外在的社会立场,而不涉及更为内在的那些东西。比如在《一天》中,我们前面说过,主人公像一只卑微的小动物一样探测周围的世界,提交出了一份外部世界的“地形地貌”,但是这个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如何?他本人有哪些特别的精神气质能够与这样的环境相抗衡?从一种独立性中他发展出怎么样的自己的小宇宙?这不是作者所关心的。一个不长篇幅的作品中我们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但是在比如《第一圈》和《癌病房》当中,我们看到那些包括抗争性的人物,他们身上也是社会属性更加突出,而非个人自成世界的某种内在性或精神性。一个人有了真正十分内在的定力,他才可以做到不随波逐流。而且有了这样自由的精神生活,他才能够体会到原来一个人的世界也可以是美好的世界,于是需要觉得捍卫这样的个人世界和个人立足点。

第三,关于索尔仁尼琴还有这样的说法:“在监狱里逐步形成了一种为求得生存和进行报复而不顾一切、蛮不讲理的心理”,“劳改营里的狼的行为”,笔者不认为这样一些说法仅仅是造谣中伤,而是认为需要认真考虑的。人们往往拥有这样的幻觉,仿佛一个正在追求正义的人,并且因为这种理想追求而承受了巨大压力,那么他本人便是正义的和理想的了。实际情况往往并非如此。一个人并非在公共生活中习得所有美德。有关他本人的美德的训练,他从什么地方获得有关美德以及自由的知识,这是另外一本需要单算的账。我的朋友、上海同济大学教授张闳先生在给本人的信中写道:“索尔仁尼琴是一个古拉格之子。他反叛,因为他受到了虐待。但他们的个人人格是不健全的,成为‘古拉格’的镜像。离开了古拉格,他们就失去了自我意识认知的基础。他们的内心被古拉格及其相关事物所充满,被对古拉格的仇恨所充满。离开了古拉格以及相关的暴力、阴谋、邪恶、残忍,也就无法成就他们的英雄主义梦想。他们自身的内心世界陷入一片空虚。他们必须寻找新的镜像,认同的或对立的。对立——资本主义及其相关的一切;认同——祖国、民族、文化等一些似是而非的理念。”这些话是富有启发意义的。他的一生,总是充满巅峰或巅峰中跌落,是在英雄-奴隶-英雄之间来回转换,如果当一个普通公民,获得普通人的身份尺寸,对他来说是不熟悉的,或许还是一个难题。

第四,有研究家指出,劳改营文学其实并非索尔仁尼琴开始,而索尔仁尼琴的独到之处在于他没有将劳改营当作一个“不慎”现象,而是“斯大林统治的必然结果”。然而,这种“深度”,也是大可以怀疑的。前者将劳改营当作社会组织中的“毒瘤”,认为说割去就可以割去,但是斯大林主义也仅仅是一个类似的、可以割去的“毒瘤”吗?它是否也可能是俄罗斯传统、社会、文化的一个必然结果?是否适应了人性中的一些更为深层的东西?是与这个民族遭遇现代性过程中的一些反应?以及其中是否也动用了一些可以说是合理的资源?也就是说,即使是斯大林主义,也不能仅仅看作是一场“错误”,是“历史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哈维尔语),因而接下来的,只是调转历史车轮的方向则可以了。显然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在很大程度上,与其说是斯大林主义导致了种种结果,毋宁说是斯大林主义本身也是另一些过程的结果,是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产生了斯大林主义。与这个框架相适应的另一个问题是,在这种制度之下,人与人之间绝非仅仅是迫害者与受害人的关系,而是如同哈维尔表达的另一个重要观点:不同的人是在不同的程度上卷入了这个制度,成全了这个制度,代表着这个制度,是这个制度本身。如果不是时时用这样的视角提醒自己,那么人们今天所做的,很可能在另一个意义上是对于过去的重复。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何清涟:“纳税人”概念的淮桔成枳

奥运期间,数篇以纳税人名义写的“向郎平们索赔”的文章,让人看了悲喜莫辨:喜者,是纳税人这个名词终于落户中国;悲者,是纳税人这个概念的政治内涵到了中国又难逃“淮桔成枳”之命运。

这些文章乍看写得不无道理,比如“众所周知,国家培养一个优秀的运动员需花费巨资,郎平的身上凝结了多少我们纳税人的心血啊!”“支持郎平们起来的物质基础是谁提供的?政府吗?错误!有形的政府是社会财富的消耗者,而非创造者。……正是举国老百姓提供的税收的一部分,被花费在举国体制的运动员培养上,这才有了五湖四海能咋咋呼呼起来的郎平。”

这些文章还算明白支撑“举国体制”的基础是纳税人的钱,也懂得“政府不创造财富”这一基本道理――这说明历经30年对外开放,中国人已从毛泽东时代那种“党与政府养活了我们”的谬见回归到“政府并不创造财富”这种常识,总算完成了“谁养活谁”的认识飞越,堪称一大进步。

但这些“问责”文章恰好忽视了一个基本环节,即在运动员与纳税人当中,有一个充当收税与使用税收的权力主体――中国政府,因此纳税人问责的主体不应该是税收的间接受益者――运动员以及当年的受益者海外军团,而应该是税收的直接支配者中国政府;问责的内容应该是体育的举国体制所导致的资源严重错置与社会不公。由于这些文章在问责对象这第一步就踏错了地方,问责的内容因而也就没有意义。联系国情往深了想,这些写作者不无道德作伪之嫌疑。

但我更想讨论的是为何会发生这种问责对象错置的社会根源,因为纳税人问责对象错置,实缘于对纳税人观念的片面理解。许多中国人的政治常识来源于学校教育,于是我上网找到了中国高中一年级政治教科书下册的第五课――“财政税收和纳税人”及其标准教案。

通篇看下来,教科书的教学重点是培养学生的纳税意识,让学生明白国家凭借政治权力依法征税是天经地义之举,逃税、抗税都应受法律制裁。至于纳税人的权利,比如纳税人有权要求政府财政收支透明化,政府应对纳税人履行何种责任,政府浪费纳税人的税收应该承担什么责任,教科书并无涉及。当然,民主国家纳税人享有的政治权利与人权等等,比如实质性的选举权与被选举权、言论自由、集会自由与结社自由等在教科书中更是踪影全无。简言之,中学政治教科书有关“纳税人”应有的社会、政治意涵被全部略去,只保留了“向政府上交税收”这一条。这样一来,今天中国纳税人与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治下农夫并无不同,都只是义务主体而不是权利主体,其存在价值都是向皇帝(或政府)提供税收。这种消解了公民权利的税收,当然不会成为公民与政府之间政治博弈的工具。

与此同时,我也查到了几篇谈税收人权利的文章,作者用学术语言提到了纳税人权利缺失的问题,但缺失的是什么权利却语焉不详。只有一篇提到了纳税人概念与宪政的关系。但这些文章的影响与教科书比起来,简直就不算什么,因为教科书对青年一代的人生观形成实有无与伦比的重要影响。美国经济学教科书的祖师萨缪尔森曾说过:“你们只管写或改写美国宪章,我只要能写大学生一年级本科生的教科书就可以了!”“一种思想、一个人的名字,如果有机会写进教科书,则不管他的观点是否正确,他是否杰出,都很容易成为不朽的”。正是在这种抽掉了纳税人政治意涵的教科书灌输下,才有上述这种从来不敢以纳税人身份问责政府,只敢向失去政府保护的前运动员问责的文章问世。

我很希望这些以 “纳税人”名义写作的人做这样几件事情:一是要求北京奥委会与国家体委向全民公示奥运专项资金的流向与国家审计署历年对这项基金的审计结果,就此大胆地展开公民问责;二是要求政府就体育的“举国体制”开展全民公决。因为体育界“海外军团”带给“整个中国纳税人的伤害”,与举国体制及腐败带给全体纳税人的巨大伤害相比,只要不有意装傻,就不难明白孰轻孰重。

鲍彤:公平竞争的游戏规则

公平竞争和一党制,各有各的群众基础,各有各的吸引力。中国的前途,将在公平竞争和一党制之间见分晓。

法新社图片:北京奥运会闭幕式上的警察(法新社)

北京向全世界展示了一党制。礼尚往来,奥运也向中国展示了公平竞争的游戏规则。——运动员是平等的,竞争是公平的;公平竞争由游戏规则保证,运动员,裁判员,国际奥运会委员,人人不得违反;竞争是否公平,游戏规则是否遵守,由公众在光天化日之下见证,不在黑箱里進行。这就是奥林匹克之路。

奥林匹克之路,和一党制不一样。一个讲斗争,一个讲竞争。一个讲区别敌我,一个讲一视同仁。一个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由列宁送进来的,一个是党国领导“百年梦想”盼进来,千呼万唤请进来的。

公平竞争,又叫费厄泼赖,要求运动员遵守游戏规则;引伸为对一切参与者平等相待;也引伸为诚实不欺的品质。不知道爲什么,在中国,蒙了八十年不白之冤。现在举国上下以奥运为动力,出现了奥运热,应该处处普及公平竞争,事事实践游戏规则。弘扬奥运而如果不弘扬费厄泼赖,不实行游戏规则,不喜欢阳光政治,肯定是言不及义,叶公好龙,奥运等于白开了。

中国的政治经济生活存在着很严重的病,病根在于举国上下,全党内外,不公平,不公正,不公开。不要以为鸟巢里边在演出一视同仁的游戏规则——贵州甕安有吗?广东汕尾有吗?上海的东八块有吗?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哪里有过一视同仁公平竞争的游戏规则?

当年陈独秀主张把德先生和赛先生请进来,当局不批准。现在好了,党国领导亲自把“奥先生”请进来了。既然已经把奥先生请了进来,就不应该请只允许他进奥运村,同样应该请他进农村,进上访村,下煤矿,下砖窑,上法院,上记者站,到县里去,到全国各地去,普降公平公正公开的甘露。只要村支部书记和全村老百姓一个样,县委书记和全县老百姓一个样,政治局委员和全国老百姓一个样,大家遵守一视同仁的游戏规则,就绝对不可能发生汕尾、甕安、东八块之类的严重事件,中国就从根本上长治久安了。

公平竞争和一党制,各有各的群众基础,各有各的吸引力。中国的前途,将在公平竞争和一党制之间见分晓。

我很乐观:只要中国是多元社会(而不是铁板一块的一元化社会),只要这个多元社会不准备两败俱伤(或者说,不准备自我毁灭),公平竞争的游戏规则就必然应运而生。英国的人权发展史,从最初的《大宪章》、《权利请愿书》直到《权利法典》证明,其他国家的历史也同样证明:公平竞争的游戏规则,非但弱势群体需要,在强者与强者之间也同样需要。我们中国全社会,各个阶层,各种群体,每一个公民,在维护各自合法权利的斗争和合作中,在抗衡和让步中,最终必将形成伟大的合力,在各个领域中,包括竞选,包括信息,包括游行示威,促成公平竞争的游戏规则。我相信,我们这个即将迎接六十大寿的共和国,不会永远在“等额选举”和鸦雀无声的老大难之中虚度年华的。

许多朋友关心奥运后的中国。奥运就是奥运。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问题,不可能请奥运来代我们解决。但是我想,奥运的公平公正公开的理念,特别是它一视同仁的游戏规则,将在中国社会生活中注入强大的活力,成为长期起作用的新因素。

鲍彤:奥运展示一党大国的高效丰采

东道主的工作确实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巅峰:无与伦比的一党制,支配无与伦比的人口大国,运用无与伦比的资源,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效率,向世界,向国人,展示了无与伦比的高效丰采。

法新社图片:奥运开幕式上的鼓乐表演(法新社)

北京奥运已经结束。这是个名副其实的盛会。运动员,裁判员和其他工作人员通力合作,创造了更快更高更强的竞技新纪录,可敬可贺。东道主的组织工作安排周密,效率很高,引起了“无与伦比”的赞叹。东道主的工作确实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巅峰:无与伦比的一党制,支配无与伦比的人口大国,运用无与伦比的资源,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效率,向世界,向国人,展示了无与伦比的高效丰采。

时至今日,仍然有两亿人,在每天一美元左右的贫困线上挣扎。源源不绝地为奥运输送财力、物力、人力,八年如一日,不能说不是奇迹。用不着向人民报告,用不着请人民批准,只要共产党一拍板,要什么,有什么,要多少,给多少。这是什么制度?这是有权支配960万平方公里的一党制。就是这个无与伦比的制度,造出了无与伦比的奇迹。

中国是个多民族多宗教国家。城乡矛盾大,贫富鸿沟极深,贪官污吏漫天,冤假错案遍地,每五分钟爆发一起群体性事件。爲了主办奥运,必须打造和谐的微笑。领导发号施令,专政机关动用警力,宣传机关管制消息,各路诸侯守土有责,维权和上访被和谐了,豆腐渣工程被和谐了,记者和律师被和谐了,各种不和谐的因素从视野中很快被清理出去。面对着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全中国微笑了。谁能运用打压、封锁和诱导,如此这般,构築出和谐社会来?惟有无与伦比的一党制,有权决定13亿人喜怒哀乐的一党制。

对中国的一党制和西方的政治制度,邓小平作过比较研究。权衡利弊,他说, 西方制度下不可能出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但西方那一套不行,效率低,办不成事情。他拍板:永远坚持四項原则,永远实行一党专制。

一党制拒绝了来自人民的制约和监督,但无法摆脱自己七情六欲的支配。所以对它的办事效率,也不能一概而论。门面上的事情,出风头的事情,有利可图的事情,比如地、拆迁、市容、挪用基金之类,它夜以继日,效率惊人;无法使它发生兴趣的事情,比如兑现承诺,改善人权,改正错误等等,年复一年,总是令人失望。北京盛会本来可以尽善尽美,最后所以功亏一篑,致命伤就在于“不兑现承诺”,毛病仅仅出在这五个字上面。

东道主通过北京奥运展示了一党制的丰采。于是提供了两个角度,从一党制看北京奥运,再从北京奥运看一党制。这是个很现实的课题,可以帮助人们清醒地分析中国一党制的特长和特短,明处和暗处,成就和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