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中国金牌强势背后的弱势

奥运会的头几天,中国队在射击、击剑等项目中虽然偶有失手,但夺金潮势不可挡,榜上的金牌总数,已经是美国的一倍。美国队不仅要在其游泳项目的超常发挥,而且必须期待田径上的霸权能够进一步强化,否则,在金牌总数上就会败北。至于昔日的霸主俄罗斯,如今已经不是中国的对手了。对半个多世纪前还有“东亚病夫”之称的中国,这样坐二望一的成就当然骄人。不过,狂喜之中冷静分析一下中国队所获得的金牌,则会帮助我们感知中国体育面临的结构性问题。

奥运会项目简单地说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职业项目,如篮球、足球、网球等等。这些项目,本身有极高的商业价值,一流队员多像姚明一样,身价千万,靠打球谋生,是地道的职业选手。这类项目,本来是被以业余为宗旨的奥林匹克运动所排斥,如今虽然有些喧宾夺主,但尚不是奥运的主流。

第二类是田径、游泳等项目。这类项目是奥运的正宗,以业余为宗旨。但是,因为这些项目观赏性强,商业价值不断提升,每个精英运动员都能拿到一大堆商业赞助。比如菲尔普斯,这次如果拿了八金,赞助他的泳装公司Speedo就会额外给他100万美元的红利。这点钱比起姚明的收入来也许是小意思,但对于露面有限的游泳运动员来,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这笔财富加上其他收入,不仅使这些精英运动员能够全心全意地训练,而且用得起一流的教练、医生、营养师等等,实际上也职业化了。

第三类则是射击、举重、赛艇、跳水、乒乓球、体操等项目。这些项目在世界大部分国家都没有商业价值,队员基本是业余的。比如美国的赛艇运动员,拿了世界冠军还要到商店去打工。

冷战时代,体育成为苏美两大阵营的“面子游戏”。苏联、东德、罗马尼亚等国家通过举国体制,靠国家的大规模投入,以计划经济的方法经营体育。美国等西方国家则挖掘有商业化潜力的项目,以市场经济的方法与之抗衡。结果,在田径、游泳等有商业潜力的项目上,美国尚可与苏联、东德有一争;但在没有商业潜力的项目上,则大败而归。到冷战后期算一下金牌奖牌总数,美国不仅败给苏联,甚至败给东德。

冷战结束后,苏联、东德、罗马尼亚的体制迅速瓦解,在奖牌排行榜上的位置迅速下降,自雅典奥运会开始让位于中国。但是应该看到,中国的崛起,虽然和中国国力大幅度提升有关,但更大的原因,恐怕还是苏联东欧国家放弃计划经济体制后留下的真空。这个真空,主要都集中在前面所说的第三类项目上。比如,在体操、跳水等项目上,苏联、罗马尼亚国家一直压中国一头,如今已经没有问鼎的实力。中国的对手已经不复存在,中国垄断金牌自然容易。在女子举重等项目中,中国队几乎没有对手,因为这个项目在别的国家几乎没有几个人玩。而在前两类职业化或者有巨大商业潜力的项目中,美国等西方国家继续保持优势,中国尚难与之竞争。

看看前几天中国队的金牌,基本全是射击、举重、体操、跳水这些第三类项目。中国在这些项目上培养了大量的专业运动员,而对手则多半是业余运动员,除了训练之外还要自己谋生。这样的优势自然很大。而在足球、篮球、田径、游泳等项目上,中国运动员则缺乏上佳表现。

事实上,中国正在向市场经济迈进,必须有新的方式来推动体育的发展。在一个游泳池拥挤得如同煮饺子的国家,谁有心思欣赏水球?如果我们最终放弃了计划体制,还能创造这些骄人成绩吗?所以,占据金牌榜首位不仅应该让我们振奋,更应该让我们意识我们所存在的一些弱势。

郝建:唯漂亮主义——关于国家新形象的塑造

一、“唯漂亮主义”的生成和政府行为推向世界

1、一种新形态的定位

从张艺谋拍摄《我的父亲母亲》开始,延续到《英雄》、《十面埋伏》,中国大陆评说张艺谋美学风格的常用主题词转变为一个文学批评术语:“唯美主义”。

有的评论是用风格评述来表达一种褒奖态度:“《英雄》是一部唯美主义色彩浓厚的史诗般影片。”[①]还有学者是从西方视点和商业文化的需求来分析这种文本设计:“他(张艺谋)竭力渲染的刺客之间具有东方神秘色彩的武打具有一种唯美主义的特征。这里的那充满诗意的浪漫性的武打是具有高度的唯美性的,是一种唯美主义的”纯“的表现。这种唯美主义构成了这部电影的消费性,也就是它赖以吸引观众的基础。”[②]还有的论者欣赏这种风格中的诗情:“营造一种诗意、铺排唯美化的影像表述是张艺谋对此片试图进行的一次风格形态的探索。”[③]

对于张艺谋与这几部影片同时拍摄的几部“申请片”(“申请主办奥运宣传片”、“申请主办世博会宣传片”),评论者和导演自己也经常用这个词来描述其视听特征。

我个人则多次在媒体访谈和报刊文字中提出用唯美主义来描述这一类作品的艺术风格是不合适的。同时我也注意到,张艺谋这些故事片和宣传片的视觉、听觉风格、节奏感营造在中国大陆是受到主管宣传的官员们以及艺术家、观众的喜爱、推崇的。观察几个权威性电视台的专题片、宣传片、政治歌曲MTV就可以得出结论,这一风格在我们的文化氛围和宣传导向中具有强烈的需求性和主导性。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也是这一风格的主要营造场和典型代表。

2、它的推广模式在《英雄》和《十面埋伏》等片发行过程中,许多评论都集中在它们的推广模式上。这两部影片的发行、放映乃至宣传都有比较强的政府色彩。在这一现象的报刊评论中,发行模式成为与影片内在理念、视觉风格同等重要的话题。我在评述其艺术风格的同时也比较注意这两部影片发行模式的独有性和不可重复性。“做商业片绝对不能依靠政府权力来造势、绝对不能依靠行政权力来清扫空地种自己的庄稼。经济学上有一个词给现在民营企业定位,叫‘非制度化生存’。这个电影就是非制度化繁荣、非制度化成功。先清场,然后让这一个‘英雄’横扫,哪个进口和国产片能做到?有几个片子可以让主管局长晚上加班去首映仪式坐在台上助阵?这些政府的支持,无论软的硬的,都很难重复。”[④]

对于这类影片创作与发行中政府意志的贯彻,作为创作者的张艺谋是比较清楚的:“电业局推荐了《英雄》,你就要赶紧地完成程序,如果你不完成,那不就是……不识趣了吗?”[⑤]

后面我要谈到,这一风格的发展、成熟、有力输出完全符合政府向世界推广新的自身形象的努力。把艺术家的有意识风格追求和政府部门的大力推广联系起来看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

在本文中,我试图分析张艺谋的唯漂亮主义风格与艺术史上唯美主义的源流关系,梳理这种风格相对于张艺谋以前创作的变化、揣摩影响这种变化的话语合力场。我还要考察,这种变化只是张艺谋的个别现象还是某种集体性的症候。从此,我试图分析今日中国电影的意识形态性质、艺术家创作趣味和政府意志的关系。我主要关心不是宣传部门试图营造什么形象,我更关心的是怎样营造这些形象,或者说想研究怎样在艺术的、审美的、感性的手法这类途径是怎样在无意识和有意识层面形成了一些模式和符号选择的取向。

二、“唯漂亮主义”的特征和常用意象

1、唯美主义的原意,它与中国语境的不兼容性唯美主义(Aestheticism)是一个源流久远的、早有定义的术语。康德在《判断力批判》(1790)中提出了审美判断与利害无涉,以及想象的直觉与概念无关的假定。唯美主义运动直接受到康德理念的启示,他们完全接受了艺术是纯粹判断这一概念。唯美主义的口号是“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往往还包含为艺术而生活的观念。波特莱尔、王尔德的艺术狂放追求是与生活态度直接过渡的。一切为了追求美和对“恶之华”的迷恋对有的艺术家而言就是生活方式,他们享受吸毒、同性恋等先锋性生活刺激是与艺术观念互相启发互相模仿的。[⑥]

在中国大陆语境中,唯美主义的许多追求都属于政治上不合适的,“为艺术而艺术”和颓废主义等理念在文革前、文革中和今天都是不被允许的,是受到管制的。张艺谋和其它电影导演的作品、主旋律的专题片、宣传片、政治歌曲的MT都要求很明确的政治表意性。这些导演的个人艺术创造、资金运作都与社会的现实有种种十分紧密的相关性。在中国的语境中,这种相关性经常是政治的。用简单的语言表述,唯美主义者的理想和实践是:生活为了艺术,而我们这里的主导艺术观念是:艺术是服务于现实的工具。

2、“唯漂亮主义”的形态、特质在评论《十面埋伏》时,我杜撰了一个新词“唯漂亮主义”,试图来概括这类风格。“《十面埋伏》的主要看头也就是漂亮,看的时候比较养眼。它的画面不是唯美主义的,它是一种‘唯漂亮主义’的美学趣味。唯美主义包括让人难受的反应,经常触及艺术探索的前沿和社会观念中有冲突性的边界。” [⑦]

我这样归纳“唯漂亮主义”的特征:1、纯净、明亮。与之相伴随,对画面的要求是色彩的饱和,画面中的空间呈现、大气透视都很要求很“透”。这类作品的画面色彩处理经常用平涂效果,画面和音乐有一种光滑而明亮的华丽。这从这类片子视觉上的明亮影调、华美服饰和壮丽河山可以看出来。从这类影视作品的歌声、音乐也能听出来。

2、壮美。“唯漂亮主义”的主要美学意味是一种富有豪情的宏大式呈现。常喜好用大的平面性场面和众多的整齐排列人群。就观看者来说,这种观看经验是在49年以后的大型群众集会和大型团体操中训练出来的。这种艺术格式和大场景的安排方法也从那些活动和历届在中国举办的运动会、博览会的开幕演出中积累起丰富经验。

3、紧密性、指向性、程序化。这些风格和意象是在各种申请片(申奥片、申博片)和主旋律电影、MTV、春节联欢晚会、中央电视台的重大政治节日宣传片中发展起来的,它的视觉和听觉呈现方法是逐步规范化、定型化、程序化的。

这类作品没有一种修辞和句法的夸张性、浪漫性。所以我从来不用浪漫来形容这种风格。中国大陆的许多观众和研究者也都表示了这种观感:这一类作品的文本肌理是紧密的,没有创造和飞扬的轻灵,阅读的时感受是僵硬的,显露出过分刻意的设计感和对元素的计算式编排。这可能是因为其中艺术意象和试图传达的意念之间具有紧密的、比较直接的关系。它服从于内在的对主题意念的宣示和传达的需要。我认为用米兰。昆德拉的“抒情”概念能比较好地说明这种风格。[⑧]

4、欢乐、愉悦。与明亮、纯净的视觉风格和抒情的、大调性走向的音乐相统一,这些作品的情绪一定要欢乐、轻松,其中的人脸一定要笑。一般要把整体情绪营造得轻松、飘飘然,让观众感到一种安然。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一些歌词比较能代表这一类作品的常用语:“好日子”、“赶上了盛世”、“享太平”。

5、常用意象。“唯漂亮主义”有固定视觉风格和常用意象,例如:壮丽的古代皇城、美丽的河山、艳丽的古代皇宫服饰和今天少数民族的服装、飞舞的红绸、上身赤裸的打鼓壮汉(近年来已经从腰鼓改打大鼓,打鼓者从陕北佬、庄稼汉改为古装华服士兵或宫中阉人)、孩子的笑脸、抒情的诗歌朗诵腔调和夸张煽情的音乐、现代化的高楼和立交桥、天安门上烟花喷放的夜空。在一部表现盛唐皇帝的电视剧中,唐朝皇宫的夜空也有烟花绽放。

6、与现实的不及物性。这种不及物性表现在呈现物象的质感上,也表现在现实物象组合背后的那些关系上,影像与中国当下现实的联系是被割断的。除了套式话语的歌曲,许多宣传性专题片中经常没有台词,这也许体现了某种失语和信念坍塌,可以使观众避免阐释。

这个词的英语翻译可以是有点生造的:Jolisem,法语可以译为: 《Jolisme‘》。

三、张艺谋等人作品的政治化转向

1、张艺谋和第五代创作的三个转折点对于张艺谋从《我的母亲母亲》以后的转化,我们看到几种读解:一种是认为他的作品空洞化,只剩下形式和唯美,批评他背离了人文思考和对社会深度模式呈现,丧失对民族心理的探询。这种要求是八十年代的电影观念影响,上承中国电影创作之初就有的社会派的电影理想;另一种看法认为他恰恰不是去政治性而是不断走向国家意志所需要的政治内涵,认为他从个性喷发的描绘、个人意志的狂放呈现走向了用漂亮、光明视觉影像来包装国家意志的方向。还有的学者认为张艺谋这种转向是因为国际资本主义所依赖、所推行的商业机制的逼迫;不是政治权力而是资本的需求使张艺谋彻底向市场的商业要求妥协。

从后殖民话语的中国说法的第一批判对象到官方唯一首肯的品牌导演,从后殖民理论大师剖析、鞭挞的终极标靶成长为用“唯漂亮主义”为国争光的先进文化的生产者和先进的文化工作者,张导演的艺术趣味和生活理念产生了巨大的变化。相对于政府的宣传部门和权威意识形态生产厂家来说,张艺谋已经逐步成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导演。拍摄出这样漂亮的电影,张导演再不会被指责为“展示中国人的落后和丑陋”了。

我在张艺谋和某些第五代导演的创作轨迹上看到三个坐标:八十年代中期的形式突破、九十年代中期的内容革命、九十年代后期和新世纪初走向权威崇拜。

张艺谋的天才在于他强大的形式营造能力,他具有在规定题材和主题中进行强力创造从而实现自我表现的能力。中国大陆电影中第一次将个性予以张扬是在《红高粱》中,中国大陆电影中男人的性欲第一次得到表现也是在《红高粱》中。《红高粱》还第一次塑造了一个性感的女性,这个形象的性感对中国和外国的观众都是一眼可见的。一个十分有趣的事实是,在《红高粱》以前,大陆电影中女演员要想性感就必须扮演国民党女特务。张艺谋的《红高粱》表现了个体在发散自己能量、实现自己欲望时的力量,将人的非常本能的冲动予以合理化。同时,影片也显露出主人公所崇尚的那种无规则竞争、暴力夺取的可怕心态,但那也正是我们社会中个体的巨大残缺和心理疾病的典型征候。联系我们今天的社会状况和群体心理现实来看,这些作品深刻、准确地揭示了我们中国各阶层人共同的集体无意识。

1989年的六。四事件以后,中国的社会心理急速转向权威主义与犬儒主义的二重奏。可是,借着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狂飙突进运动在九十年代的思潮惯性和他们个人艺术创造力的惯性,第五代导演又冲向了一个创作高峰。90年代初,就在许多理论家断言第五代已经终结之时,三位导演不约而同地拍摄了三部重写历史的影片。我将它们看作第五代创作的另一个高峰。这是他们重新书写和阐释中国现实和历史的非革命题材的创作。此后,“第五代”再没有作为一个创作风格和艺术流派存在过,“第五代”一词被泛化为一个年龄组合或者只是用作商业运作的广告语。此后他们中部分导演所具有的某种不约而同的一致性只是在“古装主旋律”的创作上。

我认为,从这三部片子能看到第五代的几个坐标性转向。1)由本能的个性喷发和个性颂扬走向对民族历史的追溯。2)由形式扩张、形式突破走向内容革命。

3)由语言系统的强烈反叛和破格走向一种朴素、内敛的现实主义呈现,出现了叙事和镜语的平实性。这在《活着》和《蓝风筝》中尤其明显。4)由偏爱寓言、象征的表意系统转向叙事性、再现性。虽然《霸王别姬》的选材、故事具有比较强的戏剧性、冲突性,但是其叙事呈现的质感跟作者以前的作品或是同时期的作品相比是十分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如果把中国大陆的历史关系和社会关系、人物心理的描绘再与这几个作品作互本文考察,就更显现出几个艺术文本的一种真实感和准确性。

2、影响张艺谋转向政府话语的几种力量这一努力碰壁了。这三部影片中的两部——《蓝风筝》(田壮壮1992年)、《活着》(张艺谋1995年)——被打入地下。《霸王别姬》(陈凯歌1993)在公映时就忽而允许忽而禁止,后来被禁止列入国内任何评奖范围,直至今日还被中央电视台的电影频道视为不得播放的影片。对这些影片和第五代其它一些作品的批评来主要自两种话语。一种是文革话语的延续、变形。毛式话语在九十年代的主要表现可以简单化概括为民族主义话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国家主义话语。这种话语批评他们的电影把中国人的形象描绘的太丑陋,展示了与官方影像不一样的历史,常用的批判词是“表现中国人丑陋和落后”。但是,更有影响却不是这种老式的左翼话语而是后殖民话语的中国转译。我将这种后殖民话语在中国的转译、改写称为“后殖民话语的中国说法”。在我眼中,后殖民话语的中国说法有着包装民族主义话语的实际功效,它比较有效地阻断了第五代和其它电影建立起来的美感经验与社会历史现实之间的联系。一些被称为中国的“新左派”的学者用后殖民话语批评张艺谋、陈凯歌,他们常用的术语是“为西方人营造奇观”。我注意到,张艺谋等人前期的许多艺术文本对中国的现实性有所呈现,对历史记忆进行了重新挖掘、重新审视、重新构建,但后殖民主义的中国说法对这些文本形成一种极大的压制性和遮蔽性。

90年代中后期,后殖民话语成为评说张艺谋、陈凯歌的等人作品的主旋律,以至于其它的评析角度和分析方法几乎完全被遮蔽。他们作品中是否有现实质感的营造、是否有中国历史和当下现实关系的呈现都被排除在话语场之外。与之比较,台湾学者陈儒修先生的文章却比较明确地探究张艺谋影片影像风格改变与中国形象重新定位之间的关系。他在《《秋菊打官司》中的中国图像》中认为西方影评人对张艺谋在那部影片的视觉风格和巩俐的形象面前的“哀叹之声”和“讶异”是因为以前没看到这种中国图像。作者在分析中提出:那部影片呈现了中国大陆社会中一些很具体的、现实的政治、经济关系:计划生育政策、城乡不平衡的经济状况、司法系统、刚刚实施不久的人民申诉制度等。[⑨]

要从意识形态生产的角度来分析几部影片,它们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一方面,这些作品对于中国的意识形态现存氛围和既有机构来说,它们都具有巨大的异质性、间离性和去魅性,但是相对与他们自己以前作品而言,这三部作品和以后的作品又显出观赏的封闭认同性、叙事的宏大性和某种哲学上的整体观。如果用马克思原本意义上的意识形态理论来分析,这几部叙述性作品有“朴素性意识形态”和某种“自然、自动”的状态。但是,我更注意的是这些作品与中国大众心理的共鸣状态和其中展示的社会关系乃至历史事实、历史纪录与中国社会的相对共识是否具有契合性。

从《一个都不能少》开始,张艺谋开始按照政治上的主导意识来安排自己影片中人物的动机发展和行动的走向与结局。该片剧作的转折点力量(爱民的电视台台长)的编排具有中国语境内的政治保险性。我认为张艺谋电影把私人的、个体的谋取利益的动机引导到宏大的、道德的目的是从此开始。[⑩]也是从那部影片开始,张艺谋将自己的创造能力与政府资本和主导媒体的宣传资源结合起来。借着那部影片被雅哥布批评的机会,张艺谋给那位嘎那电影节主席写信。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政治表态的机会。“在多年忍受了‘表现丑陋和落后’的骂名之后,张艺谋终于有了面对国际大奖扭头就走、大声说‘不’的机会。雅哥布哪里能读懂自己手上的那封信,张艺谋主要是写给我们看的。张艺谋要用这封信把自己‘后殖民主义文化’的恶名声洗刷干净。果然,张艺谋的信在中央电视台一套节目和大小报纸的头版上博得满堂碰头彩。”[11]

四、第五代与“古装主旋律”

1、第五代主将转向“古装主旋律”

那以后张导演和他的许多同学一道逐步走向主旋律。主旋律电影就是国家意志的形象体现,是政府资助、政府指导的宣传性影片。本来主旋律电影的三大题材是革命历史影片(《开国大典》、《淮海大战》)和当代的好人好事(《蒋筑英》、《离开雷锋的日子》、领袖人物和优秀干部塑造(《焦裕禄》、《孔繁森》)。但是从90年代后期,以原来第五代的导演为主要创作者,电影、电视艺术家和制片人探索了一条用古代题材表现当下主导意识形态的道路。我在报刊上将这类形态的作品概括为“古装主旋律”。到了《英雄》,张导演探索了将“唯漂亮主义”与权威崇拜进行完美结合的风格,拍出了古装主旋律的杰作。这样,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同学就在“古装主旋律”这面大旗下集合了:张艺谋塑造了《英雄》、陈凯歌讲述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胡玫拍出了《雍正王朝》,高歌“世间万苦皇帝最苦”、[12]陈家林重新打造《康熙帝国》、吴子牛盖起为清官歌与呼的《天下粮仓》。这类影片呼应的基本是当下政治话语的宣传重点:以清朝繁荣盛世直接比喻当前的富强国力、国泰民安、以对康熙、秦始皇的颂扬来表现当前的统一必要性和决心。

但是,要当武侠片看,《英雄》却是一部十分另类的作品。从叙事学角度来分析,《英雄》的几个叙述者都是围绕皇帝来讲故事、讲道理,而且那个最终的、明察秋毫的的判断者非常英明,他能洞察一切,一两句话就揭出真情。这种围绕中心式的叙事还与影片的空间设计相关:主人公每替皇帝杀一个敌人,他就可以在大殿上跟皇帝接近一步。如果联系结尾处秦始皇隔着长阶梯把剑扔给刺客那个镜头来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这种叙事与空间相联系的安排是有深意的,它表现了帝王的绝对自信和雍容大度。在《英雄》当中,一切故事的真假、对错都由那个刺客跪着请皇帝来评判。最后,作者试图把那个恶名垂青史的杀人皇帝呈现为一个爱天下、爱和平、懂得大仁义的英雄。我在香港、台湾的武打片和武侠小说中从没见过这种叙事设计。大陆许多观众和学者是从影片作者流露出的那种权威崇拜来分析这部影片。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在为统治者的暴力提供心理合法性。[13]我认为,《英雄》、《荆轲刺秦王》等部影片显露了那一代人心底的红卫兵情结。这种艺术文本是一种潜意识的流露和有意识编排的混合体、杂交体。创作者也没认识到自己内心深处是那么惧怕权威、那么崇拜权威。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殚思竭虑以为是精巧设计的创意和艺术追求怎么就汇入集体心理中那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权威崇拜心态。

2、政治式写作与红卫兵情结在叙事电影的创作中,我发现张艺谋们创作的古装主旋律电影回到了他们在从影初期竭力逃避的电影形态:罗兰。巴特所总结的政治式写作,准确地说是其中的革命写作。罗兰。巴特总结的革命写作的几个特征在他们95年以后的作品中都有明显表现。1)髙扬的抒情性。听听《荆轲刺秦王》和《英雄》的台词就能发现这一点。《荆轲刺秦王》让小孩跳城墙那一场的交响乐队演奏大调音乐也有强烈的抒情性。罗兰。巴特借用波特莱尔的话引证革命式写作是“对生命中重大场景带有夸张性的真实表达。”[14]2)暴力崇拜,不同于港台电影的将暴力浪漫化、纯形式化、非表意化,革命写作中的暴力描写是要引起仰视,而且紧密地对应一个政治宣布,例如《淮海大战》片头用长移动镜头拍摄烟火爆炸、尸体,落幅是一个受伤的战士对着逆光中升起的太阳,这表示着:革命烈士用生命催生新中国。在罗兰。巴特看来,这种革命式写作中的字词形式、内容真理表达的夸张姿态,事实上对读者而言“它本身就足以延续日常生活中的绞架”。“革命写作要表达的就是这场革命传奇的隐德来希:它用恐惧直击人们的心灵,并迫使他们明白,作为一个公民,他们就应该认识到流血的神圣意义。” [15]3)革命英雄。这类影片中的英雄不是港台电影中的英雄,那是个人主义的英雄。这类影片中的英雄都是国家的英雄,他们关心的都是天下、江山。我们常听到这样的台词:“王要爱天下的人”、“护国护民”、“为了天下的和平”(节选自《荆轲刺秦王》、《英雄》台词和字幕)。

除了极强的形式创造能力,张艺谋作为导演的另一个天才是本能地了解本能,他总是对社会心理有一种直觉的把握。90年代的古装主旋律的内在主题完全符合了官方用形象语言和艺术外包装去建造政治合法性的要求。具体而言是在这些方面:1、由民族自豪感导向国家主义。形象展现是中国历史悠久、哲学博大精深,山河壮丽。2、好帝王能发展经济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百姓在这时就会高兴。(《荆轲刺秦王》、《天下粮仓》、《雍正王朝》)同一时期,张艺谋和一些主旋律导演在专题片中用唯漂亮主义营造繁荣、欢乐的美丽新世界。张艺谋申奥片的核心创意就是孩子的笑脸。3、君王建造长城、征讨异族维护了国家统一。《荆轲刺秦王》、《英雄》《康熙帝国》)4、杀人成为影片叙事中的重要题材,通过杀人的叙事编排阐述统治的合法性来源于力量,生产权威崇拜心态,以此形象地倡导犬儒主义的服从心态。这可以从《英雄》、《雍正王朝》、《荆轲刺秦王》等明显看出。这里有一个事实比较引起我注意:同一时期的大陆青年导演也在影片中大量涉及死亡这个题材,但是我在他们作品中看到的是对死亡的迷惘和心理震撼而不是像在第五代导演作品中看到的权威崇拜。[16]

张艺谋们90年代以来为何把古装主旋律电影电视拍得这么符合宣传部门的要求?第一动机是制片资本的要求,因为必须要考虑被主管机关审查通过。通过这种有形的、具体的要求、指令;通过禁止(《活着》、《蓝风筝》、《霸王别姬》)和命令修改影片(《有话好好说》等)的训练和驯服后,创作者的创作被纳入主导意识形态的再现系统。张艺谋们被纳入这个系统后,不光要呈现(自觉、不自觉地)一些思想指导者所指定的历史解释和和现实意义,还通过美学趣味和其中英雄形象的营造来再生产这种认同机制。由于我们的政府在90年代并不把建立某些明确的、自足的主义和信仰作为任务,而是将另一些价值作为合法性来源,使用另一种心理说服的路径和运作模式,所以我们看到了第五代主将们的形象系统产生了很大变化。

我看到,同样是80年代思想解放时的脱颖而出的大师级人物,电影导演跟学者、文学家比较起来有着巨大不同,张艺谋们是这样地与社会上的自由主义、人道主义、自然保护主义等思潮和新的电影叙事方法隔绝而与犬儒主义的主流思潮完全合拍。这是有意为之的拒绝,还是因为孤陋寡闻导致的隔漠?我的分析是:引起这些变化的原因在于几个因素:可见的检查机构、媒体的话语力量、他们自身的深层意识。具体而言是:1)电影机构的制约。与同时期的美术、文学乃至思想界的同龄人相比,为什么电影导演更快地成为80年代的活化石?甚至更快、更集体化地退化到六十年代。主要的原因之一是这个行业对工业运行机制和电影审查等一整套意识形态机构依赖性更大,所以更容易被驯服。2)中国式的后殖民话语、文革话语的压制。到了90年代中后期,后殖民话语几乎成了阐释张艺谋、陈凯歌那些走向国际的影片的主旋律和唯一角度。3)童年记忆、青春记忆的重要性。他们的青春是红卫兵,是对权威恐惧和崇拜、他们那时就用对领袖的捍卫和服从来为自己的所有欲望实现进行包装和假命名。因为这种强烈的少年记忆,他们与“领袖”、“王”、“天下的王”所构成的施虐/受虐关系成为萦绕他们心中的永久情结。80年代短短10年的狂飚突进运动逝去以后,在90年代的强力导向氛围下,人到中年的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心底的红卫兵意识复活了。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记忆决定了他们红卫兵的职责,红卫兵身份和行为那时是他们生活的意义来源,今天是他们经济上的利益来源。所以,他们成为了可以教育好的一代。这个年龄和过去经验的共性群体,再次有先后地出现了创作作品的共同思想走向。当然,也有因人而异的情况和个体的变化。越到后来,主旋律话语和政府宣传、主旋律要求对张艺谋影响越大。而到了他拍摄《英雄》的时候,陈凯歌已经拍摄了转向普通化、人情化的《和你在一起》。张艺谋的同伴同学顾长卫在2004年拍摄的《孔雀》以有趣味的剧作和极具力度的真实感描绘了河南小城安阳文革后期贫民的那些没有阳光的日子。

五、唯漂亮主义与国家新形象营造工程

1、大陆语境中的读解和导向“唯漂亮主义”的话语力量。

我从三方面来分析影响今天张艺谋们变化的作用力。首先是主旋律话语的需要、国家新形象营造的需求;其次是商业规范、资本在国内、国际运营的需求,大众口味有很多是通过这个中介实现的;最后,但也许是最主要的,创作者个人的完成表达欲望、获取名利的动机驱使。

这样来看,张艺谋在《英雄》到《十面埋伏》所完成的修正又显示了他求变的天才和敏锐性。他从《英雄》的用美丽画面包装国家意志转向了尽量远离政治意念的形式主义。在此之前,陈凯歌更早地离开了《荆轲刺秦王》时的国家主义颂歌。

这一时期,中国大陆主旋律影视作品呈现出“唯漂亮主义”形态,它具有后极权时期的文本性质:透明、绚丽、僵硬、简单、平面化、尽量营造视觉听觉的愉悦而不提供与现实社会生活的相关性。所以我们看到听到的艺术文本大多是漂亮的、歌声和音乐配合的,台词少、思想要虚空化。反映在叙事性电影中,就是张艺谋其它导演常被指责的空洞化、《十面埋伏》和《英雄》那画面设计的平涂效果正好符合视觉平面化的要求。这时的叙事空洞化与同一作者80年代的作品形成对比。80年代,延续到90年代初,作者们是“有话要说”。这从一些片名和台词也能看出症候,《秋菊打官司》在全社会流行起来的台词是“我就是要个说法。”张艺谋的最后一部反映社会现实状态的作品是《有话好好说》。那时,张艺谋们作为创作主体是有冲动性的,有活力的。

对于90年代末到新世纪初的叙事简单化、主题意念的权威化,我认为多少是与我们的个性心理失去主体性、失去方向感相应和的。

需要强调的是:我对张艺谋们作品的读解很少放在全球化、后殖民这样的语境中而是更加注重其在中国政治、文化语境中的意义产生。在这种规定性中,那些美丽画面和与华丽音乐配合的快速剪辑到底是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形式探索,一种狂放的艺术舞蹈,还是政治意念指导下的美学齐步走?置文本分析于语大陆当下境中是我的思考热点。同样一部《英雄》,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放映和在巴黎放映时是两部作品。

与许多评论者一样,我认为张艺谋在《英雄》中把一个大写的“人”字给灭了。而影片中那种对华美、明亮的风格强烈追求让我想起了瓦格纳的偏好。“他对‘德国精神’有种狂热劲和过分的自豪感。他认为正是这种内在的质把德国人同其它民族区别了开来。他认为他的歌剧中的英雄人物正是‘德国精神’的完美体现。的确,在他的许多论着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了这种病态的民族主义情绪。他把德意志祖国看得高于一切。他常用‘德意志的亮丽’这个词来表达他的狂热。” [17]

2、传播模式的政治性联系《英雄》和《十面埋伏》的发行情况来看,这类影片与国家形象包装的工程正好合拍。大陆报刊有许多评论是从分析这类电影、宣传片发行得到的独享资源入手来评说的。这与仅仅作为导演的张艺谋并无直接关系,但是,许多报刊评论都指出:在中国与权力性资本结盟或者与权威话语配合是很会得好处的一件事。[18]中央电视台在《十面埋伏》开始放映的时候也在7月16日的新闻联播中播出了表扬性地报道。

在国际范围内,我们也看到国家的力量有时也在帮助某部影片的发行。根据《纽约时报》报道。米拉麦克斯公司“被中国官员逼迫着”发行他们两年前购买的《英雄》。米拉麦克斯公司说自己没有钱做市场推广。于是正在谋求在香港建立主题公园的米拉麦克斯公司的母公司迪斯尼同意出这笔钱。[19]

这说明,这类影片在发行放映中已经被定位为符合国家形象宣传口径、符合国家意志要求的作品。它的许多政治性是在传播途径中被赋予、被定位的。从我们前面引述的张艺谋关于电影局推荐《英雄》的话来看,创作者对这些帮助或者要求都十分清楚。

引起我的思考是,如果用流行的意识形态理论来分析,创作者的“自动”想象和有意识设计是什么关系?这种心理过程还能被称为“意识形态”吗?创作者的趣味、价值与社会的流行生活观又是什么关系。

六、形式的政治性和非朴素的意识形态

1、非朴素、无想象的意识形态与犬儒主义综上所述,今日中国的“唯漂亮主义”的作者是在清醒的计算中创作、明确意识到检查体制、政治要求中努力工作的,其作品的发行模式也是明确地由政治力量、政府行为在国际、国内强力安排、推广。所以,我认为这里的形式追求具有相当的政治性和非意识形态性。

按照马克思的理论,意识形态发生、运作于想象界。“在这种表像中,个体与其实际生存的关系是一种想象关系。”对马克思来说,意识形态是一种想象的拼合物,一个纯粹的梦,空虚而无实际意义;它由日间余思构成。就是这种空虚而无实义的“日间余思”的碎片“把个体询唤为主体”。[20]但是,马克思信念中的主体询唤过程和结果都强调一种表面上的“自由”和“自动”性质,就是说意识形态具有不自觉、不知道的“朴素性”。我如果用通俗话语说就是不能把那个窗户纸桶破了,或者不能把变戏法的毯子掀了。

而在今天,我们面临的是无想象的意识运作,其中具有直接的权力关系导向。

如果仍然一定要用意识形态这个词,我认为今天大陆的状况是一种没有想象界的意识形态。说它是意识形态是说它有整体性、政治性和阶级意识,它也具有日常性,也被不加思考地接受;说它不是,是因为它根本不在想象界运作,这其实是一个实际状况问题而不是理论问题。在这类情况中,规则是浮出表面的。我把这种复合的性质归结为“政治有意识”,但就许多下层百姓被导向和规训以后的自动化、日常化、习惯化来说,又显得很无意识。

这里,形式的夸张、绚丽经常是与政治表意要求紧密焊接的。“政治写作”要求那种文本的无缝隙,直接传达我们都可以看到,因为这些文本要求意义明确、思想具备指向性。例如:《英雄》的场景设计和叙事安排指向一个“爱天下的皇帝”的形象营造功能。《开国大典》片头片尾的爆炸和死人堆是具有直接的意义指向的,而且它是符号性的而不是症候性、隐谕性的。它宣示着一个教科书中的历史判断。

所以,我认为我们面临的情况是非意识形态性,我用“非意识形态性”试图说明的是:这时的创作者和大众心理意识都没有无意识状况,没有那种表面上的朴素性、自发性,作为文化形态说不是霸权性的(葛兰西意义上的,交流、对话选择以后形成的霸权)。在这种非意识形态性的或者说意识形态被破除后的社会,我们普通百姓都知道一些基本的事实,这些事实足以戳破一般的、政治的、被每日重复的宏大话语所营造的幻象。而更经常与直接的权力机构打交道、在具体的政治运作日常化的机构(如报纸、机关、电视台、电影制作业)中工作的记者、艺术家、官员就更心知肚明。我把它称为非意识形态化是因为:它是注入的,不是自发的,交流的。中国大陆的意识形态只在很少的时期具备马克思所说的那种朴素性、自动性。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种高压时期,很多普通人也以本能的个人生活体验对一整套政治说法产生抵触。就我个人的记忆,他们用跟家人发牢骚、日常生活中的私人议论、开有限的玩笑等形式表达出对政治信条和许多官方解释的不信任。世界上的任何意识形态都不可能靠八个样板戏和三部反映战争生活的电影来支撑。

在这种非意识形态性氛围中,创作者对所有的政治规范也是明确的,对自己的文本设计与现实的关系是心知肚明的。在张艺谋拍摄申奥宣传片时,他和吴晓莉的一段很有趣的对话正好说明了作者对这种“唯漂亮主义”与现实景象的关系是十分清晰的。

吴晓莉看了申奥片说:“我不知道咱们北京有这么漂亮。”

张艺谋:“其实很多人看了以后也觉得,这是北京吗?”

吴晓莉:“没有一点作假?”

张艺谋:“这不可能作假。”[21]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里的作者,至少是电影电视作者对于机构的检查、规定、要求是极清楚的。他们将其看作远比媒体评论髙得多的大前提。1997年4月23日下午张艺谋携新片《有话好好说》到北京电影学院放映,之后又就场内同学的提问做了回答。

问:原来影片结尾李保田那一刀是砍下去的,是吗?

张艺谋:是,原来那一刀是下去的。我们觉得那样力度比较大。……但后来审查时通不过,给剪掉了。

……

问:影片的这个结尾您是否觉得有点生硬?

张艺谋:这个结尾我觉得也只能如此了。因为必须要通过审查,首先要生存。[22]张艺谋在谈《英雄》的创作时也说到这些政治要求:“本身我们已经在很大的制约下创作了,举例来说,我们在社会和政治的诸多政策性要求下工作,我们已经不能100%地按自己的意思做,一定要去妥协和调整自己。空间已经是有限的,让众说纷纭又对你构成一些影响,你把自己的空间就弄得很小”[23]

观察张艺谋从《英雄》到《十面埋伏》的变化,我看到的是一种有意识设计和无意识流露杂揉的文本。这是一种意识分裂的症候。唯美、空洞是他的一种自觉、不自觉的两难选择,是在个人趣味、天才发挥与国家需要之间,本土需要与国际市场之间的费力平衡。作者试图游离在这些政治性之外,他必须在自己的形式追求、他那满足大众本能的天才与政治要求之间的找到平衡。

阿多诺说过:“什么地方存在着纯粹直接的权力支配关系,什么地方就没有意识形态。”[24]据此分析,今天的中国的艺术创作有着强烈的非意识形态性。我们的心理状况中早就失去了,或者从来没有过马克思的意识形态学说的那两个意思:“天真的”、“率真性”。中国的意识形态多少是一种被注射的意识形态。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一直能看见那只针管吗?我们社会中哪些人能看见那只针管。如果我们以前看不见那只针管,我们今天还看不见那只针管吗?

对此,我的解释是:这是犬儒主义生成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是意识形态培育出的犬儒主义。《荆轲刺秦王》、《雍正王朝》、《英雄》这类影片所营造、所显示、所迎合的正是犬儒主义的社会心理。这也许是后极权社会的典型意识形态氛围。马克思《资本论》中有个著名短语:“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这里他强调一种“朴素性”和“天真无知”。但是,今天的情况是,毯子已经掀开了,可魔术师还在照原样做动作。齐泽克描述的一个状况对我的分析很有启发性:“不过,所有这一切都已经广为人知:经典的意识形态概念(意识形态即”虚假意识“),对社会现实的误认,都已经成为这种现实本身的一部分。我们的问题是:意识形态这一概念(意识形态即朴素意识)是否还依然适用于今日之世界?它在今天还能发挥作用吗?在《犬儒理性批判》(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这部以德语写成的伟大畅销书中,彼得。斯洛特迪基克(Peter Sloterdijk)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主要方式是犬儒性的。……那个公式,正如斯洛特迪基克所言,只能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犬儒理性不再是朴素的了,却成为已被启蒙的虚假意识的一个悖论:人们很清楚那个虚假性,知道意识形态普适性下面掩藏着特定的利益,但他拒不与之断绝关系。“[25]

这种“一切心知肚明,依然勤勉为之”的犬儒主义态度也具有很强的艺术趣味追求,或者说这种犬儒主义社会对美丽的要求一点都不比任何别的时候少,也许还更多。反映在艺术文本上,就要“光滑”、“顺畅”、“光亮”,没有晦涩的、不可理解的东西,一定要把一切疑问给取消,世界就像在那些美丽画面中正在显现的样子。我在前面分析的“唯漂亮主义”就是这种氛围下所需要的艺术品。中国大陆以前有过意识形态,至少在57年反右以前有过。今天我们要面对的是一种非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因为它不是建立在想象界,而是靠禁止建立起来的,它屏蔽掉一切可以思考、可以笑、可以寻找的艺术对象领域。这是一种意识,而不是意识形态,或者说是精神分裂而不是意识形态,也不是葛兰西语义中的“文化霸权”。以前的意识机器是靠高扬,有难度,有思想进步的要求,有一整套可以画成逻辑圆圈的理论推演路径,多少有某些理论和美学上的自足,而今天的意识产品的任务就是生产服从、远离、多抒情、少思考和不争论。

2、社会语境和批评话语的犬儒主义我倾向于把张艺谋的影片作为一个普遍的社会症候而不是一个特例来分析。“我揪着张导演大批特批。其实我也是吃柿子拣软的捏。比如对春节联欢晚会里的大抒情腔调和那些个被导演强扭作笑的孩子脸、对那些拿纳税人的钱自己拍片子然后自己给发奖的巨大投资中国大片,对那种光光鲜鲜、人人扬手向天发出甜美歌声的MTV,我更烦得慌,可我就只是背后在饭桌上讥笑它。我说我是吃柿子拣软的捏还因为,其实我们也都这德行。《英雄》影片中蕴涵的那种犬儒主义的混吃狂捞心态、那种扑通跪倒的强权崇拜的做派,也正是世纪之交我们这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哲学,我自己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活着,活着而已。[26]

从1999年我提出对张艺谋《一个都不能少》的叙事分析和对他的政治举措(给嘎那评委会主席写信)提出评价时开始,我就已经注意将批评者自身的政治境遇和在其中的选择作为一种对照文本联系起来加以分析。“这是目前中国包括我在内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典型状态:我们绝对知道在什么时候可以拍案而起作出义正词严状,什么时候能够揪着老虎的胡子装一下‘敢为人民鼓与呼’;我们也绝对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对自己清楚万分的问题保持沉默、三缄其口。我们受到很多精神摧残,可是我们已经十分聪明地知道应该在哪里去找到我们所受的精神压力的出口。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肯艰苦地寻求精神解放和人格自由,而是乖巧的找到个人躲避的办法。……在一个最安全、最懒惰的方向上作出好似怒不可扼、仗义执言实际精打细算、八面玲珑的完美演出。我们也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可以上达天庭得到首肯,什么话会触犯众怒。就我自己而言,这种算计已经技巧高超、出神入化;这种掌握已经进入潜意识层面,有时不需要思考就可以作出十分漂亮和乖巧可人的表演。”[27]

这种批评的自我相关性或者说批评者有意营造的自我反身性有多项目的。首先这本身是为了左证对自己所做的作者创作心理分析,其次,它试图建立批评与社会现实的一种对话性,它指出这样一个事实:某些作者所面临的社会的、政治的境遇不是他一个人独享的,而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境遇。同时,我希望通过这种自我相关性取消一种批评者的道德制高点和精英语态,而这两者是我在自己和其它一些批评话语中经常发现的。通过这种共同境遇的描述和一些批评文本与作品文本的比较、对置,我试图表达在当今社会每个个体选择的很矛盾的两方面意义:每个人选择的那种不可逃避性、艰难性和同时存在的自由性、多样性。

此文刊登于《电影欣赏》 2004,秋季 No.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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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孙素成,《诗意视听和审美享受的盛筵——中国影片〈英雄〉赏析》,《电视。电影。文学》2003年第2期10页

[②]张颐武,《〈英雄〉——新世纪的隐喻》,《当代电影》2003年第2期13页

[③]吕益都,《大气舒展,韵味不足——谈〈我的父亲母亲〉》,《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51页

[④]郝建,《看那片人工清理的大寨田上——一个英雄在独步》,《中国青年报》2004年8月11日B2版

[⑤] 李宏宇,《我们吊起了观众的胃口》,《南方周末》2002年12月19日18版

[⑥] 参见:M.H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词典》 朱金鹏、朱荔译, 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4页,以及「英」罗吉。福勒主编,《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年,4页

[⑦]郝建,《将“唯漂亮主义”推向世界》,《新京报》2004年7月19日50C版

[⑧]关于抒情这一概念可参阅: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景凯旋 景黎明 译 ,作家出版社1991年5月2版,序言

[⑨]参见:陈儒修,《《秋菊打官司》中的中国图像》,载郑树森编《文化批评与话语电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

[⑩] 《从一个都不能少看电影叙事》《电影艺术》曹保平 亦然1999年5期

[11]郝建,《张艺谋的尴尬》,《中国青年报》1999年5月12日

[12] 原片头歌这一句是:“世间万苦人最苦”。但联系片头画面和那个电视剧的上下文,这一句的意念指向是:“世间万苦,皇帝最苦”。整个片头歌实际是隐含的第一人称替雍正皇帝发出心声。

[13]任不寐,《《英雄》,为杀人铺张些理由》,载《21世纪文化地图》第2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5月第1版

[14]项晓敏,《零度写作与人的自由》,——罗兰。巴特美学思想研究,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30页。

[15]项晓敏,《零度写作与人的自由》,——罗兰。巴特美学思想研究,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30页。

[16] 参见《第六代——命名式中的死亡与夹缝中的话语生命》《电影欣赏》2003,夏季号 No.116

[17]赵鑫珊,《希特勒与艺术》, 百花文艺出版社 1996年版,253页。

[18] 关于对《十面埋伏》发行模式的评价,可参见《周末画报》2004年8月7日《城市》版4页王继涛《《十面埋伏》与电影无关》和《人民日报》2004年8月5日《华东新闻》第3版中《热门沙龙》:《张艺谋“埋伏”了什么》

[19] LAURA M. HOLSON : Disney in Talks on Independence for a Weinstein NEW YORK TIMES August 10, 2004

[20]引自阿尔图塞《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载《当代电影》1987年4期。

[21]引自:吴晓莉,《与张艺谋对话》见《凤凰周刊》26随刊赠品,凤凰新视野,凤凰视点。海南声音像出版社出版

[22]陈彦,《张艺谋说《有话好好说》》载电影艺术1997年第5期

[23] 李宏宇:《我们吊起了观众的胃口》,《南方周末》2002年12月19日17版

[24]引自《阿多诺》196页[美]马丁。杰着 瞿铁鹏 张赛美翻译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1版。根据fontana 1984英文版译出

[25]斯洛文尼亚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年1月

[26]郝建,《看那片人工清理的大寨田上——一个英雄在独步》,《中国青年报》2004年8月11日B2版[27]转引自:沙林:《针砭张艺谋》载《北京晚报》2004年8月18日 45、46版

李元龙:我不是冲北京那鸟巢去的

当年的作协会员、中共党员,如今的华裔法国人,中共不待见的高行健数年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曾经说过大意如此的一句话:独裁政权一天不垮台,我就不会踏上那个既让我深爱、又让我深感失望的国土!

见贤思齐,对北京,这个所谓的“首善之都”,我也多年以来,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一想起北京,我就会想起朱元璋,想起东厂、西厂、锦衣卫,想起老佛爷、文字狱,想起毛太祖、反右、文革。尤其是,1989年6月4日之后,我更是坚定了这样的态度:在不允许哀悼“6.4”学生的恐怖气氛没有被驱散以前,我更不能去那个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去的、敏感、多事的地方。因为我再清楚不过,站在那个不少人趋之若鹜的广场上,我将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会为“6.4”

死难学生而嚎啕大哭、涕泗滂沱的。如此一来,公开的警察、微服的便衣,他们就会立马将我请到“安全”的地方,轻则说个一二三,重则判上三五年。

可是,公元2008年的7月24日,我的的确确去了一趟北京,还在北京待了足足两个多半小时之多。两个多半小时啊,多么不堪设想,完全可以制造颠覆性轰动事件,如到那个广场扯开为自己申冤的条幅,让全世界知道中国究竟有没有因为在网络发表文章而被判刑的人,或把北京那鸟巢的钢筋抽几根回来搭鸡棚,让最怕政治奥运胎死腹中的人如丧考妣之类。

距离“平安奥运”只有区区半个月时间了,既没有干这些海内、外敌对势力感到欢欣鼓舞的事情,也没有在那地界领略盛世京都的风范,你去那干么了?

这趟北京之旅,我还真是别有用心,有本来羞于告诉人的醉翁之意哩。

2005年,陷入独裁政权的文字大狱之中后,我资助了好多年、当初还考取了本地重点初中学校的孤女李焕然因此一下子陷入精神和经济双重危机,成绩大幅下滑,2006年连高中也没有考上,只好辍学打工。

这让崇尚有始有终的我时时自责不已。今年7月初,当初仗义执言,不远万里、不计报酬来贵州为我作辩护的山东律师李建强知道这事后,让我把小姑娘──李建强对李焕然的昵称──带去他那里,给她找个合适的学校或谋生技艺学学。为了给小姑娘这个最后的改变命运的大好机会,为了成就李建强的古道热肠,也为了让自己的内心稍感安慰,7月18日,我带上小姑娘,登上了北行的列车。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是为了避免很有可能的阻挠,出发前,我尽量少和人提到这事,出发后,又将手机关机并大卸八块──电池和机身分离。

否则,据说我的行踪就会被侦查到。

一边这样做,一边心里感到悲愤莫名、义愤填膺:我他妈的这是修阴功、做善事啊,怎么弄得做贼做强盗做见不得人的缺德事似的?这都是给一些什么样的混蛋王八逼的,给什么样的黑暗社会逼的?

果然,人到山东青岛,我用公用电话刚打通了妻子电话报平安,妻子在电话那头就叫起苦来:“实在听不起,实在烦死人,早点回来吧!

你一个没什么来往的同学已经在打听你的去向了: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我和他好几年没有联系了,很想和他聊聊呢!实在听不起,实在烦死人,早点回来吧!“

无巧不成书的是,我登陆青岛前两天吧,胡总书记也着陆青岛了。更让李建强叫苦不迭的是,北京的两个敌对分子李海和刘荻在胡来青岛的前两、三天,也捷足先登,来青岛“候着”了。南北敌对分子齐集胡总临幸的地盘,这样的事给谁琢磨,都会有很浓厚的蹊跷的味道。

所以,李建强一听我自己闭目塞听关机卸电池的事,连连称是:“对对对,我们尽量低调一点,把保密工作做好一点,免得扫了弟兄们的兴,冷了弟兄们的心。”说完水浒上的台词,被我们称作现代柴进的李建强又心有不甘地补充道:“只是,不能呼朋唤友与你们大块吃肉、大腕喝酒,委屈你们了!”

23日,整天大雨滂沱,去不成崂山学穿墙术,李建强只好请他那位美丽小助理去给我们买各奔东西的机票。内心的小九九,坐飞机到贵阳,要一千又好几百元钱,而坐火车,只需约50%的钱,以我目前的经济状况,与火车结袂而行,方才门当户对。但是,仗义疏财的小柴进偏偏又要尽他的地主之谊,所以,我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机票到手之后,我又深感不安:弄一个没有什么技能、没有什么文凭、和人家本来没什么相干的小姑娘来到这里,将要花费人家多少精力、破费人家多少银两啊。小助理为我们三人买了机票后,囊中变得羞涩了,无法完成李建强交给她的让我们吃好玩好的浩大工程。于是,我借机让她先用我的钱“周转”一下。等到李建强知道这事时,看到生米已经做成熟饭,知道我也不是省油的灯的他,也就只好接受既成事实了。当然,这是后话。

小助理把机票给我时,表现得不辱使命、班师回朝般地对我说:“青岛直飞贵阳,1,700多块钱,不打折;青岛曲线先飞北京,再转机飞贵阳,打折,总共刚好1,300元钱,能省下400元。

行文至此,读者诸君已经知道我的北京之行的醉翁之意了。但是,别忙,还有人不知道,并且,这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打发不了那些精干内行的特殊材料。所以,文章还得写下去。

24日平安回到家中见到妻子时,妻子又是一通叫苦不迭:“哎哟,回来了好,回来了好,真是受不了啦。你飞北京的事,人家竟然知道了。警务区打电话给我,说,让你赶快回来算了,别折腾了。连我当公安的兄弟,也奉命打听你此行的真正去向和目的来了。他们不累,你不累,我也累了。好了好了,大树砍倒了,老鸹不叫了!”

老鸹是不在妻子的耳边聒噪了,但我的耳根,却不得清静了。

想清静两天,恢复恢复旅途劳顿,回到毕节后,我因此没有打开手机。当天下午,妻子的手机响了,是警务区找我的。在电话里,我对他们说,我去青岛,是行善积德,甚至可以说是替政府揩屁股。别人对运动会,尤其是对奥运会趋之若鹜,我却丝毫兴趣也没有;有人视北京如圣地,我却视之如蛮荒。我是去了北京的,但我不是去那里上访鸣冤,更不是冲北京那鸟巢去的。我是被动去──不,是假道北京,动机低级得很:留住几个亲爱孔方兄。你们还可以告诉那些特务,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没有任何政治企图,对加入国民党、民主党、共产党、民进党同样都没有丝毫兴趣。因此,我今后去什么地方,他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马放南山,大吃大喝大睡其觉。

“是啊是啊,这些,我们明白的。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做,上面真是皮翻(方言,啰嗦、讨厌意)。理解、配合一下吧,我们也是执行公务。抽时间,我们聊聊,好吗?”对方警察小伙客客气气地说。

第二天上午,开机不久,警察小伙又打电话来了。还没容我回话,我的手机没电了。下午换上电池不久,小伙的电话又来了。我只好在家中“接见”了警长和小伙。

当时,我正好在网上和李建强谈论小姑娘的事。于是,我让两位警察先生过来:“看看吧,我去青岛干什么,这就是最好证明。”

接着,我对他们说,“我过去和现在写的文章,做的事,都见得天日。不象有的人,活生生把一个保卫国家安全的事,干得偷偷摸摸、贼头贼脑。把我李元龙当盗贼毒贩一样地投入监狱,或监控起来,这是焚琴煮鹤。你们看过《聊斋志异》吗?上面有篇小说,叫《大罗刹国》。”接着,我给他们讲了大罗刹国以丑为美、以美为丑的故事。

他们对我表示理解,并再次请我理解他们的例行公事,把释放证明给他们看看。释放证明不知扯什么地方去了,我把起诉书、判决书,以及当初李建强为我写的辩护词、上诉状,还有我出狱后自己写的申诉书都各给他们一份,让他们带回去“研究研究”。他们说,他们的工作需要和好奇心都驱使他们必须弄明白,“李老哥”到底做了些什么、犯的什么事。并说,今天听了我说的这些后,他们已经多少明白一些我的为人处世原则了。“你太过于正直,太过于认真了,”他们说,“在今天这个社会,你当然要吃亏。我们好心劝你几句:算了,还是不要那样认真,多找几个钱,安安稳稳过日子算了!”临走,他们说,他们的所长也想和我“交流交流”。

应该是过了两天吧,警察小伙又打电话来了,说他们的所长正在他们的办公室,请我过去。不巧的是,我还没回话,电话又没电了。下午换好电池,小伙的电话又来了。这回,所长见到我了。他说,过去虽然没有深交,但他多少知道我的为人、为文原则。把我请来,没别的意思,我应该知道的,根据法律规定,“两牢”人员需要搞一个“重(点人)口”登记,希望我理解、配合。“另外,奥运之前和奥运期间,你如果外出,请给我们招呼一声,我们不会为难你,有关方面问起来,我们也有句话去应付。”所长似乎下了点决心,才说出最后这句话的。

自己混迹党报时,被逼为鬼写了一些违心的文章。此时此刻,他们何尝又不是正在被逼为鬼呢。我说,“理解理解,这不怪你们,不是这样的制度,你们就用不着做这样违心的鬼事了。”对“对对,怪制度,怪制度。”他们有如在我和他们之间找到了“契合点”似地附和起来。

问交往人员,按手印,照相,等等。关于交往人员,我说,我这样的身分,我有自知之明得很,出狱后的我从不主动和谁联系,免得连累人家。按完手印签字时,我故意有违规矩地写下了“留下的,不是我犯罪的手印,而是另一些人犯罪的证据”字样,然后才签上自己的名字。照相时,我作金刚怒目状,然后随他们照。好在,善解人意的他们也没有为难我。但愿他们能够交差,否则,就是我在难为他们了。

被真正危害公共安全的人当作大有可能危害公共安全的准犯罪嫌疑人来对待,这对心口如一地热爱自己的祖国的我来说,心里的委屈,我最清楚。尤其是,我是因为帮助那个政府应该承担救助责任的小姑娘而被传讯,被按手印,被照相的。本来,警务区对我的“重口”登记,实际上已经听之任之的,否则,等不到今天,我早都正式上黑名单了。

我不知道,在真正民主、法制的社会,有没有这样的对“刑(满)释(放)人员”带有歧视性的登记。但我知道,在那样的国度,是绝对没有思想犯、政治犯、良心犯,是没有文字狱、更没有你仅仅在思想上加入了某一国籍,就把你投入监狱这样的事。没有思想犯、政治犯、良心犯,没有文字狱的国度,怎么说,她也比有思想犯、政治犯、良心犯,有文字狱的国度先进、文明,更适合任何一个种族的人居住、生活。

当初因为写真话而被投入监狱,今天还在因为做好人而被“请”进局子,真的,我真的弄不明白,我面临的,是怎样的一个“和谐”的社会,怎样的一个把所有先进都“代表”了的党,怎样的一个以丑为美、以美为丑的制度?是老天爷在对我开一个暂时的玩笑,还是这是上帝要让一个人灭亡,必先让其疯狂的最后时刻?

我不知道。

我多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让公安、国安想不到的是,他们如此这般对待我,却间接、被动地帮了我,帮了李建强,尤其是帮了小姑娘的忙。

我刚回到家中,李建强就告诉我,他给小姑娘添置了衣物、被褥等。

最值得告诉我的是,他花了几千块钱,把小姑娘送到进一个学习调制咖啡的培训班,一个多月结业后,就有钱可挣,月收入将达千元。还说,小姑娘看来情绪不错,就是太过于瘦弱,他将先把她“养胖”,然后给她个旧电脑,让她学习更多的生存技能,为下一步的发展打点基础等等。

忠而被谤,被当作大坏蛋呼来唤去正想不透、正窝火的那几天,小姑娘火上添油来了。有一天,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她特别想念家乡的人,山水,甚至酸菜汤,想回来云云。当时,我正好喝了几口闷酒,怨气正好畅所欲言地冲山东半岛那边发泄过去:“李叔叔与你非亲非故,揽了这样一大桩是非在自己身上;我花了几千块钱送你到青岛去,回来之后还被人家当作作奸犯科的人没完没了地传来唤去,在派出所里被按手印,被拍照,不为了你,我招惹他们干什么啊,我胀多了?你给我听清楚了:如果你没有尽到最大努力,尤其是你现在就回到贵州来,那么,你就永远不要来见我!”

过后,小姑娘给我发来短信,说,那只是她一时之间缺乏考虑的念头,他对李叔叔的良苦用心很清楚,对我因为她而受到的非难而难过。她再清楚不过,在这个冷漠无情的社会上,除了李叔叔,除了我,不可能有人会如此帮助她这个无亲无靠、无家可归的人了。

我给她回信:“这就对了,好好珍惜你这个来之不易的,最后的改变命运的机会吧!”

对了,此文写好,我当然要公开发表,一是让公安、国安确信,李元龙过去、现在,以及将来都对北京那鸟巢等他们视为至宝、死也不放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进一步稳定他们那颗肯定无法不惴惴不安的心,缓释一下他们那根肯定还绷得就要断裂的神经;二是让小姑娘通过此文进一步知道,自己所说都是事实,绝非激将法,进一步稳定一下她的情绪,坚定一下她的信心。

以小姑娘目前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处境,稳定,应该可以抬高到压倒一切的高度。

艾未未:央视

中央电视台视说这次奥运是直播,是几十年来的首次,是受到世界赞誉的媒体改革的巨大的进步。一件本来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在这里成了央视辉煌业绩。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震惊世人的奥运转播丑闻,欺骗和羞辱使六亿观众落入屎坑的同时将央视钉在耻辱拄上。今天,北京奥委新闻发言人王伟不得不坦白,是的,央视作了假,实况转播中的画龙点睛之笔“大脚丫”是用了“一些过去的录像”并说,但“大部分的镜头是真实的”。这仍然是在说谎和遮掩,事实上,这个让无数人高潮的二十九个“大脚印”,只是由电脑三维制作出来的数字活,并不比陕西的周老虎要高明多少。而那个国人落泪的甜美的小姑娘的爱国歌曲,也是一个掉包,假人加假唱。

央视作为身世不光彩的喉舌,和它的身体一起烂了,烂的彻底烂的干净。而国人会一口口把这快臭肉咽下去的。“大脚印”不管是来自哪一只脚,都踩在了2008年北京的“人文奥运”闹剧的导演者的身上。

央视的猪猡们,信誓旦旦,义正词严,激奋或是悲悯,不过是一些用嘴装逼的人,这会儿全哑巴了,没有一个有种的。

可以有豪华的建筑,先进的设备,牛比的靠山,央视的历史命运是决定的,只是懦弱,腐朽,阴湿,倚强、虚伪,不耻的垃圾制造者。

世界上有强盗、流氓、小偷、说谎者,无赖,还有央视,央视是黑恶势力,弄虚作假掩盖事实曲解真相,背离新闻人和媒体的基本行业道德及良心的污秽的黑恶势力集团。

这样的喜庆的日子里,面对全世界的人,几百个各国政要,全球的新闻媒体,旁若无人的大行其假。为什么要做假,作假给谁看?回答仍然是问题,在这个国家里,不作假行活得下去吗?

附1:当林妙可在奥运开幕式上放声歌唱“祖国颂”的时候,大家听到却是事先录制好的七岁的杨沛宜的声音(吉姆亚德利,纽约时报)

2008.8.12.

北京——

上周五的奥运开幕式上,扎着羊角辫的9岁女孩儿林妙可身着红裙,脚穿白鞋,在十亿观众面前演唱“祖国颂”。一个小孩子在炽热绽放的礼花的背景下高唱爱国歌谣,恐怕是当晚最挥之不去的一幕。

然而,他的父亲林辉发现,“歌声和女儿的声音有些不同”。在周二的电话采访上,林先生说自己当时觉得“可能是音响的问题”。

音响不是问题所在。开幕式的制作团队在当权的中共“必须找到完美的脸,完美的声音”的压力下,不得不决定用两个女孩儿来完成这个任务。

三年级的妙可被认为长的很可爱、很吸引人,但作为歌手“不适合”。另一个女孩儿7岁的杨沛宜被认为是最好的歌手,但不够可爱。

当妙可放声歌唱的时候,我们听到的却是事先录制好的沛宜的声音。

而且,妙可自己是否知道真相都不清楚。

“这是为了国家利益”,开幕式的音乐总监陈其钢解释道。陈在周日的电台采访中透露了真相。“镜头前的孩子应该在形象、内在情感和外在表现上都完美无缺。”

奥运会期间,中国政府不辞劳苦的在外界面前展现其最好的形象。“完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开幕式的追求目标。开幕式总监电影人张艺谋,因导演了这台被认为是有史以来最壮观的开幕式,而获得了国际赞誉。

然而,为了创造“壮观”,组织者不仅编排了假唱,还承认在电视直播时,在演唱之前的令人炫目的烟火表演中,使用了“剧场效果”常用的电脑数字制作。

在室外表演中使用事先的录音不是没有先例的。

2006年意大利都灵冬奥会上,70岁的着名男高音帕瓦罗蒂,因为年事已高且天气寒冷,假唱了一首咏叹调。但录音还是他自己的声音。

周五的表演后,张先生出现在中国媒体的记者招待会上,称赞了妙可的表演。

“她非常可爱,而且唱得也很好,”他说。当被问及他对整个开幕式的哪个部分最满意时,他首先提到了妙可。

据新闻发布会记录显示,他说,“每次排练这段时我都很感动,从心底里升起的感动”。

妙可的演唱非常关键,因为就在这时奥运火炬到达巨大的国家体育场——鸟巢。

陈先生在电台采访中说,几位来自权力强大的中共政治局的官员参加了最后一次彩排,其中一位未被透露姓名的官员要求,妙可的声音“一定要换”。

到周二,中国媒体已经猛扑向这个故事,激起了全国范围内的讨论。政府审查部门试图从网上删除所有相关评论,以平息事态,但还有一些评论未被删除。

其中有很多评论对用这种冷漠的算计来评判孩子们表示十分气愤。

一个网名为Weirderhua的人写道,“请挽救我们孩子们所剩不多的纯真”。“他们认为杨沛宜的笑容不够可爱?我们需要的是真实,不是虚伪的可爱!我希望孩子们不会受到伤害。这不是她们的错。”

另一个网民补充道:“孩子是无辜的。不要污染她们的精神!”

林先生说他的女儿被严令禁止谈论演出的计划。确实,他在演出开始15分钟前才得知女儿被选为歌手,他在电视机前观看演出时兴奋不已。之后当他看了音乐总监陈先生的采访后,才得知调换声音的事。

在北京音乐台的采访中,陈先生描述了选择儿童歌手的艰难过程。

他说,10名“长的好唱的也好”的孩子被选中。

起初,一个10岁的“声音非常好”的女孩儿被选中。她参加了大多数的彩排,直到张先生决定她年纪太大了。

陈先生说,然后包括妙可和沛宜在内的一些女孩儿被带到了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录音后,我们发觉林妙可的声音不太合适,”陈先生说。“最后我们决定声音用杨沛宜的。”

但不是她的脸:网上登出的沛宜的照片上,是个快乐的,牙齿不太整齐的小女孩儿。而牙齿问题在中国孩子中很常见。

“每个人都应该这样看待这个问题,”陈先生说。“这是关系到国家利益的。这我们国家音乐和文化的形象,尤其是国旗入场的时候。这是极其重要极其严肃的问题。”

他补充道,“我觉得这对林妙可和杨沛宜都很公平。”

周一,沛宜出现在中国国家级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她对记者说,“我同意这样做。”甚至还唱了一首歌。“我的声音用在演出里了,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妙可的爸爸,一个新闻摄影师,担心女儿不知会如何承受这个消息。妙可从6岁开始就出现在电视广告中,甚至还跟跨栏冠军刘翔一同出过镜。她在开幕式中的出现让她一下子成了中国的名人。她的形象也在全世界各地不断出现。

林先生说他已经对女儿说了:“我要告诉你,音乐总监已经声明开幕式上演唱的不是你。这是你们两个孩子的表演。”

林先生说他的女儿并没有觉得不舒服。他说妙可和沛宜是“好朋友”,只要是她在表演,妙可并不在意是谁在唱。

他补充道:“我也不在意。我唯一在意的是我的女儿是否受到伤害。她长大以后就会明白了。”

附2:艾未未炮轰奥运开幕式,称张艺谋完全没有灵魂

艾未未近影

8月8日在中国国家体育场举行的北京奥运开幕式受到全世界媒体的热评。对于张艺谋主持策划的这台晚会,大部分舆论都对之大加褒奖,而另有一些人则认为这台晚会政治宣传色彩过于浓厚,艺术成色不足。中国知名艺术家艾未未曾经参与俗称“鸟巢”的国家体育场的设计,但在8月8日晚间,他却并没有出现在开幕式演出的现场,这是为什么呢?详情请见德国之声记者石涛对艾未未进行的专访:

德国之声:艾未未,您好!首先,非常感谢您接受德国之声中文部的采访。我们今天的话题主要还是从8月8日的奥运会开幕式开始。我想,您应该是看了开幕式的吧?

艾未未:我是在一年前决定不参加看这个开幕式。当然是讲现场。但这回我还是在一个酒吧,和一个朋友看了其中的一段,就是前面表演的那一段。

为什么一年前就决定不在”鸟巢”里——您亲自参与设计的”鸟巢”里——看这个开幕式?

一年前,当我看了为奥运开幕一年倒计时作准备的这么一个演练的时候,瞬间感到非常失望。我觉得中国政府在面对奥运问题上,没有可能将它变成一个很快乐的盛会。当时我就说,我会远离这种只有政府的行政、表达政府的意愿和宣传意愿的活动。

简而言之,您不认为这个开幕式是一个艺术作品,或是艺术活动?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艺术活动,可以说,有的做得好,有的做得不好,有的花钱多,有的花钱少,有的付出很大努力,有的没有付出很大努力。但所有的都必须建立在一个真实和真诚的基础上。我们所看到的这个8月8号的开幕式,在最基础的问题上,已经违背了艺术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比如说,它必须是真情的,其次才是它所表达的内容。我们已经看到,尤其是这两天暴露出来的新闻,所谓的直播在很多地方都是做了假的,真正唱歌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子,焰火和脚印是电脑制作出来的。中央电视台作为实况转播台与奥运艺术策划小组共同做假,欺骗世界,欺骗所有的观众。我觉得,这决不是一次偶然事件。通常说,在中国没有一次事件是偶然事件。它反映了政府一贯的策略和政治方式,那就是:能够掩盖的掩盖,能够遮挡的遮挡,来获得最愚蠢的效果。当然它里面的内容——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政府包括国际奥委会一直在强调要远离政治,但这次的奥运会是最政治化的奥运会。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奥运会期间,民工必须离开北京,小的店铺、音像制品店都必须关掉。种种措施已经使它成为没有民众参与的奥运会。在一个极权国家,有一个令人感到兴奋的全民的欢庆——这个我在一年前就说,是不可能的。我说,一个极权国家可以做到所有的事情——但是唯独不能激起全民的真正的欢乐。

您提到,激起全民的真正的欢乐,就我这几天的观感来看,有一点确实和官方的描述类似,那就是,奥运会确实引起了全民的关注。但是显然,您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全民的欢乐的盛会?差别在哪里?

全民的关注,这是很正常的。韩国的电视剧也会引起全民的关注。在中国缺少基本的娱乐活动,全民的关注并不是一件很特殊的事情。但是,是怎样的一种关注?它给全民一种怎样的精神?它为中国的变化起到了怎样的作用?才是更重要的一点。在开幕式中,我们看到,所有的爱国歌曲,或者政治的表达仅仅是靠一种伪造的、虚假的所谓的美学来完成的,那么这种影响是巨大的。不管它花了多少钱,用了多长时间,进行了多大的努力,但最后的结果是一个虚伪的结果。

就我所看到的,在相对独立的媒体中,对于张艺谋的评价或者批判最猛烈的是刘晓波。刘晓波说,比媚俗更可怕的是媚权,他认为,张艺谋已经从当年一个先锋派的电影艺术家堕落成一个媚权的艺术投机者。您是不是同意这样的判断呢?

我觉得,他既不是媚俗,也不是媚权,他就是一个投机者,一个完全没有灵魂的人。完全不懂得什么叫是非,什么叫最基本的艺术职业工作者对艺术的尊重,和对人的基本品质、伦理道德的尊重。他崇尚权力,做着一些令人作呕的事情。

非常感谢!谢谢您接受德国之声的采访!

艾未未对开幕式很不屑(德国之声)

冉云飞:我们不是来添乱的

冉按:在今年五月之后,关注四川大震灾后重建和写书(因为合同在身),是我两件重要的事情。前者算是公共事务,后者算是养家活口。我不主张非此即彼,奥运当然也应该开,只是应该开得更符合人性更加给人民自由更符合体育精神才行。各例举其一,如果开幕式给近十万死难者默哀,我认为此举会世所罕有而载入史册;复次,给人民自由,就是不以任何所谓高尚正派的事比如奥运会去限制民众的日常生活并影响商业生意;更加符合体育精神,就是更关注民众键康和平民体育,而不是用举国体育来培养几块金牌,并以此沾沾自喜。看看赵牧兄的《北京奥运部分外国选手的正式职业》一文,从别国奥运选手的职业里,我们能看出一个正常的国家正常的体育状态应该是怎么样的。金牌是怎么来的,金牌是谁出的钱,其重要性,恐怕不在得一块金牌之下。金牌要来得明明白白,这明白来源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比较以及一系列相关的知情权。

有人问我除了批评政府外,能否干点实事,能否拿出点建设性的意见。我感谢这些“督促者”,我只能说惭愧,自己还做得太少。好在社会是分工的,任何人都只有比较优势,没有全能优势,而我的长项则在持续不断地批评政府(政府不是拿来供着的,他们没有批评之免疫力)政策中失衡的地方,以及我们目下的威权制度对我们普通民众的伤害,所以我也算是一个稍微还算尽了点言责的人吧。我不能说我批评都有道理,那是因为我的能力和受教背景的限制。我所受的教育是非此即彼、充满仇恨的阶级斗争教育,这也是我反省自己并且不遗余力批评中国教育弊端(参见拙著《沉疴:中国教育的危机与批判》南方出版社1999年版)的原因。我从不敢以爱国自命,但自认为也是爱的,只是和大家惯常所见到的爱国者可能有点不同。首先我的爱国中不包括爱政府,更不包括爱党,他们只是铁打之营盘(国家)之下流水的兵(这兵应该由我们来选举定夺)。其次我的爱,来源于批评不是来源于奉承,换言之,不是因为诸多现实利益考量后的阿世取容。在我看来,异议是比较靠谱的爱国形式。

近十万人经天灾复遭人祸死去,我还活着,我只能说这是一种残酷的幸运。我并不仇恨那些贪官污吏,那些违法建造倒塌校舍而因此使更多学生罹难的人,我希望包括我在内的更多人之谴责与批评,能够多少造成他们良心的不安,而使他们知道这个世界除了利益以外,还有一种叫爱的东西,才能使灵魂得到安慰。更使最高行政当轴知道只有制度革新,才能避免更多人的无辜死亡,没有任何现世利益比人之生命更珍贵。说到底我们都是匆匆过客,享受再豪奢生活的人都会寂没于大自然,大地一定不会因为你多吃了几次鲍鱼翅,多戴了三块表而刻意对你显出更多的接纳。下面是我过两天会做的一个关于志愿者培训的演讲,希望有志愿者经验的朋友们说出你们的感想,好让我把你们的喜悦与困惑,带到那个会场去,让更多的分享。近十万同胞的死难让我们很悲伤,但我们要使他们的死化为积极的意义,就是不要停止我们推进公民社会的进步,不要使我们的祖国停止迈向民主自由之路。让我们做些更有益的事,让那些遭受天灾复经人祸而死去的近十万同胞,在九泉之下,在遗憾的死难之后得到一点安慰吧。死者已矣,让我们生者活得真正像一个自由人,用这样的成绩来告慰他们,也算是侥幸替他们活下来找个理由吧。不然,上天为何要选中你我活下来呢?难道你我比他们更值得活下来吗?我没有这样的谵妄与拿大。谁也不应该替我们去死,除非你无耻地高喊:让领导先走!陀斯妥耶夫斯基说,我们怕配不上我们民族所经历的苦难。作为中国人,我正经历着这样的煎熬!

2008年8月15日7:45分抗战胜利63周年

我们不是来添乱的(演讲提纲)

四川大地震所导致的损失与伤亡,尤其是校舍的倒塌与学生的死难,是我这一辈子永志不忘的痛苦记忆。作为一个灾难的亲历者和志愿者,我们必须记住这一切。大地震已过去三个月,人们对灾区的热情正在消褪,但灾难给灾民造成的痛苦和漫长影响,却刚刚开始。他们怎样恢复原有的生活状态,是我所关心的。他们所经历的一切苦痛,我们再有爱心,也无法替他们经历。怎样在人们的记忆逐渐消失、热情逐渐衰减、关注频率降低的情形下,保持着我们对灾后重建的理性支持与不熄的关注,是一个考验我们怎么利用灾难所造成的实际苦痛,来推动和改善社会,使整个社会从中吸取教训,推动政府进步,孕育公民社会的问题。林则徐说,“在官不可不尽心,在民不可不尽力”,我们应该秉此为灾后重建更上层楼而努力。

下面结合自己十数次到灾区的实际工作,接受十数次海内外媒体之采访,接待和协助一些志愿者机构和个人的交流,办十余期《四川信息掮客周刊》(每周二推出,希望能够办三至五年)之所得,综合诸方面的观察和思考,得出的一些浅见,讲出来供诸位即将或者已经到灾区的志愿者分享(故事加思考),以使我们大家更好地继续为灾后重建贡献自己的一点心力。

一:我们不是来添乱的

1:啥子叫志愿者?

2:为啥子水都不喝?

3:政府为什么怀疑?

4:自愿者及机构自身的问题

二:信任之花与公民之树

1:中国传统与信任问题

2:社交圈的扩大与信任问题

3:大灾难和小灾难救助之信任差异

4:信任靠什么?公民何来?

三:小政府、大社会的分水岭?

1:NGO:第三种力量的诞生

2:政府“无情”,市场势利

3:合作与独立:政府与NGO

4:名正言顺:NGO的合法性困惑

四:志愿者机构何为?

1:信息发布和协调

2:速度与效率

3:财物如何向社会交待?

4:业余化与职业化

5:企业的社会责任与机构的合作

6:灾民需要什么?

7:如何生根发芽?

五:我们都是志愿者

1:救人自救者

2:需求提供者

3:见闻记录者

4:活动参与者

5:当地了解者

6:社会观察者

7:公民成长者

附录:

赵牧《北京奥运部分外国选手的正式职业》

欣赏奥运会的角度是多样的,比如考察不同选手的职业。参加北京奥运会的选手,他们的正式职业五花八门……

赛艇女子单人双桨冠军,德国人斯托姆波罗斯基,29岁,已婚,是一名时装设计师。毕业于德国时装学校。

女子花剑个人银牌得主,意大利人特里利尼,34岁,已婚。职业是森林护林员。大学所学的专业是物理教育。

射击女子飞碟多向冠军,澳大利亚人巴罗奇,31岁,职业是“农业保护官员”,大学所学专业是农业科学。

举重女子53公斤级铜牌得主,哥伦比亚人莫斯奎拉,35岁,职业是药剂师。此人30岁才开始训练。

柔道女子78公斤级冠军,日本人阿武教子,28岁。大学所学专业是法国文学,目前的职业是警察局的警官。

男子跳高亚军,美国人海明威,32岁,已婚,他是某公司的销售主管。此人平时主要的训练方法是打篮球。对了,他确实与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有血缘关系,算是海明威的一个远亲。

男子铅球亚军,美国人尼尔森,29岁,目前的职业是财政咨询顾问。在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时,他在奥运村里的一家咖啡店和夜总会里打工。他在整个高中和大学期间所从事的主要运动是橄榄球。

射击女子飞碟双多向冠军,美国人洛德,25岁,大学生,所学专业是“动物和兽医科学”,其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兽医。

男子单杠铜牌得主,日本人米田功,27岁,上班一族。在业余时间里进行训练。

夺得了6枚游泳金牌的美国人菲尔普斯,年龄19岁,大学生。他每天训练只有两个小时,周一,三,五加倍。如此少的训练并非是他偷懒,而是因为他要上课,游泳训练只能在课余时间里进行。

游泳女子100米蛙泳亚军,澳大利亚人汉森,26岁,其职业居然是“学生/保姆”,所学专业是“市场通讯和社会学”。

男子50米自由泳冠军,美国人霍尔,今年30岁,平时喜欢弹吉它。他16岁才开始进行训练。这几年他一直在他自己创办的一个小型游泳俱乐部里进行训练。

射击女子50米步枪3×20银牌得主,意大利人图里西尼,35岁。职业:律师。大学所学的专业是法律。

女子200米蛙泳金牌得主,美国人比尔德,年龄23岁。大学所学的专业是“零售及营销科学”。其最大的兴趣爱好是室内装潢设计,她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室内设计专家。

女子100米仰泳冠军,美国人考芙琳,年龄22岁,大学生,所学专业是心理学,兴趣爱好除了游泳还有冲浪和做菜。她的日常作息如下:每天清晨开始进行游泳训练,两个小时,然后去上学,下午放学后再训练三小时。

女子七项全能铜牌得主,英国人索瑟顿,28岁。职业是“银行工作人员”。

举重女子75公斤以上级铜牌得主,波兰人弗洛贝尔,23岁,职业是园丁。

肖雪慧:国家形象就脆弱得舞台容不下一个换牙的孩子

造假,在我国实在稀松平常,从上到下,各行各业,没有例外,哪怕最不可作假的领域也极其盛行——比如学术造假、大学教学评估中的大规模造假。作假已经体制性了。但出现在奥运会开幕式开头的一曲歌唱上,还是很意外。不过意外归意外,想想整个社会风气败坏至此,导演们难以免俗,一不留神来了一下子,影响再恶劣,问题本身也是长期累积所致,怨不得他们许多。事情出了,如果坦率一些,不要遮掩、不要误导,该道歉的道歉,该反省的反省,不是不可谅解的。真正令人莫名惊诧的和难以原谅的,是事后一些说法暴露出有欺骗的故意,是事情被披露后有关人士的辩词以及部分北京市民街头接受采访时表达的看法。

张艺谋作为总导演,不可能不知道前台小朋友的声音被换掉了。然而开幕式后,却对中外媒体声称被林妙可真挚的歌声所打动,误导中外媒体和观众相信自己听到的歌声就是前台的9岁红衣小姑娘发出的。说张导有欺骗的故意,不冤枉他。

观众看到的是林妙可,听到的声音是7岁小女孩杨沛宜的。有着天籁般歌声的杨为什么不能直接在观众面前演唱?音乐总监陈其钢有此一说:“杨沛宜小朋友的落选主要是因为考虑到对外形象,是为了国家利益。”这令人惊骇的说法是迄今为止对事情的唯一解释。我相信,这不会是陈总监的个人看法;而坊间还盛传演出前某高层人士又要求用杨的声音换掉林的声音,我也倾向于相信,凭以往经验,这类传言最后多半为真,而政F走火入魔般搞面子工程的行事风格也叫人没法不信。

但无论陈总监的个人解释,还是背后什么隐情,“两换”事件——先是嫌杨的形象不够完美而换成林上舞台,然后嫌林的声音不够美妙而用杨的声音替换掉,都严重伤害了两个可爱小女孩。我们这个国家对孩子的伤害够多了,够惊人了。礼堂里火烧起来,要孩子让领导先走;地震来了,孩子先死,多死;黑窑、黑厂童工,屡禁不绝……如今又以“国家利益”拿孩子相貌说事,用“对外形象”、“国家利益”作为伤害儿童的理据,这种理据本身又对两个孩子加诸了新的伤害。杨沛宜不能上台,无非因为这个略微显胖的7岁孩子正在换牙期。这可稀奇了,谁没有这个阶段?看过许多外片,小孩充当重要角色的相当多,正换牙的小孩在片子里也很常见,但他们的可爱丝毫没有因此减少,反而更衬出一种童稚之美。当然,有些人喜欢虚假的完美,那是他/她的自由,只要不把这一套强加于人,不去伤害别人、尤其不伤害到儿童,那随他去。但“两换”同时伤害了两个儿童,已属缺德,再用“对外形象”、“国家利益”把伤害儿童合理化,就很无耻了。最悲哀的是,这种伤害的“合理性”居然为不少人所认可,当凤凰卫视记者在北京街头就此进行采访时,竟有80%左右的市民表示理解和可以接受——他们可也是为人父母啊!而凤凰卫视的读报、三人谈等节目提及此事,犹抱琵琶半遮面,个个闪烁其词,还说:“‘欺骗’,言重了。”可是打“周老虎”时怎么不说“言重了”?内地传媒更等而下之了:干脆装糊涂,当没这回事发生。

而拿“对外形象”“国家利益”作伤害理由,这种理由依托的“国家主义”价值观内含把人工具化、以整体压个体的基因,本来就很成问题。然而,只要抬出它,很多人就象被施了魔法,对事情的评价马上逆转。不信试试,一个跟国家行为无关的私人造假,会不会80%左右受访人表示理解、接受?同样性质的事,根据对象的不同,评价弹性可以大得不可思议,且弹性的表现方向更是独具特色:对私人行为往往拼命往“严”处使劲,对国家行为却尽量宽纵,哪怕这种行为明显失德。真可谓,官家作假假亦真,百姓作假就是假——这评价上的机会主义和无原则性跟国家主义珠联璧合,也是很中国特色的。

即便不检讨动辄“国家利益”背后价值观对人的挤压和蔑视,不去追究在评价私人行为和国家行为上的弹性,把小姑娘换牙或外形完美与否扯到国家的对外形象上,也实在可笑之极。且不说没有哪个正常国家会把“对外形象”跟与生俱来的外形绑在一起,如果非要绑到一起,象陈总监说的:“杨沛宜小朋友的落选主要是因为考虑到对外形象,是为了国家利益。”那么,中国很需要两“术”:整容术和遮蔽术。但人口太多,整容不现实,那就只好多用遮蔽术了。这可是轻车熟路。

不过,把人与生俱来的长相跟国家对外形象挂钩的人,不知想没想过,真要实施起来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登台唱支歌尚且如此,所有从事跟外事有关的活动的,岂不更得要求外表靓丽俊朗?比照着被换下去的7岁小女孩的标准——这完全是个长得很端正的孩子,恐怕大半都得下岗。而那些接受采访时对换人换声表示理解和接受的,如果遇上要展示“国家形象”的场合,怕也有不少人须被遮蔽或自行躲起来以免有碍观瞻呢。实际上,这回的说辞不仅是对小女孩的侮辱和歧视,也是对所有长相欠佳者的侮辱和歧视。影响“对外形象”和“国家利益”之说,把长相欠佳的人置于何地?

也是的,现实中人们的结社、表达权不张,而对很多人来说,事情不落在自己头上,会习惯性地选择漠然。但如果不是这样呢?想想会怎样?——这番带有严重长相歧视和侮辱的话肯定引起外形先天不佳者如潮般的反歧视反侮辱抗议和维权性结社,搞不好还有诉讼,麻烦大了去!

2008-8-16

张伟国:京奥:中国崛起的“精神鸦片”?

1840年的鸦片战争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从那个时候开始,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被无情 的打开了,战败的清政府不仅被迫签订出卖主权、分割领土的《中英南京条约》,而且也让国人落下了吸食鸦片的病根。以至于同妇女裹小脚一样,吸鸦片也成了上 等中国人把玩的一种传统。

在当今世界上,是有那么一些恐怖组织甚至国家政府,他们依靠走私贩卖毒品敛财、获得经济资源。中国共产党在 武装割据的延安时期,一方面是依靠斯大林苏共老子党的外援,一方面就是靠种植贩卖鸦片“自力更生”,现在有越来越多解密的历史档案证实:毛泽东当年发动的 所谓“大生产运动”,其实就是动员军队大规模种植和制作鸦片。鸦片就是中共的秘密武器。

开放改革30年来社会贫富分化日益严重,随着经济 发展,政治腐败,在“先富起来”和“先腐败起来”的社会阶层中,吸食鸦片和其他毒品重新成为一种时尚;贩毒吸毒,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前不久,中共高层还 发出通报:云南、四川、广东、广西、福建、浙江等省市,有十余万退??休党政干部和转业军官,以患伤病为??由,长期吸食鸦片大烟作为药物治??开支。

在 思想文化领域,中共一方面以毒害人民的“精神鸦片”为由,对各种民间宗教活动竭尽残酷打压之能事,一方面又以舆论引导、思想教育为幌子,把共产党自己的意 识形态进行各种包装,使之成为名副其实的“精神鸦片”,强迫向人民进行灌输。中共统治将近六十年来,在中国大陆生活的各个阶层的人都无法躲避这种“精神鸦 片”的毒害。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就是集中共“精神鸦片”之大成者。张艺谋的导演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国人和海外华人于是便沉浸在一种“大国 崛起”的震撼之中。是的,张氏没有辜负中南海的重托,把奥运精神核心所弘扬的人:人性、人道、人的尊严,人的解放,统统融进了——完全听从电脑指令摆布的 机械运动;中共治理国家是“养人不如养猪”,香港回到中共手里也变得“人的待遇不如马匹”,……中共假借奥运一跃成为古今中外“现代化控制中心”。毫无疑 问,张氏的奥运开幕式,把国人吸食共产文化精神鸦片所产生的浮华盛世的幻觉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幻觉难以持久,更不可能成真,这不,中 共官方喉舌对京奥开幕式的肆意吹捧正如火如荼的时候,让世人震惊的开幕式其造假的丑闻也随之陆续曝光,如开幕式上的童声《歌唱祖国》竟然是地地道道的双簧“假唱”,真正演唱的声音不是现场登台亮相的林妙可,而是因为“国家利益”被剥夺上场机会的北大附小的杨沛宜!真是造假也从娃娃抓起。此外,令电视观众叹为观止、赞不绝口的:从永定门一路走到鸟巢的“大脚印”烟火表演,其实是闭门造车的结晶——科技高手历时近一年制作的 计算机画面而已;现代化的电脑高科技使得党文化造假更加随心所欲……

有的时候,回光返照也同样可以产生自我崛起的幻觉。中南海难道不就是一个 离不开鸦片的烟鬼吗!它原本的如意算盘是要借北京奥运掩盖六四暴露的合法性危机、宣示“大国崛起”,但西洋镜总有穿帮的时候,麻痹国人、蒙骗世界的“精神鸦片”,除了试图将亿万人民 永远捆绑在中共的战车上,更多的还是让中南海权贵在“千秋万代”的幻觉中自慰。在这个意义上看,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也许就是一场梁京所言的二十一世纪的“鸦片战争”。

陈奎德:举世已无索仁兄


 

 

一、“钝刀割肉”

这是一个人。

他走了,2008年8月3日。

每当我凝视他的照片,只看到两样东西:一是深邃的双眼,二是高凸宽阔的额头。其他的,全都消失,隐退不见了。那眼睛,锋利如箭,直击你心,刺入你的灵魂。使你赤裸裸,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而那额头,不由不令人想起俄罗斯那广袤无边冰雪覆盖的原野。

是的,看起来,这人确实有点神经质。不,是“精神病”。

其实,他就是精神本身。他就是灵魂本身。那一具肉身,是多余的。

他,就是亚历山大•伊萨耶维奇•索尔仁尼琴。

他的著作,曾在中国知识圈激起波澜。在那圈子里,人们称他为“索兄”、“深水鱼”。

索尔仁尼琴的去世,勾起我遥远的回忆,浮现出读他书的那些日日夜夜:黑屋里,一盏小灯,那些爬行在《癌症病房》、《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古拉格群岛》里的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它们由清晰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涕泗流涟。

每当我读索尔仁尼琴,就如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常常痛彻心肺,读不下去,正像在用钝刀子在一块块地割自己身上的肉,撕裂似的痛,痛得自己不得不几次放下书本。但又无法抗拒诱惑,马上又再次翻开。正像一个吸鸦片上瘾的烟鬼,丢弃不开;正像一个受虐狂,越痛楚越想被虐待。于是,再次操起钝刀,割下去,割下去……。

那是一种精神酷刑。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再生。

索兄,服了你,你这条深水鱼!

如今,举世已无索仁兄。夫复何言?


二、关于“判决”的比赛

让我们来回望一下1945年他被投入古拉格时的情势。索尔仁尼琴所遭遇的,是一个全新的史无前例的社会,人类历史上,还未曾有任何社会被谎言与暴力如此全面彻底地浸透和包裹。它是如此严密庞大固若金汤,几乎人人都对之顶礼膜拜。从东方到西方,从下层到上层,不少知识精英都在赞颂这一人类生存的崭新模式。索兄本人,在被捕前,也被它浸泡,对之服膺。因此,欲洞穿真相,需要有一双独特的全新的眼睛,去透视,去捕捉,去思索,去解剖。如此“新世界”,这座大监狱!而新世界的极致,正是古拉格群岛。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索尔仁尼琴应运而出。他在神圣性的召唤下,同那庞大的帝国,举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比赛。那是一场关于“判决”的比赛。

虽然,那个庞然大物的“坚不可摧”的古拉格,判了索兄八年徒刑。而索兄,却判了它死刑。

索尔仁尼琴用笔,为红色帝国撰写了判决书。判决书的标题是:《古拉格群岛》。

他赢了。

人或问,他是靠什么获胜的?在诺奖获奖演说中,他谈到了俄罗斯的“严酷的民族经验:一句真话能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

这是他获胜的利器。是俄罗斯严酷的民族经验铸成的伟大文学香火,倔犟地在他心中燃烧,使他在这场不对称的比赛中,最终获胜。

面对共产主义运动,索尔仁尼琴是最有资格声称“眼见它楼起了,眼见它楼塌了”的人。他,无愧为伟大的见证者和掘墓人。


三、内省型的精神向度

不过,笔者本人对索尔仁尼琴,却另有更为刻骨铭心的阅读印象。那就是,索尔仁尼琴最为核心的特征,那极富宗教色彩的“内省”,那种自我批判的深度。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自我怀疑,自我审视,自我拷问,甚至自我虐待。

譬如,很多人注意到了,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同俄国和德国的非军官囚犯一起被押途中,他不屑于提自己的箱子,而一定要让德国人和其他俄国兵提箱子的故事。他后来对此事的灵魂拷问,他的坦诚自白,他的自虐式的鞭笞—— “我自以为具有无私的自我牺牲精神。然而却是一个完全培养好了的刽子手。……”读过这些撼动人心的内省,我听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回响,是卢梭《忏悔录》式的心灵颤抖。这一传统中常常自然迸发出来的句式是:我是谁,何以有资格在精神上凌越他人?倘若我处在那个位置,我会怎么办?我的表现是否会比这个千夫所指的人好一点?

这显然同他的东正教信仰有关,广义地说,与宗教感有关。

我遇到过很多极其聪明的中国才子,才智过人,言辞犀利,横扫千军。但是,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的才智永远是向外的,对准他人的。他们的炮筒,总是凌厉的指向外界,却从来没有想过,调转方向,对准自己。他们似乎天生就不可能提出一个反躬自责、设身处地的问题,似乎天生就缺乏这一精神向度。

然而,这一精神向度是极其关键的。在我看来,内省的精神与能力,自我批判的心智类型,是知识分子最为本质的特征,是其“核”。缺乏这种精神向度者,谈何知识分子?缺乏这种精神向度的国家,谈何自我救赎?

诚然,人们可能不屑索尔仁尼琴那极其浓烈的泛斯拉夫主义。这一精神遗产,可能对粘合一个现代全球性社会不是正面资产。然而,就它对个人精神深度的拓展而言,这一遗产已经并将必定对人类作出无与伦比的贡献。按传承脉络而言,索尔仁尼琴属于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柴可夫斯基、列宾、别尔嘉耶夫、斯特拉文斯基、拉赫马尼诺夫、普宁、肖斯塔科维奇……为代表的群星璀璨的俄罗斯(十八—二十世纪)精神谱系。这是一个人类精神史上最赋有内省特质的极具深度的精神谱系。我们所有人都受惠于它,人类的精致文化,在极其关键的核心处,受惠于这一超凡脱俗的精神谱系。

毋庸置疑,索尔仁尼琴是属于二十世纪的。无论他晚年的某些有关社会与政治的观念是如何不合时宜,但他的磅礴辉煌的历史性贡献已经摆在那里了,无人能撼。

二十一世纪,对他来说,已经有点陌生,已经不堪重负了。他退出舞台,正当其时。

很多年很多世纪会过去。我们当下纷纷扰扰的许多人与事,也都将灰飞烟灭。然而,当后世子孙们谈及二十世纪时,索尔仁尼琴的名字是绕不过去的。同时,他的真率与内省气质,也将永远是令人动容的。

因为,从“人”这个字的完整意义来看,这是一个人。

昝爱宗:中共要奥运不要人权

八月二十四日,是中国民主党人吕耿松入狱一周年的日子。当初,在异议人士和维权人士之间,传出一个错误的信息,说“奥运会之前(官方)不再抓人”,许多人信以为真,可没想到“任何藉口都会被暴君所用”。自二○○七年八月二十四日以来,也就是奥运会开幕之前的一年时间内,黑龙江的维权人士杨春林因说了一句“不要奥运要人权”而被判刑五年;曾作为政治犯入狱的黄琦、杜导斌等一批敏感人士,今日再度成为中共专政的囚徒;还有温克坚、赵达功等一批敏感人士,多次被剥夺出境自由的权利。

原为浙江公安专科学校中共党史专业老师的吕耿松,多次参与维权并撰文进行报道,惹怒了地方利益集团,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的罪名被判刑四年,很明显这是地方当局将维权案件政治化了,正如奥运会的政治化。

今年二月四日,吕耿松被法院宣佈判刑之际,中国泛蓝联盟成员、浙江召集人魏桢凌将旁听后的消息披露到网上。不料五个月后,魏桢凌於奥运会之前的七月二十五日被捕,家也被抄,涉嫌的也是同一个罪名“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

六月十日,“六四天网”的负责人黄琦被捕,涉嫌罪名是“非法持有国家机密”。事实上,“五?一二”四川地震后,黄琦与义工赴灾区发放救灾捐款和物资,揭露灾区大量豆腐渣教学楼真相,报道地震死难学生家长的不满,却被当局指控非法持有国家机密,无非是因他泄露了地震人祸,故用暴力封他的口。

八月一日,中国民主党浙江委员会召集人王荣清被当局刑拘第三十五天后,被指控涉嫌“颠覆国家政权罪”被正式批捕,而王荣清本人不过是在奥运会之前多次与访民、冤民一起喝茶聚会聊天而已,他不怎么写文章,因此比吕耿松的罪名少了两个字:“煽动”。

政治犯,不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便是“颠覆国家政权”,比较常用的还是“非法持有国家秘密”或“泄密”。此外,各地政府对付人权捍卫者的手段五花八门,如随时传讯、拘禁、软禁、监视居住、限制行动自由、被强行带到异地看管、跟踪盯梢、窃听、监控电脑网络、搜查私宅、抄家、办“学习班”等等,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可见,政府除了抓人无计可施,法律上站不住脚,公信力也损失一空,群体性事件增多,民怨沸腾.

当然,暴君的代言人也会为自己辩护,如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刘建超对记者提及吕耿松案时说,“请大家不要忘记中国是法治国家,中国有中国的法律,中国要按照中国的法律来处理有关违法案件,在这点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一样的”,还有工业和信息化部副部长奚国华公开撒谎说,“在中国,互联网是完全自由的”。

尽管中共发言人声称“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三番五次把一些问题同奥运会挂?”,但上述奥运会囚徒的遭遇却一再证明,中共不但将奥运会政治化,还将维权案件政治化,将侵犯人权的案件政治化,只要人民要民主,要自由,要法治,都是刁民,都是中共的敌人,难怪博鳌亚洲论坛秘书长龙永图一脸霸气地说,“对待刁民政府要硬气,不要被刁民挟持”。处处以人民为敌的政府,总离不开暴力和谎言这两大法宝。

朱学渊:凤凰升天 大限已至

导演北京奥运开幕式的张艺谋是一个秦始皇情结很深的陕西佬,有人预言他导演的电影《英雄》和《黄金甲》的场景,将出现在堪称世界建筑学的实验作的奥运主场馆里,因此开幕式的政治寓意就可能是“鸟巢里飞出秦始皇”了。

然而八月八日八时开始的文艺表演比较专注文化和艺术的题材,其中又以二千零八人组成的鼓阵和起伏有致的活字阵最引人注目,那些在《黄金甲》中出现过的唐装美女,却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而秦始皇的卫士──兵马俑则一个也没有显现,代之以凤凰飞升的焰火令人目眩。

电影《黄金甲》是一次失败的市场试探,而《英雄》的秦始皇题材所激起的国内外舆论的广泛批评,也引起了中宣部和中共高层的政治敏感,如果听任秦始皇题材的任意发展,不仅是向世界表现封建专制主义在中国加剧回潮,而且必然导致脆弱不堪的“政治和谐”的进一步破坏,因此没有秦始皇领导的兵马俑也被取消了。

我要为世界体育健儿们叫好,更要为中国健儿呼号,因为我有一颗不死的中国心。但我也看到一部分同胞的精神是分裂的,他们一谈盛世就亢奋,一见腐败就愤恨,开幕式的盛宴像一剂鸦片,给电视机前的全国人民吸上一口,造就一阵虚幻晕眩……半月后奖牌发完,焰火熄灭,留下的可能还是挥之不去的政治动乱的梦魇.

本刊上期所载拙文《中美资源争夺,鹿死谁手?》中曾经说:“过去四、五年中,世界原油价格涨了近六、七倍,矿产价格涨了三、四倍,横跨太平洋的集装箱运费涨了三倍,制造产业回归北美的可能性已经大大地增加了。”其中“制造产业回归北美”也只是我的估计。

可是,今天上午我遇到了洋人老朋友菲律普,他是美东链锯(chain saw)的主要经销商,近年由於生产厂家转到中国,因此他也经常出入北京、上海,乃至常去浙江义乌的小五金市场,对中国的瞭解大大超过了我的水准。在商言商,话题自然是他的生意了,他说中国产品价格暴涨,链锯可能要回到美国来生产了。

一叶而知秋,链锯生产事小,却也是中国经济前景的一个见证.中国能够兴起在於人力优势,或者说就是劳动力低廉,那是相对矿产、能源和运输费用极度低廉而言的,而美国生产成本中的人力价格比重就显得太高,於是产生了国际资本趋利中国的动力,也造就了一个世界性的产销分离、物流兴旺的奇怪格局。

然而,中国政府毫无远见,以为这个怪局会长此下去,其中又以数年前国家计委提出“让汽车进入千家万户”最为荒谬。中国汽车业发展的结果使石油需求暴增,价格暴涨,还连带出了世界性的矿产、能源和运输费用的暴涨.这固然也损害了美国,但美国不可再生资源非常丰富,非人力成本实际大大低於中国,於是中国的人力优势就可能败於美国的资源优势,其结果便是制造产业回归北美。

制造产业回归北美,不仅就近产销,还能增加美国人的就业.众所周知,国际市场的棉花价格也已经大大上涨,而中国通吃世界的纺织服装业要靠进口美棉过活,等到中国纺织企业无法承受美棉价格,或者美国服装进口商无法承受中国产品价格时,连纺织工业也有可能回归北美,或转入它国。因此我敢大致预见:由廉价人力创造的“中国奇蹟”大限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