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奎德:废墟上,硝烟中,民间社会凸显

一片片巨大的残垣废墟,一块块冒烟的龟裂土地。一队队主要由自发自愿者组成的人群,在那里奔突呼号。远道而来的以及本地的自救组织和团体,在四川大地震灾区,如雨后春笋,冒出地面。

我们看到,王怡等朋友的“秋雨之福教会震后救助事工”紧急动员起来了,冉云飞等朋友们深深投入了,“爱白成都青年同志中心”迅速行动起来了,“五一二民间救助服务小组”和“NGO四川救灾联合办公室”组建起来了,北京的罗永浩等牛博网的朋友千里迢迢、韩寒等青年长途跋涉,赴川救援了……。从基督教团契,到佛教僧尼;从国内临时组建的慈善机构以及社会和环保团体,到国际久负盛名的非政府机构;从大学生组织的Green SOS到尚民社会发展研究所,不约而同,在中国的政府和军队之外,开辟了另一个救灾现场,在满目疮痍的灾区。

最新一期美国的《时代》周刊敏锐地观察到:“地震呈现了中国自我中心这代人(Me generation)的悲天悯人的一面。它把政府置于空前未有的监查之下。从此,中国不复是原来的中国了。”

从天而降的毁灭性灾难,一瞬间使一个全权社会突然停摆,其统治机器和管理网络突然断裂、解体,骤然带来了短时间的管理真空,权力真空。而大灾带来的大量紧迫的救援需求、医疗需求、物资需求、秩序危机、管理危机,这种超大范围的燃眉之急,纵是再强大的极权政府也无力解救。于是,民间自救应运而生,自发的民间组织应运而生,而过去仅存于地下的公民组织也一下子浮出了水面。仿佛一下子回复到了“人饥我饥,人溺我溺”,守望相助的初民社会时期。人们自发地组织起来,抢救生者,掩埋死者,传送捐款,传递紧急物资,运来仁浆义粟,专业人士和医疗人员,实施灾区消毒防疫,进行身体和心理治疗,各省人士纷纷认领和收养孤儿…..。

平日被高压的思想和言论管制整蛊得冷漠隔绝的人际关系,平日被残酷的生存竞争弄得绝情寡义的社会氛围,其精神之墙,在汶川轰然一声巨响之后,倒塌了。灾民们相依为命,组织起来,自救救人,相互呵护,拉近了人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心灵之间的距离。这种自发组织,这种心灵的呼应,不是意识形态教条塑造而成,不是官方权威强力整合而成,它出自人类天性,出自自救本能,具有绵长的生命力。

虽然,当局对民间自发的组织一直有本能的警惕,对体制之外的私立慈善机构、宗教和社会及环保团体一直进行监视和压制。人所共知,过去在中国,要想成立一家非政府组织(NGO)要过无数关卡,而且还要挂靠一个官方单位。然而,大难之下,人命关天,巨灾面前,人们冲破了恐惧,冲破了限制,蓬勃生出的公民团体已是势不可挡,并继续顽强地在扩展它们的空间。

灾民群体是维持这种空间的主要力量。他们已无所失,他们已无所畏。他们此生下半辈子,就是为自己的亲人讨回公道,讨回正义,讨回补偿,讨回生命的尊严。

过去,笔者曾基于共产极权社会消灭了民间社会的现实,曾指出现代中国社会重建的艰难。那是在一片物质的、伦理的、精神的废墟上的重建。几乎是从零开始。人坏掉了。社会的细胞、单元给毁掉了。要重建,就只有依靠从最基层的社区入手,建立一条一条的乡规民约,在契约关系上,一层一层地把一个文明社会重建起来。

然而,不期然地,巨灾大难成为人类灵魂的洗涤剂。它可能转变成公民社会的第一块砖。

虽然,一名浙江地区的NGO组织者,根据以往的经验对其他非政府组织说:“枪打出头鸟,谁也别太表现自己,老大哥在看着呢。” 历次运动,给了中国人太多的教训。这句悲怆的警语,饱含无数国人血泪。

但是,免于恐惧的自由仍然不顾一切地开始升起,正在倔强地占领灾民的心田。“我的孩子已经死去,我的妻子已葬身瓦砾堆下,我已无所失。我已无所畏惧。”如此巨大的灾难震撼,使得心理畏惧的底线已然越过,恐惧感正在消失。我是灾民我怕谁?挺身而出,捍卫自己的权利——或许,公民就是这样造成的。

这是一个警察国家走向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 的临界点。

诚然,历史经验指出,在危机当时,当局急火燎心,在内外巨大压力之下,一些放松封锁和管制的措施可以出台。然而,危机之后,权力垄断的惯性使其故态复萌。就像当年的萨斯(SARS,非典)事件当局的表现一样。危机之中和危机之后,划然有别。

然而,论灾难震撼之烈,萨斯不可同日而语;况且,如今的天时地利人和都非复当年了。如何把大灾中获得的公民权利及民间空间凝固下来,在法律上,在事实上凝结下来,不能让其收回去。这是摆在国人面前的课题。这是民间与当局的长期反复博弈的焦点。

我们穿行在历史的隧道中。虽然,尽头还未曾看见,然而直觉告诉我们,它已不远了。

刘  淼:从不丹国王强加民主到中国民众强求民主

3月24日,喜马拉雅山的小山国不丹王国迎来历史上首次立法选举,73万国民将第一次享有投票权,选举国民议会议员,并在此基础上产生该国首届民选政府。从网上看到这则消息,我的第一直觉便是,难道又一个君主专制政权被推翻了?坦白说,我对不丹唯一的印象是在某届亚运会上,他们的代表团人数最少,仅25人,当时听完解说员的介绍,我还笑着对一旁的朋友说,估计这个国家还没有我们长沙市大哩。现在,既然它“推翻”了君主专制政权,我不妨多了解了解,看看这个国家的人民是如何通过“浴血奋战”取得胜利的。

了解的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岂止是大失所望,简直不可思议。原来这个被誉为“世界最后的香格里拉”的南亚小国,之所以能从君主专制转变为议会民主制,与他们的人民完全无关,他们的人民不知道有多爱戴国王,有多热爱现行的君主制,恰恰相反,议会民主制是国王吉格梅?辛格?旺楚克决定退位前强加给人民的,为什么说是强加?原因是几乎所有国民都存有抵触之心,他们认为不丹不需要民主,但为了不让国王为难,大家才勉强接受。或许有读者会以为这个国王是英国爱德华八世的翻版,不爱江山只爱美人;或许有读者会认为不丹王朝的内部发生了重大矛盾与危机;还或许有读者敏锐地想到多半又是美国佬搞的鬼, “颜色革命”再一次取得了成功……总之,我想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世界上会有如此善良的君主。然而,事实胜于雄辩,这件事的的确确发生了,并且就发生在与我们国土相连的不丹。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国王旺楚克作出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呢?事实上,不丹人民在目前的君主体制下,生活得十分幸福,国王旺楚克提出的“国民幸福总值”甚至在全世界范围内都属首创,并且,由于对环保的高度重视,不丹还被联合国授予了首届“地球卫士”奖。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人们,不丹实在无需改变现有的政治体制,因为他们有一个全国人民都衷心拥戴的好国王,有一个不管见了谁,都双手合十作揖的平民式国王。在这个国王身上,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缄言已然失效,在这个国王身上,老百姓才是他真正的子女。可是,第一个国王可以做到如此完美,第二个国王也可以做到如此完美,那么,是不是说,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乃至以后所有的国王都可以做得如此完美呢?我想,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这么认为的。正因为如此,国王旺楚克说:“我可以努力做个爱民的国王,但我无法保证不丹代代都有好国王,为了不丹人长远的幸福,我们必须推行民主,一个有效的制度比王位更重要,君王一爵矣。”

好一个“君王一爵矣”。难怪有评论指出,旺楚克面对权力时所表现出的精神境界,堪比华盛顿。当年,华盛顿原本可以永远做美国总统直到去世,但他连续三次拒绝连任,从而为美国奠定了坚实的民主基础。华盛顿所担心的正是权力对个人的腐蚀所造成的可怕后果,这样的后果将会给国民带来巨大的灾难。

现在,让我们再将历史回溯十九年,也就是1989年,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化,中国的经济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然而,经济发展,必然会引起政治体制与经济体制的双重变革,在这两个关键体制没有变革的情况下,中国社会必然会出现一种类似于股市的“滞胀”局面,其具体表现为: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官员腐化、官倒猖獗、各种思潮泛滥、信仰危机加剧。解决这些问题的唯一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说得更明确一点便是实行民主化。这是因为,中国共产党已经由一个最初为人民谋福利、为中国谋发展的的先进政党,渐渐蜕变成一个利益集团,一个只为该集团内部人谋福利的利益集团。实行民主化的目的就是引进西方多党合作制,依靠轮流执政实现权力的互相监督,从而在制度上保证社会的进一步发展。遗憾的是,民主化苗头刚刚显现,共产党的元老尤其是以邓小平为代表的元老,意识到政治制度的变革必然危害本集团的根本利益,他毅然下命令于6月4日这天向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举起了屠刀。新中国的一个新的转折点,最后在枪炮声中黯然泯灭。

为什么同为国家元首,身为君主制下的国王旺楚克懂得“有效的制度比王位更重要”,而作为一个自称全世界最先进政党的党魁的邓小平却不懂得这个道理呢?我以为,邓小平是绝对明白这个道理的,他坚决要求取消国家领导人终身制,就是出于这一方面的考虑。但邓小平的局限在于,他仍然没有脱离“血统论”的束缚,在他看来,既然江山是共产党打下的,其统治权力必然永远归于共产党,任何其他个人或政党都不得染指。他寄希望于党内制度的监控,寄希望于党内各派系的相互制约。然而,既然同为一个政党的人员,虽有可能出现这样或那样的矛盾,但他们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寄希望于内部纪律的制约,无异于天方夜谈。

纵观当代世界的发展趋势,民主的步伐是坚定而又迅猛的,十九年前,中国民众用鲜血来强求民主,十九年后的今天,时值奥运盛典的举办,中国民众对民主的呼声也越来越强烈。民主究竟是要靠暴力来获取,还是靠和平谈判来解决抑或者由现今的统治者良心发现来获取?我觉得,暴力固然不可取,寄期望于统治者良心发现也过于天真,惟有依靠国际社会不断的督促,民众的不断和平抗争才是正道。正因为如此,不丹的宪政民主的实现,对于中国的启示,也就格外具有特别的意义。

逝者:硬骨头教授贾植芳

    四进监狱,“三不主义”,这位曾乐观自嘲“扫遍复旦所有厕所”的瘦小老人的辞世,可能改变这座百年学府与中国现代文学史之间的某种传承关系。 陆杰/图

  2008年4月24日晚6点45分,著名的“七月”派作家,中国现代文学、比较文学专家和翻译家,复旦大学教授贾植芳在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辞世,享年92岁。

  1950年代初,复旦大学中文系号称有十大教授,包括郭绍虞、朱东润、蒋天枢、陈子展、刘大杰、吴文祺、胡裕树、赵景深、张世禄、王蘧常、方令孺、王欣夫、贾植芳等人(这里开列的是曾在各个版本中出现过的13人——编者),但公认以贾植芳、朱东润两人的骨头最硬。朱东润作为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在“文革”初期即遭到围攻,在大大小小的批判会上始终不肯低头,“造反派”头头将日本军刀架在其脖子上,也面不改色;贾植芳则因胡风案牵连入狱,后又被 “劳动改造”,前后为时长达25年,受尽摧残。“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挂在贾先生家中的这个条幅,形象地刻画了他的人生道路。

  “左翼小青年”

  1949年5月上海鼎革,复旦师生全部返回校园时,贾植芳正携妻子任敏,在青岛火车站附近的一间小旅店内,翻译英国作家奥勃伦的《晨曦的儿子:尼采传》。

  这是一次逃亡的旅程。1947年5月4日,贾植芳因在上海地下学联主办的《学生新报》上发表《给战斗者》一文,被国民党中统特务逮捕入狱,经友人营救后准备设法去解放区,由于交通封锁而滞留青岛。

  1949年8月,34岁的贾植芳终于重返上海,两年后受邀与梅林、王元化一起到震旦大学,在中文系讲授苏联文学。1952年8月,全国高校院系调整,贾被调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担任教授,并创立了国内第一个现代文学教研室,开设中国现代文学、苏俄文学、外国文学史和文艺写作四门课程。

  此前,冯雪峰曾邀请他去文化部某部门任职,他因不想进入官场而拒绝了。

  院系调整后的第一任复旦校长陈望道,称贾植芳为“左翼小青年”,他的夫人在外文系任教,与贾植芳相识。他知道贾“又抽烟,又喝酒,花钱多”,就开玩笑说,“我们家挣得比你多,有空你多帮我们花点钱”。后来,贾植芳果然得到了每月40元的资助。

  胡风案中的“骨干”

  1951年—1952年的思想改造运动,是建国后第一次针对知识分子的大规模政治运动。1951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在学校中进行思想改造和组织清理工作的指示》时,贾植芳正在埋首翻译恩格斯的《住宅问题》。

  “除了陈望道和我,当年的复旦教师中还没有第三个人翻译过马恩的东西。”贾植芳说。

  随后他被列入上海高等教育界第一批“思想改造”名单。在陈望道主持下,复旦大学在此次运动中的整体气氛还是“比较自由”的,贾植芳说,“远没有反右及‘文革’时期那么疯狂”。饶是如此,还是出现了刘大杰跳黄浦江事件。此后随着政治形势的发展,各种运动变得“越来越激烈和紧张了”。

  1955年5月15日,厄运终于降临。

  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贾植芳刚刚起床洗了脸,校党委书记杨西光就打来电话,通知他到上海市高教局开会。在高教局匆匆用过早餐,他被带到一间屋子里坐下,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两包大前门香烟、一杯盖碗茶”,两个扎着小辫的姑娘表情严肃地坐在靠窗的地方准备记录,然后华东局教育部副部长陈其五、市高教局局长兼党委书记等人鱼贯而入,贾原本与他们相识,连忙起身握手寒暄。

  问:你和胡风是什么关系?

  贾:朋友关系,胡风在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他是革命作家。

  早在1937年春天,在日本东京求学的贾植芳偶然在内山书店看到了上海生活书店出版的《工作与学习丛刊》,在编辑中有茅盾、冯雪峰、胡风等人的名字,他了解到这是一本坚持鲁迅战斗传统的进步刊物,就将以自己第一次牢狱生活为素材的小说《人的悲哀》投去。两个月后,收到了刊登这篇作品的丛刊第四本《黎明》、三十多元稿费及胡风的来信,从此就与这个“左翼文艺理念家,鲁迅先生的亲密助手”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交往。他曾经在1983年出版的《小说选》“后记”中这样表达他和胡风的关系:“对于胡风同志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给予我在文学上和生活上的热情扶持和无私的帮助,我将永远感激。”

  问:5月13日 《人民日报》刊登“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和“编者按语”是否看懂了?

  贾:看不懂(以为是周扬写的)。

  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开始念,之后再问,“听懂了吗?”

  贾:越听越糊涂了。

  问:你要老老实实地交待和胡风之间的反党阴谋!

  贾:他给中央提意见是为了促进文艺繁荣,又没有在马路上乱撒传单,能有什么阴谋?

  来人:我们代表上海市高教局宣布对你进行隔离审查。

  晚上贾即被押入建国西路上海公安局第三看守所单人监房。当晚其家被抄。

  5月17日,贾妻任敏也遭逮捕,被关押在上海南市监狱中。24日《人民日报》刊登“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二批材料”和“编者按语”。同日下午复旦大学召开“揭露胡风反党集团阴谋活动”的师生大会,11人发言,批判“披着进步教授外衣的胡风反党集团骨干分子贾植芳在学校里的阴谋活动”。后来,他的很多朋友、学生如章培恒、施昌东等人受牵连被审查。6月,被开除中国作家协会会籍。

  贾植芳、胡风虽神交已久,其实直到1939年才有机缘相见。当时,胡风在重庆北碚编辑《七月》,贾植芳作为该杂志的西北战地特派员,暂居当地某报馆。1946年抗战胜利后,贾植芳夫妇辗转来到上海,曾短暂借住在胡风家,与胡风一家结下深厚情谊。

  第二年秋天,贾第三次被投入监狱,曾有军统特务引诱其供出胡风住址,被贾严拒。

真正的囚犯

  1957年反右开始,贾植芳不了解外面的形势,还保持着对监狱内“有烟抽、伙食还不错”的“单间生活”的乐观情绪。7月的一天,提审员拿着一张写有很多复旦教授名字的名单给他看,责令他交待这些人的“身份”和“彼此关系”,那里面有历史系教授、著名的“七君子”之一王造时,外文系教授孙大雨等人,其中有些人之前为贾说过一些公道话,比如王造时就曾经说,“把贾植芳抓起来是违反宪法”。

  贾植芳辩护说,“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英美留学生,解放前就是教授,现在则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贾植芳不比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个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对方的回答则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他们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你就是反革命。”

  数天后,贾植芳就被取消了原来的狱中待遇,每日吃两顿饭,晚上睡在地板上。自谓:“从这时起,我真正感到了自己是一个‘囚犯’了。”

  1966年3月30日,50岁的贾植芳被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罪判处有期徒刑12年。同年4月被押回原单位复旦大学,由保卫科发配到校印刷厂“监督劳动”,“文革”爆发后,原来管制贾的“监督小组”改为“专政小组”,他作为“反革命分子”而遭受各种批判、游斗、凌辱和殴打,同时还被强制劳动、打扫厕所,犹乐观幽默地声称“当时复旦大学所有厕所都是我打扫的”。

  冤案平反后,贾、胡再次相见,是在上海龙华精神病院。“他显示出一副呆痴状,很少发言,只是悄悄地流着眼泪,梅志(胡风夫人)不断地替他拭着泪水,它们又不断地涌出来——直到我们离去时,他呆呆地望着门口我们的身影,兀自流泪不止。”“(他)为人诚恳、正直、有中国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与历史使命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对中国文学理论贡献甚大。”贾植芳曾在1980年代如此评价亦师亦友的胡风。

  “没有功利的热情”

  1978年9月,复旦大学印刷厂召开大会,宣布为贾植芳“摘帽”,12月,受尽磨难、相濡以沫的妻子任敏终于回到他的身边。1980年12月正式平反,得补助费500元,随后恢复教授职称,开始招收比较文学方向的硕士研究生,在1987年退休之前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博士生导师。

  恢复名誉之后的贾植芳虽然年逾古稀,但工作热情很高,他不但被聘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编辑委员会编委,整理出版了巴金、闻捷、赵树理等研究资料专集,还写作了大量散文、文学研究论文、杂文等,而且与巴金、王元化、施蛰存、唐弢、绿原、茅盾、萧军、冰心等文化名人多有交往。

  贾植芳青年时期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除入狱、改造及接受批斗外,多年坚持不辍,一直至其病危住院无法动笔。他的日记字迹难以辨认,也每天由其侄女负责“翻译”整理得井井有条。

  1985年7月,他在日记中写道:接到电话得知自己翻译的《契诃夫手记》第三版已经排版印刷完毕,但就是装订不出来,因为一些出版社“只顾印赚钱的书”,为此他大为生气,痛斥道,“多少年的反动的左的路线,把人都变成鬼或兽,一种利己主义已经成为普遍的生活哲学”。

  他晚年收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李欧梵在其门下进修;青年学者购买的港版《金瓶梅》遭海关查扣,他亲自写信给市委宣传部长要求放行。1986年11 月,他在复旦大学接待了来访的前苏联汉学家谢曼诺夫、英国立兹大学教授詹纳尔,席间专门询问了他们对索尔仁尼琴的看法。此间的日记记载说:“谢说,他初期作品还好,但越走越远,成为法西斯;西方说他是持不同政见者。”这种记录与2007年普京专门颁奖给索氏的新闻相较,别有深意。

  同年12月,德高望重的贾植芳深为学校职称评定之事所烦扰,不少人登门请求他的帮助,他一方面为真正具有学术才华的青年学者获得公正待遇上书校领导,另外对一些人的行为大发感慨:嘲笑“他们对人生并无奢想,这么一点人生要求——一个副教授,就是他们的最高境界了”。

  “这一代中年知识分子眼界狭小,有的是在个人小利小害中自苦的落后意识。他未能想到个人的命运由自己掌握这个根本问题,缺乏自我觉醒的社会意识,只视自己为一个工具,为生活上的小得小失苦恼,这正是那个封闭的时代所养成的文化性格,实在有悖于五四的新知识的传统,而更像个个体的农民。”

  “文革”前大学学生都吃大锅饭,由于贾植芳生性随和大方,不拘小节,家里平时多有蹭饭的朋友学生,而这个“特点”在当年的批斗大会上竟然成了三大罪状之一(“政治上拉拢学生,思想上毒害学生、生活上腐蚀学生”)。可对这其中最后一条,贾植芳则颇为自豪,时至今日,依然学生故交往来不断,已成贾家一大特色,甚至被誉为“开放式公园”。

  2006年为庆祝他90岁生日召开的学术研讨会仅仅发出150张请柬,结果去了近300人,很多学者、朋友、故交甚至慕名的陌生人不请自到,赶去祝贺。

  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思和说,“没有功利的热情”让他的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人。章培恒教授则评价,他不唯上,不媚俗,坚持自己的个性与见解,尽管有很多社会经验,却与学生坦诚相处,没有架子,也从不隐瞒,这个特点容易让人亲近。

  在晚年,烟瘾极大的贾植芳最终听从医嘱,成功戒烟。乐观、豁达、幽默的他曾经长期坚持“不戒烟,不戒酒,不锻炼”的“三不主义”,他极为重视生活乐趣,即使1950年代中期受胡风案牵连被秘密关押审讯期间,也为早餐能够提供牛奶和面包而开心不已。

  (注)本文参考了沈建中先生的 《贾植芳先生年谱初编》、上海社科版的《贾植芳文集:书信日记卷》

  贾植芳小传

  1916年生,山西襄汾人。1932年到北平上高中,因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被捕关押。1936年出狱后,流亡日本。抗战爆发后弃学回国参加抗战工作。 1945年被日伪徐州警察局逮捕,日本投降后出狱。1947年被中统特务机关逮捕,后被胡风等人营救后设法逃亡。1952年由震旦大学调入复旦大学任中文系教授。1955年因胡风案入狱,达11年。1966年3月,被法院定罪为 “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判处有期徒刑12年。

  1980年平反。

  1987年8月退休。

  著作有 《劫后文存》、《历史的背面:贾植芳自选集》、《贾植芳文集》(四卷本)、回忆录《狱里狱外》等。

革命的良心

早期苏共民主空气较浓,列宁在世时党内争论并不是大逆不道的事。托洛茨基、斯维尔德诺夫、季诺维耶夫、加米涅夫、布哈林、李可夫时不时反对列宁的路线,列宁批评他们时也不客气地“回赠”这种那种非无产阶级世界观的“帽子”。但是争论过后,列宁同他们的革命情谊都没有受到影响。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列宁从来不批评斯大林有什么世界观问题。列宁晚年与斯大林冲突几次(格鲁吉亚事件、外贸垄断权、工农检察院提案等等),一次也没有把问题提到世界观的高度来批判。为什么列宁不指出斯大林的世界观存在问题?如果他指出了,斯大林也许不会接班,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命运就要改写。答案是列宁已经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势——斯大林的世界观不会有问题。最好的例证是列宁的政治遗嘱,在列宁的“政治遗嘱”中,五个政治局委员的世界观都被评为“非布尔什维克主义”、“不是完全马克思主义”等等,只有斯大林漏掉了这种批评。列宁对斯大林的惟一批评是“太粗暴”。我们不妨这样说,斯大林的世界观是受到列宁信任的。

斯大林十六岁开始读《共产党宣言》,十八岁开始读《资本论》,二十二岁之后写出一系列宣传马克思主义的文章,如《俄国社会民主党及其当前任务》、《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政党》、《无政府主义还是社会主义》等。斯大林直至去世的前一年还在写《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斯大林堪称一生都在学马克思主义。1953年斯大林死后人们从他的住房、办公室、别墅清理出两万多册藏书,其中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考茨基、普列汉诺夫、拉法格、卢森堡等人的全部理论著作,“许多书的字里行间和页边上都注满了斯大林的强调号、评论和批语……《列宁全集》第一版他不仅通读过,而且读过不止一次,有些卷里填满了着重号、加重号、惊叹号。从用笔的颜色看(红色、蓝色),他确实是反复地研读过这些著作”[1].苏联科学院院士E.瓦尔加告诉他的朋友,他每次去看斯大林时,总看到斯大林的桌上放着一本马克思的《资本论》[2].

谁能想到,如此重视理论学习的斯大林,人性之残竟越过了任何底线。斯大林在执政的二十年间平均每两年制造一起大冤狱。以绝对数字计,斯大林杀害的老一代革命者比沙皇政权加在一起还要多。原苏共持不同政见者(苏联解体后重新加入共产党)麦德维杰夫说:“我党和我们革命的任何一个敌人都没有能够给我们争取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事业带来比斯大林更大的危害。”[3]有人作过统计,苏共一大至十七大历届中央委员、候补中央委员总数共二百八十四人。除去大清洗(1936~1939年)之前自然死亡的四十五人外,剩下二百三十九人中,被枪决或死于狱中的有一百八十八人,自杀的八人,被开除出中央委员会的二十二人,只有二十一人安度“中年”[4].但是安度“中年”并不等于能安度晚年,因为斯大林在1952年又在紧锣密鼓地筹划新一轮清洗,即各种准备工作正在就绪,前奏曲“克里姆林宫医生案”已经奏响,贝利亚、伏罗希洛夫、莫洛托夫、米高扬、卡冈诺维奇都已被斯大林点名批判,正陷入极度的恐慌中(赫鲁晓夫不恐慌,因为十九大没点他的名)。如果不是斯大林在1953年3月突然去世,苏联社会不知又要降临什么样的腥风血雨。

斯大林曾授意肃反机构枪决乌克兰的几百名民间歌唱艺人。这些民间艺人是民族文化的活化石。音乐家肖斯塔科维奇说:“每当他们枪决一个民间歌唱艺人或者走方说书的艺人,几百首伟大的音乐作品就和他一起消失了。”乌克兰的民间歌手都是盲人,他们的歌曲从来没有文字记录,得靠师徒代代相传才能将歌曲传下去,每一个盲人歌手都有自己独特的歌曲。斯大林是出于什么病态多疑要消灭这些盲人的?盲人难道会威胁他什么?只因当时农村正在开展集体化运动,富农作为一个阶级已经被消灭,一些“富农”家庭在极“左”政策下绝了户。斯大林担心这些盲人歌手四处云游,唱的歌又哀哀戚戚的,谁知是不是在为富农鸣冤叫屈?“对盲人能有什么审查制度?既不能把一份经过修改和批准的歌词交给盲人,又不能给他下达书面指示。对盲人什么都得用嘴说……还是把他们枪毙了比较省事,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5]

斯大林曾下令枪决一万五千名波兰军官。德国侵略波兰时,波兰军队正在西线浴血抗敌,突然苏军从东线攻入波兰国土,与德军成夹攻之势。波兰军队本来就已不支,现在顿时溃不成军。最后波军选择退向苏联一侧,他们宁愿向苏军投降,也不愿向纳粹投降。苏联内务部奉斯大林指示对被俘波军进行“政治鉴别”工作,士兵们一群群被释放了,剩下一万五千名军官怎么办?按波兰人的看法,这一万五千名军官都是民族英雄。可是斯大林不这样看,由于波兰军官入伍前都是专业知识分子(这是波兰军队很特别之处),一万五千名军官等于一万五千名工程师、教师、技术员、农艺师、医生、会计师、作家……将这些人都释放了,将来肯定又会为波兰资产阶级政权服务(波兰流亡政府已经在伦敦成立了)。波兰资产阶级政府依靠他们,又会组建起一支军队来,这将是未来波兰人民政权的多大的麻烦?研究来考虑去,斯大林觉得还是统统枪毙比较省事,于是命令内务部在卡廷森林等地将他们秘密处死(每人后脑打一枪),再挖个大坑埋掉。半个世纪后,戈尔巴乔夫、叶利钦两次代表苏联政府因卡廷森林惨案向波兰人民表示诚挚道歉和深深忏悔。

1990年1月30日,前苏联国家安全部副主席皮罗日夫在部务会议上称,根据现存档案材料统计:“从1930年到1953年,苏联全国有三百七十七万八千二百三十四人受到政治迫害,有七十八万六千零九十八人被处以极刑(遭枪杀)。”[6]

执政二十多年,七十八万人被判死刑,数字并不高。我国一些学者据此得出结论:并不存在什么大清洗,所谓斯大林大肃反很大程度上被夸大了。然而,这些研究者忽视的一个基本事实是,苏联内务部留下的档案不能反映全部死亡人数。俄罗斯学者已经从不同角度阐述了这个问题(包括档案被销毁情况)。一个典型的例子是:1934年联共(布)十七大代表一千九百六十六人中,有一千一百零八人因反革命罪被捕;他们绝大多数悲惨地死于集中营和监狱中。由于这些党代表不是直接死于被判的死刑,他们的死亡就不能进入七十八万这个数字中。类似的情况相当多,前苏联陆海军总政治部副主任沃尔科戈诺夫上将在担任苏联国防部军史研究所所长期间“有权查阅所有档案馆资料”。他说:“在1937和1938这悲惨的两年里,照我的看法,大约有三百五十万至四百五十万人遭到镇压,其中有六十万至八十万人死去是判了死刑的。此外,还有相当相当多的人并没有被‘法庭’判处死刑而是后来在劳改营和监狱中不明不白地死去的。”[7]

数字没有声音,不论是四百五十万还是三百五十万(哪怕是七十八万),谁能听到“牵衣顿足拦道哭”?

图哈切夫斯基的母亲在集中营既哭儿子,又哭媳妇。老人家还不知道,她的另外两个儿子也被枪决了。斯大林对每一个“政敌”的家庭都是采取斩草除根的方法,似乎从中发现了乐趣。加米涅夫被枪决后,接着是他的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尚未成年)以及他的兄弟、弟媳妇被枪决[8].托姆斯基(全苏工会主席)自杀后,他的妻子被捕入狱,三个孩子有两个被判死刑[9].沃兹涅先斯基(苏联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被处决,他的弟弟、姐妹也跟着全都被枪毙[10].图哈切夫斯基的一家总计倒下了十个人——妻子、两个弟弟、三个妹夫被枪毙[11],母亲和一个妹妹死于集中营,女儿(独生女)斯维特兰娜在少年监狱染上重疾,出狱不久就病死了。外甥女玛丽娜因缺乏亲人照料,很小年纪就患了肺结核,后来也病死了。三个妹妹、两个弟媳全被判刑,其中一个妹妹在集中营里蹲了十八年,1955年才获自由。侄儿安德列被敖德萨儿童保育院收养。这是一个专门收养“人民公敌”孩子(孤儿)的保育院。卫国战争爆发后,这个保育院的五百多个孩子被疏散到恩格斯市,到达时只剩下一百二十个[12]……是什么深仇大恨需要让每一个“前战友”家破人亡?斯大林的残忍已经接近了人性恶的底线。

因基洛夫一案列宁格勒州有三千二百多名党政干部被捕。基洛夫女秘书拉祖尔金娜原是三十岁的美丽妇女,从集中营获释后变成了白发苍苍的“祥林嫂”,牙齿全掉光了,两眼直愣愣的。她不管碰到什么人翻来覆去就是这段话:“我在集中营蹲了十九年……我的丈夫被枪毙了……我的两个孩子都死在卡拉干达儿童监狱。我到卡拉干达去过两次,仔细查过卷宗,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我的女儿叫卡金卡,儿子叫谢瓦……”[13]由于拉祖尔金娜已经呆傻,还把集中营看守唆使犯人们强奸她的事告诉给人听,赫鲁晓夫同情她的遭遇(拉祖尔金娜入党介绍人是克鲁普斯卡娅和斯塔索娃),后来让她当了苏共二十大代表。

乌克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书记柯秀尔受尽严刑拷打,被处决前仍拒绝作假交代。“他的刽子手们把柯秀尔的十六岁的女儿带到审讯室,当着父亲的面把他的女儿强奸了。此后,柯秀尔就在所有‘交代’上签了字,可是他的女儿被放出来以后卧轨自杀了。”[14]

为了使“犯人们”的精神更痛苦,斯大林在1935年想出一个举措——这个举措马克思、恩格斯知道一定要气昏过去。苏联政府在这一年颁布了一条新法律。该法律规定,十二岁以上(含十二岁)儿童犯偷窃等罪按成年人条例判罪,直至被判死刑(后来果然有许多起儿童枪毙案)。斯大林的这条法律是为即将开始的大清洗做准备的。他早预计到大逮捕浪潮之后必是儿童乞讨流浪潮,早颁布有关法律,可以做到有备无患。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主要还是想利用小孩胁迫大人。斯大林正确预见到在即将开始的逮捕浪潮中,一些重要的“犯人”决不会轻易就范,有了这条法律(对儿童判死刑),就可以利用他们对儿孙的疼爱、牵挂之心,对其进行精神上和心理上的折磨,让他们愿认什么罪就认什么罪,要诬陷谁就诬陷谁。

1936年至1938年,苏联“许多大城市出现了这样一种可怕的现象:十至二十岁的青少年自杀的事件不断发生。其中就有许多是被清洗掉的人的子女。他们在自杀前还常常给斯大林寄信诉说惨情,但这些信被加注的评语都是:把这些青少年赶出莫斯科去,以免让外国记者和外宾看到这么多被抛弃街头的孤儿”[15].

布哈林、季诺维耶夫、皮达可夫(苏联重工业部副部长)、拉狄克(苏联《消息报》副主编)、叶戈罗夫(苏联元帅)、埃德曼(苏军上将、伏龙芝军事学院院长)、丘巴尔(苏联人民委员会副主席兼财政部长)、艾赫(苏联农业部部长)的年幼的孩子们(他们都已经成为孤儿)都被“格伯乌”(国家政治保卫局)收容了。这些孩子不断向苏共中央写申诉信已经让“上面”感到很头疼。“上面”经研究,最后决定将他们送交卡申科儿童精神病院暂时“托管”。该精神病院隶属“格伯乌”,“人民公敌”的孩子们在这里继续受到各种虐待。这些孩子经常因“违反院规”而遭到毒打,不少儿童在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摧残。著名记者帕尼佐夫斯基的孩子在“治疗”中被治疯了,皮达可夫的孩子因对参观团说“你们看到的都是假的”被毒打后转院送走,后来下落不明。最可怜的是布哈林的养子安德列。布哈林。十三岁的安德列在布哈林夫妇被捕时因拦救他们被保安人员打伤,送卡申科时身体非常衰弱。“当安德列得知他的养父已被枪决时,他在厕所里上了吊。这孩子已经预见到了他的早亡。”安德列决心去死的那天晚上把全体同伴叫来,向他们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反正是活不长的。如果你们当中有谁能够从这个罪恶的国家逃出去,要告诉所有、所有、所有的人,苏联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甚么是苏维埃政权……”[16]拉狄克的侄儿鲍利斯。索贝尔松的个人悲剧仅次于安德列。布哈林。鲍利斯。索贝尔松是个非常纯真的孩子,他在卡申科反复说要相信党和斯大林最终会了解我们的冤情的,“他提议给斯大林同志写一封详细的‘公开信’,另抄一份寄给《少年真理报》编辑部……”鲍利斯。索贝尔松在1957年获得平反,他收到平反通知书的第二天就自杀了[17].

如果悲剧只限于高级党政干部的家庭,那还不能证明斯大林人性已经变异。沃尔科戈诺夫说:“根据我在档案馆发现的一大堆并非总括性的而是‘中间的’数字,我作出如下的统计。在1929年到1933年间进行的农村‘革命’(注:指消灭富农运动和强迫集体化)中,农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有八百五十万到九百万农民被镇压。……从1929年到1953年总共有一千九百五十万到二千二百万苏联公民成为斯大林镇压的牺牲品(不包括战争年代)。其中不少于三分之一的人被判处死刑或在劳改营和流放地死去。”[18]

这些数字不包括由于1932年至1933年大饥荒所造成的农民大量死亡。

这些数字不包括由于民族强迫迁徙而造成少数民族的大量死亡。

……

斯大林是典型的“世界观完整、人性缺失”的例子。将斯大林这样的革命者推上最高领导层,对社会主义的损害极大。苏联红旗落地时没有人民挺身捍卫,车臣与俄罗斯的民族仇恨至今结成了死结,俄罗斯转型期大部分国有资产被寡头们瓜分了,俄罗斯的新纳粹人数居全世界第一位,许多前共青团员成了新纳粹……凡此种种,据说都是戈尔巴乔夫、叶利钦的错。这说不通——这些恶果的种子在斯大林时期已经埋下了。

童年时的斯大林是很不幸的,儿童可塑性最大时期的斯大林生活在无爱环境中。他的父亲是一个整天醉醺醺的鞋匠,一喝醉酒就毒打老婆和年幼的孩子。母亲“不得不日以继夜拼死拼活地干活,勉强养家糊口”。斯大林从小尝够社会的势利眼,除了母爱,这个社会没有给过他其他爱。如果他的童年始终生活在母亲身边,他的幼小的心也许会多些温暖,冷酷的种子也许在他的心灵扎不下根。可是母亲的一个错误的决定抹去了这种可能性。为了让心爱的“索索”(斯大林小时的爱称)“能够出人头地”,母亲将九岁的他送进了儿童教会学校(寄宿制)。十九世纪俄国的东正教学校是非常愚昧落后的,这种学校与其说是培养对宗教的热爱,不如说是培养对宗教的仇视。死记硬背、体罚、禁止读课外书(包括所有文学名著和进步书籍)、动不动关禁闭……东正教没有经历基督教新教那样的宗教改革是俄国的不幸(东正教在二十世纪初才开始“精神更新”)。因此,“索索”在教会学校没有学到对世人的悲悯,却学到了更多对世界的恨……一颗幼苗在歪歪扭扭地成长。

投身革命运动本来对斯大林来说又是一次受教育的机会。早期革命者中不乏人格高尚的人,斯大林与他们耳濡目染,心灵自会受到熏染。不幸的是斯大林刚涉足革命一两年就借到了一本恶书,它的书名叫《革命者教义问答》。这本书大名鼎鼎,一度被称作“俄国革命的圣经”。斯大林才翻两页,就像中了魔似的被它吸引住了。这本书到底讲些什么呢?中国没有人看过这本书,据俄苏问题专家蓝英年先生说,列宁在十月革命胜利后曾极力主张重印《革命者教义问答》。不知为何列宁的愿望没有实现,使得苏联自建立至解体始终没有重版过《革命者教义问答》。大概现在除了克里姆林宫档案库外,全世界没留下几本《革命者教义问答》。不过它有一些零星观点或片断语言散落在不同的书籍中(笔者早年见到,惜乎没有做笔记),阿夫托尔汉诺夫的《党治制的由来》、拉津斯基的《斯大林秘闻》、蓝英年的《寻墓者说》各有摘录,我们试用概括的方式将这些内容综述如下:[19]

    革命者是注定要灭亡的人。革命者必须抛弃掉身上的一切感情。他的惟一的热情只有两个字:革命。为了革命胜利,他可以同一切社会公认的道德法则决裂。……如果饥荒、水灾、地震能促进革命胜利,那么让饥荒、水灾、地震来吧;如果同盗匪结盟能加速革命胜利,那么不妨结盟吧;如果人民不觉悟,设法加重人民的苦难,促其起义……一个组织严密的革命家组织在关键时刻搞一次成功的密谋,可以夺取国家政权……革命者夺取政权之后必须全力培养一代新人。在向社会主义过渡的进程中,大多数旧居民都要被消灭掉,以免妨碍新一代俄国人全速奔向社会主义光辉未来……

《革命者教义问答》的作者是俄国民粹派革命者涅恰耶夫。此人是十九世纪著名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以他的真实故事为蓝本,写了著名小说《群魔》。马克思、恩格斯极其厌恶涅恰耶夫,这与马、恩后来同情民粹派的其他活动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涅恰耶夫也获得思想界不少人的肯定。俄国思想家别尔嘉耶夫认为涅恰耶夫并非如《群魔》中所描写的那样是个为了实现个人野心和欲望不择手段的魔鬼,相反,“他是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和献身于革命理想的人”。英国思想家伯林认为涅恰耶夫的政治主张与车尔尼雪夫斯基、列宁、托洛茨基有相似之处[20].伯林甚至认为涅恰耶夫与另两个俄国革命家特卡乔夫、皮沙列夫“都成为列宁的先驱”[21].

涅恰耶夫的名声最早是在青年中传播开来。1871年,涅恰耶夫因凶杀案(指挥杀害地下组织中的动摇分子)受审。在法庭上,涅恰耶夫高喊:“千百万人民站在我的一边!打倒沙皇!打倒专制制度!自由万岁!”在法庭外等候的青年们与他一起高呼口号。中学生查苏利奇(即十多年后马克思写信给她的那个查苏利奇)为了寻找自己的“一盏明灯”关在何处,曾与涅恰耶夫的妹妹(两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一道,天天去眺望彼得堡各个要塞的窗口。这个近乎天方夜潭的举动居然获得了结果,一天涅恰耶夫将一张写有“我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的字条从牢房窗口扔出去,居然被查苏利奇拾到。涅恰耶夫关在何处的消息传开后,使得青年学生们纷纷来到要塞前瞻仰“涅恰耶夫之窗”,慌得沙皇政府赶紧将他转移到另一个更秘密的要塞去。因为涅恰耶夫特别能唤起群众的崇拜情绪,他在彼得保罗要塞坐牢的十年间,狱卒们争先恐后地为他传递密信,仿佛他是要塞的司令官,换了多少批都无济于事。

可想而知,斯大林一边学马克思主义,一边学涅恰耶夫著作,这是多么奇怪的组合。

陀思妥耶夫斯基称涅恰耶夫是“黑暗旗帜”,“涅恰耶夫世纪”俄罗斯将笼罩“无边的苦难”。别尔嘉耶夫认为涅恰耶夫是“一个真正的禁欲主义者和献身于革命理想的人”。列宁认为,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部《群魔》,革命者就忘记了涅恰耶夫不公平,以致“完全忘记涅恰耶夫具有组织者的特殊才能,到处都能进行秘密工作的特殊技巧,把自己的思想纳入震撼人心并永生不忘的表达的本领”[22].

三个人都在评述涅恰耶夫,一个是文学家,一个是思想家,一个是革命家。他们之中谁的思想更深刻?今天看得很清楚,文学家的思想最深刻!

革命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如果为了崇高的目的,无论多恶的手段都允许采用,那么“革命”的合理性又体现在哪里?革命应否从一开始就要注意人性?涅恰耶夫对后代的负面影响不容忽视。

注释:
    〔1〕〔6〕姜长斌、郭建平、王坚红、左凤荣:《斯大林政治评传》,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年版,第20、546页。
    〔2〕〔3〕〔14〕(苏)罗·亚·麦德维杰夫著,赵洵、林英译:《让历史来审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42、553、422页。
    〔4〕(苏)阿·阿夫托尔汉诺夫著,晨曦、李荫寰、关益译:《党治制的由来》,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77~888页。
    〔5〕(苏)所罗门·伏尔科夫(记录)、叶琼芳译、卢文校:《肖斯塔科维奇回忆录》,外文出版局《编译参考》编辑部1981年出版,第291页。
    〔7〕(苏)沃尔科戈诺夫:《胜利与悲剧》,世界知识出版社1990年版,第550页。
    〔8〕〔10〕〔18〕(俄)沃尔科戈诺夫:《斯大林》,世界知识出版社2001年版,第573、1241、1246页。
    〔9〕〔11〕〔12〕(苏)波·梁赞采夫著,于今、江淮编译:《图哈切夫斯基妹妹的辛酸回忆》,求实出版社1989年版,第48、9、9页。
    〔13〕〔16〕〔17〕(以)列奥纳得·根得林著,明宇、舒会译:《受害的一代》,群众出版社1986年版,第26、101~102、103页。
    〔15〕杜力、肖桐编:《世纪大灾变》,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57页。
    〔19〕(美)拉津斯基著、李惠生等译:《斯大林秘闻》,新华出版社1997年版,第34~36页。此处内容还可参见蓝英年《寻墓者说》第260页和阿夫托尔汉诺夫《党治制的由来》有关章节。
    〔20〕〔21〕(英)以赛亚·伯林著、彭淮栋译:《俄国思想家》,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252、255页。
    〔22〕蓝英年:《寻墓者说》,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8年版,第261页。

章立凡:志愿者:公民意识的觉醒

在5.12大地震后的日子里,我近乎偏执地盯着电视和网络上的地震信息不能自拔,与同胞们一样为死难者同悲同泣,为获救者和待救者同喜同忧。与以往救灾不同的是:除了军队、政府和官方慈善机构之外,有众多的民间组织和个人直接走向救灾第一线,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响亮名字 ——志愿者。

当我们带着对“纸老虎”的质疑进入2008,雪灾、拉萨骚乱、圣火事件、列车相撞、手足口病……一一迎面扑来,国人的情绪简直像坐过山车,直到被惨烈的地震画面击倒。面对坍塌校舍下无数稚嫩的生命,每个人心中都会发出无法自抑的吼声——救救孩子!近一个甲子以来,我们承载了太多的疯狂与麻木,人心开始淌血之际,正是人性复归之时。

在如此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最有力量救灾的是政府,最有热情救灾的是民众。但自1949年以降,民间社会逐渐消亡,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随着经济的发展重新复苏。不幸的是,体制内日益严重的腐败和官僚化,令民间在很多场合与官方离心离德。直到“胡温新政”提出“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提倡建设“和谐社会”,才表达出修补社会裂痕的强烈意向。

但体制的巨大惯性难于克服,当灾害发生的时候,公众一面为温总理在灾区的表现感动,一面对政府部门和官方慈善机构公正性和效率仍存疑问,对善款的使用、帐篷的采购价格以及救灾物资的去向等等,都存在争议。很多人倾向于按照自己的意愿指定捐款用途,或者委托给信得过的 NGO(非政府组织)。此时此刻,民间志愿者的身影出现在救灾现场,是社会走向成熟的标志。

长期以来,官方对民间社会的成长一直心存疑虑,而此次救灾中涌现的大量感人事迹,却无可争议地证明了两者的互补性。不久前,我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谈到自己的观察:“官方与民间机构各有所长”“现在的混乱是因为过去开的口子太小,待到发生重大事件,各家经验不足。但非政府组织参与集资救援将是发展的大方向。社会责任要分担,不要包办。”(记者/沈亮:《捐赠如何捐?怎么花?》,《南方周末》2008年5月15日)

除了大批志愿者参与救助外,公众参与救灾监督也很有必要。毛泽东在1945年对黄炎培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这个庄严承诺,后来一直没有兑现。直到改革开放30年后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无须谦让,作为宪法意义上的国家主人,公民不仅有义务也有权利。捐赠人要求官方机构公布善款、物资的明细,与纳税人有权监督政府收支是同一道理,只不过对捐赠的监督更为直接而已。

志愿者的大量涌现,正是出于“人人起来负责”的社会责任感;而民众对政府及官方机构救灾活动的监督,则是“人民起来监督政府”具体体现。执政党和政府如何因应公民权利意识的觉醒,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目前民间积蓄着一股民粹主义的社会能量,通过传递圣火和呼喊“加油”,将这种能量引向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是传统思维定式下的政治设计。但现代化进程中产生的民粹思潮,是一种人民不满现状的、反精英的意识形态,主要特质就是对政府的怨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鼓动排外情绪必将孤立自己,制造阶级斗争无助于社会和解。如果不能通过政治体制改革彻底革除决贪腐之弊,玩弄民粹之火将是一场高风险的政治博弈。

地震中复归的人性和凝聚的民气,令我在敬畏自然之余,倍感有幸生于中国。大地震是地质构造的大整合,也将对人类的社会生活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1976年唐山大地震结束后两年,中国开始了一场社会大整合——经济改革开放。32年后的汶川大地震,是否将启动地震中复归的人性和凝聚的民气,令我在敬畏自然之余,倍感有幸生于中国。大地震是地质构造的大整合,也将新一轮社会整合,目前尚不得而知。

中国应该建设成为一个健康和谐的公民社会,在这个理念下,我们人人都是志愿者。

2008年“5.12大地震”后十日病中记

秦晖:不要民粹主义,也不要精英主义

近年来,国内一些论著开始重视反对民粹主义的问题。实际上,在“全球化”的市场经济改革中,民粹主义也成了“全球”性的话题,“社会转型与民粹主义”的问题日益受到关注。一种有代表性的意见认为:民粹主义作为一种主张“革命”的激进思潮实为害群之马,应当大力清除之,而代之以权威主义;民粹主义会带来灾难性的“大民主”,远不如明君加顺民的“传统”制度好。另一种较缓和的意见则认为:民粹主义重视“人民”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却流为“拜民主义”的极端,应当以精英主义来纠正它或至少是调和它,实现大众与精英兼顾、下层与上层妥协的主张。

这些看法的共同点在于:都把民粹主义理解为对“人民利益”、“人民立场”的强调,因而主张精英至上、权贵本位的人倾向于全盘否定它,而主张上下兼顾的人则倾向于否定其极端并调和之。这一共同点恐怕是从“民粹主义”这一名词给人的印象而来。“民粹主义”这一译名其实有欠准确,它的英、俄原词都以“人民”为词根,应译为“人民主义”或“平民主义”,从这一字面上看,它似乎是很排斥精英倾向与权威倾向的。

但考诸史实则大不然。历史上的民粹派其实不但不反对权威,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极端的权威崇拜者。他们不仅容不得反对派,甚至容不得“旁观者”。俄国民粹派当年有句名言:“谁不和我们在一起,谁就是反对我们;谁反对我们,谁就是我们的敌人,而对敌人就应该用一切手段加以消灭。”民粹派最著名的领袖特卡乔夫曾说过大意如此的一段话:什么叫革命?革命就是少数人强迫大多数人接受前者所赐予的幸福。当年,俄国马克思主义者与民粹派的第一场论战就是围绕“政治问题”展开的。民粹派反对西方式的民主,认为西方的“统治机关是选举的,选出来的都是富人。富人管事情很不公道,他们欺压穷人”。因此,“对人民来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专制的沙皇还比立宪的沙皇好些”。而马克思主义者则严厉抨击这种“反对政治自由(据说这只能使政权转到资产阶级手里)的彻头彻尾的民粹派分子的观点”,并坚持认为议会民主绝不“只是资产阶级的工具”,它也是无产阶级组织的工具。

另一方面,民粹主义者也绝不反对精英主义,而且甚至还是极端的精英主义者。俄国民粹派当年的“英雄驾驭群氓”的著名理论就是典型。这种理论主张英雄创造历史、英雄主持正义,而人民则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和无知或只知“模仿”的群氓。

当然,从民粹派主张中更能找到无数尊崇“人民”、强调“民主”的词句。那么,这些话与上面所引的那些精英主义、权威主义言论如何统一呢?是否其中有一方为主而另一方为次、一方为真话而另一方只是说说而已?

显然不是。实际上,与其说民粹派是平民主义者或精英主义者,不如说他们首先是整体主义者;与其说他们和平民主义或精英主义构成对立,不如说他们首先与各种“个体主义”构成对立。而他们的平民倾向与精英倾向,“民主”倾向与专制倾向,正是在这一点上得到统一的。

民粹主义者崇拜“人民”这不假,但他们崇拜的是作为一个抽象整体的“人民”,而对组成“人民”的一个个具体的“人”却持一种极为蔑视的态度,无论这个“人” 是劳动者即所谓“平民”,还是知识分子即所谓“精英”。民粹主义中最缺乏的就是公民个人尊严与个人基本权利的观念。在民粹派看来,一个个的“人”只是作为整体的“人民”的工具,前者在后者面前微不足道,只要后者的“利益”需要,就应当毫不犹豫地拿前者作牺牲,而不必考虑他的意志。俄国民粹派崇尚农奴制时代的传统农村公社(米尔),主张“在米尔的集体中消解自我”,就是基于这种整体主义观念。民粹主义者崇拜“人民”,尤其崇拜当时占俄国人口大多数而且生活在米尔公社中的农民。他们因此常被认为具有重农主义倾向、轻视城市工人等等。然而这种“重农”与崇尚自由经济的法国重农学派截然相反,民粹派所崇拜的农民只是农村公社精神的化身,而对于现实中个体农民摆脱米尔束缚的要求十分敌视。在民粹派著作中,这些独立农民被骂为“守财奴”(即кулак,这个词后来被汉译为“富农”,其实它最初只是俄语中一个骂人的词,既无“富”也无“农”的词义)。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俄国民粹派一方面极言知识分子的虚伪、委琐与农民的朴实、崇高,甚至提出“知识分子应当拜倒在农民脚下”,但另一方面又强调要束缚农民,据说农民一旦“脱离土地,忘记‘务农’,那么俄国人民、人民的世界观、人民发出的光和热便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空虚的灵魂、‘完全的自由自在’、可怕的‘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于是,说出知识分子应当“拜倒在农民脚下”的同一个民粹派思想家在另一个场合又严厉地宣称:“公社最凶恶的敌人就是‘当家的’、‘当家做主’和‘有产有业’的农民。”

同样,民粹主义者崇拜“英雄”,但与像卡莱尔、胡克这类西方市民社会的“英雄”论者截然不同,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只是共同体的人格化身、整体意志的代言人。民粹派一方面要求一个个的农民都要听命于代农村公社立言的“英雄”;另一方面,强调“个人主义”的小知识分子要拜倒在整体“人民”脚下。“平民主义” 与“精英主义”、“人民崇拜”与救世主意识、个人对“大众”的负罪感与英雄对“群氓”的优越感在他们那里是完全融为一体的。

显然,在这种情况下,以“精英主义”或权威主义来反对(或平衡)“平民主义”或民主主义,并不能跳出民粹主义的陷阱,这就正如在民主问题上“多数决定”机制的缺陷不能用“少数决定”或个人独裁来弥补一样。为避免“多数决定”侵犯“少数”或个人的公民基本权利而形成多数暴政,必须确立每个公民(无论其属于多数还是少数,甚或只是独立的一个人)都享有基本权利的原则,这些权利既不能被“多数”(甚至是“整体”)剥夺,当然更不能被少数人剥夺。

通俗地说,民粹主义的特征是:它认为五个人只要一致决定就能剥夺第六个人的财产(或生命,或个人意志)。这种想法的害处是显而易见的。但为了纠正它,绝不能倒过来,让一个人有权决定剥夺那五个人的财产。实际上,这样的“颠倒”恰恰可以从民粹主义本身的逻辑中推出来:既然五个人的决定就有权剥夺第六个人,那么作为“五人共同意志”之化身的这个人便可以剥夺这第六个人,同时也可以以同样理由剥夺那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换句话说,也就是一个人有权剥夺五个人。显然,要避免这样的危险,既不能强调“多数特权”,也不能强调“少数特权”,而只能强调每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不受侵犯。

在市场经济改革中, “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实际含义是承认每个公民都有在市场竞争中追求个人利益的权利,尽管竞争结果实际上只能有一部分人作为赢家得到了更多的利益,但只要他们没有侵犯其他人的合法权利,就不能以“整体”的名义(例如以“共同富裕”的名义)剥夺他们。
然而,这绝不意味着只给少数人以追求个人利益的特权。“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绝不能理解为只给这部分人(哪怕他们是“精英”)“富起来”的权利或机会。恰恰相反,“富起来”的权利与机会应当是给予每个公民的,至于他们怎样利用这种权利与机会并且取得了怎样的结果,则是另一个问题。农村大包干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的实践,但作为致富机会的土地并不是只给了“一部分人”,而是基本平均地分给了全体社员,就是这个道理。

正是在这一点上体现了改革的“人民性”,这个“人民性”是绝不能以“精英主义”来取消或调和的。然而,现在的确有一种可虑的观点,即以反对民粹主义为由损害改革的人民性,把允许部分人先富变成了只给部分人以致富的机会与权利。这是必须反对的。

改革的确应当破除民粹主义观念,即破除那种以整体主义侵犯公民个人尊严与基本权利(不仅仅是侵犯“精英”的尊严与权利)的想法与行为。这个任务是艰巨的,但这个任务与破除“寡头主义”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过程。只有制止那种以“第一级火箭”、“原始积累”之类理由损害改革公正性的寡头主义倾向,才能有效地排除那种以整体利益为由侵犯公民基本权利的民粹主义危险。同样,政治观念上的“拜民主义”与“拜官主义”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正如历史上的民粹派既鼓吹“人民专制”又鼓吹英雄救世一样。以“拜官主义”反对“拜民主义”,也正如以寡头主义反对民粹主义、以不公正的“竞争”反对“反竞争的公平”一样,只能造成恶性循环。

如今,不少论著强调民粹主义危险主要产生于社会转型期,这大致不错。但人们往往忘记指出:不公正的转型方式是产生这种危险的主要土壤,而寡头主义则是转型期不公正的主要表现。俄国民粹主义在19世纪只是一种知识界思潮,使其“到民间去”的种种努力当时均未奏效,而到世纪末,它在知识界也已失去影响。正是以“国家是为强者而存在的”这一寡头主义设想为标帜的斯托雷平改革,使民粹主义不仅死灰复燃,而且很快发展为一股社会大潮,最终冲垮了斯托雷平体制,并使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都成了这一体制的殉葬品。而伊朗巴列维王朝大搞“权贵资本主义”的“白色革命”,也激起了以伊斯兰教为符号的又一次民粹主义狂潮,并使公民权利成了巴列维王朝的陪葬。

相反,公正的转型方式是民粹主义的最佳免疫剂。美国历史上民粹主义一直不成气候,这既不是因为美国的“文化”与欧洲有多大不同,也不是因为美国缺少据说是民粹派土壤的“公社”(美国最早的殖民拓荒者也多经历过公社生活,而且从欧文、卡贝直到今天的摩门教徒,各种“公社”的试验在美国从未停止过),而是因为美国没有欧洲那种封建等级制遗产,在向工业社会迈进时少有寡头主义的扭曲,因此人们更相信公平竞争而不相信民粹主义的“反竞争的平均”。当代的“捷克模式”也是个例子,在东欧诸国中最富于左派传统的这个国家对激进转轨的阻力最小,转轨过程的公正防止了民粹主义情绪的产生是个重要原因。

总之,民粹主义与寡头主义看似相反而实相生,因此顺利的转型应当是:不要民粹主义,但不能不顾人民;不要寡头主义,但不能扼杀精英。“大众”与“精英”在个人尊严与公民基本权利上应当平等。至于他们在竞争的社会中形成的差别,则应当在起点平等、规则平等的公正原则下得到承认──当然,在这一原则下,上述差别只能是动态的。谁也不能自封天生的或永恒的“精英”,正如谁也不能自封天生的或永恒的“大众”代言人一样。 

赵紫阳晚年对国是的深度思考

裴毅然,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对马克思主义的再认识
对中国经济现状的思考
从中国社会弊端根源认识西方民主政治的价值
对政治体制改革的思考
对毛泽东与邓小平的评价
作为历史在场者的记录

政治家大都有晚年著述的习惯,为的是留下那些形格势禁下不能说的话。但中国比较特殊,即便是政治高层人物的自述自传,也都充满隐秘,常常欲言又止,需要读者联想缀补。这本《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有点不同,是赵紫阳向友人敞开心扉的一份诚实记录。

当年“六。四”枪声未响,中共总书记赵紫阳(1919~2005)便已下台。但8年总理、2年总书记的职务经历使他不仅对中共高层政治了然于胸,而且掌握了中国政治经济的全局资讯。位势决定高度,资讯决定眼界,因此赵紫阳对中国政治经济的综合思考,和一般专家学者的思考有很大不同。下野后时间宽裕,他静心阅读了一系列现代政经名著,脱离政位又使他能够相对挣脱一党之限,真正从国家立场考虑问题。宗凤鸣辑录的《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详细记载了这位中共前总书记的晚年思考,可视为这位中国之子对祖国的最后奉献。

应该说,赵紫阳最后16年的思想认识有一清晰的转变轨迹。1989年6月23日中共十三届四中全会,赵发表最后申辨,此时的他仍然是“经济领域的改革者、政治领域的保守者”。此后,随着宁静致远,阅读渐深,认识逐渐改变。7年后,1996年10月29日,他认识到:“政治体制改革和经济体制改革要配合,如不配合,经济上搞市场经济,政治上还是无产阶级专政那一套,这两套很难长期在一起,矛盾会很多。”(234页)到了2002年,赵已大彻大悟:“我对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已不感兴趣,而现在的时代很难建立什么理论学说。从社会的历史发展来看,本是个自然过程,是根据实践发展形成的潮流,也就是根据民意一步步向前发展。民意就是人们内心里的真正的需求。当然在实践中间会有曲折,而不是靠什么理论、主义或设计来推动。过去正是靠理想的设计,从而走上了空想、乌托邦。十分欣赏顾准提出的走向经验主义。”(327页)不仅如此,他还认识到只有在不同派别的论争中才能激发形成新观点,政治上也必须有反对派才能使执政者保持谨慎与理性,包括对马克思主义的更新等。(329页)

综上所述,即便从了解赵晚年思想走向,从这位坚定的马列主义者之所以发生重大思想转变,察看其运行轨迹,这本书也值得一读。

对马克思主义的再认识

1980年代初,赵紫阳就已认识到:以公有制与计划经济为标志的社会主义,不仅未能实现其承诺的经济效率,体现比资本主义更多的优越性,而且还全面压抑了社会成员的生产积极性,无论从生产资料配置还是技术创新,均成为社会发展的巨大阻力。1980年以后的改革,就是对1950年代“社会主义改造”的拨乱反正。“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问题,不应从原则概念出发,不能以逻辑思维推理所构成的目标模式作为定义,而应从经济的历史的实际发展出发;也就是说,不能从人们的头脑中‘理性’地来构造模式。正如邓小平所说社会主义究竟是什么样子,确实谁也说不清。……实行公有制的各社会主义国家,都是高投入低效益,生产力发展或则远不如理想或则带来许多问题。实践证明实行‘公有制’的结果是失败了。”(90页)

赵不尚空谈,这在他的系列思考中不断反映出来,“社会主义应是实践的产物,是根据实践总结出来的;也是一种不断变化着的社会形态,是在逐渐地完善,不断地发展着。”(第97页)。“马克思过去对资本主义的分析有两点估计不足:一是对资本主义容纳科学技术的能力;一是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自动调节的能力。看来,今后社会主义的发展,只能是和平过渡,再搞暴力革命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他的思考善于从现实经济出发:“今后中国经济的发展,也只能依靠非国有经济成分,必须大量发展非国有经济成分;中国今后领导层的走向,既不会有戈尔巴乔夫那样强有力的人物出现,敢于突破旧体制旧框框,也不可能有其他的政治势力出现能与共产党抗衡,而人民又是思稳怕乱。因此,还是依靠现有领导层中的积极力量来推动社会改革前进。否则,会发生以暴易暴,推翻了一个专政政体,又会来一个新的专政。”(98页)“特别是公有制,实行的是使公有化程度超过了生产力的水准,并使生产力遭到极大的破坏,从前造成了贫困,使我们离社会主义越来越远了,也就是背离了社会主义道路。”(105页)

尽管赵紫阳历来表明自己对“主义”等兴趣泛泛,但他还是从自己的经验感悟到:“马克思也有乌托邦思想,他设想社会主义社会没有商品没有货币、取消市场。那么,人们的需要如何满足?按需分配物品行得通吗?而且每个人的需要又是各式各样、千差万别。还有,按劳分配如何实现?脑力劳动如何计量?尤其这样的社会里矛盾没有了,那么社会发展的动力是什么?如果没有动力,社会的发展就会停滞。(第185页)”私有制也能为社会带来繁荣,这是马克思所没能预见到的,但这却是资本主义的实践所证明了的事实。而东欧的巨变、苏联的瓦解,实际上又是公有制的失败。所以,‘公有’、‘私有’的划分,不能作为社会主义形态与资本主义形态的标志了,但这目前还是‘禁区’。“(85页)

赵紫阳有着不同于老一代僵化的马克思主义者的思考:“马克思主义未能在社会主义国家开花结果,却在资本主义国家中生根了。”(22页)“现代社会的发展,越是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共产党的影响就越小,这些国家的人民越不愿意起来闹革命推翻这个社会制度。”“资本主义的这些变化是马克思列宁都没有预见到的,同样,马克思没有预见到资本主义的发展也可走向现代文明,他只设想推翻资本主义建立社会主义这一条途径进入现代文明。”(31页)“社会主义理想是好的,但现实的社会主义制度却不成功;现实的社会主义制度无例外地走到了反面,都不是‘人的解放’而是统治人民,违背了马克思本来意义的社会主义。”(32页)

当然,赵在2002年大彻大悟前,仍有不少糊涂不清逻辑不通之处,显示出一位真诚的马列主义者在挣脱原有意识形态时何等艰难。如他曾坚持马克思主义是一本“好经”,只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等“和尚”念歪了。1991-1995年,他还认为“现实的社会主义试验是失败了,但马克思的光辉思想是无与伦比的,至今社会中许多问题的发展、变化,仍遵循他设想的原则。”(23页)但1995年5月后,赵发生重大转变,明确表述:“无产阶级专政这一理论不放弃,民主政治、法治建设就难以实现。”(162页)同年9月,赵思想有了质的变化:“马克思提出把共产主义作为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目标,是不符合社会发展的,因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如同人们的认识一样是无止境的,不能人为地规定一个终极目标。”(176页)“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什么理想的社会模式,也没有固定的模式,或者说模式都有它的时效性。人们的思想不能为模式所束缚,……今后社会的发展不应从什么模式出发,也不宜以什么主义来划分,而应从如何有利于发展社会生产力出发,如何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准出发。”(177页)一旦思想上突破了马克思主义樊篱,赵便看清了腐败之根:“自己过去认为腐败是由人的素质不行,或用人不当,以及社会风气不好造成的。其实不然,腐败的产生乃是制度的产物。由于是公有制,没有产权约束,由于是集权,权力不受制约,由于没有公开监督,形成了体制性的腐败,所谓‘领导带头,层层分配,人人下水,个个沾光’,这是灾难性的。”(163页)

其实,马克思主义虽然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矛盾,但极度夸大了两极分化,提出阶级论、暴力革命、取消市场与商品以及代替性的公有制、计划经济、无产阶级专政等,都是自说自话的逻辑推理中的设计,提出之初缺乏必要的实践试验,近百年的实践已证明其整体歪斜,加上现实操作中的种种变形与政治因素,造成20世纪一系列重大“革命灾难”。

对中国经济现状的思考

赵紫阳一直负责经济工作,其晚年思考尤偏重于经济。1993年,赵认识到:“国有制在东欧、苏联都是失败的,中国过去搞的公有化程度也是超过了社会生产力发展的水准,必须退回来,实行彻底的改造,搞市场经济必须明确产权关系。”(86页)“无论在苏联采取强迫实行的农业集体化,或在中国采用权威实行的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制度,其对生产力的破坏都是很大的;死人也是极多的!……造成这种严重的后果,不能简单地认为是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过错,也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封建帝王思想的遗毒,而实际是硬要推行‘乌托邦’式的社会主义理想所致。”(87页)

赵认为中国经改成功经验乃是从价格双轨制入手,首先发展体制外的自由经济,逐渐培育市场,等到市场经济逐渐成熟,再推动国企改革,如先从体制内搞改革,困难与阻力均较大,加上缺乏社会保险机制,下岗人员无法安排,生活无法落实,必将引发社会骚动。“首先从发展体制外经济成分,实行计划内与计划外两种价格的作法,是被迫的、缺乏理性自觉的。现在回头看来,这恰恰是中国体制改革成功的所在。”(77页)“实行价格双轨制是不可避免的,所谓开放价格、紧缩货币,一步到位的改革道路是不行的。因为市场机制还未形成,没有竞争,国企还处在垄断地位,放开价格只能使通货膨胀,发生社会震荡,吃亏的还是广大人民;只有放开计划外的、控制计划内的,采取双轨制,才能避免大的震荡。这如同在地区上放开沿海、控制内地是一样的。首先实行发展沿海战略,然后再向内地逐步推进。否则,全面放开会造成混乱,甚至不可收拾。当然,实行双轨制,有人会利用计划外与计划内的差价来钻空子,产生腐败,这只能是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从乱中求治。”(88页)

赵紫阳对地区间的经济差距有一套看法,认为应分省自治,以发挥各地政府的积极性:“最好让各省自治,就是让各省根据自己的人力、物力、财力各自去发展,那就会形成穷省有穷省办法,富省有富省办法,各省根据自己的能力条件去发展。这样,就不攀比了,都会眼睛向内,发掘自己内部的潜力,或许经济都会发展很好。西欧诸国之所以能发展起来,就是靠各国是分散的,都是独立的各自去发展;如果形成统一的国家,过去就可能发展不了这么快。”(112页)赵在位时曾问内蒙工作人员:过去蒙古那么大的威力,横跨欧亚大陆,现在怎么会无声无息无所作为了呢?内蒙的人答曰:中央政府都把他们的事包办了,一包办就产生依附性,积极性就发挥不出来,反而会丧失。赵认为这合乎逻辑,而且地方没有自治权,也容易与中央产生摩擦。(136页)

中国一直坚持“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在位者决不敢在这方面授人以柄,恐获“砍旗之罪”。赵紫阳没有官位之累,思索也明快了: “过去中国的改革没有明确提出改革的理论,改革者好像不那么理直气壮;而反改革的人却利用旧的论点进行折腾,致使改革有反复。现在的问题应是,要突破所有制理论。……中国经济改革的理论,就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发展资本主义,走向共同富裕。”(1993年7月,106页)

1995年以后,国企改革进入“抓大放小”、全面攻坚时期。赵看到国企扭亏无望,成为巨大包袱,认为必须抛弃“公有制为主体”这一框框:“为了维持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即使企业亏损也要投入,产品积压也要生产,即所谓‘在为仓库而生产’。在这种形势下,导致企业有了钱,有了贷款,或吃喝挥霍,或搞投机炒房地产,炒股票,不想还也根本还不了债。这样拖下去,银行无法改革,也商业化不了;财政包袱越背越重,而企业效益却越来越低,税收越来越少,为支付利息,每年还必须发票子;银行存款又是人们的储蓄,如果发生通货膨胀,银行也得垮台。因此,应当抛弃公有制为主体这个框框。”(1996年12月,243页)

赵亦深知依靠高投资高消耗的经济增长难以持续,“中国资源少,经济增长靠投入,资料消耗又大,经济增长必须保持10%以上才能支持下去(据称每增长一个百分点,可使300~400万人员就业)。国外是效益型,只增长2~3就可支持。”(244页)2003年第40期《特供资讯》所载“中国经济增长的巨大悖论”中提到:每4元投资只收回1元资本。赵即意识到,亏空部分靠国债弥补,实际又转嫁到中国人民头上。如果银行储蓄允许自由兑换,资金就会流出国外,增长就会停止,一旦发生抢购,银行就要发生危机。(348页)

赵紫阳对邓氏改革路线有清醒认识:“邓小平的路线已走到尽头,经济上改革与政治上高度集权,此路是行不通的。同样,江泽民一方面实行市场经济,一方面实行计划控制的社会主义公有制为主体的道路也行不通。如果作为一个步骤,经济改革先行一步,而随之再进行政治改革可能是行的,但如果作为一条路线坚持下去是不行的。改革开放开始实行高度集中,对推动改革开放效果还是好的,正面作用是大的;但随着改革开放的进展,改革开放与高度集中的矛盾越来越大,也就是阻碍改革这方面的彼此消长显示了高度集中的负面影响越来越显著,这样矛盾越积累越多越大,最终会形成社会危机,会发生又一次大灾难。中国的政治改革失去了良机。现在不要考虑公有制了,政府不要干预企业了。”(1999年7月16日,296页)

从中国社会弊端根源认识西方民主政治的价值

赵对当今中国存在的各种弊端认识清晰,准确到位:“市场经济必须有产权约束。在资本主义国家如果没有效益,谁也不会去进行重复建设,谁也不去搞豪华宾馆和高楼大厦。在那里的市场经济,有社会舆论进行公开监督,有法律制约。而社会主义国家则不行,既没有产权约束,又没有社会舆论的公开监督,改革开放以后,把公有制当成一块大肥肉,发展成为个人资本,实际变成了官僚阶层所有。企业再困难、再亏损,也得吃喝,买豪华卧车、盖房子,进行挥霍。尤其在上层,暴露出来是比较大的。高干子弟有的利用内部关系、内部资讯发了财;有的把非法占据的钱存入国外银行,去搞个人享受。群众极为不满。在下层的工作人员中,很多则拼命搞行贿受贿,进行权钱交易,甚至‘买官’,再把钱搜刮回来,更为群众所痛恨。个体户,不少人拼命在制造假冒伪劣产品捞钱,靠坑害群众发不义之财。种种不良行为和腐败之风泛滥之广,实为历史所罕见!”(157~158页)

早在2001年,赵紫阳就认识到民族主义将是当代中国的最大威胁。他明确说:现代化就是西化,要同西方现代文明汇合;东方文化是落后的,是开不出自由、民主、人权之花的,当然,也要同本国优秀文化相结合。(322页)赵甚至“大逆不道”地认为:“从国际范围来看,美国才是‘三个代表’。这样,有人一定会说我是卖国主义,但这却是客观事实。”(323页)赵从思想高度上认识到:“所谓‘中体西用’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因为它容纳不了市场经济。”(158页)赵认为邓的改革开放与四项基本原则,实际上也是“中体西用”,即一党专制的政体不能动。赵十分欣赏李泽厚及香港学者提出的“西体中用”。(171页)

2004年6月20日,赵紫阳指出中国当政者对民主自由存在理解误区,在政治上极为短视:“目前中国当政者认为正是中国过去(对民主)采取了高压手段,保持了稳定,才保证了经济大发展,认为这是成功的得意之作。”(373页)这样,他们就不可能主动减压,会一直将一时之策视为长守之道。“胡锦涛还是受正统意识形态的支配,只想恢复毛泽东正统意识形态地位,并没有自己的政治理念,没有历史责任感和相应的政治智慧。这就不可能去进行政治改革。”(374页)

对政治体制改革的思考

政治体制改革是中国政治湍流中的一块礁石,曾为局中人的赵紫阳,自然更深刻体会到政改之难。1991年10月,他无限感慨地摊出自己思想上未能解决的难题:一、又要改革,又要保持禁区,难呀!二、又要提高经济效益,发挥积极性,又要保持就业搞稳定,难呀!三、在“老人政治”控制下,要尊老,又要改变老人旧的思维模式,难呀!(26页)

这位至今不为中共所容的前总书记实为真正的拥共派。他不仅认为“在发展中的国家由于社会矛盾多,没有一定的集中,没有一个稳定的环境,没有强有力的权威来领导,难以进行社会改革;在这些国家不宜实行多党制,否则会造成混乱,改革也难以推行。”(1991年,25页)“党的干预控制不改变,进行改革确实难。但如果没有凝聚力也难。”(26页)在他被软禁6年之后仍然认为:“中国不能出现权力真空,共产党不能瓦解,那样,中国就要出现混乱,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中国需要共产党,否则中国会出现动乱,就要倒退,外国虽不希望中国强大,但也不愿意中国乱。”(1995年5月,165页)

赵建议先扩大党内民主,重大决策经由政治局,常委应是执行机构。(147页)不赞成搞第二、第三梯队,找接班人不能冲破关系网和垂帘听政,“我们还没有找到办法防止人民的公仆变成人民的主宰。”(148页)“过去我们……依靠发动群众,用政治斗争手段来推进社会主义,这就必然强调意识形态斗争,大力开展阶级斗争,实行领袖独裁的无产阶级专政,以及严格的组织纪律,采取高压的手段甚至镇压的办法。其严重后果是,变成畸形的社会主义,成为人民的对立面。”(38页)“一切社会弊端渊源于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第311页)“政府管得越多,腐败就越厉害,经济效益也越低。……党政愈不分,民主法治也就愈建立不起来。”(第34页)他认为在一党制下,可学走香港道路,先开放舆论与报禁,实行言论自由,对领导人公开监督,没有民主,但有自由。(1993年4月,84页)自由与民主可以先分开,而且自由比民主更重要,“香港在英国殖民时,没有民主,但有自由,任何人可以批评港督。司法又是独立的,不受政府控制。然后再允许结社,这样来启发民智,提高人民的民主意识。至于军队国家化、多党制目前可先不提。”(2003年,344页)

1995年5月,赵提出一系列中共自我更新措施:一、改集中制原则为民主制原则,民主不能只是手段;二、改内定性模式为公开性模式,党务公开;三、改党务工作的权力化行政化为民主化指导化,让工农有高度自治权;四、改舆论一律为公开监督,给人民以言论自由;五、改造政治思想工作,废除旧的意识形态,用邓的改革开放理论统一思想。(167页)

书中还记述了赵秘书鲍彤先生的一段精彩论述,针对“民主导致动乱论”与“民智低下论”,鲍彤说:“有人怕民主影响稳定。中外古今的经验恰恰相反,高压必然导致大震荡,民主具有最可靠的内聚力……中国要稳定,要消弭矛盾,避免震荡,推进统一,承受得住风险,也惟有靠民主……有人提醒我们说,中国老百姓的素质比革命远未成功的西方老百姓差了一大截,自己作主会天下大乱,所以必须把公仆请出来当家。他们的话也许有某些道理,但是,我不相信中国老百姓比陈希同的素质更差,毛泽东要老百姓造反时,从来不说他们素质低,想不到造反成功了,却有人劝告中国人放弃自己的自由和权利,这算什么理论!”(300页)

对毛泽东与邓小平的评价

尽管邓小平将赵赶下台,但赵对邓的评价仍持论公允,认为邓虽是政治改革的封杀者,但也是经济改革的推动者。“像中国这样的大国是需要有强人、有权威的人来领导。这是由于中国地域这样辽阔广大,发展又极不平衡,经济文化发展又这样落后所决定的,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来看也历来如此。”如1992年中顾委解散,绝大多数成员坚决不同意,认为老同志今后提意见都没了地方,要求至少保留一个顾问小组,主持会议的薄一波没法收场,“不得已而把邓小平亮出来了,说:这个决定是邓定的。这样一来,会上都鸦雀无声,谁也不再提意见了。”(83页)权威政治,确实管用呵!

造成“六四”悲剧的原因固然很多,但根据多方资讯,可以确定最主要的致因乃是邓对民主自由的认识,且为了个人权威不愿从“4.26”社论稍退一步。如能稍退一步,不说能立即平息学运,至少有可能缓和对立,绝不至于到动武流血的地步。为什么不试一下呢?难道个人权威那么重要吗?一句“邓定的”,为什么不能松动一下呢?不过一句话,一点个人颜面,就可避免一场大冲突大悲剧,就可避免调动几十万大军,为什么不试一下呢?赵紫阳对此评曰:“邓基本是被自己制定的‘四项基本原则’束缚住了自己,而不能解脱出来,这也是他的悲剧。”(75页)

对毛泽东一系列罪误的原因分析,赵的思考是:“不能单纯地认为毛主席是帝王思想,以封建主义来反封建主义,自己想做一个开明君主;不能简单地认为怕出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才发动文化大革命,把刘少奇整下去,犹如王若水对毛主席所作的心理分析那样;也不能认为毛主席因林彪谋害他的‘571工程’而使自己神魂颠倒发生了心理上的变异。实际上是因客观没有条件,而硬要去实行自己的理想抱负,而形成的悲剧。”(124页)赵从文化思想上探讨毛心理,虽然仍有很大局限,将多因一果归结为单一因素,但也表现了他与许多共产党官员的不同。因为像他这一代的老干部,直到2002年还有不少人认为毛那一套是正确的,包括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主要还是对的,一直还在崇拜毛。(338页)

作为历史在场者的记录

1989年以前,赵是一位非常重要的历史在场者,他记录的一些细节相当重要。比如彭真对“六四”学运的表态:无论如何不能动武流血。(361页)1989年5月16日政治局常委会,当赵提出改动“4.26”社论的定性,李鹏的反应是:“如果改,你我都将会下台。”(54页)苏联东欧巨变加剧了中国领导层对失去权力的恐惧,也成了为“六四”翻案的人事阻力。1993年,赵风趣地讲到“六四”平反的难度:“‘君欢胜于民心’啊!民心虽如此,但没有邓发话,‘六四’问题一时是解决不了的。”(118页)至于邓后的难度在于:“现在当政者主动提出平反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六四’的受益者。否则,他们存在的合法性就没有了。”(188页)

赵是一位坚持原则的政治家。老干部安志文(安子文之弟)曾私下提出:“看来赵紫阳当时不应提出与邓相左的意见来”,认为赵如保住总书记职位,将有利于改革开放的大局。但赵的回答却表达了他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原则:“我作为总书记,必须有明确的态度,这是我的历史责任所在。当然,那时跟着走,也会保护一些人,但以后不好办,必然还会以反自由化不力而受批判,也不会有好下场。如果那样下台还不如这样下台。相比之下得失权衡还是这样好,我不后悔!”(60~61页)

读完该书,最强烈的感觉就是:中国非一党之私产,每个国人都有思考评论国务的权利,中国的发展前进也需要汲取众多国民的各种智慧,不能一切皆决于党,更不能一切皆决于所谓“领袖”。依附之下无主动,这方面的教训实在太沉重了。事实上,如何对待政治失败者与持不同政见者,不仅体现了国家领导人的气度,更是一个国家民主实现程度的重大裁量标准。多元共鸣可使一切不同政见通过博弈取得最优值,专政独裁则会使所有政治演绎成“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1989年,赵紫阳在中国高层的政治斗争中成为失败者;其后中国政治的发展却使国人越来越认识到赵紫阳的存在价值,他以巨大的个人牺牲赢得了人民的尊敬。《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记录了这位前中共高层领导对中国现存政治体制的剖析,通过这一剖析,赵紫阳为自己画上圆满的人生句号。

《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宗凤鸣辑录,开放出版社(香港)2007年1月初版。

何清涟:为共产主义祛魅的历史还原者

在中文世界里,程映虹已经相当有名。在“百度”搜索栏输入他的名字,有关他的辞条高达11万2,000多条。尽管有不少条目因网路监管的原因已经打不开,但这足以说明曾有那么多的网友转载过他的作品。这对于一个由于政治原因其作品几乎绝少可能在今日中国出版的学者来说,足可安慰,因为他的读者之多,远远超过了许多在中国能够自由传播的作者。

我读程映虹的作品,始于约十年前。吸引了我的是他那篇发表于《读书》杂志上的“切。格瓦拉为什么出走?”在我看来,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不在于把格瓦拉这位“尘世的耶稣”从超级神坛上请下来,更重要的是指出了共产主义理想的前路迷茫。共产主义信仰本身包含着对人性的极度贬损与改造人性的狂热,这一精神特质必然使这个运动在人类社会陷入死胡同。而在格瓦拉身上,这种共产主义的基本特质更为明显,这使他对现存秩序永不满意,需要不断寻找新的革命战场。程映虹想阐明的“格瓦拉出走”,其实不仅仅只是行动上的出走,而是这种精神特质必然带来的困境。因此,他在这篇文章中最后的发问是:“他(切。格瓦拉)却为什么偏偏不能理解普通人最基本的物质需求?他有什么根据把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目的说成是消除个人利益?如果革命最终革到了劳动人民的物质利益上来,这又是什么‘解放’?更进一步说,是什么使得他自认为有权力和有理由不但重塑社会,而且再造个人呢?”

那时我记住了作者的名字。此后,凡看到署有“程映虹”之名的文章我必然要读。再后来,他成了《当代中国研究》杂志的主力作者,多年来积累之功力进入喷涌状态,佳作绵绵不绝。

程映虹对苏俄十月革命时期的历史挖掘,是网络上的抢手读物。对于苏俄十月革命的介绍,中文书籍可谓汗牛充栋。尽管如此,程映虹的许多短文还是以其独特性引人入胜。我就读过他写的许多文章,如“高尔基从‘海燕’变为‘乌鸦’的故事”,“列宁的齐人之福”等。还有一篇文章我已经记不清标题了,但还很清楚地记得内容,那是谈“十月革命”后苏俄妇女的悲惨境况,她们不仅没有在这场宣称要“解放全人类”的共产主义革命中分享到任何“胜利果实”,她们的肉体反而成为“胜利果实”被苏维埃的革命者按等级任意分享。

如果以为程映虹的长处只是写些小文章披露一下共产主义运动中那被刻意掩盖的阴暗面,那可就大错特错。那些小文章只是程映虹在完成大作品的同时,将大历史的边角余料顺手拿来雕琢的小品而已。作为一位有眼光的历史学者,他的真正功力还在于他对共产主义运动史、尤其是对毛时代“输出革命”时期那段国际共运史的宏观把握与深刻分析。在分析“反右”与“文革”时,中国人一直有一个见仁见智、说过千遍但其实还是没有得出合理解释的问题,即毛泽东为什么要发动“反右”、“文革”这种今天看来无异于自毁的运动?程映虹的研究正好从这个角度诠释了毛泽东发动“反右”、“文革”的国际背景,廓清了这团历史疑云。他的研究不仅展示了毛泽东为了争当国际共运领袖与苏共“斗法”的历史过程,还让我们看到了毛泽东那种“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帝王气慨,从“红色高棉”大屠杀直到中共在东南亚国家的“输出革命”。这些东南亚人民不堪回首的痛史后面,处处闪动着毛泽东领导的中共身影。这些中国人本应知道的历史,在那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至今仍是“国家机密”。作为这些文章的编辑者与阅读者,我能够惦量出这些文字在祛共产主义之魅时将会起到的重要作用。

优秀学者对历史研究的贡献,可分为几方面。一是史料方面的贡献,即挖掘整理历史资料,为历史研究做基础工作。如宋永毅在爬梳“文革”史料多年之后,终于将他整理的文献资料汇集为一个数百万字的资料库,为“文革”研究作了一项利在当代、功在久远的奠基工作。其间爬梳整理之苦、筹划组织之难,作为学术界人大都能够理解。但因此受到中国当局之拘捕,经历牢狱之灾,却是生活于民主制度下的人士绝难想象之事。

二是对已有史料搜集整理,同时挖掘新的历史资料,再在这一基础上对历史重新做出解释。这方面,一个原非历史学家的华人作家张戎女士作了杰出贡献,无论当下一些毛泽东研究者感觉如何不舒服,她这本书今后都是研究毛泽东的人士绕不过去的一个读本。

三是还原因种种政治因素而被严重扭曲的历史。程映虹对共产主义运动史的挖掘研究堪称这一类型的代表。做到这点,看似不难,其实却非常不容易。这是以下几个因素所决定的:

第一,从学术的政治需要来说,在当代国际社会,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同性恋权利、殖民历史等才是世界近现代史研究的时髦课题,共产主义运动史早已成为被研究者遗忘的角落。以美国为例,一度贵为显学的苏联研究在1989年之后一落千丈,许多苏联研究专家不得不改做其他研究。此情此境之下,探讨与现实国际政治无关的共产主义运动史自然很不容易申请到研究经费,更不是一些学术杂志青睐的题材。

第二,从学术的理论创新来说,自由主义学说早就对共产主义理论做过入骨批判,这方面卡尔。波普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是其代表作。而对共产主义极权政治批判得最彻底的当属汉娜。阿伦特,她在这个领域的学术成就至今仍难被超越。更兼“冷战”结束之后,自由主义学者们失去了共产主义极权这个大敌而刀枪入库,左派及其同血缘的新左派则因共产主义实践的失败而对这段历史讳莫如深。所有这些,使得共产主义运动史研究在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不再受到关注。

第三,在中国,由于当局此刻还在高举马克思主义旗帜,口头上仍坚持社会主义道路,这种对共产主义运动的“扒粪”工作自然不可能成为中国学者的研究课题。

就是在这条冷清的小路上,在这块被刻意遗忘的冻土中,程映虹凭借学者的责任感,凭借共产主义受害者要为共产主义祛魅的信念的支撑,十几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勤勤垦垦,从历史尘封中掏挖出一块块历史碎片,努力还原成完整的历史拼图,将本来属于专业圈子共享的成果推向了公共阅读的平台。每当听到映虹在电话中告诉我与晓农,他又发现了新的历史资料,可以做哪方面的研究时,我们也跟着他一道高兴。

但如果将还原历史拼图理解为纯粹的史料整理工作,那是不理解历史研究的性质。一个好的历史研究者,史识、史才、史德三者缺一不可。“史识”者,顾名思义,就是对历史的见解要高人一筹,要能够于细微处见大势:“史才”就是历史研究的能力,要能够将散落在各种资料中的历史片段串珠成线,对历史事件或者人物条陈缕析,最后自成一家之言。更重要的是,凡研究者,从俗入雅易,由雅入俗难。

将一些简单道理装点成高深莫测的学术玄谈比较容易,大多数研究者都有这等本事;但要将深刻的道理深入浅出,把宏大叙事化为普通读者都愿意阅读的文章,还少有学者做到。从这点来说,程映虹还真做到了由雅入俗。而“史德”即历史学家的学术良心。程映虹在美国大学任教,研究共产主义运动史虽然无政治压力,但有另外一种现实利益的压力。如果他将精力花到一些时髦话题上来,申请研究经费等会容易得多。但出于对母国的拳拳之心,出于对人类经历过共产主义浩劫之痛,他选择了一条崎岖的学术道路。

人类历史上,尽管不少统治者都有篡改历史的癖好,但能够自成一体的建构谎言(包括销毁史料并建构虚假的历史),却只在共产主义极权国家发生。而且这类国家的统治历史越长,在重重谎言之下辨识真相就越困难。我相信,中国总有一天会告别共产主义学说并清理这段历史遗产。我也相信,人们也会记住程映虹这本学术论文集《毛主义革命:20世纪的中国与世界》,记住这些文章在祛共产主义之魅的过程中所起过的重要作用。

程映虹,《毛主义革命:20世纪的中国与世界》,    香港:田园书屋,2008年出版。

余  杰:胡锦涛为何成不了戴克拉克?

南非的和平转型是一件具有开创性意义的国际事件。这个国家比其他任何国家都更需要和平与和解,因为长达两个半世纪的黑人与白人之间冤冤相报的循环只能导致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结局。在艰难地废除种族隔离制度、迈向民主自由的过程之中,这个曾经千疮百孔、差点分崩离析的国家,却诞生了三名举世瞩目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过去,人们只是注意到曼德拉和图图主教两位巨人的身影,而忽略了在站在他们旁边的、似乎相对平庸的戴克拉克。其实,一九九三年与曼德拉分享诺贝尔和平奖的南非最后一任白人总统、后来在曼德拉任内又出任过第二副总统的戴克拉克,在这一进程中发挥的重大作用,丝毫不亚于其他两人。

的确,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尝试过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从独裁到民主的转变,那就是在揭露昔日压迫者暴行的同时又与其达成和解。和解可能是一个旷日持久的过程,其中不乏崎岖坎坷,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完成的。图图主教指出:“和解必须是每个南非人的事。它必须是整个民族的事业,每个人都应努力做出自己的贡献——学习他人的语言和文化;准备和乐于补救过去的错误;拒绝成见,拒绝用种族或其他笑话讥讽某一群体;促进尊重人权的文化,加强宽容,对不宽容毫不宽容;建设更具包容性的社会,使大部分人甚至每个人都有归属感,感到自己是局内人,不是被挤到社会边缘的人或陌路人。”虽然每个人都需要切身参与到这一激动人心的历史进程之中,但某些站在高处的人更能够登高一呼、扭转乾坤。创建一个和解与和谐的新社会,需要昔日尖锐对立的双方共同努力,仅有作为被压迫者的黑人的奋斗是不够的,同时还需要有作为压迫者的白人的良知的觉醒以及对权力的释放。而戴克拉克正是领导白人精英阶层走向新时代的关键人物。

戴克拉克出生于约翰尼斯堡,一九五八年取得法律学位后,长期担任律师;一九七二年代表南非国民党参选国会议员并且当选,一九七八年出任邮政部长,一九八二年出任内务部长,一九八四年出任教育部长与白人阁僚评议会议长。在担任这些要职的时候,戴克拉克跟他的立场强硬的白人同僚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显得温和一点罢了。一九八九年二月,强硬派总统塔博在内外交困中被迫辞职,戴克拉克继任南非国民党主席,并于同年九月接任总统。那时,尚在狱中的曼德拉敏锐地从戴克拉克的身上看到了变局的希望:“就我们看来,戴克拉克先生就是一个解码器。……他一接管了国民党,我就开始密切关注他。我读了他所有的演讲,听了他所发表的谈话,开始明白他真正背离了他的前任。他并不是一个理论的倡导者,而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认为改变是必须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戴克拉克不是一个像塔博那样即便撞到南墙也不回头的顽固派,长期的律师生涯使他形成了这样一种思维方式:一定要选择某种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化的利益的方式。他深切地意识到,南非不能继续实行种族隔离制度、不能成为全球民主化浪潮中的孤岛、不能让种族分歧和仇恨加速发酵。旧制度既对黑人不公平,也对白人不利。而变革该如何启动?他本人也没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蓝图。当时,戴克拉克刚刚接手的国家,即将被淹没在血泊之中,暴力成为家常便饭,各方都在磨刀霍霍,和平的前景极其渺茫。南非学者海因•马雷忧心忡忡地描述道:“对于成千上万的南非人来说,贫穷和被剥夺的痛苦也已转化成来自朋友、亲人和所爱人之手的日常的凌辱和暴力的恐怖。受害者主要是妇女、青年和老人。个人的痛苦是难以形容的。它们也为更为广阔的政治和社会留下了记录——因为由在感情上亲近的人所进行的谋杀、强奸和强暴的殴打所造成的伤害,破坏了人与人之间(作为个人或集团)以及公民和国家之间健康社会关系的许多基本原理。”那么,如何才能拯救这个危机四伏的国家呢?

戴克拉克不是依照崇高的理想与伟大的价值而作出了变革的决定,乃是从现实的境况出发,反复权衡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谈判乃是化敌为友的最佳途径,乃是让白人实现高枕无忧的惟一方式。南非最近几十年的历史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了,暴力是靠不住的,暴力只能激发更大的暴力,最后一发不可收拾。戴克拉克不是圣人,不愿失去权力,但他意识到:暴力不是维持权力的保护伞,通过谈判也许可以让自己以及白人精英阶层未来在新的国家架构中享有一席之地。曼德拉对戴克拉克的观察相当准确:“戴克拉克绝对算不上是一个伟大的救星。他只是一个渐进主义者,一个谨慎的实用主义者。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改革措施而丢掉权力。”上台之后不久,戴克拉克在总统府中与还是囚犯身份的曼德拉展开了开诚布公的谈判。第一次的会见便让曼德拉感觉良好,后来曼德拉在自传《漫漫自由路》中写道:“我从一开始就发现,在我说话时,戴克拉克先生听得非常认真。这是一种新鲜的经历。国民党的领袖在与黑人领袖们讨论问题时,一般都是听他们想听的意见,而戴克拉克似乎真正想听取和理解我们的意见。”

在这个“非黑即白”的国家,敌对双方坐到谈判桌前,被视为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戴克拉克和曼德拉各自的盟友中,都有反对谈判的声音。戴克拉克毅然决定启动谈判,固然是在国内外的压力之下的不得已之举,也是他本人对历史潮流的顺应。历史挑选了他,他也没有辜负这一使命。此前,塔博也与曼德拉谈判过,但其态度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而戴克拉克非常尊重曼德拉,视之为平等的谈判对手,尽管双方的立场分歧巨大,两人却建立起了信任感来。多年之后,曼德拉高度评价这场漫长的谈判说:“谈判本身这一事实就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谈判不仅提供了非洲人国民大会多年来一直在寻求的东西,而其也结束了南非白人与南非黑人之间的主仆关系。我们不是以请求者或请愿者的身份,而是平等的南非人的身份,共同走到了谈判桌旁。”

在一系列马拉松式的谈判的同时,戴克拉克着手改变南非国民党的政策,以民主改革的方式与以黑人为主的非国大协商,同时促进南非共产党合法化,并且释放了“国家的囚徒”曼德拉。一九九零年,戴克拉克宣布解严,次年二月宣布废止种族隔离制度,六月废除《人口登录法》、《原住民土地法》等法规,在法律上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堪称石破天惊。紧接着,南非实现了历史上破天荒的、全民参与的民主选举,结果曼德拉当选为南非第一位全民选举的总统。戴克拉克随即发表措辞温和的声明,承认他本人和他的党竞选失败,向曼德拉表示祝贺,并声明愿意加入新政府。一九九四年五月,戴克拉克出任曼德拉政府的第二副总统。由正而副,屈居一名昔日的囚犯和黑人的手下,对于某些种族偏见根深蒂固的白人精英而言,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羞辱,戴克拉克却将接受这一职位当作民族和解的一部分。两年之后,由于政策的分歧,戴克拉克退出联合政府,并辞去第二副总统一职。一九九七年九月,他辞去南非国民党党主席一职并退出政坛。

在我看来,戴克拉克不是失败者,而是胜利的分享者,他与曼德拉一起为南非争取到了双赢的结局。他个人也被世人和历史所纪念,并获得了当代人所期盼的最高荣誉——诺贝尔和平奖。作为西方政治文明的享有者之一,戴克拉克不可能不看重和珍惜这一荣誉。即便从最为“自私”的角度出发,戴克拉克也愿意用几年的总统职务来换取诺贝尔和平奖。曼德拉在颁奖典礼上,主动赞扬与他一起分享该奖项的戴克拉克说:“他承认在实施种族隔离制度的过程中对我们的国家和人民犯下了严重的错误,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他深谋远虑,理解和接受所有的南非人必须通过和谈并作为和谈过程中的平等参与者,一起决定他们的未来。”戴克拉克担得起这样的赞誉,没有他的当机立断以及妥协和退让,南非的制度转型有可能难产,黑白对立有可能以一种极为惨烈的方式演变。

作为谈判的双方,戴克拉克与曼德拉一起选择了“第三条道路”,避免了纽伦堡审判和一揽子大赦(或全民遗忘)的两个极端。这是一条稳妥的中道,除了极右翼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和极左翼的暴力革命者之外,大部分南非民众都认同此种中道,图图指出:“这第三条道路就是赦免具体的个人的罪责,以换取对与赦免相关的罪行的全面披露。以可能获得自由之胡萝卜换取真相,而大棒则是已经捉拿归案的将面临长期监禁,仍逍遥法外的则面临着被捕、起诉和牢狱。”南非的和平转型模式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这个疲惫、失望和嫉愤的世界,在频繁而深重的痛苦之中,为看到这个再失望中带来希望的进程而无比振奋。

今天的中国,虽然不存在像南非那样的种族隔离制度,但自从中共建政之后便一直实施至今的城乡二元制,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身份歧视。此种制度使得广大农民沦为“非公民”或“准公民”,在基本人权和经济自由等各个方面都受到严重侵犯。这一制度造成了中国社会的分裂乃至对立,愤怒与仇恨长期郁积,已经到了火山爆发的前夕。那么,今天中国的国家元首和中共的党魁胡锦涛,有没有可能成为“中国的戴克拉克”,领导中国走出以暴易暴的恶性循环,走向和解共生的、真正的和谐社会呢?胡锦涛上台以后提出“和谐社会”的治国理想,但是一个将占人口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农民排斥在“和谐”之外的社会,一个贫富悬殊程度超过了危险线的社会,“和谐”只能是水月镜花。

中国的制度变革已经迫在眉睫,中国的社会转型应当以和平、渐进的方式展开。胡锦涛其实拥有成为“中国的戴克拉克”的广阔空间,尽管这种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变得越来越小。换言之,晚改革不如早改革。目前,胡锦涛还可以有所作为:如果他主动与西藏精神领袖达赖喇嘛谈判,与台湾总统马英九谈判,与海内外的异议人士谈判,以谈判促和解,以和解创和谐,引导中国这艘巨轮调转航向,融入世界民主大潮,他就完全有希望摘取诺贝尔和平奖的桂冠。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胡锦涛的内心深处是否对诺贝尔和平奖有着高度的认同?胡锦涛的内心深处是否对中华民族的未来有着一个长远的规划?

据我个人的观察,胡锦涛成不了“中国的戴克拉克”。就胡锦涛上台之后数年间的诸多表现来看,他显然不具备转型期的舵手所需要的见识与魄力。他紧紧握住“多年媳妇熬成婆”才获得的权力,宁愿与之玉石俱焚,也不愿与他人分享;他视一党垄断权力为理所当然,而将民主自由看作是洪水猛兽。他的教育是在毛泽东时代完成的,他的思维方式也是在那个时代定型的。作为一名背景为理工科的、唯唯诺诺的共青团干部,胡锦涛的青年时代并未接触过人类文明的主潮,也不知道最高的政治乃是谈判与妥协。对于所有不同的声音和诉求,他只知道以打压来应对。诺贝尔和平奖对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他多次在讲话中谴责苏共最后一任总书记戈尔巴乔夫,认为戈氏是搞垮苏联的千古罪人,而不是终止专制制度的伟人。戈氏获得诺奖,被胡认为是敌对势力对“第三纵队”的奖励。另一方面,中共党员大都是所谓的“唯物主义者”,他们对诺奖的精神价值不予认同,只会衡量该奖项的奖金的多少。而一百万美元在中共的顶级高官眼中,少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胡锦涛的手上有超过万亿的国家财产任意调用,诺奖的这点奖金岂不是九牛一毫?不认同诺奖,也就意味着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更高的价值诱导像胡锦涛这样的“无冕之王”启动改革。固守“看得见、摸得着”的既得利益,成为他们惟一的目标。

中国的未来远比南非危险,中国民间没有曼德拉和图图式的人物,中国官方也没有戴克拉克式的人物。暴戾之气在朝野双方肆意弥漫,到时候被吞噬的不仅是大量的普通百姓,胡锦涛这样的最高统治者也难以全身而退。不愿当戴克拉克,就只能成为“只要生前莺歌燕舞,哪管死后洪水滔天”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看看路易十六身首异处的悲惨下场,看看米洛舍维奇、皮诺切特、乔森潘等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们凄惨的晚景,胡锦涛难道愿意重蹈其覆辙吗?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六日 北京家中

北明:致四川绵阳市安县桑枣中学校长叶志平先生的信

四川安县桑枣中学校长叶志平在该县秀水中学校庆上致辞

 

我是寓居美国的汉语作家,从香港《苹果日报》上看到了您连年如一日,持续修固您任校长的安县桑枣中学教学楼的故事:拆危楼、移厕所、浇筑楼板缝隙、加固整栋大楼承重柱子、换栏杆、固定大理石……。每次只能申请到五万元,您连续三年折腾了八次,终于用了多于两倍于的造楼资金,加固了桑枣中学的教学楼。自四年前开始,您排除异议干扰,下令每学期一度,全校紧急疏散演习,为所有出口畅通,您指定各楼层、各班固定疏散路线,组合疏散队列,根据距出口远近规定不同的撤离速度……

大地震发生后,您的中学2300师生,其中包括您重修的教学楼内的700多名师生,无一伤亡。据保守统计,本次大地震14个受灾县市、65所中小学的6898间校舍的瓦砾中,约有1万左右师生遇难。您主持工作的桑枣中学是这次天灾加人祸中的一个奇迹。这个奇迹是您在触目可及的腐败和豆腐渣工程海洋中,凭借校长的责任和普通人的良心,默默地,坚韧地创造的。虽不能抗拒物欲横流、腐败遍地的建筑业歪风,您仍不随波逐流,恪守校长职责,甚至肩负起建筑作业的责任。没有人知道大地哪一天震怒,您用自己任职的全部时间和精力,抗拒着无人知道何时来临的灾难。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您的努力,理解您的作为。您是物质崇拜、贫富失衡的社会中,以良心、同情、责任和仁爱不屈不挠、傲然挺立的好校长、好教师,好汉子。

您主持工作的桑枣中学连续13年全县成绩第一,家长望子成龙心切,孩子源源不断涌入。但是八十年代中期盖好的校舍建筑不堪一击,教学楼无人敢验收,师生无人愿意进驻。您第一个住进去,看见“新楼的楼梯栏杆竟然是摇摇晃晃的,课室的墙本来应该雪白的,却只有底灰”,……。您后来任职校长,开始与这人造危楼拼命。国家公务有钱公款吃喝,无钱办教育,每次只能申请到区区五万。不知何方规矩!您就连续申请,用这点有限资金,不断整修。您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安全、感受您的师生安全,验收您的学校建筑。您亲自丈量那22根承重的柱子,从37厘米直径,加粗到50厘米以上,重新灌注了水泥。看见本该充实的楼板缝隙中间,居然是水泥袋子,您大怒。即刻找正规建筑公司重新在板缝灌注混凝土。……教学楼随时使用,您“与施工单位协调,利用寒暑假和周末,蚂蚁啃骨头般,一点点将这栋有16个教室的楼修好。” 据新华网报道:“学校所在的安县紧临着地震最为惨烈的北川,学校外的房子百分之百受损,90多位教师的房子都垮塌了,其中70多位老师,家里砸得什么都没有了”。可是您主持修整多年的实验教学楼没有坍塌,大地震时,那楼的教室里,正坐着700多名学生和他们的老师!

最令我感动的是一个细节:在地震到来时,教师们都在第一时间让学生们钻入桌下,再利用机会,最先打开了教室的前后门!此举保证了楼结构变形前,撤离出口敞开。

灾难到来时,全校两千多名师生撤离秩序井然,按照历年每学期一度的撤离演习,分别从不同的教学楼和不同的教室以通过分配好的楼梯出口,流向操场。直至全部安全抵达,以班级为组站定,只用了1分36秒!这是您2005年开始坚持不懈,要求全校师生演习的结果!

灾难降临,您在大地的疯狂震动中,从外地往赶回自己的学校。看到的是平日演习撤离结束时的景象:全部师生都在操场,老师站在最外围,守护着学生。您听见报告:全体师生无一伤亡。您提着的心轰然落地,终于再也撑不住了:“浑身发软”,热泪盈眶。

“责任高于一切,成就源于付出”。这是您的学校墙上的标语。让您不断与巨大的腐败现象抗争的原动力更简单而深刻:

“教学楼建的不结实,早晚会出事。出了事,没法向娃娃家长交代”。

您和老师们收入不高,教师平均月收入1126.78元。您与以暴富心态和物质挥霍虐待生命的社会风气之间的距离,何止这个数!是天壤之别。

我的在美国念书的女儿十四岁,与您学校里学生同龄。虽然相隔万里,我与桑枣中学那些安然无恙的孩子们的家长同心同感,与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同伤同痛。作为深受中华文化影响的知识人,我知道仁义道德乃是中国人立于天地间的基石,也是当今中国社会最缺乏的珍宝。任其物欲横流、利欲熏心礼崩乐坏的末世,如今在灾难之后的废墟上挺立的您和桑枣中学安然无恙的全体学生性命,足资证明,在当今中国,常识弥足珍贵,良知可抵万金,善良是生命底线。从图片上,看着废墟中成堆砸扁的、鲜色犹存的、失去主人的书包,我无法克制弥漫心头的悲哀和愤怒。为什么这些刚刚长成的人芽芽,竟成了邪恶罪孽的替罪羊?全民在灾难后的良知回归,草木藩生,固然令人欣慰,您在灾难前数年来躬行大道、悲壮守义、举命关天,绝不与腐烂妥协的践行,是我悲哀与义愤中最大的慰藉。毕竟,在那些灾难降临前的漆黑的白昼,有您,哪怕只有您一个,与完全没有,本质不同。您在漫长平庸时光里孤独的坚守,与灾后的震动与觉醒,意义不同。那是良心这种与生俱来的品性最终不能被后天邪恶泯灭的证明。

灾民需要救助——现在全社会动员起来了,他们绝大多数眼下衣食无忧;苍天有眼,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恪尽校长职责,坚持清理豆腐渣工程的作风,是大丈夫的作为。由于您的仁慈,七百年轻生命安然无恙的奇迹,是中国“悯生悲死”的不朽,是道成肉身般复活。您的人道主义、关怀生命、身体力行、不随波逐流的精神和作风,是灾后重建和中国一切救赎最宝贵的道义源泉。

亡羊补牢,当务之急;惩罚过错,非常必要;鼓励先进,则意义深远,更为必要。谢谢您数年如一日锲而不舍修整教学楼,谢谢您带领桑枣中学防患于未然,谢谢您在将近七千校舍瓦砾废墟上,尸陈遍地满目苍痍中,为安县保留了一个师生齐全的中学;为四川树立了一个校长的典范;为中国未来继承了一种关怀苍生的仁义传统。

请接受我的敬意

北明

2008年5月26日凌晨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