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先知失势

中国上古史上有过一段极为自由的时期,在那样混乱的自由里,人与世界的关系没有限制。《尚书》说,初民时期,人人都能通天,并解释天意,人人都有神性,都可以通神,神也具有人类性的品格。后来上帝断绝了天地间的往来,一个管天,一个管地,这就是所谓的“绝地天通”的故事。绝地天通后,知识为王权垄断。但直到春秋时代,这种独断还并不完全,贵族、大夫们仍分享了知识的生产和传播;同时,知识也并没有纯粹化。初民时期的各种沟通手段,如卜、筮、望气、占星、释梦等等,仍延续下来且得到发展。春秋时代的先知梓慎就是这种知识的代表人物,比较起来,梓慎比后来的诸子百家们更荒诞,更具有先知的神秘色彩。悲剧性在于,“绝地天通”后上层精英们都有意无意参与了文化祛魅化的历史过程,从而延续传统的梓慎们的言行反而得不到重视,从而尘封在历史的暗角里,即使偶尔掀开,我们也难以确知他的大致面目。

梓慎是鲁国大夫,大约生活在鲁襄公、昭公时期。我们今天知道他,是因为“多叙鬼神之事,预言祸福之期”的《左传》记载了他的不少言行。他最突出的特点是善于望气、观象、释梦。

昭公十七年冬天,人们发现一颗彗星的彗尾一直跨过银河。对这一怪异现象,鲁国大夫申须推测诸侯各国将有火灾。昭公十八年,梓慎“登大庭氏之库以望之”,断为此火灾当应在宋、卫、陈、郑。“数日,皆来告火”。

梓慎的“登而望之”是一种我们难以想象也难以理解的仪式和行为。昭公二十年,他“望气”推断说,“今兹宋有乱,国几亡,三年而后弭。蔡有大丧。”皆验,这个只是“登而望之”的先知大夫完全在我们的理解力之外。

梓慎的本事不止此“望气”一端。早在襄公二十八年春,鲁国没有结冰,这在当地是反常的气象。梓慎为此预言说: “今年宋国和郑国大概要发生饥荒了!”后来宋、郑两国果然发生了饥荒。

大概梓慎也担心他的知识失传,当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判断时,他的解释是:“今年岁星应走在十二次的星纪位置上,实际上却超前走到了玄枵的位置上,这是不正常的,必然会发生灾害。阴气在冬天本应强盛而实际不强,阴气被阳气压倒,所以会发生不结冰的反常现象。”这样的解释还有昭公十八年的火灾。梓慎认为,彗星当时犯大火星、房宿,说明心、房的分野要遭严重的火灾,按分野,火灾之事应在陈、郑、卫、宋四国。

但这样的“合理化”解释,跟当时华夏文明的除魅化、理性化进程并不兼容。梓慎作出了这样的预言,消息传到陈、卫、宋等国,这几个国家的国君都带头搞祭祀活动,以求禳除灾害。只有郑国不为所动,郑国的大夫,一个跟梓慎同样能望气的星象家裨灶问国君为什么还不祭天,国君说大臣子产认为没有必要。结果在先知和大臣之间出现了何为知识的争论,子产说出了理性时代最响亮的名言之一:“天道远,人道迩”:老天离我们那么远,它怎么能决定我们大地上的火灾这类事呢?人间的事还得我们自己料理,火灾都是人们不小心酿成的,只要教导百姓小心用火,就能最大限度地避免火灾的发生,光祭天祭神有什么用呢?大臣和国君垄断了知识的解释权,式微的先知们行将就木,退入了历史。即使陈国、卫国、宋国甚至郑国也都出现了火灾,子产仍不为所动,坚持他所坚守的理性主义。

实际上,虽然多言多中,预测精准,但梓慎的失势是必然的。他跟裨灶一样,不为国家社会所用。不知道梓慎自己如何看待他所拥有的知识。从《左传》的态度来看,梓慎是专业的、骄傲的、坚持的。这个真正学究天人、博通古今的先知坚守了他的位置,而主流文明之外的知识精英也因此对他有着不同寻常的敬意。大诗人李白则为梓慎写诗说:“莫辨陈郑火,空霾邹鲁烟。我来寻梓慎,观化入寥天。古木朔气多,松风如五弦。帝图终冥没,叹息满山川。”

邹洪复:五月,五月

 

仿佛人类所有的苦难

都流到了今年的五月

仿佛人类所有的苦难

都在这个五月

被汶川人承担

 

五月,五月 

我没法说话

每天任泪水悄悄滑落

我无法不流泪

总是忍不住

总是自主不由

 

不是坚强不起来

是为这惨烈的苦难悲戚

是为灾区和支援灾区的人们

所感动,所撼动

 

地球,你的心无论如何悲痛

无论如何破碎

也不该在人类家园里发脾气

你该忍住,你该给人类以祥和

你不该给人们带来如此大的苦难

 

地球,你即便是人类的敌人

逝去的人们以命相抵了

活着的人们会更加刚强

会更懂得什么是爱

什么是彼此珍惜

 

(后记: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十四时二十八分

四川汶川发生8.0级地震

人们会记住这个属于黑色魔鬼的时间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九日十四时二十八分

全国人们沉痛哀悼汶川的遇难者们)

杨恒均:地震文学: 最后一堂课

一位高中女生在信中说,杨老师,全国都沸腾了,还有二十天就高考,但我们没有心情,课本变得毫无意义,同学们每天都捧着报纸,或者在互联网前看得泪流满面,有时忍不住号啕大哭,在这个时候,我们很想看到你的新作品……

又一位读者在信中给我传来了比地震还要让人感到震撼的照片和诗歌,在信的末尾他用稍带责怪的口气说,你一定没有上网,否则你不会这么久都没有写出让我们激动的文字,你参加了昨天全国都默哀三分钟吗?天安门广场快被泪水淹没了……“中国不败”、“中国加油”的呼声响彻云霄……

我在回信中说,我每天都上网,只是一看到那些照片和报道,泪水就湿润眼睛,泪眼模糊的我看不清,也听不见,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够写什么呢?

一位读者立即回信,他写道,你写文学作品吧,记得你在小说里说过,当你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你闭上眼睛就能够感觉到,也能够看到、能够听到……

是的,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我记起来了,谢谢这位读者提醒。于是,当睁开的眼睛渐渐被泪水再一次模糊的时候,当大脑被耳朵里传来的一阵又一阵轰鸣声塞满的时候,我使劲闭上眼睛,把泪河截断,随即我眼前出现一片黑暗,脑海中的轰鸣声也渐渐远去。我感到自己正融入这黑暗中,或者说,这黑暗正一点点把我吞噬,我却在这无助的黑暗中随着自己的心一起下沉,下沉到深渊的底部却仍然无法停下来时,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死寂中有声响,下沉嘎然而止,我用紧闭的眼睛凝视着黑暗——嘘,别吵,让我好好听一下,看一看……

********************

不知过来了多久,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睁开眼睛之前,她仿佛看到了光,很亮很明亮的光,还有水、食物和水果摆放在讲台上,讲台那一边,是她的学生,那一张张天真可爱又有些顽皮的小脸蛋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可是,她睁开眼睛的一霎那,黑暗吞噬了这一切。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这不仅仅是因为浑身刺骨的痛,更痛的是她的心。她想起来了,她和自己的学生都被埋在了这栋五层楼的教学楼下面。

黑暗让她的眼睛溢满了泪水,就是这黑暗吞噬了她刚刚在脑海里看到的一切,这黑暗一定还要来吞噬她,她有点后悔自己睁开了眼睛……她想哭、想叫,可嘴巴只张到一半就吸进了一大口砖灰,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引得全身多处像针扎一样刺痛……

她的咳嗽立即在黑暗中引起了回音——不,不是回音,她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李老师,李老师?……是李老师!你在哪里?李老师,李老师,我好痛……

李老师,我找不到我的手……我好怕……

李老师,李老师,我在这里,你过来我这里,我要死了……

啊,是她的学生,他们一边哭,一边在呼叫自己,她狂喜地喊道,我在这里,老师在这里,你们别怕,不哭,不痛,别说傻话,老师在,谁也不会死的……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的学生,地震发生那一刻的情景清晰地浮上她的脑海——

她就站在离门最近的讲台上,大地第一次震颤的时候,这些二年级七八岁的孩子们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第一个冲到教室门前,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开变形了的门。

打开门后,她尽量用冷静的声音喊“快跑”,自己却朝相反的方向跑进去,她必须冲向离门最远的最后一排,她一定要亲眼看到每一个孩子都安全撤离,特别是后排的那个外号二狗的王小二,实在是顽皮得很。

当她站在最后一排,朝窗外看去时,窗户已经变形,窗外另外一栋五层教学楼正像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倒下,而门外,她只看到有五六个同学冲了出去,他们在光亮中惊恐不安地回望同学和老师。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的光明……她哭了,不是为再也看不到光明而哭,而是为还有三十六个学生和自己一起被埋在了五层楼的教学楼下面而哭……

李老师,我们不哭,你不哭,我们不怕了……

李老师,我们不哭了,我不死了……

她突然愣住了,她怎么哭了?怎么能够在自己学生面前哭?她硬生生地收住声音,却止不住眼泪。她今年才刚刚过22岁生日,在家里也还被母亲当成大孩子看的,可是,她知道,现在她应该做什么。

小婷,你们有几个?她听出有三个学生的声音在哭、在喊、在安慰她,她想从一片哭声中分辨出更多熟悉的声音——是啊,那三十六个声音每一个都是那么熟悉,有时上课时她会嫌他们太吵,可是现在,她想听到所有的声音一起吵起来……

李老师,我好疼,我的两个手都找不到了——李老师,我好饿,我是不是瞎了——我一点都不能动,王小二压在我腿上,他冰冰的,身上都是沾沾的……

她使劲睁大眼睛,想透过黑暗看过去,看到自己的学生现在遭受的折磨,但徒劳的,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她的教室在一楼,楼房倒塌的时候把她的教室弄成了一个中空的空间,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还活着的原因。她心中充满了希望,她想动一下,却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感觉不到下半身。她伸出右手去摸索,却发现手指间还夹着一小截粉笔,她丢掉粉笔,摸索下去。手却在腰际被一睹墙挡住了,她顺着墙向下摸,当她摸到一块石头的时候,她的心抽动了一下,她知道,她不可能活着出去了——她的身体被一堵墙从腰际切断了,她22岁的身体。

她想哭,想喊,但她忍住了,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肺里空空的,她不能再使劲了,她要节约身体里的空气、血和力气,她要利用这最后一点,和学生在一起。

你们有几个?她小声地问,学生有叫疼和叫饿的,也有叫渴的,她的声音一响,他们就都安静下来,好像她的声音有食物和疗痛的作用。

好,我现在要点名。她突然提高声音说出这样一句每天早上都会说出来,今天听上去却那么突兀的话。果然,已经变成废墟的教室里一片寂静,同学们仿佛都在等她点名。只是今天她手里没有全班40位同学的名单,不过,她早就熟记他们的名字。她闭上眼睛,把那六个已经冲出教室的学生的名字除掉,然后一个一个叫起那些她每天都要喊一遍的名字:李军,陆雪芳,曹书,刘明,……王小二,李小婷,杨雪儿,张蜀光,陈书海,张富贵,郭海林,吴燕……

三十六个名字,每喊出一个,她都等一下,她在喘气,也想等到那个孩子听见自己的名字回答一声“到”,在念到几个平时调皮捣蛋的学生的名字时,她停下的时间特别长,要知道,他们有时故意不回答老师,她要等一会,准备划“迟到”时,他们才会突然站起来喊一声“到”,把全班同学都弄得哄堂大笑……有时,那个调皮捣蛋的王小二会模仿其他同学的声音回答“到”,就在昨天,自己还生气地走到他座位前轻轻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在喊道王小二的名字时,她等了十秒,三十秒,足足有一分钟,可是,那个声音始终没有出现,他也许再也不会模仿同学的声音喊“到”了……眼泪又默默地涌出来……

三十六个名字念了一遍,她又念了一遍,两遍念下来,大概有一堂课那么久,可是只有四个名字响起后,黑暗中传来了回应,他们是小婷,雪儿,大军,刘虎子……

我好饿,老师……我好痛……我想睡觉,你们别吵醒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老师,我的腿在哪里……点名结束后,四个孩子再也忍不住了,哀叫起来。她不知道他们伤得如何,但都伤得很重,一个都不能动弹,可是她希望他们都伤得比自己轻,她想,他们都应该被救出去的。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就因为那堵切断自己的墙顶住了自己的血管,等到一松开,她会立即死去的。现在多久了,她想,已经在救援了,可是她也知道,把他们压在下面的是五层楼的瓦砾,要想救出他们,也许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自己肯定是坚持不到了,可是,这些孩子应该还有能够重见天日的。她能够做点什么?

我好饿,老师……我好痛……我想睡觉,你们别吵醒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老师,我的腿在哪里?……我们会死吗?李老师,我好怕,我……

你们都别吵了,听老师讲,她突然使劲喊了一声,她必须要转移这些孩子的注意力,否则他们就算不流血而死,不饿死、渴死,也会被这些黑暗吞噬,会被恐惧吓死的。孩子们听到她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愣了一下,这时更明显地感觉到腰部以下正远离自己而去。

我们现在开始上课!她突然说出这一句话,连她自己也怔了一下。

“嗯”“嗯”——黑暗中传来好几声“嗯”,孩子们安静了下来,她的泪水却一下子涌出来,她突然为自己是一名老师而骄傲和自豪,能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自己喜欢的孩子们上这最后的一堂课,她心中满怀感激。她还没有来得及谈恋爱就要离开人间,但她心中却充满了爱,那是36个小天使带给她的爱。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静,谁说又饿又渴了,好,老师就先给你们讲两个成语故事,“望梅止渴”和“画饼充饥”……她用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把这两个成语故事细细地讲了两遍,她能够听见刘虎子咂嘴巴的声音……

李老师,我好痛,大军痛得忍不住了,打破了课堂纪律,喊道,李老师,有没有成语故事能够让我不痛?

李老师也痛,可想不起什么成语能够减轻大军的痛,可她知道她必须尽量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她已经听到好像遥远的地方发出的轰鸣声,那大概是救援人在头顶上操作的声音。是的,她一定要转移这些孩子的注意力,让他们坚强地活下去,等到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李老师,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瞎了。小婷稚嫩的带哭腔的声音。

不是的,你没有瞎,这里一片黑暗,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但你没有瞎……

可我怕,李老师,你在哪里?你可以抱住我吗?小婷说到这里哭了起来。

李老师擦干眼泪,说,不哭,不哭——课堂上怎么能哭?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你把眼睛闭上,对,闭上,我们大家都把眼睛闭上,现在和老师一起想一下光的样子……

可是说到这里,她却犹豫了,她不知道该让孩子们想象一下什么样的光明,她停了下来,这时,雪儿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小婷打断她。

我看到了火炬,奥运火炬!雪儿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啊,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小婷喊道,忘记了哭泣。李老师感觉到此时的小婷甚至忘记了疼痛而移动了自己的身体,抬起了头。她也被雪儿的话弄得很兴奋,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可是除了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

你看不到?你当然看不到。你要像李老师说的那样,把眼睛闭上,你就看到了。啊,我现在还看到呢……

李老师在闭上眼睛时,泪水又默默地流下。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就给自己的学生讲奥运火炬,讲即将召开的奥运会,将奥运会开幕式上的烟花表演……

李……老师,你……说,烟花会……不会把所有的黑夜都照亮?这是上课后刘虎子,那个从乡下刚刚来城里不久的孩子的第一次提问,李老师给他认真地解释了,还说,你可以用这个问题当成题目写一篇作文。只是,从提出那个问题后,刘虎子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李老师知道那孩子走了,但她轻声告诉另外三位学生,嘘,我们声音轻一点,他睡着了。

声音轻一点,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消失,眼皮上像压了整块的黑板,她好想闭上眼睡一会,但她知道,她一睡着,就有可能不会醒来了。可是那对她有什么关系呢?有,她的三个学生还在听她讲课,她必须坚持下去,饥饿、疼痛都不会立即带走八岁孩子的生命,但一旦他们感到害怕,感到绝望,生命就会很快溜走。她必须用自己最后这点时间,给孩子们上完这最后的一课。

小婷、雪儿、大军,你们三个听好,老师要告诉你们,如果一会老师睡着了,你们不要吵醒我,你们醒来就互相说话,知道吗?一会饿了,身边能够找到的东西,只要不是土,都可以吃,知道吗?有书本在旁边吗?那是可以吃的,外面的叔叔一定会来把你们救出去的,你们一定要勇敢……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也许现在是引导孩子们说出最后愿望的时候,如果到时获救的只是其中一位,他或她就会把今天的谈话说出去,让其他孩子的家长知道孩子的最后愿望。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说,小婷、雪儿、大军,你们三个出去后想干什么?

我如果出去了,要去看我的爸爸,他在北京打工,我要去看奥运会。大军兴奋地说。

我想当老师,像李老师一样,雪儿小声说。

轮到小婷时,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老师安慰了她好一会,她才说,我只想出去,我出不去了,我的腿找不到了,老师,我出不去了,出去了,我也会在地上爬,我没有腿了……

李老师想哭,但忍住了,她想尽办法安慰小婷,并闭上眼睛憋住眼泪。可是眼睛一闭上,她竟然看到小婷那孩子在操场上跳橡皮筋的活泼样子,她的泪水再次冲开闸门涌出眼眶。她嘤嘤地哭了一会,停止哭泣,想继续安慰小婷。可是,这时又想到自己连半个身子都没有了,又默默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她昏了过去。

在迷糊中,她又一次见到了光,食物和水,还有那让自己梦牵魂绕的四十个天真可爱又有点调皮的脸蛋……

李老师,李老师……是谁在叫自己?好像是小雪的声音,又好像是四十张脸蛋一起冲着自己在叫,她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光明再一次消失,黑暗再次吞噬了她。李老师,李老师,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出去干什么呢?你有一次说过,你不想在这里教书了,你想到大城市去……

睁开眼睛的她苦笑了一下,她是有这个想法,但那很遥远了。她说,你们要是出去了,记住,老师存了一些钱,是定期了,是老师工作三年来积攒的,她停下来,是的,她本来是想用这些钱去旅游,顺便到重庆或者成都看一下有什么好工作适合自己,但现在这笔钱用不上了。她继续说,因为是定期存款,存款单也毁了,你们出去后,一定要记得告诉叔叔,我有四千五百块钱的存款,是定期,还有利息,让他们一定要取出来……你们帮老师把这些钱捐给学校,给你们建新教学楼……

那么多钱呀,大军兴奋地喊起来,老师,那样的话,我们的教学楼就可以盖得震不倒了,就像政府的那些大楼,又好看,又牢固!

小婷也兴奋地说,那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里面上课,地震的时候也不怕,躲在里面,你可以给我们上课……

是的,李老师重复着孩子话,像政府的大楼,什么也不怕,你们记住了,老师托付你们的事,记住了吗?小婷、雪儿、大军?

记住了,老师。小婷说。

记住了,李老师。大军说。

李老师等了一会,没有听到雪儿的声音,她紧张地说,雪儿,你记住老师的话了?

嘘!——李老师,你刚才睡着后,雪儿也睡着了……她一直没有声音……

李老师伤心欲绝地独自流了一会眼泪,她静静地听着废墟外面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小,要想赶在生命一个一个被带走前挖进五层楼的废墟底部,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但她在期盼奇迹出现。当然那奇迹是出现在自己最后两个学生身上,至于自己,她比谁都清楚,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在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那就是她的两个学生,只要他们还在黑暗的废墟里,她就不能放弃,她就要继续生命中这最后一堂课。

但是,她实在太累了,眼皮好像被沾上了,她怎么也打不开,开口“讲课”也越来越吃力,而且有那么一忽儿,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可是,她却很清楚,只要自己在讲课,那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就能够被转移,他们就能够在饥饿和疼痛下坚持更久的时间等待救援……

先是她无法感觉到自己腹部的存在,随后她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麻木继续向肩膀延伸,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够听到,可是,她还是一直在讲,而且只凝聚了哪怕一点点力气,她都会使出浑身力气,撑开自己的眼皮,睁开眼睛,她知道只要自己闭上眼睛,就能够看到光和食物,可是她不能只为自己,她必须睁开眼睛,透过黑暗,凝视着那两个被黑暗渐渐吞噬的学生。只要他们还在,她就要一直讲下去,她甚至也感觉到,只要他们还在,她那一口气就不会接不上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小时,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在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深情地喊了两位同学的名字:小婷,大军?没有回答,她继续提高声音喊,但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提高声音,因为来自胸腔的麻木已经延伸到喉咙和大脑,小婷,大军?小婷?大军?……

没有声音,一片黑暗,她哭了,但却没有眼泪流出,她身体里的血和泪都已经流干。现在,她知道最后两个学生也睡去了,是在她最后一堂课上安静地睡去的,她也累了……

她早想闭上眼睛,永远地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把这黑暗关在外面,于是,她向黑暗中三十六位学生扫除了依依不舍的最后一眼,在眼帘合上的一刹那,她看到了水,食物,还有光,甚至还有那个用她捐献的钱建造的震不垮的学校大楼,呀,她甚至通过一扇敞开的教室窗户,看到了自己正站在讲台上,对台下那四十个顽皮可爱的小脸蛋描述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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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的眼睛缓缓闭上的时候,我缓缓睁开眼睛,泪水的闸门再一次打开,眼前的一片光明让我感觉到有些刺眼,我知道现在是全国人民激动的时刻,是高喊“中国不败”和“中国加油”的时候,可是,请原谅我没有办法写出激动人心的文字,我的读者。

而且,请你暂时不要打搅我,不要吵我,知道吗?嘘——此时此刻,我只想静静地听听来自废墟下的声音,等到他们的声音完全消失的时候,我还想听听为数五百万的灾民的声音——他们被照顾好了吗?他们有抱怨吗?他们思念自己的亲人吗?他们的声音也许太粗糙,文字一点也不优美,但那是我此时此刻唯一想听的声音……

2008-5-23

不要再为学校垮塌寻找借口

汶川地震对学校等公益性建筑的损害程度,及学生死亡数字,官方的最新统计还停留在5月16日。当时,教育部发展规划司司长韩进在接受人民网采访时公布,此次地震中,校舍已倒塌6898间。而这一数字,当时尚不包括北川、汶川等震中地区。

此次地震等级为8.0,烈度为11左右,已超过国家在四川设定的7度标准,加之“大跨度结构”不易防震,是部分官员及建筑专家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对学校在地震中大规模垮塌的一种解释。尽管他们也都不排除很多公共建筑的质量可能存在严重问题,但类似说法似乎更倾向于认为,在一场强度远超过建筑设计抗震标准的特大地震灾害中,学校因其大门窗、单向走廊及“大跨度”结构等设计中存在的天然抗震劣势,大量垮塌首先并非一种太反常的现象。

如SARS、禽流感等公共灾难一样,面对学校垮塌背后的建筑设计问题,公众的认知同样会受到专业技术领域的信息不对称的阻碍。不过,与前者相比,人们对建筑质量问题更有切身体会,在了解国家关于建筑抗震设计的规范后,更易依据常识及逻辑,作出判断。

这次地震中,都江堰聚源中学一栋教学楼倒塌,造成200多名学生死亡,而周边居民楼等其他建筑均完好,从现场看,这一栋独自倒下的教学楼,仿佛是被一枚导弹击中一般。单以此次地震烈度过大及学校结构存在天然抗震弱点等原因,很难解释。

事实上,与聚源中学类似的情况,在汶川地震中还有很多。如与震中区相距较远的重庆梁平县文化镇中心小学,亦在地震中倒塌,其周围建筑完好。

据专家介绍,地震烈度在不同区域表现不同,一般距震中越远越低,这意味着,许多区域的地震烈度,可能并未超出建筑抗震能力。不过,由于国家地震局至今未公布汶川地震的烈度分布图,对这一点,现在无从考证。

其次,建筑抗震能力的确因建筑结构、材料而有差异。专家介绍,一般情况下,钢结构建筑比预制板材及砖混结构建筑抗震能力更强。受力比较均匀的框架结构,比奇形怪状的不规则建筑,更抗震。

但无论何种结构,何种材料,在建筑抗震设计规范中均有明确的技术规范,以保证其可达到每一地区所规定的抗震标准。即使如砖混结构一类抗震性能较差的建筑,亦可通过增加构造柱等方式,达到抵抗8度以下地震的要求。

如此,按照设计规范,学校的“大跨度结构”即便存在所谓抗震劣势,亦必须达到高出一般住宅建筑的抗震标准,才算合格。

是次汶川地震中,都江堰聚源中学旁的聚源小学,未见倒塌,聚源中学另有两座教学楼亦完好无损,同是“大跨度”的教室,按同一抗震标准建造,经受相同的地震冲击,有塌有立,足可说明所谓“大跨度”结构问题,不足以掩盖这次地震中很多学校建筑的质量问题。

另一事例似更能说明问题,便在受灾最重的震中区北川县,一所被网友称作“史上最牛希望小学”的刘汉希望小学,屹立不倒,学生无一人死亡。同在曲山镇的北川中学,教学楼全部倒塌,2000多名师生被埋。据原始资料,刘汉希望小学与北川中学均为楼房,前者甚至比后者一座仅建成约六年的教学楼更老。其在震中地区未倒塌,显然是由其合格的建筑质量决定的,而绝非上帝创造的“史上最牛”的奇迹,这亦可从一个侧面说明学校建筑结构、地震强度过大等原因,均不应成为学校大面积倒塌的借口。

可以想见,因舆情压力,只要有关部门对建筑安全开展调查深入,必有一批“豆腐渣学校”的建造者将遭严惩。但如此做法并不能彻底改变学校——这一关乎无数孩子生命的公益性建筑在各种灾害中不堪一击的痼疾。解决这一问题,还将是一个系统工程。

——首先,对学校建筑的抗震设计,规范及标准仍然偏低,执行中更缺乏监督。《中小学校建筑设计规范》中并没有抗震设计的要求。而在国家颁布的建筑抗震规范中,学校与商场一样,仅被列入乙等,即易在地震中造成重大人员伤亡的建筑。对这一类建筑,要求其抗震烈度比一般建筑标准高,但与甲等建筑——需制定特殊抗震规范的要求仍有距离。而在日本等地震多发国家,学校、医院等建筑都被要求作为可供人们震时避难的特殊建筑建造。原因很简单,这里多是未成年人。

当然,在汶川大地震中,人们很遗憾地看到,学校的抗震能力不仅不比一般建筑高,反而要差得多。许多学校是几秒钟内垮塌,没有给上课的孩子们留下任何逃走的机会。这里暴露出来的是监督和执行中的问题。

此次地震中,学校建筑从预制板到现浇水泥等材料、结构差异巨大,造成其抗震能力不一。对学校尤其是处在地震带中的学校,出台强制性的统一建造标准,设置更高的抗震标准,令其在地震中,成为最坚固的建筑之一,是减少重大灾情人员伤亡的方法之一。

不过更重要的,仍然是建立一套对学校建筑的招标、监督机制。对承建单位加强审核,对出资机构和管理机构加强监督。学校等公益建筑在招标中,往往因其项目资金少,利润低,只能吸引到一些小建筑商或施工队。一些施工单位为攫取利润,经常存在侥幸心理,采取“偷工减料”的办法,降低了抗震标准。对参与公益性建筑的施工单位进行资质认证,加强监管,或可起到一定规范作用。资质更高的建筑单位及开发商亦应承担公益性建筑的建造责任。

——其次,是加大投入。提高学校建筑的建筑质量,势必带来建造成本的提升。有专家称,建筑抗震级别每提高一度,其成本将增加一倍。北京等城市抗震标准为8度的建筑,其成本约为1000元/平方米。以此成本,即使再略加提高,均在可承受范围内。国家应加大教育投入,拨专项资金提高学校建筑质量。

汶川地震,学校垮塌,不应再寻借口。让更多孩子,走进更安全的教室,是不容逃避的责任。

何清涟:科学屈从于政治的悲剧

从5月12日开始,我每天盯着电脑屏幕,脑海一片空白。我深深知道,相对于在这次地震中数万已经长眠的死者,相对于那正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煎熬的家庭,无论是悲哀还是愤怒,都是那样地微不足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在这场比唐山大地震破坏性还大的地震来临之前,中国的地震部门或者所有的研究真的没有做任何相关预测吗?

地震预测,是纯科学技术范畴的事情;而地震预报,则属于政治范畴,至少在过去与当今中国还是如此。正是地震预报这一可悲的属性,才使当年唐山24万民众化为大地震中屈死的冤魂。这一事实,直到报告文学《唐山警示录——七?二八大地震漏报始末》问世之后,科学沦为政治婢女这极为黑暗的一幕――中国地震部门出于“稳定人心”的政治需要隐瞒地震资讯才被揭露出来。人们当时以为,这种不义的蠢举在中国将成为历史。可悲的是,科学屈从于政治的悲剧至今还在上演。

尽管就此次地震没有任何预报之事,国家地震局与上海、广东等地的官员们一致强调“上天容易入地难”,对预测地震异口同声地持“不可知论”――据说,国内媒体也接到禁令,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让讨论为何地震前没任何预报的问题。

但我的记忆里,中国官方过去对自身的地震预测水平所持态度远不象今天这般“谦虚”。我上网查询,查到2006年7月28日中央电视台“决策者说”栏目播出的访谈节目——“国家地震局局长陈建民:地震能够预报”。在节目里,他也用了“上天容易入地难”,但强调的是预测技术的进步;并很肯定地说,从1966年邢台地震之后, 40多年以来,通过几代人不断深入研究,现在已经能够对某种类型的地震在一定程度上做出预报,并举了 1975年2月4日海城7.3级地震的预报为例。因为成功预报,大大减轻了人员的伤亡和损失,海城地震只死亡了1,300人。

在综合分析了各种可靠的信息之后,我想,中国公众至少有3个问题需要政府解答:第一,地震部门的领导人对预测技术的解释为何震前震后迥然不同?无灾情时强调技术进步,一旦出现灾情时,地震预测就陷入“不可知论”,预测技术一夜间退步到甚至不如几十年以前的地步。既如此,在科学技术长足进步的今天,纳税人供养这个技术不断退步的地震部门有何意义?

第二,预测与预报之间的关系。预测是科研部门的事情,是科学技术问题;预报则由党政部门负责人决定(这种灾情的预报当然得报中央),是政治问题。这两者之间的权责范围究竟如何,至少应该向公众有个确切的解释,以便今后问责。

第三,地震研究的学术成果如何及时地转化为应用成果。有几份资料足以说明地震学界关于此次地震是有预测的。2007年7月,美国《地壳》杂志曾发表一项科学报告,警告中国地区将面临一次大型地震。参加研究的科学家们通过仔细研究卫星图像,并对四川省的地壳断层的10年来的深度和活动研究之后,指出,随着印度板块以一年约20-22毫米的速率持续缓慢地撞向亚洲,整个青藏高原都被向北推动,“断层的长度已经足以引发一次强烈的撼动地面的地震,它的潜力将成为爆发区域性地震的来源”。

这个研究报告的作者共6人,第三作者李勇(Yong Li,音译)是成都大学博士生导师,第四作者周荣军(Rongjun Zhou,音译)是四川地震局工程师。根据网上搜索,无法确证他们两位是否用中文在国内发表了同类研究报告。但在网上却可以搜索到一份题为“基于可公度方法的川滇地区地震趋势研究”报告,这篇论文发表于《灾害学》2006年9月号,该文用三、四、五元可公度法预测,推断2008年川滇地区将发生强烈地震。

令人痛惜的是,这两份报告都被湮没于不引人注意的学术研究成果中。对于外行的读者如我之人来说,自然不懂这类报告的重要性。但地震部门的领导应该是内行,或者至少有不少内行在这部门工作,这样重要的信息没有理由被忽视。

往事不可谏,来者尚可追。我只希望在今后的中国,民众再也不要因为政府的不作为而蒙受这些本可以避免或者减轻的灾难。

三笔会:中国作家郭泉教授被拘留

(纽约—多伦多—斯德哥尔摩2008年5月22日)南京大学前文学副教授、作家郭泉因发表政府对四川省512地震反应的文章被拘留,可能面临颠覆罪指控,笔会称之为“对中国异议人士的一种强化骚扰格式”的部分。
 
根据笔会消息来源,郭泉于2008年5月17日被抓走,关押禁见,其家人直到第二天才终于收到有关他去向的通知。郭泉被拘留很可能是由于他此前六天内在中国大陆网站上发表的七篇文章,批评政府对地震的反应及质问有关建筑的安全问题。据报,他将无控罪被治安拘留十天,此后可能面临刑事拘留。郭泉的电脑被当局抄走。
 
郭泉现年40岁,拥有法学硕士和哲学博士学位,在中国出版了一些书籍和文章,其早期写作主要集中于哲学、宗教和文学分析,自去年11月转向政治,以书写给中国政府官员的公开信提倡多党竞争和创建他声称有三千万党员的中国新民党,挑战一党体制。
 
郭泉被拘留是在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作家周远志于5月15日获释后。周远志于2008年5月3日从家中被带走,并根据监视居住法规被关押在一未知地点,“监视居住”为审讯未予正式拘留的嫌疑人提供方便。据周远志说,他那段时间被关押在一家宾馆内,受到警察盘问他写的文章、书籍、相关联系人和采访等。他于2008年5月15日获释,但仍处于严格限制下,包括未经警方允许不得离开他居住的城市、不得与陌生人交谈、不得发表文章。这些限制可能会长达6个月,在此期间周远志随时都可能被正式拘捕和受审讯。
 
美国笔会、加拿大笔会和独立中文笔会,属于国际笔会在全世界的145个分会。国际笔会致力推进世界各地作家间的友谊和理性合作,为言论自由奋斗,代表世界文学的良知。2007年12月10日,三笔会启动了“我们为言论自由准备好了”的奥运会倒计时行动,抗议中国监禁至少41名作家和新闻工作者,寻求终止在该国的互联网审查以及对自由写作的其它限制。更多信息请参阅:
www.pen.org/china2008, ,www.pencanada.cawww.chinesepen.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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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公民道德复现于赈灾重建中

或许,2008年之后,中国将永远地被改变了。

2008年5月19日下午2点28分,13亿人同时静默。我们上一次看到这种全国共哀的景象,可能至少已是邓小平逝世时的事了,不同的地方在于这回大家是为了最普通的百姓,如你如我一般的国民而哀。三分钟之后,聚集在天安门广场的群众开始激动起来,没有组织,也不需组织地高喊“四川挺住!中国加油!”;他们挥着拳头,与电视机前的观众同时流泪。

不管怎么说,中国政府在救灾工作中展现的惊人能力得到了证明;中国媒体在报道灾难上的透明与开放是史无前例的。这两者加起来,换回的便是国人的空前团结。只要看过第一天全国哀悼日的场面,我们就知道中国政府已经在这一刻更加深获人心。

然而,那十多亿人的眼泪又不只代表了爱国的热情,更准确地说,那是爱国,更是爱自己的同胞。

改革开放30年,人民的日子是比以前好了,可是大家又同时认为社会的道德滑坡了,人们的精神空虚了。在传媒的报道中,一些人以为中国食品不安全,商家缺乏诚信,官员贪污成风。

突然之间,我们发现了一个残疾人士用手爬行到募捐站前,要工作人员下来帮他捐款;备受漠视甚至歧视的河南“艾滋村”病患者打电话给义工说:“我们‘老艾’不能献自己的‘脏血’,我们只能捐钱。”他们想捐的数目是整个月的收入。不要看少数财主的吝啬,也先别去某些靠煤矿致富的干部何其小气,要看这些最平凡也最被主流贱视的中国人。中国人,竟然如此可爱。

公民社会的建立需要“公民道德”,而公民道德的核心是信任。这次舍己救人的英勇故事,大家都已听得太多。这些故事最感人的地方,是它们呈现了一种集体的特征。与历年(感动中国)的人物评选不同,这里不是个案,而是集体。这种集体特征忽然让我们感到信任原来是存在的,孩子始终是可以交托给老师的,乡亲始终是可以看顾老人的。那些数不清的感人故事说明了,在危机来临的关头,你会守护我的姐妹兄弟,所以,我也将守护你的姐妹兄弟。

我不想太过夸大,但是四川震灾确实让大家有机会重新肯定自我,肯定群体的相互信任,相互协助,肯定自己的良知与能力。在公民道德的启发上,这场不能以悲剧二字去形容的悲剧,意外地起到了比任何刻意推导的美德运动还要大的作用。探讨公民道德的典籍论著浩瀚繁多,其基本框架仍不脱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定下的格局。亚氏认为,一个理想的公民必须同时是好的统治者与好的被统治者。过往强调的守法守秩序其实只是在教人怎样做一个好的被统治者,这一回的震灾却让人领略到了自信自主的魅力;自信,正是好的统治者的必要条件。从这个角度看,那些聚集在广场上高叫“中国加油”的群众不单单是为政府代表的中国加油,更是为自己构成的中国而加油。

国家固然展示了它的能力,武警、消防员和解放军的将士舍命不畏艰苦固然叫人印象深刻,但是更不应该忘记无数志愿者的热心。坦白讲,那些没有专业技能未经充分准备就自己开车跑进灾区的人,有点傻也有点乱,不过他们却释放了很巨大的潜能。

可能有人会觉得,政府既然如此高效,又何必需要民间志愿人士和非政府组织的协助呢?答案其实很简单,在大型灾害之中,争分夺秒,我们不能把筹码全押在一个巨型机构上。美国政府在新奥尔良风灾救援上的反应是很迟缓的,但是它们还有许多民间团体、沃尔玛及联邦快递等商业机构,甚至比政府更快速地开入前线。

以民间团体为代表的公民社会最擅长的,还不是第一时间的救灾,而是灾后的重建。根据过往的国际经验,在灾区重建的过程里,大型的跨国非政府组织又不一定比地方上小型的草根团体有效。因为所谓的重建不只是房屋校舍等硬件上的建设,还是经济活动、心理健康与社会纽带的恢复,这一切都有赖于熟悉地方环境的民间力量。他们要重建的不是物质环境,更是包括物质环境在内的社群。举个简单的例子,政府现在可以迅速地为灾区搭建临时房屋,但这毕竟是临时的应急之举。更长远地看,灾区人民还要和专业人士合作,找出一套符合特殊自然条件又能谋取生计的可持续发展方案。他们或许要考虑植被铺设和水土保持的关系,还要考虑能够建立在这种关系上的经济生活是什么。没有民间自主力量的参与,任何由上而下的外在方案恐怕都是不现实的。

可是中国民间组织长期以来面对着许多困难,比如说捐款。平常怀有善心的人或许很多,但是他们不大确定捐款的对象是否可信。再则,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一些半官方的民间团体架构臃肿,效率成疑。与此同时,其他纯民间团体的筹款又要面对违法的威胁。再加上税务优惠等激励机制的欠缺,自然就形成了有心人欲助无门,有心团体欲行无财的困局。

在这次全国动员的救灾行动之中,有些乱象就是源于民间团体的不成熟。长期处于尴尬地位的他们一时间筹募不到充分的资源,也不拥有一大批早经征集训练的志愿人员可以调动(在国际救援行动里面,大部分志愿者都是平时就登记在册,而且经过专门训练,一旦有事立即开拔),更没有成熟的协调机制让大家互通信息分配工作。另一方面,政府和半官方的大型机构也适应不了这种新的发展。

改革开放,是一个政府不断重新定位的历程。从前,从个人私生活到经济活动与政治参与,皆在政府的领导规划之下。然后,政府开始逐步让出了市场这块领域,使得中国迈入前所未见的繁荣阶段。可是有时候它又退得太远太快,像教育、医疗和社会服务这些重要的民生范畴一下子陷入不是政府负责就是市场竞争的处境,于是有了过去十年的“左右”之争。每次看到这些争论,我都很想问:“民间在哪里”?

由南至北自发起来赈灾的民间力量令人鼓舞,会不会是一个新时代的契机呢?在政府和市场之间,中国是不是也要开始培育“第三部门”的土壤呢?我希望这不寻常的一年可以是改革开放历程的转折点,让人民变成自信自主的公民,让国家进入一个“强政府,大社会”的双赢时代。

古原:从“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说起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是网上流传的一首诗,它列举的灾难,伤害的无不是那些无辜的孩子。如果孩子仅仅是因为天灾而受难,人力无法抗拒,也就罢了。可是,中国的这些大灾,几乎都是人祸。以天真烂漫的孩子的生命,来承担人祸的后果,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

大家不妨从中国的政策、灾难、观念等等,来看看做中国人的孩子的生存状态:

首先,中国的孩子,打从娘胎里,就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抗争。如果他们不是被政府允许出生的孩子,他们在娘胎里就已经触犯了计划生育法,等于犯了死罪。除非他们是坚强的“超生游击队员”的胎儿,或权贵的胎儿,否则,大部分都被毫无人性的计生官员“执行死刑”,终止生命。这种情况,从不胜枚举的野蛮计生标语和图片中可见一斑:“流出来,堕出来,打出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一胎生,二胎扎,三胎四胎,杀杀杀!” “宁增十座坟,不增一个人”……等等。此外,陈光诚所披露的临沂野蛮计生事件,其实在中国到处都发生着,并非秘密。只是没有人像他那样,敢为成千上万的受害者,欲将国策的执行集体推上被告席。去年广西就因为政府野蛮推行计生,导致大规模的暴乱出现。

生育是个人的权利,也是个人生活的需要,社会的需要,只要个人能对孩子负责,政府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别人的肚子?民间对此很无奈地抱怨:政府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着百姓的生殖器。

强制计划生育,导致1,人口结构发生严重缺陷,男多女少、老多少少已是严酷的事实;2,社会道德沦丧,轻贱他人的生命。尤其是将别人的胎儿当恐怖分子一样来对待,极端缺乏人性;3,腐败横行。计生单位以手上的生杀大权,横征暴敛,更有甚者,将缴纳不起罚款的超生户的孩子,抓去福利院当人质,其后把孩子当孤儿卖给收养者,牟取钱财;(见本网的周昌其寻女再拷中国“福利院”的“婴孩经济” )4,造成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件激增。中国是世界拐卖妇女儿童罪案最猖獗的国家,屡遭国际社会谴责;5,断了百姓香火。就以这次发生在四川的地震为例,死去的孩子,几乎都是家里的独生子女。孩子没了,房子塌了,幸存的父母们也不可能再生了,因此,虽然躲过了地震,不少人却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和乐趣。

强制计划生育分明是一种类似种族灭绝、阶级灭绝的暴行,但它却偏偏被伪装成德政。难怪人们要问,为何暴行都如此美丽。

其二,逃过出生劫难的婴儿,马上就面临另一种威胁——假冒伪劣婴儿食品。如果因为种种原因,产妇不能哺育婴儿,奶粉往往是婴儿的唯一粮食。但是,中国的奶粉不知道有几分可信度可言,奸商居然连嗷嗷待哺的婴儿也要骗。前两年曝光的安徽阜阳假奶粉事件,举世震惊。奸商向婴儿下毒手的行径固然可恨,但无处不在的老大哥,可以发现某人有“颠覆国家”的企图,某人有“泄露国家机密”的行为,某人在网上发布反动信息,等等,却偏偏对肆虐市场的假奶粉一无所知,造成假奶粉长时间、大范围地存在,导致食用的婴儿因为缺乏营养,死的死,没死的也变成大头娃娃。政府的失职,才能使奸商的罪行得逞,这同样令人愤怒。

其三,逃过前面的生死劫的,在贫困地区的乡下,孩子们面临的是成长的问题。乡下的青壮年,为了改善生活,几乎都跑到城里打工,孩子们成了留守儿童,常年与祖父母为伴,难得享受与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每年春节,数以亿计的农民工像候鸟似地返家,是中国最有特色的现象之一。年初的一场雪灾,将返家的几十万农民工困在广州火车站,其他一些城市也出现同样的危机,这似乎是老天爷故意让民工们示威了一回,提醒人们关注民工及其留守孩子的命运。

而在矿区,那些孩子更惨,要有随时失去父亲的心理准备。中国矿难不断,每年四、五千人罹难,往往一次矿难,就平添一条孤儿寡母村。情何以堪!

在艾滋村,孩子也是最大的受害者。有的出生时,就被父母的艾滋病毒感染了,然后,就是眼睁睁地看着父母痛苦地被病魔夺走,其后,在恐惧中,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血浆经济”,竟是吞噬生命的魔鬼。

此外,中国到处充斥童工,中国年年猛增的GDP,有他们的贡献,却没有让他们获得应有的回报。黑砖窑、凉山童工性奴,每个黑幕的曝光,都牵出大批童奴。连国家的未来都不能好好保护,大国崛起从何谈起?

其四,孩子们的健康问题。中国人多数没有医保,因此,健康只能靠命,能否健康成长,要看各人的造化。国家有钱办奥运,无钱办医疗,难道几块奖牌就可以洗去“东亚病夫”形象?

其五,教育之劫。在精神方面,做中国人的孩子,非常累。为人父母的,不顾一切地让子女成龙成凤,或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心愿,使得孩子们没有了童年。只知道读书,不懂得生活。年轻的钢琴家郎郎的自传,就道出了他辛酸而又恐怖的成名史。有一回,因为学校临时要他留下排练,比父亲制定的严格的练琴时间晚了两小时回家,其父竟逼着他从11楼的住处往下跳,或服药去死。 还好他足够大,有能力与父亲抗争,没死成。还好,他最终练出了名堂,上帝用荣誉来补偿了他失去的童年、少年。而其他的孩子,饱尝成名梦的痛苦,最后什么都没得到的,大有人在。中国的学生都像开足马力的读书机器,让人看着都恐怖。

在利益方面,学生是产业教育的受害者。9年义务教育,简直是笑话。学校只知道收费,而不知道改良校舍,这次一震,就震出无数的豆腐渣学校,活埋了上万个学生。而这些学生,又是家里的唯一希望。通常,公共设施应该是较为坚固的,而中国的学校,却如此不堪一击。监督制度缺失,腐败无处不在,下次,这个残缺的体制又会伤害到那一方的孩子?

附:网诗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无名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
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
水底下漆黑他睡不著。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
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
爱滋病在血液里哈哈地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
爸爸变成了一筐煤,
你别再想见到他。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
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
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
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温克坚:化悲痛为问责

根据官方消息,截至5月21日12时,四川汶川8级地震已造成41353人遇难,274683人受伤,累计失踪32666人。

在这样巨量的人员伤亡面前,在那无数的灾难惨象之前,文字已经苍白无力,悲痛在内心郁积,如何派遣这种悲痛将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

不过官方主旋律的那套路数显然不是我们所能接受的,他们希望把这种悲痛化成感恩,感谢党,感谢政府。 问题是这种廉价的宣传引导已经俗不可耐,正如杨宽兴先生在一篇文章里提到的,这是一种非常愚蠢的作法。在大难之际,这其实是一种公共形象的自杀行为。

在这次救灾过程中,很多新闻报道也提到对灾民进行心理干预的问题,根据常识,这种心理干预是进行一些安慰,重新树立信心,对灾难场景进行脱敏甚至逐步忘却,防止极端行为…这些当然是有意义的心理引导。但是我觉得除了这些积极的心理引导之外,对于许多灾民来说,他们内心无数的问题要得到一个合理的答案,比如为什么地震事先没有一点预警? 为什么那么多学校坍塌,孩子惨死?为什么救助姗姗来迟?不是所有的这些问题都是合理的,但是这种追问本身也是一个心理疗伤的过程。

换句话说,在这个时候,我们需要的是问责,通过一个个的问责进程,来化解我们的悲痛。如果没有有效的问责机制,如果不能确切的知道在这灾难过程中,哪些错误可以避免,哪些错误无法回避,那么就意味着正义和公道被遮蔽,没有公道和正义,灾民将永远生活在灾难的阴影当中。灾难之后,如果不进行彻底的问责,如果我们选择悲情和感恩之心来替代理性的问责,那么我们将重复过去的错误,一个民族如果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还不能从中找到错误,深刻反省,追查,那么下次灾难降临的时候,我们就再次遭到大自然的惩罚,那么多惨死的同胞将会死不瞑目。

因此,就这次灾难处置过程中对公共权力进行不断的问责,即是我们公民权利的体现,也是我们的心理救灾努力。

灾难还在延续,很多信息还不得而知,但是从5月12日以来的公开信息来看,我们起码可以对以下一些现象和领域进行追问:

一是地震局系统是否尽职。虽然,从科学的角度讲,准确预报大地震还是世界性的难题,也是个颇有争议的科学问题。但对于此次大地震,人们对于中国地震系统的质疑已经广泛流转,地震局起码应该对这些质疑作出合理的解释,而鸵鸟姿态只能是公共形象的自杀,非但无助于消除人们的质疑,反而会加剧人们的疑惑。如果地震局仍然继续鸵鸟,我建议通过全国人大启动特别调查程序,对地震系统在汶川地震前后的职业行为进行尽职调查,同时公布最终报告,接受社会和公众的检验。

二是抗震救灾指挥系统。虽然,中国已经在2007年指定了《突发事件应对法》,但迄今为止,还没有来负责应对突发事件的专职机构,而仍然延习传统的临时性的应急抗灾系统,这已经成为中国公共反应的标准模式。问题在于,这种系统的制度化程度很低,随意性大,与法治政府的现代行政行为要求还很遥远。同时内部责权利分工并没有必要的透明性,公众对于抗震指挥系统的决策机制,内部分工以及权限来源都缺乏必要的了解,因此,这种长期以来实行的指挥系统其实弊端很大。一旦决策失误发生,引发的恶劣后果甚至比灾难本身还要可怕。据说在这次汶川地震中,救灾资源投放和灾情严重程度地区之间就出现很多差错。考虑到中国地域辽阔,灾难发生频繁的事实,这种以灾难事件而设立指挥部的落伍做法必须摒弃了,取而代之的应该是通过法律程序来设立国家层次的应急中心,对应急中心的权限和应急体系作出恰当的法律规范。

三是对救灾部队在这次灾难中的功能和角色进行评估。这点和上面的第二点高度相关。在突发公共灾难发生时,如何把军队放置在国家层面的应急中心结构中,也是需要不断检讨的一个重点。毫无疑问,在这次救灾进程中,部队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不过部队是否起到应有的作用,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通常来说,抗震指挥系统是一个临时性机构,而部队却相对是个建置成熟、相对程序化的一个机构。一个临时性的机构如何有效的指挥军队进行抗震救灾,这里面有法律层面和现实操作中的双重障碍,都是值得探讨和反思的。起码在很多人眼里,在地震灾难发生的48小时之内,部队的参与力度是不充分的,资源投放是不充分的,这也是总指挥温家宝现场发火的背景之一。

四是地方和中央救灾关系的责任和权力配置。毫无疑问,类似汶川大地震这样的灾难并不是一个地方性事件,中央和各级地方政府都有义务投入抗震救灾活动。不过毕竟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权限不同,功能不同,对情况了解程度不一,因此,面对这类灾难,还是有一个权力和责任的最佳搭配问题。传统的逐层汇报,中央决策,或者中央决策,然后逐层执行的模式往往过于僵化,肯定不是应对这种灾难的最佳模式。

五是公民社会参与的问题。汶川地震再次表明政府的能力—哪怕一个强大政府的能力——其实是很有限的,仅仅依靠政府的力量,肯定无法有效应对这类巨型灾难。因此,如何培育公民社会的自我救治能力,如何培育公民社会的公共参与能力,实在是刻不容缓的事情。在汶川地震中,我们已经看到许多激动人心的画面,哪怕面对那么多制度性的约束,公民社会已经开始成长,已经有能力展开自我救治。当然,我们也看到灾区一些行政部门对民间努力的警觉和排斥,象牛博网发起的民间救助努力就遭到了很多束缚….公民社会的继续成长需要执政集团进行某种思路更新—或者执政集团本身进行某种程度的更新,执政者必须摒弃那种把公民社会当成潜在对手的斗争哲学。

六是当地房屋建筑质量问题,尤其是众多学校的建筑质量问题。迄今为止,灾难中最让人揪心的无疑就是那一片片孩子们的尸体,据一份在网络流传的师生遇难统计表中,已有13680名师生在此次地震中遇难。一个网友在跟帖中说道“一万个家庭从此失去了欢乐,十万人从此失去了欢笑,十亿人的心在疼痛。应该有一千人被杀头。”虽然说1000人应该被杀头是激愤之语,但是这么多的学校倒塌,这么多的学生遇难,当局如果不给公众一个合理的交代,那必将销蚀执政当局的统治合法性,将给这个社会投下常常的阴影。

除了上述提到的领域,救灾资金的有效使用和接受监督等问题,也逐步变得迫切。随着最危急的救灾阶段过去,人们应该有更多的信息和能力来反思这次救灾中的种种问题,并展开恰当的问责。

那么,在中国现行的体制下,如何进行有效的问责呢?除了国家审计署和监察部的监督之外,民间监督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保持新闻开放和公共舆论的压力,展开独立的民间调查,通过法律诉讼,采取和平的抗议活动等都是公民社会的天然武器。在民间自治权利仍然极为脆弱的中国,民间自治权利主要不是靠政府赋予的,而是民间自我赋权的过程,必须依靠民间自发的持之以恒的争取。一个不断自我赋权的公民社会将在问责进程中走出灾难的阴影,逐步走向成熟。

2008年5月22日

廖亦武:大地震中死里逃生者杨文昌

采访缘起

2008年5月12日下午的汶川大地震爆发时,我虽然在距离8级以上震中两百多公里的温江,却也魂飞魄散了一番。出于一个记忆工作者的本能,我开始逐日撰写《大地震记事》。这篇探访也是记事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体裁上沿袭了我自《中国底层访谈录》和《中国冤案录》以来的一贯作风。

震后4日,成都市面人心惶惶依旧,一位家住青城山脚的朋友却不期而至,令我想入非非。因为都江堰属于重灾区,死伤惨重,又是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坐镇的抗震救灾前线指挥部,所以关卡重重,除了部队、官方媒体及救灾车辆,其他出入者都要经过严格盘查。不料机会说来就来,古道热肠的朋友待我道明动机,立即拉上我和金琴,驾车前往。

在温江和都江堰的交界处,果然有交警挡道,要查验《身份证》。朋友给相关部门的熟人打个电话,周旋一番就得以放行。一路无碍,进入靠青城外山的大观镇,倒塌及倾废的房屋比比皆是,而随意搭建的地震棚更是无限延伸。我利用朋友在当地的关系,约会了两三位被访者,其中就有生于1968年的本地丽江村7组农民杨文昌。

谈话是17日早晨进行的,其时,伤痕累累的杨文昌从震中汶川映秀镇逃窜回家,死而复生不过1天,却在方圆数里的村民中引起不小轰动。

正  文

老威:你是都江堰这边的人,咋个会到汶川去呢?

杨文昌:有熟人介绍到那边打工。在烧火坪,离汶川的映秀镇有1里路。嗯,200多人的拉丝厂,生产建筑用的钢筋、铁筋、各种线。我在厂里守退火炉,每月工资1200元。

老威:包吃住么?

杨文昌:包住不包吃。并且要压工资,比如这个月领上个月。我才工作1个半月,所以至今没拿1分钱。

老威:哎呀,不容易。

杨文昌:老婆有病,娃娃要念书,我是一家顶梁柱,本地挣不到钱,总不能干等着饿饭嘛。唉,累死累活,盼星星月亮,要见钱啰,就地震啰。

老威:当时你在屋子里?

杨文昌:那天停电,没上班,我们七、八个外地工人,就蜷在顶楼睡大觉。嗯,两楼1底,共3层。除了天气闷热,没得任何征兆,突然就震了。那个簸,就像无数铁匠的大拳头从身体下面捅你。我的床在中间,可我是最先弹起来的,还没站稳,上下簸就变成左右摇,我跑拢门口,埋头瞅一眼,脚底是万丈深渊。

老威:没那么深吧?

杨文昌:感觉像晕船,晕海船,我害怕摔下船,就抓住栏杆。这时背后轰隆一声,屋子中央垮塌了,一个窟窿,十几平米,我干瞪着3个人,还有4个床,从窟窿里掉下去,随着起码十几吨重的钢筋水泥板掉下去,砸穿2楼,落到底。

老威:刚才你说有七、八人?

杨文昌:另外4个在隔壁,也从窟窿里落到底。紧接着墙倒,轰隆!轰隆!从天空往下盖,灰尘冒起一二十米。5个人被埋,第2天才掏出来1个,其他4个,直到我离开映秀,也没掏出来。

老威:4死1重伤?

杨文昌:重伤那个是厂里工友救的,几十人扒瓦砾,1天1夜多,才见效果。他被压狠了,一灌水,就朝外冒血泡泡,看样子,即使活转来,也残废了。其他4个,埋得深,当兵的,没当兵的,上百人围着团团转,忙乎了两三天,反而没动静,估计死了。

老威:你居然能逃脱?

杨文昌:我夹在钢筋水泥中,也从3楼往下垮。老天爷保佑,快到底时,由于下面的干墙还立着,就停顿了半秒。就这半秒,我就向外一跳。

老威:多高?

杨文昌:3层只剩1层。我坠在粉碎的预制板上,脑壳和手脚都受伤。还有个同乡也跳楼,摔断一条腿,后来和我住同一地震棚。

老威:命大哟。

杨文昌:命大。整座楼全垮,声音好大,我的耳朵聋了分把钟。幸好平时没做亏心事,老天爷才饶我过这一关。紧接着,山体滑坡。火烧坪夹在两面山中,狭窄的地面,有好几家厂。幸好靠山处有个缓冲坡,将地震引发的泥石流分往两边,中间厂子内好些生命,才稀里糊涂留存下来。而河对面就惨了,我活40多年,也没见那种阵势!半幢房子大,桌子大,小的也有箩筐和篮球大……岩石,几吨十几吨重的岩石……密密匝匝,满坡直滚。山峦如桔子样,一瓣瓣裂开,垮塌,那么不结实。唉,老天爷说了算,河也好山也好人也好,老天爷想让你不结实,就不结实。转眼河被砸断了,很浅的水,一会儿变得又深又急,个把钟头就齐腰。我虽然脚杆瘸了,反应还是快,就弄根棍子撑着,立马过河,从烧火坪去映秀。

老威:烧火坪死了多少人?

杨文昌:不清楚。总之,平时一道上班下班、喝酒打牌的,好些熟面孔再也没见着。有辆大客车,地震时正过路,突然翻下坎,接着又被自天而降的巨石压扁,50多名游客无一生还。所以刚一震过,这边人全往稍微宽敞的映秀跑。

老威:电视新闻讲,映秀的房子全垮了。

杨文昌:映秀是老工矿地区,街面楼房高不出五、六层,质量也差,当然要全跨。我们被安置到政府组织搭建的地震棚。此时不分高低贵贱,活人的待遇全部地震棚。油布、塑料布,只要有,都拿出来搭顶上,没雨还能对付。我们棚内住了四五百人,大家打通铺,挤挤也暖和。从5月12号到15号,我几乎不分昼夜躺着。

老威:惊魂未定么?

杨文昌:小百姓,命如蚂蚁,哪来“惊魂”哟。况且那个时侯,你就吓疯了,大家也顾不上。

老威:吃啥?

杨文昌:救援物资没到,许多当地居民就冒险回家,从废墟里扒拉些吃的穿的,分给大家。当然少啰。可人处那种情况,要懂得体谅他人。头天我得到一包饼干,一瓶矿泉水,才嚼了4片,旁边小孩子就围拢来,其中有个4岁娃娃,直勾勾盯死我的嘴,快哭了。没办法,只好把剩下来的饼干给他。饼干沫掉铺里,别的娃娃就去捡。

老威:头天只吃4片饼干,第二天有所改善?

杨文昌:第二天一包方便面,没火煮,就干嚼下肚。

老威:没噎着?

杨文昌:没矿泉水,也没噎着。其它,还嚼了几颗干胡豆。第三天头上终于见肉了,一根火腿肠。

老威:好啊。

杨文昌:可惜就一根。

老威:这么点点食物,大家没抢么?

杨文昌:同是天涯落难人,彼此都友善。救人要紧啰。饿几顿没啥子,我4天没沾一口饭,也没啥子。

解放军第2天下午才赶到,第3天,寻人掏人才全面展开。用撬棍、锄头、铁铲,甚至空手一块块捡砖头。救了些活的出来,不过死的更多,都变形了。那么热的天,尸体摆半天就臭了,废墟内埋了数不清的人,那种味儿,好远都能闻到。

老威:你估计,映秀镇死了多少?

杨文昌:也许几千也许上万,这得靠政府作最后统计。映秀后面,挖掘机日夜不停,掏出个大坑,估计几十米深吧。废墟底弄出活的,当然立即抢救;弄出死的,有亲属的,就喊亲属尽快到场,当面告知,政府要统一处理。来不及的,就登记一下,直接朝大坑边拉。

老威:然后?

杨文昌:丢下去。点火烧。

老威:来一个烧一个?

杨文昌:那太浪费了。一二十个、二三十个烧一次,浇上汽油,轰的点燃,人肉烟子冲好高,烤肉味儿满城飘。天天寻人掏人,天天烧。非常时期,没办法呀,烧得差不多,就草草填一些土,喷消毒剂。不晓得烧了多少次,但那坑,几千上万具尸体填不满。好像,未来的大地震死难者纪念碑就立坑上。

老威:我的头皮都麻了。

杨文昌:我一次次麻,过了,还掂着人要活下去。我的伤口也肿,也化脓,镇里的医生、军医都来检查了,可顾不上,只叫我自己抹点白酒,暂时消毒,待转移出去再治疗。连他们抢救危重伤员,也只能白酒消毒。

老威:地震棚里消毒么?

杨文昌:开始啥子都跟不上,后来救援来了,就跟上了。我15号上午离开映秀,杵根棍子,跟很多很多的人,像电影里的难民,牵着线,沿着被地震和泥石流搞得乱七八糟的坑洼路,走了两三个钟头,才到百花渡口。哎呀,起码有1000多人在河滩上等候,可1艘冲锋舟只能坐6人,老弱病残先走,我运气不错,得了1瓶水,坐冲锋舟回到紫坪铺渡口,跟着转救援车回到家。

(杨妻周泽华插话:这个人突然回家,把我和娃娃都吓一跳。一地震,电话就打不通了,我还以为他遇难了,每天都哭几回。他没了,以后咋个办?我又有病,从头到脚长疙瘩,先以为是癌,去医院检查,又不是癌,是脂肪瘤,不痛不痒,满身窜。没钱治,又干不了体力活儿,只好在山下开个茶铺,赚点游客的钱吊命。

老威:你们家在地震中有损失么?

周泽华:塌了两间房,眼下住地震棚。当时我正卖茶呢,就山摇地动。我们立即抱紧树子,桌子掀翻,只碎了些茶碗。我们大观镇死伤了十几个,不算啥子。最最关键是我家男人回来了,顶梁柱没垮,再穷再累,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