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江南人

我知道周瘦鹃先生的《拈花集》(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有得到。人与书是有缘分的,无缘见到自己喜欢的书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但是,有缘终是有缘,这不,一次,我在风入松访书,不经意间,就把茫茫书海里仅有的一本《花语》访到了。

《花语》是周瘦鹃先生谈花的散文集,其中文章大多选自《拈花集》。

花,本是仙界之物,不知怎么流落到人间。或许是上天的美意与苦心,觉得人生太苦太贫,便赐予人间缤纷花朵,让人们在赏花中休息眼睛与心灵,体味美丽和美好,生长爱心与美感。花,已经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花语》则将那些已不寻常的花木,作以文化意义上的、中国情调的荟萃与评说,让我们在享受耳目之乐的同时,又得到心灵的愉悦。我辈得读此书,属人生一大幸事。

先看看《花语。杏花春雨江南》中的一段话:

每逢杏花开放时,江南一带,往往春雨绵绵,老是不肯放晴。记不得从前是哪一位词人,曾有“杏花春雨江南”之句,这三个名词拆开来十分平凡,而连在一起,顿觉隽妙可喜,不再厌恶春雨之杀风景了。

感觉好,文字也可爱。《花语》就是这样一本性情之书、悦情之书。读着这样的书,就不禁地向往着去结识写书的人。

周瘦鹃先生生于1895年,那是中国的羊年。他少年丧父,家贫苦,后来求学于上海,品学兼优。走上社会后,他多方面的出众才华得以全面展示出来:

他舞弄文章,有小说数部,是鸳鸯蝴蝶派重要人物,有人说他是鸳鸯蝴蝶派“五虎将”之一,世称“哀情巨子”,为海上小说名家。

他主编报刊,影响甚大,所编辑的《自由谈》、《春秋》、《紫兰花片》、《礼拜六》、《半月》、《紫罗兰》、《良友》、《乐观》等刊物,对当时上海乃至中国杂志的繁荣,有很大功劳,当时有“一鹃一鹤”之誉,鹃指编《申报》的周瘦鹃,鹤为《新闻报》的严独鹤。

他做翻译,如中华书局出版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三册,涉及西方十四国五十篇作品,为时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科长的鲁迅先生所欣赏,赞之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他是中国翻译高尔基小说的第一人。

他喜欢交游,当时的许多名人大家如范烟桥、郑逸梅、陈小蝶、程小青、赵眠云、顾明道、张慧剑、王小逸、袁寒云、毕倚哄、张秋虫等都是他的作者和朋友。张爱玲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就是他慧眼识珠,首先发表在《紫罗兰》上的。

他热爱花木,常在狭小的庭心里,放上一二十盆花,作眼皮供养。莳弄盆景,参加过国际花会大展,得了大奖,使得“万国衣冠拜下风”。

周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爱好一切美好事物的人。正如他在1941年出版的《乐观》发刊词中所云:“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宇宙间一切天然的美,或人为的美,简直是无所不爱。所以我爱霞,爱虹,爱月,爱云;我也爱花鸟,爱虫鱼,爱山水;我也爱诗词,爱字画,爱金石。因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美的结晶。”

周瘦鹃太喜欢花木了,就用海上卖文二十年之余蓄,于1935年在苏州王长河头买了一片四亩的园地,建“紫兰小筑”,人称周家花园。先生之所以将自己的小小家园命名为紫兰小筑,书斋命为“紫罗兰庵”,其中有一段浪漫故事。年轻时,周先生曾执教鞭于上海大南门外的民立中学,偶遇一女子名周吟萍(英文名字Violet,即紫罗兰),清淑娴雅,风姿不凡,遂投信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过了几天,女子回信,许以友谊。两人关系日深,可是涉及婚姻,周吟萍的家庭嫌弃周瘦鹃是一个穷书生,强烈反对,周吟萍只能暗中饮泣,被迫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周先生参加了周吟萍的婚礼,只见心爱的女子低鬓默坐,双手抚弄着一双浅色丝手套——这副手套,是周先生往日赠她的。一段出乎情止乎礼的缠绵往事,俱往矣,只堪追忆。他写作《记得词》百首,每首冠以“记得”二字,通过回顾两人相处时的一笑一颦、一字一句,抒发对周吟萍的无限爱恋。他把对心中女子的爱,转移到了花木身上,而对紫罗兰花,爱得犹甚。他家中有紫罗兰神像一座,刻“紫罗兰庵”朱文印。在《一生低首紫罗兰》一文中,他深情地说:

  希腊神话,司爱司美的女神维纳丝,因爱人远行,分别时泪滴泥土,来春发芽开花,就是紫罗兰。

  我之与紫罗兰,不用讳言,自有一段影事,刻骨倾心,达四十余年之久,还是忘不了。只为她的西名是紫罗兰,我就把紫罗兰作为她的象征,于是我往年所编的杂志,就定名为《紫罗兰》、《紫兰花片》,我的小品集定名为《紫兰芽》、《紫兰小谱》,我的苏州园居定名“紫兰小筑”,我的书室定名为“紫罗兰庵”,更在园子的一角叠石为台,定名为“紫兰台”,每当春秋佳日紫罗兰盛开时,我往往痴坐花前,细细领略它的色香。而四十年来牢嵌在心头眼底的那个亭亭倩影,仿佛从花丛中冉冉地涌现出来,给我以无穷的安慰。

周瘦鹃对于紫罗兰的爱和痴,可以与爱梅的林和靖、爱莲的周敦颐、爱桃的李越缦媲美了。

周先生的紫兰小筑以爱莲堂为主体,广罗嘉木,有苏州“五人墓”移来的义士梅、白居易手植的槐树枯桩……几年后,又买下南邻的五分地,叠石为山,掘地为池,山上造“梅屋”,池前搭“荷轩”,已蔚然成大观了。抗战时,他避居上海,卖花为生,有“荣衔新署卖花人”之句。解放后,万象更新,周先生返回苏州,重整故园,在他的爱莲堂里,瓶花架石,朱鱼绿龟,书画古玩,英英艳艳,一时间芳菲满目。毛泽东主席两次接见他,他感叹“初识人间浩荡春”。他在爱莲堂里,接待过周恩来、朱德、叶剑英等英俊人物,并欣喜地写了《一时春满爱莲堂》、《年年香溢爱莲堂》,表达他对新中国领导人的崇敬之情。他说,自己平生有四件得意事,第一件,在国内为翻译高尔基作品的创始者。第二件,赴北京开会,毛泽东主席单独晤叙。第三件,周恩来总理和夫人邓颖超游苏,亲临他的家园。第四件,朱德委员长不但到他家,还赠给他一盆名兰。一个知识分子的喜悦洋溢其中。

周先生以花为友为邻为命,整日莳弄着花草,是一个种花人;他沉湎于花,天天看花一个饱,又是一个赏花人。他作诗曰:

蕉石神传唐伯虎,竹枝貌肖夏仲昭。生香活色盆中画,不用丹青着意描。

米珠薪桂难为活,补屋牵箩倍辛苦。金马玉堂吾不羡,荣衔新署卖花人。

见多识广的郑逸梅不无感叹地说:“真正生活于画中,吴中周瘦鹃亦尚够格,其余大多徒有虚名。”周先生性情爱花,终年为花木颠倒,服务花木之暇,还不失书生本色,常常在故纸堆中找寻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抄暮写,将那有关花木的诗词歌赋、历史故事、神话传说一网打尽,积累起来,作为枕中秘笈,不时一展文人身手,写成文章,佳作叠出,自娱娱人。他说,自己是“两条腿走路”,一条腿是文艺,一条腿是园林。如果将那花木比作美丽女子,他笔下的赋予文化意义的花木就仿佛识书达理的佳人。毛主席接见他时,赞扬说读过他的许多文章,并且说:“你的散文是写得好的。”“只要群众读喜欢你的文章,那么你的文章就是好文章。”

周先生将自己谈花木的文章结集,于是有了美丽之书《拈花集》。

可是,还没有看到自己的书出版,他就无奈地离开他的花木和故国了。他为南社会员时曾作诗曰:“寝馈花间几度春,朝朝扶植费精神。沧桑变幻原无定,割爱何妨换主人。”几成谶语。

周先生是一位富有情趣的人,谈到死的问题时,他曾浪漫地说:“安排一精致小室,触目琳琅,彪炳生色,又复列盆花数十,散馥吐芳,人坐其间,那浓列的香气,使人熏醉,从此不醒,飘然离世而去,岂不大快。”可是造化弄人,使他没有能够像他想像的那样如此美丽地归去。古人言,只知人有万千愁,花枝更有愁千万。种花人也愁啊。周先生的小儿溺死于他掘的花池中,他一气之下将水池填平。可是心爱的花草树木要喝水,他只好又在院子里打了一眼井。1968年夏,天丧斯文,连他视为生命的“饮马图”、“石孚”和“裂云穿石”三件盆景也被抄走,周先生深受刺激,一代花魂不再惦记他魂牵梦系的紫兰小筑、他的花木和亲人,投井而去。

《拈花集》在作者死后十五年问世,已是1983年。又十六年,上海文化出版社选《拈花集》部分文章辑成《花语》,首印五千五百册。我得到的就是其中之一。周先生著作等身,以花木为内容的,有《花前琐记》、《花前续记》、《花前新记》、《花花草草》、《花弄影》等,可惜我无福得到。

不久,我出差江南,手中带的就是这本《花语》,还有郑逸梅先生的《花果小品》。《花果小品》也是说花木的,巧的是,郑逸梅是应周瘦鹃之命出版《花果小品》的。两本书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它们成为我行在路上、走在天地间的背景音乐。

路过苏州,我向往着去访周先生的“紫兰小筑”,问询导游,她竟一脸茫然……

“写作是一种祈祷形式”

我渴望那些突然使我置身于孤独中的东西,比如旅行、阅读。那次远赴新疆、甘肃时,我只带了三四本薄薄的小书,其中有《卡夫卡传》和《卡夫卡书信日记选》。这两本书相互映照着,使漫漫长途突然陡峭、迂回曲折起来。关于书,卡夫卡给他在一次大战中阵亡的中学同学奥斯卡的信中写道:“一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卡夫卡忍受着剧痛自剖,在撕裂中完成表达,也让我一次次地承受着他的斧子闪烁不定的光芒。

没有哪个作家像卡夫卡那样强烈地专注于他自身、他自己的经验和他存在的意义。也是给奥斯卡的信中,卡夫卡说他好像成了穴居人。他写道:“这样一种生活天衣无缝地不断向上高耸,高得用望远镜几乎都看不到顶。”这时,我们发现卡夫卡其实生活在井底,而他的内心是一口自己亲手挖掘的深井。在1915年的日记里,他写道:“这里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理解我。”无法交流是因为他的内心深不见底,就像《城堡》中主人公K的脸一直隐藏得很深。没有什么比自身更隐匿。谁也很难说清楚K曾生活过的是什么,而卡夫卡的写作背后有怎样的情感伤痕?

卡夫卡和K一样有着漂泊化的单身汉形象。在后人对他个性的描述里,他是个懦弱、羞怯、畏惧异性、瘫痪无力的男人。确实,这一生他都像无力摆脱情欲的困扰般虚弱地活着。写作是一条通向内心暗昧的道路,提供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被剥夺了生命自主权的人,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梦想。写作是反叛的产物,是斗争和抵抗,是卡夫卡这个弱小个体的惟一出路。上帝不可企及,惟有文学才可信。这使我对众多卡夫卡学专家们对他个性的定义感到疑惑。真正的懦弱者或厌世的人都不需要写作。写作为生命提供着象征性的补偿。卡夫卡的写作,只能出于对生命的贪恋。尼采说:“世界没有心灵。”卡夫卡主动赋予世界心灵。卡夫卡甘愿成为世俗生活中的懦弱者,但他的笔力却不颓弱。他是个自我孤绝到死的人,这不也表明他的强大吗?

这是怎么回事?怎样参透卡夫卡谜团式的复杂生存呢?多年的阅读经验告诉我,做解说者、注释者、隐喻考证者只会让这个最富私人性质的作家形象缩减成一个枯瘦的骨架。像K无法走近城堡一样,他们无法走近卡夫卡叙述的空旷而黑暗的核心。其实,卡夫卡只是在写作个人的历史,他一直在坦白自己的命运。卡夫卡写作的意义在于彻底的自主性。有人也以为卡夫卡的小说就是他的自传。卡夫卡的人物是实践性的自我。卡夫卡所有的生命都在他的文字里,甚至他的沉默。那么,干脆长驱直入,撇开研究者的猜想和裁决,向卡夫卡的生命内部掘进。只要真诚地、不带偏见地触摸他的文字,站在人性的根基和他一起感同身受,你会发现一个强烈地渴望着的灵魂,与卡夫卡激动人心地相遇。

在布罗德的《卡夫卡传》里,卡夫卡盼望得到父亲的慈爱。他在1919年11月写的长信《致我父亲的信》中写道:“……在我上次生病的时候,您轻轻地来到我的房间看我,您站在门边只探进头来,出于对我的关心,伸出一只手向我扬手致意。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喜极而哭,现在写到这事也不禁哭出声来。”但卡夫卡命定就是被遗弃的孤儿。当他的意志被父亲粉碎时,他渴望用玩具小木槌代替心。他的灵魂在弱小的时候就面临着巨大冲突,这世界没有提供信任,而是提供了截然不同的东西:斗争。他一生中精神上遭遇的深刻、炽烈的冲突早已开始。

卡夫卡一直无法摆脱父亲对他命运的控制,被牢牢地锁在职业的镣铐上。貌似庄严显赫、在心理上具备强大优势的父亲藐视具备不可思议的洞察力的儿子,他的小说在父亲眼里更是毫无用处的多余物。卡夫卡在信中写道:“每当我想要解释,您总是在每个细小的问题上,用您的事例和您教育我的方法来说服我相信自己的无能,而细小问题最后证实的结果,证明您是正确的。”在父亲非理性的自信面前,卡夫卡开始结巴口吃。父亲抚养他的结果是:“在您的面前我失去了自信,而代之以无穷尽的罪恶感。”在《审判》、《城堡》等小说里,我们看见了他父亲巨大的身影。而在城堡面前,在一个巨大的阴影里,K的身份始终是不确定的。

在专制的父亲面前,卡夫卡孤立无援,咬紧牙关逆来顺受着。一直到最后的岁月,卡夫卡仍然强烈地期望得到父亲的认可。他的身上存在着绝望和强烈的渴求间罕见的混合。在绝望与渴求之间,由无休止的幻想连接着。写作无非是争得一点个人的自由,一种与他生活的协调。在1911年的日记里,卡夫卡写道:“我注意到我的左手把我右手的手指同情地握了几分钟。”写作就是他握住右手手指的左手。而抗争的热情在心底激烈地燃烧着。在抗争中忍受,在忍受中抗争,是卡夫卡四十一年人生的真实状况。卡夫卡在1919年12月日记里写道:“但无论我转向何方,总有黑浪迎面打来。”安分守己的卡夫卡的短暂一生平铺直叙,但命运一直在悲剧里前进,每一步对他都是深渊。他在笔记里写道:“在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这暗示着卡夫卡的处境,脆弱只是表象,被一切障碍粉碎是惟一的生存方式。障碍为卡夫卡的生存和写作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卡夫卡绝望的来源是什么?卡夫卡在日记里作了这样的解释:“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腾腾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我们看到卡夫卡内心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分裂。内在主体时间不断地体验着一个个奔跑的瞬间,外部时间则根本不在乎人的个性和整体性。生命节律的混乱导致生存实在的裂散不断地扩展。身处严酷的厄境,他活在了不堪磨耐中。但卡夫卡在笔记里坚定地说:“强调独特性——绝望。”他又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并有义务发挥其独特性,但是他必须喜欢他的独特性。”绝望是深深楔入他身体的一根钉子,让他深刻地感到疼痛的力量。绝望也是卡夫卡生命的一种张力状态,使他沉迷其中。现世在他眼里是一片荒漠,绝望是精神的惟一出路。整整一生他都怀抱着冰冷的绝望,并与之作殊死搏斗。拯救自我的惟一手段是承担到底、坚持到底。这时,绝望成了内心获得解放的酵素。他写道:“我在斗争……我并不希望胜利,我在斗争中感到快乐。”绝望被审美化了,提纯了卡夫卡的生命。绝望也让他得到切肤般的生命的确切感,建立起自己的现实性。我的答案是:卡夫卡是个信仰虚无的人,写作是虚无获得的肉体。虚无本身是一种在世的可能性,是最原始的自由状态。只有虚无才能容纳一切。虚无既让他显得无比谦卑,也是对内心的解放。

卡夫卡粉身碎骨地活着,他导演的暴力都是针对自我的。卡夫卡生活的目的不是调和,相反是满足精神的暴力,这给了他自虐的快意。他在1911年11月14日写道:“下午临入睡时。仿佛那坚硬的、箍住无疼痛的脑袋的颅骨被揪入较深的内部,而把大脑的一部分露在外面,一任光线和肌肉玩弄。”卡夫卡以细致的笔触描述自己的大脑裸露在外的情形。这种肉身发生变异的想像在日记里俯拾皆是,如“此刻有一种感觉,好像身体内有一个线团在急速地卷动着,牵着多得不得了的线,都与我的身子的边缘相连。”谈到他的头疼,他写道:“那是一种窗玻璃就在那儿破裂的感觉。”在生存的煎熬中,卡夫卡体验着肉身惨烈的搅痛和撕裂,已不再是他灵魂恒在的依持。这样的体验极端锋利。卡夫卡的内心是长在身体之外的。他的真实深刻地蕴含在身体中,身体是破身而出的卡夫卡的观察站。人与人是相离异的,真实是在人变成了甲虫后观察到的。亲身经历一场变形记,能窥视到人与人之间无限的间隔。永恒的无法沟通的世界的图景证实了人在上帝眼里的失败,上帝与人也一样么?尽管上帝是被众生造就的。

绝望统治着卡夫卡。就像卡夫卡在近似自虐的自我咀嚼中得到快乐一样,卡夫卡只能在绝望中得到拯救。他的绝望也来源于对人性的绝望。他对他人,甚至对父母、兄妹都有一种病态的恐惧。他是异类,是孤独的殉道者,只能和自己交谈,爱另一个人更不可能。这种境况像K在村子里时,“没有人在这里能成为谁的同伴”。对于婚姻,卡夫卡在1914年5月6日写道:“纯公式化的事情令人悚惧。”在订婚仪式上,他的“身子给衣服绑得紧紧的,像个罪犯”。卡夫卡的订婚成了一种屈服,让他面临深渊和火焰般的绝望。他订婚,只是屈服于绝望。整整五年里,卡夫卡争取与菲莉斯结婚的努力成了生活的主要内容,成了心头的针刺。在给布罗德的信中,卡夫卡告诉他与第一个未婚妻菲莉斯之间发生了什么。他写道:“我围着她跑,朝她吠叫,像一只神经质的狗对一尊塑像。”心如深井的卡夫卡,你怎么能奢望有谁能打捞你的灵魂?卡夫卡曾在一天里给菲莉斯写过两封信,他在附信里写道:“我呼喊着最亲爱的姑娘,希望平静而幸福地获得她,但事实上我呼喊的仅仅是城墙和纸,而我可怜的姑娘在经受痛苦的煎熬。”婚姻是一种社会契约关系。卡夫卡很乐意成为人类社会积极的成员,愿意演好角色,在与世俗生活的自然结合中汲取宗教力量,与社会订立模范的契约。但他对婚姻生活没有一点信任。他在1916年7月5日写道:“共同生活的艰难。为陌生、同情、快感、胆怯、虚荣所迫,只有在底下深处也许流着一条浅浅的小溪,它能够对爱情这一称号当之无愧,但它是无法寻到的,仅在某个瞬间向上面闪一下光。”世俗的爱是虚构的幸福,是生命的沉沦。纯粹的爱情转瞬即逝,只能偶然撞见。K爱上弗丽达后,离城堡更趋遥远,这就是爱情结下的果实。而K和弗丽达又何尝有什么爱情可言。最终,卡夫卡放弃了菲莉斯,也放弃了任何婚姻幸福的可能性。他在笔记里写道:“它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一场斗争,只会在床上结束。进入意味着结束。

卡夫卡的整个生命已经孤独了。但他不是苦行者或隐士。卡夫卡和布罗德结伴旅行时,无数个夜晚消磨在剧院和卡巴莱(表演古歌舞的餐馆),在酒吧和漂亮姑娘厮混。卡夫卡曾对一个叫汉茜的、一个骑兵团都曾在她身上骑过的酒吧女郎怀有激情。而在《城堡》里,卡夫卡有这样一段描述:“他们躺在床上,但不像前一个夜里那么沉湎、忘情。她在找什么,他也在找什么,动作非常猛烈,脸都扭出了怪相,把自己的头埋在对方的胸脯里,直往里钻,两人都在寻找……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完全失望了……”K和弗莉达彼此在对方的身体里搜索着。卡夫卡和K一样,进入了漫长的人生通道,他们都在寻找深邃的精神之谜。但性仅仅是性,是无机的、抽象的,只是缠绕在他们身体上的一种气息,不可能去证明什么。写作弥合着卡夫卡个体生存与现世的巨大裂隙,如同伴随了他很长时间的自慰,让他在想像中经历一遍遍高潮,缓解肉身的焦渴。卡夫卡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的性经历。他只适合在想像中体验性。卡夫卡在1910年的日记里写道:“我从窑子前走过如同从亲爱的人家门前走过。”色情是一种氛围,荡漾在大街上,卡夫卡一定感受到了那种忧郁的气味和柔软的质感。性对他永远是幻想多过实在,这就像卡夫卡一直以弱者、甚至卑贱者的身份进入写作。卡夫卡的狎妓经历值得关注,这是生命的残酷选择。卡夫卡想以自然性的肉体证明人性,但活在肉欲中,何尝不是一种险恶的生命状态。卡夫卡跟一个妓女去了旅馆,她年老,不再能感到忧郁,但卡夫卡还是感觉到了她的悲哀。他写道:“我没有带给她任何安慰,因为她并没有给我任何安慰。”复杂不能由简单消除,沉重不能由轻盈解救,欲望的释放必然带来虚无的悲叹。就这样,卡夫卡因自身的软弱而沉迷,因沉迷而变得更加软弱,羸弱无力地瘫软在他挖掘的地窖里。

像后来的海德格尔等人拒绝谈论上帝一样,卡夫卡很少谈到上帝。他的痛苦和负罪摆脱了上帝,只靠自我来承担。那时,尼采的疯子白天点着灯笼跑到市场上寻找上帝并且宣布我们大家杀死了上帝。基督教信仰的崩溃仿佛一场前所未有的日蚀,在欧洲撒下了它的最初的阴影。“上帝死了,人不可能不同时消亡,而只有丑陋的侏儒留在世上”。(福柯语)当上帝成了飘荡着的亡灵,没有任何主人,甚至人也不是自身的主人,卡夫卡只能在虚空中前进,以冷漠的叙事喻示着世界的无意义,以贫乏的语言与这个贫乏的时代相较量。他在1917年9月19日沉痛地写道:“在和平中你寸步难行,在战争中你流尽鲜血。”上帝的存在是虚妄的,理性同样虚妄。在一场虚空中,能把握的,只有个人。卡夫卡说过“个人忍受着历史”。人与历史的关联就像蜗牛和它的壳,谁也无法逃离被历史抵押做人质的命运。卡夫卡的笔记里有这样一句话:“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人的生存处境只是一种赋予。当信仰的空气稀薄而寒冷,当历史无边而沉重的阴影投射到身上,命运表现为无法抗拒的绝对性。面对历史,卡夫卡只能竭尽全力“彻底穿过它,从它的另一头出来”(伊格尔顿语),并回到自身,无可救赎地忍受着永远的孤独。他需要一种独特的坚守,表达另一种历史。这时,不是写作参与了历史,而是历史参与了写作。卡夫卡在废墟上写作着精神自传,成为真正的获救者。卡夫卡说:“理解这种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过你双足的覆盖面。”不幸是对幸福的奢望。人要知道自己幸福的尺寸。幸福是一种深深的扎根。

卡夫卡背离了历史,历史也背离了他。时间是荒凉的河流,他独自向着坚硬的黑暗掘进。在小说中,卡夫卡取消了历史性和时间性,时间的连续性不是靠延伸而是靠事件转换维系的。卡夫卡笔下的人物没有过去,只生活在现时中,在“无限拖延”中将命运悬置起来。时间本身是静止的,是无始无终的,人不可能从时间中得到拯救。在时间刻度的消失中前行,一个瞬间包藏着无穷瞬间。取消了时间就是取消了方向,意味着一切的可能。日历已经作废,生命时钟拨向了永恒。正如奥地利学者波里策称卡夫卡的时针是静止不动的。跌落到时间之外,没有时间的纵深感,人不可能找到归宿。卡夫卡和K们一样,都是漂泊化的影子一样的人。

卡夫卡活在历史之外,但他不可能不与历史发生纠葛。卡夫卡确信神圣上帝不存在,但他的内心充满了宗教感。在他箴言式的笔记里,充满了自我的矛盾,世界的矛盾,人与世界的矛盾和此岸世界、彼岸世界对人深重的压迫和变异。卡夫卡一直拒绝与世界的和解,但他坚定地说:“在你和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这是卡夫卡与世界签订的一部条约。他与世界的关系既是斗争的,又是结盟、相互消解、相互支撑的。当一方力量衰微时,他施以援手。这样,他和世界才能势均力敌。这场伟大的游戏没有胜利的一方。他和世界同样都是弱者。在斗争中最终不是彼此的征服,而是摧毁虚无感。卡夫卡与世界为敌时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因为与世界斗争的态度决定了斗争的结果。这让我想起他的小说。小说是卡夫卡写作的中心。卡夫卡的小说是留在世上的永远毁灭不了的生命的图景,是卡夫卡的生命与世界相会合的地方。卡夫卡把自我置入小说。他的心脏在他的小说里跳动着。卡夫卡身历其境,在幻象中确证自我。这就像普鲁斯特说的“一本书是另一个自我的产品”。这是卡夫卡写作的永恒状况。卡夫卡注视K,就像端详镜中的自己。卡夫卡和K都忘记了,自己是K,还是卡夫卡。他们的身份早已勾销。但他们彼此是陌生的。他们是互相替代、互相背叛的亲密的朋友。K的存在是双重的,但卡夫卡仍然无力主宰K不可逆转的命运。对卡夫卡来说,小说的发展就是一个个的困境。

卡夫卡的小说是他的发明。他的现实是无中生有的现实,是应有尽有的现实。在小说里,卡夫卡被推向纯粹、奇异的生命体验中,经历了无数遍人生。对修辞有洁癖般敏感的卡夫卡拒绝抒情的文风,以有限的、貌似枯槁的词汇朴素地叙述,但每个细节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指向永恒。卡夫卡不需要渲染。简陋就是丰富。最疯狂的想像需要最坚固的材料。他的语言混凝土般地凝固在叙事中。他的小说段落很少,几乎不存在冒号。他削弱了关节,几乎没有跳跃。小说以奔跑的速度不可思议地发展着。在三个未完成的长篇小说里,当小说的走向愈发明确时,卡夫卡停止了。无人知道小说将终止于何处。也许因为漫长而无法结束,也许因为他想让小说永远向着未知成长。停止也是一种延伸。任何一个结局都意味着对开阔主题的伤害。卡夫卡把小说当作精神道路来体验。世界即个人。个人的命运即世界的命运。卡夫卡说:“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而已。”于是,小说戛然而止。这里,有一个事实值得重视。《城堡》德文第一版仅十八章,问世后,布罗德在整理遗稿时发现了第十八章的续篇和第十九、二十章以及其他不同的稿本、片断和删改的章节。卡夫卡把写作当成一场走火入魔的游戏,一次险象环生的逃亡。为躲避追踪,谁也不知道他设计了多少条行进的路线。他微微颤抖的手把错综的旅途遥控得变幻莫测。他的视线永远在黑暗里。最终,具有超人视力的他看见的是他永远都不可能看见的。无疑,这样的写作就是为了失败。

在卡夫卡的小说里,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狭窄的走廊。命运不可修改。无以自拔、无以超越是永恒的人生处境。就像K无论怎样冲撞,庞大的、隐没在雾中的城堡的大门依然对K紧闭。没有什么坚强有力的因果逻辑,你只能在荒诞中遭遇不幸。仅仅是不幸吗?在《饥饿艺术家》里,绝食艺人不也保留着决定是否继续表演下去的自由?尽管生命是徒有其表的形式,人物也似乎没有重量,但在这种深刻的无力感中,卡夫卡始终有一种要把人物解放出来的渴望,也是自我从自我中解放出来的要求。人是为孤独和自由而生的。布罗德诠释卡夫卡的基本原则是:“怜悯人类!他们正在非常艰苦地寻找要做的正义的事情。怜悯,半是含笑,半是流泪的怜悯。”

“不顾一切地与所有人隔绝,与所有人敌对”的卡夫卡,透彻而深入地了解自身所处的社会的深层机制,是集体无意识的现代世界最清醒的审视者。卡夫卡作为一个伟大的局外人,自绝于人类又对人类无比悲悯。卡夫卡的作品不是狂躁的,他不控诉,也不批判,连一丝嘲讽也没有,在处理痛苦时也显得无比平易,更无意于催泪式的渲染,使我觉得他的血液里充满了善意和毫无杂质的纯净感。在阅读中,我总能感到黑暗的核心,有一丝微光在轻柔地放射着。《在流放地》里,正义是以一架经过精密的残忍的设计制造出来的无人性的、几乎像魔鬼般的机器的形象出现的,机器处决了人。置身人为的虚幻机构里,真正的恶就隐藏在我们内心。制造痛苦的和经受痛苦的是同一个人。而《审判》的主人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而被逮捕,直至“像一条狗似的”死去。悲剧的真正形式是生命不是以赎罪的牺牲品而灭亡。卡夫卡给人类道德伦理体系留下了怀疑的极度创伤。在阅读中,卡夫卡不断向思想愈加钝化的我提问:是什么样的幻影统治我们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试图奴役人、剥夺人的自由?是什么剥夺了我们的主人身份?人的可能性是什么?相信卡夫卡在写作时也这样自言自语着。灵魂不再昏迷的人们,也会这样扪心自问。对《判决》这个暴风雨般的故事,卡夫卡自己曾留下三种解说。他的小说要诉说的正是无以言说的。套用博尔赫斯的话:“现实远比虚构的更神奇。”现实总被无视和缄默掩盖。世界远比我们的视线宽广。我们表达的仅仅是看得见的部分。卡夫卡将现实寓言化,因为更深、更宽广的现实只能用隐喻才能抵达。隐喻是蹲伏着的一双始终痛苦的眼睛,是内心里的诚实,让卡夫卡越过真实性的疆界把握世界的本象。世界的结构就是隐喻。说到底,作家的主要经验并非源于直接经历。卡夫卡的作品包含了自身命运的自觉。在隐喻中,卡夫卡获得了对生命的非凡的洞见。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精确吗?卡夫卡在1919年写道:“我怕看镜子,因为按照我照镜子的一个方式,镜子显出的是一个无法逃避的丑陋,而且这副模样也不能绝对忠实地从镜子中反映出来。”卡夫卡在镜子中看到的是一个陌生人,自己的脸隐匿在另一个影像背后。我们看到,现实和现实感对卡夫卡来说绝对是两回事。文学的真实是对现实的拓展。卡夫卡的写作不是摧毁了现实主义,而是建立了一种极端的现实主义。真实不是框囿于写实中而是探索。越写实的其实越不现实。现实已经被客观、中立、全知视角等原则擦掉了,在完整的结构、平铺的维度里沉没了,成了一片黯淡的废墟。真正的现实在别处。我深深地感觉到卡夫卡是弥漫着的浓重的夜色里惟一的孩子,他的声音让我们震颤。

我渐渐地与卡夫卡相遇了。破解卡夫卡的作品之谜,无需传教士。卡夫卡充满了沉默,但卡夫卡暗示性的语言里从未冻结情感。他所有的文字都是精神诉求。面对如此深邃的心理空间,任何言语都是无力解说和注释的。卡夫卡是说不尽的。他的写作不是作为一种既成真理的表达,也没有明晰确切的价值准则。因为写作就其本质而言,是疑问式的。卡夫卡以极限性的沉思,祛除世界的魅惑,把握住生存的深刻困境。只有出生入死才能进入写作。灵魂的深度决定了写作的深度。卡夫卡的写作成了为自身的救赎写的证词。他最终抵达的不是绝望,而是洞开的悟性。他以理解为支点,薄弱的灵魂承担起了世界赋予他的那份重量。这时,我渐渐看到了卡夫卡模糊的轮廓。他独自一人经历着生活,趋向于内心,自觉地做一个“孤独的死人”。只因为世界并不比个人来得大,他的力量刚够关心他独自一人,他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孤独感凸现了他。他只与自己的孤苦灵魂一次次地相遇,并倾听。没有比拥有孤独更让他心仪的权力了。他生命中的空气寒冷而纯净。他成了一条僵冷的蛇,痛苦地蜷向内心。他仿佛死了,但血液在他身上缓慢地流着。《城堡》里的K死于无力生活,从作品一开始他就死了。而卡夫卡进入写作后就死了。只有死去的人,才有长眠里的梦。小说是卡夫卡无中生有的游戏式的发明,是在虚无幽冥中进行的梦。卡夫卡的写作,犹如一个死去的医生为病人诊断。我这样说,是因为卡夫卡小说里的幽灵气氛。在小说里我看不到卡夫卡本人,似乎小说在自动进行着。因为小说无需作家引导,它就是作家的引导者。深处的写作让作家消失。

事实上卡夫卡总让我有种深得透骨的隔绝感。在卡夫卡的作品里,你无法获得文学给你的审美的震颤。更深地阅读只会更深地被引向内心的深渊。卡夫卡不可能知道,他的出现,导致了一种文学的彻底转变。透过纸页,我看到一个没有祖国的犹太灵魂,满怀乡愁地在湿雾中缓慢行走着。他离开了根,但根一直活在他身上。他走到了人类的尽头。在永无故乡可回的旷世的漂流中,是谁把卡夫卡带到这里的?卡夫卡的道路是什么?卡夫卡说:“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他和道路相互地处在一种紧张的关系中。道路是他心中的一根绳索,拴住了他的个体生命。道路包含着终极悖论,根本就是无路之途。卡夫卡以不幸相遇的方式与这条道路立下了生死盟约。

就这样,写作作为日常生活,上升为生存伦理。卡夫卡说:“写作是一种祈祷形式。”卡夫卡的写作充满了宗教感。他的写作穿过表象世界进入深渊境界,是典型的宗教思维方式。自审是他写作的本质。写作是他生命的象征,是把自己托付给命运的方式,是实现了生命的宗教。我无比真切地感觉到,写作作为生存现象才能成为一种祈祷形式。卡夫卡又说:“只有通过我的写作我才停留在生命中。”写作中的卡夫卡,他觉得“我的耳廓自我感觉清新、粗糙、凉爽、多汁,犹如一片叶子”。对于与布罗德的通信,卡夫卡认为这让他们的脖子都搁在各在一边的刀锋上,“然而如此缓慢,如此激动人心,如此少流血,如此折磨心脏,如此折磨双方的心脏。”写作让生命感无比确切,是卡夫卡惟一真实的生活,尽管创伤也是活过的标志。因此,卡夫卡不可能成为巴尔扎克之类的博大、厚实、辽阔的作家。他是个高度主观性和私人性的作家,是个不断地倾空自己的人。对他来说,写作就是不停地削减和释放,直至卸空自我,抵达无所不在的虚无。他像飞蛾迷恋火一样迷恋写作。他用了耗竭一生的力量,在写作中找到并坚守自己的命运。飞蛾在冰冷的火焰中化为灰烬,而语言是纯净的火,燃烧后不会留下任何灰烬。语言是闪电的灰烬。

卡夫卡最终无法获得他的主人身份。他的每个词、每个音节都留了下来,包括隐私的文稿、书信和日记。我同意米兰。昆德拉的意见,布罗德的行为是一种背叛,是无可原谅的。尽管没有布罗德,卡夫卡甚至不可能在文学史里留下名字。米兰。昆德拉说:“人们对待死人或像对一堆废料或像对一个象征。对于他的已亡去的个性,是同样的不尊重。”卡夫卡死后,在写字台上许多字纸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好的、用墨水写的纸条,写明了给布罗德,要求这位终生的朋友将他的日记、手稿、书信等毫无保留地、不加阅读地销毁。一个作者面对作品时都有一种毁灭的企图。这也是一种自杀。就像城堡的本象是荒诞一样,写作也成了荒诞的形式本身。是在无聊的生涯中添加的无聊的行动。世界已被植入病菌,他也是病毒携带者。或者说,他就是疾病。在与疾病斗争的漫长岁月里,他感觉着疾病的症候,追寻着病毒的来源,找寻着更好的药物。文学疗之不愈,在一定意义上毫无功效。他的写作是为自己和这个世界拟就的悼词,除了给寒冷的世界增添寒冷,还能增添什么?他的生存只能是一个错误。相信卡夫卡一定会这样向自己提问:对于这世界写作是必要的,还是多余的?维特根斯坦在札记里写道:“如果你奉献了一件祭品后对此感到得意的话,你和你的祭品都会受到诅咒。”对于卡夫卡来说,他不需要墓碑。生存的意义不在于显示,而在于隐匿自身。世上的光来自语言。语言是生命的投射。卡夫卡以开掘黑暗的方式收集光芒。他的作品反照一生。卡夫卡百余万字里弥漫着的那片巨大的深隐的黑暗静静地拥抱他的尸身。

“一辈子都是作为死人活着的”、幽灵般游荡在世上的卡夫卡最终留下了他的永远不会失效的文字。现在,他的内心就在我眼底彻底开放着。我阅读着他公开的心情,就像阅读着他留给我的遗嘱。我能感觉到他的额头在不停地颤抖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召唤。我触摸着他,就如同站到孤零零的悬崖上,底下是漆黑的浪群。我屏住鼻息,一阵阵地晕眩。卡夫卡给了我这样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他一生都孤身一人活在一场风暴里,没有岸,也不会有前来搭救的船。他在风暴里寻找着一种残存的力量,一点点地记录下来。现在,我沉没在他制造的风暴里,渐渐蜕去了肉身和骨骼,只剩下一颗胀大的心,我也终于获得了安慰。当我行走在亚洲的中心那片苍凉、干渴的土地上时,我感觉到我经历的将近三十年的生命变得虚幻起来。卡夫卡这样认识他的日记:“一切在我看来皆属虚构。”世界的不真实来源于我们自身的不真实。卡夫卡的人生掌握在虚构里。在我看来,卡夫卡的一生都与虚无搏斗,但只有搏斗,没有结果。卡夫卡终被虚无摧毁。这个有着梦一般气质的瘦削男人的生命仿佛虚构,而我们虚构了谁,又被谁虚构着?

邵建:胡适笔下的英国一战哀悼日

5月18日,四川汶川地震过去一周,为纪念遇难同胞,国务院发布公告,宣布从19日至21日为全国哀悼日。

也许我们对国民遇难的全国哀悼比较陌生,胡适就曾写过一篇有关国难纪念的文章,有感于“这样简单的纪念是最庄严,同时又是最不容易实行的”。

1934年9月17日夜,即“九一八事变”三周年前夕——当时国民政府颁令全国:“全体党务公务人员,各学校,各商店,各住户,于是日上午十一点钟停止工作五分钟,起立默念,誓雪国耻,并对抗日死亡将士及殉难同胞致沉痛之哀悼”,胡适在为自己主持的《独立评论》杂志撰写文章,讲述了一个他在英国亲眼目睹的一战哀悼日的故事,并称它为“我生平最受感动的一个纪念日的故事”。

1926年11月11日,胡适应邀到英国剑桥大学去讲演。那天是欧洲一次世界大战的停战纪念日。纪念方式是上午11点钟,一切工作全停止1分钟。在最热闹的街上,钟敲11点时,教堂敲钟,一切汽车行人全停住,男人都脱下帽子,一切人都低下头来,静默1分钟。胡适说:这是每年在参战各国处处看得见的庄严的纪念。

那一天,胡适到了剑桥,住在克赖斯特学院,为了让胡适更好地准备晚上的讲演,该院长薛勃莱先生特地把他的书房让给了胡适,说:“我不来惊扰你。不幸这天花板上的油漆正在修理,有个匠人要上去油漆,他不会打扰你的工作。”

中午11点,哀悼时刻到了。胡适听到外面钟楼上的打钟声,他“抬起头来,只见那个老工人提了一桶油漆,正走上梯子去。他听见了钟声,一只手扶住梯子,一只手提着漆桶,停在梯子中间,低下头来默祷。过了一分钟,钟楼上二次打钟,他才抬起头来,提着油漆桶,继续他的工作”。

胡适目睹了这一场景,他彻底被感动了:“我看见那个穿着油污罩衣的老工人停住在梯子半中间低头默祷,我的鼻子一酸,眼睛里掉下两滴眼泪来。那个老工人也许是在纪念他的战死的儿子,也许是在哀悼他的战死的弟兄。但是他那‘不欺暗室’的独自低头的默祷,是那全欧洲同一天同一时间的悲哀的象征,是一个教育普及的文明民族哀悼死者的最庄严的象征。50万陆军的大检阅,欧洲最伟大的政治家的纪念演说,都比不上那个梯子半中间的那个白发工人的低头一刹那间的虔敬的庄严。”

这就是胡适笔下英国一战哀悼日的故事。以后每逢媒体上读到纪念日仪式和演说的报道,胡适都会想到“薛勃莱院长书房里那个老工人”,在第二天便是九一八的前夜,胡适说“我更想到他”。因为胡适很反感当时国内“一切纪念典礼的虚伪,一切纪念演说的空虚烂熟”。他写此文是要推重一个民族中每一个人“不欺暗室”的真诚与自觉。当然,正如该文最后,胡适还要表达的是:“可以低下头来,静默一分钟,然后抬起头来,继续我们的工作。”

杨宽兴:将灾难变成歌功颂德是愚蠢的

自5月12日起,每一天都有新的震撼,这一震撼并不仅仅来自急剧上升的死亡数字:8000、10000、12000、50000,乃至于可能的十万,更重要的是,在CCTV的报道之外,大地震的惨状以难以想象的血腥和悲惨挑战我们的视觉和想象力承受的极限。

随着救援时间黄金72小时成为过去,民间对这次地震预防及救援的批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我认为,首先应该肯定中国政府在这次灾难中的总体表现。温家宝在地震发生后迅速赶赴震区,大胆深入余震不断的地区考察现场;军队和警察也表现了比较顽强的救援意志,短短几天内能够从瓦砾下救出几万被困民众,政府和军警的这一功绩不可抹杀。至于一些存有争议的问题,比如是否隐瞒预报结果、调度显得混乱、军队集结过慢、直升飞机数量不足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如果承认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性、承认政府不是万能的,那么,悲伤之余,仅就救灾而言,不宜过于苛责中国政府。隐瞒预报结果一说,迄今并无并无太多证据;接受外国救援和设立全国哀悼日迟滞的问题,是中共长期意识形态局限和思维僵化的产物,是阶级斗争和官本位思想的长期作用的结果,但到最后,在民意的压力之下,中国政府毕竟突破了六十年的惯例,最终接受了外国救援队,且将5月19日到5月21日三天设定为全国哀悼日,这些举措不仅仅具有象征意义,常理而言,也会成为一种日后的惯例。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缓慢但值得肯定的进步。

但整个救灾过程中,却有一种让人感到恶心的东西萦绕不去,自5月12日夜间的政治局常委会之后,“正面引导舆论”就成了国内媒体的紧箍咒,“坏事变好事”的一贯做法在十万人的死亡面前显得毫无人性。无论如何,死亡就是死亡,这里没有什么“好消息”,也没有什么“胜利”,面对四川等地同胞遭受的灾难,我们有权利获得及时、客观、全面的信息。但是,以CCTV为代表的官方媒体在严重的死亡面前却表现得近乎冷血,当我们焦急地等待来自地震现场的信息时,屏幕上反复播放的是没有画面的政治局常委会的会议公告,是领导人和人民解放军的独角戏,当CCTV著名节目主持人白岩松将这场救灾说成是一场大戏的时候,也许他没有说错——对官方喉舌来说,也许这真的就是一场喧宾夺主的表演。

我敬佩温家宝先生果断深入灾区之举,但官方喉舌的肉麻吹捧近乎谄媚,这种吹捧是对任何一个人格正直者的侮辱。而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将地震灾难朝“感谢党和政府,感谢人民解放军”这一路数的正面引导,彻底显示了政治高于民众生命的混帐逻辑。

这是中国官方媒体在抗灾中的一贯做法,但这一次显得特别愚蠢,首先,这是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灾难,灾难面前,国人有悲伤和哭泣的权利,无须总是把“积极向上”的主旋律挂在耳边,其次,中国政府的救灾表现大体合格,如果官方喉舌不是这样恬不知耻急于进行自我表扬,民众会给予政府恰如其分的肯定和尊重。

在这样巨大的灾难面前,对真相的报道可能确实需要有一定限制,这不是出于掩盖,而是考虑到民众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如说,当我通过网络照片看到一个罹难孩子腐烂变形的手以及手中握着的一只铅笔,我有点怨恨这张照片的拍摄者,对我来说,这张照片的残酷程度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宁愿不要看到。假如将灾难现场的全部真实图景袒露在民众面前,许多人的内心可能将会变得过于灰暗、沉重而无法承受(在此提请全社会关注现场救援者的心理健康问题)。从这一角度看,有限度地向民众公开真相可能是必要的。但这绝不意味着政府可以将地震事件变为单纯的抗震事件,更不可以借助抗震逼迫民众感恩戴德。仅就CCTV来说,对这场灾难,除了一些局部特写和廉价的煽情,它几乎没有给我们任何有关地震的直观信息。地震是天灾,并不是政府的错误,将灾区的实际情况乃至于救援的不足告诉民众绝不会招致民众的抱怨。我实在想象不出宣传当局“正面引导舆论”的必要。

面对这场灾难,不分国籍、省籍、不分政治观点的人们表现了共同的伤悲和承担,救灾的紧急关头,就连“敌对势力”也在很大程度上暂时放弃了对政府的批评,可以说形成了万众一心的场面,这样的社会共识是自1989年64事件以来所仅见的。这表明了中国民众血脉相连的共同担当意识,也是对中国政府展现出的最大善意,民间社会的这种表现是得体而有尊严的。

应该看到,地震这样的自然灾害超越性别、年龄、出身和政治观点,一旦来临便会加诸一个共同地域内生活的人群,这时候,脚下的土地便成为我们共同的处境。曾经与朋友讨论过一个假设性问题:如果有一天被抛向海外孤岛,硬要你在李鹏和布什之间选择一人作为同伴,你会选择谁?我不掩饰对六四屠杀的主要责任者李鹏的厌恶,但假如必须面对这样的选择,恐怕还是要选择李鹏,因为与他有语言、历史、文化上的更多共同点,而与我喜欢的牛仔总统布什连起码的交流都成问题。这一假设性问题看似荒唐,其实包含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在民主、自由理念的分歧之外,人们还有其它一些共同点和共同关注的问题,比如疾病,比如自然灾害。当利益和政治观点分歧的人们被迫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会在很大程度上放下宿怨,共同面对那些必须面对的严重问题。

我认为,这一次的四川地震展示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种处境,巨大的伤亡面前,物伤其类的感受使每一个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抓紧时间救人,由于这次地震波及范围广,地形复杂,救援工作的难度决定了任何政府都无法避免大量的人员伤亡,急切的心理之下,政府的工作做得再好也难避免人们的抱怨(尤其是中国政府总是在民众面前塑造一个“全能政府”的伟光正形象),但总体来说,这一次的地震灾害面前,中国民间社会表现出了高度的理性精神,对政府并无过多苛责,在这种民意之下,中国政府要做的不应该是千方百计给自己脸上贴金,其实,政府只要让民众了解到地震造成的损失之大,怀着诚意与民众同悲就可以了。谁会对在同一场葬礼上真诚哭泣的人怀有敌视之心呢?由于全社会广泛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珍贵,中国政府如果能以常情常理处置地震造成的损失,这恰恰是它缓和社会对立的良好契机。

但在以CCTV为代表的吹鼓手的拙劣表演面前,这只是一个幻想。试图让民众感恩戴德的自我吹嘘实际上是权力者的自我孤立,比如说,对这场灾难中起到极大作用的志愿救助者,官方的正式表扬中几乎不见踪影,“党和政府”抢功的动机过于强烈,而又过于明显,反而使自己的角色变得不尴不尬。专制政权总是要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大灾面前,仍要将社会成员分为党员、干部、群众、解放军、造谣者……的做法,表明了统治者的统治逻辑是在任何时候都要人为制造分裂。

综观网络舆论,民众在救灾过程中表现了对政府的理解与宽容、表现了社会的高度团结与合作,但在5月18日晚间CCTV举办宣传文化系统救灾捐助义演的过程中,被压抑的愤懑情绪却开始爆发,大量嘲笑CCTV,进而嘲笑“党和政府”的帖子删不胜删。很大范围内,一个承担了救灾主要职责的政府却被民众喝了倒彩,不能不说是中共长期奉行的僵化宣传模式的结果。

我不相信目前的当权者会主动走向开放、民主、自由,但这一代当权者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不愿过于违拗民意和国际社会意见的特点,比如开放海外救援队和设置全国哀悼日等做法,都是以网络为主体的民意施压的结果,那么,面对“正面舆论”表演台下的一片嘘声,“党和政府”是否也该反思自己的“宣传”模式呢?每个人都需要基本的尊严,一个政权也不例外,“党和政府”的宣传机构历来是最愚蠢、最自毁其尊严的一个系统,它用虚伪、扭曲、做作、冷漠、僵化的形象,使“党和政府”的所作所为好事变成坏事,坏事变成丑剧,一个个邢质斌、水均益、白岩松成了架在中国人脑袋上的破锣,既挑战中国人的道德,又挑战中国人的智慧,已经到了非去除不可的地步。而这样的去处对他们个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中国社会改良和渐变的可能性在于我们可以有效地表达意见,及时丢弃那些被证明为损人不利己的政治桎梏,那种动辄就要民众山呼万岁和感恩戴德的舆论攻势就是这样的政治桎梏,“党和政府”还要靠它自我欺骗到何时?

结束中宣部的舆论控制,还民众以言论自由,天不会塌下来。

昝爱宗:祝贺马英九就职——大陆民主自由不会再落后二十年

5月20日,马英九就任台湾最高领导人——中华民国第十二任总统,我向他表示祝贺。

当前,四川大地震灾情依然严重,海峡对面的台湾同胞积极参与救灾,踊跃奉献爱心,尤其是马英九先生心系灾民,乐善好施,捐助20万新台币(大陆最高领导人到底捐多少至今都是一个秘密),而且还积极担当赈灾晚会义工为灾区筹款,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今天,马英九就任总统,提出”和解休兵”,呼吁”人民奋起,台湾新生”,这与大陆提出的和谐社会并不矛盾,两岸本来就是同一个中国,中国人不应内斗,而应和平相处,共享和谐,共同民主,共同自由,共同繁荣。

今天,台湾马英九政府第一时间公布了内阁名单,我观察到他们都是精英治国,专家治国,比如由资深校长来当教育部长,又如一些政务委员是校长、教授出身,还有一些局长也是专家,这点比大陆更有优越性。大陆内阁的教育部长,却是一个党委的一个官僚,从来没有从事过教育工作,主持工作天天闹出”外行领导内行”的笑话。而主管教育的副总理、中共政治局常委之类,也都是技术理工类工程师出身,他们懂什么教育?他们愿意把自己的孩子留在大陆读书吗?他们不过是甘于”外行领导内行”,以权力干涉教育,搞一些所谓教育产业化之类的荒唐运动,实在是误国误民。

看台湾总统选举,我认为是非常民主的,说明台湾人民不但有自由,还有民主,而大陆却是非常欠缺了。所以,我说,台湾是大陆民主的一面最直接的镜子,我们不要说中国人不适合西方的民主制度,我们只要说既然这个制度不错,既然在台湾的中国人适合,那么大陆的中国人也能适合这样的民主制度。

民主是个好东西,它不仅仅姓美,也不仅仅姓台,它适合于全人类,中国不能缺席,大陆人也需要自己选举国家的领导人,共和国的总统。

民主自由,宪政法治,新闻自由,都是普世价值。正如孙中山所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北京的教授王康也说,台湾的自由、民主道路已经不可逆转,其宪政理想和政党轮替制度再次获得历史性的认同和巩固。我想,大陆建立民主自由制度,当从马英九当选总统这一天开始倒计时。虽然大陆在民主自由方面比台湾落后二十年,但随着公民权利、民主自由和法治意识的觉醒,维权运动的推进,公民社会的逐步建立,就不会再落后二十年。

祝福马英九,愿天祈福台湾人,愿民主自由同样扎根大陆各地。

哀悼日:让国家靠近人情令权力走向人性

死伤数字仍在不断攀升。截至昨日12时,汶川地震已造成34073人遇难,245108人受伤。自5.12灾难发生的那刻起,汶川时间便是以血泪生死来凝记。日继之以夜,生继之以死。死伤人数的每一次刷新,都是持续的哀伤中最猛烈的一击。昨日14时28分,与汶川地震发生的同一时刻,国旗低徊,汽笛长鸣,人们肃立默哀,为期三天的全国哀悼日开始,全国人民为地震遇难同胞深切志哀。

汶川地震之极度惨烈,是为国殇。数万同胞的生命,瞬间没于废墟和泥石之中,男人、女人、孩子、老人皆难以幸免。那些生死相夺的瞬间,父母永失其所爱,孩子永失其所亲。汶川成为国人血脉同搏、泪水涌动之所在,哀痛成为举国上下无日无之的心情。哀家国之殇,悼生民之痛,国家最高行政机关确立国家哀悼日,倡议停歇欢娱,为死难同胞默哀,汶川大地震的举国悲痛,终以国家意志和最高仪式得以纾怀表达。

死者安息,生者有为。当哀痛笼罩国家,悲伤难以遏止,生者不能也不愿只是沉浸其中,难以自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一切的死伤,造成无数人世的哀痛,却同时也是自然伟力以诡谲肆意的突袭,扼断人类的苦心经营。自然值得敬畏,生命弥足珍惜。当灾难过去,抚定思绪,我们仍能寄望的仍在人间事物,所能慰藉的仍是社会长进。正如军人和警察无日无夜地搜寻,医生和护士无日无夜地抢救,官员和民众同心一气地团结,公民同胞无私无畏地救助,这人世的一切文明建设,都令我们从死难的悲痛中进发,欲求臻美的生者世界。

国家哀悼日,正是寄寓生命无常的沉痛,感念人生存在的价值,仪式肃穆无语,却满蕴向死而生的生命意义。它纪念的是死,向往的是生,是更伟大更进取的生。个人如此,国家犹然。

逝去的哀痛由来如斯,纪念哀痛的社会形式却随文明日进。正是在这层意义上,是生者的勇气将人类无数的死难,砌入了文明演进的长河之中。于古老的中国传统,以国家名义哀悼生民之逝,仍是政治文明的新事物。尽管我们祈愿这样的事物永世不要再出,它所标定的国家进取、文明进步,却已铭记在中华民族的文明之路上。

这是汶川大地震中,那些极度的哀伤所换取的进步。当国家试着表达人情,当权力试着走近人性,国家哀悼日的黯然背景之上,闪烁了最为可贵的人性之光。谁能说,这无尽哀伤的所求,不曾包含这些政治文明的进步?当家国受难、亿民同悲,政治不再是与心灵无关的事物,权力不只是仅供仰望的深宫,它能在犹疑中捕捉到社会人情的至真至切,深味到国族情感的壮阔深沉。这是我们的国家第一次为罹难的普通公民,降下旗帜,肃然志哀。藉由国家哀悼日,那些冷淡的政治语汇开始满含你我的生命情感,至高无上的国家形式链接到了你我普通人的心灵生活。

我们在汶川大地震的悲痛中醒来,睁眼见出政治的更进,瞥见人世的改良。这足以映射生者的勇气和诚意,看出国家的进取和希望。那些流溢在大地上的普通人的情感,他们为死难痛哭,感念活着真好,他们对厄运无助,对人世感恩。他们默默哀悼,掩面哭泣,他们想做点什么,甚至窘迫内疚。他们想负起责任,他们也内心逃避。国家哀悼日,将无数这些寻常人的心灵一瞬,以静默的仪式一一囊括,哀悼与忏悔、自省与救赎都在此悄悄含蕴。国家形式、社会意志、公民精神同衷共诉,其内生的历史张力将一往无前。

今天,汶川地震后的第九天,国家哀悼日让我们感受到源自国族共同体的内心抚慰和沉痛表达。国家哀悼公民的死去,我们向着光亮的远处站起。面对死难,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在于更顽强的生命联合。当国家不再拒斥表达普通公民的情感,当文明置于最宽广坚实的人性之上,我们也必能历尽劫难而入煌煌现代之林。

长平:从父母避难看救灾的遗缺

我的父母住在距离震中汶川约四百公里的一个小县城,那里受到”5.12″地震及其馀震波及,至今未能恢复秩序。经过我的劝说,父母已来广州暂避。我把他们的个人经历和感想写下来,希望大家从中看到救灾的遗缺,从而尽快补正。

首先要说的是,和汶川、北川等灾情惨烈的地方相比,我们那个小县的损失微不足道,几乎被媒体忽略不计。父亲说,他没有听说有任何记者前往。我在网上 搜索了一下,也没见到任何正式的媒体报导。然而,没报导不能说明没灾情。据乡友会转来的官方统计,全县受灾65万人,死亡8人,重伤37人,轻伤668 人,房屋倒塌2907间,危房27888间,直接经济损失32265万元。从普通民众的感受看,当日全城人惊恐万状,四处奔逃,随後连日夜宿街头,慌乱疲 惫,不知所终。那麽,媒体的这种忽略是否正常?追逐热点是媒体的本性,但是各有侧重更能顾及更全面的信息。我知道,我的家乡远远不是被忽略最严重的地方。 就在震中附近一些能够到达的地方,也被媒体和救援大军晾晒了多日。

在出来避难之前,我的父母遇到的具体问题是,他们的住房被震出数道裂缝,不知道还能不能居住。由于余震不断,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外出过夜。 风雨交加,谣言四起,喧嚣嘈杂,往往通宵无眠,这给本来神经衰弱的父亲带来的折磨,恐怕比地震还要难受,所以他最後决定冒死也要回家睡。如今我又听说,有 些城市力劝市民不要露宿街头,甚至出动城管驱赶,但是没有人问他们的房屋是否完好,裂到何种程度尚可安居。虽然在网上见到危房排查的报导,但是我从分布在 灾区各处的亲人那里,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夜宿街头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多数人在坚持数日之後都已搬回家中,希望政府能够尽快而且随时启动真实有效的危房排查 工作,以尽量减少二次伤害。至于母亲相信政府会给予适当补偿,父亲则认为这次灾情严重,(对于咱们这种小灾情)政府顾不过来,我更是无从回答。

我的父母倒没有夜宿街头,他们和无数聪明人一样,知道最安全的地方是新建的县委大楼,于是每天去那栋大楼的底层大厅抢占一个位置。他们还怀着一种朴 素的期待,以为在这里可以最快得到县领导的慰问和权威消息,但是一直没有任何领导露面。有一家蚊香企业,出于慈善兼商业广告的目的,免费派发蚊香,他们一 度相信是县领导安排的,这家企业只好出面解释是自发行动。由此可见,那些天温家宝总理身先士卒,感动天下,部分基层官员并没有上行下效,形成体制性的责任 系统。而在救灾的过程中,这个系统才是根本的保障。

来广州的头一天夜里,母亲突然从睡梦中惊起,拍打着父亲说:”快跑,又震了!”次日,八岁的侄子在摇晃的公交车上说:”哎呀,会摇出裂缝来的!”我 说了,我们那里并不是重灾区。可以推想,重灾区人的心理问题,恐怕比我们想象的严重许多。社会如何帮助他们,是一个需要十分真诚和细心体察的问题。仅举一 个例子:从我身边的朋友看,年轻人都希望年老的父母外出避难,但父母普遍不情愿,一是怕自己成为累赘,二是不喜欢被暗示为”逃兵”,因为媒体一直在强调 “守望相助”,”坚持到底”。不仅老年人,有些灾区的年轻人也受此困扰。有个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她和身边的人虽然每天都在尽力,但一直被还没有做够的内疚 感深深折磨。她希望媒体能够对那些普通的灾民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幸存下来就是最好的救灾。我甚至希望有更多的渠道把更多的灾民疏散到远离灾情的地 方,让他们在平静的阳光下恢复生活的信心。

我相信当事者的个人感受是最重要的。有很多身处灾区的朋友写出了幸存的经历,自是弥足珍贵的记录,但是从救灾的立场看,这还不够,我希望他们能够从 中总结出灾民的实际需求。我也希望媒体更多地报导灾民的声音,让他们说出自己的要求,而不是事先预设要不要反思、要歌颂还是要揭露等报导立场。

焦国标:为中国2012年全国大选而奋斗

有朋友说,“中国民主化还得二、三十年。”我说,“这都是猪眼,太笨,幸亏没当算卦的,要以算卦为生,绝对饿死。”

那位朋友问了:“别的朋友是猪眼,就请你这鹰眼算算,中国几时民主化?”

“最迟三年。2012年,全国大选。”

“还最晚!那最早呢?”

“最早不确定,随时。”

“哈哈……请先讲讲随时。”

“不要笑。中国危机四伏,随时爆发。一旦爆发,非大选不济,所以叫随时。明白了。那再说说最晚。

“2012年,本届政府期满。如今下届政府候选人已经出现,习近平先生和李克强先生。到时候,交全民大选,二者选一。第一名任国家主席,兼党主席,第二名任总理。怎么样?是不是大选?是不是民主化?是不是最安全的软着陆?是不是中国特色的颜色革命?是不是13亿人民的大狂欢?是不是中华民族的大解放?是不是普天同庆、举世欢喜?”

“好象还真是那么回事。”

“不是好象,而是就得这么办。社会变革不象科学攻关,一个螺丝帽不合就不成事。社会变革完全是一念之差,公有私有之争不就一念之差?姓资姓社不就一念之差?大集体与分田到户不就一念之差?让不让农民继续完粮纳税不就一念之差?都是一念之差。同样,是交由人民大选决定谁做主席、谁做总理,还是指定习、李分别做主席、总理,也是一念之差。可就这一念之差,那意义就差远了,天堂与地狱之别,文明人与畜牲禽兽之分。五千年的文明史,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宇宙飞船都登月了,还在指定国家领导人,象话吗?丑不丑啊?羞不羞啊?”

“保守势力太大,就怕胡锦涛没这个魄力。”

“保守势力有多大?还能比全球自由民主世界的势力更大?预先知会美国、欧盟、日本、韩国、台湾、印度各民主国家,请他们都来帮兄弟一把。那美国太平洋舰队,别在太平洋上瞎转悠了,开进渤海湾,进驻天津港;韩国舰队,进驻大连湾;日本舰队,进驻上海港;台湾舰队,进驻厦门湾;欧盟、印度舰队,进驻广州湾。各就各位,开选。大选当天,再请梵蒂冈教廷那可爱的老头儿,教皇本笃16世,率全球各大洲167名红衣大主教,带领全球21亿基督徒全天山呼祈祷。

有这些友邦、友人镇着罩着,我看它北京的保守势力个个都得变成革新力量。盘活全球民主力量这盘棋,硬生,全球最大个的民主政体巨婴也就生下来了。你的明白?“

“听上去很振奋!你就上书胡锦涛,看他听不听你的。”

“他当然听。就他目前这个阵势发展下去,到届满充其量他也就是个李先念、杨尚昆之辈。虽号称主席,实际上过眼烟云,一事无成,历史地位改明儿连焦国标都不如。可是如果按我设计的这么干,情形就完全变了,那真叫柳亚子先生说的”开天辟地君真健“。如此以来,我就是给胡大人提鞋也不配了。”

(2008-05-19)

焦国标:我实际是个硝驴皮的

我现在弄得是有点儿里外不是人。外面有说我是共产党的特务,理由是,否则凭什么我可以自由出入国门。里面的则有说我是美国特务,原因是我做过美国国家民主基金会的访问学者。还有说我是汉奸,理由是日本外务省官员请我吃过饭,陪我逛富士山,游厢根,洗温泉,住榻榻米。另有说我是台独分子,因为我写过此类文章,访过民进党总部。等等。我明白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而对此我一笑置之。只要自己凭良知、良心而活,为人类普世价值而争,就可以了。走自己的路,让大伙说去吧。古希腊哲人说世界有四大元素(水土火气)组成,英国谚语则说:No!是五大元素,还有闲话。

可是清夜暗室,不免自忖:自己总该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干什么的。

想来想去,身分很多,而最合吾心的角色认定则是:一个皮匠。而且是只负责鞣皮子这一段工艺的皮匠。简言之,一个硝皮子的。此话怎讲?听我慢慢道来。

共产党治国,我觉得几十年来好象一张生驴皮包裹人民,又糙又硬又难看,除了硌人还是硌人,带给人的好感觉不多。因而必须经过芒硝浸泡,将其柔化,由生驴皮变成熟驴皮,才可以切皮带,做皮衣,敷百用,让穿戴的人舒服。当然,若熬阿胶,就别硝了。回顾十多年我的言论写作史,从最初呼唤农民的国民待遇,到讨伐中宣部;从为野心家、阴谋家平反,到为外国租借摆好评功;从主张日本入常,到谈论台独、藏独,莫不出于软化共产党(的意识形态)这个目的。

自5月19日一连三天,全国降旗哀悼地震死难者。为平民百姓降旗致哀,这在中国是第一次。据网上浏览,中国和解智库和葛剑雄教授是其中两例比较突出的呼吁者。实际上早在十年前,1998年,钱钟书先生去世时,我就写过《该为钱老下半旗》,当时还引起不小的影响和争议。我当时写此文的逻辑是,新华社报道钱先生去世的用词,与《国旗法》里有关降旗的规定吻合。既如此,就应该要么下半旗致哀,要么就是新华社过誉了。这只是说得出的表面理由。写此文的真正动机则是要改写国旗只为国家领导人逝世而降的历史。换言之,也就是要把降国旗这块硬驴皮给它泡芒硝里鞣了。

我曾说我写作的一个最主要动机是脱敏,要突破一切不能自由言说的领域,包括台独、藏独、法轮功。脱敏本质上也是一种硝皮子。这次四川大地震,硝了好几片生驴皮。降旗说过了,其他如奥运火炬停传三天;允许美国军机运送救援物质;开放媒体采访,等等,都属硝驴皮之类。如果共产党在对日、对美、对台、对藏、对法轮功、对异议人士、对民运人士、对党禁报禁等等方面,都一块块被软化了,中国也就人不知鬼不觉地民主化、软着陆、和平演变了。果如此,中外──包括共产党自己,不就都皆大欢喜了吗?这就是我的世界观,这就是我的方法论。

(2008-05-19)

野  火:对比中反观救灾

四川汶川的7.8级地震,死亡人数现在已从13日公布的8,900多人迅速逼近50,000多人。这还只是中国官方媒介认可的数字,尚不包括位于震中的死亡人数。但即使是按照官方现在认可的死亡人数,也已经是美国“9.11”死亡人数的十倍之多了!但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国家要拖到现在才情不甘意不愿为地震中遇难的同胞降下半旗以示哀悼呢?

我记得邓小平死时,中国政府就要求全国所有机构必须降下半旗。难道成千上万个沉甸甸的平民生命,尤其是无以计数的孩子们那鲜花般娇嫩生命,都抵不上邓小平一个人的重量?

如果是在美国,象如此惨厉的巨灾,一发现就会马上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然而,中国政府却上宣布,四川的地震不会影响奥运圣火的传递!在中国政府的眼中,一次奥运圣火的传递都要比大量无辜平民的伤亡重要得多……

这样轻视生命的理由何在?

这几天,我和我太太天天晚上坐在电脑旁一边看灾情图片,一边忍不住泪流满面。很久很久以来,我都没有看到太太哭得如此伤感,哭得如此不能自已。这是因为网上的图片太残忍、太真实、也太触目惊心了!

这些揪心的画面,这些可怜的小小生命,成了灾区中最脆弱的一群。

他们在临死前,向着天空挣扎着,从瓦砾中伸开着那一双双小手,让我目瞪口呆,痛心不已。看着那些孩子被活生生压死在水泥板下的照片,我只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语言全都显得苍白无力。可怜的孩子们啊,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次地震可以看出,震塌的几乎都是学校的大楼,因此,许多网友愤怒地发出质问:“为什么所有学校的建筑都比政府大楼脆弱得多?”、“为什么死去的都是孩子?”据说四川都江堰地区还有许多“希望小学”,然而这次倒是真正让孩子们彻底丧失了生活的希望和梦想。

“中国……孩子的地狱!”如果用这句话来表述对那些死去的孩子们的生存描述,是一点也不过分的。看看网上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悼诗是怎么写的吧。

  孩子,对不起

  该死的不应该是你
  世上最坚固的房子本应是教室
  可我却眼睁睁的看到
  最先垮塌的是你们学校
  原来欢声笑语的地方,全成了废墟

  孩子,对不起
  你倒下了,让大人还怎么有脸站立
  我痛恨自己
  因为我没有能力加固你们的校舍
  如果我有权利
  我一定要让你们的校舍和政府大厦一样坚固
  在地震中依然雄伟挺立

  孩子,对不起
  我只能默默地哀悼
  用泪水洗净你脸上的血迹
  安息吧!孩子
  但愿天国里有纯洁的祥云
  护佑你幼小的亡灵,随风而去

CCTV,请闭住你的臭嘴!

谁能想到,大地震发生后的次日,CCTV主持人仍然可以面带灿烂的微笑报道四川发生的特大地震,而且,你还可以从他们嘴里听到如此冷血的声音:“死亡数字比较乐观?”、“灾区群众情绪稳定?”

……难怪有的网友对此愤怒地讥刺道:“最好让主持人的老父亲也在沉重的水泥石板下压两、三天,看看他是不是也能做到情绪稳定?”

这几天,举凡灾区报道,CCTV不是报道民众最关心的死亡人数、还有多少人被埋在倒塌的废墟下,而总是报道党中央如何“高度重视”,领导人发表了什么“重要讲话”……

但好在温家宝总理在对登机部队领导所讲的一句话才算一句人话:

“我就一句话,是人民在养着你们,你们自己看着办。”

这句话有可能成为一句人性流露的经典。不管温家宝是出于什么动机,这句话至少让人感到他作为一个人,而不是共产党的官僚依然良心尚存。听着这句话,当时我的眼眶也不知不觉地湿润了。这句话,比CCTV主持人带着微笑所说的无耻谰言要好上100倍!

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同意”国际救援队伍的进入?

地震发生后的第二天,布什同胡锦涛通电话表示美国原意对震灾提供任何援助。日本、台湾、美国及欧洲等国家或地区的专业救援组织,也在第一时间向中国政府发出了请求救援的申请,但中国国家民政部却表示,由于目前灾区交通道路受阻,救援人员都难以到达灾区,所以现时很难安排国际救援人员前往救援,但仍然代表中国政府和人民感谢各界支持和关心,云云。

还有,捷克外交部13日证实,中国已经拒绝捷克派遣一个带搜救犬的地震救援专家小组前往四川灾区参加寻救被压在瓦砾堆下的幸存者的援助。捷克外交部女发言人苏姗纳。奥帕勒塔洛娃13日上午向捷克新闻社证实,这项援救建议已遭中国拒绝。捷新社说,中国宁愿要钱。

中国表示对财政援助有兴趣。这位发言人还说,带搜救犬的地震救援专家小组只在地震发生后头三天特别起作用。如果再晚就会失去意义。

可是在这最关键、最有希望的“黄金72小时”里,外援就这样被纷纷“暂时”蛮横地谢绝了!谁都知道,早一天向废墟下面的生命施以援手,存活的概率就大一线希望。许多网友得知此情后,不禁愤怒地驳斥道,“他们不是来旅游的,是来救人的。为什么迟迟不批准那些更有经验、更有技术实力的国际组织的善意申请?”

网友的焦虑是有根据的。因为,大家遗憾地看到中国军人的施救手段,仍然还停留在“一把铁锹”的水平上。既然中国政府只能用如此原始落后的办法救灾,那么,还有什么理由放弃世界各国的专业救援队伍进来呢?现在,直到拖过“黄金72小时”的搜救时间,政府才“同意”日本、台湾的救援队伍进入。这是为什么?

现在经过朋友们的提示,才终于解开了我的心中疑惑:

试想,中共如果在“黄金72小时”内允许外国救援队伍入境,那么政府在“人民群众中”捞表现分的机会不就大打折扣了吗?如果老外的那些先进设备让解放军的落后工具相形见黜,如果老外们舍己救人的勇敢表现更能赢取民心,如果让老外看到中国的学校建筑居然有那么多典型的“豆腐渣工程”,那么,今后面对自己的“灾民”,政府如何解释?更重要的是,如何保证积极稳定的舆论导向?而且,如果让老外把灾民的悲惨画面传到国外,岂不大大影响了盛世中国的颜面,尤其是最高领导人的脸面?

现在“黄金72小时”的宝贵时间已经过去,你老外们尽管来吧,反正已经不会有什么活人了,抢救活人的机会我们解放军已经捞够民心分了。原来这就是政府迟迟不给已经在机场整装待发多日的日本、台湾救援组织答复的原因。这与前不久发生在缅甸的情形何其相似乃尔!

一句话,人民的生命是次要的,和谐社会的盛世形象才是他首要考虑的。

然而,对生命的重视程度是衡量一个国家的重要标准。尊重自己才能获得别人对你真正的尊重,同样,尊重每一个公民的生命,才能使这个国家获得真正的凝聚力。而现在,面对逼近50,000多人的遇难数字,号称“以人为本”的这个国家,却连降下半旗都不屑于去做,这让我们这些苟活着的人,今后还能看到什么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