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水:民主是解决西藏问题的钥匙

3月中旬以来,西藏及甘肃、西川和青海藏地发生骚乱,震撼世界,却没在大多数中国人中激起普遍的波澜。这种巨差本身就是极有意味的中国特色。西藏人民为什么抗暴、而不是通过和平请愿示威表达呼声?他们的权利和自由为什么不能得到保障?西藏问题积淤太久,西藏问题是中国问题的一个子题,在现实一党专制制度形态下,单纯寻求解决西藏问题很不现实,那么解决中国问题的钥匙掌握在谁手里?解决中国问题的途径是什么?笔者提供一些个人感受与各方人士探讨。

中共政府不能取信于世

我们不妨从3月14日拉萨骚乱的几个疑问说开。第一,死亡人数,中共声明是18人,西藏流亡政府披露是100多人,相差悬殊;第二,骚乱起因,中共官方报道是达赖喇嘛集团有策划有预谋的暴乱行为,而达赖喇嘛近年一直主张非暴力,不求西藏独立,祇求大西藏的高度自治,事后连发两次主张相似的声明,4月1日公安部发言人称在藏区发现大量武器,藏人准备“武装起义”;第三,西藏自治区常务副主席白玛赤林在接受17家赴藏媒体联合采访时答复,政府没有出动解放军平息骚乱,那么14日后穿棕褐色豹纹迷彩服、驾装甲车在拉萨街头警戒、巡逻的是什么人,常识告诉人们这不是武警也不是警察。4月1日新浪网转载《解放军报》一篇西藏军区某摩步团在布达拉宫广场受阅文章的资料图片显示,受阅士兵与平暴士兵着装一致。常识再次告诉人们:1,解放军各兵种制式军服在大小军区是一致的;2,西藏军区属于解放军序列。

以上三项疑问,其实已有部分答案,但第三方的全面独立调查结论,才能让更多人信服。前提是中共有足够的自信和诚意,第三方的独立调查才有可能保持不受干扰、独立客观地进行,而不似17家媒体和15国使馆官员被中方全程陪同、安排。

中共将政府信用严重透支,不能取信于世界,刚在去年言之凿凿向全世界承诺开放媒体采访,3月14日拉萨骚乱一发生就驱赶国(境)外记者,甚至外国游客,从一开始中共政府就将自己陷入被动位置。政府出动武力镇压是实,保护海外记者和游客安全是虚,这凭直觉就能分辨清楚。

这次骚乱也可以看出,政府对待突发政治事件,依然在延续老旧的思维和手段,与1989年镇压拉萨骚乱和北京民运,如出一辙。骚乱渐起——政警观望——打砸烧抢——武力镇压——双方激化——流血伤亡——抓捕戒严——通告自首——全国通缉——快判快押——恢复秩序。双方没有谈判,没有妥协,没有和平,没有制衡,不能在对等的平台上展开博弈,而祇能通过暴力解决,都在使用暴力证明自己的政治正确。但是,在中国为什么人民祇有使用暴力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国家宪法规定的游行、示威、言论自由都被剥夺,法律不被人们信仰时,这很说明这个国家(政府)的专制性,这时来自民间的暴力就是合乎情理可被理解的诉求手段。以暴制暴,具有局部的正义性并符合自然法则。

解决西藏问题的钥匙在中共手里

王力雄着文《达赖喇嘛是解决西藏问题的钥匙》,是从实用角度做出的判断,依我看并不能解决西藏问题。西藏问题(包括新疆问题)是中国问题的两个子问题,二者祇有放在中国问题的大背景下,才有可能获得最终解决。因此,从长远、可行的角度分析,中共当权,在现实的主权框架下,解决西藏问题、新疆问题的钥匙掌握在中共手里,前提条件是中共仿效国民党蒋经国开放报禁和党禁,主动施行制度转型,这是出于社会转型成本最低的考量,而不是对中共寄予奢望。中共祇有实施宪政民主制度才能最终解决西藏问题等系列中国问题,并最终解放自己,而不是靠剧烈的暴力镇压获得所谓主权统一和社会稳定。在逐渐融合、民主化的过程中,西藏、新疆等少数民族地区可通过全民公决,决定联邦自治的方式,涵盖除军队和外交之外的文化、宗教、生活习俗、地方法规、环境保护等等议题,汉藏等所有民族是平等的、互尊的、谈判的、和平的、双赢的。

抛开虚幻的国家统一不谈,单纯从西藏自身的地缘位置、历史沿革和文明传统来看,西藏独立是没有前途的。西藏独立与否,不要用国家主权来说事,要站在超越国家主权、更加高远的人类文明发展的角度来看待。我信服西方学者的一句话:古老文明祇有在现代文明的屋檐下才能得以保存。我们要承认西藏现存的宗教文化、生活方式等人文积累,也是整个人类文明的一部分,祇是文明程度有差别、他们的文明外人很难理解而已。因此,西藏人民与其争取自治,不如汇入中国广大的其他民族,一道争取中国人的民主自由来得现实。

站在第三方角度观察,单就这次西藏事件而言,达赖喇嘛的政治智慧和策略远在中共胡温之上。达赖喇嘛作为藏人拥戴的精神领袖,他的言论在这次事件中表现为其一贯主张的一致性和连续性,即非暴力、不独立、高度自治。他呼吁藏人克制,不要排斥汉人,反应敏锐而及时。反观北京当局,先是驱逐记者,违背国际承诺先失一着,接着否认军警开枪镇压,但随即承认在西川阿坝州“军警开枪自卫”。3月27日,在国际巨大压力下,又挑选17家海内外媒体返藏采访,但至今否认军警开枪打死示威者;紧接着安排西方15国驻华使馆官员赴藏参观。官方两次组织海内外人士赴藏,并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第三方独立调查,恰恰印证官方惊慌失措,应对无方,先撒谎然后圆谎的愚蠢。总是自己给自己使绊子,被自己的谎言打倒,让中国一再失信于全世界。中共的愚蠢还表现在连篇累牍传播虚假和片面新闻,有意无意制造、煽动“汉藏仇恨”,这非常居心不良。另一个例子是,达赖喇嘛在最近的一份呼吁书中透露,自2002年以来,西藏流亡政府与北京已有6次接触,但北京政府从未公开,这让中国大陆民众一直误以为达赖喇嘛是煽动藏独、鼓动暴力的首脑,北京完全歪曲了达赖喇嘛不藏独、非暴力的本意。当局历来善于煽动、纵容野蛮的民族主义情绪以达到一党统治的目的,这已被许多重大事件证明。

我个人认为,西藏独立不可取,前面已作简要分析。其次,达赖喇嘛的“大西藏”高度自治主张,在一党专制下亦不现实,这源自两个事实判断:第一,1955年之前西藏实行的“政教合一”自治形式,与人类现代文明相去甚远。第二,中共占领西藏之后设立的“西藏自治区”,是一个极不健全的制度模式,50年来北京政府在主观上极力维护西藏主权统一,尽管中共实行的“少数民族自治”有名无实,但也不能否认客观上将现代文明传导给了西藏。这种现代文明可以看作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并且西藏人有权利享用任何文明成果,中共祇是扮演了一个被动传导者的角色。西藏人不必感恩,中共也不值得表功。

文明融合是人类发展的必然过程

我还可以提供几件有关西藏和藏人的个人体验。大学时,我的班级有两名来自甘南州卓尼县和玛曲县的藏族同学,高考分数比我们低200多分,分别叫李××、臧××,他俩的姓名、穿着、饮食、语言和生活习惯完全汉化,祇会讲几句简单藏语。其次,1990年我在甘肃省劳教所三大队,甘南州公安处送来10多名高龄吸毒藏民,年龄均在55岁以上,他们因种植、吸食鸦片而劳教,实际上是在劳教所强制戒毒。他们都用藏族名字,穿着半汉半藏,他们彼此之间交谈用藏语,但也能听懂大部分汉语普通话。我至今记得其中一个叫安龙木久(音),我当时用他的名字做标题写一首诗送给他。

20年前,在青海藏地旅游,我被塔尔寺虔诚的转经、跪拜藏民,以及精湛的唐卡和酥油花打动了。初次品尝藏人酿造的浓烈纯正的青稞酒,从此成为我的最爱。虽然至今我不能理解藏人的宗教情怀,但是能被另外一种文化瞬间感动并产生好感,那么,藏文明就值得尊敬,藏人的民族性、个人权利、自由天性与其他民族都是共有的,更值得尊重并受到保护。

拉萨骚乱发生几天后,我回父亲家,将海外报道的军警开枪消息告诉他,他说了两句话:“我咋看不到电视……开枪是不对的,你别参乎!”父亲高龄80多岁,少年参加八路军,中共党龄跟胡温的年龄相当,杀过日本鬼子和国军,三次获得军功章。离休20多年,至今耳聪目明,身心健康,定期参加老干局的党员会。他曾说过,住公家房,每月拿几千元工资,看病费用都报销,逢年过节都有组织登门慰问,他感到党组织很好,很知足。我跟父亲常有争论,我先后数次因反共入狱,他除了讲我要有政治头脑,基本都保持沉默。说实在的,父亲从一个目不识丁的放牛娃加入共军几十年,他完全被组织洗脑了,他看不透中共的邪恶,也忘记自己被组织审查,全家被下放的磨难。我与父亲都无法改变对方。我啰嗦这么多,是在说明,以我父亲一个铁杆中共党员身份,他的话证明两个基本事实:拉萨事件,政府实施新闻封锁;政府开枪杀人是有罪的。

少数民族文明与外来文明不断融合,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必然过程,一部人类进化史,就是各种文明碰撞的历史,而这种碰撞难免以战争、贸易、殖民的方式表现出来,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某种程度上“汉化”与外来文明是同义词,而“藏化”也同样带给了外界质朴的宗教文化、超脱的生死观和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先进意识。藏地开放,就是传递并分享藏族文明的过程。

西藏事件,将中共保守僵化落后的制度病灶全然暴露出来,这未尝不是好事,它能否成为打响中国民主化的第一炮,有待各方合力博弈。但藏人3.14抗暴事件,终将有一天被所有的中国人祭奠。(2008年4月1日)

冯崇义 杨恒均: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民族主义

【前言:5月9日晚在悉尼科技大学中国问题研究中心的会议厅,举行了集演讲、讨论与座谈于一体的聚会。会议主讲人悉尼科技大学的历史学家冯崇义博士做了主题发言。正如冯博士在开场白笑言,看到学生杨恒均最近在网络遭到众多愤怒的爱国者和愤青的口诛笔伐和围剿,他这位做老师不能置之不理了。冯崇义博士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阐述了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民族主义,与在座的青年学生和华人华侨推心置腹。当天参加会议的包括来自悉尼各界的华人华侨,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还有来自悉尼新兰威尔士等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包括有组织到堪培拉保卫火炬的留学生组织者和代表。会议原定两小时,由于热烈的提问和讨论,直到四个小时后的深夜才散场。会议气氛和谐,虽然与会的华人华侨和留学生在重大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但大家却都认真听取对方意见,理智讨论,各抒己见。这篇文章是基于冯崇义博士的演讲,由冯崇义和杨恒均两人共同完成】

提要:

由西藏事件和奥运圣火传递引发的中国留学生和海外华人华侨全球性“爱国大游行”,举世瞩目。中国民族主义的飙升对中国是祸是福?中国与西方媒体的对垒是否意味着文明冲突?西藏问题的核心是价值分歧还是利益之争?人权与主权孰轻孰重?在全球化时代如何安置爱国情怀?当今的青年留学生和华人华侨如何挨过?这些是本文试图回答的问题,现归结如下:

一、中国民族主义旋风之风源何在

二、目前的中西对垒是否体现着“文明的冲突”

三、人权与主权孰轻孰重

四、中国民族主义的飙升对中国是祸是福

五、全球化时代如何安置民族主义与爱国情怀

界定题目中的三个核心概念

。民族:现实中或想象中的文化和政治社群

。民族主义:以本民族为中心的思想信条和以本民族为忠诚对象的情感

。全球化:人类一体化的历史进程

“民族”和“民族主义”互为因果,必须放在一起来界定。这两个词汇有很多用法。按我们的理解,“民族”指的是现实中或想象中的文化和政治社群。当所指是人群时,强调的是文化身份;当与国家联系在一起时指称的是地域和政治身份。“民族主义”则同时指以本民族为中心的思想信条和以本民族为忠诚对象的情感。这种思想信条和情感可以表现为旨在构建一个民族、追求民族独立、维护民族统一、捍卫民族主权和扩张本民族的利益甚至于领土的各种活动和运动。

“全球化”是人类一体化的历史进程。广义的“全球化”指的是十五世纪“地理大发现”以来的人类密切交往;狭义的“全球化”指的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冷战结束以来的人类一体化现象。早期的“全球化”所达到的高度,在某些方面为当代所望尘莫及,比如十九世纪“金本位时代”人、财、物的全球流动,没有遇到现在这么麻烦的边界壁垒。我们之所以将冷战结束以来称为“全球化时代”,是因为人类在这个时代才自觉地追求“全球化”,制订一系列全球规则,并致力于构建全球伦理。而且,经济的一体化和新科技的进步使地球变小了,使人类各部分成了共同居住在一个小小“地球村”里息息相关的村民。

一、中国民族主义旋风之风源何在?

。对“百年屈辱”的集体记忆和“雪耻”(报仇雪恨)心结

。中国经济崛起带来的刺激与梦想(“中国人的世纪”)。受害者情结与“西方阴谋”论

。西方列强的两重性(自由民主vs.霸权主义)

。长期的宣传教育与“爱国”的道德含金量

。民怨的宣泄(海外华人华侨打工留学的辛酸、挫折与愤慲)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民族主义旋风频繁席卷神州大地甚至于全球。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如火如荼的景象,使一些人心潮澎湃,令另一些人触目惊心。例如1996-1998年间的“说不”风潮与反西方情绪宣泄;1999年科索沃战争期间北约误炸中国注南斯拉夫使馆而引发的“抗美援南”风波;2001年海南中美撞机事件引发的反美风潮;2005年日本申请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引发的反日风潮(小泉参拜靖国神社、审定通过歪曲历史的教科书、把台海纳入美日安保范围等引发反日抗议不断);以及最近的西藏骚乱和奥运圣火传递引发的反西方风潮。这种一触即发中国民族主义旋风,原因错综复杂。但这些原因可以归结为两大类。一类是没有妥善疗治历史创伤而造成的情结;另一类是不健康因素的诱导。

对“百年屈辱”的集体记忆和“雪耻”(报仇雪恨)心结。现代中华民族是一个受伤的民族,外伤内伤都很深重。外伤指的是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一百年间中国受到列强的持续侵略,兵连祸结。内伤指的是由传统的蒙昧封闭思想、未能有效抵制外来侵略的挫折感、专制腐败政府转移视线的宣传教育等因素促成的排外心理。世界上受战争创伤和外侵创伤的民族与国家并不少见,但是在那些以自由主义立国的发达国家,都能妥善疗治历史创伤,捐弃前嫌、化敌为友。欧洲那些国家历史上打的大战小战多如牛毛,但他们现在将命运联结在欧盟之中,热乎得很。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感悟“仇仇相报何时了”的智慧,也不缺“化干戈为玉帛”、“相见一笑化恩仇”之类的佳话,但当代很多国人的心灵深处充满了仇外的集体记忆,做梦都想报仇雪恨。

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间里,“仇恨”成为支配我们国家和民族的“精神支柱”,不但让国家错过大好的发展机会,也让我们民族至今仍然对逐渐被世界各个民族都接受了的普世价值抱有深深的敌意。

胡锦涛日前在日本的讲话中提出了如何对待仇恨的新思维,他说,要牢记历史但并不是要延续仇恨。这话很有分量,值得深思。

中国经济崛起带来的刺激与梦想。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取得了骄人的经济成就,有目共睹。我们从处于崩溃边缘的“短缺经济”,焕然一新,迅速变成经济增长最快的全球经济增长极。本来,经济高速发展起来了,给国人带来自信心,实在是大喜过望。随着经济地位的提升,中华民族要求相应的国际地位,既合情,也合理。中国现在是诸多国际组织中举足轻重的成员,是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这种地位与中国经济贡献及经济实力相比,还是比较匹配的。值得我们警惕的是,野心的恶性膨胀,便绝非吾国吾民之福。德国、日本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经济发展所引发的民族主义狂热,使这两个民族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弥漫部分国人,特别是各级中国官员之中的“虚骄之气”,确实令人担忧。连中国学界一些学养不足、修养欠缺的一些学人,也大谈特谈“中国的世纪”来刺激暴发户心态,勾引国人奔向民族主义狂热的火坑。

二战结束以来,那么多发达国崛起,哪个国家曾经喊过是他们的世纪?法律政治框架还停留于前现代、支撑中国经济发展的核心技术几乎全靠引进,生态底盘那么脆弱,哪来“中国的世纪”?在全球化的时代,大喊“中国的世纪”,更加体现民族心理的不健康。回想八十年代,我们对日本的电器、日本的汽车、日本的电影电视、港台的“靡靡之音”,简直是爱的迷迷糊糊。现在,不但根本不把港台放在眼里,连“小日本”也不屑一顾。但是,我们不能“人一阔、就变脸”,失去往日的谦和,如果我们曾经谦和过的话。更何况,放在全球视野内,中国这些年所取得的成就也还骄傲不起来。人均GDP是最硬的经济指标。在全球两百来个国家和地区中,中国的人均GDP排名至今仍然在一百名之后。中国大陆的人均GDP现在所达到的水平是日本、台湾等周边国家和地区在五、六十年代就已达到的水平。中华人民共和国立国六十年,才取得别人十几二十年所取得的成就,狂得起来吗?且不说我们的经济成就,代价要比别人大的多,血汗工场,黑窑童工、能源涸竭、生态底盘破坏,人文代价和环境代价都严重威胁着可持续发展。居安思危,我们还是留一半醉、留一半清醒为好。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点值得我们在世人面前炫耀的成绩,顶多就是“我们养活了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虽然还有几千万人忍受贫困,但好在没有人活活饿死了。

受害者情结与“西方阴谋”论。那么,中国民族主义狂飙,是否被别人招惹起来?中国民族主义狂飙针对发达国家、特别是日本和美国,良有以哉。针对日本,着眼点是过去;针对美国,着眼点是现在和未来。近代以来,中国是被侵略国家,作为旧时代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受害者,痛深创巨。加害于中国人最大的是军国主义时代的日本,所以至今令国人咬牙切齿。(另一个与日本同等的加害者是俄国,但国人却没有反俄风潮。这是由于战略原因政府让它处于休眠状态的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何时会引爆)。美国在近代以来帮中国的时候多,害中国的时候少,为什么也成为中国民族主义狂飙攻击的首要目标之一?理由就在于美国是头号世界强国,既令人羡慕、也令人嫉妒。在部分国人那里,美国是中国的头号竞争对手,“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也”,岂能不反美?而且,美国好做带头羊,老是对中国“说三道四”,很多国人恨不得“灭此朝食”。不管怎么说,在现实中,在和平发展时期,中国早就不是受害者,而且还是受益者。无论是通过各种援助,还是通过互利双赢的经济交易;无论是通过争取回报资金投资,还是通过友好的技术转让,发达国家都在有意或者无意地帮助和鼓励中国兴旺发达。

发达国家的利益,早就与中国的利益紧紧捆绑在一起。主导发达国家的思维和政策是:中国的兴旺发达、市场繁荣,他们就能够“日进斗金”;一旦中国天下大乱,没有哪一个国家受得起“黄祸”。吾国政府及部分国人老是做出耿耿于怀的姿态,占领道德高地、占领逼债讨债的对弈优势,是否体现着中国人特有的“谋略”?而非常有趣的是,理由则是“西方阴谋”。按照这种“西方阴谋”论,西方发达国家及发达国家的人民,不愿看到、甚至于害怕中国强大起来,于是乎千方百计阻挠、破坏中国崛起。这种“莫须有”的猜忌,是否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希特勒当年向全球强手挑战,除了藐视那个“小小环球”之外,就是认为别国都有阻挠“第三帝国”崛起的阴谋。

“西方列强”的两重性(自由民主vs.霸权主义)。历史上的“西方列强”,具有典型的两重性、同时扮演两种角色,一身两任。他们一方面是自由民主的典范,另一方面又是殖民主义的罪犯;他们一面对内民主,一面对外侵略。殖民主义时代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而结束。新时代欧美各国获取海外利益,靠的是交易,而不是侵略和掠夺。

长期的宣传教育与“爱国”的道德含金量。中国大陆长期的爱国主义宣传教育,我们都领教过,不须赘言。相当长时期内,国家靠的就是马列主义和民族主义两种思想力量。现在马列主义这些词语只在会议文件中偶尔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出现,相对来说,民族主义开始粉墨登场,独领风骚。

中国大陆有一个奇特现象,那就是现在很多青年对毛泽东还崇拜得一塌糊涂,理由是“毛泽东够横”,天不怕地不怕,要是他在,美国日本就如何怕我们了。这实在是二十一世纪最大的童话,这些年轻人不知道的是,在老毛的时代,没有几个国家真怕我们。是我们自己关起门,拼命折腾自己人,把自己人折腾怕了而已,最后还弄死了好多万同胞。而与此同时,美帝和日本都在突飞猛进地发展。有些留学生竟然也有毛泽东情结,却不知道,如果真的老毛还在,你们根本连国门都走不出来,就算以各种方法走了出来,你们或者你们还在大陆的亲戚,保不准就是卖国贼和汉奸了。

话说回来,在民族危亡的生死关头,国人的爱国曾经是非常的神圣和高尚。所以,提起爱国,足以令一些善良的人们热血沸腾。五四运动、五卅运动、一二九运动、抗日救亡运动,真的是大仁大义。可是,爱国是如此神圣和高尚,使得现在的一些人可以充当“爱国贼”,以“爱国”为旗号敲诈勒索、谋取私利,掩藏自己卑鄙龌龊。爱国热情一起,政府的恶行就不重要了,火车出轨也没有时间公布了,股市肮脏内幕也微不足道,九岁到十六岁的女童工一边卖血汗钱,一边被强奸,也最好不要提,免得影响国人一致爱国。历史的教训显然没有被吸取——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卖国的恰恰是那些不停号召民众爱国的政府们:他们贪污腐败,割地求和,镇压人民,取悦外国。中国历史上所有的国家“被卖”几乎都是统治者自己的贪污腐败把政权弄丢了。

民怨的宣泄。国内社会,积怨甚深。被官府欺负所积累的冤屈、由社会不公激起的愤愤不平、坑蒙拐骗造成的不爽、丛林法则下的激烈竞争所带来的郁闷、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带来的烦恼,不一而足。至于海外华人,背井离乡来到异国他乡,打工留学中的辛酸、挫折与愤慲,也不足与外人道。爱国风潮是这些怨愤宣泄的好机会。利益集团适度地玩民族主义这把火,以转移视线、转移怨愤的对象。但是,民族主义是把双刃剑,当这些被煽动起来的愤青突然发现更加让他们愤怒的对象的时候,官方和利益集团就有可能引火烧身。所以,近期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还基本可以控制,我们不妨称它为“收放自如的自发的爱国主义”。

二、目前的中西对垒是否体现着“文明的冲突”?

。“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冲突只是幻觉与幻象

。帮助“落后民族”发展经济、要求“落后民族”知恩图报,也非“中国特色”,而是西方曾经有过的殖民主义心态

。对垒的是同一世界文明内部的专制主义政治理念与自由主义政治理念

最新一轮的中西对垒,表面看来很像“文明的冲突”。在中国是官民一体、海内外华人一体;在西方是西方各国惊人的一致,而且也是官民一体,比政府声音更强盛的是公民社会的声音,也就是民间的媒体和非政府组织的声音。

但是,这种表面上“中国文明”与“西方文明”的冲突,只不过是幻觉与幻象。什么是“西方文明”?是西方的自由民主,还是西方的法西斯主义?是西方的社会主义,还是西方的资本主义?是西方的科学理性,还是西方的宗教迷狂?是西方的和平主义,还是西方的霸权主义?“西方”从来都是多元复合体,中国人也早就不是铁板一块,早就进入了价值多元化。在西方心仪专制的人大有人在,在中国则有越来越多的人追求自由民主。

在西藏问题上,世界关注人权,国人大谈主权,牛头不对马嘴,两个议题风马牛不相及。西藏问题根本不存在主权问题,迄今为止没有西方国家挑战西藏的主权,甚至没有一个媒体否认西藏是中国的领土,在这种情况下,何来激动全国沸腾的主权问题?至于说到西藏的分裂势力,就更是一小撮藏独所作所为,他们是被我们赶出中国土地的一些流亡分子,大多数集中在印度而不是西方,西方收留他们也是出于人道,难道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和西方主流有什么关系?西方人如果真要支持西藏独立,也没有必要躲躲闪闪。我们大家注意到,就在西方问题沸沸扬扬的时候,美国夏威夷州的土著占领了一个老房子,宣布夏威夷从美国独立出来。美国人是如何对待这个问题的,确实值得中国人思考。

西藏问题出来后,阴谋论满天飞,这些阴谋论激起了国人的爱国热情。可是,大家在看到西藏打砸抢分子的行为的时候,听到过他们喊西藏独立了没有?他们到底为什么在打砸抢?是反对欺压、歧视和不公正?还是要求独立?一个受到全世界大多数国政府和民众尊重的宗教领袖一夜之间变成了“外表是人类,内心是动物”的恶魔,实在是匪夷所思。好在中国政府及时调整策略,展开与达赖的对话。希望此举不只是在外来压力之下的权宜之计,而是我们政府高瞻远瞩的政策方正调整。既然我们能够对屠杀了千千万万中国人的日本人说“不延续仇恨”,又为何不能和一个热爱和平的兄弟民族坐下来谈谈?

帮助“蒙昧落后民族”发展经济、要求“蒙昧落后民族”知恩图报,也非“中国特色”,而是西方曾经有过的殖民主义心态。

对于中国来说,我们现在不存在什么“文明的冲突”,中华文明是什么?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还是孔老二的“民为贵,社稷次之”的思想?相对于文明的冲突,我们的问题是被越来越多的民主政体所包围。中国不管如何淡化意识形态,反复强调“多样化”和求同存异,事实是,与我们拥有近似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的国家已经越来越少——除了北朝鲜、古巴和越南外,就是缅甸等为数不多而且摇摇欲坠的那几个。如何面对普世价值的水银泻地般的侵蚀,如何“以人为本”,让国家和政治体制服务于人的发展,而不是让13亿人服从于“国家”,才是我们政府和人民应该共同思考的。(见杨恒均《致命追杀》)

三、人权与主权孰轻孰重?

。人权与主权都是西方的现代概念

。“人权高于主权”是不辩自明的命题

。全球化时代也是人权时代

人权与主权这两个概念都是西方的现代概念,部分国人以“主权”来对抗“人权”并不是拿“中国文化”去对抗“西方文化”,而是按自己的理解和需要,拿一部分西方文化去对抗另一部分西方文化而已。现在中国执政者往往强调“中国特色”,但并不是真的拿中国特色去对抗洋玩意儿,因为目前中国实行的制度是从西方引进的,是洋人发明的玩意儿。

主权是一个国家在其领土范围内所拥有的最高权力,特别是内政外交上的决策权。国际法要求国与国之间主权平等,但并不允许各国政府在主权国家范围内任意处置公民。人权指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生存权和基本自由权利。两类人权具有一体性,没有自由权利的人只是一种动物性生存,没有自由权利的奴隶性生存,本身就意味着生存权受到严重伤害、生存质量大打折扣。

“人权高于主权”,是一个不辩自明的命题,这有两个层面。

第一层,“人权”是第一性的,“主权”是派生的。人权源于何处?人权(human rights)的概念最初起源于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于十八世纪欧洲启蒙运动时期广泛普及。那时候的西方,刚刚脱离神学所支配的“神权时代”,对人权的确证必须面对神学的障碍与挑战,所以启蒙思想家们论证的很累。他们创造了“自然法”理论,论证先天地存在高于人间法的“自然法”。而人权正是来源于“自然法”,因而是“天赋人权”。中国古来奉行的是俗世主义,没有神学的障碍。中国古代也不乏人权思想的因子,中国民间的“人命关天”;儒家的“仁者爱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道家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率性自然”。可惜中国的古圣先贤敌不过欲壑难填的专制君主们,没有从这些因子中论证出人权理论来,有些甚至为此丢掉了小命。

其实,人权的来源简单得很,通过几个世纪以来世人对人性的研究,发现人权只不过是人性的本质要求。问世间“人”为何物?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人是特殊的动物。因而,人性由动物性和社会性两个方面构成。人的动物性就是和动物相通的方面,所以我们要饮食男女、传宗接代。人的社会性,就是人区别于其它动物的那些特性。人要展现这些特性,就需要基本人权。人是“会说话的动物”,因而需要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人是“会思想的动物”,因而要求信仰自由;人是“群居动物”,因而需要集会、结社自由。(一些高级动物,也具备人性的低级形式)人性可以改进,但不可以改造,将人的特性改造掉,就不再是人了。古人不明白人性,老是要以宗教或“纲常名教”去改造人性,结果是带来种种惨象,使人不成其为人。马克思主义不仅要消灭私有制,而且要改造人性,结果造成无穷的权力异化,好端端地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所以,对人性只能因势利导,诱发、保护、激励其天使的一面,防范野兽的一面。防范某些人“兽性大发”,最关键的就是从制度上充分落实普世人权。

第二层,主权包含在人权之中,将人权平等贯彻到底,也就有主权平等。主权理念是随着人权理念发展起来的。它在问世之初,关键是要确立“主权在民”,而不在君(推倒“朕即国家”)、也不在神(不存在“君权神授”)。民族国家的主权和公民的人权绝非对立之物。当国家主权在十七世纪的欧洲最初形成之时,它所针对的是罗马教会的外来干涉和封建割据势力的内部挑战。伴随着“人民主权”、“专制之下无祖国”等观念在十八世纪欧洲启蒙运动中的成熟,国家对公民权利的保护成为公民忠诚于国家主权的内在要求。“主权在民” 意味着国家权力的唯一来源是公民的授权,公民为了自身的福祉而将一些权力让渡给政府,以便于政府为全体公民服务。国家主权既然来源于公民的授权,当然这种主权只能从属于公民的人权、服务于公民的人权,绝不能反过来强制公民为主权而牺牲人权。

“人权高于主权”成为国际规则,起点是联合国1948年通过的《世界人权宣言》。它庄严地宣布:“人类一家,对于人人固有尊严及其平等不移权利之承认确系世界自由、正义与和平之基础”。后来又于1967年通过《经济、社会和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和《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将人权规则具体化。当然,由于冷战的干扰,这一国际规则迟迟没有在全球范围内落实。直到冷战结束,也就是世界进入“全球化时代”,欧美开始推行“人权外交”,以“主权”抵制“人权”的恶行恶习才真正受到有力的挑战。1999年为了人道主义的原则北约联手干涉科索沃战争,是人类为捍卫人权而惩罚“主权”暴虐的里程碑。

对于中国民间的“主权高于人权”论,实在让人困惑。如果位尊权重,担心“人权”发达使自己权力受到削弱和限制、使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还可以理解。那些没有权力和权利的草民,备受官府权力的欺压,却拼命的去强调“主权”来压制人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不知是天生糊涂还是智力低下,中国目前(除了钓鱼岛、俄国侵吞我们的土地之外)根本没有多少主权麻烦,就算有,也是在中国中央政府有能力和责任去处理的范围内,相比而言,中国人的人权问题却相当严重。可是,正是这些普通民众竟然自己跳出来用“主权”来压制自己的“人权”,在有公民意识的人看来,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傻、更天真的,也就是:too young, too simple, sometimes na?ve.当然还有一批文人,好像识几个字,还会舞文弄墨,也在那里睁眼说瞎话,大谈主权高于人权,对于这种奴性之劣,人格之贱已深入骨髓的文人,我们就不浪费笔墨了。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凡是在主权和人权被拿出来说事的时候,往往隐藏着借主权来掩盖或者侵害人权的现象。就拿刚刚发生的缅甸风灾来说,由于缅甸的救灾能力不足,联合国和西方国家紧急驰援,可是,却遭到缅甸政府的种种阻扰和刁难,借口就是主权。我们说,主权不是一个不好的东西,可是,环顾当今世界,我们看到的都触目惊心:神圣的主权被那些暴君和专制独裁当遮羞布一次又一次地使劲挥舞,在他们高调的主权论下,自己的民众失去了人权,甚至在天灾人祸中悲惨地死去。

有人常常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来形容主权和人权之关系,认为没有了主权何来人权?其实,正好应该从相反的方面来理解,如果没有人权,要主权干什么?人权是皮,主权才是毛。是先有了人类,后来才有了主权国家,国家是用来保护人的人权的。人权不是用来牺牲去维护主权的。这里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分析一下海外华人华侨成群结队去保护圣火,去表达爱国热情,去向西方人传播“西藏问题是主权而不是人权”的事例。这些要向西方人传播“主权和人权之关系”的华人华侨很多都拥有了澳洲国籍,也就是他们已经宣誓效忠了英国女王,明确一点说,他们现在是生活在英国女王辖下的“主权国家”,那么再普通不过的常理就是:他们应该维护澳洲国家的主权,对不对?可是,他们可以随便上街,去向自己所在的主权国家的国民和政府宣扬自己热爱中国,以及表达维护中国国家主权的意愿。请问,作何解释?——这就是人权高于主权的极端例子。在法国的华人华侨(包括为数不少拥有了法国国籍的)之所以可以冲上街头抗议法国总统的言论而不必担心自己被坦克车驱散,不是因为你宣讲的主权如何威力强大,而是作为人——不管你是哪里的人,你的人权给了你上街游行示威和表达意见的权力。

恰恰是在西方这些拥抱了“人权高于主权”的国家,你可以自由上街,表达你对主权的看法和认识,试问,在某些国家,例如北朝鲜和缅甸,你连这个基本的人权都没有了,主权对你还有什么意义?把它当成躲在被窝里偷偷意淫的崇高对象?

四、中国民族主义的飙升对中国是祸是福?

。中国是经济全球化的得益者

。善待世人才符合“国家/民族利益”

。民族主义狂热祸国殃民

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经济建设日新月异,经济总量一跃而居全球第三、第四位,财政税收高达5万个亿人民币,外汇储备超过1万个亿美元,很多人都称之为“经济奇迹”。这种经济成就正是拜经济全球化之福。中国的“改革开放”,改革存量进展有限,开放增量则是大展宏图。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对外开放,正好赶上经济全球化的大潮和发达国家的产业大升级和大转移。靠外资、外贸和外来技术使整个国民经济焕然一新。用经济学家陈志武的话说,是国际上“成熟的工业技术和有利于自由贸易的世界秩序”使对外开放的中国恰好“搭上全球化的便车”。(《对改革路径的再思考――陈志武教授访谈》)。

按照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的价值判断,不存在公民利益之上或公民利益之外的“国家利益”或“民族利益”。保护和增进国家民族的利益,也就是保护和增进公民们在经济、政治和文化等方面的具体权益,而不是打着国家或民族的旗号去伤害公民的权益。但是,真正认清并增进民族国家的利益,绝非易事。在毛泽东时代,中国的“强国梦”被党国意识形态和毛泽东的个人野心扭曲为打肿脸庞充胖子式的虚荣,曾经作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中坚或旗手来开罪所有本来可以友好往来的先进国家,也曾经为充当第三世界的“老大哥”和代言人而浪费无数资源去支持很多无赖的独裁政权,教训至为深刻。在改革开放时代,在淡化意识形态同时而突出“国家利益”,本来是一种进步。但是,那种以酷烈排外(实为“排西方”)主义为特征的民族主义并未完全消失,经济及综合国力的倍增又迅速助长了朝野上下的一股民族主义的“虚骄之气”。

顺便提及,我们早就指出,中国反对“西化”是一本自欺欺人的糊涂账。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政府,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以来就一直高喊反“全盘西化”。但是,除了自由民主,西方的一切都被那些口口声声反对“全盘西化” 的人们移植到了中国。(冯崇义:《“全盘西化”辩》)。“第三世界”在经济、政治、科技、教育各方面取得的所有成就,基本上都是“西化”的成果。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第三世界”各国的民族主义,却恰恰是以反西方和反“西化”为基本特征。这种民族主义在对外关系中严重危害本国的国家和民族利益,至少有三种表现形式。其一,因为盲目排外而长期中断与世界主流文明国家在政治、经济、文化诸方面的正常交往,既丧失了巨大的经济和贸易利益,也封杀了“第三世界”各国学习先进的制度和文化而获得进步的机会。其二,在狂热的民族主义支配下不惜以武力争夺区域优势地位或区域霸主地位,使这些国家陷入无穷的灾难,例如伊朗和伊拉克之间的战争、伊拉克与科威特之间的战争、叙利亚与黎巴嫩之间的战争。其三,为西方国家右翼势力提供口实和把柄,使这些右翼势力的强硬态度和政策得以在一些西方国家的国内政治中占上风。这一项也是以当今的穆斯林世界最为明显。当今穆斯林世界的狂热民族主义者和恐怖主义者都自以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捍卫民族利益。然而,恰恰是他们的极端民族主义言行严重地损害这些穆斯林国家的民族利益,既使西方世界的“鸽派”无法与这些穆斯林国家保持友好的交往,也使西方世界的“鹰派”得以占据上风并有充分的借口对这些穆斯林国家进行制裁,甚至于沉重的军事打击。恐怖主义者及支持他们的极端民族主义者博得了不向西方低头的“民族英雄”的称号,或者成全了他们“烈士”的功名,但这些国家的广大民众则长期在贫困和没有人权的处境中为他们的“英雄”赎罪,付出惨痛代价。

我们认为,健康的民族主义必须以自由主义为基础。一旦跨越人权、自由、平等、民主、和平、理性等超越民族界限的普世价值,民族主义不仅在内政中成为专制主义的帮凶,而且会轻而易举地滑向排外主义、沙文主义、种族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现代中国的主要政治势力(国、共两党)高扬民族主义而疏离自由主义、甚至利用民族主义来打压自由主义,这无疑是中国现代化事业的重大挫折。(冯崇义:《国魂,在国难中挣扎:抗战时期的中国文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在国共两党政治势力的支配之下,民族主义的浪潮淹没了中国人对自由民主的追求,改变了中国人原来以英美为师融入近代民主潮流的大方向,转而走上了“以俄为师”的歧途邪道。

从那以后,国共两党所学习的不再是主流正脉的西方,而是非主流的、反西方的“西方”。现代化模式在中国的这种急剧转换,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行径和苏俄宣布放弃俄国在华所有特权的诺言这正反两面的刺激。受民族主义激情支配的中国人,已无法将西方列强的侵略行径和西方捷足先登的自由民主制度及相应价值区分开来,因为反对西方列强的侵略、满足民族主义的诉求,而将从西方历史中发源的自由民主制度和价值也疯狂抵制。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朱学勤将“病态民族主义”(或“狂热的民族主义”)同“民粹主义”一起称为中国五四运动以来两个精神“病灶”。(朱学勤:《五四以来两个精神“病灶”》,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民族主义与转型期中国的命运》,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00-513页)更有甚者,中国经过抗日战争而获得民族解放和民族独立之后,以抵抗外来侵略为特征的中国民族主义便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此后中国政府和民众却继续沉迷于民族主义。建国六十年了,还时时让中国人沉浸在国歌里那种“中华民族处在最危险关头”的情境中,这无疑对中国民主化事业危害甚大。

回顾这场被奥运圣火点燃的差一点烧遍全球的爱国激情,大家不难发现,在中国人互相辱骂和伤害的时候(“汉奸”和“爱国贼”成为最流行的词语),西方从政府到民间都保持了高度的沉默,而高度的沉默背后则是高度的统一。这在意见多元化的西方是极其罕见的,不排除原因之一就是这次席卷全球的中国人的民族主义几乎让所有记住历史的西方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1936年的德国奥运会。

一位与会的学生代表发言中提到,我们保护奥运火炬非常成功,去了六千多中国留学生和华人华侨,但让人失望的是,西方主流媒体报道中很少提及这些巨大的规模和取得的成功,而是找那些抗议和冲突镜头报道。用了很少的时间报道中国人的爱国热情。

这位留学生的问题是实在的,事实确实如此。但一个生活在西方的留学生应该很清楚西方媒体的报道方式,他不会像中央电视台一样几乎用所有的时间报道取得的成绩,而是集中报道有冲突的事件。这并不只是针对中国,看看他们如何报道自己的政府、总统和总理,就很清楚了。作为一个留学生,如果真不适应,可以继续住在只有CCTV的国度。

至于说西方主流媒体为什么用这么少时间报道中国人的爱国激情和大规模的游行,而且很少评论,这里就不能不提了。这正说明西方媒体的职业操守和政治正确,而不是相反的偏见。就我们所知道,中国留学生和华人华侨把澳大利亚首都变成五星红旗的红色海洋,不但引起了澳洲政府的高度警惕,而且也有越来越多的澳洲民众表达了严重关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澳洲的媒体为了吸引观众,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很容易煽动起澳洲人的排外和反亚情绪,要知道,澳洲国民至今超过半数认为中国人和亚洲人涌入自己的国家太多了。正是基于这种情况,澳洲媒体对报道作了轻描淡写的处理,不愿意触动旧伤新恨。

在杨恒均接受澳洲主流媒体采访时已经获得澳洲当地人群的反映,当时杨恒均对澳洲主流媒体明确表示,作为一名刚刚从大陆过来的中国人,我批评留学生的行为也许没有什么,但你们如果采取煽动性的报道方法,使用冷战思维,让全世界生活在自由国家的人想起冷战中战败的铁幕那一边还剩下几个国家的话,那将不是中国人之福,也不是澳洲人之福。杨恒均也同时请他们把这一意见传达给澳洲联邦政府。

好在中国政府中的有识之士也意识到事态严重,及时介入,最终能供成功地把青年们的爱国热情引导上“做好自己的事就是爱国”的途径。同时,中国政府在多方面向世界展示了一个不那么愤怒的中国,包括立即恢复与达赖的谈判,以及日前中国代表团与罗马教皇接触,获得高度赞扬和肯定,教皇热情地希望中国奥运会顺利召开。中国人成功地向世界展示了笑脸和音乐,而不是仇恨。这些都或多或少地反映出当今中国政府的一些执政新思路。

五、全球化时代如何安置民族主义与爱国情怀?

。全球化的价值基础是自由主义

。民族主义激情在全球化时代不合时宜

。将民族主义的次等价值放到次等的位置

民族与民族主义互为因果。民族因为民族主义的出现而成型,而只要存在民族,就会有民族主义。当今世界的民族主义有专制主义的民族主义(despotic nationalism)和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liberal nationalism)之分。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以人道主义和人权为基础,以民主宪政和多元文化为治国理念,以解放个人与开放社会为奋斗目标。专制主义的民族主义则以特殊主义和国家主权为基础,以专制特权与大一统为治国理念,以国家富强为目标。

正像其他国家一样,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在中国也曾相辅相成。正是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激发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热烈拥抱自由观念和制度去争取国家民族的富强;也正是民族地位平等、主权在民、公民权利等这些自由主义因素将现代理性的民族主义与传统的民族主义及非理性的民族主义区别开来,自由主义成为民族主义理性化的前提。

不过,归根结底,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是性质不同的意识形态,它们有不同的出发点,遵从不同的逻辑,走向不同的归宿。自由主义以人类个体为出发点,遵从“普世主义”的逻辑,目标是人类所有个体的自由幸福;民族主义则以民族群体为出发点,遵从与“他者”不同或敌对的“特殊主义”的逻辑,对同类的关爱有着鲜明的边界,目标是本族本群的优势。可是这样说,当我们以汉民族为主的民族主义在全球发酵的时候,一些从事藏独的藏人也同样是打着“民族主义”的大旗——以藏民民族为中心的民族主义大旗,其中有些不同意达赖温和观点的藏独甚至扬言要为民族独立搞自杀式袭击。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的民族主义一点也不亚于到西方首都挥舞五星红旗的中国留学生和华人华侨。

中国现代民族主义是在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中发展起来的。西方列强(包括从东方加入这一队伍的日本)给中华民族带来了百年屈辱,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洗雪民族的耻辱,中国人进行了拼死的抵抗。因而可以理解,中国现代民族主义充满着对西方的疑忌与仇恨。在很多情形下,被强烈的民族主义蒙住眼睛的中国人甚至没有将西方的帝国主义侵略政策同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观区别开来,荒唐地将两者等量齐观,将一些率先在西方孕育和发展起来的人类普世价值连同帝国主义一起来抵制和打击。其实,自由主义不仅是推动近代以来西方社会以高于别处的速度向前发展的基本因素,同时也正是形成“民族国家”最重要的因素。正是因为落实了主权在民的自由主义原则,才造就了西方现代公民以及公民们对民族和国家的自觉认同。(冯崇义:《在民族义会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困惑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

【会议后记:这次会议上,数十位来自各行业的华人华侨发言,他们对什么是爱国以及如何爱国各抒己见,妙语连珠,不时引来全场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与会的留学生代表、参入组织上次留学生前往堪培拉支持奥运火炬的留学生代表作了发言,系统阐述了对冯博士主题演讲的看法,提出了诸多不同的批评意见。随后还有四位留学生代表发言。虽然大家意见分歧比较大,但会议始终在和谐的气氛中进行。这让人感慨万分。试想,这次爱国热情激起燃烧至今,卷入其中的外国人不超过三个,而愤青的愤怒和辱骂,知识分子的冷嘲热讽几乎都是冲着中国同胞自己人来的,也亏得有些人竟然说出中国人空前大团结的废话,其实是空前的分裂。然而,国人的分歧在哪里?虽然出现了“汉奸”和“爱国贼”,可是在我们看来,真正不热爱自己的民族和国家、国民的人并不多,分歧在于什么是爱国爱民,如何才是爱国爱民。这些问题也许一时无法解决,然而,如果中国人能够坐下来,好好沟通,也许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开始。何况,既然我们能够和日本人不再延续仇恨,和“人面兽心”的达赖进行会谈,把手伸到罗马去紧紧握住“披着宗教外衣”的教皇的手,我们为什么不利用奥运会的机会,在自己的国土上,来一次和解,来一次沟通,来一次真正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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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ese Nationalism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Speaker: Dr Feng Chongyi Venue: China Research Centre – level 2; Blackfriars Campus Date: Friday 9th May 2008 Time: 7pm to 9pm

Abstract:Triggered by the riots in Tibet and the protests against the Olympics touch relay, the global “patriotic rallies/demonstrations” by Chinese overseas in general and Chinese students in particular have become headlines all over the world in the past few weeks. What are the causes underpinning the surge of nationalism among Chinese overseas? Does the surge of Chinese nationalism represent a conflict of civilizations? How to explain and deal with patriotism and nationalism in the age of globalization? Dr Feng hopes to have a fruitful exchange of views with colleagues. The above article was written by Dr Feng Chongyi and Yang Hengjun,based on the Speech made by Dr Feng.

五岳散人:以浪费显决心,以自残给猴看

传说这种东西总是要经过一个过程,首先是你会相信,其次是你知道真相,然后是在知道真相的基础上,还保留着最初的印象,到最后你就弄不清到底这传说是不是真的了。比如,我们从小就接受的一种传说是在正式的课本上,上面说我们的国家地大物博、物产丰富,好像是坐在金山上似的。等学会了四则运算以后,这事的真相就变成地大物博被除以十几亿的人口,结果就成了人均资源贫乏。但地大物博这种印象因为是从小进行灌输的,所以就造成了某种后遗症:知道资源贫乏其实是真相,但有时候总是按照地大物博来思考。

北京有关部门最近所干的事情,基本就是这种后遗症的大发作。报载,北京整治黑车一直是不遗余力,结果就罚没了好多黑车,找个空地,然后把这些车吊高在二十多米的上空,一声令下再扔下来。如您所知,那些都是轿车而不是坦克,在这么高水平的碰撞试验中,基本也就报废了。还嫌不够的有关部门,在碰撞试验后还出动推土机碾压而过,以充分达到把轿车变成废铁的目的。被这么销毁的黑车达到上千辆。估计有关部门确实是认为我们这里地大物博、坐着金山,这些东西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有专家质疑说,这种行为本身是不合法的。先别说黑车是不是应该充公,但那也是成为了国家的财产。这么多国家财产即使国库里放不下,拍卖也是可以的。现在倒好,本来是汽车的价格,这么一折腾,就改卖废铁了。关于是否合法的问题,自有法律专家去操心,我们老百姓操心的是,这种显示其决心的方式,到底是什么神经搭错了线以后才能做出来的?

一直以来,我们这里盛行的一种方式,就是用相当极端的方式显示自己对于某事的决心。在法律的执行方面尤甚。原来是把光盘碾压成粉,把违禁的书籍付之一炬,现在这个不过是一种升级的版本,其背后的逻辑还是毫无二致的。只是因为我们这里现在多少富裕了一些,能够有轿车供他们销毁了。

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对于宏大场面的偏好。相信好多人对于当年的“严打”还记忆犹新,从重从快的打击以后,确实社会治安得到某种程度的好转。但其中有多少人是被冤枉的、是被重判的,那就没人知道了。很多人、或者说很多部门,就是喜欢那种恢弘壮丽的场面,哪怕是公审大会上的一排光头,也足以点燃其特有的热情。

所有的宏大场面都是需要成本的,越是宏大的场面就越要支付高额的成本,不论这个成本是可见的汽车,还是不可见的人的一生,反正是要支付出去。而效果如何相信大家都知道:黑车是已经罚没了的东西,罚没了以后就是国家自己的,把自己的东西毁了给别人看以表现自己在某方面的决心,基本都不能算是杀鸡给猴看了,而是自杀或者自残给猴看。猴看不看、明白不明白很难确定,放血的倒肯定是自己了。

一般来说,宏大的场面不会是给自己欣赏的,而是要给更高一层的人欣赏之。作为政绩的一种,场面越宏大,其政绩的表现力度也就是越强。所以,关于这种行为的成本核算,与我等的成本核算是有所不同的。我们算的是经济账、国有资产账、法律完善的账,别人只要用一个账本就可以替代了:是不是能表现出自己已经在某方面加大了力度,年终的报告是否好看。只要是能够在这个账本上表现出盈利,其他确实非其所计。

账本不同,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是再自然不过的。只是作为一个老百姓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么大方的有关部门的治下,如何还有那么多为了讨一口饭吃而开黑车的人。当然,也就更不理解怎么还有童工与血汗工厂了。有哲人曾云:有关部门越是大方,老百姓过得就越紧巴巴的。信哉斯言。

陈丹青:苍苍烝民与国家观念

作者:陈丹青,著名画家

比尔,老邻居,来自中部小镇,在纽约华尔街股票行干一辈子,退休,丧偶,独居,满墙挂着他与太太游历欧洲的照片:“美啊!威尼斯、佛罗伦萨、拿坡里……亚洲可没去过,但我哥哥去过的!”于是他说出以下的故事:

“我哥哥汤米,1944年当兵,派去太平洋战场和日本人打仗,一个月后接到阵亡通知书。爸爸妈妈哭了两个礼拜,我气疯了,对爸爸说,我要用机关枪打死所有 亚洲人!”他大笑,同时瞪圆苍白的蓝眼珠,做出猛烈扫射的动作。我问他当时多大,他说上初中。接着,他就正色学他爸爸严肃的表情:“‘NO、NO、NO! 听着,比尔,你哥哥被日本人打死了,但你要知道,汤米在亚洲也打死过人家的儿子!’”

我常在美国遭遇这种“对等”的思路——譬如初到美国与人交谈:“对不起,我英语很差。”对方一定说:“不,我希望我会说中文。”——比尔和汤米的故事很简 单:国家观念、敌我观念,还有,“人”的观念。四川老诗人流沙河曾走访南洋一处美军官兵大坟墓,成片墓碑望不到边。其中或许埋着汤米?而汤米的爸爸痛哭过 后,对活着的儿子说:你哥哥也打死过人家的儿子。

自己的骨肉,异国的敌人。本国战争死难双方又该怎样看待呢?朱学勤先生曾描述他参观美国南北战争纪念馆,双方阵亡将士一律立碑祭奠。又据说西班牙内战结束,独裁寡头佛朗哥也将胜败两军千万炮灰合葬,做成纪念碑。究竟怎样,手边没资料,还请专家指正。

不久前看《集结号》,很感动,小刚同志模拟战争真实的影像美学,在中国电影史上总算跨了一大步。故事也好,瞧那几位浑身血污的官兵临阵吼叫,彼此追问到底 有没有听到集结号,我实在忍不住眼泪,同时也就想:对面敌阵蟑螂蚱蜢般一片一片给打死的性命,不但“血浓于水”,而且很可能是我军战士同乡同村的穷弟兄。 《集结号》主题其实并非战争,而是追究解放后“烈士”与“失踪者”的待遇差别。蟑螂蚱蜢算什么?!别说没有任何名分,他们的累累家属此后必是人下人,长期 监管,动辄受辱,弄死也活该。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爱国主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温情主义;《吊古战场文》描述遍地尸骨,人道主义呼之欲出了:“苍 苍烝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殁,家莫闻之。人或有言,将信将疑。”句句 无分敌我,句句写人,虽则古昔没有“人道主义”之说,遑论“人权”。

说到人权,扯开去,斗胆说件小事:近时奥运火炬传递在欧美遭遇小恙,有位万恶的美国老太婆偏袒藏人,混在游行队伍中。我爱国华侨冲她高呼“中国万岁”,她居然敢顶嘴,只是笑眯眯:“中国人万岁!人权万岁!”我无端想起死鬼汤米的老爹。事由、场合,固然不同,然而美国佬觉悟太低了:都不说国家,只念及人—— “人权”为什么“万岁”?我的粗野的解释是:战争、革命、对抗、闹,反正你想弄死我,我也弄死你,但打过闹过,别忘了,你我都是人。

缅甸风灾和中国“愤青”

缅甸近日受灾,情况异常严重,据估计死亡人数可能高达10万人,状况估计还将继续恶化。此时此刻,有点良知的人,自然会心生怜悯,未料打开跟帖,依旧是充斥着“愤青”无人性的叫嚣。

他们如此反应的原因估计大家也都知道了:缅甸不要美国救济。其实说“不要”也不准确,是双方在援助形式上不能一致———美国不想把钱直接交给缅甸政府,而缅甸政府又不放心美国人自己进来搞。但“愤青”才不需要了解那么多,他们只是看到这样的标题,便像吃了春药般兴奋起来。我就不多举例了,大家随便打开哪家门户网站的新闻去看,都是诸如这类:“缅甸是中国的兄弟,支持不要美国佬的钱,顶!支持(836)反对(56)”:“原则问题!不需要他美国的臭钱!做人要有出息!”:“有志气”:“人穷志不短”:“不吃嗟来之食”,还有的要缅甸先把钱收了,然后造炮打美国。

这次又充分印证了我对“愤青”总结的“三无”:

1.无知识。完全缺乏对真实历史的了解。

2.无头脑。也就是说没有逻辑能力,思维方式混乱、错误。

3.无人性。能意淫出大场面,经常意淫得自己都感动了,但唯独心里没有“人”字。

从当前看,救援乃义举、善举,发扬的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人道精神,这里哪有半点羞辱、恩赐之意?如果按“愤青”的逻辑,是不是缅甸连中国的救济也不该要?也许有人要问,你一口一个“缅甸人民”,你凭什么替人家做主,人家缅甸人民就是命可丢,美国援助不能要,也是人家自愿的,人家有这样的权利。是的,不可否认,错误的教育会产生盲民,煽动起于己不利的民族主义情绪。但盲民里真正闹得凶的,也是那些衣食无忧的“精英”,往往他们能把“拒绝”喊得响,正是因为他们能“扛”,“拒绝”不会伤他们毫发。而真正命悬一线的底层人民,真的自愿拿命去换“精英”们倡导的所谓“志气”?很值得怀疑。而事实上,中国“愤青”瞎激动了,缅甸民众显然没有与中国“愤青”站在一起。

诚然,一个远离我们生活的别国灾难,带来的触动不可能和发生在我们自家门口的一样,但细想的话,你也许会产生些许不安:难道缅甸那10万人的生命,就比你自家门口的10万人更廉价?不,他们的价值当然是相同的,尽管从个人感受上,两者的区别无法抹平。但至少我们也不能对着这样的人间惨剧,如看戏般起哄吧?而现在,我们身边有这么多人,为导致更多人丧命的“拒绝援助”,围观叫好,欢呼雀跃。

或许“愤青”不缺怜悯心,只是他们的眼睛里从未学会看见“人”字。中国社会在进步,但今天我在跟帖里看到的,还是836:56.

萧瀚:恶意推定:当代中国社会心理痼疾

萧瀚 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

我在谈及讨论规则的时候,总是无数遍强调,要对参与讨论者做善意推定——无论对什么人。

这本来是个常识,可是在中国,一个常识的推广,常常很费力,有时候得死了人才有那么点效果。宣说一个常识性的道理,常常千遍万遍还没被人接受,真理说一千遍也不一定成为真理,而谎言有时候说一遍,就成了真理。这就是中国当代社会心理结构的痼疾之一。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来源于中国长期以来的家族制,家族制的差序格局伦理导致了大量国人对待陌生人,是一刀切的“恶意推定”。不少胳膊上戴着红箍的老人(男女都一样,别只说红箍老太太,我见过不少红箍老大爷也一样恶劣),一看到有陌生人进入社区,就高度警惕,一脸抓贼的严肃,让陌生人首先打量一下自己,觉得自己长得就特像个贼,接着伊被盘问,一紧张,期期艾艾,语无伦次,OK,反正今天抓贼指标没完成,就你了。这就是中国社会最典型的普通社会心理———“恶意推定”。

恶意推定侵入社会领域

1949年以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这种恶意推定的社会心理在其中起着推波助澜的巨大恶效,没有这样的社会心理基础,人们不会疯狂到那个地步,或者说这种状态与恶意推定的社会心理本是并蒂莲,双方互相吸收能量,将社会推入地狱。这种丑陋的社会心理结构至今阴魂不散,继续在严重危害社会。我一直认为,人的生活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是唯心灵的,我们如何想象世界,世界就真的会变成我们想象的那样。社会学上有个著名的托马斯定理,即预言的自我实现功能。举例说明,一家银行经营得好好的,有人造谣说它就要倒闭了,结果大家都去挤兑,银行真的倒闭了———哪家银行能经得起挤兑呢?其他方面也一样,陌生人之间的敌意可以说基本上都是这样被想象出来,从而变成事实上确凿的敌意。

确实,在当代社会中,由于政府公信力的缺失、政府信息缺乏透明度,导致了人们对政府行为的普遍不信任,这是理所当然的,政府应当为此买单。这种不信任、恶意推定,在对待政府行为时是天经地义的,即使在那些宪政国家、法治国家,也是天经地义的,对政府就是不能信任,解释的义务在他们,而不在公众。但是,在社会事务中,尤其普通的陌生人交往中,人们本应该持守一条准则,就是以行为本身论是非,不以动机推善恶。一旦将“恶意推定”从政治领域不当地推广到社会领域,就是有害的,而且害处很大。

恶意推定后果非常恶劣

实际上,无论是蛋孵鸡,还是鸡生蛋,中国的政府与社会之间缺乏分野,什么都是一锅煮。这种“恶意推定”的社会心理也就变成一种人们的集体无意识,它所导致的结果是在大量公共事件中,无论有没有政府行为参与,所有人的行为,只要被媒体报道,都会被很大一群人认为他们是恶的———不管他在事实上做了什么,除非简单到下水救人、英勇牺牲———白痴们才会闭嘴。这救人者只要还没死,都会有人怀疑他下水是为了出风头———怎么就你能?哪怕是一个农民工为了讨回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四处求告无门,最后要跳楼,还会被授予“跳楼秀”这样冷血恶毒的谥号。这已是什么样的社会?对人恶意推定到了什么地步?而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有些政府部门居然还会发明“恶意讨薪”这样的恶意词汇,难道欠薪的还有理了不成?有人说发明这种词的人是脑子进水了,我倒觉得是他们的心灵缺水了———干涸得像沙漠一样的心,才会有这样的发明。

据许多媒体报道,在各个城市里存在大量以乞讨为生的假乞丐,他们以此谋生。于是,许多人将这些乞丐视为骗子,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用施舍,并且还可以鄙视一下他们,让自己感觉一下道德高尚的快感———“我不是像你们这样的骗子!”我倒觉得,什么是真乞丐,什么是假乞丐,根本不需要区分,也不需要去调查,伊站在那里向你乞讨,伊就是乞丐。至于利用孩子乞讨欺诈的,那构成胁迫欺诈,已是法律问题,在发现真相之前,不必猜测什么,那是警察应该去解决的问题,不是普通公民要直接去解决的。普通公民即使发现这是欺诈行为,也只能通知警察来解决,或者将骗子送交公安局。托尔斯泰有一回在彼得堡街头见到一个乞丐,他立刻掏口袋要施舍,这时边上一个人过来提醒他说,这家伙是骗子,托尔斯泰大怒,说:“我这是施舍给人道主义!”

好一个人道主义,托尔斯泰是对的!中国社会最缺的就是这个人道主义。任何一件事情出现,许多人首先考虑的不是谁需要同情和帮助,而是先去怀疑是不是有人想要在事件中获得什么利益,如果有其他人参与其中,也会立刻遭到质疑:伊为什么出头?是不是想捞点什么?是不是想出名?是不是想……?反正什么样的恶意猜测都会有。这种恶意推定的严重程度到了这样的地步,许多人不管事情本身的善恶是非对错,他们也没有兴趣,只是一味地对事件中任何出场的人进行灵魂体检,体检的结果当然是谁都不过关。这种无耻的社会心理结构,其主要特征,就是制造一堆诛心之论的贬义词:出风头、炒作、矫情、煽情、作秀、沽名钓誉、党同伐异……,可以说这些词没一个跟任何一起公共事件的是非黑白对错有关。这就是恶意推定这一社会心理带来的恶劣后果,无怪乎当年伏尔泰会有那样一声叹息:“要永远以庸众为敌!”

恶意推定炼就乌合之众

说到庸众、暴民,欧洲有个国家与中国很兄弟,就是法国。法国大众心理学家勒庞有本著作叫《乌合之众》(Crowd,这个词的本意就是“群盲”),他在书中说到群体心理的特征,个性的消失———失去判断力,及其传染性,它们导致了群体心理的一些特征:冲动、易变、急躁、易受暗示和轻信、情绪夸张而单纯、偏执、专横和保守。德国的诺奖获得者卡内提(Elias Canetti)也在《群众与权力》中归纳了群众的四个特征:1.群众要永远增长;2.在群众内部平等占统治地位;3.群众喜好紧密地聚在一起;4.群众需要导向。

这样的一种群体心理特征和行为,在和平状态下,一般不容易直观地看到。但是,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依然可以通过网络这一虚拟空间看到它的惊人力量。几乎在每一起公共事件中,人们都可以看到网络广场效应,可以看到网络暴民肆无忌惮地将心中未经任何理性过滤的狂热与仇恨,从键盘发泄到网页上。这种状态虽是虚拟的,一旦遇到大事,会不会从键盘走向大街?天知道!

正是恶意推定的社会心理、集体无意识,才会发展出上述群体心理和行为方式。而且,这确实并非中国特有,世界各国都存在,只要有人群的地方,这样的情况就不可避免,只是中国在这方面似乎更为严重。其严重的原因便在于,通常而言,中国人更容易对陌生人恶意推定,对与自己切身利益不相关的事务,更容易抱着鲁迅批判过的“引颈鸭”看客心态,这种看客心态就导致对那些认真对待事件者的起哄、嘲弄、迫害,伏尔泰正是在经历诸如迫害卡拉斯这样惊心动魄的事件之后,才说出那样痛心的话———那是他以一人之力发动了一场反对愚昧的战争!

恶意推定缘于恶性互动

社会心理与社会生活之间存在互动关系,一般而言,不是良性互动,就是恶性互动。在这个转型时代,人口的频繁流动以及旧伦理观念的变迁,使得许多人脱离了原有熟人社会的伦理约束,在信仰真空状态中,要求人们慎独自律,其难度当然大大增加,这一切都导致了当代中国社会处于一个伦理规范重建的时代。西方社会在从前现代进入现代以及后现代过程中,也经历了一个宗教世俗化的过程,这个过程也是他们伦理重建的过程。至今,西方社会依靠宪政法治共和等理念与制度,其伦理规范已经完成了大半,只是尚未完成一个新信仰之下的共同私德默契,如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所认为的,在公共道德达成共识之后,其他的道德都只能由个体自负了———其极端状态便是老卡拉马佐夫的名言:“我喜欢堕落!”

中国的情况当然比西方社会要麻烦很多,社会共同默契之下的私德伦理自不必说还有多遥远,就是公德领域,人们也大多不甚了了,许多人常常以一己之道德偏执去要求他人之私德,从而破坏了公德。许多人至今不明白私德是用来律己而非绳人的,只有公德问题才是人们需要去讨论维护的,一个触犯公德的人才是应该被谴责的。加上社会变迁过程中许多人的公德败坏,人们之间的不信任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传统家族制以及斗争观念残余的境遇中,“以陌生人为敌”的恶意推定心理,才成为一定程度上的全社会共识。

善意推定取代恶意推定

要改变这一状态,自然还需要走很远的路,但是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们,即使知道艰难,也可以从自己开始改变这一现状,在社会交往中,最大限度取消对具体陌生人的怀疑,在重大事情面前虽然需要谨慎,但应该尽量消减无谓的提防心,尽力去信任他人,哪怕吃了亏,只要是小亏,都可不必计较。也许最初的时候会不适应,但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而且每个人都会发现,一般而言,当我们用笑意和善意对待陌生人的时候,我们将获得同样的回报。

对素昧平生的人作恶意推定,本质上是内心受污染以后的黑暗遮蔽了心中本有的光明,老天给每个人同量的阳光,也给每个人同量的黑暗。一个善于追求幸福的人,会让自己心中的阳光尽量发出光芒,而将黑暗逐渐逼退到静穆之中,如摩尼教所宣说的教义那样。

让善意推定取代恶意推定,作为评判的前置共识,对任何人(对政府可以例外,对待官员要分清其职务行为还是私人行为以及私人行为是否与公共事务相关),只是以人的实际行为作为判断是非对错善恶的根据,以其言行的具体内容是否符合道理去讨论道理,公平而宽容地对待他人,这应当逐渐成为新的社会共识。

胡适之先生说过,每个人把自己过好了,就是对社会的最大贡献。每个人让自己的心灵置于阳光之中,便会多一点善少一点恶,多一点美少一点丑,多一点真少一点假。这不仅使自己的人格不断完善,也将使整个社会更像人生活的世界。

徐友渔:家乐福事件与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

徐友渔,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徐友渔,著名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曾在英国牛津大学、布里斯托尔大学、雷丁大学,美国哈佛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做访问学者,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和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任客座教授。长期研究语言哲学,从上世纪末开始研究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和当代中国社会思想。发表《“哥白尼式”的革命》、《罗素》、《形形色色的造反》、《精神生成语言》、《告别20世纪》、《自由的言说》、《直面历史》、《蓦然回首》、《不懈的精神追求》等著作。

我们都知道,从上世纪90年代以来,民族主义情绪在知识界和广大民众当中,尤其是在青年学生中表现得非常强烈,而今年3月以来,由于奥运火炬事件、家乐福事件,更是显得汹涌澎湃。这一次和以往不同的是,人们的观点和情绪,媒体上反映出来的看法并不是一面倒。既有激进的口号,甚至喊杀声,也有冷静的、实事求是的分析。我想描述和梳理10多年来民族主义的表现,分析它出现的原因,批评其中狂热、盲目的一面,最后,我还想提倡一种理性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把自己不成熟的主张拿出来和朋友们商量。

中国当代的民族主义在年轻人中,尤其是年轻学生中表现得普遍,但同时具有虚伪和粗鄙的特征。比如许多大学生可以在游行示威时扔石头砸美国大使馆,同时抢着考TOFFE和办赴美签证。

这次抵制家乐福只是一个低级的错误,如果问题不是那么低级,比如说,如果家乐福的大股东真有被指控的行为,会有更多的人经不起理性的考验。

民族主义只与传统文化相关,它缺乏现代政治的价值指向,比如个人的自由、权利、法治,由民族主义凝聚的共同体中的成员很可能是臣民,只有以宪政爱国主义凝聚而成的国家,其成员才是公民。

民族主义是西方随着民族国家出现而产生,在近代从西方传到中国的社会思潮。中国的传统政治和思想文化中本来没有民族主义的概念,我们只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华夷之辩”的概念和“天朝上国-藩属”的关系。民族主义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起着重大作用,特别是当中国遭到外族入侵,民族生存遭遇危机的时候。“五四运动”起因于青年学生反对列强瓜分中国,反对巴黎和会的不公正条约的民族主义,国民党和共产党不论在抗日战争期间还是在内战期间,都高举民族主义大旗。不过,自1949年起,民族主义的地位和价值却是暧昧的。当涉及历史时,它得到正面肯定,比如我们的历史教科书讲到岳飞抗金,讲到文天祥的殉国,都是正面的评价;而涉及现实时,它不像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那样是合法意识形态的组成部分,当然也不像资本主义、封建主义、修正主义那样遭到批判和谴责。大约在40年内,民族主义这个概念很少在话语中出现,它在我们的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藏匿起来了。

兴起与批判:民族主义在中国的表现

民族主义话语在上世纪90年代初突然冒出来,首先是因为80年代末国内巨大事变和紧接着的苏联东欧巨变,使得意识形态有求助于民族主义的需要。一些政治上敏感的学者和文化人感觉到这种需要,主动以民族主义言说去投合需要。在登载于1990年12月11日《人民日报》的谈话中,我们看到何新宣称“我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他在1992年年中写到,明智的宣传,是高举爱国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特别应当把宏扬中华民族精神和文化传统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作为现代政治意识形态的核心内容。”

萧功秦在“民族主义与中国转型时期的意识形态”中提出,中国当代的现代化可以启用以儒家主流文化为基础的民族主义作为社会凝聚力与整合的资源。原有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经济发展的实绩是政治合法性的基础之一,但还不够,还不具有民族传统那么丰富的历史和文化资源。

1996年出版的《中国可以说不》代表了民族主义情感中狂热和非理性的一面,它的书名,以及某些章节的标题表明此书宣泄的是反美情绪,比如,“我们不要最惠国待遇,将来也不会给你们这个待遇”、“我决不搭乘波音777”。此书的立论基础是:美国人不但邪恶,而且愚蠢。此书的最大特点是不负责任,比如作者大谈台湾问题,不满意现行方针,而主张“小打不如大打,晚打不如早打。”1999年出版了一本《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被称为“新说不”,此书是对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的反应,作者建议中国做“坏孩子”,不要怕影响国际形象。

中国当代的民族主义在年轻人中,尤其是年轻学生中表现得普遍,但同时具有虚伪和粗鄙的特征。比如许多大学生可以在游行示威时扔石头砸美国大使馆,同时抢着考TOFFE和办赴美签证;北京大学一个女学生,在克林顿访问时竭力提刁难问题使他尴尬,过两年又嫁到了美国。本来,和美国人结婚不是错,但她在对媒体讲话时对这两件事都很炫耀。

虽然这段时间民族主义情绪显得盲目、狂热、排外、哗众取宠,但另一种声音还是存在,一些学者主张对中国和外国之间发生的事件和纠纷作理性分析,要理性对待民族主义。

王中江认为,民族主义在现代中国起的作用是负面多于正面,他在“现代中国民族主义的误区”一文中总结近现代的历史事实之后说,民族主义的负面效应表现在,第一,在为民族解放运动提供推动力和为国家提供凝聚力的同时,往往又拒斥、压抑自由民主思想;二,在反对帝国主义的压迫和侵略的同时,又和排外主义相联系;三,它常常导致认同对象的错置:它用文化主义代替政治原则,使保卫国家落脚于保卫传统文化,它把热爱国家与热爱某一个政党相混淆。

孙立平在“汇入世界主流文明”中分析民族主义思潮在90年代兴起的深层次原因:随着更深地进入国际社会,西方国家已经从遥远的模仿对象变成现实的竞争者,利益冲突频繁发生;与此同时,由屈辱的历史和长期贫困所窒息的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迅速复苏。他认为,当今世界一些最旗帜鲜明坚持民族主义的国家往往也就是最抗拒现代化的主流文明的国家,有的甚至也就是当今世界上最落后的国家。因此,中国应自觉地选择世界主流文明,自觉地融入其中,而不是另寻它路。

文化民族主义:中国文化优越论面面观

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有一个突出特点,就是一些知识分子、学者热衷于证明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优越。我把这种表现称为文化民族主义,它的基本思想是:西方文明正面临不可解脱的精神和文化危机,只有东方文化(实际上指的是中国传统文化)能够把世界从这种危机中解脱出来,因此,21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著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季羡林是这方面的代表,他说,每种文明都有兴盛衰亡的过程,西方文明占主导地位已经好多世纪,30年河东,30年河西,现在轮到东方文化占主导地位的时候了。我认为这个论点不值一驳,它和算命先生的卦辞差不多。

他的第二个论点认为,中国哲学的本质是“天人合一”观,东方人信奉人类和大自然是一体,而西方思想的核心体现在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中,强调人类要利用知识认识和征服自然,现代人类面临的环境问题、生态危机等等都是没有处理好人与自然关系而产生的弊端。他在文章“‘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类”说:“我们在目前这危急存亡的时候,只有乞灵于东方的中国伦理道德思想,来正确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只有东方的伦理道德思想,只有东方的哲学思想能够拯救人类。”我认为,季先生在这里曲解了“天人合一”的含义,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与环境保护本不相干,更不是现代的生态哲学。

经济学家盛洪从一种新的、奇特的角度论证中华文明优越于西方文明,他说,现在中国搞市场经济,好像是在学西方,其实市场经济的发明权和专利权在中国,市场经济是从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的“无为而治”的教诲中产生出来的。他还说,我们应该跳出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窠臼,决不能从中国在近代挨打推出中国落后。他认为西方文明的本质是竞争、崇尚武力,而中国文明的内涵是协作、和睦,中华文明比西方文明高级。除中华文明之外,其他文明都以宗教形式出现,文明的冲突不可避免,而且往往发展为武装冲突,所以中华文明应在未来当仁不让地起领导与整合作用。

盛洪的奇谈怪论会遇到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他以中国被侵略和被征服证明中国文化是文明的,西方文化是野蛮的。但是,坚持这种不要竞争的文明难道不是还会被低级的文明征服吗?他的回答简直就是走火入魔:是的,中华文明会被征服,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认为中华文明被征服、被毁灭,也就是有了凤凰涅槃,彻底重生的机会。

文化民族主义有一个孪生子,那就是文化保守主义,而文化保守主义弄得不好就会滑向政治保守主义,中国的政治保守主义把民主、法治、人权等当成西方独有的价值,与中国的传统价值格格不入,远远不如中国的政治传统,所以,中国的前途就在于复兴中国古代的政治理想,坚决拒绝近现代发源于西方的政治理念。在国学热中大力提倡“少儿读经”的蒋庆鼓吹的“政治儒学”就是这样的。蒋庆的政治儒学即是“王道政治”,他说:“王道政治的核心内涵是政治权力的‘三重合法性’……‘天’的合法性是指超越神圣的合法性,因为中国文化中的‘天’是具有隐性人格的主宰意志之‘天’与具有超越神圣特征的自然义理之‘天’;‘地’的合法性是指历史文化的合法性,因为历史文化产生于特定的地理空间;‘人’的合法性是指人心民意的合法性,因为人心向背与民意认同直接决定人们是否自愿服从政治权力或政治权威……王道政治扬弃民主政治,是因为民主政治的根本原则———民意合法性一重独大———出了问题,必须建立新的政治形态,人类政治才有希望。”

儒家区分“上智下愚”、“君子小人”,蒋庆也公然鼓吹人与人之间不平等,不能享受平等的政治权利。他说:“在选举制度上,西方贤不肖一人一票的普选制度王道政治也不能接受。因为在儒家看来,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人是不平等的,有道德上、智力上、学识上、能力上以及其它方面的种种差别,……因此,在设计政治制度时,要考虑并且尊重这种不平等……具体到选举制度上,就不能不管人的差别一人一票,因为一人一票的所谓形式平等会造成实质上的不平等……极而言之,一个十八岁有选举权的不肖之人与孔子的差别,可以套用尼采的话,‘人和人的差别比人和猿的差别还要大’。”

走进新世纪:新兴的网络民族主义

在2002年和2003年,中国和日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件,使得在一些青年中间反日情绪高涨,在一些城市还有一系列小规模的反日游行,但更多的反日情绪和言论是出现在互联网上,由此出现了新一轮民族主义浪潮。由于有关言论基本上都是发布在互联网上,所以国内和海外发明了一个新词:“网络民族主义”。有人把这一次的新民族主义的特点归纳为:一、与极左思潮不同,不支持专制主义;二、与锁国主义不同,反对媚外但不排外;三、与暴民政治不同,没有组织形态。

“网络民族主义”这个词很有意思,确实,由于网络巨大的、快速的传播功能,它为人们表达和宣泄民族主义情绪提供了平台,同时,它使这种表达发生在网络上而不是造成在街头和广场上的聚众和示威,因而有可能显得平和、有节制。当然也不一定就是这样,今年3月以来的民族主义,除了是“网络民族主义”以外,还应该加上“手机短信民族主义”,但它表现得并不平和节制,它的匿名特征为不负责任和夸张的激烈态度提供了空间,而且,我认为这种形式的宣泄很有可能对我们民族的国民性和心理素质造成坏影响,使一些人的言论和行为不一致,容易获得廉价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的自我满足,但很少考虑作出实际努力和付出代价。

新的民族主义往往只会抄袭原有的意识形态。2006年,中央电视台播出了一个节目《大国崛起》,描述西方大国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与经验,引起争论。一位官员兼学者批评说:西方列强的“崛起”史,就是他们帝国主义的“殖民史”、“侵略史”,同时也就是我们的“被侵略史”、“被殖民史”,对这样的历史顶礼膜拜是要不得的,带有盲目崇拜西方的成分;我们应该多宣传我们的反抗帝国主义压迫的历史,也就是在20世纪社会主义思潮鼓舞下、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反抗侵略、挣脱压迫、求得独立自由和繁荣富强的历史。

2006年初,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电视系列片《施琅大将军》,以提倡儒学著称的陈明以表功的口气说:“施琅的电视剧是我最先倡议的。”他又表白:“我策划这个选题,主要是想唤起国人对台湾问题的关注,其次是想振作决策层对解决台湾问题的意志力和决心。”他鼓吹要有不顾一切攻打台湾的气概,他说:“能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了意志和决心,一次打不下,可以再来第二次、第三次。这就叫血战到底”。我很惊讶,这种疯狂好战的言论怎么出自一个儒家学者之口?这说明,对民族主义的分寸把握不好,是容易走到危险道路上去的。

抵制家乐福:为什么经不起理性的考验

在具体讨论之前,可能有必要事先说明一下我的一般立场。我想,我的基本立场和朋友们一样,和中国任何有爱国心的公民一样。我们希望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办成功;我们希望奥运圣火的传递能够顺利进行,任何表达意见的权利和愿望不成其为以暴力干扰奥运圣火传递的理由;我们反对西藏独立;我们为在西藏发生的暴力和破坏,以及随之而产生的其他暴力事件痛心。

奥运圣火在法国巴黎传递遭到袭击,引起人们不愉快,这是一回事,而以号召抵制法国货,尤其是抵制家乐福表达愤怒,表示爱国,这是另一回事。当一些人在家乐福超市门前阻止顾客进去购物,甚至用照相机、摄影机拍摄顾客,阻止和威胁他们,这已经是侵犯他人的自由和权利的违法行为。

我常去家乐福超市购买食品,我看到的全是中国产品和中国员工,当我刚一听到抵制家乐福的号召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抵制首先损害的是中国人的利益。后来我知道,家乐福在中国的员工99%是中国人,在中国卖的商品有95%以上是中国制造。我想问那些发起抵制的人:你们有什么权利,有什么理由让无辜的中国员工和中国供应商成为惩罚的受害者?

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对社会波及面这么大,后果这么严重的行为,发起者绝对有责任提供充分的证据和理由。但是,人们得到的只是在网上流传的消息,说家乐福的大股东支持西藏独立。我感到惊讶的是,成千上万的人因此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任由冲动支配行动,但没有人去追问证据是什么,证据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后来,家乐福方面不断作出澄清,对流言加以否定,并重申家乐福将尽全力支持北京奥运会,由于发起抵制的人没有反驳这样的声明,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原来的说法是假的。问题是,那些大叫大嚷的人怎么不问一下自己,为什么凭一条不实的流言就轻率行动?

我认为,这次抵制家乐福只是一个低级的错误,如果问题不是那么低级,比如说,如果家乐福的大股东真有被指控的行为,会有更多的人经不起理性的考验。我的意思是说,即使真有家乐福的大股东做过被指控的行为,那也不构成抵制的理由,道理很简单,懂得现代公司制度的人都知道,股东的政治态度并不等于公司的政策。我看到网上有人发表这样的意见:请问这关家乐福什么事呢?你说路易威登犯了错,而路易威登是家乐福的大股东,所以要抵制家乐福,那我引申一下:中国持有美国国债规模世界第二,可以说是美国的大股东,那是不是说美国打了伊拉克战争,一些阿拉伯国家的朋友因此要抵制中国呢?

有人即使在知道有关家乐福的传言不真实之后,还坚持抵制是正确的,他们强词夺理地说,抵制家乐福并非单一针对家乐福一家企业,更多是希望向国际社会传达出中国民众的声音。这种说法等于说,宣泄情绪是天然合理的,后果是可以不管的,做一件事是否公正是可以不考虑的。

我想起了卢刚事件。1991年11月1日,在美国爱荷华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的中国留学生卢刚在校园中开枪打死系主任、教授和同学。对于这种丧心病狂的屠杀,按照上面的思路,美国人可以对其他中国人表达他们的悲愤,实行惩罚。但是,美国人没有这样做,相反,最有资格愤怒的一位死者安妮的家属在安葬自己死去亲人的当天给卢刚的家人写了一封信,其中说:“当我们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中时,我们也在我们的关心和祈祷中纪念你们———卢刚的家人们。因为我们知道你们也一定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中,你们也一定和我们一样为周末所发生的事所震惊。安妮相信爱和宽恕。我们也愿意在这一沉重的时刻向你们伸出我们的手,请接受我们的爱和祈祷。在这悲痛的时刻,安妮一定是希望我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宽容和爱。我们清楚地知道,此刻如果有一个家庭正承受比我们更沉重的悲痛的话,那就是你们一家。我们想让你们知道,我们与你们分担这一份悲痛。”

这次家乐福事件使我想起古斯塔夫。勒庞在他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中的评论,他说,当人们聚集成一个群体时,一种降低他们智力的机制就会发生作用;群体不善推理,却急于采取行动;群体的情绪简单、夸张、易受暗示、轻信,所以不懂怀疑与不确定性;观念只有采取简单明了的形式,才能被群众接受,只有进入无意识领域,变成感情,才会产生影响。

民族主义的出路:宪政爱国主义

从上世纪90年代到今天,民族主义情绪在中国是不断高涨,一有机会,特别是一旦发生某种国际事件,它就会以极端、盲目的形式表现出来,这样的事实提示我们,在现在和未来,民族主义将是中国社会思潮中最重要的主题之一,需要我们正确对待。

从历史的角度看,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不断受到列强的侵略和欺负,虽然中国人早已站起来了,但整个民族在近代以来所遭受的耻辱似乎还没有雪清,对于不少人来说,这100多年来心中憋着的那一口恶气还需要找机会畅快地吐出来。现在,随着中国经济的增长,国家快速崛起,很多人心中开始躁动某种情绪,这种情绪的表现形式就是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是双面刃,它既可以伤害敌人,也可能伤害自己。民族主义只提供动力,而不提供方向,在外敌入侵时,它像战马一样背负我们冲向战场,但在更多的时候,它也可能带着我们离开正道,去向危险的地方。因此,有必要给民族主义这匹野马套上理性的缰绳。

中外历史都向我们说明,民族主义情绪很容易压倒理性的思考和判断。20世纪的大哲学家罗素曾经回忆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他和英国剑桥大学的同事们都忧心忡忡,关心时局,并共同签名发表声明,要政府保持中立,不要卷入战争。但战争爆发后几乎所有的人一夜之间就改变了态度,丧失理智地变成沙文主义者,狂热地支持战争。罗素因为坚持反战立场被著名作家威尔斯痛骂,他的好朋友、哲学家麦塔格发起运动要把他驱逐出剑桥大学。他说:“作为热爱真理的人,所有交战国的民族主义鼓动都使我恶心,作为文化的热爱者,回复到野蛮主义使我吃惊。”

我注意到一种有趣的现象,很多中国人平时还是有比较强的分析能力和批判精神,在谈到日常生活中,自己身边发生的种种不公正事情时,他们的怀疑、抨击、判断往往是中肯的,但一旦发生国际纠纷,一旦要他们评判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情,一旦有关的社会文化、法律政治、风俗习惯与我们这边大为不同,他们的判断能力就大大变样了,他们一下子就变得盲目、人云亦云。我认为,民族情绪的狂热发泄,首先是信息缺乏和信息歪曲的问题,对于人们有亲身体会的事情,这种问题不存在,但对于遥远的,跨出国界的事情,人们的幼稚、简单甚至无知就暴露出来了。所以,理性民族主义的首要之点,是要意识到信息匮乏的问题。

理性民族主义还要求我们,要区别一个国家的建国理念、立国原则和它的国家利益,它的地缘政治学考虑。头脑简单的人往往处于两个极端,一种人在某个西方国家与我们发生纠纷或利益冲突时,对之全盘否定,连原来承认是先进的理想、原则、制度、做法都变得一无是处,如果还有人继续主张参考、借鉴、学习,就被扣上“崇洋媚外”或“卖国”的帽子,这与其说是有志气,不如说是愚蠢。另一种人刚好相反,他们认为西方国家的宪政民主、法治是好的,他们的一切对外政策就是正义的,以为与他们抗争就是否定我们原先肯定的价值,这种简单化的思维方式也很害人。他们应该懂得,你可以是某个好球队的粉丝,但它的球员犯了规,你不能还是叫好。

我觉得,当代著名政治思想家哈贝马斯提倡的宪政爱国主义值得我们考虑。

我想用我们熟悉的语言来表述宪政爱国主义,它是说,一个国家的核心价值,作为把不同种族、文化、宗教、语言的人群维系在一个共同体中的东西,不是民族性,而是以宪政民主为基础的政治文化。在一个多民族国家,以主体民族的文化历史特性为代表的民族主义不足以成为凝聚不同民族的力量,同时,民族主义只与传统文化相关,它缺乏现代政治的价值指向,比如个人的自由、权利、法治,由民族主义凝聚的共同体中的成员很可能是臣民,只有以宪政爱国主义凝聚而成的国家,其成员才是公民。

哈贝马斯的这种宪政爱国主义思想还得到当代另一位政治思想家罗尔斯的支持。罗尔斯指出,在当代文化和价值多元化的情况下,要把具有不同宗教、文化传统的人群维持在一个共同体之内,必须在这些文化价值之间找到交叉的、共同的东西,以形成共识,作为大家遵循的指导性原则。这种交叉共识不会是宗教、文化性的,只能是政治性的。在这种原则指导下的国家是现代政治文明的国家。

我认为,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人类历史上全新的全球化时代,不论是内政还是外交,指导原则都会出现一些前所未有的特征,与近代民族国家产生和发展时期不同。民族国家不会消失,但立国理念和国与国相处的规则会有新的内容,使得国家的政治生活、公民的个人生活更文明,更美好。

孩子,你敢说“想当主席”吗?

在横滨山手中华学校,符祥瀚小朋友对来访的胡锦涛主席提了这样一个问题:“我想当国家主席,怎样才能当国家主席?”在爽朗的笑声中,胡锦涛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从小都要好好学习,培养自己良好的品德,锻炼一个健康的体魄,这样将来不管干什么你都一定能成功。”(5月10日《南方都市报》)

童言无忌,这么有趣的一问一答,却无缘央视《新闻联播》。一个孩子问怎么才能当国家主席有什么不妥?少先队的队歌歌名就叫《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而“怎样才能当国家主席”这样的问题,显然不是出自老师的授意,应是孩子的真心话。在国内,这样的真心话孩子有可能说出来吗?我看不现实。别说是国家最高领导人,即便是一个区长、市长要到校园里转转,那也得让有关方面忙乎半天,而孩子们更是被告诫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话。我上初中二年级时,有一天学校突然接到通知,说某主管教育的大领导要到本县视察,但不知具体会去哪个学校,要求做好准备。于是,我们正常的课也不用上了,开始昏天黑地背学校划定的几个问题了,以备领导问到时与学校统一口径。结果,那个大领导也没来,白忙活一场。当然,这也让我等长了一点见识,知道了某些电视新闻里那些好学生回答领导问话时,怎么会回答得那么有水平。

而我离开校园也有七八年,那里是否也该有些长进呢?写此文时,把符祥瀚小朋友的故事讲给了正上小学二年级的侄子,然后问他敢说“想当主席”吗?他连连摇头,并反问,你自己敢说吗?

敢说吗?不敢说。我们怕的是什么?

贺卫方:我们的路在哪里?—-纪念李慎之先生逝世五周年座谈会的发言

贺卫方:

我没有多少资格在这个场合发言,当着这么多前辈,我只是模模糊糊见过李先生一面,远远地看着,没有打招呼,见到重要人物觉得自己应该离得远一点。

刚才许多前辈谈的,作为大学里面教书的人,李先生的人品方面让人非常尊重,几乎算是一个透明人,他也没有过多的等级意识,看上去很单纯,现在流行的话很傻很天真,当然他不是很傻很天真,又聪明又天真,没有多少城府给人的感觉。我在想,看李慎之回忆录,李和毛所有的工作人员,照片解说词说,李和毛等人在一起,你们通过照片的表情能看出来谁是李慎之,非常单纯的,一点城府没有的,是不麻木的,特别可亲的感觉,其他中国人的表情非常复杂,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中国的文化,近代以来多有从教会学校出身的,我们的前辈,江平老师也是教会学校出身的,他们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气质。我们是不是要反思一下子,我们是不是教育出了问题?不止是政治制度,而且我们的教育在不断训练人的狡诈,人的一种两面性,人不诚实这一面。

最近我在贵阳有一个我大学同学的孩子在读高中,他最近写了一篇作文,他说达赖喇嘛是非常值得尊重的人,他把作文交给老师了,老师说这是很严重的政治事件,你怎么说是达赖是很值得尊重的。你就会发现我们的教育出了严重的问题,以至于从小训练一个人两面性,我的孩子刚刚上大学二年级,也经常为我担心。我想如果哪个人从小开始都受到一种比较人的教育,不止是公民,首先是一个人的教育,我们这个国家会不会更好一些?我想我的第一个感觉,反思这一点,我的教育是不是出了严重的问题。

李普:

父母从小就教育你喜怒不形于色。

贺卫方:

我们也可以看到,中国人早期照片,和欧洲人的表情是不一样的。

中国的自由主义流派可能有三个方面军,第一方面军是胡适那批人,民国期间在大陆做,后来到了台湾。第二方面军后来在大陆反右斗争全军覆没,共产党不爱的人当然包括在党内的人。第三方面军最近这些年过去了十多年二十年间,在党内形成一批自由派知识分子。

给我的感觉比较遗憾的是,我们作为晚辈瞎说,说错了大家原谅,是不是醒悟得晚了一点?

李先生七十多岁,在座各位前辈,你是我们的楷模,都是早期狂热投入到革命的浪潮之中,而且以为发现了拯救这个民族的灵丹妙药,就是共产主义,就是马克思主义,我们都接受了,我们非常热情,非常积极,最后一直到严峻的事实,最残酷的民族灾难发生才告诉我们这条路走不通了,有一部分人想告诉都告诉不了了。李先生这些人,在座这些前辈,你们醒悟过来,你们知道我们走错了路,但是我们的民族是不是永远要通过这样的灾害才能让我们知道我们走错了路?

比如马克思主义的这套学说,谢老不见得赞成,我觉得这套学说是非常严重的东西。马克思学说在学术上也是伟大的,但对一个社会来说是药,我们得病了要吃药,而亚当斯密的东西是饭,我们吃亚当斯密,我们社会出了毛病,吃一点药可以,但不能把药当饭吃啊,每天早晨起来给你一碗药吃,中午两碗药,晚上再加两碗药,不让你吃饭。这么做行吗?

第三个体会,我们现在的路在哪儿?李先生给我们指出了吗?李先生晚年真的非常认真地探索,说全球化、现代化、民主化,这就是中国的出路,中国的前途。我们从哪条路上走?到彼岸,现在寻求一种道路,道路的途径是什么?说李先生在喊话,很形象。

再看我们的近邻日本,不推翻天皇,虽然制度有毛病,但是努力寻求局部的改进,大家相信效忠于天皇,遵守社会最基本的秩序,最后改善我们的社会,能够走出来。

而我们这个民族的宿命是什么?社会主义在全世界已经走到了这个样子,这个旗帜还是不敢扔,还说有特色的社会主义,要出乱子的啊!怎么回事?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不敢面对现实?我自己感到非常困惑,这些年我个人旗帜鲜明坚持我的主张,走到哪儿说到哪儿,新西山会议那种话就是告诉说,这条道路是错误的道路,但是有用吗?我不知道。

黄永玉:晨钟暮鼓八十年

二弟永厚要出本画集,后来又不出了。问侄儿黄河,他也没说出个道理;及至见到二弟,我劝他还是出一本好,他同意了。

在画画上,他的主张是很鲜明的。有的人画了一辈子画,却不明白他的主张何在?一个画画人的主张是很重要的,没有主张,画什么画?

当然有些人的画其实并不怎么样,却也一天到晚四处乱宣主张,其目的只是怕人不知道他的画好,那点苦心也就算到头了。

所以我觉得出一本画册最是让人了解自己主张的好办法,什么话都不用说了。它可以坦诚地让人看透肚肠心肝——吃的什么料?喝过多少墨水?发挥过什么光景?施展的什么招式?

毛泽东到苏联找斯大林订条约,主题是“既好看,又好吃”;托尔斯泰当面称赞契科夫的文章是“又好看,又有用”。两个大人物都提到文化上虚和实的东西。好多年前在农村搞“四清”,也提到“喝稀的,吃干的”两个政治概念,喻指精神和物质的紧密关系。

 虽然说画画是件既用脑又用手的快乐行当,倒也真是历尽了寒冰的死亡地带得以重见天日。几十年来,人们溷滞于混乱的逻辑生活中。“深入生活”,得到的回报是深重的沉默:“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有了发言权的彭德怀却招来厄运。“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真要关心起来,却又叶公好龙似的令人害怕。哲学上范畴的破坏,文艺上“载道”和“言志”的文体功能变成了对立的阶级斗争之武器。柳宗元江雪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此景象中,垂钓的剩下郭沫若、浩然……间或还有三两个海豚式的文艺人物在海中时冒时没“划”着“时代”创作“刹那牌”经典。

厚弟也近八十了,我们都哈哈笑着说从未以“美学”指导过自己的创作。美学中从毕达哥拉斯、柏拉图、康德、黑格尔,到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朱光潜、蔡仪……从未提起过。人打生下地来,什么时候感受到第一次“美”的?谁都没有丝毫关注过这个伟大的命题。人自己包括美学家自己何时懂得美的?感知尚无着落,倒不如孟子那四字黑话“食色性也”解馋多多,美学家不谈美在人身上的起始,要它何用?

厚弟几十年来的画作选择的是一条“幽姿”的道路。我们的一位世伯、南社诗人田名瑜的一首诗谈凤凰文化的头一句就说“兰蕙深谷中”,指的就是这种气质。

说一件众所不知的有趣小事。八十多年前,我们家那时从湘西凤凰老西门坡搬回文星街旧居没几年。厚弟刚诞生不久,斜街对面文庙祭孔,我小小年纪躬逢其盛。演礼完毕,父亲荣幸地分到一两斤从“牺牲”架上割下的新鲜猪肉,回到古椿书屋,要家人抱起永厚二弟,让他用小舌头舔了一下孔庙捧来的这块灵物,说是这么非同寻常的一舔,对他将来文化上的成长是有奇妙的好处的。

想想当年这一对年轻夫妇对于文化的执著热衷,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面!他们那时的世界好纯洁,满室充满着书卷的芳香……

过不了几年,湘西的政治变幻,这一切都崩溃了。家父谋事远走他乡,由家母承担着供养五个男孩和祖母的生活担子。我有幸跟着堂叔到福建厦门集美中学读书,算是跨进天堂,而遥远的那块惶惶人间,在十二岁的幼小心灵中,只懂得用眼泪伴着想念,认准那是个触摸不着的无边迷惘的苦海。

我也寄了些小书小画册给弟弟们,没想到二弟竟然在院子大照壁墙上画起画来,他才几岁大,孤零零一个人爬在梯子上高空作业。这到底是鬼使神差还是孔夫子他老人家显灵?当然引来了年纪一大把的本地文人雅士、伯叔婶娘们额手赞美。物质上的匮乏却给祖母、母亲带来精神上满足,每天欢悦地接待一波又一波的参观者。有了文化光彩的孩子,任何时空都会被人另眼相看的。几百年的古椿书屋又有了继续的香火,真怪!

湘西老一代的军人传统,地方部队总是有义务寄养一批批候补的小文人小作家。名义上是当兵,其实一根枪也没摸过,一回操也没上过,在部队里跟着伯伯叔叔厮混,跟着部队四处游走。表叔沈从文如此,永厚二弟也是如此。

永厚二弟在“江防队”(这到底是个什么部队,我至今也不能明白)有机会做专业美术工作,和我当年在演剧队的工作性质完全一样,读书、写字、画画,自己培养自己。我们兄弟,加上以后跟上来的永光四弟,命运里都让画画这条索子紧紧缠住,不得开交(关于永光四弟,我将在另一部文章写得详细一些,这里不赘述了)。

说苦,百年来哪一个中国人不苦?苦透了!这里不说它了。

在兄弟中,永厚老二最苦。他小时候多病,有一回几乎死掉。因为发高烧,已经卷进芭蕉叶里了,又活过来;病坏了耳朵,家里叫他“老二聋子”,影响了发育;又叫他“矮子老二”,后来长大,他既不聋也不矮,在我们兄弟中最漂亮最潇洒。很多人说他长得像周总理。成年后,他的负担最重,孩子多,病痛繁,朋友却老是传颂他助人为乐的出奇而荒唐的慷慨逸事,于是家里又给他起了个“二潮神”(即神经病的意思)的名字。

他的画风就是在几十年精神和物质极度奇幻的压力下形成的。我称之为“幽姿”,是陆游词中的那句“幽姿不入少年场”的意思。无家国之痛,得不出这种画风的答案。陆游的读者,永厚的观众,对二者理解多深,得到的痛苦也有多深。排解不掉,抚慰不了。

“幽姿不入少年场”自然是不趋附,不迎合,而且不羡慕为人了解。

徐渭、八大、梵高活在当时几曾为人了解、认识?因为他们深刻,他们坚硬,一口咬不下,十口嚼不烂;必须有好牙口、好眼力、好胃口才够格招架并且很费时间。所以幽姿不免寂寞,以致如明星之光年,施惠于遥远的后世。

听忠厚的朋友常常提起某个伟人着实读过不少书,出口成章很有学问,我总微笑着表示不以为然。我说,他读的书我都读过;我读过几十年他没有读过的外国翻译书,他根本就不可能读到,论读书,我起码多他一倍。“文革”期间他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谈《飘》,大谈《红与黑》,津津有味,还要以此教育别人。说老实话,那不过是我的少年读物!没什么好牛皮的!他还特别喜欢大谈知识分子最没学问的话。一个人有没有学问怎可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呢?

真正称得上读书人的应该像钱钟书、陈寅恪、吴宓、叶公超、翁独健、林庚、钱穆、朱光潜……这些夫子,系统巩固,条理清楚,记性又好,在他们面前,我们连“孺子”的资格也够不上的。

要是站在画家的位置上说起读书学问,除了以后活着的年月还要读书之外,也算够用了。不是学问家,要那么多学问干吗?牢记那么多干吗?

学问家读书,有点、线、面的系统,我们的知识是从书本上一路打着滚过来的。像乾隆的批示一样:我们只够“知道了!”的水平,但比后来的首长在公文上打圆圈圈却是负责认真多多。画画不可无学问前后照应。二弟的笔墨里就有许多书本学问,用得很高明,很恰当,变成了画中的灵魂命脉。演绎的不仅仅是独奏,而且是多层次的交响。

画家像个牧人,有时牧羊,有时牧马,有时牧牛,有时牧老虎。只要调度有方,捭阖适度,牧什么都没问题的,甚至高起兴来骑在老虎背上奔驰一场也未为不可。做个牧人不容易,上千只鸭子赶进荡里,汪洋一片,也有招不回来的时候。

文化上有不少奇怪的现象,可以意会,可以感觉得到,要说出道理却是很费力气,有的简直说不出道理。比如说京剧,有余叔岩,有言菊朋,有奚啸伯,更有周信芳。余叔岩某个阶段曾倒过嗓子,那唱法几乎是一边夹着痰的嘶喊,一边弄出珍贵的从容情感:“宋公明打坐在乌——龙——院,莫不是,阿——妈——呢,打骂不仁?”那一个“阿——妈——呢”已经是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嗳!就那点声嘶力竭挣扎于喉咙间的微弱信息,不知倾倒了多少当年追星族的梦魂?从音乐庙堂发声学的角度看来,这简直是笑话。说言菊朋,说周信芳,说儒雅到极致的奚啸伯,莫不都有各自的高超境界。

画,也有各型各号的门槛,外国如此,中国也如此。我想,外国印象派以后的发展变化直到今天,恐怕习惯于写生主义的很多欣赏者都掉了队,都老了,现象如此,实际情况正如中国老话所云“老的不去,新的不来”。不习惯不要紧,我就是四五十年代的胃口特好的年轻人,是一个既喜欢老京剧又拥护前卫艺术的八十已过的欣赏者。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八大?喜欢突鲁斯。拉德莱克?喜欢米罗和毕加索?喜欢勃罗克?我能意会。要说,如给我时间或许也能说得出一点道理,但是,为什么你有权利要我说出道理?有的艺术根本是毋须说明道理的,比如音乐,比如中国写意画,比如前卫艺术!

一个艺术家到了成熟阶段,已经不存在好不好的问题了,只看观众个人爱好,喜不喜欢。比如说,我喜欢买一点齐白石的画,却很少收藏黄宾虹的画;不是黄宾虹的画不好,只是我不喜欢。画家龙瑞把黄宾虹先生的风格作了博大的演绎,很出色,我也看得出龙瑞先生像位乐队指挥,在宾虹先生的乐谱中作了现代化的发挥,搞得很精神,很动人。

梅兰芳和程砚秋,我听的是梅兰芳;没有人敢造谣说我黄某人曾经说过程砚秋不好。

有人说多少多少个齐白石抵不上一个鲁迅;这似乎是在说十八个李逵打不赢一个张飞的意思。张飞和李逵如活在一个历史时期倒是可以约个时间过过招论论高低的,他们比武的可能性的基础是因为他们同是武人。

鲁迅和齐白石虽都是文化巨人,革命思想方面鲁迅了不起,但鲁迅不会画画,齐白石画画画得好,革命的道理却谈不上,两个人在各自的领域里各有成就,比是不好比的。就好像盐和糖都于人有益,可谁都不会说二十五斤零四两的糖比不上一斤盐。

厚弟的人物常作悲凉萧瑟,让观者心情沉重;也时见厚重鲁莽如铁牛鲁达之类夹带着难以捉摸的幽默点染,这恐怕就要算到父母的遗传因子账上了,父亲这方面的才情影响过他的表弟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版),自己的儿子自然不在话下。

二弟明年就八十了,尔我兄弟在年龄上几乎是你追我赶,套一句胡风先生的诗题作口号吧!

“时间,前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