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嵘:基督教的发展与中国社会稳定

(本文发表于《领导者》(双月刊)2008/4月号,总第21期)

编者按:2008年2月25日和3月2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所于建嵘教授在河南省洛阳市和浙江省温州市分别与“基督教家庭教会”培训师伊天原和郑慕行探讨了目前基督教发展的一些问题。本刊摘要发表如下,供读者参考。

于建嵘(以下简称于):2007年10月,我曾到陕西省榆林地区调查过地下宗教问题。2008年1月,我从北京送访民刘学立回洛阳嵩县时,在他们村里看到一个非常大的基督教堂,可以容纳近千人。据介绍,他们一个县在近些年就建了70多个大教堂,有的一个乡镇就有五六个大教堂,信教的群众达几万人。这让我感到惊讶。我们这次来到洛阳和温州,就是想了解基督教在中原农村地区及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的发展情况及信教群众的各种状况,想研究这其中的原因及社会后果。你们都是基督教徒,而且还是教会的培训班老师,有些情况你们比我们清楚,希望你们为我们做些说明。

伊天原(以下简称伊):这次能在洛阳见到于教授我很高兴,我读过你写的《岳村政治》(《岳村政治——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商务印书馆,2005年7月出版——编者注)。我和张耀杰老师是朋友,我们曾在一起讨论过基督教的有关问题。这次我本来想到北京拜访你,听张老师说你到河南来调查了,刚好我在郑州有些事情,我就到了郑州。后来听说你们到了洛阳,我又赶来了。我原先在大学学法律,现在主要在安徽、浙江一些“基督教家庭教会”或称为“地下教会”的培训班讲课,课程包括《教会与法律》、《教会史》(包括西方的和中国的),等等。对教会的有些情况我有所了解,也想找你这样有科学精神和正直的学者多交流,这样对社会真正了解基督教有好处。

于:如何称为“家庭教会”或“地下教会”呢?它和“三自”教会有些什么不同?你们的“家庭教会”学校主要培训什么样的人呢?

伊:一般来说,广义基督教有三大派:新教、东正教、天主教。在中国,一般所说的基督教是指基督教新教,过去民间也叫耶稣教。我们这里讨论的就是基督教新教。中国基督教会可以分为“三自”教会和“家庭教会”。1950年基督教领袖吴耀宗发表《中国基督教在新中国建设中努力的途径》,提出实现中国基督教“自治、自养、自传”的“三自”宣言。“三自”教会是国家正式认可的,所以是公开的,而“家庭教会”是国家不许可的,虽然有些事实上已经公开,仍然被称为“地下教会”。

目前中国基督教的主体是“家庭教会”,大约占教徒总数的70%,“三自”教会占30%.但是,在“三自”教会中还有一种可称为“独立教会”。所谓“独立教会”,即在政府里登记,但教会主导权在教会手里,名义上是“三自”,但实际上与“三自”教会有很大不同。温州就是独立教会的代表。温州人称之为“不三不四”。

就我个人观察而言,“家庭教会”分为两种,一种以河南、安徽为代表的中央集权式的团队类型,即有一个母会,然后通过各种网络向其他地方扩张,下面的分会都听从于母会,同时它的信仰背景往往是灵恩倾向的。这种教会因为要向其他地方扩张,所以需要钱,那么就通过某些渠道从国外教会寻找资金支持。政府对此惊慌不安,要打击。可是越打击,就越增加它向外宣教扩张的动力,而国外教会因它受打击也就越增加支持的力度。这样对它来说就形成了良性循环,一边不断与政府对抗,一边国外的钱不断流进,然后它就不断发展。所以这种类型的教会往往和政治有牵连。这种教会类型主要分布在河南和安徽等中部地带,我们所说的异端往往就产生在这种教会背景下。这种教会内部的复杂程度远非外界能想象,政府应深入了解此种教会并有所区分,否则宗教政策一定会出偏差。

另外一种是联邦分权模式的地方教会类型,包括“家庭教会”和名义上的“三自”教会。这种类型教会相互之间没有上下级的从属关系,每一个教会都是相对独立的,是一个完整的自治体。同时教会之间又有联结,有协调机构,负责本区域教会之间的内部事务。因此这种教会体系不可能建立中央集权式的团队类型,而必然体现出联邦制的特征。

由于强调各教会自身的相互独立性,因此,(1)强调信仰独立,不愿与政府在信仰上合作,所以它是“家庭教会”式的;(2)它不愿与外国有太多联系,不愿意由外国人来支配,也不愿形成对国外教会在资金上的依赖,因此强调教会真正的自立、自养、自传。

目前这种教会在江苏、浙江有很多,全国其他地区也都有一些。温州的教会主要也是这种情况。这些教会强调堂会主任和传道人分开,教会行政权和教牧权分开。温州牧区的教会起源于“家庭教会”,后来为了公开办教会,公开宣教,一部分教会决定在“三自”登记,从而可以公开合法建立教堂,并且在教会内部事务上对“三自”保持独立,从而形成我们所说的独立教会或登记教会。

由于这种独立教会强调教会自身独立性,因此目前还是地方性的,没有全国性的联络体系,也没有公认的全国性领袖。

官方神学院如南京金陵神学院、浙江神学院等培养的传道人主要在“三自”教会牧会,“家庭教会”一般不接受,认为它是政府办的,所以“家庭教会”有自己的培训班。主要培训传道人。传道人需要系统学习相关神学和人文课程,一般要学两年。“家庭教会”培训班是培训传道人的学校,一个班有30~50人,学员学完之后可取得传道资格,可以在“家庭教会”做专职传道人。

郑慕行(以下简称郑):在城市教会中,有一个特殊的形式,即城市新兴教会。城市新兴教会是一个与传统“家庭教会”、“三自”教会不太一样的特殊教会。最近15年来,由于城市化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在城市中出现了以年轻的基督徒为主的教会。这种教会具有几个特征——

首先,这种教会以年轻人为主。相对说来,他们的文化程度较高,一些教会还有大量的知识分子。相对老一辈,年轻人的法学、文学、社会学知识比较多,思维不像老一辈那样封闭狭隘,而是比较开放。他们和社会各界、与知识分子、与政府比较容易对话,也不听信其他人群的意见。相对农村“家庭教会”,这种教会并不具备个人崇拜的土壤,很难产生所谓邪教、异端的问题;

第二,由于以年轻人为主,几乎都出生在1970年代及其以后,他们与老一辈不一样,与“三自”教会没有多少历史恩怨。人数又相对比较少,也不隶属其他更大的“家庭教会”,也被称为“独立教会”。不过,虽然独立于“三自”教会,这些独立教会其实更具备“三自”色彩。从这里来看,其实传统的“三自”教会,相对这些独立教会来说,“三自”色彩几乎就是名不副实的;

第三,从地域来说,城市新兴教会遍布全国各大城市。尤其是北京,到处都是这样的教会。上海,城市新兴教会数目反而少一些。这种新兴教会的人数也是非常多的,远远超过“三自”教会。

于:按照你们所说的,“三自”教会只占目前教徒的30%,那现在政府公布的基督教徒的人数应与现实的信教人数有较大的差距。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伊:当然不是政府现在公布的数字。据国家有关部门统计,到2000年,基督教的信徒超过1600万人。这个数字太老,已经不准确了。国家宗教事务局的人在内部的讲话中曾经估计,全国的基督教徒已经有1.3亿,我们认为这个数字严重地夸大了。如今“家庭教会”信徒的数目保守估计在5000万左右,三四年前韩国有个教会团体,对大陆教会进行调查统计后认为,这个数字应该是8000多万,而香港教会学者的保守估计数字为3000万。现在大家通常的说法是1亿人左右。中国基督徒主要分布在河南、安徽、山东、江苏、浙江、上海、福建等华东地区。

“三自”对于基督信徒数量的统计是失实的,因为——

(1)地方政府不敢如实上报;

(2)有的地方宗教局登记时要收钱,信徒不愿交钱;

(3)还有些信徒认为信仰是属神的事情,不是俗世的事情,因此不愿到政府机构登记。

于:我比较认同你们对人数的分析。中国的基督徒在1亿左右比较准确。在河南的某些地区基督徒占总人口的10%.而且都是近10年发展起来的。1998年一个海员回湖南省某县家乡开始传福音,到2006年他发展了1698人信教。我曾看到一个材料,说中国的基督徒每天增加1万多人。也就是说,1年下来就增加几百万人。宗教局统计的信仰者人数是在两会登记入册受洗的人数,排除了“家庭教会”成员和未受洗入册的信徒。对信徒身份的认定也很难达成统一的标准,有人未受洗却自认为是基督徒;有人经常参加教堂活动,对基督教报有好感,但仍徘徊在基督教门口;这也是对某地基督徒人数很难做出准确统计的原因。

尽管在具体数字上有不同的看法,但对基督教在近几年有快速发展这一点是有共识的。现在社会各界关注基督教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种快速增长。你认为基督教快速增长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教徒人数在100万左右,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这段时间内,人数已达到1000万。但是从1980年代后期到现在,在短短不到20年时间内,信教人数剧增到1个亿。当然称得上快速增长了。这其中的原因十分复杂。

从信仰的需求角度来说,新中国成立后,执政者采取各种方式限制民众对传统宗教的信仰,而强迫人们把以无神论为基础的共产主义作为信仰。虽然宗教信仰的有形部分被冲击得七零八落,而民众的宗教观念并没有被肃清。“文革”后,出现了“信仰真空”。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基督教的发展,“实际上是传统宗教观念极普遍的中国老百姓在信仰对象上的一种转移或移情”。

从社会方面来说,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生活状态和平而稳定,民众对精神生活的要求也随之提高。而且,由于当前中国社会贫富分化日益严重等社会问题的存在,使民众的精神压力日益增大,人们需要宗教的慰藉。

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基督教内在的驱动力。基督教的教义规定:传福音是耶稣基督复活升天时颁下的大使命,要求信徒广传福音;将“见证”和“异像”讲给其他人听等,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就极大地推动了农村基督教的发展。农民看病难、农村医疗设备差、病者难以支付高额医疗费用等,使病者及其家人往往把病愈寄托在神灵保佑上,特别是信教者宣讲:“信仰基督教,心诚祷告病就会好”,再加上其他有重大疾病的信徒祷告后病愈的“见证”,使许多有病的村民及其家人感受到基督教的神奇和力量,纷纷皈依。

于:的确如此。曾有一宗教神职人员对我说,基督徒有80%以上因家人有病才信教。这也是农村基督徒病者多的一大特点。

就我对农村基督教的调查情况来看,农村教会社会功能也是十分有吸引力的。农村教会与城市教会有很大区别,农村教会的社会功能很强。教会的信徒多是邻里、亲属,或乡里其他熟悉人员,这些人在农闲时很愿意聚到教会,信徒在此进行交心、攀谈、查经等,而且此时教会也时常举办音乐班、学习班、诵经班等活动,这对于文化娱乐活动较为贫乏的农村而言,教会对孤寂的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此外,农村信徒的团队观念也很强,信徒间彼此关爱也非常明显,若某位信徒家中出现事故或有困难,其他信徒会自发组织起来,给予无偿的援助和关爱。最为常见的是,农忙时没有能力完成农田作业的信徒家庭往往在其他信徒无私的帮助下,提前完成农活作业,有些信徒甚至将自家的农活拖后,也要奉献爱心。

农村教会的这种社会功能具有很大的吸引力,特别是对无保户、孤寡老人和其他孤寂者。

郑:家庭阻力的助推力也是存在的。20世纪80~90年代,农村信徒中出现妇女多的现象(现在这种情况也存在)。一般而言,中国农村妇女在家中的地位不高,有的还要受到丈夫和公婆的管束,早期的一部分妇女信徒顶着家里重重压力,特别是为教会奉献财物、无偿帮助其他信徒时,有时还会受到不信教丈夫的辱骂甚至毒打。但是坚定信仰的妇女表现出博大的胸怀,在家中默默地多干活、孝敬公婆、照顾孩子、改掉以前吸烟、喝酒、赌博等恶习;特别是家中出现事故时,得到其他信徒的无私帮助;家中病者在信仰者的祷告下病愈等。这些都逐渐感化了不信教的家人,有些家庭也就不反对信教和奉献,有些妇女还将福音传给家人。在洛阳嵩县的几位信教妇女就讲述了这样的经历,而且有位姓李的信徒还自豪地说,她已经把福音传给自己的丈夫和公婆,现在他们都是虔诚的基督徒。

伊:如果从更具体的社会现象去理解基督教的发展,社会压力的促动也是很重要的。目前农村青年信教群体开始出现,这些人多数是在长辈的感染和熏陶下,经常接触基督教教义和见证,对基督教越来越抱有好感,并自觉不自觉地信仰基督教。

但是许多信教的青年人多碍于情面,一般不主动公开自己的信仰,也很少到教堂礼拜,担心其他同龄人笑话他们“迷信”。这种无形的社会压力也促动他们在同龄人中寻求知音,劝说朋友们信教,以期达到同等认同身份。特别是到了成婚的阶段,信仰者一方一般都极力向结婚对象传福音,以便在今后共同生活中有共同志向。

在我接触的一些年轻信徒就表现出这样的困惑,同时也感到他们信仰的坚定,以及向结婚对象和朋友传福音的决心。

于:实际上,这些情况都与当前国家对农村基督教管理比较宽松相联系。地方宗教部门一般都认为,当前宗教局工作的侧重点并不是担心信徒的剧增,而是引导信徒爱国,维护社会稳定、和谐。若发现某乡村有50多人在家庭聚会,宗教管理局的干部会主动与这地方的信徒联系,批准他们建立教堂;若人数少,不具备建立教堂的条件,他们会责成地方“两会”人员做这些信徒的思想工作,引领他们到正规教堂活动,待条件成熟后会立刻批准建立新教堂。

正是由于有适宜的政策空间,使乡村新建教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反过来,教堂的增多又吸引其他不信者入教、信教者的宣教热情升温,特别是没有教堂的乡村,信徒为了能在本乡村建立教堂,会更加积极主动地发展新成员。

伊:说到教会在发展信教者方面的作用,应注意区分“三自”教会、“独立教会”、“家庭教会”特别是团队式教会不同的态度。一般来说,教会的扩大,对于神职人员和教会在经济上都是有益的,这一点对于团队式的教会就更为明显。

于:我们基本上讨论清楚了目前基督教快速增长的各方面原因。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理解和正确认识这种快速增长。现在就有许多人担心,基督教这样发展下去,特别是在农村地区的快速扩张,会不会对传统文化构成冲击,是否会动摇中华民族的根本?

伊:是有许多人把基督教的发展视为文化扩张,洪水猛兽。实际上,这种看法是不对的。中国学界对传统文化的本质内涵一直没有明确的界定。比如,原儒和官儒哪个能代表传统文化?从原儒的角度看,秦以后儒教文化就不复存在了,真正代表历史的是官方儒学。因此,究竟哪个代表传统文化需要界定。

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中早就有基督教的影响。中国从来没有统一的意识形态,这也是不断有农民起义的原因。欧洲、印度都有统一的意识形态,所以农民起义很少。中国不一样,存在民间意识形态和官方意识形态两种意识形态的冲突。官方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精英意识形态没有宗教超越性的诉求,过于强调追求现实功利性。民间意识形态,以基督教化的拜火教(即祆教或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为根基,加上印度佛教中大乘佛教净土宗的一支弥勒教的巨大影响,形成一种强调救世主、强调反叛的意识形态。从张角、张良的黄巾大起义到太平天国,一脉相承。所以中国意识形态存在上下冲突。后来中国传统民间宗教信仰把外来信仰整个融化吸收,达到一个更完备的形态——即明中期罗清(1442~1527)创立的罗教。它的基本教义即是:“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和“二宗三际论”,强调龙华初会、龙华二会和龙华三会等。这一切理论,与摩尼教、琐罗亚斯德教都有密切关联,而摩尼教、琐罗亚斯德教又与基督教关系密切。

所以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就是个伪问题,不存在大家公认的中华传统文化之根,因为其本身从不曾出现过。汉、唐、宋、明、清的文化,本身差距很大,不像英法等国那样有相对统一的文化体系。中国文化的本质特征是什么,我看不出来。

郑:我比较赞成伊天原所提出的观点。长期以来,我们陷入一个误区,那就是将传统文化神圣化,以为传统文化就是神圣的,就是真理,它在中国文化的地位动摇不得。其实并非如此。

传统文化中有很多糟粕的东西,譬如它在道德建设方面的高调,对现代民主法治治理方式的冲击,尤其是将人的人格分为君子小人、且又认为天人可以合一,由此产生缺乏博爱和自省精神的心灵状态,对中国人的幸福带有很大危害。如果说传统文化被冲击,那是它必须面对的局面。如果它被冲击之后一蹶不振,并且陷入一种可怕的消亡状态,不能怪基督教,也不能怪抱持信仰的那些基督徒。

认为传统文化神圣,其实是保守主义的面具,民族主义的内心世界。我认为,传统文化曾经那么深刻地影响我们的祖先,所以它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必须为其做什么不做什么,不去思考更为广袤的心灵世界,本身就是民族主义的封闭状态。可以说,当明知传统文化不能为今天中国人的全面幸福提供精神保障,却又必须坚持它时,传统文化在当代中国的唯一合法性就是民族主义了——严格说是文化民族主义。

我们知道文化民族主义在特定情况下是可以发展为政治民族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对此,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基督信仰进入中国并且影响民众,事实上消解了民族主义的种种负面因素。那些为中国的现代化而思考的人们,对此应该欢欣鼓舞。

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一成不变了?我们今天所说的中华文化,是不是已经发展到尽头?那些传统文化论者难以自圆其说的是,今天中国的很多物质文化现象,已经被我们视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或者我们不再认为它是西方或者传统的东西了。以前不是传统的东西,现在却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传统文化一直在生成在变迁,战国时的人所理解的传统文化,很难说就是春秋时的人理解的传统文化。在我个人看来,传统完全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一个状态。只要这个民族认为这个文化是他们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这个文化就是传统的。

到了今天,“五四”新文化传统已经成为一部分中国人眼中的传统。从马礼逊(1807年即来华传道的首位基督教教士,英国人,1782~1834)时代算起,基督教进入中国的历史已经长达201年,只要我们的思维开放健全,更可以将其看作中国的传统文化。

就上述意义而言,抽象保守地谈论传统文化意义不大。如果要思考以什么样的力量来凝聚国人对政治共同体的认同感,在我看来,应该是以公民权利为基础的现代国家政治制度,即以博爱、自省、宽容为核心价值的一种制度构建。就如很多联邦制国家,文化选择不一样,但是大家都爱这个国家。

我认为今天的中国学者和政治家应该把努力点转移到这个领域中来,而不是投入到通过公共权力抵制圣诞节这样的荒诞事情中去。对此,部分原教旨的儒家论者必须有所反省。

于:应该说,你们的分析是有一定道理的。我在许多农村调查,就发现在一些地方的基督教徒,把基督教的一些教义用对联的方式表达出来。这虽然是形式上的,但如果去研究其内容,就发现这种以中国文化的形式宣传的基督教义在内容上也有中国文化的东西。比如,用“善”“仁”来解释基督教的“爱”,等等。有些传福音的人就认为,基督教的教义不仅与中国传统文化是一致的,而且与中国共产党的文化也是相联系在一起的,甚至说,共产党依据的马克思主义的基础就是基督教的文化。你如何认识这个问题?

伊:这个问题要看两方面。欧洲共产党、社会民主党对此持开放态度,允许党员以个人身份信仰基督教。在有些社会民主党的党纲中,例如德国社会民主党,在勃兰特(WillyBrandt,1913~1992)时代就取消了对于信仰的限制。一个是人造的理论,一个是神的启示,这是两个层面的东西,并不矛盾冲突。中共把这压扁为同一层面,两者混淆,所以左右为难。从理论角度而言,这个问题本不该存在。

马克思生于基督徒家庭,是路德宗的背景,马克思主义提出的communisty这个词,同德国农民战争和宗教改革有关。马克思之前有魏特林((WilhelmWeitling,1808~1871)),强调建立和谐共产主义,但他本人是虔诚的基督徒。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马克思主义理论就是世俗化的基督教教义体系。

为什么马克思后来反对基督教?其实他反对的是路德宗式的基督教,因为路德宗强调教会服从国家,唯国家之命是从,这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深恶痛绝的。但我们看到,英美国家从来没有人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因为英美国家的主流信仰背景是改革宗,强调信仰、教会相对于国家、政府的独立性,国家、政府是干预不了教会的内部事务的,强调宗教信仰对于培养健康人格的支撑作用,是对抗世俗权力的唯一独立力量。在这种背景下,大家对于宗教的评价是正面的。

而在德国则不一样——强调教会作为世俗权力的统治工具的功能,马克思痛恨这一点。东正教更是如此,强调通过个人神秘的灵修与上帝之间的合一,强调个人不干预社会,所以对社会无能为力,列宁也痛恨这一点。因此,他们对基督教才有一个这样的认识。

另外,中共对基督教的认识,还要加上基于中国基督教和美英的密切联系的因素。毛泽东在建国初期选择苏联作为盟友,他为了在国内建立权威,必须斩断中国知识精英阶层和美英的联系。因为大陆当时的知识精英阶层很多人受基督教影响,所以毛泽东必须斩断基督教的传播,反对基督教。这既有历史原因,又有毛泽东的政治考虑。

于:在我看来,毛泽东的这种政治考虑实际上也是当前许多执政者所担忧的。我在调查中,就常听到一些地方党政甚至是搞宗教工作的负责人,时不时表现出这种担忧。现在农村基督徒传福音的一个主要对象是村里干部及其家属,或在本村有威望的长者,目前已经初见成效。这些在村里有影响人员信仰上的嬗变将直接影响到政府对基层的管理。农村教会蓬勃发展,信徒逐渐增多,发展空间广阔。教职人员随着信徒增多在乡村的威望逐步树立,教职人员在乡村的组织和动员能力进一步加强。有些地方农村教会逐渐取代原村委会的某些社会职能,使乡村两级管理体制受到进一步削弱。

我在陕西榆林地区调查时就发现,有些村党支部,为了保持这种影响力,不得不加入教会组织。在河南就有地方宗教局的领导说,基督教这么发展下去,虽然对国家和民族不会产生很大危害,但会影响到共产党的执政安全,因为国外的政治势力会通过基督教推动国内信仰自由,实现政治颠覆。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伊:首先,如果将来中国社会基于各种原因产生动荡,真正能维持中国社会平稳状态的最强大的力量必定是中国的基督教会。基督教会天然是稳健的力量,保守的力量。基督教强调的是信仰与世俗社会和政治的疏离,强调保持一种距离,不强调教会过分参与世俗社会中去,更不会利用教会干预世俗政治。

据我了解,目前国外对基督教会的资助,主要有3个方面:(1)金钱;(2)赠送《圣经》,免费给内地教会送《圣经》;(3)赠送书籍,就是那些辅助学习圣经的教材。《圣经》主要来自美国等国家。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是有较大规模海外资助这样一个阶段,但这个阶段已经基本上过去了。

补充一点,随着城市化,教会的骨干都到城市打工去了,这样农村教会就会萎缩,城市打工教会就会兴起。虽然有些国外政治势力企图用信仰自由这样的理由来干涉中国政治,但是,由于真正的基督教是主张政教分离的,反对利用教会干预现实政治,因此这种担心应该不会有太强的现实基础。在这种意义上,政府更应关心的是信仰自由政策的落实,而不是以所谓政治颠覆为由作为实施宗教自由限制的借口。

于:根据我的调查,目前农村教会在行政服从政府管理,对政府的要求严格遵从,如不向青少年传教、不跨区传教等;在信仰上有充分的自主权,如教会内部教职人员的选举、按宗教习惯举行的活动和讲道内容完全由信徒掌握。但是也发现“三自”会的牧职人员有些惧怕宗教局的官员,虽然行政上依附政府管理,内部却有独特的动作规律,有些事情并不愿向政府部门透露,关系非常微妙。但是,当前中国的有一些基督教会的组织结构和治理方式都有中国传统秘密社会的某些特征,有些甚至发展成为邪教组织。它们的发展会不会对社会稳定产生影响呢?

伊:这种情况在过去的特定历史阶段,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但是,我们也要看到,目前,团队类型的教会,即类似民间秘密社会类型的教会随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已经在慢慢解体和消亡了。而且随着教会培训班办得越来越多,“家庭教会”传道人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也就越来越清醒,邪教组织也就越来越没有市场。

但是,我们也要提醒执政者注意,不要把一些新兴宗教定为邪教给予打击。在我看来,政府需要把邪教和基督教的异端区分开来。判断邪教的3个标准是:1、不以基督为救主,不承认基督的救赎,而靠教主个人救赎,信人不信神;2、有严密的秘密组织体系,在行为上严厉控制基督徒的人身自由;3、强调末世理论,宣扬末世即将到来,唯有信教主才能得救。符合这3个条件的就是邪教。否则应该看作是异端。邪教往往带有黑社会特征,而异端往往是教义上的问题。需要强调,把基督教的异端和官方所谓的邪教区分开来。基督教会与邪教有本质区别,不能把邪教当作基督教会。

若要防止异端,必须注重两个问题——一个是教义的纯正问题,教义必须要清楚,不然就不能防止邪教、异端的产生;二是教会的治理问题,教会内部的结构要完善,要符合《圣经》教导。这样才能防止中国的某些传统,如中央集权、家长制、教主崇拜等渗入教会,最后借着教会的名义影响整个社会,从而使大家对教会产生疑虑和错觉。

需要强调,上述传统是中国自己的传统,不是基督教会的传统。现在这个过程正在进行中,团队模式在慢慢消亡。而且,我听说海外教会也认为,像以前对团队型教会的支持,只会使团队模式教会的弊端越来越大,因为母会有钱,就能控制下属,所以他们也要改变对团队模式教会的资助方式。比如有些教会的母会在内地建教会,各地教会的奉献都要上交母会,负责人由母会指定。现在都由地方自己安排,独立自治了。团队模式被打破,正在转为地方教会模式。

地方教会模式做得最成功的是温州教区,因为它强调独立性。比如有些牧区有20多个教堂,牧区的传道人虽然是总负责,但他没有家长权,不能想让下面的教区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没有这个权。但大家知道在某些事务上他还是有一定权限的。

于:也就是说,农村基督徒增多对社会稳定是利弊共存,但是利大于弊——

(一)农村基督徒表现出仁爱、宽容、平和的心态来处人做事,遵循劳动致富光荣,任劳任怨,不赌博、不偷盗、不说谎话、不酗酒,也很少与家人和邻里争吵,所以信徒增多有利于社会安定,可以营造农村和谐的社会氛围;

(二)农村信徒圈内生活鲜明,对不接受福音者排斥,特别是其他宗教的信仰者,有些基督徒甚至认为“这些人不得救”,是恶人。尽管这样的人占少数,但是不同信仰者、基督徒与不信教者同在一个乡村生活,难免产生摩擦或误会,增加彼此之间的对立因素。这一点,我们也是同意的。

但问题是,中国的金字塔式的教会模式,是否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从而使教会在某些时候的组织形式、目标都发生了偏移?农村打着基督教的牌子发展帮会的可能性是否存在?

伊:这个危险基本上已经过去了。农村在1980年代发展基督教有个很大的原因:1980年代农村开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民已经不再为生存问题发愁了。但农民的文化生活欠缺,精神生活需求得不到满足。而且“文革”时期所有的宗教全部被打击,所以1980年代基督教兴起的时候没有别的宗教竞争,因此崛起。但在崛起过程中深受江湖社会、民间社会影响,农民也许不知道袍哥、青帮,但这种组织形态自然而然延续下来。信徒缺乏与主流社会的接触,目前40~50岁的这一代教会长老、传道人中很多人爱看《三国演义》、《三十六计》、《水浒传》等中国传统书籍,从而出现教霸式人物。

此外,中国民间传统宗教也对基督教产生影响,民间宗教的结构与基督教基本一样,也有创世、救赎、救主降世等。民间宗教有救主下凡,叫弥勒出世、弥勒下凡;有创世主,叫无声老母;有未来世界,叫真空家乡。共产主义也是这种结构,是基督教的翻版,所以共产党总书记在西方有时就被称为弥赛亚。这些结构很相似,因此老年人一听说基督教这个神,觉得和民间宗教差不多,所以当时的社会状况和民间传统,造成团队类型教会的兴起。团队类型的特定区域,就是在安徽、河南这些经济欠发达的中部地区,但也不是太穷的地区,而是在温饱解决但文化生活落后的地方。江浙一带深受上海影响,地方性联邦制雏形的“家庭教会”发展很普遍,这样的地方不可能产生团队教会。

而现在,城市化的兴起使原来这种情形发生变化。很多农村教会的骨干力量到城市打工,他们看到城市的情况,以前这种团队观念自然而然瓦解了。所以徐圣光“三班仆人”教会为什么只能选择偏远的农村办团队型教会,就是这个原因。门徒会也是在深山角落里发展的,不可能在大城市发展。所以说,对目前中国而言,这个危险已经过去了。

于:现在一些知识分子,有些还是特别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不仅信了基督教,有些还在教会中起到重要作用。其中有些维权人士参与教会,少数人甚至说要把基督教作为推进中国社会民主化的工具,要通过发展基督教,使之变成将来进行民选时期的大票仓。这让执政者深感压力,也为执政者中的一些强硬派提供压制基督教的借口。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这些维权人士在教会中的地位怎样?

伊:这种情况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维权人士加入基督教会分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基督徒,但他们的信仰背景普遍较弱,大都是近几年受洗的;另一种是有一定政治倾向,有政治目的,在目前教会现状下,这些人往往加入团队类型教会实现自己的目标,只有真正的基督徒,才能被教会所接纳,一旦你表现出想利用教会作为政治工具的倾向,教会就会与你分离。所以有政治目的的人只能利用与政府有冲突背景的团队教会,而这种教会又在走向解体和消亡,所以他没有前途,不用过多考虑。嵩县这个地方的教会,因为很封闭,所以还能维持原来的体系,如果打工的人多起来,也会是这种结局,即本地教会只剩老人孩子,打工者在城市里慢慢建立起打工者教会。

郑:我个人长期从事宪政法学的思考,也思考过中国这几年兴起的自由派知识分子主导的维权运动。于先生所担忧的问题的确存在,对此我也有过一些观察。提到一些人物,有些人还是我的好友。我想问的是,一个公民,他可不可以是基督徒,同时又是一个维权工作者(职业可以是律师)?如果我们认为不是,他就可以反问:究竟是谁做出这个规定?是宪法,还是什么法律,或是基督教的教义?我们很容易发现,我们回答不了这个诘问。于是,答案就顺其自然地产生了,作为一个基督徒的公民,他完全可以这么做。这样就产生了一系列我们中国的政治学者所长期忽视的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公民角色冲突的问题,即应该讨论的不是这些维权人士该不该信奉生命的救主耶稣基督,而是他在信奉耶稣基督的时候,如何做一个负责任的公民。熟读《圣经》和西方文明的朋友其实不难发现,其实基督徒往往是一个民族国家的最负责任的公民。

《圣经》的马太福音第22章第15~22节有这么一段经文,表达了耶稣基督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当时有些人要拿政府与信仰的矛盾试探耶稣,耶稣看出他们的恶意,就说,“假冒为善的人哪,为什么试探我。拿一个上税的钱给我看。”他们就拿一个银钱来给他。耶稣说,这像和这号是谁的。他们说,是凯撒的。耶稣说,这样,“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神的物当归给神”。耶稣说,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宗教事务局的官员也喜欢以《罗马书》来要求基督徒们,基督徒们也努力去做了。其实,这就可以了。

一些自认为信奉耶稣基督,或者一些据说利用了教会的人,说了一些狂妄的话。我指出这只是“据说”,乃是想说明这是一个臆断。这个过错究竟应该归给谁?算到具体的人身上,当然非常有道理。我曾经试图从思想文化上揭露出他们狂傲自大的根源。我发现至少有这么几个传统,影响了他们。一个是传统的儒家文化;一个是鲁迅式的民粹主义文学战斗思维;还有一个是卢梭式的浪漫主义思维。其实这些高调传统都来源于普遍的人的罪行,不是基督徒所独有的。在《圣经》中,耶稣所反复批评的法利赛人就是这个样子。对此,基督教会非常自觉地加以反省。

上述3种高调道德传统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世界的影响,张灏先生的《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一书有很多揭露。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AlexisdeTocqueville,1805~1859)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则以一个天主教徒的姿态,对此进行了猛烈抨击。我强调托克维尔的天主教徒身份,是因为我深信耶稣基督的信奉者本质上会是一个宽容的保守主义者,在骨子里与那种革命浪漫主义思潮格格不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这是《哥林多前书》第13章第4~8节说的。《马太福音》的第5章第43节更是强调,“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多么浩大无边的爱啊,我每次读到这句话,不禁对耶稣基督肃然起敬。需要强调,这是我们的救主耶稣基督的话,不是哪个神秘的人间高手和政治野心家说的。中华民族发展了5000年,有谁说过这样的话,并且去做了?如此一个具备爱和节制精神的信仰团体,过去对此有这样那样的担心,由于了解不多可以理解。对我们这些生长在教会中的人来说,完全不能想象自己会被某些政治野心家利用。

于:如果从现实出发,从教会本身的发展和社会稳定的角度来看,教会面临什么问题?政府、教会、信徒各应做些什么?

伊:作为政府,首先应该允许“家庭教会”登记。当然这有风险,会出现几十万独立的社团法人,独立的民间团体,但这会由此而奠定中国走向公民社会的基石。目前农村的村社选举已经走到尽头,主要原因是农民选举不独立。教会选举是独立的,不可能被个人所控制。因为上帝是主。如果出现个人控制教会,就是教霸。教霸影响不大,只是控制个别教堂。如果影响真的大到全国,让大家知道了,那这个人也就完了。

我个人认为政府没有做好准备。教会如果具有法人资格,影响就大了。一旦允许教会登记,那中国公民社会的起点就开始了。目前政策是允许个人、“三自”爱国教会、基督教协会和教堂登记,但不允许教会作为社团法人登记。同时,教堂虽然可以登记,但却不具备社团法人资格。教会不能登记,前面这些登记都是空的。如果按一个教会有100人算的话,那全国大约有几十万个教会。所以现在“家庭教会”不愿去进行教堂登记,因为他们认为教堂登记是空的,没有意义。

在基督教内部,主要问题是教义和教会体制。教义强调纯正。教会体制强调民主开放的长老会模式,即信徒、信徒代表大会选出长老,聘请传道人,形成相互制约的结构,财务公开,由财务小组和监督小组管理。此外,每个教会相对独立,又形成紧密的联结。

对于“基督教家庭教会”培训班,政府应该更宽容些。我们做了政府做不到的工作。目前全国有很多培训班,政府的态度一般是默许。

还要提醒政府,必须认识到“三自”的特殊性。有的地方“三自”本身已经成为特殊的利益集团。政府和“家庭教会”矛盾越深,“三自”存在的意义就越大,因此有时“三自”会制造事端,挑起信徒和政府的矛盾。政府宗教政策的失败在于没有能力摆脱对“三自”的依赖,从而被“三自”所利用。在安徽、河南等地,由于“三自”特殊利益的驱动,导致“家庭教会”发展很快。比如安徽某市的“三自”主任品行败坏,经常与宗教局吃吃喝喝,下面的信徒都跑到“家庭教会”去了,对他的直接奉献的钱就少了,所以他就想办法对付“家庭教会”。他到区宗教局告状,要求取缔“家庭教会”,区宗教局没理他,他又到市宗教局去告。市宗教局把“家庭教会”给取缔了,于是大家矛头都指向政府。如果没有“三自”,政府处理宗教问题面临的困难会少许多。所以,建议政府一要取消“三自”,因为是“三自”造成政府和主流教会之间的巨大冲突;二是对外来异端要进行一定的控制,这是很有必要的,国外1000多个宗教异端都在看着中国庞大的宗教需求。一旦放开,这些教与中国传统民俗、会道门等结合,那就麻烦了;三就是要建立对话机制,政府与代表主流教会的信徒代表进行对话,特别是和“家庭教会”的领袖直接对话。

因此,对内还是要再放宽,对外设置一道闸门,这样才有利于政府和教会互相建立信任,建构一个对话的平台。

郑:作为信奉基督的法学爱好者,我要综合回应两位的对话。前面我们提到邪教和异端。这两个词语很有意思。什么样的信仰状态算是异端,什么样的信仰状态算是邪教?我发觉最乐此不疲下定义、做结论的不是信徒,而是一些据说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者,尤其是掌握政治权柄的人。我认为他们不能自圆其说。我们凭什么对自己都不信的信仰做出如此判断?如果我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我可能有能力判断另外一些人是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我绝对不应该去判断一个信徒是不是虔诚的基督徒,这个不够虔诚的人是不是基督教的异端和邪教。这个权利应该还给教会和在教会中生活的基督徒。《撒母耳记上》第16章第7节指出,“因为耶和华不像人看人,人是看外貌,耶和华是看内心”。区别他人的有限的人,只能依凭行为来判断对方是不是邪教和异端。而且判断本身必须谨慎细致。是不是“三自”举报“家庭教会”是异端,公安部门就可以判案定罪?是不是成了异端,公民就没有信仰自由了?

政府要不要在刑法中设置一个邪教罪和异端罪?我持保留态度。我认为,现代文明国家对社会的治理应该是基于法治原则的。在现代法理学看来,法治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一个公民是否违法犯罪,不应该以他的信仰、而是以他的行为来判断。政府没有能力毫无偏见地谈论一个公民的良心问题。政府一旦去谈,将会产生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就是侵犯公民的信仰自由。由于政府是以某种对特定价值观的坚持为政策出发点的,如果政府要以一种无神论的价值观或特定宗教信仰的观念治理教会,就有可能背离政府自己所鼓吹的政教分离原则。

人是有罪的人和有限的人,难免要发生种种偏离教义的行为。凡是真理所在的地方,谬误早就存在了。真理应该获得一个畅通的流动渠道。用政治治理的话语来说,就是基督教会要有结社自由、传道自由和举办培训班的自由,让真理和谬论自由地公开地辩论,让教会中以《圣经》教义为核心原则的信徒们倚靠神的恩典去判别。神的恩典,必须有获得被认识的机会。不能因为担心异端和邪教的存在,就去限制和压迫基督教会的发展。很多时候,人自以为打击了异端和邪教,其实是打击了具有纯正信仰的基督教会,反而助长了异端和邪教的发展,害人害己。

基督徒总是要聚会的。出现了信徒秘密聚会的现象,怪谁呢?怪教会、怪信徒还是怪这个执政方式需要改进的政府呢?信徒是以传福音为喜乐的,他们喜欢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有信仰,并且希望所有的人都信神。谈到政府治理方式的改进,这就要求政府必须让教会获得结社自由,在民政部门主动登记。

需要强调,这个登记不是批准制的,而是备案制的,主管部门也不是“三自”教会,而是在民政部门单独注册。就是让教会本身获得一个阳光化的机制,以方便信徒自由选择。至于那些暂时不愿意备案的教会,由于历史上的政策给他们带来的伤害,也要默许他们的存在。只要行为上不违法犯罪,政府就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出了问题再解决也不迟。对类似行为,只要以司法手段基于个案解决就是了。司法权力具有消极性和被动性特点,它把很多社会问题还给公民社会自治,而不是收归国有。司法权力本身的“不告不理”程序完全可以应对邪教和异端问题。利用邪教盗窃,就判盗窃罪好了,没必要创造一个利用邪教盗窃罪。西方法治实践告诉我们,对宗教问题,依据信仰自由的原则依法治理就足够了,信仰领域政治权力无须过度扩张。

于:应该说,通过讨论,我们有了基本的共识——近20年基督教在中国的快速发展,使之已成为中国社会不可忽视的社会现实。虽然我们目前仍不能断言基督教会对中国未来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我们都有一个善良的愿望,这就是不希望广大的基督徒的信仰因政治或其他原因而受到冲击,也不希望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的发展因此而受到任何不良影响。这就需要对基督教的现状及发展趋势有更为科学的研究。再一次感谢能和你们诚挚交流,非常希望社会各界人能听到你们精湛的意见。

「相关简介:于建嵘,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教授;伊天原、郑慕行系“基督教家庭教会”培训师」

同一个梦想——世界新闻自由日研讨会五月三日活动简讯

大陆歌手周云蓬在激情演唱

独立中文笔会会员陈奎德和蔡咏梅在观看演出

独立中文笔会临时报导小组

作为“世界新闻自由日研讨会”连串活动的最后一天,五月三日的节目可谓丰富多彩。

上午十时,香港记者协会、国际记者联会、劳改基金会、中国信息中心、独立中文笔会和悉尼笔会等团体的代表在香港西环警署门前集合,然后步行前徃中央人民政府驻香港特别行政区联络办公室(中联办)递交抗议信件,抗议中共当局剥夺人民的言论自由、新闻自由、出版自由,要求释放被违法拘押的异见人士。香港记者协会总干事麦燕庭小姐在中联办大门口宣读了准备递交的《我们要言论自由的声明》,并回答了诸家媒体记者的提问。中联办秉承共产党以民为敌、畏民如洪水猛兽的一贯立场,一如以徃的无人出来接受请愿书,抗议人士只好把声明贴在该机关门口,然后登上双层敞蓬巴士开始在市区巡游。巴士从中联办出发,途经德辅道、轩尼诗道、英皇道、太古城、东区海底隧道、观塘、牛头角、何文田、旺角、弥敦道,最后抵达尖沙咀天星码头。

巴士上挂满用中英文书写的“同一个梦想,我们要言论自由”巨幅标语以及仍然被中共当局关押的三十九名中国作家和记者的照片与资料,播放修改了歌词的《2008北京奥运主题曲》,呼喊“我们要言论自由”、“我们要出版自由”口号,同时向市民报告下午在中环遮打花园举办艺墟和摊位展览的消息。

下午二时到五时,国际特赦组织香港分会、劳改基金会、中国维权律师关注组、香港中文大学学生会中国民运基金、墨尔本笔会、中国资讯中心、香港记者协会、中国人权、国际记者联会、无国界记者、撑港台运动、世界报业协会、国际笔会成员(美国笔会、独立中文笔会、香港中国笔会、悉尼笔会)在中环遮打花园举办摊位展览和表演诗歌朗诵、拉丁舞、轮椅武术、行为艺术、唱歌、音乐以及演说等活动。

独立中文笔会展览摊位和几位会员

摊位展览展示了参予各单位的组织架构、工作范围、业绩及前景各种信息,摆满了书、刊、海报等宣传品及实物和游戏。

艺墟活动则以独立中文笔会理事廖天琪和悉尼笔会代表CHIP ROLLEY分别以中英文朗诵师涛诗作《六月》拉开序幕。

接着是各单位代表一起吹响哨子,表示“我们要言论自由”、“我们要出版自由”的信息。

香港立法会议员何俊仁和香港人权监察总干事罗启沃

中国维权律师关注组负责人何俊仁律师到场和来自中国和世界各地的作家、记者见面,并发表讲话,强调要用法律手段来保障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给了大家很大的支持和鼓舞。

行为艺术表演节目中,“不准发其他梦”尤具讽刺意义。香港轮椅武术队的表演也让人感动,那是一种自强不息、勇於奋斗的精神,正是社会进步的强大动力。

中国盲人歌手周云鹏也应邀到场表演自弹自唱节目,他深沉谆厚的嗓子和极其生活化、口语化的歌词,加上“音乐骨子里就是很哀伤的”情调,充分表现了他来自社会底层,对弱势群体的悲悯与关爱,对权贵集团不顾人民死活、竭泽而渔的控诉。他的歌声打动了现场听众的心,不但报以热烈的掌声,还买了他的演唱专辑光碟,甚至有人打算邀他到外国演唱。

艺墟和节目表演至下午五时顺利结束。至此,为期四天的“世界新闻自由日研讨会”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刘军宁:民族主义四面观

民族主义与其说是一种政治学说、意识形态,不如说是一种情绪,或者说是一种情绪化的意识形态,是影响过当今所有重要意识形态的意识形态。民族主义作为一种近现代的意识形态基本上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尽管在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中对民族忠诚和民族团结的强调由来已久,但民族国家的出现却是近现代的事情。民族主义是一种不太系统的意识形态和社会运动,它强调特定民族的具体文化传统的殊别性,强调民族利益至上,保护和传承其民族的固有文化传统和疆界的完整。

民族主义又是当代所有意识形态中最不依赖繁琐理论的意识形态,所以它传播地域广、最能抓住普通民众的心。民族主义是一种最简单、然而又是最强大的意识形态,它在理论的系统性上最薄弱,因而最容易被没有受过理论训练的普通人所接受。有人说,不懂民族主义,就根本无法理解近现代的世界。在中国,渐受青睐的民族主义思潮也引起了学术界本身和外部世界的密切关注和不休的争论。面对这种情形,本文拟从比较民族主义的长处和民族主义的隐忧、分析民族主义的性格和民族主义的出路等四个方面谈谈笔者对民族主义的一些看法。

1.民族主义的长处与优势

民族主义的核心是承认并伸张每个民族的自决权,认为每个民族都有权组成一个独立的国家。民族主义的情绪与运动往往发韧于传统与现代、及本土与异域碰撞之际。民族主义核心内容是反对殖民统治、实现民族独立。正是在二十世纪一浪高过一浪的民族主义运动中,众多的弱小民族,摆脱了异族统治和殖民统治,走上了独立自治的道路。追求民族自决,反对异族统治也正是中国近现代一切革命的重要依据和目标。

民族主义是强化民族自尊心、自强心和自信心的最有力的工具,有助于民族独立,唤起人们维护国家主权、统一和领土完整。民族主义提倡英雄主义、塑造荣誉感和牺牲精神,可以在社会中造就一种向上、奋进、自强、团结一心,甚至是同仇敌忾的民族情感和民族凝聚力。民族主义的最强有力的功能之一就是制造民族认同,因而有利于提高成员的归属感和民族凝聚力。

民族主义有利于保存民族的文化传统,丰富一个社会的价值资源和文化生活。民族主义强调每一个民族,或者说强调自己民族在历史、语言、文化甚至物产上的独特性,因而有利于保存多样而丰富的人类文化遗产。对中国而言,在一定程度上,民族主义有助于恢复和保存丰富而悠久的民族文化传统,特别是在这一传统由于受到长期的清洗和毁灭而几至失堕之际。这样,长期被强制地与民族文化传统隔离开来的中国人有机会重温、复兴自己的文化传统。

民族主义强调对民族特性和民族传统的认同与尊重,这就为政治统治提供了某种合法性基础。在现代社会,每个国家的统治合法性都建立在某种强势的意识形态基础之上。然而,或是由于受到对立的意识形态的挑战,或是由于本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道德文化的变迁,为统治提供合法性的主导意识形态会走向衰败。这时,民族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填补由于旧的意识形态的衰败而造成的合法性真空,从而可以维持统治秩序的稳定,并用民族主义情绪来抵挡外来意识形态的冲击。民族主义的这方面功能正是其在冷战后的世界大范围崛起的重要原因。

2.民族主义的短处与隐忧

然而,民族主义自身的种种缺陷,其所隐含的种种危险也许就恰恰孕育在民族主义的上述种种长处和优点之中。

非理性的民族主义情绪是冲突与动荡的滥觞。民族主义在本质上是一种情绪,而非一套系统的学说。民族主义解决问题的办法主要是诉诸人类放荡不羁的情绪,而不是诉诸人类那点本来就十分有限的理性秉赋。诉诸情绪化的非理性会酿成社会不稳定,极端自卑会导致盲目自大,过分夸大本民族种族在文化传统、价值观方面的优越性。极端的民族主义或压制少数民族,或制造分离运动,促成多民族国家的分裂,易把爱国主义变成军国主义,导致盲目排外和肆意扩张。民族主义是危害国际安全的、最不稳定的、最难以控制的因素,民族主义的情绪极易在不同的民族间挑起仇恨和不和。实际上,据统计,自十九世纪以来到冷战结束以后,绝大多数的国内国际冲突的背后都有民族主义的幽灵。高扬的民族主义战旗下常常是累累白骨、尸横遍野,民族主义成了发动战争、挑起冲突的最佳籍口。为希特勒的行径提供意识形态正当性的正是民族社会主义(National Socialism);甚至连日本拼凑大东亚共荣圈的借口也是为了维护整个东亚的民族利益,免受西方列强的蹂躏。在当今世界的每一堆堆战火旁,几乎都可以发现狂舞的民族主义幽灵。所以,在某种意义上,选择了民族主义就意味着选择了血与剑。“一族一国”的民族主义理想火花在世界各地燃起了一簇簇闪烁着刀光剑影的狼烟。

民族主义的价值基础是文化和价值相对主义。高举民族主义旗帜的弱小民族往往用本民族价值观和文化传统来抵抗大民族的价值观和文化传统;而高举民族主义的强大民族则往往视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和价值是唯一可取的,并把他们强加给弱小民族。所以,民族主义反对多元文化、排斥普世价值,导致文化和道德的不宽容,给政治专制铺垫了道德文化基础。另一方面,正如我们在德国的希特勒和众多的独裁者身上看到的,不讲原则的爱国主义往往蜕变为为专制统治张目的爱领袖主义。

民族主义强调族国的绝对主权,排斥个人自治,从而极可能压制、剥夺个人的权利和自由,造就对内对外都不受约束的绝对专制的政治主权。在民族主义看来,人类最重要的生存单位是民族(国家)和种族,一切其他的生存单位,特别是个人是微不足道的,甚至只有不计代价的本民族成员的个人牺牲才能换来民族利益的实现,即以割股啖肉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在一个典型的民族主义者的眼里,个人的利益和全人类的利益都是微不足道的。为了维持民族的生存,无论要个人承担什么样的牺牲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旺盛的民族主义情绪必然妨碍民主化和改革进程。民族主义并不必然导致专制,但很容易为专制主义所利用,因为它主张权力和资源的集中,鼓吹反普世的价值相对主义,具有很大的感性号召力,而其本身又无系统的理论体系,故极易被随意解释和滥用。它常常要求人民奉献出最高的忠诚,承担最大的牺牲。所以,民族主义的意外后果之一就是追求民族利益的良好愿望,反而造成了本民族成员承担了极大的个人牺牲。民族主义作为弱势民族的飞来器,不仅很难打到别人,反容易伤着自己。一心想杀尽洋人的义和拳“勇士们”反而最后多半却做了自己政府官兵的刀下鬼。

民族主义具有某种复古的倾向。这种复古不仅有继承民族优秀文化的一面,也更有复活其糟粕的一面。从中国目前的滥修坟墓到塔利班学生武装强制喀布尔的妇女重戴面纱的现象中都可以看到这一点。这种复古主义倾向隐藏的的另一个更重大的隐忧是用抱残守缺、固步自封来抵挡外部先进的思想、制度和文化的冲击,对竞争对手实现富强的深层原因闭而不见,把强国富民的法宝视作“敌人”的专利而避之不及。这样的民族主义越多,对手就越强大,自己就弱小。所以,民族主义常常是抬高“敌人”,打击自己的最有力的利器。

3.民族主义的性格

一个民族是一个整体,因为其成员拥有共同的意志、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文化和疆界,追求一个共同的目的。民族主义认为人类天然地分成不同的民族,民族不仅是一个政治单位,而且更是一个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共同体。因此,一个民族是一个活着的有机体,像个人一样有自己的意志和命运,有权用自己的意志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一个民族的政治领袖的首要职责就是维持本民族的统一和认同,领导本民族,实现共同的民族大业。

民族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思想体系是近代的、西方的产物,是自由主义和其他普世主义激进意识形态的副产品,但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对它们的反动。民族主义作为一种非独立性的意识形态,没有经济主张,没有共同的政治经济主张,没有具体地提出一个社会的组织方式。而任何一种意识形态首先就应回答一个社会应该如何组织,其占主导地位的政治经济及道德文化体制应该是什么。尽管民族主义主张民族的独立与自决,但民族主义意识形态本身却是依附性的,是单腿的跛足意识形态,永远无法自立,只能作为其他意识形态的补充。那些高举民族主义旗帜的人不再要以为自此就和西方的东西一刀两断了,因为他们手中的民族主义武器仍然是在西方发明的泊来品。

民族主义的旺盛景观,常常给人留下深刻的映象。然而,这种旺盛,就像许多疯长的爬蔓植物一样,不是来自于其自身的独立性,而是来自于其寄生性。民族主义与共产主义和自由主义这两大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伴生关系。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均是普世主义的意识形态,视放之全人类皆准的普世价值绝对高于具体民族的殊别价值。而民族主义则认为本民族的价值才是最高的价值。所以,民族主义与这两种意识形态在灵魂深处是格格不入、水火不容的。在英国、美国这类自由主义传统极其深厚的国家,几乎从未发生过波澜壮阔的民族主义运动;在中国,在意识形态的教条化达到顶峰的文革时期,民族遗产、民族文化、民族习俗等所有带有民族烙印的东西都被视作通向共产主义道路的障碍须除之务尽。由此可以断言,民族主义与这两种意识形态中任何一种的结盟只能是权宜性的,而且这种结盟只有在后两者处于虚弱状态时才有可能。没有其他意识形态的虚弱,就没有民族主义的旺盛。强大的共产主义与自由主义都不可能与民族主义共戴一天。

在很大程度上,民族主义与共产主义分歧大于其与自由主义的分歧。共产主义对民族主义者的告诫是:“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你们失去的只是你们的习俗和传统,但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自由主义则并不要求人们放弃自己的民族个性。而且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都以自决为自己的核心原则之一。民族主义侧重民族自决,自由主义侧重个人自决。一个典型的民族主义者只承认民族自决权,不承认个人自决权;一个典型的自由主义者在把个人的自决权摆在最高位置的同时,却有条件地承认民族自决权。这里的前提条件有二:1、任何民族自决都必须建立在个人自决的基础之上;2、尽可能地诉诸法律及和平、理性的手段来实行民族自决。在这两个前提下,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有共处的余地,而且能够在很好地尊重各民族特性的同时化解民族主义的危害。

4.民族主义的出路

尽管民族主义的理论对现实的解释有极大的商榷余地,民族主义情绪的存在却是千真万确的。不承认这种真实情感的存在是没有道理的。不要担心民族主义会被彻底消灭掉,因为我们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民族主义者,因为每个人都有浓淡程度不同的民族情怀,都带有一定民族文化传统的烙印。在中国这样一个后发国家,民族主义不是有与无的问题,而是一个多与少的问题。换句话说,在中国,民族主义的出路不是要不要民族主义的问题,而是要多少民族主义和要什么样的民族主义的问题。

在当代,可取的民族主义是开放的、温和的、理性的、尊崇个人自决权的民族主义。它对外其它观念价值开放,并通过相互补充来提供行为准则;对内它也接受多元的价值和文化,在自由民主和法治的制度架构内发挥作用,因而不致变成盲目的排外主义。民主国家的民族主义不易走极端,因为民族主义情绪的表达受到了法治的限制。由于民主国家的统治者的权力是受到制衡的,故他们通常不愿意、也不可能通过煽动民族主义情绪来追求个人的绝对权力。

民族主义被赋予的重要功能就是它能提供民族凝聚力。民族主义究竟可以提供多大的不可替代的社会凝聚力呢?民族主义的确能提供某种社会凝聚力,但这种凝聚力往往游离于两个极端,即要么微乎其微,要么过于强大到动员人们去作出愚蠢的举动,或在社会中凝聚成专横的权力。因而,在如何利用民族主义来获得凝聚力时,应非常慎重。

在高扬的民族主义旗帜上,常常写满了“民族利益”、“国家利益”之类让人不容置疑的字眼,以证明民族主义是服务于这些“神圣”的利益的。然而,在民族国家建立之后,民族主义的诉求往往掩盖了国家在政治经济方面的重大制度偏差。它不仅可能不利于维护国家的独立、统一和尊严,不利于实现国家的富强,甚至常常为专制统治作伥,充当抵挡自由、人权、民主、法治等普世价值的盾牌。弱小民族只有求变求通才能改变自己弱者的地位。排外仇外不仅不是爱国,反而可能导致卖国。晚清当局以民意可用的借口纵容义和拳导致进一步的丧权辱国就是明证。那么,出路又何在呢?究竟应该如何维护民族利益、如何维护国家的独立与尊严呢?以下的思路或许为我们提供了某种有益的答案:

在经济和文化的交流与竞争中,任何国家都只有勇敢地打开大门,师人之长,弃己之短,摆脱宗法自然经济和专制政治的束缚,才能真正实现富强,捍卫自己的民族尊严。因此,对一个贫弱国家说来,英勇反抗外国侵略固然是爱国,维护与外国的和平相处关系,开放自己的国家,促进与外国的经济文化交流,推动本国的社会进步,同样体现着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而且是更为复杂和艰巨的任务。相反,愚蠢地排外,或者有意无意地为文化和经济的交流设置这样那样的障碍,不管其主观动机多么善良,口号多么神圣庄严,客观效果都是损害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有时甚至因此错过重要机遇而千古留憾。(袁伟时:《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海天出版社,1992,75页)。

以上的观察表明,民族主义的吊诡之处在于它一方面是弱者的主义,另一方面又常常严重地妨碍着弱者摆脱其贫弱的地位,是使弱者难以变强的主义。利用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来提升民族利益和国家利益时要格外留神,以免像近代那样再尝民族利益和国家利益被狭隘、盲目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所践踏的苦果。

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都日益开放的今天,一族一国和闭关的立国政策不仅不可能,而且对国家和民族利益有害。若要避免民族主义的危害,就应当在承认民族主义客观存在的同时,用民主法治的制度和自由、权利、正义等价值和保持对外部世界的全面开放来约束、驯服民族主义,把它的作用局限在一定的空间之内,这样才不致出现民族主义情绪失控的局面。要热爱民族热爱国家,请先锻造自由民主。民族主义虽然把民族利益看得至高无上,但除在文化领域可小有作为外,根本无法为实现民族利益提供真正有效的手段。在当今,越来越无可争辩的是,在实现民族利益方面,最有效的政治手段是自由民主、宪政法治,经济手段是自由市场经济,文化手段是尊重多元与宽容异端,这些手段值得每一个胸怀民族利益的人去认真对待。

刘  柠:“以日为师”将助推中国改革

5月6日,国家主席胡锦涛展开了对日本为期5天的国事访问。与上次时任国家主席的江泽民访日,相隔10年的跨度,微妙地诠释了两国关系意义上的距离感,多少有种“咫尺天涯”的况味。

在此番首脑峰会所达成的诸多成果中,笔者最看重的,便是双方以共同文件的形式,对首脑定期互访做出制度性安排,确认两国首脑除了在国际场合的邂逅性见面外,每年至少举行一次专门会晤。此项举措标志着迈出了构筑双边危机共管机制的第一步。只要能确保这一点,便不愁悬案无从进展,便可望避免那种双方作老死不相往来状的最坏情况的发生。事实证明,几乎所有负面能量的聚积,都是在沟通机制被堵死后开始陡然加速的。这方面,殷鉴不远。

回首30年改革史,日本曾为中国改革开放事业伸出援手。从《中日和平友好条约》生效翌年(1979年)开始实施,到今年将画上圆满句号的日本政府开发援助(ODA),不啻为中国经济建设的助推剂。对此,中国人不会也不应当忘记。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在现代化建设方面,日本也是国人心中“现代化”的典范之一,以日为师没有丝毫的难为情。当年邓小平每每接待日本朋友,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向日本学习”。

日本对中国现代化建设的帮助,不仅限于资金、技术的支持,其从经济起飞,到成就经济大国的成功故事本身,对中国来说,不失为重要的借鉴。1964年东京奥运会成功举办仅4年后,日本就超越了西德,稳坐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宝座,凡40年。这中间,日本不仅成功实现了产业结构的调整,保持了高水准的国际竞争力;而且,恰恰在经济持续发展的过程中,克服了环境公害问题,彻底告别了“公害列岛”的梦魇,成为举世公认的碧水蓝天的环保天堂。

三十年弹指挥间。改革“而立”的中国,以骄人的成就,终于站在了经济大国的门槛上。但同时亦应看到,改革已进入艰巨的攻坚阶段,面临亟待启动“后改革”课题。无论是发展的议题、路径,还是推进的“路线图”,东邻的他山之石,都具有很强的借鉴意义。能否在如此节骨眼上,着眼于奥运之年,乃至接下来的“后奥运”年代,强化中日“战略互惠”纽带,并通过两国关系发展助推自身的建设与改革。重谈以日为师,也许正当其时。

刘军宁:封闭或开放——奥运对中国意义何在?

2008年春夏之际,风云突变。由西藏动荡和奥运火炬传递所触发的民族主义浪潮日渐高涨。

华人留学生随即在火炬所经国家发起了声援与抗议。国内民众则发起了抵制家乐福的运动,一些中国城市还出现了零星的现场抗议。愤怒的青年民族主义者正在把奥运会看成是发泄民族情绪的阀门,展现中国对抗国际社会的决心和力量。我担心,这正在改变奥运会对中国本来所具有的积极意义。

有人认为,奥运对中国的意义在于拿到多少金牌,多振国威,在于表达中国对抗世界的强大能力。而我认为,这不是奥运会对于中国的意义所在。举办奥运会对于中国的真正意义,是在于促动中国进一步的开放,刺激正在失速的改革进程。举办奥运会应该给中国进一步对外开放提供动力和契机,所以它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格外值得珍惜的机会。

民族主义者认为中国的国力与前途来自于跟世界,尤其跟西方世界的对抗,认为中国的今天是通过枪杆子打来的。而我认为,中国的国力,经济的繁荣,国人生活的改进来自主要来自对外开放与市场化的改革。是这一点把中国与古巴、北朝鲜那些社会制度相同的国家在国力和民生上区分开来。甚至连中国有机会举办奥运,民族主义者有机会抵制家乐福,也都是开放改革的结果。

极端民族主义的崛起必将放慢乃至阻止中国进一步的对外开放。而在奥运即将到来之际,进一步抵制外部世界,关小中国的国门,或者外部世界对中国关小大门,那么结果肯定伤害了中国人的利益。如果把奥运会变成了一个对抗外部世界的机会,那么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国人自己。现在,民族主义的狂潮已经危及中国的开放。世界开始以新的眼光审视中国。

开放是唯一出路

根据英国《金融时报》公布的一项最新欧洲民意调查显示,中国已超过美国、伊朗和朝鲜,成为全球稳定的最大威胁。在韩国,民族主义的中国学生英雄成了遭到通缉和驱逐的暴民。许多国家领导人和国际组织扬言要抵制奥运。在中国,中国开始大幅收紧入境签证,导致外商叫苦。西藏的国际旅游已经完全停顿。通过奥运,国门和世界的大门本应该进一步开大,现在却开始关小。

一个半封闭、半开放的国家最容易酿成极端民族主义情绪。极端民族主义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看不清中国国人的真正利益所在。以抵制家乐福为例。家乐福里面卖的几乎全是中国制造的产品。其供应商主要是中国的,销售场所是中国的,员工是中国的,顾客也是中国的。民族主义者这样做,究竟是在抵制家乐福,还是在抵制中国厂家和消费者?还是在招致国际社会抵制北京奥运会?

有人可能会说,中国对外开放已经很多年了,对外开放已经不重要了。我不同意。中国需要开放,因为中国的开放还不够,因为开放中国面对的一条永远不能回头的路。所以,对中国而言,怎么开放也不过分。况且,中国的对外开放只是刚刚开始,中国只是一个初步开放的社会,还不是一个完全开放的社会。中国数十年来专注于经济发展,与国外的联系和沟通多限于商贸领域。

这次民族主义狂潮表明,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只有在异国游行的自由,却没有回国游行的自由,有抗议CNN的自由,但没有看到CNN的权利,也没有抗议《人民日报》的自由。可见,一些根本的自由还没有对中国人开放。在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领域,国门仍然紧闭。

如果中国要抓住奥运这个机会,就应该进一步推动和扩大中国的全面对外开放。让中国人更好了解世界、让世界更好了解中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对外信息开放。奥运火炬在境外的境遇,说明中国对外部世界更需要开放与沟通。检验08年北京奥运是否成功,在我看来,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它能否促进中国走向全面开放! 
 

(刘军宁,中国政治学者,93年获北京大学政治学博士;现任文化部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民主.共和.宪政》,《权力现象》和《保守主义》等著作,多次被民间网站评为”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

逼退“中国平安”的股市必将再度崩溃

2008年1月4日,正当市场人士为赵丹阳的“赤子”基金清盘议论纷纷之际,笔者曾撰文《逼退“赤子”的中国股市只能迎来崩溃》,指出了当时股市因盲目乐观而面临的巨大危险,并进而在1月14、15两连续两日断言了股市将要演绎“血色浪漫”的事实。

如今,四个月过去了,那些坚信牛市并嘲笑赵丹阳的人早已变成了“救市革命”的主力,因而催生出全球证券史上最大的一个笑话,即中国有一个需要政府拯救的“黄金大牛市”!而且,在需要拯救的巨大压力下,祈求稳定的中央政府也的确出台了一些“救市政策”,搁置了 平安保险(行情 股吧)的再融资计划,限制了股改承诺的“大小非”减持,降低了高企的印花税(印花税吧)……

然而,在现时的“救市论”者眼里,唤牛没理讲,救市无极限!得寸进尺的心态让他们步步紧逼,得陇望蜀,甚至到了企图让全中国人为股市投机者买单的地步。而其动辄打出的“压力牌”,便是此前暴涨时他们从不担心的“货币战争”,乃至攻击谩骂和侮辱“反救市论”者为“汉奸”、“特务”、“卖国贼”,仿佛那些人都是抗日战争时期的“狗腿子”、“黑狗子”,似乎那些人都是文革动乱中的刘少奇、王光美。

在这些人眼里,警示风险成为原罪,耿心直言成为罪恶,而独立思考也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责。

是么?谢国忠(谢国忠吧)被媒体封了一个“独立经济学家”却因其“独立预测”而被人诬为“主张股市崩溃”,而我作为一个彻底独立于任何机构、不拿政府一分工资保险、不拿公私机构一个“卢布”、“美元”的“财经观察员”(央视《对话》因找不到任何可封的“正式身份”不得不给笔者封的“头衔”),竟也会因为“和基金老总”吃顿饭而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网上肆意攻击,仿佛笔者的朋友只能是被套的“小散”一般!

事实上,不单笔者,谢国忠、许小年、马明哲甚至胡舒立等人也因其“海外背景”而广受抨击,而可笑的是,有人为了抨击我,竟还撰文封我为“海归派代表人”,而按上述文革式“讲出身”、“论背景”的逻辑,笔者还有众多朋友和师兄弟在政府各部门、各企业任要职,甚至还有位一起答辩的社会学同门师姐是现任国务委员刘延东女士,如此,是不是也意味着我还是“国务院的托儿”?

也太高抬我的“海外背景”或“官方地位”了吧!由此可见,有些人为了遮掩自己此前的忽悠,为了打击意见不同的“异己”,已经到了何等利令智昏甚至不惜指鹿为马的癫狂地步。

当然,更可笑的对比在于,与此同时,对于动辄猛烈唱衰美国经济和股市的罗杰斯、索罗斯、巴菲特乃至格林斯潘,却没有人攻击其为“美奸”、“卖美贼”或者“美国的敌人”,甚至还有为其高唱赞歌,言其“智慧”,赞其“精明”,继而把他们的投资言论奉为圭皋,仿佛只要看好中国股市二级市场的走势,就一定是“中国人民的朋友”。

而3000点反弹以来,这些小丑式的表演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涨便看到了“救”来的“大牛市”,以至于看到“硬起飞”式的的非理性暴涨便三呼万岁,一跌便“嗅到”了 中国平安(行情 股吧)“圈钱”的讯息,以至于根本没得到证实便迫不及待地断其为“巧合”了的“现实”,进而“逼”得中国平安董事会在今晚匆忙发表声明,表示其“在现阶段(公告之日起至少6个月内)不考虑递交公开增发A股股票的申请。”

是的,“救市论”者胜利了,中国平安让步了,因为倒霉的平安保险集团自上次多少有点贪心的再融资被市场口诛笔伐之后,便背上了一个巨大的黑锅。网上打着“水皮(博客)”旗号的“讨马檄文”被转载得满世界都是,股民眼里的“中国平安”已俨然成为“不安”的代名词。但是,与法与理,这对中国平安公平么?此前,当笔者再数篇文章中抨击“ 中国远洋(行情 股吧)”、“ 中国神华(行情 股吧)”巨额圈钱的时候,那些后来竭力埋汰中国平安圈钱的言论在哪里?

但历史在中国便是如此演绎的,中国平安终于不堪起负,妥协了!从此,或许没有企业敢再提融资的事,甚至没有人敢为当初承诺的“大小非”说句公理,剩下的,便只有像今日 中国联通(行情 股吧)这样业绩平平的公司肆意在“题材”和“市梦率”的光辉下上演“疯牛戏”了!

多么威猛!多么喜人!然而,这样的市场真能“牛”起来么?一个容不得真话、言而无信的中国证券市场又能有什么希望!

对此,我想即便是那些“救市论”者及其拥护者,其对市场演绎的终局也心知肚明,更遑论市场中还有千千万万有良知和睿智的明白人了!事实证明而且还将证明,一个逼退了赵丹阳的疯狂股市必将迎来崩溃,而一个逼退了平安正常融资的中国股市不仅不会走牛,而且还必将再度迎来崩溃之旅。

为什么?不是因为平安融资便毁了市场,而是因为财大气粗的平安的退却,恰恰是一个中国股市步入大熊的典型标志!

妥协吧,扯谎吧,造势吧,媚俗吧,且看一个失去了实业资本支持的的资本型股市到底能不能牛起来!且看这个制造了众多国际笑话的疯狂股市还到底能不能“救”出一头“黄金大牛”。

熊培云:一场丰衣足食的反叛

1968年5月,一场波澜壮阔的社会运动吞噬法国。它不仅在极短时间内席卷了法国的各所大学,而且迅速扩大到工人阶级,引发了全国性大罢工,并最终导致国会改选、总理下台。而这一切,事先似乎毫无征兆。政治观察家们认为不可能在西方国家出现的 “古典意义上的革命”,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爆发了,而且这一次又是在巴黎。

一群在战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起来反抗一个欣欣向荣的社会。这是人们关于”五月革命”的粗略印象。至于这场”革命”有何意义,那个5月到底发生了什么,四十年来,即使是当年亲历其中的”六八分子”,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针对这场”革命”的批评与记忆,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断裂。

一场丰衣足食的反叛

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法国,正处于战后重建的”光辉三十年(Les trente glorieuses,1945-1975)”的中途。50年代”欧洲经济共同体”削减关税,扩大市场,法国成为世界第四大出口国,进入了空前的繁荣。货币坚挺,经济年增长率保持在5%上下。国家结束了殖民战争,并且扭转了工业化和城市化落后的局面,农村人口向城市外流已接近完成。

然而,在”经济繁荣、政治安定”的表象之下,法国同样面临着一场”物质上升,信仰下降”的危机,仿佛社会在懵懵懂懂的富裕中丢失了理想。与此同时,马尔罗、加缪、萨特、福柯等人的思想,戈达尔的电影叙事等等焕发张力,一切有关人的意义的询问也为这场社会运动打下了”造反”的底色。简而言之,1945年戛然而止的灾难与现在的丰衣足食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当有关人类命运的伟大叙事渐渐让位于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时,这一代法国人对目前的庸碌生活表现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关于这一点,在”五月革命”即将发生前的一个月,戴高乐甚至也在不同场合这样吐露心声:”如今再没有什么事要对付了,也再没有什么英雄业绩可创造了,我反倒觉得没劲。”

不可否认,法兰西有着举世无双的创造力。在很多方面,如科学发明,人道主义、自由、平等人权观念,法国当之无愧是人类的进步之源。不过,尽管法国历史上发生了许多革命,但是”不自由,毋宁死”并不足以概括法国人的特性。在我看来,更准确的概括当是 “不创造,毋宁死”.正因为此,法国在任何时候都会表现出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安于锦衣玉食、随大流显然不是法国人的性格。乌托邦在这片六角形的土地上永远不会褪去油彩,当有关生命与生活的意义探寻开始发酵时,一个响亮的口号立即开始流行——”要么现在死,要么永远不死。”

历史将这一任务交给了大学生。这是一群出生于1944年到1950年之间,从未经历过饥饿与贫困,未体验过”战斗到一无所有”的人。然而,充沛的精力、不可一世的理想主义,以及不断穿梭于家庭、社会与学校等种种束缚之中的他们,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

处于一片安定繁荣之中的60年代,来自各阶层的孩子越来越被中学会考和上大学所吸引,加上战后法国人口快速增长,大学生人数从1958年的20万增加到1968年的50万。然而,大学教育却对生源膨胀装聋作哑,不思改革,以至于在学生眼里,大学变成了一种”只谈存在,不谈意义”的社会结构,一个”无用知识的自动发送机”和”毕业文凭制造厂”,这种填鸭式教育他们患上了”知识不育症”.

如此危情,早在1964年哲学家保罗o里克尔在《精神》杂志上发出警告:”如果国家不采取适当办法解决大学的发展问题,将会招来酿成全国性灾难的学校大爆炸。”而事实上学生们的确正在做这方面的准备——不能说眼下这个世界十足糟糕,有时它甚至是美好的,但是,为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一个有面包更有玫瑰的世界,法国需要一场运动。

社会运动与街头戏剧

1968年5月,学潮从南泰尔蔓延到索邦,愤怒的学生占领巴黎大学,导致警察干预,继而形成一种”反抗-镇压-反抗”式的循环升级。应该承认,对于这一事件,起初政府表现得有些过于自信,以至于人们讥讽它在风暴来临时更像是一个”聋哑政权”.它墨守成规,支支吾吾,既想平息事态又不想向”街头压力”让步,甚至异想天开通过抓捕几个捣乱分子实现对学生的分而治之。直到5月中旬,运动演变为一场全国性的危机,总罢工扩大到所有部门,到5月24日,法国已经陷入瘫痪状态。戴高乐的讲话变成了国民的耳旁风,这下轮到反抗者装聋作哑了,一切理性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运动的节庆声中。

鹿桥在《未央歌》里将西南联大时的同学友爱描述为”像诗篇又像论文的日子”,几十年后的法国这场街头运动显然有了”诗歌驱逐论文”的意味。的确,似乎没有比这更美好的时刻。年轻人沉浸在”同仇敌忾”织起的团结、友爱中,在幻象之网里一起冲锋陷阵。面对牛气冲天的街头运动,许多起先彷徨的人也加入其中。就像那些经不起同伴热情忽悠的中国人,会在沪指6000多点时慨而且慷地杀进股市。1968年5月,许多法国年轻人相信,如果不去大街上走走,不去拉丁区的巷道里撬起几块铺路石,人生可能会因此黯淡无光——法国人不怕错过赚钱的机会,怕的是错过一个改天换地的时代。

“同学们,向前跑吧,旧世界就会被抛在脑后。”至于跑到哪去呢,人们并不清楚。四通八达的大街,被街垒分割成一个个舞台,也像是一架架巨大的跑步机。显然,在这里真正上演的更像是一场场革命的戏剧,它让每个人有机会相信自己会走上时代风口浪尖。如果说过去是平庸的一群,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堪称”伟大”、”顶天立地”.雅克o本尼特在《红与黑的春天》里这样描摹:”从今以后,我们有节日可过,有创造奇迹的时间,有自由讲话的权利……人从新石器时代过渡到雅典式的民主,奴隶少了,但多了成千上万的广场!驱走了黑夜,战胜了权力,生活将会改变,将于可以活得自由、平等、博爱、幸福了……”而且,相较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罗伯斯庇尔”你不想自由,强迫你自由”相比,”五月风暴”似乎甚至有些清高与孤芳自赏:”如果一个人不想通过奋斗取得一样东西,那么你给他东西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要来解放我,我负责自己解放自己。”法国著名思想家雷蒙o阿隆在《费加罗报》上提出了自己的批评:”大学生和工人们将又一次对这些日子的罢工、节庆、游行、无休止的讨论和暴动留下美好的回忆,仿佛日常生活的烦恼、技术和官僚主义所造成的窒息感需要时不时地突然宣泄一下;似乎法国人只有在革命(或者假革命)的心理剧中才能使孤独感得到解脱。”

当然,事实也并非全然这么糟糕。不管怎样,这只是一群共和国的孩子。他们有热情,有责任心,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一个能协调法律和自由、劳动和平等的美好社会,一个真正享受博爱和无等级制度的美好社会,一个无僵化体制,既无监狱,也无精神病人的美好社会。

“六八底线”

在法国过往的历史中,革命总是会让人想起那些滚动在巴黎街头的湿漉漉的人头。然而,今天人们知道,革命者的勇敢在于赴死而不在于杀戮,因剑得到的,必将因剑而失去。

尽管人们习惯于将发生于这一年的这场社会运动称为”五月风暴”或者”五月革命”,然而,今日法国,人们更倾向于用”Mai 68″(1968年5月)这一中性的时间刻度来标刻这段历史。的确,和以往的”风暴”或者”革命”相比,它已经脱胎换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表现,即是从政府到社会,无论是参与运动、反对运动者还是维护秩序者,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拒绝暴力和流血是”五月革命”的共同底线。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如果法兰西要继承其”革命”传统,那么1968年5月可被视为法国革命的新起点。或者说,”六八底线”才是1968年5月运动留给世界的最珍贵的遗产。换一个角度说,这种表面激烈,实际平和的社会运动,也是一种”告别革命”的方式。

学生方面,作为学生运动领袖之一的科恩o本迪特对暴力并无偏爱,人们在他身上看到的是对雅典式民主的追求。对于零星出现的暴力事件,本迪特认为”搞暴力并不是运动负责人决定的,而是大学生自发地选择了抵抗……我们没有任何责任。””尽管一切有些过分,但毕竟还是恪守在民主的范畴内。”

“足够的行动,足够的词语。”这是”五月风暴”中的一道风景。”拥有你的爱,但不要放下枪杆子”,”最美的雕塑是铺路石的砂岩石,最具批判力的石块就是打在警察脸上的石块。””铺路石下是海滩”,等等,一切更像是一种浪漫抒情,一种随心所欲的创作。当一切云开日出、风平浪静,不难发现,那些标语口号中尽管充斥了对暴力的怂恿,但更多只是一种美学意义上的暴力宣泄。对于许多人来说,口号被发明出来,有关暴力的审美便已经完成。我曾说,没有嘴上起议,将有街上起义。发生在法国的这场运动,显然不是暴力革命或者带有暴力性质的街头起义,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街上起议”.

尽管政府一度严重错估形势,甚至认为法国已经走到了”内战的边缘”,尽管学生夸大其辞,将警察描绘成挥舞棍棒的德国党卫军,但从整体上看,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一方面,学生们没有异想天开地去攻打政府;另一方面,政府同样心知肚明的是:巴黎大学被占领以及割据四方的街垒只是一种反抗的象征,而不是一种军事手段。有数据表明,5-6月间,巴黎有2000多人受伤,其中200人受重伤,此外,还有5人死亡,但并不是警察开枪所致。革共青联的领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被创作者们画上”SS”(党卫军)标记的警察并不狰狞,他们乐于同学生们讨论,愿意理解。当然,背后的英雄是警察总署署长莫里斯o格里莫,一位有教养的人道主义者。从运动开始到结束,他尽其所能地避免流血悲剧的发生。所以,人们不仅看到他经常在拉丁区和示威者讨论,而且在警察开始变得粗暴、即将失控时,格里莫还亲自致函给每一位警察:”打击一个倒地的示威者就是打击自己、打击警察的职业形象。”

如让o戈夫在《1968年5月,无奈的遗产》中所说:”60年代末的历史形势是不同寻常的。昔日的血腥暴动,二次大战的恐怖,阿尔及利亚战争时期的镇压、残忍和屠杀都还停留在人们的脑海里,但国家毕竟进入了新时代。它结束了殖民战争;阶级斗争虽然尚未消失,但已不再是’你死我活’的殊死斗争。”事实上,在这场运动中,法国社会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理性。当有人不仅撬走了铺路石,而且连根拔起了拉丁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树木,并开始焚毁居民的汽车时,市民终于忍无可忍。风暴正在酝酿灾害,很快,媒体对学生的同情声浪明显减弱。《世界报》社长伯夫梅里批评说,”学生们虽然得到了慷慨的声援,但也会因盲目而自毁。不管正确与否,有哪届政府会容忍巴黎的街道布满街垒?”《图片报》则开始动员,”我们没有权利让警察和他们的水枪独自承担这种大事。” 很快,”反对者的反对者”也开始走上街头,要求”把索邦打扫干净”.”法国要工作”、”共产主义行不通”.这些不甘心永远生活在”混乱诗歌”回声中的巴黎人,开始对法国的无政府状态说不。

“索尔仁尼琴效应”

观点平衡世界,真相消退激烈。”五月风暴”退潮后的”后戏”,同样是我们回忆或者梳理这场社会运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和世界许多地方一样,”五月风暴”发生时,巴黎沉浸在格瓦拉式的革命情调里。对于刚刚发生在遥远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巴黎极左派们更能感受到一种心气相通的朦胧之美。

尽管和中国实为”政治大革命”的”文化大革命”相比,”五月风暴”更具有文化革新的内涵,但是二两之间有所呼应是显而易见的。至少,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吸引了许多法国知识分子和年轻学生——对他们来说,”文革”像是一场否定现政权并反对个人主义和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斗争,是”在实践中超越斯大林主义”,是避免苏联发生的情况重演的唯一办法。遗憾的是,由于历史的局限,这些人对这场运动的”工具性”及其它”黑暗面”一无所知。当然,这种一无所知,还包括这一代法国人对世界其他地方的乌托邦试验的错误理解。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极左派的革命理想在法国正式退潮,有赖于一个真实的世界的呈现。这一时期,苏联作家亚历山大o索尔仁尼琴的著作《古拉格群岛》法文版面世,种种有关斯大林独裁统治的真实细节震惊了整个巴黎;两年后的1976年,中国结束了巴黎左派们怀揣春兔的”文化大革命”;1978年,红色高棉惨绝人寰的种族大屠杀也渐渐为世人所知。这一切,足以让活跃于当年的”六八分子”从希望陷入失望,并且”走到绝望的尽头”.

“索尔仁尼琴效应”说到底就是”真相的效应”,历史以其特有的残忍让那些原本诚心诚意想着推动社会进步的人背负起一种”逻辑上的负罪感”.就像早在十年前的1958年,曾在信仰上改弦更张的埃加o莫兰在《自我检讨》一书中所感慨,对”昔日信心的源泉”,今朝已经”形同陌路”.呼应中国的”文革”,巴黎的极左派曾经相信”红宝书”可以解决”人类遇到的所有问题”,然而,事实告诉他们,天堂不可能通过这种方式堂而皇之地被搬到地上来。克劳迪和布鲁瓦耶勒在《幸福的石头》一书里的诘问是意味深长的:那些极端的六八分子虽然没有时间,没有力量,没有愿望用鲜血去彰显活力,”这很好!但共犯暴行的条约,我们不是一样签了吗?

要面包,更要玫瑰

岁月无情,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步入生命的暮年。反思这场运动,主流态度不外乎两种:一部分人持否定态度,有人甚至将这场运动简化为一场”打砸抢”、一场”意识形态病”的急性发作;另一部分人则得了怀乡病,1968年的5月,只是他们人生中一个远逝的梦想。至于在这一运动中受到冲击的官方,尽管他们当中许多精英都是”‘六八’下的蛋”,但没有人会给当年那群”越革命越想做爱,越做爱越想革命”的才子佳人们颁发奖章。

毫无疑问的是,1968年5月改变了法国。如上所述,这与其说是一次”失败的革命”,不如说是一次”成功的改良”.度过七十年代的广泛的自责与失落后,当历史进入八十年代,五月革命的成果才依稀显现。过去僵硬的社会关系消逝了,象征性的等级制度不明显了,取而代之的是工资的迅速提高而带来的收入等级。”五月革命”以其特有的反抗方式改变了当代法国的历史风尚。用一个法国学者的话来说,”五月”以后的法国的生活变得性感。

从此以后,”对话”与”商讨”成了法国政治中的一个常态。法定的程序、绝对的命令、神圣的指示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五月风暴”以其特有的方式客观上完成了社会力量对政治力量的一种抗衡或者分权,表明这场文化革命所具有的政治内涵。

几百年前,托克维尔曾经指出,法国大革命的一个根源在于法国农民受到的束缚大幅度减少,生活水准显著提高,而随着手铐的去除,剩下的脚镣往往会变得百倍的不能容忍。这说明,革命或者群体性混乱并非都是在一个国家政治、经济走向崩溃时才会发生。发生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同样具有这一内涵。不同的是,这次”革命”已经不像往常,而是褪去了尖牙利爪。

进一步说,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疑难,革命并非只是发生在贫穷、落后或有冲突的地区,解决了”温饱问题”不等于解决了”革命问题”.法国”五月风暴”便是在一片莺歌燕舞的社会转型中发生的,而且,这场”革命”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不是为面包,而是为玫瑰发起。1968年的法国,正处于法国由古老的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强力转型的混合时期,1980-90年代即将流行的新潮思想,与1920-30年代的家长制社会并存。这种新旧混合同样表现在那些要求革新的年轻人身上——他们喊着20世纪之初的革命词语,引领法国走向一个新的时代。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1968年”不创新,毋宁死”的改革诉求,还是今日法国遭遇的”谁改革,谁下台”的政治困境,其背后的逻辑都是法国的社会力量对政治运行有着深刻的影响。或许可以说,从1968年开始的”五月革命”并没有真正结束,政治力量与社会力量的对话或者对垒从来没有停歇。正是对话的存在,避免了社会与国家之间的冲突与动荡。

世界永不完美,冲突还在继续。回顾发生在四十年前那生的这场近乎风花雪月的”革命”,不难发现,对于任何国家来说,当危机来临时,最重要的是社会力量与政治力量必须恪守自己的边界,一起守住底线,一起守望未来。

焦国标:抹黑“记者无国界”没有必要

在抵制奥运圣火一事上,“记者无国界”做得很突出。于是北京容不下了,决定把它妖魔化。实际上没有必要。

第一,这个组织非常忠实于新闻自由理想,而且行动力强,实属难能可贵。2006年2月,该组织秘书长梅德纳先生一行三人先后访问中国和台湾。在中国期间,他们宣布改变计划,放弃先前决定的抵制08北京奥运会。为什么?因为北京已向他们承诺释放一些被关押的记者。

随后他们访问台湾,接受总统陈水扁先生和立法院院长王金平先生颁发的亚洲民主人权奖奖杯和十万美元的奖金。当时有国际舆论谴责记者无国界大陆、台湾两面吃,记得该组织法国本部的职员曾就此问题征询我的看法。我以电子邮件正式回复,大意是说,关键看你们今后是否迁就、回护北京的新闻自由现实。

台湾颁发的这十万美元奖金,他们并未分发到自己腰包,而是创办一个中文网站,并要求北京承诺不予封锁。实际上该网站开办不久,北京就“一视同仁”地加以封锁,并且也未履行先前答应释放记者的承诺。于是后来才有了记者无国界别具创意的“奥运五环手铐”和对圣火传递的高调杯葛。

前后这一系列事实说明,记者无国界实在是一个公而忘私,光明磊落,忠实于新闻自由理想,愿意相信北京并曾以实际行动配合北京,严守职业操守,品格高尚的国际组织。

第二,国际NGO千差万别,工作特点各不相同,有天上飞的,有地上爬的,

有地底下钻的。无论选取哪种工作模式,高调也罢,低调也好,只要合法运作,在国际社会看来,都无伤大雅。本来每个人的天性都各不相同,组织就是人嘛。而且事实上有时也的确需要高调一些的。许多NGO本来就是冲着政府的不足才成立的,因而找政府“麻烦”,“出政府的丑”,这是它的天性,也是它的职分,国际社会也视为当然。记者无国界应属于天上飞的那种NGO,因其高调杯葛奥运圣火传递,北京便认为它故意跟自己过不去,于是便刻意摸黑它;这不仅于事无补,倒反衬自己小肚鸡肠,甚至心理黑暗。国际社会只可能说你中国还生活在洞穴之中,还不适应当今这个世界。总之,抹黑记者无国界组织,最起码说你少见多怪。

第三,北京抹黑记者无国界的核心说辞是借杯葛奥运圣火传递提高知名度以“敛财”。这个说辞倒有可能愚弄一些中国愚民,因为愚人者与被愚者这对搭档除了“财”字,别的字一概不认识。他们不相信这世上还有高于“财”的东西存在。根本上和总体上说,NGO这东西就建立在高贵的人性和热烈的理想之上。它看到了政府职能存在不尽人意的空隙,于是想办法弥补其不足,这便是NGO现象的源头。首先它要有足够强烈的济世活人热心,然后它得自己筹钱。世上人就这样,有赶东集的,有赶西集的,有左派,有右派。它的立意投谁的胃口,合谁的兴趣,谁就资助它的事业,就这么简单。据《费加罗报》报道,记者无国界“钱途”广阔,挹注的金主不少。这只说明公道自在人心,它的工作和辛苦得到更多人的认可和肯定,是值得欣慰的,而不应该成为抹黑它的口实。

北京向来凡不说自己好话的就想办法抹黑。这实在很土,很邪。中国的确人权问题成堆,新闻自由荡然,连年排序在倒数前几名之内,这是事实啊。你赖谁呢?你抹黑谁呢?你必须学会与说你“坏话”的人和平共处。

(2008年5月5日 写于英伦)

雷颐:中国现在更需要柏杨!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在华人世纪激起了轩然大波,自然,也冲进了国门初启的中国大陆。此时,“文革”结束未久,从思想界到普通民 众,都在反思这场巨大的浩劫为何会持续十年之久,为何几乎全民陷入那种疯狂之中。人们从反思政治、经济、体制起,进而反思思想和文化因素。由此,形成了八 十年代的“文化热”,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国民性都作了严肃认真的思考和严厉激烈的批判。

然而,承担这种文化、传统反思批判重任的,其实大都是学术刚刚起步的中、青年学人。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一代人的学养明显不够,学力确实不足。正是在这种背 景下,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传入大陆,引起强烈反响。他对中国人的“国民性”作了深刻、尖锐的解剖与批判,语言犀利尖刻,但后面却有深厚的学术背景 为支持,稍后引进的他的《中国人史纲》证明了此点。此时台海两岸暌隔已久,经济、政治、社会制度迥异,文化氛围也非常不同,从日常生活到书面语言,甚至许 多词汇已经不同,双方接触之初,均有“隔”的感觉,曾经造成不少误解、笑话。然而,读柏杨的书不仅没有任何阅读障碍、理解困难,没有“隔”的感觉,反而都 能感到他的尖锐深刻、痛快淋漓,感到他“说的就是我们”!因此,他的着作才能在大陆却一纸风行,洛阳纸贵。这也说明,他对中国文化、中国人国民性的分析超 越了政治、经济制度的层次,确实深入到了两岸、甚至世界华人灵魂深入共同的“深层结构”。

“文化酱缸”是柏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着名比喻,人们往往因此将他作为“全盘”“激烈”反传统的代表人物之一。但他的观点并非如此简单。他认为,所谓“文化 酱缸”是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都像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但因为时间久了,长江大河里的许多污秽肮脏的东西开始沉淀,使水不能流,变成一潭死水,愈沉愈 多,愈久愈腐,就成了一个酱缸,一个污泥坑,发酸发臭。因此他对中国传统典章制度、文化艺术的许多创造与辉煌都有客观的分析、评价和肯定,认为中国悠久而 光辉的文化发展,像一条壮观伟大的河流。纪元前二世纪西汉政府罢黜百家,独尊儒家时,开始由灿烂而平静。十二、十三世纪宋王朝理学道学兴起时,开始沉淀; 到明代,这河流终于淤塞成为一个酱缸,构成一个最庞大最可哀的时代。也就是说,他认为在明代以前中国文化并非“酱缸文化”。他指出,文字狱与八股文是明王 朝使中国文化淤塞成为“酱缸”的两个工具。文字狱是外在的威吓,而八股文是内在的引诱,将读书人拖拉进官场,并且做官成为人生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而读书 人进入官场之后,就与民间成为对立状态。人性尊严在封建官场中被严重歪曲,这正是酱缸文化的特征之一。

柏杨先生不是“学院”内的学者,能写出种种洞察人性、洞察历史的巨着,不能不说与他的特殊经历大有关系。在20世纪60-70年代台湾尚未“解严”时期, 他曾受十年无妄之灾,几乎被枪决,所以有人说他是一个“看过地狱回来的人”。老黑格尔曾经说过:同一句话,从未经世事的年轻人口中说出和饱经风霜的老人口 中说出,涵意大不一样。那末,对更加丰富万端的人类历史、人性的善恶丑美,不同人、不同经历者的叙事,涵意则更不一样。长期艰难的狱中生活磨炼,使他对历 史上各种制度的优劣、政策的得失、社会的兴衰、人心的向背、人性的善恶有着超出常人的洞察力。因此,他的洞见,恰是许多高头讲章式的“学术着作”所缺乏 的。

  柏杨先生着作刚刚引进大陆的时候,我们的改革开放起步未久,也是我们刚刚“睁眼看世界”的时候,无人不为中国与世界发达国家方方面面的巨大差距所震 惊。柏杨先生的着作,当时是力促我们深深自省的警世之音。近三十年过去,中国社会的飞速发展令世人瞠目,取得了巨大成就。如今,已不是中国能否“崛起”, 而是中国如何“崛起”、“崛起”后对世界会有何种影响的问题,“中国的崛起”,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在中国作为“大国崛起”的情况下,一种虚骄之气勃然兴 起: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有人说五百年来一直是西方制定世界规则、现在是中国为世界制定规则的时候了,中国文化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文化,只有中国 文化才能救世界、为万世开太平……这时,其实更应该看一看国民性素质究竟提高了多少,我们的“文化”是否已摆脱“酱缸”。因为一个强壮但骄横自大、没有谦 卑精神、缺乏自我反省的人,对人对己,都未见是好事。所以,现在比二三十年前更有认真读柏杨的必要。

列宁主义的五大误区

马克思逝世后,其门人发生分裂,到第二国际时期分为三大派,即左、中、右三派。后来在俄国社会民主工党内又分裂为许多派别,其中之一就是由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1912年形成为独立的政党。由于沙皇政府的迫害,该党一部分人流亡国外,如列宁、季诺维也夫、布哈林等,另一部分人仍在国内坚持地下斗争,如斯维尔德洛夫、加米涅夫、斯大林等。因此,布尔什维克党分为国外局和国内局,二者有相对的独立性,但其精神领袖是列宁。在十月革命后,俄国共产党打出列宁主义的旗帜。当时,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对立面是卡尔•考茨基,他是第二国际中派主义的领袖,亦称考茨基主义。考茨基是马克思、恩格斯的入室门人,而列宁则是室外子弟,非正宗门徒。在我的研究中,将考茨基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而把列宁称为东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二者在对马克思主义的解读上存在着严重地分歧,主要集中在帝国主义理论、暴力与非暴力、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国家理论等问题上。本文的目的在于揭示列宁主义的五大误区,揭开苏联大帝国解体的政治思想内幕。

1. 在哲学上,列宁把马克思的多元哲学改为一元哲学,从而走向绝对主义和激进主义。他在《哲学笔记》中,把马克思的哲学辩证法归结为一条规律:对立统一规律。该规律认为,在一切事物的发展中,斗争是绝对的,统一是相对的、暂时的、易逝的。这就是所谓共产党的斗争哲学。列宁由此规律并根据东方社会的特点,引申出一系列的政治结论(理论):如关于建党和党的领导作用、一党制及党的一元化领导、民主集中制,阶级斗争、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党天下的发明者正是列宁。他的阶级斗争理论成为后来斯大林、毛泽东等整肃党内外持不同政见者的理论源头。应当指出,从马克思的多元哲学到列宁的一元哲学,中间还有两个人,即恩格斯在《反杜论》中提出的辩证法四分法:即对立统一、互相联系、质量互变、否定之否定。应当指出,恩格斯是善于将马克思的思想公式化、规范化和教条化的大师。俄国着名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在恩格斯的基础上撰写了《论一元唯物史观》一书;列宁早期曾作为普氏哲学的追随者,到1905年才有自己独立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思想成为列宁建党理论、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即中央集权和独裁政权的理论基础;也成为斯大林、毛泽东政治独裁模式的理论基础。

2. 在经济理论上,列宁把马克思的社会经济成长阶段论改为超阶段论和不断革命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及他在1882年致俄国革命家查苏里奇的封书信(一至四稿和复信)(1)中全面、精辟地阐述了经济成长理论和革命发展阶段论,指出革命是有条件的,不是人为的,不是无条件的、不是无政府主义,也不是暴力万能论。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固然暴力在历史上起过进步的作用,但是暴力只会改变财富的分配状况,而丝毫不会增加社会财富的总量。所以,不能无条件地滥用暴力和鼓吹暴力万能论。例如,在中国的历史上农民起义总是推翻了一个旧皇帝又换上了另一个新皇帝,改朝换代,屡见不鲜。中国历史上共有83个王朝、559个帝王,但是,生产方式仍然是封建主义的。所以,马克思提出,人类只能爬台阶,而不能超越历史阶段,不能跨过卡伏丁峡谷。而列宁的社会主义模式设计偏偏犯了大忌,是一个超阶段的历史产物。所以,理论设计的先天缺陷和后天的乱施暴政,是导致苏联大帝国崩溃和解体的主要因素。

3. 帝国主义理论的错误。列宁的着作《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这个命题本身就是错误的。首先,帝国主义并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一个阶段,而是一种政策,一种军国主义的扩张政策。发展阶段属于经济基础范畴,而政策,如帝国主义政策则属于上层建筑范畴。列宁把资本集中、经济垄断和政策混同了。考茨基在与列宁辩论帝国主义到底是一种政策还是经济基础时,考茨基明确指出,资本主义可以实行帝国主义政策,也可以实行和平政策,这取决于对剩余价值和利润的剥削率,取决于资本主义国家的利益。列宁还根据他的帝国主义论,进一步提出社会主义一国胜利论,社会主义有可能突破帝国主义最薄弱的环节,取得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这纯粹是超阶段的产物,与马克思主义是背道而驰的。

4. 列宁将马克思的人道主义的共产主义学说改造成为类似伊斯兰教一样的教义,一手拿可兰经一手拿宝剑,对外扩张、输出教义。列宁主义也如同伊斯兰教义一样,一手高举马列主义大旗,一手拿枪,对外搞军事扩张主义。列宁在世时,已将中亚地区和高加索地区吞并,纳入苏联大帝国的版图。二战期间和战后斯大林又将波罗的海的立陶宛、爱沙尼亚等国纳入自己的版图。东欧地区、蒙古、中国、越南、北朝鲜、古巴等组成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成为横跨欧、亚、拉美的空前的超级大帝国。

5. 国家万能论。马克思的国家理论仅仅限制在从资本主义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之间的过渡时期,列宁则把国家变成万能论,变成一种异化物,即“利维坦”(怪兽)。
但是,大帝国也难逃历史的周期律。根据历史经验,大帝国的生存期一般为70年至100年左右。苏联大帝国生存了74年,就一朝复亡、顷刻瓦解、崩溃了。看来,列宁、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只不过是东方社会从封建、半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和发展中一个插曲而已。
当然,这也不是说列宁主义就一无是处,列宁的革命精神、革命勇气、革命气概,尤其是他策略的灵活性和战略的坚定性,都是大革命家的风范。如在1921年他提出的新经济政策和他晚年所撰写的《政治遗嘱》、关于扩大党内民主、加强法治建设以及给代表大会的信:主张撤销斯大林总书记的职务等等,都是宝贵的历史遗产。马克思提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列宁则提出全世界被压迫民族和人民联合起来的口号,极大地鼓舞和推动了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的人民革命!

1. 见马克思“给维•查苏利奇的复信”(1-4稿和复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857、4-1883、5,第455-483页。

商德文于2008年2月28日在海口寓所定稿
(作者为北京大学教授,原载《争鸣》杂志2008年5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