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庸:民族主义的狂热和游民阶层的暴乱

美国CNN主持人卡弗蒂一句涉及中国的评论引发一场世界性的华人民族主义狂热,洛杉矶、旧金山、纽约等地华人纷纷游行示威,抗议CNN“辱华”,澳、加、德、法、英等国华人群体性走上街头,声讨CNN“谬论”。新华社报道,洛杉矶40多华人社团号召以华人群体名义向CNN索赔13亿美元。此提议马上被人抢走:纽约美容师梁淑冰与北京小学教师李丽兰联合状告CNN和主持人卡弗蒂,索赔13亿美元。中国内地的民族主义愤怒更加暴烈。香港《明报》报道:“中华网”讨论区发起签名活动,要求禁止CNN的北京奥运报道权、封杀西方一切在华利益、与英、法断交。在群情激愤的基础上,中国外交部新闻司司长多次与CNN驻京办事处负责人交涉,要求他们认错、致歉。中国官民如此一致是少见的,结果是CNN对卡弗蒂的言论作了辩正,宛转地表示了歉意。

北京奥运火炬在世界传递引起接连不断的抗议。首先在伦敦受阻,继而在巴黎遭折。它向北京传递的信号是:对中国人权被镇压表示强烈不满。不料却触发了华人的排外情绪。中国人选择的攻击目标是法商在各地开设的家乐福超市。《南方都市报》载,17日昆明抵制家乐福活动进入第三天,一幅巨大红旗被10余人展开,堵住家乐福门口。工程师马瑞杉在门口打出“创建和谐,反对抵制”标语,被200多人围攻、谩骂“打倒汉奸!”。抵制活动蔓延到合肥、武汉、西安等地。这时,官方出面给予支持。外交部发言人姜瑜4月15日把华人排外称作“中国人民的声音”,要求“法方应很好地理解和反思”。家乐福亦不示弱。《京华时报》告诉读者,该店员工4月28日换上印有中国国旗的红色上装,帽子前端印有“beijing2008”或印有五环标识。北京奥委会则以印有奥运标识违规为由,责令脱帽。这场争执无法遏止,乃至影响到法国总统赶快采取平息措施,派出要员安抚中国群氓。

海内外华人掀起的这股狂潮似乎一时得势,但认为这些群体活动是“民族主义”的表现,其实是不准确的。正当的民族诉求必须遵循的原则是:不能侵犯和伤害其他民族的正当权益及其文化特征,同时,必须承认任何民族均有自决权:自治或独立的权利。违背这些原则的诉求显然超脱了应有的规范。比如,言论自由是民主国家的文化特征,CNN和卡弗蒂享有这种自由。华人当然具有对卡弗蒂言论的反驳和抗议的权利,但是,把这种权利扩大为要求制裁CNN(属于小题大作)、要求“封杀西方一切在华利益”,甚至要求“与英、法断交”(属于缺乏政治理智),就脱离了“民族主义”的正常轨道。再如,当奥运开幕在即时,中国人权不仅没有改善,反而遭到残酷镇压,这是各国关心人权者不能容忍的。抢夺奥运火炬就是不满的表示。中国政府不反躬自问,反而把国人攻击家乐福称作“中国人民的声音”,给盲目排外披上“民族主义”(即“爱国”)外衣,这就错了。损害其他民族的权益来发泄本民族的怨愤,决不是民族的正当利益所在。这是被扭曲的“民族主义”,吹胀的“民族主义”,学界把它称作“极端民族主义”、“狭隘民族主义”。

这类民族狂热是专制政权长期实行新闻封锁、舆论控制的必然产物。整个社会只有一种声音发出,只有一种舆论传递,只有单一的好恶爱憎,只有唯一的酸咸苦辣。在这样的意识形态溶液中浸泡多年,就会溶化其中,从而下意识地知道什么时候该怒发冲冠,什么时候该沉默无语。这些表现使党觉得“正合吾意”,双方达到高度默契。专制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就是如此相互沟通、彼此配合。在2008年8月8日眼看就要降临的关键时刻,在上下左右、境内境外的压力愈益扩张、愈益加大时,在胡温二人忧心忡忡、苦无应对如此巨大压力的良策时,突然掀起一场反对CNN、抵制家乐福的狂热,真是解胡温燃眉之急!专制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此时表演了一场极亲热的“艳照门”!

极端民族主义在中国大陆有广泛的生长土壤。史学家袁伟时先生在《当前中国民族主义逆流管窥》中指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人通常对近代中国历史教训所知无多,而盼望国家富强的感情又特别强烈。一些人的极端的民族主义言论,很容易引起共鸣。”他历数上世纪90年代以来掀起的两波极端民族主义狂热:第一波发生于90年代,以《中国可以说不》(1996年)、《妖魔化中国的背后》(1996年)、《全球化阴影下的中国之路》(1999年)的出版为主要标志,第二波发生于新世纪初年,以深圳学者蒋庆鼓吹“定儒教为国教”,建立由孔子后裔、历代君王后裔和公推的大儒掌管政治权力的国体架构,以及军界朱成虎少将鼓吹以核打击力量摧毁美国东部数百座城市为主要标志。2008年掀起的以反对保障言论自由、反对保障人权、盲目仇外、盲目排外为主要标志的极端民族主义鼓动应是第三波。只要专制制度存在,在它卵翼下,这种狂热还会不断冒出来,其作用就是辅佐专制政权度过它的一道又一道难关。

在这一波震撼全球的声浪中,有些社会现象不是“极端民族主义”所能概括的。比如,有多名外国驻华记者的手机号码、中文名字和个人简历被公布在一个军事论坛上,发帖者称:“打死这些缺乏正义、没有良心的罪犯。”有的记者接到恐吓短信或电话:“该死的美国鬼子,老子会惩罚你的!你明天出门就让汽车撞死!”这类死亡恐吓,已经不属于辩论和抗议的范畴而直接触犯了人身安全的保障。更突出的是,4月9日美国杜克大学两派学生围绕西藏问题在广场争论,留学生王千源力劝双方冷静,希望他们诉诸理性对话。一群中国人马上扑向她,有人指责说:“记得柴玲吗?所有的中国人都想用汽油烧死她,妳看上去正像她那样。”还有人咀咒她“应该下地狱”。接着,她的照片被贴到杜克华人学生学者联合会网刊上,上书“卖国贼”,她的父母在青岛的住址和身份证号码也被贴出来,号召人们去教训“这个无耻的狗”。于是,她在青岛的家被人拨了粪便,遭到抢劫,门外墙上用红色颜料涂写“杀全家,杀卖国贼”。她的父母被迫离开住所和工作单位。试问,只是劝解双方对话,为什么就成了“卖国贼”,就应该“用汽油烧死”,就应该“下地狱”?为什么她的父母就成了“无耻的狗”,就应该全家被杀?这些人不讲道理、没有原则、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唯一的企图就是制造祸乱、破坏社会正常秩序,以舒发心头积怨。这种恶行显然不是“极端民族主义”所能涵盖的。

中国百姓对这种现象应该并不陌生。“文革”中红卫兵对“牛鬼蛇神”的暴行与烧死王千源、杀死她全家的威胁是何其一致啊!当年红卫兵横行于世的姿态,如今再现于对王千源的凶恶、暴虐的态度中。这些肇事者的精神状态与“文革”时疯狂的“破四旧”、“大批判”、“造反有理”、“两个彻底决裂”的观念是一脉相承的。应该说,他们并不具备明确的“民族”或“国家”的观念,并非为了表述民族情或国家爱而进行恫吓,只是为了发泄由于不同遭遇而形成的满腔不满和积怨,只要找到机会和借口就会不顾一切地向可以构陷的对象冲击,非欲置之死地才感畅快。红卫兵曾经打砸抢烧杀,威胁王千源的一伙正在步其后尘。毁灭一切是他们的社会学总纲。1903年,有名“燕客”者在《无政府主义》序中就表达了这种意识,他说:“吾愿杀尽满洲人,杀尽亚洲特产之君王,杀尽政府官吏,杀尽财产家,杀尽资本家,杀尽孔孟之徒,杀尽结婚者。”不如此,他们认为不足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积怨。这些人游荡于社会而无所事事,被称作“游民”;经常为非作歹,被称作“流氓”;惯于蛮横霸道,被称作“无赖”;赌盗全占,不讲常规,被称作“痞子”。学界对他们的规范名称是“游民”、“流氓无产者”。他们构成一个至今不衰的社会阶层。

专制主义制度必须依靠游民阶层才能存活,这已由中共发展史得到充分证实。毛泽东就是依靠这个社会阶层搞农运、搞武装、搞“文革”,毛挑选的接班人王洪文就是标准的流氓无产者。周恩来搞地下活动,在上海成立特科,特科头子顾顺章就是标准的流氓无产者。胡锦涛镇压维权运动、镇压上访活动,必须靠黑社会协助,黑社会分子就是流氓无产者。明乎此就会知道,游民阶层是专制权力结构不可或缺的社会基础,他们受到专制权力多种形式的保护。可以证实此点的是,杜克大学一些人对王千源的围攻立即得到官方权威媒体公开支持,中央电视台网站4月17日网页头条以“最丑陋的留学生”为题刊出王千源照片和视频,她的母校青岛二中在为杜克大学事件召开的声讨会上,校方竟宣布撤销她的高中毕业证书(这个莫名其所以的非法行为说明公权力确实气急败坏,走投无路了)。

如果将视野展现得更宽阔些,从人类的成长过程透视游民阶层的表现,就会了解他们作为社会之恶的性质。人类从动物界分化出来以后,人性不断成长、兽性不断消亡,在社会层面就是文明不断增进、野蛮不断减退,善性不断涌现、恶性不断隐没。发展到现在,人类的文明性表现为政治上的自由、民主不断完善,宪政、法治不断规范,公民自治、民族团结不断深化,善良、互助精神不断发展。另一方面,人类的野蛮性还严重存在,在社会层面就是法西斯主义和专制主义祸乱世界,剥夺亿万斯民的生存权,使社会长期陷于相互撕杀、恶斗、贫困、无知境地。这就是人类的野蛮性的表现,即兽性的表现。游民阶层作为法西斯主义和专制主义的附庸,是人类底层消极和腐化的结果,他们是人类的野蛮性即兽性得以存在的迹象。

毛孟静:红与橙之间

之前,得人权监察总干事罗沃启吩咐,那日,既不穿红亦不橙,以示我们非红非橙。那日,是五月二日,这一年的奥运火炬第一次抵达中国土地。香港人权监察有个观察员团队,我是那个组织的执委成员之一。

红色,代表政治正确,话说“爱国”。橙色,标志政治不正确,亦即“不爱国”。原以为,那日香港市面会有一场颜色对垒,结果没有。因为彼此的人数太悬殊,几乎是一比九十九。红队赢了,by sheer number.

第一次见证香港的街头运动如此一面倒,从一片红海中爆发展览的爱国情,像一个又一个拍岸而来的巨浪,几完全淹没一箩普世价值,诸如包容、诸如各款基本人权,包括言论自由、个人在公共地方的肢体空间。

在寡不敌众的气势下,橙衫一族,尤其是那个港大女生陈巧文每举起一幅雪山狮子旗(见图/法新社),会惹来老大的一片嘘声,或老大的一幅幅红色五星旗,在她前后左右挥舞飘扬,配以“中国加油!”的激昂,及不时的《义勇军进行曲》的高吭。

红旗旗手,几无一例外操普通话。香港报纸叫他们做“愤青”。愤青,是愤怒的青年的简称,对我来说,原该褒多于贬。年轻的时候不愤怒,年纪大了,就连一朵火焰都没有了。可是,目睹的火炬愤青的面貌,用香港的语言来形容,是“你一异我的见我就喊打”,文明度偏低。

一度,喝骂推撞争持间,那个穿橙色tube top的年轻女子给抬上警车,警车绝尘而去。她不是被“拉”,不是遭拘捕,一切只是为了她的人身安全。

暴民政治?

这位小姐有没有“博出位”、attention seeking、享受曝光?这一类属于观感的问题,可以各说各话,但发生的事实是在香港,一个人公开发表“异见”,还得受警方拘留一下的保护。言论自由、人身自由受到威吓,还有之前外国“异见分子”的被拒入境,出入境自由可以随官方不给予理由地摆布……香港不再见得仍是个自由的城市。这不净是人权方面的观察,亦是个泛政治议题,香港是否mob politics开始抬头,距离暴民政治不远了?

那日行程,分上下集。

清晨六时出发,第一个场景,是尖沙咀珀丽大道。天色灰暗,且不时抛下雨粉,铁马后的宽阔行人路上,人丁单薄。见刘山青举起一幅漫画:一架坦克前面挡了一个人。说的自然是“六四”。

早上九点,人群渐渐聚拢,“红”人占大比数,有个很大很瞩目的香港科技大学横额。问新抵现场的另一批红衫人,你们来自……?一个男子答:“系区议员XXX搞的,他请我们来。”数个男子走过,强烈宣布“我们爱国”。一个街坊阿伯推运货的手推车,向红堆挥手咧嘴,兼竖起大拇指。

对面街,挂起一张“要人权,不畏奥运”的横额。人群跟那个港大女生,亦步亦趋。给警察一个公道:每有红人大声说出不好听的话,即是发出挑衅,警察总是先劝退红色分子。

却同时有一堆蓝色分子,口号“保护圣火、反对暴力、捍和平”。蓝T恤上印上Samsung,不时打一轮鼓以壮声势,同时是艺人陈慧琳影迷会。

每有异动,一众警察及记者似乎比参加者更紧张。本观察员坚持不往人堆里“捐”。却是未几即收队长罗沃启电,说他已陪伴给带上警车的示威者,离开了现场。现场范围长不过一百米。

“都未去过西藏,有什么资格讲西藏!”一个红人说。

不听得有橙人回应。其实可以讨论,未去过太空,也没资格欣赏嫦娥卫星图片……另有数个穿上已经洗得褪色橙色T恤的年轻洋人走进人堆,他们的衫上主要是一个字:Debate.

数步以外,也有这么一点辩论:

红:“你们鼓吹西藏独立!”橙:“系说西藏独立又有什么不对?”红:“那你不如说香港独立!”橙:“我系话西藏独立。吹咩!”

对面马路,出现另一张大横额,是一张支票设计,抬头印上“改善人权”,银码是“新闻自由”。翌日,五月三日,是世界新闻自由日。

正午,开始散场。清真寺门外,一度嘘声不绝,因为有人持一个大标语牌走过,听说来自民阵,标语牌子上写“人权梦想”之类。一众给喝倒采的“持牌人”仍得坐上警车,方可离开。

之后,人权监察员团队集合,跟随由李卓人带领的一小队橙色队伍,穿过九龙公园。警察堵截人龙,不准其他人加入。事实上,公园里头也没有什么其他人,气氛寂寥。

中场休息。

下集,地点中环遮打道。见陈巧文带众人literally游街、游花园。她上商场厕所,由三名女警陪同。

去逐个问挥舞大红旗的旗手,以普通话对答:

“你从哪儿来?”

“山东。先到深圳。昨天晚上到香港。我们都是自己来的。”

不敢追问会视为语带挑战的问题。

另一说:“我从中国来。”我答:“香港就是中国嘛。”对方再答:“那我从内地来。”

一比九十九

故事发展至尾声,警察阻隔红潮接近那支雪山狮子旗。一个红男以普通话喝问站在他前面的军装警员:“你说他那支旗有权,那我这支呢,有没有权?”此人挥动手中的红色大旗。忽然,该男瞪向我等方向,我们衣上都有“人权监察”的字样。“你们说人权!为什么CNN叫中国人Goons的时候你们不说人权?”goons,美国俚语,打手之谓。

国歌、欢呼、加油、一比九十九。可以散队。

那一日,五月二日,这一年的奥运火炬,第一次抵达中国土地。在一片铺天盖地的红海中,咚咚咚、??????,处身街头,却没看到火炬,连瞄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看到的,是本地政治走向敢怒而不敢言,因为那顶“爱国”帽子,实在太大,开始顶不住了。

马  建:现实和预言的距离

冰岛女歌手比约克在上海唱完“宣布独立”后,高喊“西藏,西藏”时,她自己恐怕也不会相信,7天后在拉萨的喇嘛们高喊着“西藏独立”的口号走向了大街。紧接着发生藏人打砸商店的场面和藏族学生们为死难同胞点燃蜡烛静坐默哀的悲情,在严控的互联网上很快地传遍了世界。

这使我想到了刚写完的小说《北京植物人》的场面,坦克在一片片火光中穿过,人群惊恐愤怒,死者和活者都为了自由在历史记忆中奔跑。那是发生在19年前的北京天安门广场。写完之后我预言这“六四屠杀”将永不会再重演,也因为北京政府要办奥运,要建和谐社会,全国上下都在唱:“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可我忘了西藏,忘了23年前我在拉萨感到的那股凉透背脊的汉藏仇恨。那年我正好赶上了解放西藏35周年庆典。获得了通行证的汉人藏人都穿着崭新的服装,唱着“共产党来了苦变甜”的歌,在架设着机关枪的军车前通过。一车又一车的农村藏民男女被拉到布达拉宫前满头大汗地在阳光下跳舞,我端着相机正准备拍一位大耳环在闪着银光的藏族姑娘,她见我靠近马上提起裙子走开,留下她刚撒的尿。我被她们笑红了脸。

86年的西藏,人们还没有太多商业意识,我在拉萨电视台门口两侧画的广告宣传画该算是那条街上最早的商业信号了。来拉萨的藏人大都去大昭寺朝拜,把一年赚的钱,奉献给庙里,自己再要着饭返回农村。那时就听说有藏人偷藏着达赖的照片。由于抓到就进监狱,汉人很难有机会见到他的真容。不过,所有的汉人都恨他。但当今天的温家宝总理说达赖喇嘛是“一派谎言”时,我确信他是个真诚的活佛,并且深爱自己的族人,他不需要武器的震慑,不需要暴力就能给西藏人和平。当中国的网络连“西藏”一词也屏蔽之时,我看温家宝撒的谎是太低能了。

87年初,我发表了写西藏的小说《亮出你的舌头》,是要表达人们在佛国失去了自由和渴望自由的煎熬。在西藏,自由如蓝天高原般辽阔,但在共产党的殖民统治下又如氧气般缺少。49年前起义的失败又使藏人失去了尊严,在自已家园成为囚徒。但小说一发表就被中共查封,并在全中国下令消毁,我也就再也不能踏上那片雪域之地了。

共产党在西藏的殖民同化,使藏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和宗教信仰,达赖的出走,在藏人心里如太阳陨落。紧接着而来的关闭寺庙、强制僧侣尼姑还俗、计划生育、汉人移民、拜毛泽东为神和文革暴力,以及所谓建设新西藏等,彻底毁灭了藏族传统。大昭寺周围挤满的毛泽东像和法国香水,街上不断翻新的浴足屋、酒吧和红灯下的妓女都在暗示着一场灾难要降临这佛的土地。昔日汉藏的对立借今天商业化带来的贫富悬殊而爆发了。可以说不还给藏人追求信仰的尊严,西藏就永无宁日,靠镇压取得的和谐和现代化,祇是为下一次暴动准备着更多的流血场地而己。

记得北京政府在申奥成功时预言:“世界给了中国一次机会,中国将还给世界一个惊奇。”

是的,这才离“六四”屠杀19年,共产党就还给了世界一个惊奇。

张耀杰:捣乱政府扼杀民族企业

2008年4月26日下午,我应邀参加由中国律师观察网主办、北京市京鼎律师事务所协办的《关于民营企业的民间融资之法律界限暨吉林海天公司涉嫌学术研讨会》,从会场中得出的第一印象是:负责处理吉林海天公司所谓“集资诈骗、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的吉林省、市两级政府及其公安部门,完全不是为本省本国公民提供优质服务的责任政府,反而是蓄意制造社会动乱、扼杀民族企业的捣乱政府。

一、“莫须有”的《起诉意见书》

在落款时间为2007年7月27日的吉林市公安局“吉市公刑诉字(2007)37号”《起诉意见书》中,我看到这样一段文字:“犯罪嫌疑人王希田,男,1956年7月8日生,汉族,身份证号220203195607081534,户籍所在地吉林市龙谭区榆树沟派出所新树待53-2-4号,该人于2003年5月15日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我局取保候审,2006年11月28日该王又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我局刑事拘留,2006年12月28日经吉林市人民检察院批准,被依法逮捕。”

关于王希田的取保候审,该意见书介绍说:“2003年5月,王希田因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被公安机关取保候审,王希田为逃避打击,又变换非法集资方式,以企业‘增资扩股’为名变相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即出资人与海天公司所谓‘股东’签订委托协议书,以‘股东’增加注册资本金为名义投入海天公司,所得高息称之为预期分红利,存款时即支付服务费,至2003年12月1日,共非法吸收公众存款2980余万元,参加集资群众达近百人。我局于2003年12月13日将王希田、沙莉移交检察机关审查起诉,吉林市龙潭区人民法院于2004年11月2日作出龙刑初字第314号《刑事裁定书》,‘由于其他不能抗拒原因,裁定中止审理’。”

然而,查吉林市龙潭区人民法院落款时间为“二00六年十一月十三日”的“(2004)龙刑初字第314号”《刑事裁定书》,其中的原话是:“本院受理后,吉林省吉林市龙潭区人民检察院因本案事实、证据有变化,决定撤回起诉。”

龙潭区法院盖有公章的“(2004)龙刑初字第314号”《刑事裁定书》的落款时间显然错误。吉林市公安局盖有公章的“吉市公刑诉字(2007)37号”《起诉意见书》中所谓“由于其他不能抗拒原因,裁定中止审理”,更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的“莫须有”。

关于王希田2006年11月28日的刑事拘留,该意见书介绍说:“犯罪嫌疑人王希田于2003年12月在长春成立吉林省汇正创业投资公司,2004年在深圳成立深圳措拉投资公司,欺骗投资群众搭建投资平台,吸纳国内及国际上的创业资本金。犯罪嫌疑人王希田以吉林省汇正创业投资公司工商执照经营范围中‘可依法融集创业资本金’为由,大肆鼓吹集资行为是合法,意图掩盖其集资的非法性。王希田等人以海天公司名义在吉林、长春、延吉、龙井、珲春、通化、四平和大连、唐山、天津十个城市非法集资历15.39亿元,集资户数1.2万余户,集资2.6万余人次,给集资群众造成直接经济损失4.17亿余元。……其所得集资款除大部分偿还集资群众集资本金、利息、代理费外,还用于建设新龙化工厂投资,各分公司的办公费用,去美买壳上市等费用,其余均被其挥霍,本人供认多次去澳门、菲律宾、美国参与赌博活动,经查其输掉集资款4000余万元。”

作为结论,该意见书给予王希田等人的罪名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使用诈骗方法非法集资,未经银监会等有关部门批准,在社会上高息集资,数额特别巨大,情节特别严重,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九十二条、第一百七十六条之规定,涉嫌集资诈骗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

到会发言的王希田弟弟、新龙化工有限公司董事长王希军等人认为,央行报告对民间融资的合法与非法界定得很明确、很清楚。报告说:“对民间融资……我们可以简单划分为两类:一类是以诈骗为主要特征的非法融资,一类是基本合法或者至少没有明显的违法行为的融资。应当严厉打击的,只能是非法融资的部分……”海天的民间融资,不是为诈骗钱,这有一座现代化的新龙化工厂和在美国上市的事实为证。

国务院《非法金融机构和非法金融业务活动取缔办法》(1998年国务院第247号令)中,对“非法吸收公众存款”作了界定:“是指未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向社会不特定对象吸收资金,出具凭证,承诺在一定期限内还本付息的活动。”按《取缔办法》的定义,需要符合①未经中国人民银行批准;②吸收资金对象为社会公众;③吸收的是公众存款共三个要件,缺一不可。海天的融资只违反了①,与②③不符,因此够不上“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要件。即使海天的融资完全符合《取缔办法》所规定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全部要件,也只是触犯了行政法规,最多只能得到行政处罚,而不是刑罚。《刑法》中对“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犯罪构成,没作明确规定,人大常委会也没有做出立法解释,最高人民法院也没有司法解释。虽然《取缔办法》为之作了解释,但是按照法律规定,在界定刑事罪时是不能以行政规定作为司法解释的,在刑事诉讼中也不能参照行政规定。因此不能说海天触犯了刑律。

对照前面所说的“其所得集资款除大部分偿还集资群众集资本金、利息、代理费外,还用于建设新龙化工厂投资,各分公司的办公费用,去美买壳上市等费用”,所谓“以非法占有为目的”,是更加严重的“欲加其罪,何患无辞”的“莫须有”。据被羁押在吉林市看守所的王希田,在写给律师团的说明信中介绍说:“关于澳门的事情,我写一下因为这件事影响较大,也有人非常关心,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首先看去澳门的目的,一开始,是与香港国际产权产易中心认识,并加入了会员组织,到澳门想认识一些有钱的投资者,它和海天的融资、增资、扩股、债转股等,没有任何联系,到赌场赌钱,完全是个人行为,从资金的使用情况看,我本人使用了多少公司资金,只有我一个人能讲清楚,从银行的票据来看,不完全是我个人的支出,……从平时做人到做事业,我在玩的事情上,是我人生的一大缺点,其它的事情我没有任何过错。”

二、政府制造“受害人”

在前述吉林市公安局的《起诉意见书》中,采用了“给集资群众造成直接经济损失4.17亿余元”和“受害人”的说法。但是,被该意见书指为“受害人”的上万户“集资群众”,并不认为自己是王希田和海天公司的“受害人”,而是政府从不作为到极端作为的“受害人”。迄今为止,没有一名所谓的“受害人”,主动到公安机关去控告王希田及海天公司诈骗自己的钱财。吉林大学化工系的退休女教授冯连丽,本身就是一名化学工业专家。她是在实地考察新龙化工厂的叔十二碳硫醇生产线之后,决定投资海天公司的。随着海天公司及新龙化工厂被突然查封,她一生的积蓄化为泡影。她作为“受害人”依法上访,却遭到当地公安部门的抓捕。取保候审后她到北京住院治病,得到举办研讨会的消息后,她是临时赶到会场坚持发言的。她和同伴们明确表示:只要王希田能够释放,她们愿意继续支持王希田和他的海天公司。

“海天”公司的主导产品——叔十二碳硫醇项目,是吉林省经贸委批准立项(见吉林省经贸委(2000)771号文件《关于吉林市海天实业有限责任公司生产3000吨叔十二碳硫醇技术改造项目建议书的批复》复印件)、国家经贸委备案的项目,是填补国家空白、替代进口、高附加值、高利润并具备可持续发展空间和潜力的高新科技项目。公司于2000年以90万元从吉林化工学院购买了生产叔十二碳硫醇新工艺专利,因缺少资金而迟迟未能启动。为尽快启动和发展这一项目,海天公司于2003年依据《中小企业促进发法》、《公司法》、《企业法》和国务院、吉林省委关于民营企业可以进行项目融资、可以使用民间资金的法规和政策,采取“企业内部增资扩股(由股东的亲属朋友委托股东向企业投资)”的方式开始使用民间资金。至2005年,一座价值1.6亿人民币、年产3000吨叔十二碳硫醇产品的现代化新龙化工厂,耸立于世人面前。10月,一次性试车成功,工厂具有了生产能力。

作为一名民族企业家,海天公司董事长王希田创办企业的第一目标就是把自己的企业做大做强。为此他选择了包括叔十二碳硫醇在内的一系列很有发展前途的高科技项目,并且被政府部门认证为“可依法融资创业资本金”的吉林省第一家民营创业融投资试点机构。

既然是试点机构,就难免要突破一些旧的禁区、违背一些旧的规章。就像是奥运会中的体育比赛,每一个运动员都不可能得满分,你在某些方面犯规了,就应该扣分,或者是亮出黄牌予以警告。即使是违规服用了兴奋剂,最严重的处罚也只是取消成绩终身禁赛。只要不是闹场打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把一个优秀运动员驱逐出局甚至于当场逮捕。王希田就是这样的一个优秀运动员。当政府需要王希田贡献政绩的时候,吉林省副省长矫正中于2003年11月5日亲笔批示说:“此事在我省尚属首家,是改革创新事物,可以支持。但省经贸委在审核时要注意与金融办、体改办等部门沟通,按章循法办事。”省长助理徐建一,吉林省秘书长刘仰轶,吉林市市委书记朱忠民,副书记姜树君,吉林市政协主席赵锡水,龙潭区委书记程岩,区长仇福华,先后到海天公司参观调研。相关的新闻报道也连续出现在作为党政机关喉舌的党报党刊和电视画面中。海天公司因此获得了许多荣誉,譬如“吉林市十大就业带头人”、“优秀民营企业”、“吉林省再就业先进企业”。2005年,王希田本人当选吉林市劳动模范,2006年又经过有关部门的严格审查当选为吉林市龙潭区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

但是,当权力交接之后新一轮的强权人物或强势部门要针对王希田动手的时候,王希田马上就变成了被极端妖魔化的一个人。用“集资群众”的话说:海天的新龙化工厂将进入叔十二碳硫醇正式生产,而于美国OTCBB市场上市的十三步工作流程也走到了最后的一步。但是,就在政府已连续支持海天四年的时候,就在当地政府换届之际,一顶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大帽子扣下来了!海天总公司被封,下属新龙化工厂、汇正投资公司被封!银行帐户被冻结,公司网站被关闭!想想过去政府连续四年的支持,看看眼前这突然变故,我们百思不解,万难接受!在老百姓的眼里,一个企业有罪与否的最重要的证据,无疑首推企业的监管者——政府——对它的态度。政府领导与监管部门对企业的“作为”与“不作为”,必定成为百姓判断企业合法与否的最重要依据。这是谁也辩驳不倒的事实与真理。当地政府180度的大转弯,无疑损害了自己的形象,今后还怎么叫老百姓相信他们?

难能可贵的是,即使在王希田被突然抓捕,公司被紧急查封的情况下,海天公司的“集资群众”依然能够共同努力、众志成城,于2006年12月在美国成功上市,美方律师为此专门向吉林省政府发来贺函。

按照经济学家仲大军的分析,像王希田这样的案件,在南方经济发达地区特别是浙江温州等地,是不会被作为刑事案件处理的。只有在作为计划经济大本营的东北老工业基地,当地政府才会采取如此粗暴的处理方式。蚁力神案比王希田的海天公司案规模更大、性质也更加严重,所以直到现在还不允许媒体公开报道。

与仲大军的分析相印证,2008年3月24日,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经济半小时》栏目播出专题片《从紧难降热钱温度》,其中有对于温州市政府金融工作办公室主任张震宇的采访:“温州的民间借贷属于一个半公开的状态,所谓的半公开就是说,因为我们国家还并没有对民间的借贷活动有一个法律上的一个认可,你很难区分就是说这种借贷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在“国家还并没有对民间的借贷活动有一个法律上的一个认可”的情况下,海天公司的“集资群众”认为,“法无禁止即可为”。《民法通则》第七十一条规定:“财产所有权是指所有人依法对自己的财产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处分的权利”,无论法人还是自然人股东持有的股权都属于财产所有权,“股权转让”是“处分”的形式之一,是完全彻底地拥有股份的象征,禁止股权转让是对民事权利的侵犯。

三、捣乱政府扼杀民族企业

一年多前我为陈光诚案和高智晟案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叫“法律作为性玩具”,意思是说在司法不独立的情况下,中国的法律就像是替天行道、奉旨杀人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手中最为伟大的性玩具金箍棒一样,可大可小,伸缩自如,滥杀无辜、恣意妄为。

金箍棒是孙悟空抢夺东海龙王的地根制作而成的杀人武器,孙悟空在杀人之前总是通过自己的火眼金睛把被杀对象妖魔化。这样一来,战无不胜的孙悟空就永远不会杀错人,因为他所杀的已经不是人而是妖魔鬼怪了。但是,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在最应该派上用场的时候偏偏走了神,那就是观音菩萨送给他小花帽也就是紧箍咒的时候,他自己给自己戴上了这个物质加精神的双重枷锁。

一旦注意到这个细节,认真的读者自然应该恍然大悟:像孙悟空这样完全被如来佛、观音菩萨、唐僧控制在手掌心的“齐天大圣”,其实是一个连自己的脑袋都不能够做主的杀人狂,他的火眼金睛完全是自欺欺人的大骗局。《西游记》的八十一难,说穿了就是孙悟空一次又一次挥舞被叫做金箍棒的性玩具杀人放火、草菅人命的高潮冲动,他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所得到的只是几张废纸,外加西天净土与东土大唐一样贪赃枉法的心理满足。

中国的法律就像孙悟空手里的金箍棒一样,是专门制造社会动乱的专政机器和杀人工具。中国的政府当局及其公安部门,就像挥舞金箍棒的孙悟空一样,往往是采用违法犯罪的极端手段执行法律甚至于制造动乱的。

具体到海天案,即使王希田及海天公司确实构成非法融资的犯罪事实,在吉林市新龙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已经正式投产并且经营良好的情况下,当地的司法机关仅仅出于保护民族企业并且保障集资群众合法权利的公共利益出发,也应该只处罚王希田等少数个人,而不应该让新龙化工关门停产。当地政府特别是当初亲自到海天公司进行实地调研的党政官员,更应该通过国有银行加大投资等一系列善后措施扶持这个有潜力、有前途的民族企业健康发展,从而在确保海天公司和新龙化工的资金链条和正常生产的前提下,促使海天公司尽早偿还集资群众的巨额欠款。

但是,已经和正在发生的事实恰恰相反。2006年11月22日,吉林市公安局办案人员在既没有善后预案也没有向安全监督部门通报的情况下,突然查封新龙化工厂,从而导致工厂机器骤停,直接造成正在现场作业的名叫陈生的工人中毒身亡。政府当局的天职就是要为本地本国的公民提供优质服务,公安部门的天职就是要保障公共安全,吉林市公安局为了查处一起经济案件,却明目张胆地制造了另一起致人死命的人间惨案。如此政府只能被视为不负责任的捣乱政府,如此公安只能被视为蓄意制造动乱的杀人凶犯。

有人说吉林海天案是东北地区的孙大午案。据我所知,处理孙大午案的河北省政府当局并没有表现得如此粗暴恶劣。孙大午的企业当时并没有关门,而是坚持下来并且按照约定回报了参与集资的农民。吉林市公安局一方面把新龙化工厂关门停产,一方面控告王希田及海天公司给集资群众造成直接经济损失4.17亿元,这完全像孙悟空操纵玩弄金箍棒一样,把国家法律当成了任意操纵玩弄的性玩具。假如海天公司和新龙化工彻底破产倒闭了,给上万户集资群众造成直接经济损失4.17亿元的罪魁祸首,首先不是王希田及海天公司,而是恣意扼杀民族企业的吉林省、市两级政府及其公安部门!!

焦国标:请《新华网》、《人民网》扭转词语恐怖

欲换脑子先换词,语词恐怖会体现为行为恐怖。或者,我们动笔的若是用词恐怖,那些动手的就会用手恐怖。最近我从《新华网》、《人民网》的文章悟到,许多中国警察抬手打人,甚至随意使用酷刑,城关人员野蛮执法,这些恶习来自何处?来自新华社、《人民日报》文风的长期哺育。它们那种文风里包含着酷刑、杀人、草菅人命、不把人当人的因子。

总读那样的文字,浸淫其中,野蛮的因子就会有“润物细无声”之效,不知不觉侵入人的血液。全中国各行各业都读新华社、人民日报的文字,全中国各行各业的人在工作中就象出汗一样,都会冒出野蛮的蒸汽。警察冒野蛮的蒸汽;医生冒野蛮的蒸汽;幼儿园老师、大学教授也都冒着野蛮的蒸汽。于是整个社会便失去了人性的光辉。吃桑叶的蚕,结的蚕茧、拉的蚕沙必然包含桑叶的成分;吃蓖麻叶的蚕,结的蚕茧、拉的蚕沙必然包含有蓖麻叶的成分。同样,野蛮文风喂养出来的人们必然要在工作中冒出野蛮的汗蒸汽,结出野蛮的果子。

我希望新华社和《人民日报》的总编先生们能听懂我这段话,切实讨论研究两大主流媒体的文风与中国社会文明、健康程度的关系。一个社会的改变,实在是从笔尖开始的。太重大了!看起来你是谴责藏独、谴责西方媒体,实际上你们的用词污染了中国人,野蛮化了他们的心灵。象张庆黎先生说达赖喇嘛是“披着羊皮的狼”时候,实际上中国人凡听见这句话的,都在那一刻增加了狼性。狼奶的功能,潜移默化,绝对让人产生狼性。

(2008年5月4日写于英伦)

曾慧燕:生根、归根?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中国大陆近年经济发展,不但掀起海外的中国大陆移民“海归”热潮,也带动北美华人银发族回国养老热。有人希望终老故园,埋骨桑梓;有人认为“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也有人回国后遭遇连串不愉快的事情,最后梦醒心碎,认为“还是落地生根好”!故以自身经历提醒回去定居者要事先了解情况,以免去留两难,悔不当初。

其实,无论“叶落归根”还是“落地生根”,纯属个人选择,每个人情况不同,际遇各异,不可一概而论,更不可以偏盖全。即使在目前情况下,回国养老者仍络绎于途,也有人经过实地体验,已无法适应大陆生活而打道回府。

母子情深去留两难

从最初的“叶落归根”到现在的落地生根,原籍福州长乐的美国长乐公会常务副主席郑允邦充分体会到资本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他曾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大约三年前尝试回乡长住。回去后才发现自己已不适应大陆生活,首先,看病难就是一个大问题。

有比较才有鉴别。郑允邦说,在大陆看病办事,往往要托关系、走后门,若动手术还要给医生红包。在美国看病,只要事先预约就不用等候太长时间。有次他在纽约心脏病发,送院抢救治疗,医疗费用不用自己花费分文。

经过大陆实地体验,郑允邦深深体会到为何“全世界人民都向往美国”,美国社会福利制度优越,医疗设施完善,生老病死都有保障,真正是“老人的天堂”。他说现在已打消回国定居的想法,做好落地生根的准备,有时间就会两头跑。

同为长乐人的高柱也表示,大陆繁荣的背后,隐藏许多社会问题。单以洗手间设施来说,就远远跟不上经济发展。他举例,有次他乘火车经河南郑州,作为河南省省会、中国重要铁路枢纽之一,郑州火车站的厕所竟然臭气熏天,遍地大小便,象他这样在大陆生长的人,也无法忍受。相对来说,他更珍惜和享受美国生活。

原居纽约史泰登岛的东北同乡会前会长徐松林,今年2月返北京定居。他的现任妻子曾在北京医院当医生,仍有许多老关系,别人看病难,对他则不是问题。

徐松林在中国大陆出生,1949年前往台湾,再移民美国,虽然孤悬海外,半世飘零,“中国情结”始终根深柢固。他与现任妻子伉俪情深,妻子贤惠娴淑,支持他回国养老。他觉得住在人气旺盛、熙熙攘攘的中国,心情愉快踏实,加上生活没有压力,十分惬意,别人都说他越活越年轻了。

在纽约、洛杉矶及温哥华等地居住的华人移民,由于华人社区颇具规模,无论衣食住行与大陆无异,耆老们大多选择以入住老人公寓的方式“落地生根”。

知名“海归”画家陈丹青的妈妈张朱莉,数年前曾尝试回中国定居,但比较起来,她还是喜欢美国。她说老年人膝关节功能退化,上下楼梯不方便。但大陆许多大城市的公寓大厦,楼高七八层的都没有电梯,她去探望朋友极不方便,她在大陆居住一段时间后,便嚷着要回纽约。

陈丹青无奈,只好让妈妈重返纽约,申请入住老人公寓,并托好友、美华艺术协会会长周龙章就近照顾。陈丹青事母至孝,每隔几个月就飞回纽约探望母亲,但随着声名日隆,陈丹青越来越忙,身体状况也经不起频繁的长途飞行,便动员母亲回上海定居,今年3月成行。

周龙章说,陈妈妈非常喜欢美国生活,舍不得离开纽约,但也不愿违逆儿子意思,同时心疼儿子这么忙,还要飞来飞去的探望她。对她来说,母子情深,真的去留两难,但最后她还是为了儿子告别纽约。临上飞机前,前往送机的周龙章,看到陈妈妈偷偷地流了眼泪。

捐款助贫惹来麻烦

现年72岁的路平,曾为在美国受伤的中国体操运动员桑兰用气功治疗。他原籍山东省枣庄滕州市,虽然久别桑梓,一生沉浮,但乡情总是牵扯着他的心。“虽然我的国籍改变了,但我的心没有变。中国永远是我的母亲”。

他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在那里生长,就对那里有种特别深厚的感情,那是因为人的血脉和土地的血脉息息相通,“他们的血液源于那里的河流,他们的骨骼发于那里的道路,他们的神经连于那里的地脉,那里给他们留下了童年的记忆。自古以来,家乡一直是摇篮、温床、乐园、靠山及避风港,也是生命的根;她是你的一颗大树,你是她的一个细胞、一片叶子,人老了总想回到那个地方──叶落归根!无论你的生活如何变化,你的

住址往哪迁移,你的国籍怎样改变,但你总忘不了生你养你的地方──游子魂牵梦绕的家乡!“

然而,路平感到悲哀的是:“我的家乡竟成了我的伤心地!”

路平是于1988年应邀来美国讲学而留下来的。他说,美国的舞台很大,每个人都有发展的空间和机会,不会埋没任何人才,“我在这个国家有用武之地,我喜欢这个尊重人权和自由的法治国家”。他成为美国公民后,考虑到年纪大了,自己平日喜欢舞文弄墨,但缺乏同好和谈得来的对象,遂兴起“不如归去”的念头。他说,若回归故里,至少有一批谈得来的老朋友,减少老年寂寞。

于是,路平变卖家产,踏上回国之途。他喜欢收藏骨董文物,几乎将在美国的全部收入都用来购买藏品,他将多年收藏运回家乡,准备兴建“海外中国文物回归博物馆”,“藉此抛砖引玉,期望吸引更多流落海外的中国文物回归”。他原以为从此可以颐养天年,谁知却是噩梦的开始。

路平最初在滕州市购房定居。看到枣庄市台儿庄有不少贫困儿童上不起学,非常难过。虽然他经济不宽裕,仍捐助十个孩子读小学,希望用“捐款助贫”方式来表达爱心。

中共枣庄市机关报《枣庄日报》报导了路平“牵挂家乡贫困儿童、慷慨解囊、奉献爱心”的事迹,并向他颁发“代理妈妈、爱心大使”荣誉证书。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上述举动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他在老家的亲友把他当成“金山伯”,以为他家财万贯。自他的事迹见报后,方圆百里的本家亲戚纷纷扶老携幼,登门拜访,有的自称是他的本家兄弟,有的带着孩子给他叩头,叫他“爷爷”,然后赖着不走,直到他掏出“红包”为止,多则300元,少则100元人民币。

路平说,有次一个孩子的家长拿了钱后,竟骂他是“小气鬼”,说他给“不相干”的贫困儿童每次捐助500元人民币,自家人却给得这么少。他打发掉一批人,又来另一批,甚至乞丐也来了。家无宁日,路平无法再在故乡安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好买掉房子,迁往上海。

谁知乡亲神通广大,仍然打听到他的住址,有的来上海出差、探亲或旅游,为了节省旅馆住宿费,便来“投奔”路平。他本欲拒绝,对方竟说“你房子这么大,借住几天算什么”,也是来了一批又一批,没完没了,路平不胜其扰。

遭人掉包损失惨重

最令路平心碎的是,他在滕州遭遇到一桩诈骗案,被人用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掉包方式,将他仅有的存款提取一空,对他的心理造成极大伤害。

根据枣庄市公安局发出的《关于贯彻落实马金忠书记对美籍华人路平在枣被骗一事批示的情况报告》及路平本人所述,事情经过大致如下:

2004年6月,一名南方口音自称叫丁飞的中年男子,到滕州市安居小区四处打听有美元的人,后找到美籍华人遗孀闵文华,提出按1:8.4的比例兑换美元,闵因手上美元不多,转而介绍“丁飞”认识路平。

“丁飞”提出给路平25万元人民币兑换31,900美元。

路平万万想不到,“丁飞”已用事先伪造的路平身分证,安排同伙在中国银行滕州支行,以一千元人民币开了一个同名账户,并办理提款卡。2004年6月22日交易这天,丁飞带路平到指定的府前路中国银行,同样拿一千元让路平用自己的护照开一账户,存款时“丁飞”趁路平不察,将路平存折和他的假路平存折调换。结果,“兑换”的25万元人民币存入伪造的假路平账户中,并随即在两小时内分两次(第一次五万元,第二次20万元)提取一空。

路平稍后发觉上当受骗报案,并写信给枣庄市委书记马金忠反映情况,马金忠非常重视,在信上亲笔批示“请市公安局万局长安排查处”。

枣庄市公安局接获马金忠批示后,在给市委督察室的一份报告中,提到“考虑案情重大,且受害人身分特殊,对此案高度重视,立即成立项目组进行侦查”。专案组查明,嫌疑人在开户存款单上登记的身分证资料系伪造,查无此人。

路平说,虽然马金忠书记亲自批示,但由于他即将调任,大陆官场习惯“人一走,茶就凉”,公安局办案人员对该案调查不力,敷衍卸责,拖了几年还未找到案发源头。枣庄市公安局在“情况报告”中,提到“接到马金忠书记的批示后,市公安局高度重视,党委书记、局长万庆阳立即批转有关部门,要求安排专人进一步加大该案的侦查力度,力争尽快破案,及时挽回影响”。

但据路平表示,万庆阳“对此事并未给予足够重视,他的办公室始终对我亮着红灯,拒绝和我见面,他甚至没有遵照马书记的批示精神,在查办这件案子上加大力度”。

他说,枣庄公安局将此案转发滕州公安局“复查”,结果,案子毫无进展,“滕州市公安局对每个细节过程、每个疑点和我提供的线索,都没有一一细心去调查与分析,办案人员的工作态度很草率、马虎”。自他报案至今,办案人员一次也没有主动和他联系过,“当我上门去查询时,他们表现得不太友善,很不耐烦”。

路平说,公安人员后来借口人手短缺,缺乏办案经费,跟他索要十万元人民币车马费。朋友提醒他千万不能给,否则很可能不但被骗的钱要不回来,还要多赔十万元。

从2004年6月至今,路平为此案多次前往中国,耗费许多精力和财力,每次公安方面都要他“耐心等待”,他已逾70岁,而且还有心脏病,经不起来回折腾,也不适合长途飞行。

他在写给上级领导的信中指出,

“恕我直言,在中国没有破不了的案子,没有抓不到的坏人,而只有不想破案的人,不想抓坏人的人。何况我的案子如此简单,人证、物证、照片、录像俱全,有何难办?我看是,难就难在‘人情’和‘关系’网上”。

他指出,滕州市的关系网盘根错节,非常复杂,办任何事情都要找关系,通路子,请客送礼是公开的家常便饭,彷佛已形成一种相约成俗的社会风气。

他强调,中国银行滕州支行在此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严重失职。案中涉嫌人得逞,与该银行管理松懈、疏忽等有直接关系。一是银行对当日提取的巨额现金应有查询之责,而银行不但没有做到,反而放过已经发现可疑的提款人。

另外,银行对受害人的报案、物证、凭据应有保存和公开的义务,“银行应该是客户钱财安全的保险柜,但银行的监控设备不够完善,如疑犯在第一次取走五万元时有录像,第二次取走20万元时却没有录像。银行明显失职”。

他指出,根据中国银行“现金管理的规定办法”,一次提取超过五万元现金者,必须在取款前一个工作日下午3时前和银行预约,而滕州支行却违反了这一规定,容许嫌犯存款不到两小时就把25万元现金提走。“这不能不说,是银行严重的违章和失职”。

路平说,虽然他被骗的这笔钱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大数目,但这是他全部的养老金,对海外华人的负面影响是很大的,也令众多有意回国定居者却步。

恐怖一夜心有余悸

经过数年奔走投诉,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路平对“叶落归根”已经失望,终于做出痛苦决定,“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只要中国情况还未改善,安居乐业谈何容易。目前他正在申请纽约曼哈坦的老人公寓,准备在此终老天年。

路平在大陆遇到的不愉快事情还不止此。他在老家购房居住,一名自称是法院院长婶婶的妇人,无端上门大骂,说他住在这里“影响”她的生活,并找来十余名恶少威胁,虽经政府出面协调,后患仍在,他不得已卖掉房子,另觅居所,造成经济损失。

而他带回去的毕生心血收藏,也差点被人上门运走。2004年5月一天晚上,五、六个大汉趁他出远门之际,假冒他的名义开车到他家搬骨董,幸而他事先提醒保母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保母打电话通告知小区保安员,这伙人仍不肯离去,硬说是路平叫他们去搬的,保安用电话跟他取得联系,证实没有这回事。在保安警告下,这伙人才悻悻然离去。

2006年4月12日,路平还被人跟踪,险遭绑架。他拨打电话报警,公安人员用警车把他送回宾馆,歹徒随即包围宾馆,他担心他们冲入房间劫持他,再次打电话向派出所所长求救,但对方表示已“仁至义尽”,只能处理“结果”,不能“预防”。路平啼笑皆非,他说假若要等到歹徒触法公安才能处理,他早已没命了。

路平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只好在深夜打电话向美国驻北京大使馆的“美国公民紧急救援组”求助,但外交官要上午9时后才上班,远水救不了近火。凌晨3时,他在宾馆经理协助下,乘车从旁门仓惶逃走,直奔枣庄市公安局开设的早安宾馆躲避数日,才逃过一劫。

他说,“那一个恐怖之夜,犹如回到文革时代的噩梦中,至今心有余悸,终生难忘”。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综合采访多位有意回中国安度晚年人士的看法,他们大多数是希望叶落归根的第一代移民,在美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英语不好,没有归属感,尤其退休后,朋友不多,生活圈子狭窄,孤独感更加强烈。

由于“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依然左右许多海外华人的思想。随着中国特别是沿海地区的经济日趋繁荣,海外华人在规划退休生涯的同时,不免考虑究竟是“生根”还是“归根”?

除了传统观念影响,现实考虑也是他们选择回大陆的因素。美国人平均超过65岁才能退休,不少人迫于生活压力,已届退休年龄还要继续工作,甚至要将退休延后到70岁。部分华人退休后,仅靠政府的养老金补助,日子并不宽裕。而中国生活费用较低,拿同样的钱回大陆生活就会过得比较好,可以提前退休,回去养老,享受晚年生活,加上熟悉亲切的文化氛围,可以提高生活品质,有更多时间、精力享受晚年生活。

许多人回大陆旅行,都被大陆的繁华吸引,但实际定居后就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就会发觉大陆人际关系复杂、环境差、不卫生、不排队、治安不好、无官不贪、腐败透顶等等诸如此类。往往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总括来说,中国生活费低、人气旺、没压力等,是回国定居的优点,但同时要忍受办事效率低、服务态度恶劣、治安差、投诉无门等问题。所以在回中国定居前,务必深思熟虑才不会后悔。

齐家贞:映山红和小沙弥(短篇小说)

(一)

吃了晚饭,仙红说有点事,一个人出去了。

我翻开法国作家斯汤达的短篇小说《法妮娜·法妮妮》,这个字迹幼稚,我初中时的手抄本能够保存至今,全靠姐姐张妤书。她特别喜爱这个故事,文革期间,妤书姐把手抄本上的每一页,拿草纸包在外面折成卫生纸条,十条一扎用报纸包装成商店出售的样子,才逃过了红卫兵的革命。

再次阅读这个短篇,感动之情不减当年。意大利烧炭党人的妻子们放弃舒适豪华的生活,跟丈夫到流放之地受苦受难,她们自我牺牲的精神,铸造出男人不屈的灵魂。在我经历了人生太多的坎坷和艰辛之后,更加体会到那些妻子们的难能可贵,一群伟大的女性。

大概是受了这篇文章的影响,我姐姐后来也跟着右派丈夫去了他的流放地贵州山区,在劳教农场附近务农二十二年,直到右派平反,夫妻才双双回到重庆。

仙红带了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返家,她朝我点点头打招呼,就和那女人进了卧房。

一阵,房门打开,年轻女人背朝门口坐在床沿上。仙红走近我,耳语:“都讲定了,你进去吧。”我头皮发紧,全身打了个寒颤,她并非是搞着玩的!

你为什么不征求我的同意?我提高嗓子问。仙红转身去关了房门,很平静。我们想要一个孩子,你的孩子,都快想疯了!

啊,我的天。仙红,你要明白,我的确是想要一个孩子,但那是同你,不是同任何别的女人。那天,你想出这个奇招,我没讲话,不是默认而是主意太荒唐,我不予理睬。

 

(二)

八年刑满我在农场就业多年后,决定同殷仙红结婚,有人羡慕我有艳福,有人认为兔子尾巴长不了。队长把我叫去问了话,要我三思而后行。知心朋友劝我,张敬书,你是处男,为何要娶个名声如此不堪的女人,比你大,还是个“寡蛋”。

我觉得这个女子心好,我就要心好的女人。

    大家叫她“映山红”,这个别有含义的名字使她的本名殷仙红反倒给淡忘了。许多男人喜欢她,叫她“公众情人”,不少女人忌恨她,叫她“公共……”,算了,太难听,不说也罢。

    没有人比殷仙红更冤了,她跳进这个今生今世洗不清的劳改劳教泥潭里,连捕风捉影的理由都没有,莫名奇妙极了。

五十年代中期,祖祖辈辈生活在山洼里的农民,有人勇敢地走出山外看世界,这就闹出了诸如听说电话比汽车快,要求不坐汽车坐电话,看见电灯比菜油灯亮,凑上电灯点香烟的笑话。殷仙红和她的新婚丈夫李成林,也要去重庆城开开眼界,看“洋房子走路”。

连日来,他俩伏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的石栏杆上“一张脸都笑烂了”,看够了洋房子——―轮船,在水上走路的奇景后,这才发现口袋里只剩几毛钱,回家只能坐十一路车──双脚,一天只能吃一餐饭,晚上只有找破庙过夜了。

两天半下来,殷仙红让丈夫搀着也走不动了。她说,怎么办哪,前不沾村后不连店的。丈夫说,你先坐在这里休息,让我去前面看看,能不能讨到一碗半碗饭给你。

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走出不远,李成林就瘸着腿往回跑,快,快,前面在发饭。

坡下一大邦人正聚在一起吃饭,其余的拿着碗筷排队,两口子顾不得打听清楚,赶上前,拿出口盅挤进队伍。

吃完午饭,他俩不想走了,有地方发饭,做啥也比农村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这样,两人没多想,跟着队伍开发到四川云南贵州三省交界的一个荒山野岭里。

没想到这一餐付出的竟是终生的代价。

这儿是劳改劳教就业农场,路上碰到的是个正在转移的劳教队。

俩口子好地方不去,看“洋房子走路”走进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笼里,“风都吹得进去,雷都打不出来”!狱吏们在搞啥,为什么不把这对“滥竽充数”的夫妻驱逐,或许他们自己也很糊涂,反正向上面多报两个名字多领两份钱粮,就这么简单。

殷仙红在队上做庄稼务农,和过去一样,李成林同就业员一起当工人——―农民永恒的梦想──煤窑挖煤。因为不是正式劳改犯,也非劳教人员,上面分了个守瓜蓬改建的草房给他俩。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借着这个与众分离的住处,地里山里杂物遍地,他俩有啥拿啥长啥吃啥,少挨了饿,不像那些管理严格的队上人,一只死耗子一个活蚂蚱还要抢,抢赢了多活几小时,抢不赢早点升天。

六二年秋,政府宣布困难到此为止。“为止”得太晚了,劳改、二劳改(劳教和就业员)他们不敢罢工却胆敢罢“活”,已经饿死了一大半。俩口子运气,成双成对熬出了头。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李成林没回家,他给炸死在煤窑里,抛下年轻的老婆一人守长夜。殷仙红第一次悔不当初,看洋房子走路,看到恩爱夫妻阴阳两界。

 

(三)

不知过了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更长,也不知是怎么开的头──他们先她先还是不约而同,殷仙红的门前开始热闹,特别是周末,到她窗下的男人排队。当然,不是早上在小摊前排队,买发糕油条葱油饼那么轻松,也不像西方戏剧里那些王公贵族排队,拱着手唱情歌向女王求爱那么优雅,这里,所有的男人不分老少肥瘦高矮,各自躲在树丛中,为着一次“牙祭”──吃天鹅肉,排队。

星期六晚上,天黑尽了,男人来到门口,只要殷仙红的窗户开着、竹窗帘卷起,那就是说,他是幸运的第一名,登堂入室便是。后面的,看见窗帘放下油灯黝暗,他得要学一声鸟叫兽叫鬼叫什么叫都行,如果传回来一声叫,那就是说你排第二,如果回来两声,那就是说你排第三,以此类推……有时候,回叫声多了,来自东西南北四面八方,成了猫叫狗叫狼叫鸟叫的混声大合叫,真还给死寂的山林增添了不少生气。不过,排在最后的,乘早向后转,免得白等。

这个三省交界之地,高山连着高山望不到边,树丛接着树丛看不到头,排队的男人主要来自相对自由的就业队,他们躲在远处相互看不见,只以叫声沟通。经过几年的努力,兴的规矩越用越灵,饱了“口”福,又避免给殷仙红、给自己添麻烦。一旦有磨擦,他们学会忍让,都知道出了事,大家没戏唱。

有时,殷仙红在周内加班,那是有她的特许,或者她喜欢他,或者她可怜他。

这下,男人睡在被窝里有了思念的目标,排队等候也好,望梅止渴也罢,很感安慰。好几个人梦里叫殷仙红的名字,叫醒了同室人。

殷仙红的家里,时而多出一段布,一只洗干凈等着下锅的鸡,或者一截竹筒里装着几多野果还插着枝野花……

殷仙红的名字暗中流传,万绿丛中一点红,吃到天鹅肉的当然是极少数,有人放弃、有人鄙视、有人编故事,它传进了队长们的耳朵里。可是,有教训在先,没人再愿意半夜三更山高路远去抓人,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省力省心。

那晚,两个青年为“嘴”打架,这个说我先,那个说他先,打得这个掉了两颗门牙,脸肿得像尿包,打得那个断了一匹肋巴,不得不去看医生。这件事惊动了劳教队长郑新民,他决心要抓个典型显威风压邪气。郑队长太蠢,别说深冬的黑夜,便是夏季的大白天,你也别想抓住在深山老林里转了十年八年的他们。

那是个冬天的半夜,郑队长进了山。月色凄冷星光晦暗,密林里一团漆黑,郑新民像个孤鬼,磕磕碰碰朝殷仙红的草蓬走去。起码还有半里远,排队的早已发现敌情,他们像传递接力棒,把鬼哭狼嚎传进了“洞房”中人。

可怜的郑新民热被窝里跑出来,辛辛苦苦扑了个空。第二天,劳教队传出,已婚的郑队长在打漂亮女人殷仙红的主意。

还是梁队长高明,他发表宏论,都是猴子变的,公母都搞逑,管个屁!

殷仙红逐渐变成了映山红,说好说坏都有。

遇到映山红门窗紧闭,老远就闻到一股熬当归枸杞中药的味道,那是她悄悄堕胎了,堕胎的方法当然很强力很原始。她不敢要孩子,一个人太忙,没时间照顾,况且,和这么多男人睡过觉,她怕生出来的孩子五不像,咋办?

堕胎期间,她还出工,头上包了个大毛巾,皮肤黑黄黑黄的,有点气喘。此时,她尽量去吊角的地方劳动,避开贫嘴的女人们。她清楚,既然有人去县城帮她买中药,就会有人翻山越岭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帮她干活。

再温柔的女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有人不懂事,又去她门前乱叫。年轻的,她骂,你瞎眼啦,老娘有病;年纪大的,她骂,你老不退心火,老不正经!多数人都很克制,半个月一个月的等待,等待她的窗户重新打开,等待她的竹窗帘重新卷起来。

好几年过去了,映山红又堕过好几次胎。后来,队上医疗所的医生说,她永远不能再怀孕了。

 

(四)

一个年轻男人改变了殷仙红的生活。

那个星期天,也在煤窑挖煤的小邹来她家坐坐。像条耷耳朵狗,他坐在那里闷头闷脑望着殷仙红,半天才说话。

喂,你那个东西反正空起,浪费了好可惜,不如借出来我用用,解决我的问题,你自己也开心。

这话把殷仙红吓了一跳,小伙子,你不说话就不说话,说句话出来牛都踩不烂。年纪轻轻的,莫这么不正经!

小邹胀红脸叫起来,正经,正经有什么用?我们班上的鄢和锦还不够正经?结果是什么?

殷仙红听说过鄢和锦,他爸偷了生产队几斤干苞谷,给队长组织的斗争会打死了。鄢和锦写了张纸条“我要把全队毒死”,扔进井里。没真正投毒,一张纸条就“投毒罪”成立,判刑十年。他十五岁进少管所,十八岁来这里劳改,刚满刑三个月就炸死在矿井里。

小邹激动地说,我怎么都想不通,你看,鄢和锦的尸体抬出来,头炸得个稀巴烂,红的血白的脑浆还在滴,狗日的那个东西还是好好的、崭新的没有用过!才二十五岁吶。李成林起码睡了你这么多年,他死了也想得过味。我那天是生病睡在寝室里,不然,就和鄢和锦一起见阎王了!当矿工是埋了没死的人,哪天都可以走路。老子发了誓的,非要把我的命根子用过了才死,不然不闭眼睛!

他蹭一声跪下,十个指头绞在一起箍住头,头靠在殷仙红坐着的膝盖上,竟自嗷嗷大哭,哭声像老牛嚎叫。

殷仙红想起被活活炸死的老公就心痛,这个年轻人哭得她痛上加痛。她双手抬起这个大孩子的头,揽到自己胸口,解开衣服把奶头喂进他嘴里。她心痛地喃喃,莫哭莫哭,姐姐给你……

殷仙红想,那些没有女人的男人日子比死还难过,我给他们用用就用用!

她不想嫁给一个人用,留给大家用用。

殷仙红变成了映山红。

劳改劳教就业队里,女人是珍稀动物,不到男动物的百分之五。男动物向珍稀动物求偶,天经地义;珍稀动物红杏出墙,无可厚非;至于单身的珍稀,高兴做只野兔,春情随时发动,那又怎么样?男女比例如此失调,劳改劳教就业的女人,无论老嫩美丑,人人是天仙,个个是男人饥饿时想扑上去大吞大咽的肉。仅映山红一个女人肯定不够,需要挖潜力,于是,“百分之五”顶上去,用用就用用;一个草蓬也肯定不够,大自然恩赐,荒山野岭就是成千上万个床,黑夜就是他们的被盖。可怜的男人们,跳上去吧,跳上去就行啦!

谢谢映山红,谢谢那些“百分之五”,她们人数太少,不能给众多男人肉体上的满足,但她们提供了一个想象的空间,一点期盼,一种接纳,男人们生活在想象里、期盼中,为再次被生活接纳而深感安慰。他们坚持着,用自己的脚走出了牢门。

 

(五)

不用说,我也曾经饱尝“饥饿”,比大多数就业员幸运,自己没努力,天上给我送来了个新娘子。

中学高考时,图省事我剃了光头,因为头大,前额前凸后脑后凸,看起来特别像和尚,同学们给了我“小沙弥”的美称。

后来,我当了右派,事情经过很简单。五七年春,大学号召团员帮助亲爱的党整风,使她更完善更完美。我真的很爱党,爱,就不要说奉承话不要拍马屁,爱,就应当提意见让她改进。我说学校里的厕所太脏,应该有专人打扫;我说家乡农民的生活开倒车,党该做点实事,不要光喊口号。我被戴上右派帽子,开除团籍开除学籍送回农村种地。半路上,我逃跑了。其实,我哪儿也不打算去,一心想回学校再看一眼我悄悄爱过的姑娘。也是半路上,我又给抓了回来,说我回校的动机不纯想搞破坏,右派升级成反革命,判刑八年。

到了劳改队,不由分说,男犯一律剃光头,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完全不同的场合,我再次获赠“小沙弥”的绰号。

这下,我张敬书,一个健康成熟的男人,千真万确当沙弥了。

劳改队里熬八年很难,可是八年过去了又觉得太快。当了就业员,光棍一条,还在人生的路上单独混,我从小沙弥混成大沙弥,已经三十六岁了。

那天,我脚上长了个鸡眼,每走一步路都像踩在钉子上,痛得钻心。收工后,走不快,只得请人向队长报告,我无法按时归队。

天渐渐暗下来,我在黑森林里转来转去迷了路,头给大树撞了好几块包,衣服给树枝挂了好些个洞,还是转不出去。我相信,我是遇上老犯们说的倒路鬼了。遇上倒路鬼,即便就在森林的边沿,倒来倒去,你还是倒不出去,直到夜色褪尽,晨曦初起。

我从来不走夜路,第一次走就碰到倒路鬼,真倒霉。

大森林里的夜刺骨地冷,拖着痛脚我还得不停地走,停下来人要僵死。

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碰摔了跤,猜想是和倒路鬼撞了个满怀。顾不得怕,我趴在地上慌慌忙忙摸眼镜,眼镜是我的第二生命,不戴它我啥也看不清。

冷不防,倒路鬼弯下腰凑近我的脸。他说话了,你,小沙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摸到了眼镜戴上,我认出他是白良勋。大家叫他白良心,他说白良心没有红良心好,总比没良心黑良心强。他和我铺连铺,也是右派,比我大几岁,我俩相处得不错。今晚他在这里排队,吸取有一次打瞌睡,睡掉了轮子的教训,他也在林子里使劲走动。有关映山红的事,我以前零零碎碎听说过,现在,他告诉我详情……

等我惊愕完毕,他说,今晚我白良心的轮子让给你,你没开过洋荤。

说句老实话,小沙弥的绰号固然有趣,但真的逗硬,这无疑是一场恶梦。所以对白良心他们,我充满理解同情,只是,我总觉得男女之事还是要有点感情基础,有点诗意情趣……

白良心说要把轮子让给我,我马上抖起来,一则是冷,二则是怕,我说,不不不,我没准备。高大的白良心逮住我的衣领,你无需准备,今晚必需上,我早就想帮你。你这个胆小鬼!

轮到白良心时,他叫了一声野狼嚎──像只真野狼──向后面示意,此人已到。他把我推进去,拉上门就走,留下我站也不是坐也不好。

那边传来水响,大约映山红在梳洗。很快,一个不算年轻但是好看的女人走了进来,我赶紧把眼睛移开,我不习惯盯女人。见我站着不动像块砖头,映山红过来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暖和,我的手冰凉,我俩就这样手拉手坐在床边。

我觉得很尴尬,眼睛不知往哪放好,发现桌旁有张照片,好像是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和一个男人。映山红介绍,那男人是她的丈夫,照片拍了已经十几年。

映山红浓而整齐的眉毛往上轻轻扬起再平平地朝左右展开,像飞鸟的两只翅膀,眉毛呵护下的眼睛有点疲倦。等了一阵,这双眼睛开始盛进了惊异──我,小沙弥,还在发呆。

只见映山红的嘴唇做成一朵花,伸过来,她叫了一声哥。我慌了,硬着脖子朝后让,赶紧说,请,请别这样。我,我只想和你聊天,和你聊天也很开心。映山红笑笑不言语,她轻轻抚摸我额头上的擦伤,鼓起嘴朝它吹风,好像伤是给烫出来的,她要把它吹冷。气息从她嘴里吐出来像暖流滚过我的面颊,滚过我的脖颈,滚过我的全身,心,痒酥酥的。我激动起来,身下那把小伞正慢慢撑开。

我提醒自己,小沙弥,你不得调皮。

这双男人的手握住一双女人的手,今生第一次,我开心地同映山红讲起一些往事。

 

(六)

我平生只喜欢过高中班上一位女生,叫桑裕玲。一次,她在舞台上跳“婚礼舞”,我坐在下面当观众,她的大眼睛波光粼粼,好像在对我传情,真希望我会跳舞跳的是男主角。从此,我天天着迷地想念她,可我从来不好意思同她讲话,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敢看她的背影。我还老是躲开她看见我,担心我这付傻头傻脑的模样,她见了生烦。

真运气,桑裕玲和我考进同一所大学。在大学里,我办的墙报“蓓蕾”很出色,高我一个年级的周星逸请我帮他写情信,他爱上的,也是桑裕玲。

太好啦,这下有机会把我的心,袒露给桑裕玲了。

我帮周星逸写:桑裕玲,你的眼睛像太阳一般明亮,面对你,我睁不开我的眼睛;我只得天天看你的背影,用我的心梳理你长长的发辫,用我的想象抚摸你的衣裙……你是欢腾的浪花,我是浪花上的水珠,与你同行;你是扬起的风帆,我是桅杆上的海鸟,和你一起远航,追逐理想……

我成了右派,内心怀着对桑裕玲和周星逸真诚的祝愿,孤独地离开我深深热爱的大学。

幸亏桑裕玲没有跟我好。

 

映山红头靠着我,听得入神。她说,你是个学问人,认识很多字,到这里面来真可惜。现在,你还想不想桑裕玲。我说想,很想。她说,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早已把你忘记了,我就是你身边的桑裕玲,你喜欢我吧。

她在我的脸上用力地亲过来亲过去,像一把火将我的脸烧得通红,我像喝醉了酒,心里满是诗情画意。

映山红为她自己织了一件红毛衣,她穿给我看,像烈焰奔腾中飞出来的火凤凰。

火凤凰与我结了婚。我不再是小沙弥,她不再是映山红。

 

(七)

今夜,我俩争红了脸。

仙红一定要我进去,我坚决不同意。她说,你的家要有个后人,不生男孩,女孩也凑合,这辈子,总得有一个。你的姐姐没有孩子,姐夫有病,你没有孩子,我有病,只有这个办法解决问题。

我说,我根本不信这一套,什么传宗接代香火有继,有,又怎样,无,又怎样,我要是在大山里像那么多人饿死了呢?

仙红说,别讲傻话,懒人才讲死,你活得好好的。这不,人家的孩子,你抱在手里看不够亲不够,舍不得还回去。

我还击她,你不是一样,比我还过份,邻居的孩子发高烧,你急得像掉了自己的命!

仙红马上接嘴,是啊是啊,我俩一样,想要个孩子,都想到命里去了。从野山沟搬回城里,样样不缺,就缺你帮忙生个“命”!结婚十年,我天天想要为你生个娃,为了这件事,我真的恨死我自己。敬书,求求你,帮我个忙吧,你四十六了,没时间再等。

仙红越说越激动,你别装作没事,心里到底想什么,不说我也清楚。你为什么坐在那里发呆,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你是在想,要是我有 ……

我急了。喂,喂,仙红,你怎么忘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发呆是在构思文章,我想写映山红和小沙弥。

仙红说,别骗我,你在梦里都笑出了声。兴奋地问,喂,仙红,你真的是有喜了?老天开眼啦!听得我直流泪。敬书,和你一样,我也老在想老在望,要是我有……哎,你看看,这,没儿没女的算得上是个家吗?你这个犟人,偏不肯帮我忙!

说完,仙红哭起来,汪汪的哭得好伤心。

她哭得我心疼。喔,我的仙红妻,你为什么这样想,没有儿女,是有点遗憾,但是,有你在,我就不孤单,有了你,我就有了家。我俩是手牵手起的头,我俩就手牵手一起走完我们的路。只要是你,什么忙我都愿意帮,为你时刻准备着。可,仙红啊,只有这个忙我无法帮。你说说,你想想,和一个陌生女人,我怎么……

 

    门,突然打开。

那个年轻女人说,今晚月色真好,我们不如一起出去散散步……

 

《自由写作》首发

井蛙:露宿印第安部落(短篇小说)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

我听见这么可怕的叫声在原始森林里回荡时,已是凌晨三点。我被惊醒了过来。帐篷在初夏的微风中扎实地竖立着。我身边躺着两个女伴,一高一矮,头发一长一短,鼻子一大一小。她们都熟睡了,我睡在高个子的身旁,高个子睡在小个子的身旁。尽管狐狸和山猫叫得人心慌乱,她们还是睡得很好。还时而传来熟睡的呼吸声。这个帐篷本来可以放四具人体。只是,另外一个女伴不能成行,一个好好的位置空在那里。我转了个姿势,微微睁开的双眼无意间接触到那个空着的位置时突然心跳加速起来。但是,透过惺忪睡眼,加上狐狸在深山野林里乱叫乱嚷的声响,一霎那间,一个幻象飞似的游离过我的身体。就是那个空着的位置此时此刻正好好地躺着一个男人。

非常熟悉的一个男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睡去。在这个印地安人原始森林里,虽然,五十米以外就有个帐营,一个男人搭好了帐篷,还带着狗睡在一起。我们没有打火机点燃柴火,问他借火时,他是光着脚丫子出来,满脸笑容地送给我们一个很漂亮的打火机。上面有裸男图案的,而且像是云里雾里的意境。总之,我初看就被深深迷住了。由于心急燃烧柴火防野兽出没,就一时忘记了这个夜里能撩拔人思绪的打火机图案。

狐狸的叫嚷似乎加了几个分贝。我不禁把身上的睡袋往上挪了挪,潜意识里就害怕这种声音,因为,这种声音像女人三更半夜里的哭喊。况且,现在我们睡在森林里,那些鬼叫一样的狐狸声透过稀疏的枝叶传到人的耳朵里就更令人浑身感到不适了。我的怦然心跳,似乎被另一种平静给制服了。那个空着的位置,刚才不是躺着一个男人吗?他本来是一动不动地,合眼睡着的。但是,现在,他好像把脸转到了帐篷的墙上去了。我看不见他的脸。啊,我刚才为什么没好好看他的脸究竟是长什么样子的呢?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的那一霎那,狐狸的叫声突然停止了。森林里恢复了片刻宁静。我终于松了口气,放心把睡袋里的手伸出来纳凉。开始感觉到了热,因为身上穿了羽绒服,围了围巾。帐篷里的空气有点浑浊。当我忍不住转过身继续睡的时候,那个躺在空着位置的男人不见了。我的呼吸又一时跌宕起伏。不过,很快,我似乎恢复了原始记忆。那里,本来就没有人睡在那里,空着的。

我的手重新缩回睡袋里。帐篷顶上的树叶“唦唦”抖动了一下。可是,什么都看不见,由于黑暗和帐篷的密封,我没注意头顶上的任何风吹草动。我在想着五十米以外那个与狗同眠的男人,现在是否在做梦。想起他便使我想起他送给我们的裸男图案打火机。我摸了摸口袋,它果然在。我安静地闭上眼睛,尽管狐狸仍然不停地与另外一些狐狸在我们的森林里肆无忌惮地哭叫着,我的整个心绪都被这打火机撩拔得不能平静。他光着脚丫子走出帐篷的时候,周围火炉里柴火烧得正旺。透过干柴,也冒着些许轻烟,飘上树顶。我接过火机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头,他微微笑了一下,就进帐去了。我始终没看清楚他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能总体看见他是一个高大得像是篮球队员的男人。而他的狗就在帐子周边乱叫,直到他喝止了它,我们才感觉自己不是坏人。

其实今晚是有月亮的。如果没有树林,月光肯定能照见路和人的脸。就因为在树林,密密麻麻的树叶将点点滴滴的月光遮掩得毫无缝隙可寻。我想,他的脚大概是12号,跟我们大家一样有十只脚趾。我就能借着光亮,看见他的脚趾究竟是不是标准十个。

不知为什么,我的高个子女伴的手肘碰了我一下。我惊醒过来,刚才的幻想一下子终止了。她轻声说:“听!有人!”

此时,小个子女伴也被惊醒了。

我点了点头,也轻声说:“谁?!”其实,据我所听到的声响判断,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正迈着步子向我们一点点移动。我们睡前野餐所留下的食物和装食物的塑料袋,那个向我们走近的人用他的手翻开它们,然后,他的脚踩着了我的可乐罐。发出“吱呀”巨响。我的心也跟着慌乱起来。高个子女伴轻轻地从那个空着的位置上拿起长达半米的手电筒,准备与这个不速之客迎战。我的小个子女伴便从口袋里拿起手提电话准备拨打“911”。但是,我并没有做任何预备动作。因为我吓得浑身发抖。

只见脚步声越来越向我们走近。我身上所有的肌肉缩成一小块。这个人轻轻地轻轻地从我们的帐篷旁边走来,庆幸不是从我这边,他似乎朝那个空着的位子旁边绕过,然后来到我们帐篷的门口。帐篷门口是里面用拉链的,再说还有一层厚厚的帘子遮盖着,使得外面的人无法看清帐篷内里的情况。

我几乎停止了呼吸。这个人用他的手电筒朝我们的帐篷照射过来。光停留在帐篷门口足有十分钟时间。我们三个女人胆战心惊地,坐立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被动地等待着事态的发生。这个人或许是一个酒鬼,去洗手间回来忘记了自己的帐篷。或许是一个无家可归者,只是想在这里寻找食物。我不敢往下想了,只知道三个人连脸色都变了。

光一下子被收了回去。我们重新回到黑暗的睡眠。我没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开过我们的帐篷,于是,我就更害怕了。

“难道他站在这里不走?”我的高个子女伴微微说道。

“他不敢开我们的门,因为,没人知道里面的人有没有枪支。”小个子说到。

我躺了下来,只听见头顶上树叶再次“唦唦”了一下,很快又停止了。

大概等了十多分钟,我躺下听地上的动静。始终没有任何离开的脚步声传来。可以肯定,这个人还没离开或者已经飞走。那么,他站在这儿干什么呢?

“啊,我们的鞋子都放在外面!这个人会知道我们三个都是女人的!”

“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唉……”

狐狸叫得越来越起劲。无奈同伴们都睡下了。因为,这个人既没有走也没有行动,我们不能主动走出帐篷,况且,事实上我们没有携带枪支,更没有像样的武器可以与外面的敌人干上一场。以静制动是最佳做法了,我这样告诉她们。

此时,我潜意识地想到了走近我们的一定是人,而且不可能是一个女人。

天开始亮了。外面始终没有脚步声离开。也没有向我们走得更近一点。尽管狐狸很讨厌,没完没了地狂叫着。使得整个树林都被一种凄惨的氛围所笼罩。我睡着了,她们也陪着我进入安全睡眠状态。

我像是没怎么熟睡过,翻转身,又想起那个空着的位置来。本来那个位置是我们另外一个女伴的。她没来,于是就腾空了。我脑海里出现了迷迷糊糊的12号鞋的脚步声在高空中走动。非常响亮的脚步,高个子篮球队员的身影,虽然看不见脸,身影还是能辨识的。他光着脚丫子走出帐篷的时候,我明显看到他身材魁梧,笑容和蔼。

“不会是他的!不可能!”我说道。

“你说那个借我们火的?不会的,他来这里干嘛呀!况且,他人高马大的,不可能离开的时候我们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哦!完了!他会不会光着脚丫子离开我们的?!所以没有声音!”小个子抚摸着她的小鼻子说道,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

“别瞎说了。我猜不会是人!脚步如此轻盈真的不像是人。但是,那手电筒的光影,绝对是人干的!那光散开在我们帐篷的直径的一半,也就是说,那不是自然界之中的光影,像是月光,星星,灵火之类的光。你知道,这个原始森林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就已经很古老了。印地安人经过白令海峡,两万年前就已经从亚洲来到了美洲这片土地。它古老得简直可以与鬼神一起长存。”高个子的双手正在摸索着长头发,像一个深谙巫术的女巫正在阐释着自然与人之间的密切关系。

“那只能说这是人鬼的行为了?因为既不是人,人是有脚步的,也不是鬼,鬼不可能使用手电筒。”我百思不得其解,究竟这是人还是别的自然界的什么物体。

我疲劳极了。重新钻进睡袋里,此时太阳已经高升,大概是早晨八点多钟左右。我又一次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但是,我的两个女伴却起来了。高个子从我身上搜走了打火机,她大概是希望物归原主。因为,那个打火机的裸男图案不方便保存。

我感到一股湿热包裹我的全身,羽绒服在睡袋里有湿气冒出。太阳把泥土里的所有水汽都蒸发上来,根本无法再呆在帐篷里了。我被迫也爬起,钻出帐篷。

两个女伴在树林里鬼鬼祟祟地说着话。并且还指手画脚,一脸茫然。

“你记得吗?昨晚,那个借火给我们的男人是在这个营区里扎营的吗?我明明记得是这里,12号营区。他的帐篷就搭建在树下,而他炉子里的火,那,在那里烧得很旺。记得吗?我们看见他光着脚丫子走出帐篷送我们打火机的,对吗?”高个子女伴无比惊叹地指给我看,那个昨晚看见的地方根本没有帐篷。而且,对面的营区不是12号,而是23号。

“对!我也清清楚楚地记得是12号营区。刚才,我们去了真正的12号营区,那里也没有人。整个森林里,只有我们三人一起度过了狐狸狂叫的夜晚。我们这里是22号,昨晚,我明明记得,并且我们的表格里也填好了,是11号营区,而对面那个借火男人的是12号。现在好了,我们成了22号,而对面成了23号。”小个子也惊诧莫名地叫嚷着,额头间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

“嗯。他的脚看起来更像是穿12号鞋的。他或许已经离开了。而其他的营区里的人或许也已经离开了。不可能只有我们三人住在这里的,我记得我们的车开进森林的时候,就有好几家人住在前面几个营区里。而那个借火男人确实是住在对面,他还有狗,记得吗?”我说道。

“记得!对,他还有一只狗在吠我们呢。于是,他就光着脚丫子走出帐篷,还对我们很温柔地笑。叫我们不要还火机了。”小个子女伴边说边揉眼睛。她确实,看上去太疲倦了。

我建议去大马路上的森林管理办公室询询问昨晚究竟有多少人在这里搭帐篷。这样便可以解答我们昨晚的疑惑了。我从高个子女伴手里夺回裸男图案的打火机。我不禁再次看了它一眼。

一个印地安人警察正在大马路上巡逻。他看上去精神抖擞,身材魁梧。头上还绑着长长的辫子。

他告诉我们,确实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与一只身材高大的狗一起,住在12号营区。不过,那是两天前的事情了。至于昨晚,12号营区没任何人搭过帐篷。

 

2008-4-18

SAND BEACH

 

《自由写作》首发

刺进乌托邦咽喉的笔

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真名叫艾雷克。布莱尔(Eric Blair),1903年出身于孟加拉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但他是在英国受的教育。中学毕业后,他远戍远东,加入大英帝国的印度警察,被派往缅甸服役。奥威尔以后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就是为这个时期的行为忏悔和赎罪的。

斯丹。达尔说过,在文学作品中谈政治,有如音乐演奏会上的枪声,虽然其声刺耳,却使人不能不注意。奥威尔就是这种典型的例子。

这位头脑怪怪的天才作家一生坎坷,因为肺病,卒于1950年,享年四十七岁。可以说,他是二战后冷战时期最负盛名的作家,其代表作为《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都是政治性忏悔文学。前者以童话的方式写成的政治寓言小说,继承了美国文学政治寓言小说的风格,如斯威夫特的《小人国游记》和《大人国游记》以及成人童话故事加洛尔的《爱丽斯奇遇记》等,让大人读来是政治讽刺小说,儿童读来是童话故事。后者独创性反而少一些。

据台湾学者张系国考证:事实上,在《一九八四》写成之前,俄国作家曾亚亭(Yevgeny Zam-yatin)已经写出了不朽名作《我们》。它也是政治科幻小说,主人公D503是个数学家,连做梦都梦见数字,但最终还是背叛了“玻璃世界”和全知的“救世主”。从故事情节和写作技巧来看,《一九八四》受《我们》的影响较大,而文学成就却不及后者。

然而,《一九八四》远比《我们》的影响大。正如张系国所说的,因为奥威尔是英国人,作品恰好出现在二战后的冷战岁月,而曾亚亭是俄国流亡作家,作品出现得太早了,“先知先觉者因此反而吃了亏”。

不过,客观地说,奥威尔的思想更为锋利,他创作的人物更具寓言意义。特别是他作品中某些看似不经意的格言警句,实则是经验和血凝成的。例如在《动物庄园》中,有一句最伟大的格言是“所有的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更平等”。这是平等的“悖论”。透过这种逻辑的荒谬性和语言的欺骗性,多少罪恶正是假这种美名而大行其事。如果作者没有这方面的生活和感悟,他就写不出这样发人深省的文字来。

奥威尔还在《动物庄园》里列出了七条神圣戒律,每一条都是合理的,但每一条都是可疑的。比方说,任何动物不得杀戮其他动物,但是只要在前面加上具有欺骗性的“无故”二字,即不得“无故”杀戮动物,从而使残暴的“杀戮”变成了合法。又比如,任何动物都不得喝酒,但倘若再加个修饰词“过量”,变成任何动物都不得“过量”喝酒,从而肯定了喝酒这种行为。因为对“无故”与“过量”的考量没有公认的合理的标准,一切都是由掌握了话语霸权的统治者说了算。

奥维尔的《一九八四》是寓言而非预言,作者“反对的不是社会主义,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史(斯)大林式的暴政,即反独裁、反专制、反为了少数人的权力而不顾百姓死活的集团”。

它生动地描写了这样一个大洋邦。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居民,除了少数幸运儿赢了彩票有机会振奋外,平日浑浑噩噩,做活不起劲。有鉴于此,党内只好不时导演一些“仇外”节目,制造敌忾同仇心理……在他们的字典里,民族主义就是仇外主义。 他们提出的口号是:“战争是和平,自由是奴役,无知是力量。”他们有一个“迷理部”,就是专门公布虚假信息、愚弄民众的部门。

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叫漫斯顿。史密斯,他像大洋邦其他居民一样,没有任何自由可言。他在日记中写道:“自由就是二加二等于四。此理成立,余者亦然。”按照他的推想,大洋邦的“英国社会主义”早晚会对居民公布说:根据党的指示和实际需要,现在二加二已经等于五了。以此类推,如果党说,地球不再是圆的,它已经变成扁平状了。这当然也是真理。党说:婚姻不是男欢女爱的结果,而是为了完成党分配的任务:制造小党员。这也是大洋邦的真理之一。

大洋邦的荒诞理论在二十世纪的地球上却一而再地得到了实践。因此,奥威尔的《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有如前苏联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和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这两部带有明显纪实风格的政治寓言小说一样,都是鲜血和生命的凝结,是撕心裂肺的控诉。因为“走出书斋的浮士德带给历史的仅仅只是一个文明的进程,而变成现实的理想乌托邦带给人类的却是一场名符其实的灾难”。这场灾难是如此的刻骨铭心,以致古拉格群岛成了对乌托邦世界一个反讽的代名词,而日瓦格医生则成了千千万万受害者灵魂的化身。

当奥威尔大骂“烟草店的老板全是法西斯”时,他的笔锋已经刺进了理想乌托邦的咽喉。

“在路上”的北岛

北岛的《青灯》写了他记忆里的人和事。十万字的薄薄小书,一张摊开的精神地图,我们能从中看到这位诗人眷恋的故乡,行旅的路线,经停的驿站,途中的伴侣——有的交厚情长,有的擦肩而过,有的在继续书写人生,有的已踏入另一世界……此书多少能满足读者对北岛其人的好奇心,因为这里的他除了严肃、崇高、拘谨,还有幽默、毒辣、家常的一面,这在他的诗歌里是很少流露的。但作者本人恐怕意不在此。这位十九年前去国难回的“国际流浪汉”,此番很想作一次耐心的导游,让读者跟他一起,用“脚”认识这“小小寰球”上的诸多角落,各色人等——无数“他者”的碎片,乃是我们自身的镜子;游动不安的视野,终要指向隐秘的根系。

可以说,北岛的目的达到了。这很得益于他的写法。无论多么事关“私我”的叙述,总有他的“超我”把视点升高再升高,直到视线里同时出现了众多的他人,无边的远景,纵深的历史,驳杂的当下——才算了事。这一戒不掉的习惯,是时代美德的馈赠。也许它与时下自我中心、眩人眼目的“青年主旋律”代沟深深,但总有一日,青年长成,沧桑阅尽,会念及父兄一辈温暖的遗产:除了自我,还有他人;除了门前雪,还有全世界。这种极难极深的爱,绝非自我迷失的廉价情感所能相比。

书中的五篇悼亡之作,是我最喜读的部分。五位逝者,有的名满天下,但其人其心甚难了了;有的藉藉无名,然其个性命运令人唏嘘。早听说诗人蔡其矫是个放浪不羁的性情中人,但从北岛的《远行》里才“亲眼目睹”他有多性情:华侨富商之子,为实现公正投身革命,开蒙于惠特曼,一生爱诗,爱美,爱自由。1962年,当人们放弃自我讴歌时代时,他以《波浪》一诗背对阳光:“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谁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统治?……/波浪啊!对水藻是细语/对巨风是抗争……”禁欲主义的革命,却禁不住他对美丽“水藻”的轻柔“细语”——1964年,他因“破坏军婚罪”被开除党籍,坐牢两年。后来艾青问他:你为女人坐牢,后不后悔?他曰:无悔,这里有代价,但也得教益——当面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时,你要勇敢……1970年代中期,北岛把他引入北京离经叛道的地下沙龙——除了交流写作,那更是聚会郊游酗酒吟唱谈情说爱的所在,漂亮女孩不时出没,蔡老的相机镜头如影随形。“大家当面恭敬,一口一个‘蔡老’,背后叫他‘蔡求蜜’ ……”如此细节,不胜枚举,不但主人公形象呼之欲出,更顺带呈现了那个贫瘠压抑的年代里,丰饶而冒险的另类生活。这些地下乌托邦的参与者,实是中国前卫艺术家最早的先驱,他们站在路边,挥舞着挂满毛主席相章的手绢,以图贿赂司机,搭车远行;为了捍卫自己三十三转密纹的德国立体声唱片,他们不惜鸡飞狗跳,大打出手,直至被关进局子,痛写检查;痴情诗艺的他们虽乳臭未干,却常和潦倒落难的冯亦代、艾青们平等过从,悄悄啜饮西方文学的甘醴……讲述这些往事的北岛是得趣和生动的,宜于站在“文学正史”的“留白处”,为他和同代人的时段复活体温与呼吸。

除了写人,那些记录见闻游历的文章也很有意思。我怀疑它们是北岛根据日记整理而成,初看像流水帐,像记者本份如实的报道,可读进去才发现,它们偷偷借用了信息时代“网络点击”的呈现方式行文——每篇文章以时空推移为线索,每经一地、遇一人、听一事,只要有精神浓度,作者即驻足,将那名字“点击”进入,深探其里,端出其今生前世,应和其长歌浩音。文章的信息量是充盈饱涨的,显现出游历四方的诗人在全球化时代的全球性视野。但与时下流行的知识炫卖文风迥然不同的是,北岛的信息给予方式暗含着他对中国与世界历史现实的观照意图,因此选择性强,节制而冷峻。

也因此,《智利笔记》不止让我们知道他去了哪儿见了谁,更让我们了解到帕拉的诗,聂鲁达的人,皮诺切特的军事政变,殉难总统阿连德的高贵从容,以及美国的利益与智利的政治、智利的国运与诗人的命运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革命与雏菊》也不单写尼加拉瓜的诗歌节,它更愿意告诉我们有关桑地诺的反抗,索摩查的独裁,左派组织“桑解”成员的诗歌与革命,革命与腐败;至于《忆柏林》,亦非想要复述他与汉学家顾彬的交谈,而是给我们讲述这座德国都市的沧桑变迁,它与中国命运千丝万缕的隐喻关联,德国“集体户”奇妙的生存方式,以及安放德国人良知与歉疚的柏林大屠杀纪念碑……

《青灯》里的北岛,就这样携一卷汉语的行李,穿越遗忘的藩篱,平静地追忆那些“一年里睡过一百多张床”的往事,如一位永在路上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