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虹:“丑陋的中国人"——悼念柏杨先生

刚刚辞世的台湾著名政论家、历史学家柏杨先生20多年前曾经撰文”丑陋的中国人”,痛陈国人的种种劣根性,引发海峡两岸对传统文化和国民人格缺陷的反思批判热潮,柏杨先生亦被两岸的”爱国者”们抨击为”汉奸”。而今先生离去,中国人的”丑陋”依然如故且更加不堪入目——伴随着近期奥运圣火在全球的传递,海内外华人”爱国者”的系列表演,爱国愤青们激情忘我地拥抱专制独裁政权的民族主义狂潮,显示出极端狭隘、自大与狂妄的民族心态和危险的攻击性,令世人为之瞠目!

据闻,奥运圣火所及之处,遍及世界各地的华人”爱国者”们在当地掀起了支持中国”大国崛起”的”红色海洋”,充分孤立了”一小撮””藏独”及人权、环保抗议人士。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奥运圣火却屡屡置爱国愤青们的激情狂热于不顾,反一味地顾忌”一小撮”抗议者,令圣火传递多次改道与缩短行程,每每令一腔热血充满热望的爱国愤青们空等一场失望而归。

纵观世界范围,街头抗议形式的集会显见主要适用于弱者挑战强势者的质疑、表达自由,通常为群众质疑当权者的行为。美国发动伊战等举措,至今存在广泛争议,世界各地针对美国发起的反战游行亦屡见不鲜,大家几时可曾见过美国的海外侨民们在别国领土上发起支持、拥护美国政府的游行集会?头脑发热的华人爱国者们,大张旗鼓地在民主国家掀起了一次次支持中国政府的”红色风暴”,却鲜有人动脑筋想想是否回国来也”爱国游行”一回,看看中南海的主子能否允许奴才们有在别国那样自由集会的权利?爱国愤青们还掀起了抵制CNN、网上”追杀”王千源及其家人和抵制来自法国的超市家乐福的广泛的”群众运动”,让人恍惚之间误以为时光倒流回到文革。

CNN是美国一家独立媒体,并不隶属于美国任何政府机构。坚持多元、独立的报导是西方新闻界的基本准则与普遍共识。作为独立媒体的评论员,卡弗蒂有权发表一家之言的独立见解,媒体人的观点公众也自有权利自由评说。然而在一个严格实行新闻封锁、公众无权收看CNN的国度,”爱国者”们却有权抵制它,岂不滑天下之大稽?令人大跌眼镜的不仅仅是爱国愤青们在网上的疯狂叫骂,还有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屡屡要求CNN”道歉”的闹剧——这只不过再一次在全世界面前暴露了这个独裁政权不知新闻自由为何物的强横霸道罢了。新近又曝出北京14名律师向中国法院递交诉状联名状告CNN及某海外华人联名某北京人士自说自话地”代表13亿中国人民”在美提起诉讼要向CNN和卡弗蒂索赔13亿美元的消息——这样的律师,究竟是出于对法律的无知,还是纯属哗众取宠?这样的”代表”,不知道”13亿国人”何时授权于他,或通过何种方式选举他为”代表”的?

王千源,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个有点儿个性、有点儿嚣张的与众不同但远不够成熟的20岁女孩、一个美国杜克大学的”新鲜人”,我所读到的王最早见于网络的她对西藏问题的见解,还想当然地视其正在求学的国度为”假想敌”,站在中国当局者的立场为其设想出谋划策:”卧榻之上岂容他人安睡?”如采取激烈措施迫使藏人与我”离心”而仰赖美国,则西藏有可能成为美国在中国的一块”飞地”。显现小王同学尚未来得及吐干净在国内所受十多年”阶级斗争”式敌对思维的”爱国”教育的狼奶,而一心要去一个自己视为”对手”的国度求学,看来小王同学依旧是清末最早的一批改良派”师夷之长以制夷”的传统思路。这样一个我丝毫没有看出来哪里显示她”不爱国”的女孩,就因为试图在追求”自由西藏”的抗议者群体与支持中国政府的”爱国者”群体之间调停,希望对立的双方能够对话、交流与和解,也被愤青们愤然打上”汉奸”、”叛国贼”的标签,非但个人隐私资料被非法上网公布,甚至其在大陆的父母家人也遭连累,被愤青们恶意攻击,逼得其家人不得不在外躲避至今有家不能回。面对意外遭逢的殃及家人的无理攻击,王千源所显示出的冷静和大度倒是令人刮目相看。我以为此次的风波对于这个怀抱着成为”政治家”宏大理想的小姑娘会有着正面的砥砺作用,至少将有助于她及早认清人性的黑暗,尤其是她的那些同胞们真实的丑陋嘴脸。

源自法国的品牌超市家乐福,进入中国后已经相当本土化,其员工九成以上是本地、本国公民,经营的商品也九成以上是本国产品,愤青们因认定民主国家法国对中国”不敬”,而采取所谓”抵制家乐福”的行动,实则伤害的只是中国员工和中国本土供应商的利益罢了。

近日在韩国首都首尔,”爱国”的中国留学生们甚至上演了全武行,”用石块、铁管、金属切割机对抗议中国西藏问题和强制遣送逃北者的不到数十人的示威队进行围攻,导致市民团体领导和摄影记者的胸部和头部受伤。身穿写有’西藏自由’的T恤衫的美国人和加拿大人也受到了他们的围攻。他们还追赶逃跑的西藏支持者示威队,将他们堵在酒店里施暴。试图阻止他们非法行为的警察被钝器击中头部后被送往医院。”(韩国《朝鲜日报》)韩国媒体惊呼:”中国人究竟有什么权利在其他国家的首都制造骚乱?”而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姜瑜在例行的记者会上,则对此轻描淡写地评论道:”我们要分清事件的性质和起因,那些’藏独’破坏分子的目的是去干扰破坏属于全世界人民的奥运火炬,这是与奥运精神、与和平、友谊、进步的理念相违背的。而中国留学生的本意是善良和友好的,他们是去欢迎奥运火炬。在遇到一些藏独分子、破坏分子进行干扰破坏时,一些正义的学生出来维护火炬的尊严,不让火炬受到玷污。他们的本意是好的,可能是由于他们有些人的行为有些过激、情绪有些激动,才发生了一些冲突。所以我们应该分清事件的真实本质区别。”这位曾接连三次”强烈要求”CNN”道歉”的中国外交部发言人,脸皮之厚堪称世界之最,其厚颜无耻的行径恰是对卡弗蒂先生评论的最好注解。

数月前,针对即将到来的北京奥运之年,笔者曾在《中国将怎样”还世界一个惊喜”?》一文陈述个人对之的殷殷期待,渴望朝野能够借此契机,促使中国进一步融入国际主流社会,展现现代中国人文明理性、热情好客的雍容大度风采,然而严酷的事实证明笔者又天真了一回!愤青们红卫兵式的爱国行径,给世界带来的”惊”或有之,”喜”则无从谈起,令我想起柏杨先生20多年前曾说的话:”中国现在还没有资格当冒牌的礼义之邦,而简直就是原始的蛮荒之邦。”红卫兵小将们通过谩骂CNN、”追杀”王千源及其家人、抵制家乐福与在别国首都制造骚乱、对不同意见者横加施暴的方式大肆宣泄爱国激情,充分证明了无论是柏杨先生20余年前对国人丑陋的深刻揭露,还是今日CNN主持人卡弗蒂先生直言不讳的刺耳批评,均对事实毫无夸张扭曲之处。我亦为自己有着这样的同胞感受到作为中国人深深的耻辱与悲哀!支撑红卫兵们非理性攻击行为的爱国热情,只不过是幻想中的一剂”春药”,看上去似乎令其亢奋不已,可惜持续力不会长久,且亢奋过后便愈发显现出疲态;而独裁者依靠煽动癫狂的民族主义情绪支撑起的”大国崛起”,也使中国社会距离健康文明的公民社会与成熟理性的民族认同尚有十万八千里之遥。

2008年4月27日草于上海去国前夕软禁中
4月30日定稿于瑞典斯德哥尔摩

芭芭拉——戈德施密斯自由写作奖颁奖会举行

纽约消息:美国笔会于美东时间28日晚上8点在纽约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举行盛大的芭芭拉-戈德施密斯自由写作奖颁奖会,来自世界各地的600多位嘉宾出席了颁奖会,独立中文笔会会长郑义先生、会员刘路以及中国人权执行主任谭竞嫦女士、吕京花女士应邀出席。会议将2008年度芭芭拉-戈德施密斯自由写作奖授予中国作家杨天水,刘路代表获奖作家杨天水在大会上发表了答谢词。

其他获奖者还包括美国退伍军人Laura Berg劳拉伯格,以及来自柬埔寨Kho Tararith .颁奖会上播放了介绍独立中文笔会和杨天水先生的纪录影片,美国笔会负责人Larry Siems先生和芭芭拉-戈德施密斯女士同郑义、刘路、谭竞嫦、吕京花亲切交谈,并合影留念。郑义会长对美国笔会、芭芭拉-戈德施密斯女士对中国作家争取写作自由的所给予的道义支持表示真诚感谢。

附:颁奖会答谢词

仰望明天的朝霞

——代杨天水致答谢辞

刘路

尊敬的大会主席、女士们、先生们:

今天,我很荣幸地站在这里,代表一位身在狱中的中国作家向大会致答谢辞。美国笔会授予他2008年度芭芭拉-戈德史密斯自由写作奖。他获得这一殊荣的理由是:在一个没有自由表达权利的国家坚持自由写作,为此两次被判刑,共计22年。

这位作家的名字叫杨天水。

这个名字代表着心向自由的写作精神,代表着独立不羁的良知,代表着敢于反抗强权的勇气。

我是他第二次被捕的辩护律师,也是他最后一次面对独裁审判的见证人。

在这个动辄因言治罪的国家里,人权状况的糟糕可想而知。人人缺乏基本安全感,法律是独裁意志的工具,人的基本知情权和表达权被蔑视、被践踏,已经足够可悲了。更可悲的是,恐惧和利诱让中国的作家圈子变成了一个犬儒俱乐部,也让另外一些不愿像狗一样生存的作家成为悲情英雄。后者的一位典型代表,就是今天芭芭拉-戈德史密斯自由写作奖的得主——杨天水先生。

杨天水,本名杨同彦,1962年出生于中国江苏省,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在经历了1989年的血雨腥风之后,杨天水先生开始用写作来表达对独裁的抗议,他写了100多篇时评文章,他还试图组建一个表达思想自由的独立组织,为此,他获刑10年。出狱后,他依然坚持自由写作,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又有上百万字的文章和一些诗歌流传于互联网,2006年4月,他再次被判刑12年。

中国人通常用两句成语来形容一个人悲惨遭遇的极端状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对杨天水来说,这就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写照。

在他第一次入狱之后,杨天水的父母不堪打击,先后辞世。他的妻子——他在大学的同事,无法接受漫长的刑期,带着女儿离他而去。现在,他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姐姐——双腿残疾的杨桂香女士,甚至没有能力到南京监狱去见亲弟弟一面,更不用说,申请护照到遥远的大洋彼岸,来出席这个颁奖会了。

我要特别感谢美国笔会将芭芭拉-戈德史密斯自由写作奖颁发给杨天水。他如今深陷大狱,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假若他知道,一定会为自己所获得的支持而感到欣慰。我也愿意把这个奖理解为:生活在自由国度的作家们对正在为争取自由写作权利而不懈斗争的中国作家的一种最宝贵的道义支持,这让我想起中国最古老的诗歌——《诗经》中的诗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亲爱精诚,王于兴师,修我弓弩,与子同志。

自由写作是全世界作家共同的权利,也是我们共同的旗帜、共同的追求,而思想钳制和言论禁锢则是全世界作家的共同敌人。美国笔会把芭芭拉-戈德史密斯自由写作奖授予一个中国作家,就是在表明,在争取自由写作的道路上,你们与我们同袍,是我们的同志!

真实地写作需要一种属灵的支撑,这就是自由。在中国,对自由的追求使写作充满风险,同时也充满魅力。随着互联网的兴起和普及,自由写作成为异议作家们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通过写作彰显自己的存在,祛除专制思维、独裁文化对文学的亵渎和侮辱。根据独立中文笔会的统计,近年来,因为自由写作被判刑关押的中国异议作家超过80名。但是,自由写作不能被窒息,杨天水之后,又有郭起真、严正学、陈树庆、力虹、吕耿松以及最近的胡佳等自由作家、画家和诗人,他们前赴后继,用自由的笔去挑战专制者的铁牢,他们的身影,都在所谓”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下,消失在监狱铁窗之内,他们的文章却长久地留在互联网上,被全世界千百万人传阅,他们的文字连同他们为自由而付出了牺牲,正在成为点燃自由中国明天的朝霞!

尼采说:还有多少朝霞,尚未点亮明天的天空。

在来美国的飞机上,我长久地注视着地平线上的那一抹曙光,回味着尼采的话,期待着朝霞染红天空,自由的阳光普照大地。

在中国,跟踪、盯梢、骚扰甚至逮捕、判刑,都已经不能构成一种恐惧,在自由作家眼里,这些都只是专制者最后的可怜的挣扎!

一位西方传教士说:殉道者的鲜血是教会兴旺的种子。,我坚信,朝霞已经点燃,曙光就在眼前,杨天水等不屈不挠的自由写作者所付出代价,正在激发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为自由的明天而斗争。

被监禁的良知,如同荒原上不死的石头,不仅是恐怖之锤砸不碎的石头,而且是超越铁窗的石头。狱火让杨天水们的笔更为尖锐,变成刺醒昏聩民族的钢针,用滴血的言辞照亮万马齐喑的暗夜。

在独裁国家,囚禁良知者的监狱是通向自由的第一道门槛。

谢谢主席,谢谢各位嘉宾!

2008年4月28日

 

琵琶曲终是寂寞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写过一篇关于苏青的文章,寄到上海一家读书类杂志。很快得到该杂志主编先生亲笔写的退稿函,大意是文章虽好但恕不能用,因为苏青这个人物敏感度高。我很理解主编先生的意思,却更为苏青感到戚然。

我是1980年代才读到才女张爱玲的作品,从张的散文中才知道苏青。从张的俏皮文字里,我对苏青的最初印象是这样的:一个不爱张扬、性格也温和一些、为别人考虑得很多的、普通又不普通的女子。普通,是因为她“本心是忠厚的,她愿意有所依赖;只要有个千年不散的筵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的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她的家族观念很重,对母亲,对弟妹,对伯父,她无不尽心帮助,出于她的责任范围之外。……她的恋爱,也是要求可信赖的人,而不是寻求刺激”(《我看苏青》)。不普通,是因为一向心性极高的张爱玲还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苏青三十年代在上海与张爱玲一样凭手中一支笔而走红文坛,但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找到她的作品并不容易。我从张爱玲、胡兰成的文中得知她的代表作是《结婚十年》,但完完整整读到它是在1995年,当时在长沙教育街有一个私营书店卖的书都很有特色,我是那里的常客。书店老板为我弄到了当年6月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苏青小说选》,书里收入了她的三部小说,其中就有《结婚十年》。

苏青的真名是冯允庄(1914—1982),浙江宁波人。曾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外文系,后因结婚、怀孕而中途退学。1935年,以“冯和仪”名投稿《产女》给林语堂主办的刊物《论语》,后改题为《生男与育女》发表,从此开始了创作。四十年代初因婚变而成为职业作家,以文为生。1943年,长篇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在《风雨谈》开始连载,一时被目为“大胆女作家”而毁誉纷纷。该书次年出版单行本,半年内再版九次,被视为她的代表作。到1948年底,该书已有十八版之多,苏青也名声大噪。1947年,《续结婚十年》出版。苏青还写作了大量散文小品,结集为《浣锦集》、《涛》、《饮食男女》、《逝水集》,此外还有长篇小说《歧途佳人》等。苏青还进入出版界,主办《天地》杂志,创办《小天地》杂志及四海出版社。抗战胜利后,苏青因在沦陷区写作活动作为“落水作家”被传讯。建国后留居上海,担任越剧团的专职编剧,后因被诬为“胡风分子”而被关进提篮桥一年多,她的创作生涯也就这样进入低谷。“文革”中她在劫难逃,多次受批斗。1982年病逝于清贫潦倒中,一代才女就这样在人生舞台上寂寞地谢幕。

苏青和张爱玲有许多相似处,因此我们今天回看她们的友情和相互理解,总会想到“惺惺惜惺惺”这句配她们似乎有点嫌俗了的老话。二人几乎同时走红,都是她们那个时代的奇女子——靠文字和才气赢得了一份可贵的独立生活和独立人格。但福慧不能双修又似乎是男权文化统治下女性的命运梦魇,她们在情感生活上都不如在文坛上那样幸运,她们是投入了高成本获得自己职业成就的。而苏青尤为辛苦,由于她生活的担子更重(因为她婚后生了三个孩子,离婚后有两个是跟在她身边由她一人抚养的),她不得不做许多于传统文人不屑的事,如亲自与出版社讨价还价,甚至自己背着书去卖,等等。因为保护自己的经济权利,她甚至受到同时代许多男性文人的抨击中伤。在这些中伤过她的先生们看来,苏青身为一个女人,又是一个女文人,自然应该有才气又有温情,最好是还能在男性的文人面前顺从、恭敬、惶恐。锱铢必较,不免显得犹太人气了,有失清高。可是他们很难体会一个单身女文人的过分谦让和不计得失是要有丰富的人脉或经济才撑得住的,而这两者对苏青都堪称稀缺资源。

苏张二人因着先天和后天的差异注定走的不是一条路。张爱玲对人性看得透,透到玲珑透明,丝毫不漏,所以她选择出走大陆,以后的生活虽然也有些紧张波折,但她还能始终以她既赖以为生又赖以慰心的文字生涯厮守。去国四十多年后,1995年的9月8日,张爱玲在纽约的公寓孤独地离去。苏青留在了上海,和越剧尹派创始人尹桂芳合作,为越剧团编戏,穿上了列宁装、黑布鞋。她是真心想低下姿势来的,但她没能如愿。因涉嫌“胡风案”,至亲骨肉都与她划清界限,断绝往来。据说苏青的晚景凄凉,贫病缠身,但求速死。苏青死后三年,女儿和外孙将她的骨灰带到了大洋彼岸。苏青历经挫折却还保持一种对生活的纯真,还持有一份对世俗生活的信念和向往、乃至追求,所以不走张的路。据说她临终时曾希望葬回老家,没想到造化弄人,她最终还不得不和张爱玲一样远涉重洋。不同的只是张在生前,她在身后。

张爱玲的小说也好,散文也好,字里行间总透着一种张力,也不只是惊艳,还有一种冷峻,所以读她的东西时,你往往会患失语症,就像看一个着装绮丽的女子一脸从容在水上滑过,云淡风轻地。你心中叫奇,却被镇住了,说不出话来。放下书,往往会叫你兀的生出一些自卑——怎么你只敢在心里想的、而且想到了也说不出的她就一下点得这么透?苏青的文字则不然,是那种热闹平常的人间柴米油盐,就是写夫妻吵架也是热闹的,是很具有烟火气的那种,所以读苏青的文字,你常常会不由自主进入书中的人物角色,因为那些人物的软弱、庸俗、狭隘、嫌隙和善良、希冀也是我们都有的。苏青也很聪明,但她本质是入世的,所以她想过一种平常生活,她后来没有走也在很大程度上与此有关。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许多出版社都因出版各种版本的周作人和张爱玲而赚了大量码洋,但苏青一直寂寞着。她在世的最后几年里想再看一遍自己的《结婚十年》,却因该书被视作禁书,苦索得不到。还是友人蔚明先生到处打听,找到一本花钱复印了一册送给了她。

张爱玲身前身后都一直是热热闹闹的,就连她在美国的最后那些年,也还有台湾一些报刊的记者蹲守在她住所前,想得到点有关她的新闻满足真伪张迷们,甚至有记者还去翻捡张扔的垃圾袋,想从中扒出点什么炒作。苏青则在她写作生涯本应进入辉煌的时候哑然,沉入在寂寞中。

也许,这种寂寞也合了苏青的意,她本来就是想过平常人家日子的,恰如她的文字惊艳不足,平实倒不乏。所以读过她的小说后,人们会觉得犹如看了一部反映市井人家的生活剧,有感动,记得那些细节真实的故事(如小孩长牙、出麻疹,夫妻为生活小事斗嘴、和好),却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供引用的语录或真言值得记下。苏青是你我身边的那种许许多多的妇人,她们甘心把机锋藏起,在家庭和婚姻中消磨自己,只为一家团圆,儿女平安。这样的人太多,也就失去了传奇意义,也就落得寂寞。

话是这样说了,可心里放不下。这些年来,每每看到评论张爱玲的文章,甚至还有高谈阔论胡兰成的文字也屡屡见于一些读书类专栏或刊物,就想起苏青。想起她身前身后的寂寞,从我第一次读到《结婚十年》,我就感到这种寂寞的沉重。就像今天人们说到巴黎和会只谈顾维钧,不谈陆征祥一样,造成这种无视真实的寂寞不可能是资讯短缺,只能说是乡愿。

老生常谈“垮掉的一代”

前不久,有两个学生各问了我一个老生常谈的容易引发争议的问题,其一,美国大众文化的根源。其二,美国文化的有害性。我推荐前一个朋友去读垮掉的一代,推荐后一个朋友也去读垮掉的一代。前者可以从中读到一些渊源流长,后者可以从中读到一些客观存在。也许我这么回答既不专业,又含糊其辞。盖因文化的问题,往往不是一两句话或者一两个主义便可以解决的。

有心研究美国文化的朋友,应该不可以错过垮掉的一代这个著名的入口。垮掉的一代是美国五十年代出现的一支文学流派。尽管基本上是一个纯粹的文学流派,但这一流派对整个西方文化的影响却是强大而深远,其影响力不仅仅体现在几个作家或作品上。从很多角度上看,“垮掉的一代”都可被视为美国文化史上的第一支“亚文化”。许多“垮掉派”文人对东方文明充满兴趣,他们在西方传播了关于禅宗和佛教的种种知识。他们印证了麦克卢汉教授提出的“东方急剧西化的同时,西方也正在东方化”的观点。而这些说法其实都已老旧了。

在这里,谈文学上的流变可能晦涩,但是说起好莱坞电影,相信很多人耳熟能详。不说九十年代的昆汀了。比如说,911以后,第一部举行盛大首映式的好莱坞电影《终极土匪》(Bandits)竟然是一部典型的“垮掉派”电影。最新一届奥斯卡得奖电影《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同样是一部典型的“垮掉派”电影。时至今日,其实这种美国的反主流文化常常登堂入室与主流文化大可一争长短。好莱坞电影有一种人道主义强盗最后结局大好的固定模式。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唯独美国电影便可以让犯罪者逍遥法外,人财两得??(其实欧洲电影也有这种模式,但不典型)无论是布鲁斯威利斯、乔治克鲁尼、皮尔斯布鲁斯南等等,只要是顶尖男星,他们定要主演过恶始善终的大强盗才能够红得发紫??因此我觉得是否亲历过跨掉派影响,这决定了人们对待犯罪文化的认识高下。本人甚不喜欢的鲍德赫雷茨在他的《一无所知的波西米亚人》中如此评价垮掉的一代:“50年代的这些玩世不恭的人们是文明的敌人。他们崇拜原始主义,他们崇尚天性、活力和血腥。这是来自弱势群体的精神反抗行为。” 尽管垮掉的一代精神领袖之一金斯堡做出了回应:“他指责我们反知性主义,这种说法纯粹子虚乌有。”而我觉得鲍德赫雷茨批评垮掉的一代崇尚天性、活力和血性,其实是一种赞扬。这也能解释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个流派对现世的影响留存至今仿佛愈演愈烈。这实质上也是某种影响力的理论上的夸大,比如达摩、大阿卡纳、流浪者、唐契科德、老子等等等,这些都是整个人类文化的部分原本与渊源,非哪家独有。他们的影响也不是唯一的。有些搞文学的朋友非常乐意跟风,很熟悉垮掉的一代,但是对待一些能够影响到跨掉派的事物都十分陌生,这令人可惜。

文学理论家们觉得垮掉的一代所反叛的,主要是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他们称那些有固定职业、家庭生活正常的人为凡夫俗子。他们不喜欢固定的工作,不想结婚,认为“结了婚就像是有了固定的职业”。表现自我,追求刺激。政治、社会、前途、命运他们都不关心,这伙无政府主义的个人主义者,他们只关心绝对的个人。由于思想控制严厉,许多青年“只想勉勉强强混日子”,追求麻醉、安慰和娱乐。如今六十年过去了,世界上遍布了失去信仰,追求刺激的一代。甚至美国可乐都可以代表一种刺激物,作为某种来自弱势群体的精神反抗。现在有些性急的中国学者,直接把凡是有害的,接受面最广大的便定性为美国文化。他们认为可乐不能再喝了,宁愿渴死。美国文化尽是些宣扬有害性的东西,可偏偏气人的是美国人又最懂得市场需求,他们最善于发掘有害东西的最大接受面。这些看法当然是心声。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长期紧随美国文化之后的日本——“后宫玩具”那么的畅销。但由此我会觉得很多中国主流知识分子的水平都不过是鲍德赫雷茨一路货,这样就别奢望新的一百年中国还能产生什么文学大师。

还有些白领认为中国出不了跨掉派,主要是因为垮掉派一定是“反物质”的,而目前的中国人意识里都还在普遍的追求物质阶段,这个过程之中有谁去反物质?这样的看法已经算很不错了,但是这样说其实大大曲解了跨掉派,要知道劳伦斯。弗林盖蒂有诗云垮掉派为现实主义者。现实主义者怎么会反物质呢?应该说,他们的消极和激昂,沉沦与自信,实际上都是从自我出发的,带有青春的积极色彩,以及带有年轻人不满现状追求自-由所带来的绝望。这些意识难道还离国人遥远吗?只能说意识形态的接收很容易,但是要创造和产生出新的意识形态,唯有天才可论。现今新事物急速发展,我相信在中国文学这个领域出现激昂的,崇尚天性、活力和血性的青春色彩,又非区区垮掉派能够容下的,这样的天才实质已经大有人在。只不过因为我们的文学工业媒介还很原始,多是些小鱼小虾养殖业,尚无多少有效挖掘和培养文化大鱼的手段。反观我国的体育传媒倒是与时俱进,培养出数位年收入过亿的极端个人主义者。但即便中国有了年收入过亿的作家,不过是会多些喜欢和一文不名的文豪比拼年收入的文盲吧?这绝不等于金斯堡可以骄傲的提及的:他们的时代已经有了普鲁斯特、伍尔芙、福克纳和乔伊斯。

海。尼尔林和斯。尼尔林在《今日美国》得出的结论“如果说我们的青年就是我们的将来的话,那么,美国的前途是黯然的”。《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复述了这两位地道的美国教育家的看法。老无所依其实质乃是一种新的老生常谈。如今一个甲子都已经过去了,人家的文化没有在跨掉派中跨掉。事实证明人家老外自个儿跨掉不碍事,倒是我们这儿躺倒的、横着干的才坏了文化的大事了。如今我们古宅闹鬼的传媒机器失德,树老成精的学者们的沉渣破烂可以畅销市场,极少有廉耻之心的文化人愿意谈谈这些东西的有害性。反而,看到别国文化有问题就大有其人乐意揪着小辫子不放。尤其这世界第一烟草大国的人数落人家世界第一可乐大国的文化有害性,有说服力么?

任剑涛:权利政治的兴起

比较而言,改革开放30年来的变化,经济层面最为引人注目,而政治层面以追求稳定留给人变化不大的印象。其实,分析起来,30年来中国社会变化最为深刻的还不是经济领域,相反,是留给人变化印象不大的政治领域。30年来中国政治存在形态与政治认知方式都在发生转变,这也就注定了中国人的政治行为模式必然相应地发生转变。这种转变显示为从权力政治向权利政治的变迁。

1949~1978年的中国政治行为模式,是一种显见的权力政治模式。这与近代以来中国国家权力体系的涣散状态具有密切关系。1840年以来,中国的国家权力体系一直处于难以聚集国家力量的状态。在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毛泽东不断地强调阶级斗争而不能将国家经济社会的现代化摆上国家发展的日程,是出于他对形势的认识和判断,也是权力政治思维的结果。“阶级斗争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日趋尖锐”的观念引发了旷日持久的群众运动,以致为了保证在阶级斗争中赢得胜利,共产党内的团结可以牺牲,“揪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导致的党内“路线斗争”使执政党丧失掉宝贵的社会政治信任。经济利益可以不予计较,“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只要政治上有利于稳固执政党对于国家权力的掌控,支撑政治必须的经济条件都可以在所不计。组织规则也可以放弃,个人崇拜显得有理。“顶峰论”、“天才论”、“最高指示”、“句句是真理”将国家权力的稳定转换为个人崇拜的必须。权力政治终于导向难以控制的个人崇拜。“毛主席指示,我照办;毛主席挥手,我前进。”而个人崇拜又换算为国家权力控制,国家权力体系就此与领袖个人崇拜完全同一。

但是,单纯着眼于国家权力政治的建构,并不能有效地巩固国家权力体系,相反,当执政党将国家权力体系放置到政党领袖手里的时候,国家权力恰恰处于日渐衰落的状态。1976年的“四五运动”就典型地表明脱离了权利基础的国家权力体系的不稳定。1978年开始,权力政治的惯性思维还没有完全终止,但是权力政治观念已经开始动摇。

首先是邓小平表达了改造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看法,启动了人们对于“文革”时期毛泽东以孤立眼光看待党和国家权力问题的反思之门。接着是经济体制的改革,启发人们思考权力下放、也就是政治对于经济控制的松动具有积极效果。再接下来是政治体制改革的研究,促使人们看到权力政治的弊端,看到权力政治与权利政治互动的必要性与重要性。于是,中国人的政治观围绕权力与权利两个维度发生了重大变化。一方面,即使是原来颇受重视的权力政治,这时候也有一个全新的审视和重新的建构。国家权力上的民主与集中关系问题,中央权力高度集中的问题,个人权力不受控制的问题,家长制、终身制的问题,党政不分、以党代政、政党国家化问题,重人治轻法治问题,受到试图重建国家权力体系的人们的重视。另一方面,权利政治意识开始萌芽。党内民主启动了普通党员的权利思维,人民民主启动了人民如何当家作主的思考。但整体上说来,这个时候的政治模式还停留在具体构想权力改革,抽象对待权利安排的状况中。

权利政治的兴起与市场经济的发育发达有密切关系。权利政治的运行形态与权力政治的运行形态具有极大的不同。从观念政治的视角看,权利政治表现为公民个人自由辩护的观念。从政治行动角度来看,则表现为从个案出发争取制度改革的理性运动。从市民社会的角度来看,权利意识和维权行动正在结合。具体说来,由于市场经济启发了人们对于切身权利的考虑,权利哲学开始深入人心。1990年代以来,中国人的权利思维特别活跃起来。政治思想家们开始为权利进行辩护。权利与权力的相对性特征受到重视。权力具有的暴力性、征服性、体系性和主动性,与权利具有的和平性、协商性、分散性与被动性对应存在。现代政治观念中建立于捍卫权利、控制权力的权利哲学基础上的观念受到阐扬。宪政民主的观念开始在民间传播。政治学的权利阐释开始受到政治学家的青睐。人们强调,对于公民个人合法财产的保护,应当成为国家的要务。哪怕公民个人的财产仅仅是一座破茅屋,那也必须受到官员的尊重,“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权利观念逐渐成为中国人认识政治生活的轴心理念。而基于阐释权利观念的书籍、法治理论著作,大量涌向市场需求量极大的中国社会,以便满足人们对于权利认识的迫切需要。

与此同时,从一些个案出发建立权利保障机制的社会政治事件开始出现,最为引人瞩目的就是孙志刚案件导致的国家部门法规的制定。由于蔑视公民权利的《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导致孙志刚被打致死,首先是传播媒体披露了整件事情的经过。接着是法学博士生对于收容遣送条例的质疑,再就是法学专家、人大代表上书全国人大要求废止收容遣送条例。经过这样的努力,国务院法制办公室终于制定了《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并征求相关法学专家的意见予以颁布实施。而如果将限制国家权力看作是保护公民权利的必要条件的话,通过个案来制约曾经是无法控制的国家权力,就更是最近数年权利发展的一个标志。松花江污染事件使得国家环保总局局长引咎辞职,也是这类事件的一个典型代表。

权利政治兴起最具有意义的,还是近10年的公民维权活动的蓬勃发展。这中间引人注目的事件首先是城市改造过程中的房屋拆迁引发的公民维权活动。中国的城市居民曾经是最老实的居民群体。但是,在城市改造过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拥有的老旧房屋被强行拆迁,为了捍卫自己的切身利益,他们组织起来,为争到自己的利益而努力行动。一些刚购买房产的城市居民,受不良房地产商人不法经营之害,要么陷于房屋面积缩水之困、要么陷于随意安排物业管理公司之灾、要么陷于保安滥用暴力的不安。他们就此团结起来,诉诸法律手段,要么申请法院判决赔偿、要么依法转变物业管理机构、要么呼吁社会谴责组织暴力。权利观念在切身利益的召唤下,迅速发生、发展、壮大。

我们远远没有完成建构权利政治的任务。对于今天的中国来讲,权力政治与权利政治处于同等重要的建设位置。如何以权力制约权力、以社会制约权力、以权利制约权力,是中国人建构起现代政治观念必须处理好的三大主题。

一八九六:李鸿章的凋谢

访美归来的浩叹

在清末政坛上,湘、淮军出身的政客们都是出名地不服输,都有一股“屡败屡战”的劲头,这是在和“太平天国”死缠烂打中练就的。曾国藩反复讲,再困难的时候也要“挺”住。李鸿章在1896年重温了这说法,称之为老师的“挺经”。当年,湘军已经几次濒临绝境,被打到水里,又爬上了岸,最后还反败为胜。所以……甲午战败,《马关条约》把中国赔得精光,李鸿章还是没有灰心。

李鸿章已经没有内力可恃,全靠他的外交手段了。英、美、法、德、俄诸列强中,合纵连横,他最想依靠的是美国。1896年是中美关系的重要年份,这一年,由于李鸿章的访美,美国举国谈论中国。李鸿章在历次清朝访美官员中级别最高,《纽约时报》连篇累牍报道中国事务,改变一贯奉行的“孤立主义”外交,重视中国,积极介入中国事务。以前,美国人认为美洲已经够大了,不必去管外国的事。至于更加遥远的中国,只有在喝早茶时,才会想那是一个种茶叶的国度。李鸿章的访问,掀起舆论。十九世纪中美战略伙伴关系的建立,要归功于李鸿章的成功访美。

“甲午战争”后,用中美关系牵制中日、中英、中俄等关系,是一项比较可行的方案。美国的对华政策,对中国最为有利。当时的日本、俄国、德国、法国,甚至英国,都或明或暗地提出了分割中国领土的要求,只有美国强烈反对领土占领。李鸿章访美后,美国的对华外交政策酝酿成熟。1899年9月,美国国务卿海约翰正式向德、俄、日、英、意、法等国,发出了“门户开放”照会,要求各国“维护中国的领土和主权的完整,……为世界各国捍卫与整个中华帝国平等公正地通商的原则而寻求一种解决方法。”亏得“门户开放”政策,以及在此原则之上形成的“门罗主义”,才在1900年“义和团”暴乱之后保住中国,没有被进一步瓜分领土。

1896年8月28日,李鸿章乘坐的“圣路易号”邮轮抵达纽约港,港中百多艘船舰汽笛长鸣。上岸后,大街上人流如堵,《纽约时报》说,有50万纽约客在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等处,夹道欢迎和观看李鸿章乘坐的四轮马车。李鸿章是出名的“要面子”人物,在纽约的高楼大厦和鲜花人群中穿行,内心的得意,或许暂时盖过了去年的沮丧。

中美关系是李鸿章的一张大牌,拿到手后,自然得意。从一个细节,可以看到他对1896年美国之行的美好记忆。晚年李鸿章经常炫耀他的那根手杖。写《庚子西狩丛谈》的吴永,是曾国藩的孙女婿,1896年在贤良寺伺候李鸿章左右。他看到从美国回来的李鸿章,在家中,“常自持一手杖,顷刻不释,或饮食作字,则置之座侧,爱护如至宝。”这根拐杖很名贵,上面有一颗“大愈拇指”的巨钻,周围镶有一连串的小钻石,“晶光璀灿,闪闪耀人目。通体装饰,皆极美丽精致。……值十数万金。”手杖是美国前总统格兰特退休的时候,国会为表彰在“南北战争”中的功绩,赠送给他的纪念礼物。1879年5月23日,总统环球旅行,在天津会晤李鸿章,李鸿章很不礼貌地拿来反复把玩,无意归还。当时格兰特表示说:国会礼物,不便随意赠人。然而,当1896年8月31日,李鸿章在纽约拜谒格兰特陵墓的时候,总统遗孀朱丽叶却将此手杖作为国礼,赠送给了他。此后,李鸿章逢人便说:还是美国人够朋友。

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是二十世纪世界公认的外交原则,它摒弃了殖民主义者圈占别国土地的恶习,把自由通商,公正贸易作为国际关系的基础。但是,“自由贸易”还没有成为清末人的共识。即使甲午惨败,北京的保守势力还在抵制国际社会,还是以为可以拒敌以千里之外。李鸿章的外交努力,又一次成为他的罪名。回北京后受到各种攻击。时隔二月余,1896年11月19日,《纽约时报》发布了一条消息:李鸿章可能会辞职!报道说:“自从清国北洋大臣李鸿章出洋访问回国后,一直受到清廷冷遇,而他自己也已对此深表厌恶。因此,他已经打定主意,决定向皇帝陛下请辞,退休去过安静的生活。”

李鸿章被打入冷宫,感觉到了“冷遇”。10月20日回到北京,不知什么原因,李鸿章出城到圆明园废墟“禁苑”转了一圈。24日,马上有人揭发,以“李鸿章擅入圆明园游览”的罪名,交礼部评议。30日,交上来的动议是革去职位,西太后手下留情,“旨改为罚俸一年,不准抵销。”这样不客气地对待刚刚周游各国,搞定外交乱局的“洋务”功臣,目的是要杀他在洋人面前的威风,同时也平息北京对他的“卖国”指责。

在官场油滑了一辈子的李鸿章,赋闲在北京贤良寺住所,门庭冷落,不胜寂寞。眼见“中兴”大业无可挽回,他这才叹出了心头抑郁了三十多年的长气,愤懑地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凃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 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一净室。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箿,亦可支吾对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箿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曾经发动自己的幕僚们造势吹捧,树立里程碑,说自己的“洋务新政”是清朝的“同光中兴”。三十年间,从国外进口了洋枪洋炮;搞起了军械工厂、织布局、广方言馆、同文馆;新设总理衙门,练出了北洋、南洋水师,像是建立了一套新式事业。结果甲午海战,一日而败,“中兴之师”被证明是一只“纸老虎”,李鸿章再也不能粉饰下去,只能承认自己是个“裱糊匠”,大清朝不过是“东贴西补”的“一间破屋”。本来想启动最新的外交成果,请美国调停、贷款、兴业,再次“振兴中华”的方案,又不能实现。都说是湘、淮军人“屡败屡战”,最能打烂仗,李鸿章碰到最后的钉子,彻底灰心了。

贤良寺里的反省

李鸿章并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但他在垂暮之年的一声浩叹,是真实的。李鸿章也不是一个有学问,会思考的人,但赋闲在北京贤良寺,他却思考了“同光中兴”的失败原因。几十年里,他打仗、办外交,没有时间思考。难得的空闲,跌宕的经历,加上他依然灵便的头脑,他的回忆与思考本来应该对正确认识中国之命运大有俾益,非常可惜的是,他还是那副“思拙于行”的秉性,卷入太深,反而不能洞穿他的时代。他还是把积怨都发泄在翁同龢为首的“清流党”头上,个人恩怨把他的思考框住了。

政治斗争总是包含很多个人恩怨。甲午年,李主和,翁主战,翁李矛盾不可开交。据说,战前李鸿章和小村寿太郎谈判,谈妥用一百万两银子作赔款了结 “东事”(中日朝鲜争端)。因为翁同龢的“帝党”“主战”而放弃,结果导致战后赔款二万万两。“主和”的李鸿章感叹地说:“小钱不花,要花大钱,我亦无法。”“和”、“战”两派的个人恩怨确实存在,历史研究不能忽视个人恩怨。我们不把它们作为审视历史时的终结,但却是要承认它们是事件的开端。

《纽约时报》说李鸿章要“请辞”的报道,有一点不确实。赋闲在贤良寺,李鸿章决不辞去总理衙门的职务,他要与老对手翁同龢耗下去。一天,袁世凯登门为翁同龢说项,请李鸿章辞职,李鸿章大骂说:“你告诉他,叫他休想。…… 我一息尚存,决不无故告退。决不奏请开缺。”李与翁的矛盾,往复几十年,积怨极深。被困在家中的李鸿章,把“洋务运动”失败的原因,归结为翁同龢为首的“清流党”的“言官”、“词臣”们。他对伺候在身边的人说:“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前明之亡,即亡于言官。”李鸿章的意思是说,翰林院这些动口不动手的“言官”们只会唱高调,不切实际。

翁同龢与李鸿章有几十年的个人恩怨。有一本坐观老人的《清代野记》,记录“翁李之隙”,说苏州人和李鸿章特别地合不来,说者自有掌故。那是1863年,淮军攻克苏州,在拆毁李秀成忠王府一座歌颂太平天国的牌坊时,发现有翁同龢、潘祖荫、彭蕴章等人的题名。李鸿章命令追查这几位苏州京官的通匪案。尽管事后知道这是苏州乡绅冒名,但他已经和这几位有权势的苏州京官结下怨恨。翁李矛盾,起源于此。

这一层恩恩怨怨中,翁同龢等人看不惯李鸿章的因素居多。虽然拔扈,但很实际的李鸿章倒是不计较与苏州人交朋友。他交上的一位在野的苏州朋友,对他的事业起过关键作用,甚至超过他的老师曾国藩对他的影响。这个苏州人就是当时躲避太平天国战乱到上海,帮着李鸿章和租界洋人接上关系的冯桂芬。在1860 年代的上海,冯桂芬是唯一有“进士”和“翰林”头衔的人,是地位最高的士大夫。李鸿章领淮军到上海后,和冯桂芬“共事最久,知之最深。”李鸿章在《筹议海防折》里的名言,说中国正经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正是冯桂芬《校邠庐抗议》的观点。李鸿章的种种“洋务”,也都是他的主张。1874年冯桂芬死后,李鸿章曾上疏,要求在苏州建立专祠纪念。

李鸿章是安徽合肥人,虽是进士出身,可是驾驭三军,杀人无数,官做得再大,难掩有一股“痞子气”。翁同龢是常熟人,属苏州,状元出身,一门显赫,温文尔雅,深文周纳中藏着玄机。这两种人常常搞不到一起,翁常熟不喜欢李合肥,个人秉性不同很重要。李鸿章如何的“痞”,可以举一个例子。那年,给同治皇帝办丧事,满人中堂灵桂的舆夫把轿子停在大堂。李鸿章的舆夫不服,说: “此我们中堂停舆处,尔何人敢停?”对方说:“我家亦中堂,且满中堂位在尔中堂上。”这边又说:“非我中堂,尔中堂尚有今日耶?”言下指大清朝全靠了李鸿章的维持,否则满洲人早就完了。下人们很快把争端提升到“满汉相争”的高度。仆人动粗,李鸿章也不文雅,双方要打将起来的时候,李鸿章的发话很是 “痞子腔”:“让让他,让让他,不要惹动癫狗乱咬人,不是玩的。”“癫狗” 是谁?满洲大人们嘛!他怎么敢?

合肥李的“痞子腔”,是他自己透露的。就在1896年的贤良寺里,吴永记录了他经常和客人讲的一段旧话,几乎承认他的外交手段,就是和外国人胡搅蛮缠,用他的话,就是打“痞子腔”。当年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斩了20个闹事民众,抵偿了20个被杀的外国领事、传教士和商人的性命,派了当事人崇厚到法国道歉。曾国藩对外国人以诚相待,朝廷内外却是一片非议,大骂“卖国”。北洋鼎沸,连湖广会馆里他的题匾也被砸了。清廷不得已调他下南洋。由李鸿章北上,接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掌管外交。交接之日,师徒俩的对话非常精彩,可以抄录来作为李鸿章平生个性和外交思想的印证:

曾国藩:“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我今国势消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错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打配做何主意呢?”

李鸿章:“门生只是为此,特来求教。”

曾国藩:“你既来此,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

李鸿章:“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盖皖中土语,即油腔滑调之意)。”

曾国藩以五指捋须,良久不语,徐徐开口说:“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

李鸿章急忙改口:“门生信口胡说,错了,还求老师指教。”

曾国藩捋须不已,久久才说:“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貃,这断不会有错的。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分,总是站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 总靠得住一点。”

李鸿章口口声声地表示:“我是要传他(曾国藩)衣钵的”,表示他不会象左宗棠那样叛出师门,另立山头。其实,李鸿章和曾国藩完全是两种德性,两副脾气。比如说,对于象“汉奸”、“卖国贼”这样的骂名,曾国藩本着一个“诚” 字,诚惶诚恐,很难承受。“天津教案”后,曾国藩被人痛骂,“外惭清议,内疚神明”,郁郁寡欢了一年多,死了。相反,李鸿章顶了三十多年的“卖国贼” 骂名,仍然我行我素,没心没肺地活着。曾国藩曾经说他的用人之道,说用人要防“二气”,一种是湖南人的“土气”,另一种江浙人的“官气”。李鸿章这个人,既不是“土气”,也不是“官气”,他这个合肥人是“痞子气”。

历史表现为个人恩怨,但又不能归结为个人恩怨。李鸿章的敷衍粉饰,就在于他每每把“同光中兴”的失败,都归结为朝廷中央的政敌们滥施恩怨。他们把湘、淮军督抚们在各地举行的“洋务运动”的艰难曲折,都归结为朝内保守势力的阻挠,这是曾、李一派人物的惯常说法,是他们集团内部的共识。曾国藩曾有一通《复李中堂》,其中说:“自宋以来,君子好痛诋和局,而轻言战争,至今清议未改此态。有识者虽知战不可恃,然不敢一意主和。”书中提到的“君子”,就是指在朝中都察院“清议”的御使大夫们,“主战”派的首领就是翁同龢。他们总是催促说,“练兵”几十年的湘淮新军应该上阵“试枪”了。湘淮军将领们则保守实力,不愿开战。对于这一点,李鸿章说的很清楚,中央这样做,是针对李鸿章尾大不掉的权力。为了约束湘淮军的军权,中央时时掣肘。李鸿章在《与郭嵩焘书》,暗叹苦襟地说:“都中群议,无能谋及远大,但以内轻外重为患,欲收将帅疆吏之权。”

曾国藩、李鸿章都简单地认为“言官”们只读书,不做事,不懂“洋务”,专门与他作对,使他们的“同光中兴”毁于一旦。把“洋务运动”的失败,归结为“保守派”的顽固,这样的说法,为很多人接受,其实似是而非。最不能解释的就是翁同龢、张之洞、张謇等人的洋务主张和实践一点都不逊色。“洋务派” 的首领们虽然求“变”,但都没有很好的想过,中国的制度出了大问题。

1864年,李鸿章给总理衙门的信中说:“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领了淮军以后,他换成了一副兵坯头脑,眼睛里除了枪炮,就是弹药。三十年过后,到了1896年,他基本上还是这种想法。中国的前途,是否有一条从制度上根本改革的道路,他们湘淮军集团和宫廷内部各个集团的矛盾症结在哪里,他没有仔细考虑过,也不作此想。

一年多前在日本马关春帆楼谈判《马关条约》,甫坐定叙旧寒喧的时候,日本的“改革之父”,李鸿章的老对手伊藤博文宰相以战胜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谈到日中两国的政治体制在 “明治维新”和 “同光新政”以后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伊藤假意奉承说:“日本之民不及华民易治,且有议院居间,办事甚为棘手。”言下之意是说李鸿章,你们专制政体,权力很大,谈判可以说了算。不象自己在日本,民主政体,有议会里的议员们牵制着,回旋余地不大。李鸿章可能知道这是伊藤博文在利用日本议院民主政治和他讨价还价,争取有利的谈判地位。但是,他不明白伊藤博文还是在炫耀他们的政治体制改革成就,有了中国没有的 “三权分立”民主政体。李鸿章落入圈套,本能地说:“贵国之议院与中国之都察院等耳。”李鸿章在伊藤面前又一次暴露他和都察院的“御史”和“言官”们的纠纷,也暴露了他对现代政治的无知。他还是把“清流党”否定他的和议计划,搁置他的洋务预算,都看作个人恩怨,并不认为清朝的体制出了大问题。不料伊藤接下去就嘲笑中国政治的落后,指出清朝这次战败,正是在于“同光新政”缺乏日本那样力度的政治体制改革。他说:“十年前曾劝(中国)撤去都察院,而(李)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汉时,由来已久,未易裁去。”伊藤博文洋洋自得于“脱亚入欧”的政治体制改革,李鸿章则还是怀抱着湘淮军体系崩溃后的个人沮丧,两副神情,完全是在两个不同层面上显扬。

李鸿章和伊藤博文的以上谈话内容,被上海报人蔡尔康辑录成《中东战纪本末》,即刻发表在基督教广学会出版的《万国公报》上。其中透露了很多李鸿章甘处下风的失态话语,诸如说到中国的“新政”施行不当,不如日本,李鸿章竟然会觍着脸说:“中国请尔(指伊藤博文)为首相何如?”伊藤博文也居然会大言不惭地说:“当奏皇上,甚愿前往。”中国人可以请英国人训练海军,可以聘美国人顾问外交。但是,请日本人来做首相,这种玩笑怎么也都开不起。李鸿章的“痞子腔”打到这份上,实在出格,自然引起中国读者极大的羞辱感。

名相功业的挫折

世界近代历史上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十八世纪是“皇帝的时代”,世界历史由几个专制君主统治着。在法国是“太阳王”路易十四;在俄国是“改革家”彼得大帝;在普鲁斯是“开明专制”的腓特烈大帝;在中国就是完成了“满汉一体” 的康熙皇帝。然而到了十九世纪,历史一下子转变成了“宰相的时代”,宰相们大有作为。在法国是“第一执政”拿破仑(后来称了皇帝);在奥地利是“神圣同盟盟主”梅特涅亲王;在德国是“铁血宰相”俾斯麦;在日本是主政“脱亚入欧”的伊藤博文;在中国,勉强能够被列入名相之列的就是“中堂”李鸿章。

历史上还有一种现象,一个时期的政治家往往集中出在一个地方的人群中。由于淮军在清末政局中的崛起,许多安徽籍将领,凭“子弟兵”的关系,从李鸿章处领到了各省督抚和知州、府、县的位置。清末政坛上,出自湘军的“湖南帮” 和出自淮军的“安徽帮”,与传统靠科举正途,苦读、考试和磨勘慢慢爬上来的 “江浙帮”形成文武对应,朝野呼应的局面。湘淮系里也有不少江浙籍的大幕僚,如丹徒马建忠、无锡薛福成等;翁同龢为首的“江浙帮”也包括有其他省份的士人,如南皮张之洞、丰润张佩伦等。同光时期官员的湘、皖、江、浙、直隶等地籍的分别是明显的,但也并不是绝对的。只是形成一定程度的地籍观念后,当事人也是更乐于从“地望”的角度看问题。

日本也有类似的情况。由于伊藤博文在日本政坛的崛起,他在关西的家乡,山口县长门地方(靠近当时中日谈判地点马关镇附近)出了一大批政治家,也都占据了日本政坛要津。1895年4月10日,马关镇春帆楼上,李鸿章和伊藤博文举行第四次谈判,闲谈中李鸿章又莫名其妙地自摆了一个下风,奉承伊藤,有如下一段话:

李鸿章:“长门乃人物荟萃之地。”

伊藤博文:“不比贵国湖南、安徽两省所出人物。”

李鸿章:“湖南如贵国萨斯马,最尚武功;长门犹安徽,然不能比,所逊多矣。”

伊藤博文:“此次败在中国,非安徽也。”

这又是一段匪夷所思的对话。伊藤博文奉承中国的“湖南帮”、“安徽帮”,李鸿章又说人才所出,安徽不如长门。最后还是伊藤博文安慰李鸿章,甲午战争日本胜出,但是“安徽帮”不需要为全中国的失败担罪名,淮军将领们是在代表中国作战。中日两国宰相,固然是拿着各自的“地望”来开玩笑,轻松谈判气氛。但是,地方的帮派势力确实是中日两国政治格局中的真实存在,湘系、淮系,主持着晚清中国的军事和政治,这是很明显的事。

这番谈话表面轻松,拉扯各自的“家乡话”。但是这番说话,实在是切中中国政治要害。中央政权的地方化分割,是清朝政治的一个新问题。“湖南帮”、 “安徽帮”在“太平天国”以后的猛然崛起,导致了清朝政治的极大变数。象很多没落的王朝一样,清朝走过了“康乾盛世”之后,统治基础日渐薄弱。用200 万满人,加上蒙、汉八旗的少数人口,统治着一个庞大帝国,无论如何是不够的,必须往下层社会寻找新的支持集团。湘、淮军集团,是清朝不能不用,却又不得不防的大势力。

清朝入关时,“八旗”兵、“绿营”军横扫中原,马踏江南。占领中国后,他们是军政合一的统治阶层。“八旗子弟”在清中叶开始腐朽,被太平军一冲而垮。这时候,曾国藩、李鸿章领湖南、安徽地方民兵性质的“团练”,揭竿而起,死缠烂打,最终力挽狂澜,攻占“天京”,成为能够救清朝于不亡的主力军。战后,湘、淮军没有解散,全编制地转为清朝的正规军,分派到各省担任防务。在随后的“洋务运动”中,湘淮军用洋枪、洋炮、洋舰、洋操武装起来,直到甲午年间被打败。此后,又收拾败军,编练成伍,号称“新军”。1864年到1911年,清朝剿灭了太平天国后,就是靠着湘淮军,赖以维持了最后的不算短的四十几年。

从“无湘(淮)不成军”的现实看,剿灭“太平天国”以后,清王朝的依靠力量已经从满人八旗贵族阶层,全面转移到汉人地方士绅群体。大量汉族官员充作封疆大吏,更有象曾国藩、李鸿章这样的“功臣”进入中央决策层。军事上更是不得已地将防务大权向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的湘、淮军拱手相让。西太后和光绪皇帝,“孤儿寡母”,几乎全是靠宫内外的一大群汉族官员士绅维持。问政于汉人,这固然是扩大了清朝的统治基础,但也是清朝满族人最放心不下的一个心病。

乾隆年以后已经渐渐消弥的满汉矛盾,在光绪年间又以非常微妙的方式潜滋暗长起来。满朝文武,除了大群的江南读书人之外,又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湖南、安徽将军。北方的满族将军们,对南方的“洋务”一窍不通,颟顸懵懂。有些守在东三省看管清朝龙兴之地的满洲将军,居然不知道南方在同治年曾经被汉人颠覆,这些人怎能依靠。现在,最高阶层的满族统治者需要担心,汉族大员们会不会有朝一日合起劲来,推翻满清,建立自己的王朝。这一点并非多虑。如果湖南人的“湘军”,加上安徽人的“淮军”,已经占据了江南各项税赋,再联络朝内外的官员,齐心协力,并且敢于放胆一搏的话,清朝就完了。

改朝换代,汉族人当皇帝,这个话题,湘、淮军大营里也不是没有议论过。《清代野史》记载“彭玉麟有革命思想”。当时曾国藩手下悍将,衡阳彭玉麟攻克安徽,大江南北都在湘军麾下。他列队江边,迎接曾大帅沿江东下。船未靠岸,就差仆人递上一封无头无尾的密信,内只十二字:“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据说当时曾国藩说的是:“不成话,不成话,雪琴还如此试我。可恶!可恶!”把信撕碎了,团起来,吞咽了下肚。湖南人劝曾国藩当皇帝,不止一人。湖南文人王闿运撰写《湘军志》,得罪湘军,当初他和湘军统领曾国藩谊兼师友。一日在大营中,两人隔案对谈,王闿运曾劝曾国藩自己当皇帝。据传曾国藩当时顾左右而言他,而帐中人事后在曾国藩积尘的案桌上,发现用手指写满了“妄” 字。曾国藩大约真的是不敢称帝,但他的手下和身边,有这种声音,终究传到了北京。1864年以后的西太后,确实有理由害怕在那群粗朴冲动的湖南人中,或者另一群因为军功而虚骄起来的安徽人中,新出一个洪秀全。

曾国藩从湘军中分兵,在上海建立淮军,树立安徽人李鸿章的威信,就有减轻西太后对他猜忌的意思。后来翁同龢的“清流党”支持左宗棠的“塞防”,对抗李鸿章的“海防”,也有分化湘淮军的意思。清朝的湘、淮军将领“拥兵自重” 的局势,连外国人也看得清楚。在上海,“洋枪队”的将领,美国人华尔 (Frederick Ward),也曾在军帐中劝过李鸿章。劝说清朝已经无可救药,他自告奋勇去外国招兵买马,联络各国的外交支持,扩充“洋枪队”,请李鸿章当皇帝。梁启超的《李鸿章传》:“戈登曰: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除非君自取之,握全权以大加整顿耳。君如有意,仆当执鞭效犬马之劳。鸿章瞿然改容,舌矫而不能言。”戈登劝李鸿章当华盛顿,自己想当那个参加美国独立战争的法国人拉法耶特。但是,李鸿章也是用他的“痞子腔”,打哈哈地拒绝了。确实,1864年前后,清朝岌岌可危,充满了“改朝换代”可能性,要是曾、左、李联手抗旨的话,他们是可以取清朝而代之的。

曾、左、李忠心拥戴清朝,对此,西太后虽然常常感激涕临,但内心却不得不防他们。提防之策就是起用满人,进入要津。西太后任用自己的亲信恭亲王奕訢主持总理衙门就是第一策。“鬼子六”奕訢受到满贵们的妒嫉,但满人中如此公之能够任事的却绝无仅有。无奈,西太后就只能在汉人之中玩平衡。利用翁同龢等“言官”、“词臣”,组成的“清流党”,不断地参奏、弹劾地方大员,在中央牵制湘、淮军封疆大吏的行动。分化曾、左、李,利用“海防”、“塞防” 之争,拉拢湘、淮军旧将,效忠于西太后个人。种种伎俩,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曾国藩、李鸿章在“洋务”活动中束手束脚,不能放手大干的主要原因。

“翁李之隙”开始表现为“清流党”和“洋务派”的矛盾,几十年里,为了各种大小事务,两派常常是对着干。在甲午战争的时候,翁同龢和光绪皇帝组成“帝党”,主战。李鸿章和西太后主和,人称“后党”。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关系,使得任何变革现实的措施,都遇到很大的麻烦。高喊“同光中兴”、“振兴中华”的口号时,他们都没有分歧,可是对于具体的项目、帐目、人事和外事,争得不可开交。内廷说是,外朝说非;外朝说是,内廷说非,完全是历朝历代的“党争”形势。以至李鸿章在《与友人书》:“清议之祸,与明季同出一辙,果孰为之耶?”情况确实和明朝万历、天启、崇祯年的“党争”非常相似。李鸿章的“名相功业”不如伊藤博文,中国的变法、维新,始终不顺,原因就在于清朝不正常的政治格局。

评价李鸿章

从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国”被剿灭,到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战争”失败,清朝有三十年的相对稳定时期。这个王朝看上去还能维持,局部地区和某些方面还有些新气象,史称“同光中兴”。他在同光之际日益尖锐起来的满汉矛盾中,一直维护着清朝。1896年,“中兴”大业已经凐灭,息影家中的李鸿章还想帮着满清接续香火,却忽然被抛出政治权力的中心,权势全无。“四十年来,中国大事,几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系”(梁启超语)。从一个人能够看到一个民族的四十年,这样的人物,后人们无论如何也是应该重视,不能忘记的。遗憾的是,对于李鸿章至今并没有一个比较公正的评价。

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关系到李鸿章的地方很多。历史学家有评判特权,而学者们本能地喜欢用评价的态度做学术研究。更通常的是,学者往往会把自己的研究对象不分主客地与自己的好恶混在一起,把当时人们的纠纷和后来人们的意识形态纠缠在一起,结果越研究越糊涂。“汉奸”、“卖国贼”是当时“清流党” 和“帝党”的谤议。后世学者又用民族主义理论,编织了一顶“反动派”的帽子;二十世纪中国新的“改革、开放”运动展开以后,十九世纪欧美政客们封给李鸿章的“中国改革家”的桂冠,又渐渐地戴回他的头上。其实,政治人物的评价是不能脱离政治环境的,政治人物的个人品行,个人恩怨,只要无关大局,是相对次要的。比如我们可以津津乐道地说:“曾国藩是伪君子,李鸿章是真小人。” 但这种品评对我们理解晚清历史,并无太大的帮助。要探究清朝历史误入歧途的根源,还是要回到那个环境中。

一定要评价,还是梁启超的评价比较中肯。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去世。 12月26日,梁启超草就了一部《李鸿章传》,他说李鸿章是:“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内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日责人昧于大局,而己于大局先自不明;日责人畛域难化,故习难除,而己之畛域故习,以视彼等。犹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也。……吾故曰:李之受病,在不学无术。故曰:为时势所造之英雄,非造时势之英雄也。”李鸿章既以“洋务”与西太后、光绪皇帝、翁同龢师傅,以及众多分分合合的“言官”、“词臣”们周旋,同时他自己也是被满清王朝玩弄于股掌之上。梁启超说:“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同光之际的问题,不是李鸿章才干不堪大任,也不是李鸿章私心有所贪得。而是同治以后纷乱的政治格局不同于对岸上下一心,“尊王攘夷”的日本。在表面各种舆论集团的背后,隐藏着深刻的满汉矛盾,西太后对“曾湘李淮”的拉拢和猜疑,注定了中国的现代化事业只能以艰难地进一步,轻易地退两步的节拍前前后后。

一八九六年底,李鸿章要退出政坛的消息,在国际社会不胫而走,最失望的莫过于美国人。刚刚三个月前,李鸿章作为美国历史上接待的最高规格的中国贵宾,受到了极其隆重的接待。他们称之为“李中堂”,连带的头衔还有“清国总理”、“外务大臣”、“北洋大臣”和“直隶总督”。为人臣子,李鸿章已经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美国人想当然地把这样的权势者当作中国的脊梁,美国的朋友,今后谈判的对手,指望他能够成为美中关系的推动者。不惜赞美之词的美国人,还在《纽约时报》上给了李鸿章好几顶封号:“军事家”、“政治家”、“金融家”和“外交家”。这样的评价,其实是掺了水份的评价。这不是单给政治家个人的,而是给清朝加油,给中国打气。

李鸿章死在一九O一年,死在“义和团”之后北京的愁云惨雾中。拖着79岁的老病之躯,四方奔走,八方哀求。九月七日签定了《辛丑条约》;17日把八国联军送出城;十月六日把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迎回宫;十一月十七日,他就撒手人寰了。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代枭雄——李鸿章在北京死了。李鸿章的身子死在辛丑年,他的事业却早在甲午年就死了。一八九五年,李鸿章的“中兴梦”、“强国魂”,就已经在“黄海之战”中灰飞烟灭了。余下的几年,洋务干将一个个凋零,朝政一点点起色都没有。最后是北方拳民和愚昧满人一起胡闹到不能收拾,才又一次请出李鸿章。

辛丑时,李鸿章出山谈判,和老“清流”张之洞共担危局。他已经没有力气和他的老政敌争论了,遇到分歧,他只息事宁人地说:“香涛(张之洞)作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耳”。张之洞还是不依不饶,反唇相讥地说:“少荃(李鸿章)议和二三次,遂以前辈自居乎?”这两句对话,随口说来,反成绝对,是非常工整的“对子”,清末社会传为佳话。今天看来,时至一八九六,清朝“自强”无门,跌入深渊;无奈而战,战而不胜,最后只能“议和”,这场四十年的大结局,全社会要负责任。把全部责任都推由李鸿章来承担,骂他是“汉奸”、“卖国贼”、“投降派”,别人都没有份,卸掉了自己的责任,这种评价,确实是太过分了。

江棋生:左得出奇的青岛二中校方

4月9日,美国杜克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王千源在校园中就西藏问题进行了独立表达。这一行使基本人权——表达自由权的行为,竟然使王千源的母校——青岛二中校方作出了比愤青还要愤青的过激反应:将王千源的毕业证书作废,不承认有王千源这样的学生。

青岛二中校方的上述姿态,已经不能用国人耳熟能详的“宁左勿右”来描述,而是实在左得离谱、左得出奇了。幸亏海风常吹、风光秀丽的青岛没有养育更多如此犯混的人,否则的话,王千源的小学母校也将效仿青岛二中,将王千源的小学毕业证书作废,与王千源坚决划清界限;王千源出生时的妇产医院,也将声称她的出生证明作废,不承认有王千源这个人在她们那里呱呱坠地……

不知青岛二中校方想过没有,他们如此左得出奇,本身的麻烦事也将没完没了:这个中学得专门设立一个毕业证书追缴委员会,以后哪位校友成了不孝敬父母的逆子,就声明将他的毕业证书作废;哪位校友扔了中国护照,誓言忠于美国宪法、换了美国护照,就发声明,开大会,加强“爱国主义教育”;哪位校友包了二奶,发声明;哪位校友成了陈良宇、杜世成那样的贪官,发声明……总之,不到盖棺论定,事情就不能算完。

在世人瞩目的王千源事件中,青岛二中校方如果仅仅是宁左勿右,而不是左得如此离谱,我本不会专门为文去说他们。因为谁都知道,宁左勿右是中国官场乃至中国社会的一条潜规则。例如,距今整整31年前的4月27日,即1977年4月27日,年仅31岁的华东师大物理系毕业生王申酉被当局“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据史料记载,当时的上海师大(华东师大)校方于1976年9月10日将王申酉捕送普陀区公安分局,并于同年10月24日向公安分局补送正式公文,文中称:“王犯申酉,罪行十分严重,实系一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他死不悔改,在全国人民哀悼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时候,书写恶毒攻击毛主席的‘万言黑文’,要求从严惩处,建议判处死刑。”应当说,对杰出青年思想家王申酉的惨遭杀害,华东师大校方的确难辞其咎。但是,在“两个凡是”畅行无阻的当时的中国,显得十分残忍的华东师大校方的态度却不能算左得出奇,只能算宁左勿右。在我看来,在31年后的当下威权中国,青岛二中校方若为自保而宁左勿右,那么,内部表态狠批王千源、公开保持沉默就完全够了,书记和校长不仅不会有下岗之虞,还能安然坐望向上升迁之道。如果不是脑袋进水,吃错了药,他们根本用不着发动全校师生都去恨王千源,更不必政治挂帅、于法无据地宣布废了她的毕业证书。

左得出格、左得可悲的,除青岛二中现在的校方算一个之外,我的母校——中国人民大学1990年时的校方,也算一个。当时,我被关在秦城监狱“收容审查”半年后,北京市公安局预审处向人民大学校方表明要将我释放回校的意向,不料却遭到校方的严词责难:为什么大学生有被逮捕的,硕士生有被逮捕的,博士生你们就不逮捕?在当时的情势下,一般的单位都持宁左勿右的态度,他们决不会主动向公安机关提议放人;但也不会左到回绝公安机关要放人的意向,而是乐得顺水推舟,化大为小。人民大学校方的出格之举让预审员、管教员大惑不解,并进而公然为我打抱不平,当着我的面数落他们太缺德,生出的孩子没屁眼。他们说:没见过人民大学这样操蛋的单位,把自己的学生硬往火坑里推!他们告诉我,不是心中太窝火,他们是不会违反纪律向我透露的。

与青岛二中相比,我的中学母校——江苏省常熟市中不仅没有左得出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挑战了宁左勿右的潜规则。我是一个因“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这种怪吓人的罪名而被当局判刑的人,在如今的青岛二中校方眼里,我将不是妖魔胜似妖魔;我的中学毕业证书被作废10次,都不见得能消弭他们的莫名之恨和惴惴不安。而我的母校呢?她不仅绝不作否认我为校友的非分之想,而且在举办80周年校庆时,还颇显情理、合乎礼仪地接待了我。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精美的校庆纪念册上,有一幅当年团委、学生会干部的合影照,母校校方并没有对之进行政治化的技术处理,故意将我的影像唯心地抹去,而是尊重事实,保留原貌。

青岛二中校方有媚官、媚俗之心,本属当下中国寻常事,无可厚非。但这一次,我觉得他们像是走火入魔,刻意地、狂热地献媚当局、讨好愤青,做得太不得体了。其实,在如何看待王千源的问题上,他们有权拥有自己的选项。他们可以不承认“王千源是青岛二中的骄傲”,也可以不喜欢她,不爱她,但却无权让“全校的师生都恨她”。同样的话,我也想拿来奉劝西藏自治区党委书记张庆黎,他本人可以不喜欢达赖喇嘛,但却无权让全体西藏人民都恨达赖喇嘛。那样做,不仅将是竹篮打水,而且徒然自取其辱。

2008年4月27日 于

北京家中

(自由亚洲电台4月29日播出)

鬼今:我看八十年代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画匠给主人画幅写真像,画完了有些自鸣得意地说,你拿到街上问问人,看画得像不像?这被写真的顾客觉得主意不错,于是把画拿到街上,碰到第一人就问:“您觉得哪一处最像我?”得到的答案是头上戴的方巾最像。遇到第二个人,那顾客又问哪一处最像?这人回答说:衣服最像。等到碰见第三个人,站在一旁的画匠忍不住跳出来提示说:方巾衣服都有人说过,不用再说了,你只说形体如何?那人犹豫半天说:胡须最像。

2006年出版了一本书叫《八十年代访谈录》,书里面访谈的对象自然全是八十年代在文学、艺术、学术各个领域中曾经名动一时的风云人物。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访谈者的行为是在严肃地印证着那笑话的真实。我猜想,那访谈者心里肯定已经预先勾勒出了一幅八十年代的画像,很想从这些名人嘴里印证她想象中的八十年代“形体”的完整性,这从她洋洋洒洒带有明显导向的提问中看得出来,就像那画师带着那幅画去大街上发问的动机有些相似。可那些名人好像并不十分配合,众说纷纭地没人说出个“形体”来。于是,当我读完了这本书后,“八十年代”从这些名人嘴里也就自然变成了“方巾”、“衣服”和“胡须”。

名人们谈了不少“方巾”、“衣服”和“胡须”,如八十年代相对亲密的人际关系、吸取知识的饥渴神态、探索电影的激情与冲动、朦胧诗的圈子、摇滚的反叛。但八十年代没有形状也由此变成了必然,道理并不复杂,因为当你描出了再多“方巾”、“衣服”和“胡须”的时候,也还会有人注意到鞋子、腰带甚至是衣服的纹饰,这样描下去就会没完没了。相反,更多的特征也可能在不断忽略中流失和遗漏,且不说八十年代的知识圈都有人人自称英雄的习惯,访谈录就不知漏掉了多少英雄的画像,当然会惹出各种不满和非议,非议的理由即是这些人能代表八十年代吗?可我又觉得,八十年代的可爱恰也是满目飘动的“方巾”、“衣服”和“胡须”,而不是预先被画好装饰在我们头脑中的一幅惟妙惟肖的完美形象。

“八十年代”总是被一股淡淡的怀旧心绪所笼罩着。怀旧是当代知识人的一个通病,也是现世各种时髦散文的基调,除了上海外滩的灯红酒绿,就是民国旧文人的倜傥风流,那笔调几乎一律的浓妆艳抹,招人厌烦却观者多多。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八十年代”也不幸加入了这个行列,变成了遗老犹唱后庭花的对象,进入了怀旧消费的时尚行列,只不过加盖上了一个“反思”的耀眼夺目的大红印章。

我们可以感觉到,访谈者努力想从受访者描出的“方巾”“衣服”和“胡须”中拼贴出“八十年代”的整体画像,但这个努力显然是失败了。但我庆幸这个失败,因为我们一旦看不到“八十年代”那些具体的“方巾”、“衣服”和“胡须”,那么它的魅力就会顿然消失,不复存在!

何以如此说呢?“八十年代”的魅力就在于它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不确定的政治走向,不确定的经济前途,不确定的文化变革,不确定的人生选择。又有太多的可能:姓社姓资的可能,民主自由的可能,调侃主流思想的可能,甚至是性解放的可能。那味道有点像晚清的乱世,也有那么点民国兆始时没皇帝管着的撒欢和散漫。我还记得第一次看人体画大展,人们遭遇女性裸体时最初的羞涩表情,和犹豫片刻蜂拥贴近观画时的那种饥渴感,冲动而又茫然。

可这些不确定在九十年代以后全都消失了。当裸体画进入网络可以随意浏览时,人们的视觉开始麻木。倘若那画师拿着“九十年代”的画像到处问,得到的回答恐怕就不是“方巾”和“胡须”了,而是“像美国”、“像某个西方大师”或者“像麦当娜”,再说得严重点,“美国”和“西方”不是“方巾”和“胡须”,而是那画家所提示的“形体”,我们的生活、思想和行为越来越容易从形体上被描绘出来了,可惜那“形体”往往不是我们自己的,因为有人一指认就说这太像美国啦!那太像西方某个人啦!从貌似高雅的学院到低俗不堪的欢场,一系列的生活节奏都可以从中找到依据、线索和偶像。

大家活得是否愉快我不知道,但都活得越发有规有矩恐怕没人否认。因此,我以为,人们怀念“八十年代”,是怀念只能说出“方巾”、“衣服”和“胡须”的那种感觉和时刻。

我还以为,可怕的不在于人们津津乐道于各种“方巾”、“衣服”和“胡须”,或猜测描绘不出“八十年代”的准确轮廓,那恰恰可能是一种时不再来的动人状态。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怀念“八十年代”的人们,或那些在“八十年代”画像里曾经扮演过“方巾”、“衣服”、“胡须”角色供人们指认甚至崇拜的人们,好像也只能活在怀旧的阴影里。

他们或者变成了世俗文化的宠儿,如尼采专家转行大写轻飘飘的人生呓语;原本辛辣犀利的愤青式作家转而对女儿说起了悄悄话;富有诗性雅意的“棋王”变成了影视听觉盛宴的技术写手,等等。他们说是给“八十年代”画像,其实更多谈的是九十年代的失落,颓唐的暗恋中满是英雄迟暮无奈退场的感伤。

“八十年代”好像不是为后来的时代提供了养分,而是为后人掘出了一个思想坟墓。这才是最可怕的,它让我们看不到希望!我们看不出来这些当年扮演“方巾”和“胡须”的英雄们后续的英雄故事,也看不出他们在九十年代以后的表现和“八十年代”有什么连续继承的关系。

陈丹青在访谈中说过,大意是崔永元做过一个怀念老电影的节目,意思是向老一辈致敬,可是这档节目和美国的区别在于,人家好莱坞越怀旧越得意,虽说已不及黄金时代,但仍可有资本对过去怀抱敬意。怀旧是为未来打气,是自信的表现,意思是咱们现在照样可以牛逼。而崔式怀旧则是以悔恨、抱怨的心理在怀旧,怀旧是为了诅咒今天,我们时时能从访谈中嗅出同样的味道。

“八十年代”以后没有延续性,没有未来!这才是怀念“八十年代”的真实理由,也是“八十年代”风云人物退出历史舞台的开始。我只能说,“八十年代”被纳入怀旧的轨道,恰恰昭示的是现世思想的极度贫乏和无奈。

张  裕:中国的网络言论压制

张裕(独立中文笔会)
 

中国于1994年加入全球国际互联网,1995年使互联网投入商业用途。1996年,中国只有不到十万互联网用户,五万联网电脑及一千网站。到11年后的2007年底,这三项都增加了四个数量级,互联网用户达2.1亿,联网电脑达7800万,网站达150万。
 
互联网在中国接入和使用的显著发展,当然至少在技术上改善了包括言论自由在内的人民生活质量。独立写作者,尤其是网络异议人士,原没多少机会在传统媒体发表自己的批判观点,现在能找到多种机会,通过互联网发表作品,比起那些为言论自由奋斗多年的前辈,一般面临少得多的麻烦。
 
另一方面,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警察国家,从未放松警察对网络言论的审查控制,也未减少网络压制。中国“网警”(网络警察)的正式全名是“国际互联网安全监察专业警察”,1996年开始在一些可接入互联网的大城市中组成公安警察的分支。1998年,公安部设立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局,随后在全国各级公安部门设立同名分局、处、科。2002年起,网警开始转为与交警、刑警一样更独立的专业警种,设立省大队、市支队和县中队。中国现有五万多网警,平均每人负责四千网民,各级网警设立了五百以上网站。
 
2006年1月1日,深圳推出“虚拟警察”,将网警的卡通形象人格化,一个男警叫“警警”,一个女警叫“察察”。这对可爱的“虚拟警察”不但各有网页,而且在深圳市的各大网站论坛巡逻,提醒网民注意网上言行,检查网络言论信息,并为告发者提供网络报警服务。到今年2月,全国已有150多城市的网警跟进,使五万以上网站有“虚拟警察”巡逻,并设有 “虚拟警亭” 供网络报警。
 
中国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监禁国。2004年以来,独立中文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记录了79人的83个案例,不包括西藏的系狱者、一个月内的短期被拘者和2004年以前的获释者。其中39人仍系狱,包括4位以前曾获释者;另40人已获自由。83案中因至少部分涉及网络活动而问罪者61案,约占四分之三。在仅因网络活动问罪的31人中,因网言被捕者,第一案发生于2000年6月3日,为四川“六四天网”负责人黄琦,而最近为去年底在北京被捕的胡佳;因网言判罪者,第一案发生于2001年4月6日,为河北的郭庆海,而最近为4月初被判刑的胡佳。异议人士被捕数和判罪数的年度记录最大值,分别是2004年被捕达14人和2003年判罪达19人,此后除2006年判罪数外,统计数目都逐年递减。这个递减倒未必显示网络压制更少,或言论自由有更多改善的趋势,相反更是2003年网络大镇压的结果,也是近年来的网络审查更有效和压制更严厉的结果。
 
在中国仅因网言而判罪是2000年底之后的事。当年12月28日  ,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维护互联网安全的决定》。这个决定是典型的滥用法律,压制网络言论自由。例如:

第二条,为了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以下构成犯罪的任何行为,都将根据《刑法》相关条文追究刑事责任:
1)利用互联网造谣、诽谤,发表或传播有害信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推翻社会主义制度……;
2)通过互联网盗窃或泄露国家机密、情报或军事资料;
……
 
2000年,在这个《决定》被通过之前,包括黄、郭在内有三人仅因网言被捕。2001-2002年,三人都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被判5-10年徒刑。自此以来,仅因网言而定罪的28人中,占86%的24位网络异议人士以此罪名被判2-10年徒刑。这里显示了对网言的一个实际限度:以此罪名定罪的最少网文数,为贵州记者李元龙撰写上贴的《在思想上加入美国国籍》等四篇批判性幽默文字,他在2005-2007年为此服刑两年。
 
其他四案所判罪名各不相同:

马亚莲——仅因在网络上张贴警察迫害她和其他拆迁户和上访者的亲身经历,于2004-2005年以“扰乱社会治安秩序” 罪名被劳教一年半;

李长青——世界报业协会2008年自由金笔奖得主,仅因在博讯新闻网上登出一篇福州市爆发“登革热”的报道,2个月前才服完以“故意传播虚假恐怖信息” 罪名所判的三年徒刑;

师涛——保护记者委员会2005年新闻自由奖和世界报业协会2008年自由金笔奖得主,仅因发给海外中文网站一封中共有关媒体导向的文件摘记电邮,2004年起服以“非法向境外提供国家机密”罪名所判的十年徒刑;

黄金秋——因在网上发表批评文章和组织政党,2003年起服以“颠覆国家政权” 罪名所判的十二年徒刑(后获减刑1年10月),为网络异议活动最重惩罚。
 
中国对网络活动的政府审查和压制,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越来越有效和严厉,尤其是随着雅虎、谷歌、微软、西科等世界信息技术巨头提供越来越多的合作帮助,更强化了中国政府的网络控制。网络异议人士的被捕和判罪,有时还基于互联网公司所提供的证据,如雅虎帮助中国当局至少监禁了四位异议作家——王小宁(10年)、李志(8年)、姜立军(4年)、师涛(10年)。
 
名为“金盾”的公共安全信息管理和监控网络,是公安部自1998年开发的一个国家综合项目,于2002年开始部分运行,2004年完全投入使用,其审查系统由国有互联网服务器供应商的各省分公司、各企业和团体,以多种形式贯彻实施。从此以后,异议观点以至敏感新闻几乎无法躲过审查,而得以在国内网上发表。这样的信息如果出现,很快就会被网站管理员删除,否则相关的论坛或网站就会被关闭,承担责任者就会受到警告。自2006年以来,没有一个独立的政治或社会问题论坛网站能得以存活。另一方面,到中国的海外信息由以“中国万里防火长城”知名的防火墙系统所审查和过滤。该系统以阻止IP地址通过来阻拦其内容,由在中国有限的互联网门户通道口的防火墙和代理服务器组成。当某个特定网站被要求时,它还有选择性的从事DNS下毒。
 
中国网警最引人注目的显现,是他们对网吧的控制,而目前主要在网吧从事网上活动的中国网民多于三分之一(34%)。为了避开网警发现身份,中国许多人通常在那些不需要身份证的网吧内送发政府不能容忍的信息。可是,自2003年以来,越来越多的地方当局指令网吧,要求其所有上网顾客登记真实身份。2004年,中国整顿的二十万网吧中,几乎有一半因各种原因被取缔或关闭,其余的不得不在其系统中装设监控软件,以跟踪用户的网上行动,记录姓名、地址和身份证号,使警方得以进行远程集中监控网络活动。
 
自2003/2004年以来,网警已更广泛地组织起来,发挥更积极的作用,侦查、监视、追踪并压制网络异议言论。因此,越来越多的网络异议人士在很早阶段就被网警查出身份,而在他们的网言达到逮捕或判罪之前就经常被警告和骚扰。许多异议人士被迫采取自审措施,以避免如警方所警告的最终更重惩罚。其结果就是,网络言论自由在中国已被有效压制,即使网络异议人士每年逮捕数和定罪数都有逐年减少的趋势。
 
(2008年4月19日在巴黎《北京2008奥运会:赢得新闻自由》研讨会上的发言)

韩寒:强烈要求世界像朝鲜一样

奥运的圣火在朝鲜很顺利,也是所有国家中唯一没有任何不和谐而声音的。四十万人夹道欢迎,一片和谐。民心甚慰。网络留言了纷纷赞美朝鲜,有人觉得当年抗美援朝的几十万人的伤亡是值得的。患难时候见真情,朝鲜是我们的好兄弟。今年国家多支援朝鲜。还是社会主义国家认识高。大家都这么说。

1:既然朝鲜那么好,我怎么就没有听说过留学朝鲜和移民朝鲜的来着?

2:几十万人的伤亡换来的别的什么我们暂时不能定论,就因为换来了这个,就觉得是值得的?面子和尊严真是比什么都重要。

3:是不是兄弟,患难时候才知道。但我坚持认为,中国现在压根就没到患难的时候,你知道什么叫患难吗。人说你两句,你就患难了?你也太容易遇难了吧。

4:有人说,朝鲜表现不错。可以给朝鲜多一些援助了,多施舍点粮食。这是一种梦回唐朝的心态,也是对朝鲜的不尊重。人家给你面子,你给人家面。对着朝鲜,终于能找到优越感了?

5:这个问题上,我的一些读者岁数都不大,我只能尽量说的浅显。我们判断朋友和敌人真的太简单了。我们将矛头对准西方的政府,但我们要知道,人家上街打横幅,人家媒体胡说八道,人家的政府是管不了的。人家政府已经向我们表示了他们态度,但人家别的地方依然我行我素的,我们指责他们政府面上一套底下一套,不管好自己的人民和媒体。这是不对的。我们不能用我们国家的那套东西来要求别人。我们要求他们的政府做的事情,已经超越了他们政府的职权范围。我们能够统一思想,人家统一不了,这也就是西方世界普遍比较落后的原因。

6:还是那句话,我们要接受不同的声音,不能看到反对自己的就拍死,拍不死的就辱骂,抵制,举国鸡飞狗跳,并以为这就是再给国家做贡献,在给中国人长脸。贡献还是添乱,长脸还是丢脸,这都是未定的事。听到各种各样反对甚至辱骂的声音,是一个国家走向真正强国的必然过程。我们希望国内民主而强大,而国际上全都一股脑对我们充满认可,这是不现实的。

不要希望国内像美国一样,然后世界像朝鲜一样。

7:在一些视频里,有国外留学生在游行的时候打藏独者和藏青会,也有藏青会打留学生,大家打来打去实在很不好看。你在享受别的国家民主权利的同时,你在爱国的同时,注意一下你的仪表。说了游行是会热血上涌的一件事,原本没有那么大仇恨的,一游行就变成不共戴天杀父之仇了。所以游行游到最后很容易走样。人在做,人在看,别动不动就开始干。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别人不给,你不能逼别人给,还是想想自己怎么挣比较现实。怎么说好,反正历来的爱国青年,每次都跑题。

 

花絮——爱国儿童留言一条:

1,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中国没人去朝鲜留学,没人去朝鲜定居?我就想去,怎么了?

2,我们援助朝鲜不是为了面子,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国土,你历史学的阵差劲,没上过大学就是不一样3,CNN不真实报道,我们都看见了,是没到患难的地步,可是这是一种表层的患难,你懂不?很影响我们的国家声誉4,我们并没有在朝鲜找优越感,我们国家现在到哪里都会有优越感觉,我为祖国自豪!

5,西方比我们落后?你了解国际吗?你的意思是西方政府管不了媒体?扯呢,就是政府操作的,不是德国什么总理都不来参加奥运了吗?还替人家说话,卖国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