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路:株连无辜、赶尽杀绝的广州天河法院

郭飞熊是我未曾谋面的朋友,他因为维权事业被广州天河法院罗织罪名判刑五年,判罚金40000元。他的妻子张青和两个孩子由此失去生活来源,特别是6岁的儿子金宝被株连上不了公费学校。老路从朋友处得知此事,受良心驱使发了一个替金宝募捐的帖子。在这个帖子中老路特意说明:这些钱不是支持郭飞熊颠覆政权的,而是给他儿子上学的。还天真地向国保警察呼吁:这个孩子没有学费上学,请国保的“同志们”手下留情。

从发贴之日起,老路多方游说,自己捐了1000元,代一位台湾女同胞捐了1000元,代国内一名有良知的记者捐了100元。将这2100元打到了张青的中国银行的帐户上。据老路了解,澳大利亚一朋友捐了600澳元,香港一人权组织也捐了不少一笔钱,国内的李元龙先生、黄柏林先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网友也都捐了钱,还有一些北美朋友的捐款恕老路无法一一列明。

老路原想,就算郭飞熊“罪大恶极”,应当“千刀万剐”,他的妻子和孩子总是无辜的呀,党和政府总不会连6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再行株连之法吧?万没想到,国保没有出手(透露捐款账号和信息这种龌龊事应该干了),代表正义和公道的天河法官到干了。他们竟然于12月17日悍然冻结并划拨了张青两个账号的善款,连通知都没有。

根据法律,郭飞熊被判罚金是他自己的事,应该由他自己承担缴款责任。张青作为妻子,金宝作为儿子,没有为丈夫、父亲交纳罚金的义务,法院也没有冻结、划拨张青账户资金的权利。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道理。天河法院有何依据执行非被执行人的财产?难道它要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院变成封建王朝的衙门?

以司法的名义赶尽杀绝、株连无辜,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这是发生在我们眼前的无情的事实,这就是和谐中国的真相!

老路送天河区法官们一句话:长存无亏的良心!

这是圣经上的话,你们也有(或者会有)妻子儿女,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人看着,神也看着!

未普:2007年谁对中国进步影响最大

从十二月六日开始,《南方周末》开始了2007年年度人物的评选活动。评选的标准是,看谁在2007年,在推动中国进步方面贡献最大,影响最大。根据这个标准,《南方周末》推出一个候选人名单。这个名单包括以“民主是个好东西”而名震海内外的俞可平、最牛钉子户吴萍、华南虎照片事件中的网民、困在矿井下130个小时自救逃生的孟氏兄弟、阿里巴巴老总马云、最高法院院长肖扬、《色,戒》导演李安、第一位任内阁部长的民主人士万钢、电视剧《士兵突击》中的人物许三多、黑煤窑奴工的母亲,及新近出炉的厦门人。

这些个人和团体对中国进步的贡献和影响,显然各有千秋。俞可平的贡献在于他对民主的诠释,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中共传统意识形态的窠臼。吴萍的影响在于她对政府公权力的挑战和对个人财产权的捍卫。打虎网民则显示了民众的参与意识和监督意识。孟氏兄弟在绝境中显示的求生能力,反衬了政府的无能。马云在诚信严重缺失的环境下,帮助草根企业,建立互信的网络环境。肖扬主张收回死刑核准权。黑煤窑奴工母亲的呐喊,引发了对丧失人性的黑煤窑主的举世声讨。厦门人通过公民和政府的对话,开辟了一条新的官民互动的双赢之路。

有趣的是,在评选活动开始的头几天,许三多排在最前边。许三多是电视剧中的一个小人物,他在剧中表现的那种真诚、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感动了许多观众。可是,他毕竟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民众钟爱这个虚构的艺术形象,可能反映了民众对现实的无奈和失望。

好在没过几天,虚拟人物许三多的风头就被现实中的黑砖窑奴工的母亲们超过。半年前,他们当中的一位母亲,在网络发贴,披露子女失踪的真相,引发了一场席卷全球的舆论风暴。然而,直到现在,除了少数幸运的母亲找到了自己的儿女外,大多数母亲及父亲,仍然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失踪的孩子。他们的足迹所到之处,揭示了中国繁荣的盛世外表之下掩藏的最黑暗、最丑陋、最悲惨的现实。因此许多网民呼吁,应当让这个母亲团体当选,让世界上更多的人听到她们的声音。

最近几天,打虎网民的票数超过了奴工母亲的票数。华南虎照片到底是真是假,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判别,并非难事。但陕西林业厅出于面子和政绩考虑,一口咬定这张照片是真的。对此,打虎网民穷追猛打,锲而不舍,寻找照片背后的真相。最近,中央林业部迫于舆论压力正式介入,要求地方政府对虎照进行全面鉴定。打虎网民相信,虎照的真相已经不远了。在这个事件中,打虎网民和政府对峙,不仅是对政府诚信和专家操守的挑战,也是对民众知情权、参与权和监督权的坚守。

在参与方面,12月20日正式进入候选名单的厦门人,表现得更是可圈可点。厦门人的参与意识反映在PX项目上。这个项目是中央拍板、年创800亿GDP、原本在厦门上马的的大项目。由于近90%的厦门民众反对,也由于厦门市政府公开承认了民意的大多数,PX项目非常有可能迁建。这样的结果,用评论员笑蜀的话来说,是因为厦门市民展示了最大限度的参与,媒体得以最大限度的自由讨论,也是因为政府能够认真响应民意;这种沟通,是对传统的用强力解决社会冲突的统治模式的一种挑战,也是中国走向政治民主的可能途径。

风云人物的投票将于12月27日终止。到现在为止,得票数名列前三名的是,打虎网民58037票,厦门人41786票,奴工母亲18823票。这个趋势显示,2007年《南方周末》的风云人物很可能在打虎网民和厦门人之间胜出。中国的监督民主和参与民主,因此而让人看到了希望。

孙文广:北京密会守灵钉子户李金平

国际中文笔会要在12月22日下午召开餐会,我事先买了21日去北京的火车票,但是出门后,发现有人跟踪,于是我关掉手机,绕弯转乘汽车去了北京,在朋友家暂住等待开会,因为防备警方抓人,所以断绝了和外界的联系。有人说”孙文广去北京后失踪了”.

次日,传来因警方阻挠,餐会停开的消息,我想既然来了北京,就不能空手而归,不妨借机看看朋友。正好几天前李金平给我打电话,说他遇到了拆迁难题。前几年他在家设灵堂悼念赵紫阳,受到打压,我曾在海外发文报道过。我何不去看看他。因为怕暴露行程,所以用马路边的公用电话与他联系,为了保密,不报姓名,只是说事,让他知道我是谁。与他约定相遇地点。见面后到饭店谈话,了解他的拆迁情况。

(一)李金平遭遇强制拆迁

李金平是北京市朝阳区常营乡十里堡村居民,他一家三户,根据《农村宅基地发证审批表》批准,建有私人住宅数百平方米,其中70余平米为赵紫阳灵堂。院里种植树苗一万多棵,登记了《瑞金苗圃执照》,家人以经营苗圃为主要生活来源。

2007年11月15日常营乡政府对李金平下达了通知书,要求在12月8日到16日间腾退原住房及苗圃占地,要他们搬到连心园山区居住,那里住房面积不到原居住面积的一半,苗圃也要上交,拆迁后他家将断绝生路,赵紫阳灵堂也将无法设置。

(二)官商勾结的绿化为名行商业开发之实

在强迫李金平等腾迁的决定书中,腾迁的理由是为了建设绿化隔离带,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现在李金平住房的周围,早已竖起了一排开发商的招租招买的广告。在拆迁后的空地上将建设《非中心》商务花园写字楼。

这里的巨型广告牌上写着”理想中的写字楼、有一百万个停车位”、”非中心只是花园里的四层写字楼”,都说明这里建设的是”中弘国际商务花园”,在李金平待拆的住房附近,”非中心”租售广告到处可见。

现在李金平周围的30户居民已经拆迁完毕,只剩他家一处独院住房,他成了守灵钉子户。我在他的家中和屋外照了相片。

(三)李金平;如遇到强拆,要去天安门自焚

李金平对官商勾结强制拆迁他的住房,铲平他的苗圃,非常的气愤,他说建”商务花园”是官商勾结,坑害老百姓,活动是打着建设公益的绿化隔离带进行。

李金平坚决地拒绝了这种十分不公平的腾迁,在12月5日朝阳区政府又下达了强制李金平腾退的决定书,并传出要在12月28日执行强制拆迁。

他说,如果真要强拆他的住房,他就要到天安门前去自焚,他要与私家房、与赵紫阳的灵堂共存亡。我劝他不要走极端,还是要活着抗争,争取和平非暴力的手段解决当前的问题,千万不能寻短见。

(四)家中的赵紫阳灵堂也要拆

2005年1月赵紫阳去世时,李金平在家中设置前总书记的灵堂,以后常年保留,每年赵的祭日、清明节他都要祭拜,虽然招来不少麻烦,但他始终坚持不悔,他听乡领导讲”赵紫阳的灵堂也要砸了”,非常气愤,他说那样的领导人还有点儿人性吗?

李金平说他欢迎海外媒体前来采访、曝光,把那些丑事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家的电话是(010-65791139)。

2007年12月26日于山东大学(0531-88365021,13655317356)

刘路:我愿陪张青去上访

我是李建强,在网上也用刘路、老路的名字发帖子。我的朋友郭飞熊(本名杨茂东)被广州市天河区法院判刑5年,判罚金40000元,妻子儿女失去生活来源,特别是6岁的小儿子金宝上不了学。受良心驱使我为他募捐,公开了张青在中国银行和中国建设银行的两个账户。据我所知,这两个账户都有海内外朋友的捐款。募捐之初我在网络上说明,此款专用于给孩子上学,与郭飞熊无关。不曾想12月17日,广州天河法院以至执行郭飞熊罚金为由将上述两个账户冻结并划拨。本人认为,广州天河法院执行案外人财产,株连无辜,纯属执法犯法。

鉴于张青在广东无法讨回公道,本人建议张青女士到北京最高人民法院上访,本人愿意作为证人陪同她去上访。

声明人:李建强

二00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欧阳小戎:自然主义美学对党文化的解构

极权的崩塌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是政治上的专制制度土崩瓦解;第二层是计划经济被扫进垃圾堆;第三层是极权文化或曰党文化被肢解抛弃。而在极权瓦解的过程中,其表现大概是党文化先遭到抛弃,然后计划经济宣告破产,最后极权政治崩溃。

在今天的中国,党文化虽然很难再在社会上占据绝对统治性地位,但它仍旧具有强大的渗透力。因为党文化也在进行所谓的“与时俱进”,不断改头换面。在过去,它非常明确地表现为鼓吹阶级斗争和绝对革命性、绝对英雄主义。随着中国逐步走向后极权社会,它也在试图适应后极权社会的特点而变得有些面目模糊。但其本质并没有发生变化,即党文化试图将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将一切引向保障绝对权力的合法性。过去它通过鼓吹阶级斗争达到这一目的,当阶级斗争观念被全社会抛弃之后,它又开始鼓吹帝王将相们的丰功伟绩,鼓吹国家主义,以及鼓吹在个体与个体、群体与群体之间的利益至上哲学等等。

在艺术领域,党文化的核心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这种打着现实主义招牌的艺术“指导思想”。其实质就是形式上的教条主义,内容上的豢养主义。党非常明确地给这种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艺术形式规定了一个宗旨,命令其必须为社会主义制度服务。

是以,艺术领域抛弃党文化,其第一步就是抛弃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电影《苹果》是一部非常优秀的自然主义杰作,堪称中国大陆近十年来最优秀的电影作品。它的主线剧情结构非常简单,在北京城,一位洗脚城的打工妹刘苹果,醉酒后被其老板林东顺势强奸。刘苹果的丈夫,一位擦玻璃的工人,便以此为由向老板要钱。一位擦玻璃的工人当然不是资本家对手,要不到钱。然后峰回路转,刘苹果怀孕了,而其老板娘又不能生育,于是双方围绕这位腹中胎儿做交易,价码高达十数万。为保障生产顺利,刘苹果夫妇从贫民窟搬进老板豪宅内。刘苹果和其老板睡在一张床上,她丈夫则和老板娘三天两头寻些风流。谁料孩子生下来之后,亲子鉴定结果认为孩子是刘苹果夫妇的,与老板无关,于是风波再起。最后刘苹果带着一大包钱和孩子,离开了这个四人世界,把三个倒霉鬼扔在北京城内。

这样的剧情,显然与“和谐社会”的宣传背道而驰。电影的命运也可想而知,它首先遭禁,然后被迫进行五次修改,改动了五十多处,删去二十多分钟(约五分之一),才被允许送到柏林电影节去参展。这些改动,理由都异常荒谬,比如影片原名为《迷失北京》,评审委员认为“北京”一词,具有特殊政治意义,不允许使用,只好改为《苹果》。影片中有一段支线剧情,涉及一位从乡下来京的女孩,不久便去干了卖肉为生的行当。评审委员认为乡下女孩应该纯洁质朴,怎么可能堕落为娼呢?勒令删去支线剧情。

评审委员会一面尽职尽责维护着和谐社会的名声,一面又此地无银。伟大的首都北京城既然具有特殊政治意义,那为什么不能用来做标题?难道是因为即将举办奥运会的北京城不是伟大光荣的?用其做标题会降低了电影的成色?要么城里那些娼妓,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或者各位部长、司长大人的千金们从深宅大院走出,甘愿走进红灯区,为丰富广大市民的性生活,为建设她们父辈们提倡的和谐社会贡献自己的肉体。

评审委员会的委员们非常崇高而且公正,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司、部级大员,什么也不用上心就有资格尽情挥霍纳税人的钱。而娼妓们,当然是堕落的,因为她们中很多人,得把卖肉得来的钱寄回乡下去,供家里的小孩上学,给老人送终。尽管和谐社会需要她们来拉动经济发展,但部长和司长们说你是堕落的,那你就是堕落的。

“现实主义刻画人的本性,自然主义刻画动物的本性。”这个关于自然主义的著名论断似乎有些偏颇,却也离题不远。不过在自然主义的追随者心中,人的本性和动物的本性本是一体的,不可剥裂,动物性是人性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人和动物本无异处。

在电影《苹果》中,我们看不到传统关于人性的描绘,涉及理想、信念、温情脉脉的东西,全都毫无踪影。无论是身为工人的刘苹果夫妇,或是资本家身份的林东夫妇,他们都有存在一些显著的共同点:缺乏个性、缺乏情感、缺乏自我,似乎只存在生物学领域里的性命,而不存在宗教领域中的生命。他们活得都很不爽,哪怕他们疯狂地性交。他们活得都非常缺乏安全感,仿佛身边到处都是捕手和陷阱,并且他们也丝毫不会在意去为别人下一些陷阱以将其猎获。这种艺术思潮和艺术形式在西方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曾经风靡一时,法国的福楼拜和左拉,美国的亨利。德莱赛和杰克。伦敦是这一流派的代表。并且自然主义的倡导者大多是政治上的左派(此处左派指一般意义上的左派,而非中国这种特殊环境下的左派。比如一般意义上,社会主义属于左派,国家主义属于右派,而中国的左派们既鼓吹社会主义又鼓吹国家主义,因为在一个极左或者极右的社会,一切都不能用正常标准来衡量,也不能用正常逻辑来推导。)。人与动物一个重要差异在于人受到伦理的约束,而动物不受伦理约束仅仅遵从自然生存法则。极权社会用一种人类历史上最为强悍的伦理观念,彻底清洗了人类历史上的所有伦理观念。所以当极权社会的这种强悍伦理观念崩塌之后,全社会进入一种没有伦理观念的状态。这也是后极权社会的典型文化现状,现实是残酷的,并且是真实的,它不会因任何刻意宣传和掩盖而有丝毫改变,电影《苹果》将这一现状搬上了银幕。

有许多人在不遗余力地批判我们的社会,道德伦理素质之低下,感叹人心不古。其中不少人是当年极权的拥趸。笔者在此也想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在现在的伦理缺失状态和过去的革命伦理统治状态二者之间进行选择,那笔者绝对心甘情愿选择不要任何伦理。并且想对那些正在顿足捶胸的极权拥趸们说:正是他们当年所谓的“激情燃烧”,导致了当今社会的伦理缺失。他们破掉了“四旧”,扫荡了一切“牛鬼蛇神”,铲除了一切“封建的”、“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修正主义”的生活方式。成就了他们自己所谓的“激情”,毁灭了全社会的正常人性。

电影《苹果》真正的主角是刘苹果的丈夫安坤。他是位擦玻璃的工人,在我们惯常接受的思维方式中,工人在艺术作品中的形象都是正面的。但是安坤的形象让那些阶级分析法的支持者们感到失望。他在工作时,隔着玻璃墙目睹自己的妻子被人按住强行性交。按照《红灯记》一类作品的逻辑,安坤应该奋起反抗,杀了那个给他绿帽子的人,然后投奔梁山或者井冈山。但安坤对此的反应,却是用刚才隔着玻璃墙学会的性交姿势,把自己的妻子再压在身下一次,以此作为一种阿Q的报复。后来他想起,可以去找那个强奸自己妻子的人要钱。不过他没要到钱,窝窝囊囊回来了。

在帕斯捷尔纳克的著名小说《日瓦格医生》中,也有类似情节,帕沙的女朋友拉拉遭到了考马洛韦斯基强奸。帕沙和安坤的反应非常相似,先是暴怒,想找强奸者算账,然后回来折磨自己的伴侣。不过帕沙要比安坤强许多,他没有过分欺凌拉拉,当拉拉再次陷入身处尴尬和凶险双重困境时,他挺身而出,成功保护了拉拉。

林东强奸了刘苹果,考马洛韦斯基强奸了拉拉。事发后刘苹果和拉拉都曾找过对方。而对方的答复竟然惊人地相似:“那时候你不也很爽吗?”

安坤和帕沙后来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革命者。帕沙成了传统意义上的暴力革命者,他去革那群“在饥饿人群的呐喊声中喝酒跳舞的猪”们的命。暴力革命的洪流迅速洗掉了他人性中所有的美好侧面,他成了冷骨无情的斯切克,面无表情地枪毙人或者焚毁村庄。

安坤也成为了一名革命者,和暴力革命者不同的是,他是为犬儒革命者,不仅革命思维犬儒,革命行径也很犬儒。他去找自己的革命对象要钱,试图通过钱来弥补自己受到的侵害。结果发现自己不是林东对手,是以坦然接受失败。不过后来他又发现,如果有人给自己戴绿帽子,那么最好的回击就是还他一顶绿帽子戴戴。

在他的心中,丝毫也没有刘苹果的地位。他从未想过,强奸发生之后,自己的妻子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是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断出,如果将这对夫妻放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那么一旦需要,安坤随时都会把自己的妻子推到挨批斗的桌子上。他并不能被称为一个人,而只能被称为一头动物。

在极权专制之下,人的的确确和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其经济地位、政治地位还是文化地位皆是如此。无论人们是否愿意接受这种动物式的待遇,他都自一出生就被锁定为一头动物。

洛克曾经警告那些乌托邦的崇拜者:公有制意味着奴役。当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之后,他的预言得到了证实。并非洛克擅长掐算,能知天命,因为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逻辑。

公有,等同于一无所有。因为在公有制下,人无权处置自己的劳动成果,他在经济上必须依赖他人的分配。分配给他多少,就是多少。就象一头牲口,往它的槽里倒多少草料,那就是多少。无论它今天驼了多少跺子,耕了多少地,它都不可能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究竟能够获得什么回报。在公有制下,人的政治地位也是同样,一个人在政治上的地位,必须倚赖于他人的安排,安排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只有政治上如此,才能使公有制经济制度运转起来。这样一来,人在政治地位上也变成了一头牲口,需要你去耕田,你就得去耕田,需要你去拉磨,你不能去拉车,不再需要你的性命继续存在时,你就得下锅。同样,公有制下的人,在文化上也与牲口无异。公有制的政治制度,必须存在一个绝对权力阶层,调度社会的一切。如果这个权力阶层无法有效调度一切,那么公有的经济制度就运转不下去,人们就会各自为阵。是以公有制下的人们,他们只可能接受到权力阶层所提倡的文化,权力阶层觉得社会应该接受什么,那就只有什么。因为他们掌握着经济和政治的分配、安排大权,而传播文化需要物力和人力作为载体。比如刊印书籍需要纸张和劳工。

但人毕竟是人,尽管身份与牲口无异,却终归不是牲口,人会思考。时间长了,公有制必然渐渐松动直至最后解体。它一边松动解体一边抛洒巨大的权力空白和文化空白。于是众人纷纷去抢占这些空白。

林东夫妇是抢占这些空白的成功者,他们成了资本家,既有钱,又有权。随着极权社会的进一步松动和崩塌,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的共同之处可以概括为一首下里巴人的打油诗:“一起扛过枪(当造反派),一起下过乡(当知青),一起分过赃(成为既得利益者),一起嫖过娼(消费既得利益)。”他们或者从政,或者经商,然后凭借当年扛枪下乡的交情相互为为对方提供便利。这些人的存在,是中国社会由极权专制转向威权专制的社会基础。他们在极权松动的过程中渐渐控制了社会的权力和财富,一旦极权崩溃,他们很可能在未来社会中建立一个新的独裁政权。电影非常清晰地表达出一个信息:身为工人的安坤,他只可能在这些人的夹缝里寻找自己的利益所在,绝对没有能力和这些人正面交锋,无论他想要交锋的欲望有多么强烈。这在过去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在过去,只有资本家在工人们的夹缝中寻找的份。

饰演安坤的演员佟大为,是整个电影中表演最成功的一位,他的角色在剧本中虽然只是第三号人物,但剧本所要表达的精髓,却都是通过他的表演而完成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佟大为的出色表演,《苹果》将是一部失败的作品。

小成本的电影,必须靠导演和演员们的高超演绎来发掘剧本的潜在内涵。导演李玉先生为拍摄这部电影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他甚至表示愿意当个地下导演也要在中国拍摄真正属于自己的作品。这是一位成功的艺术家必备的素质。在大概20年前,影坛新星张艺谋也曾以自然主义作为自己导演生涯的开端。不过张艺谋先生如今已经到了完全靠一些华丽的镜头和大成本投入来维持影片影响力的地步。他的电影空无一物,不知所云,令人想起一个词,叫做“衰世浮华”。并非世道衰落才会表现出空洞浮华,才华衰落也是同样,世道和才华的双重衰落,则加剧浮华的力度。这不能怪张艺谋,只能怪专制制度不能让他随心所欲进行创作。

电影界、文学界乃至整个艺术界,二十多年来中国年轻的年轻艺术家们喜欢自然主义这一形式。因为自然主义是对那些理想、崇高之物最有力最直接的反动。虽然我们很难否定理想的真实存在,但纵观整个社会,就全局而言,一个社会无论处于何种制度之下,那种被称为“动物本性”的东西,在人类的社会生活占有重要地位,也许还是主导地位。即人性本恶或套用基督教中的“原罪”概念。正因如此,乌托邦才会变成灾难。一群恶人,可能建立起一个天堂吗?如果人性本善的话,也许我们已经进入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可惜人在本性上便流淌着动物血液,伦理对人的约束力非常有限,并且伦理仅仅限制那些愿意守伦理的人。在中国古代,贞节牌坊最盛行的年代,所谓“淫乱”却比贞节牌坊更为盛行。是以政治层面上权力的制衡便成了构建一个相对不坏社会的不二选择。如果权力不受限制的话,那么如果安坤或林东获得机会登上权力顶峰,他们一定要发动一场场清洗运动。如果权力得到有效制衡,安坤和林东各执一端,则两人谁试图发动清洗对方都不会容许,因为两人都害怕自己被对方清洗掉,却又没有能力清洗对方,于是有效避免了政治清洗。

因此,当观看《苹果》之类作品时,不用感叹什么世风日下,至少在近六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的世风从来没有“上”过。也别责怪什么“两脚动物”,当一个责怪他人为“两脚动物”时,他自己并不见得比“两脚动物”强多少。当然,也更不用悲伤,认为世界末日快要到了,所谓世界末日的感觉,很多人在文革期间早已尝尽。这是我们的现实,解决这一现实唯一的办法,是民主制度。

王志泉:道德、自由与未来

一、自由主义与道德

一段时间以来,“不要拿道德来说事”成了一个万能的挡箭牌,在思想争论中不谈道德几乎成了一个类似“政治正确”的共识。考虑到我国自古以来的政治伦理化、伦理政治化倾向,考虑到曾经有过的“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教,考虑到刚过去不久的“狠斗私字一闪念”的口号,考虑到至今主流意识形态仍然在提倡华而不实的高调道德观,淡化道德意识无疑是一大进步。但是在知识界,我认为这一倾向很可能已走过了头,以至于今天谈论政治问题不得不与道德问题结合起来。

在阐明道德问题的重要性之前,有必要先看看各种反对道德批判的理由。遗憾的是,这些理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自由主义提供的。

(一)公域与私域的划分

道德问题属于私人领域,别人无权干涉。这是第一条反对道德批判的理由。这表面看来是很有道理的。公域与私域的划分并防止公共权力侵犯私人领域,这是维护个人自由的必要前提。警察进私人住宅干涉夫妻看黄色录像的事件,其不合理性自不待言。问题在于,道德问题退出政治领域和司法领域不等于它就完全退出了社会领域,人们依然有权对一件事做出自己的评判,只不过这种评判不带有强制性而已。尤其是当法律并不能代表正义的时候,道德评判就显得更加不可缺少。

对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来说,有什么可以用来制约他们的呢?一方面,我们要反对政治权力干涉学术,另一方面,也不能指望法律。厂家制造假冒伪劣产品有法律来约束,但是对于学术著作上的剽窃,法律似乎还无能为力。如果他们不剽窃,而只是说谎话,趋炎附势、粉饰太平,那就更难用法律来约束了。所以,幸亏还有道德。对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行为主要靠道德自律。而自律得好坏,就离不开社会的评判了。

更重要的是,道德并不完全属于私人领域,因为道德有公德与私德之分。中国古代有“大节”与“小节”的说法,虽然今天大节与小节的标准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这种区分仍然是很有必要的。遗憾的是,现在人们似乎更关注别人的小节(很多都属于个人隐私),而对大节反而不那么看重,这真有点“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的味道。一谈到道德,似乎就是男女关系方面的事,这当然是一种误解。在恋爱道德之上,还有更重要的职业道德以至政治道德。男女关系上的问题基本上属于私德,属于私人领域,外人是不该妄加评论的。但对于公德方面的行为,就离不开一定的外部约束了。公德不仅仅表现在不乱吐口水、乱丢垃圾之类的小事上,更表现在大是大非的抉择上。可以说,当前我国的很多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都不完全是理论问题,而首先是一个道德问题。因此在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上,是离不开道德评判的。

所以,知识分子不能乱用道德豁免权,因为他们的道德选择,不仅对普通民众有一定的示范作用,而且会影响到对一些重大社会问题的解答,因而具有一定的公共性。

(二)属于上帝的给上帝,属于凯撒的给凯撒。

这一命题实际上是上一命题的延续。信仰与道德问题由宗教来解决,政治与司法问题由世俗政权来解决。政治与道德(信仰)的二分法是政教分离的理论依据。很多人据此来否认政治领域的道德评判:政教分离是历史的进步,你强调道德就是企图走政教合一的路。

问题在于,否认政教合一并不等于政治与道德无关。按照丛日云先生的解释,所谓“恺撒的物当归给恺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就是指:“一方面,教会在世俗社会应承担起责任,掌控精神权力和宗教生活领域,抵御世俗国家的侵犯,并以社会道德权威的名义对世俗统治者进行监督;另一方面,国家却要退出精神领域,满足于世俗的政治角色,同时也抵御教会建立极端僧侣政治的欲望。”教会“以社会道德权威的名义对世俗统治者进行监督”,可见,政治行为还是离不开道德评价。

不过,近代以来,上帝的权威越来越低,以至于后来索性“死了”。也许是看到人类不可救药因而自杀了,也许是人类觉得它是个累赘因而主动把它杀了。如果说传统的道德规范依赖于上帝的话,那么,上帝死了之后,道德何存?当彼岸不再存在的时候,此岸生活的意义何在?标准何在?

在上帝死了之后,精神问题不外乎三条道路,一是完全从属于政治,道德、理想、信仰都由国家来决定——社会主义模式;一是完全取消精神问题,把它当作是庸人自扰;一是人们把精神问题自己担当起来。第一条道路显然是不可取的,它是另一种形式的政教合一。第二条道路其实是不可能的,因为道德、理想、信仰这些东西不是想取消就能取消的,那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而已。所以,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是第三条道路。

如果说在上帝死去之前,人们因有所敬畏而“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话,那么当上帝死后,从精神上来说,人们就真的是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做了。人们确实自由了,但同时,人们的负担也更沉重了。因为精神问题的解决要靠我们自己了。

当我们为上帝之死而欢呼的时候,是否意识到接踵而至的可能就是“人之死”?

所以,虽然绝对的道德标准已不再存在,但道德问题不容回避。在上帝死后,人需要自我克制、自我完善。尤其是对于人文知识分子来说,他们肩负着为社会提供价值观念和意义系统的使命。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在今天看来虽或许有些狂妄,但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有些人认为,在今天,知识分子已由“立法者”转变为“阐释者”,但阐释应该是建立在“法”的基础之上的。事实上,在今天的中国,“立法”的任务也远未完成。所以,知识分子依然任重而道远。而且,他们对现实政治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依然要依靠道德,因为不仅这种批判本身需要很大的道德勇气,而且在法制很不健全因而难以作为评判的依据的情况下,道德本身就构成了批判的一个重要依据与尺度。

很多自由主义者在寻找精神资源时走向了宗教。如果没有宗教信仰的支撑,道德批判是否可能?这一问题曾让我深感困惑。不过现在我认为,道德仍然是可以有其理性依据而不必一定要求助于宗教的。因为道德的诞生源于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需要,从根本上说,还是面对利益冲突时的选择问题。

(三)个人主义不等于利己主义

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在提倡利己主义,并以此为理由拒绝道德批判。他们往往还振振有词,说这是符合自由主义原则的。诚然,个人主义确实是自由主义的核心,但个人主义不等于利己主义。

哈耶克指出:“个人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把人当作人来尊重”。个人主义强调维护个人的权利,但这种个人权利并不完全是个人私利。比如说个人权利中的政治权利,就具有公共性,需要我们共同去争取与维护。

对个人主义的误解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对个人权利的理解上,片面强调个人的物质利益(即所谓生存权和发展权),而忽视人格尊严权和政治权利。这种误解根源于对人性的理解,它其实是把人当成动物来看待了。二,在对自由权的理解上,片面强调消极自由,而忽视积极自由。简单地说,即只想避免干扰,而不想去争取自由。这个问题非常复杂,总的说来,以前人们很少认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冲突,但现在似乎又有过于夸大它们之间的矛盾的趋势。我认为,如果没有积极自由,大家都只关心自己的私事,那么消极自由也将难以得到保障。所以正如许纪霖所说的:“消极自由要靠积极自由去争取,积极自由又以消极自由为界限”。三,在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上,片面强调其对立的一面,而忽视共同利益的一面。事实上,个人主义并不排斥合作,个人主义者追求个人利益并不以损害别人利益为代价。四,在权利与义务的关系问题上,片面强调权利而忽视义务。其实个人主义在强调维护个人权利的同时,并不逃避自己的责任。

考虑到我们曾经过于强调大公无私,只讲履行义务而不讲维护权利,所以今天提倡利己主义也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但是,对利己主义的翻案不应该过头。从利己主义并不是罪过,到利己主义“也”是有积极意义的,再到利己主义“就”是积极的,最后发展到利己主义“才”是积极的、利他主义反而是有害的。所谓矫枉过正,中国人习惯于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极权主义者虽然也批判利己主义,但其实是不怕利己主义的。因为极权主义本质上其实就是一种利己主义。不过它是以全国之公供其一党之私、又以一党之私供其个人之私而已。利己主义虽然有消解传统的意识形态的作用,但它构不成对极权主义的真正威胁。因为一个利己主义者在面对黑暗的专制统治时,他更可能会选择顺从甚至同流合污,而不是反抗。

关于自私自利与极权主义“和谐”并存的状况,托克维尔早有预言:“我看到一群难以数计、彼此相似和平等的人在不停地忙碌,以取得渺小和庸俗的欢乐来充实灵魂。他们每个人都独居一隅,不关心其他一切人的命运;他们的孩子和私人朋友构成了他全部的交际环境,至于他的同胞,他虽在他们的身边,却视而不见;他接触他们,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存在,如果说他还有一个家庭,那可以说他至少不再有祖国。在这些人的头上,有一种强大的监护权力,负责保障他们的生存,照管他们的命运……它竭力所为的却是牢牢地把他们固定在童年时代,它让公民们享乐,只要公民们只是想着享乐……”!

(四)价值多元论等于相对主义?

正如罗尔斯所总结的,在伯林看来,“自由主义的一个关键假设是,各平等的公民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因而也的确无公度的不可调和的善观念。”这种自由主义在中国的知识界似乎正受欢迎(说实话,我也曾经是欢迎者之一)。很多人据此来反对道德评价,因为你有你的道德观,我有我的道德观,它们各有其价值,你凭什么来批判我?

价值多元论是自由主义的基本预设之一。毫无疑问,它确实是反对专制极权主义的的一件重要思想武器,因为专制主义往往只允许一种主义、一种理想、一种价值存在。但是,当价值多元论发展到相对主义的时候,我逐渐感到了一种担忧。

在伯林和施特劳斯之间(更不用说施米特了),我本来是更认同前者的。但我越来越感到后者对前者之相对主义的批判不可忽视。

每个公民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关于善的观念,这无疑是事实,这些观念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因而不能强制性地压制某些观念这也是合理的,但是当自由主义发展到认为各种观念不仅是“无公度的”而且是“不可调和的”的时候,我认为,自由主义就将面临自我消解的窘境。

相对主义为什么不能确保自由?因为按照相对主义的观点,自由也仅仅是一种价值,它并没有什么优先性,而且其他的价值不能跟它调和,这时,你凭什么宣扬自由主义批判专制主义?自由主义如何保证自己的普适性?它如何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区分开来?又如何避免各种“无公度的”、“不可调和的”观念及其支持者之间的战争?所以正如约翰、格雷所指出的:“伯林著作的最大难题还是多元论和自由主义的紧张关系”。

有些人争辩说,自由主义仅仅是一种政治与经济主张,而不是一种道德哲学,在价值观念上,它没有也不需要自己的主张。如果说有主张的话,那就是“什么都是可以的”,只要不违法。然而,没有价值基础的民主政治架构可靠么?如何避免纳粹故事(通过民主选举上台然后取消民主)的重演?

我觉得,自由主义必须把自己与相对主义区分开来。首先,必须确立自由的优先性,然后,必须尽可能地把各种价值统一起来,即建立一种重叠共识。在价值观念上,它不能满足于做看客。价值中立只能作为一种学术态度,而不能作为政治立场与生活态度。自由主义应该明确提出自己的道德观。

(五)自由主义没有敌人?

自由主义提倡宽容,相对主义无疑就是宽容的极致。但我认为这样的自由主义不仅是没有力量的而且是不负责任的。

自由主义没有敌人,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论断。它无异于说自己没有是非、没有原则、没有立场。在这个问题上,网友“老金在线”有一段话说得好:

1?极权主义,经验或实践状态的也即现实品格的极权主义,是自由主义的敌人——公敌!

2?极权主义,学理或思想状态的也即逻辑品格的极权主义,是自由主义的敌人——论敌!

3?自由主义不能省略战斗性——坚持批判理性,坚持辩论姿态,就是它的战斗性;只要极权主义也即自由主义的公敌、论敌在,自由主义就不放弃“批判的武器”;自由主义不是老好人主义;但自由主义不会诉诸于“武器的批判”。

4?自由主义(即使成为执政者或核心力量的理论基础,也)不会禁绝极权主义这个公敌或论敌的言说,但坚持批判与辩论——自由主义对极权主义的,极权主义对自由主义的——的立场。在一个共同体内,自由主义与极权主义的力量消长,决定于传统以及民众的选择。

5?自由主义没有——私敌!这源于自由主义对人的(每一个人的,而不是抽象的“人民”什么这类“大词”)生命的珍惜。即使是一个罪恶昭彰的罪犯,自由主义也同样尊重他的生命。

6?在自由主义那里,较少仇恨;或者说,它从不利用人的仇恨心理建构或演绎自己看得见的风景——这方面,它与极权主义的“谋略”格格不入。

对以上论述,我唯一觉得有必要修改的是“公敌”的说法,我觉得“经验或实践状态的也即现实品格的极权主义,是自由主义的敌人——公敌!”这里的“公敌”不如说是“政敌”,一方面与后面的“论敌”相对,另一方面,“公敌”太富感情色彩(一般说“人民公敌”),所以我觉得用“政敌”好点。

自由主义不是没有敌人,只是一方面,它针对的不是“人”,而是他们所持的观点和行为。正如李慎之先生所说:“对人要尊重,要宽容。只是决不宽容扼杀别人的自由的专制者和独裁者。”(《弘扬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另一方面,自由主义对待敌人的态度也跟其他主义不同。它不主张从肉体上消灭敌人,而且还容忍敌人发表自己的观点。但是,它决不能放弃批判。

总之,自由主义不能放弃自己的战斗性,尤其是当自由还是一个有待于努力去争取的目标的时候。当自由主义还处于民间,远远没有受到宽容的时候,反而先要求自由主义者宽容自己的敌人,这无疑是本末倒置。当然,自由主义者不会无原则地宽容敌人,但也不会以牙还牙。自由主义的目标是自由与和平,手段也将是自由与和平的。

(六)从理想主义到犬儒主义?

顾准曾有一名言曰:“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自从顾准文集以此命名出版后,此言不胫而走,传遍中国知识界。

这句话当然是很有道理的,但我觉得许多人对它的理解似乎出现了偏差。在他们那里,经验主义越来越成为一种犬儒主义。

根据徐贲在《当今中国大众社会的犬儒主义》一文中的解释,最初的犬儒主义其实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它“是一种以无所求来保持思想独立的理想哲学”。“古代的犬儒主义具有三种倾向,一是随遇而安的非欲生活方式,二是不相信一切现有价值,三是戏剧性的冷嘲热讽。”但是现代中国的犬儒主义,虽然也由于其“不相信”而具有一定的批判意义,但由于它缺乏正面的立场,所以对于社会的健康发展所能起到的推动作用是非常有限的。也就是说,它能起到对原有价值观念的消解作用,但它起不到建设一个新社会的作用,而且由于其对一切崇高价值的不相信,使得它更倾向于安于现状。

而经验主义是与先验主义、唯理主义相对而言的一种思想方法,它强调从经验事实出发来得出结论,避免先入之见。相对来说,经验主义主要是一种研究方法,而犬儒主义则是一种价值立场,两者有质的区别。

顾准是怎样走上经验主义的道路的呢?他是“当今天人们以烈士的名义,把理想主义转变为反动的专制主义的时候”,才“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可见,一,他所针对的首先不是理想主义,而是专制主义(当然,这两者并非完全无关,但绝不能混为一谈);二,他的经验主义是反对专制主义的,在这方面,他远不是价值中立的。事实上,顾准在处境那么艰难的情况下,依然执着地进行着自己的非主流思考,这需要多大的道德勇气?这不是另一种理想主义吗?所以,李慎之先生去世之后,萧雪慧撰文称之为——“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我想这绝非误解。在当代中国,自由主义与理想主义绝非水火不容,刘军宁评价顾准为“理想之敌,理想之友”,诚哉斯言。自由主义在学理上应该坚持经验主义,但在精神上,如果没有一种理想主义情怀,是很容易蜕变为伪自由主义的。

说实话,当我提到“道德”、“理想”、“崇高”这些词的时候,我心里是感到有一些难为情的。因为我在青年时代也是看着王朔的书走过来的。经过王朔的洗礼之后,似乎这些东西只能用反讽的语气来谈了。严肃地谈论“道德”、“理想”成了令人羞耻的事,而谈论金钱、美色反而成了理直气壮的事。正是在这里,我感到有必要走出王朔时代了。

跟很多知识分子不同,对王朔,我始终是心怀敬意的。只是他的作品的影响非他本人所能控制,人们更多地接受了其向下突破的一面。简言之,当人们都满口仁义道德的时候,一句“我是流氓我怕谁”是颇有振聋发聩的启蒙作用的,但是,当人们都以流氓为荣的时候,我想,该是呼唤圣人的时候了。当世人皆成了“狐狸”的时候,该是呼唤“刺猬”的时候了。(伯林曾有一文曰:“刺猬与狐狸”,言两种类型的知识分子,前者以苏格拉底、卢梭为代表,后者以伏尔泰、休莫为代表。伯林虽然承认两种知识分子都不可缺少,但其实是更倾向于后者的。)

经过文革的悲剧之后,我们应该告别所谓的革命英雄主义、道德理想主义了。但是,怎能就此告别道德?告别理想?或者正如朱学勤所说的:“本来就未崇高,又何言躲避崇高?”其实文革本来就是一个价值大破坏的时代,王朔式的努力仍然侧重于破,现在,该是价值重建的时候了。

北岛诗云:“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很好的诗。至少,红卫兵式的英雄确实已经不再需要了。但是,在极权主义统治之下,做一个人又谈何容易?一不小心就成了奴隶,要么就是奴隶主及其帮凶。在极权主义统治下,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完整的人、有尊严的人往往需要英雄般的勇气甚至要付出英雄的代价!

以上所探讨的主要是反对道德评判的几种理由。确实,表面上看来,它们都好象是自由主义的观点。这也是为什么在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争论中新左派似乎占据着道德制高点的原因。我觉得,自由主义不能一味地退让,或仅仅从学理上取消道德批判的位置从而将道德制高点拱手让给对方,而应该发出自己的道德声音。

经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所谓“自由主义不讲道德”的看法完全是一种误解。这种误解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一些伪自由主义者造成的。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法学界的某些人士,他们片面坚持程序至上,奉行法律实证主义,反对法律领域的一切政治与道德争论。二是经济学界的某些自由主义者,只强调经济自由,忽视其他自由;只追求效率,不讲公平,认为经济学与道德无关,等等。正如身为经济学家的汪丁丁在《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言论――追忆慎之先生》一文中所指出的:“许多以‘自由’为基本立场的经济学家,对于我们在各种场合提倡‘言论自由’和争取‘新闻自由’,颇不以为然,似乎只有经济自由才是值得提倡和保护的。这说明了什么呢?我认为,至少在我们经济学这个专业里,西方主流学校所教给我们的有关‘自由市场’的各类知识难以提供关于‘自由’的更深层理念的思想资源——即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和法律哲学的思想资源。”

英国政治学家斯金纳在《对消极自由观的哲学与历史透视》一文中指出:“如果要问,依靠什么样的品质、什么样的天赋或能力,我们才有望确保我们的自由并增进共同利益,那么答案就是:依靠美德。”但是,关于美德的看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们能够从中找到自己的立足点吗?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美德?

二、道德批判的依据、方式及其限度

(一)道德标准还存在吗?

毫无疑问,解构要比建构痛快得多。“后学”在今天之所以如此流行,大概与此不无关系。在“后学”的显微镜和手术刀下,任何宏伟的大厦都顿时显得漏洞百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还要建构吗?

很多人之所以反对道德批判,是因为他们认为根本找不到确定的标准。在道德问题上谁对谁错?这可不象数学问题那样一目了然。历史上有很多不同的道德规范,几乎任何一个规范都经不起仔细的推敲,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都会走向自己的反面,而且不同的道德规范之间还经常相互冲突。比如说,说谎是不道德的,但是当我们面对一个得了绝症但还有微弱的希望治好的病人,我们是否该告诉他真相?又比如说,杀人是不道德的,但是当你面对一个正在行凶的罪犯,而你手中又正好有一把枪,你该怎么办?

正是由于道德问题上的两难,使得许多人选择了犬儒主义的回避态度。但是,我们怎能因噎废食?因为没有确定的道德标准就索性不讲道德?任何药物(甚至包括食物)都有一定的副作用,难道我们因此就要拒绝吃药、吃饭?

显然,道德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将如影随形地与我们同在。那么怎么办?面对后学家对各种理性建构的批判,我们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回到常识。

道德问题并不神秘,它的依据不外乎两种:一是天理,一是人心。“天理”本来是一个好的起点,但对于缺乏宗教信仰的人来说,不证自明的“天理”已经不存在了。另外,道德规范也不能从自然之理中推出,因为道德是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准则,它很难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处理。唯一剩下的是“人心”这条路。然而人性是如此复杂,于是很多人又决定放弃了。

其实,人性说复杂是复杂,但说简单也简单。它不外乎情感、欲望、理智等方面。人心有相通的一面,但也有冲突的一面。有相通的一面,说明了道德何以可能;有冲突的一面,说明了道德何以必要。道德起源于人们利益之间的相关与冲突,道德的目的当然在于协调人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才能更好地协调?

自古至今,在伦理观上不外乎以个人为本位和以集体为本位两种。比较这两种不同的道德观念,应该说是各有所长,并各有其弊端。自由主义以个人主义为理论基础,批判集体本位。这虽然有其合理性,尤其在中国更是具有现实针对性,但若发展到极端,个人主义是很难维系社会的正常秩序的。所以,我们应该呼唤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为此,自由主义的道德观应该努力做到个人与社会的平衡。我觉得,要达到这一目的,可以通过界定道德的四种境界来实现。第一重境界:自我负责,努力完成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并积极参与互利互惠的活动,而不是老想着搭便车、依靠别人。第二重境界:当利己与利他难以兼顾时,利己但不损人。第三重境界:在不损己(或者损失很小,可以忽略不计)的基础上利人。第四重境界:不惜代价,损己利人。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一,当我们说“利人”的时候,这里的人必须是具体的人,虽然不一定是个人,但不应该是缺乏主语的“国家”、“集体”,否则,个人就会成为工具,利他主义就会失去意义。二,别人的利益必须是合理的、适度的,否则利他主义也会失去意义。三,我们应该承认,这些伦理都是好的,但有必要区别对待:第一与第二重伦理是对人的最低要求,即所谓底线伦理,是每个人都应该遵循的,带有强制性;第三重伦理是应该提倡的,但没有强制性;第四重伦理是令人敬仰的,但这只能作为少数人的自愿选择,国家不应该提倡(少数职业如军人除外),更不能强迫人们坚持这种伦理。现在的问题在于,由于反感于国家强迫人们放弃自己的利益以利那不知属于谁的“公”,以至于人们连别人自愿利他也觉得不可理解了。自己不想做英雄,就索性从根本上怀疑英雄的存在,我想这也算是一种阿Q精神吧?

最后要说明的是,道德评价应该坚持动机与效果相统一的原则。只讲动机的意图伦理是不可取的,但只讲结果,也可能流于“成王败寇”的犬儒主义。关键的问题是,道德行为者的目的与手段应该统一,或者说言行应该一致。比如说,鸡蛋碰石头式的蛮干虽然高尚,但由于可能起不到利人的作用,因而是令人遗憾的;不过,如果过于韬光隐晦、一味地明哲保身,那么,无论嘴上如何称自己为国为民,也说不上是道德的。

以上所说的道德观也许太抽象了,那么,具体说来,作为现代人,应该遵循哪些基本的道德规范呢?在贡斯当看来,现代自由所要求的道德品质并不高尚,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这被认为是“朴实无华”的“平凡”道德品质究竟是什么吧:“意志坚强,沉着镇定,信守诺言,仁爱,同情心,真诚地反对给别人带来痛苦,都是能够帮助现代共同体的公民过上和平、有益生活的一般美德。这些美德既无英雄主义性质,也无贵族品格,更谈不上有什么公民性质;恰恰相反,它们是家庭行为,是朴实无华的寻常事。”(《古代人的自由和现代人的自由》英译者序)

然而,这些“朴实无华”的“平凡”道德品质我们都具备了吗?

(二)道德批判的适用范围及其方式

为什么道德批判声誉不佳?那一方面是因为以往的道德批判所依据的标准令人生疑,它或者是要求人们成为圣人,或者是要求人们当奴隶,反正是违背人性。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它缺乏界限意识,企图以道德批判来取代学术批评和司法裁判。应该说,这三种评判各有其存在的理由,在很多问题上,也可以互相交叉,但决不能相互取代。

如何才能避免道德批判的滥用?这是维护道德批判有效性的必要前提。对这个问题,关键是区分各种行为的性质:哪些是属于“道德”(中性词)行为,哪些不属于“道德”行为?哪些道德行为属于大节,哪些属于小节?

一般说来,艺术创作和学术研究较少跟道德发生关系,因为它们一个求美、一个求真,有不同的评价标准,所以不能滥用道德标准去评判。但是,如果一个学者因为受金钱或权力的影响而使自己的学术成果失去了客观性与公正性,那就不能避免道德评价。即使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他是受了金钱或权力的影响,但如果其结论明显违背了善的要求,那么人们依然可以从道德的角度对其研究(而不是学者本人)提出质疑。

比如说,许向阳曾经反对废除收容遣送制度,他的一个重要理由是新的“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成本太高,国家根本无力负担。在这时候,仅仅从经济学上计算两种办法的成本与“效益”显然是不得要领的。因为这个问题已不仅仅是个经济问题,而是一个涉及到人的尊严、自由与平等的政治问题,面对这样的问题,道德评判是不能缺席的。许向阳所谓的“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清议”绝非多余,在当代中国,这样的清议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

大节与小节的划分对道德批判是至关重要的。我们的问题是经常用小节来掩盖大节或者是相反。比如说对鲁迅的评价,很多人抛开其作品不谈,而只关心其生活私事。当然,相反的倾向也有,由于鲁迅的伟大而拒绝承认其任何缺点。

美国人对克林顿绯闻案的态度是值得我们思考的。克林顿与其下属私通,只要他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强迫对方,那么就仍然属于个人私事,美国人虽然对此感到遗憾,但并没有把它上升到政治高度。但是,当克林顿在法庭上公然说谎并采取措施隐瞒证据的时候,人们愤怒了。在美国人看来,在法庭上说谎比婚外恋要严重得多。因为这不再是个人私事,而是总统如何对待法律、如何利用手中的公共权力的问题,对于政治人物来说,这才是大节。

道德批判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呢?它既要义正词严,又不能强人所难。所以,道德不应该是什么“大棒”,而毋宁说是一面镜子。镜子既是照别人的,也是照自己的。所以,道德批判与其说是一种批判,毋宁说是一种祈求、一种呼唤,而首先,是一种自我忏悔。道德批判不是以惩罚为目的,也不指望因此而实现正义,而只是为了宣示正义,为了说明世上还是有对错、善恶之分的。

当然,对待不同的道德主体,道德批判的方式也应该有所不同。首先,对待掌握着政治权力的人,道德批判的态度不妨激烈一些,因为一方面他们的道德水平直接影响着公共权力的使用,另一方面由于他们所处的位置,过于温和的批判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其次,对知识分子,道德批判的力度也应该加强。因为他们一向被认为是社会的良心。对这个问题,后文将详细探讨。最后,对普通民众,道德应该放下自己的架子,不是以批判的姿态,而应该是一种呼唤。我认为,道德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属于民众的,而不是属于掌权者的,也不是属于知识分子的。道德首先应该是被统治者用来监督统治者的一种武器,而不应该是统治者用来维护其统治的武器。遗憾的是,就象法治被歪曲了一样,德治也被歪曲了,成了一种自上而下的说教,老百姓成了被教训的对象。可以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式的道德说教是造成世风日下的一个主要原因。

(三)批判与宽恕

由于历史的原因,“批判”成了一个令人反感的词汇。今天,宽容终于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同,这无疑是一大进步。但是,正如严肃的批判在今日的中国几乎缺席一样,宽容也仍然只是一个奢侈的口号而已。不仅仅是由于体制本身的独断性、排他性导致的不宽容,更由于人们更多地只是在宽容自己,而不是别人。可以说,在今日的中国,批判、忏悔和宽容同时缺席。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对于罪恶来说,只有严肃的批判才能有真诚的忏悔,只有真诚的忏悔才能得到真正的宽容。现在的问题是,一方面,体制还不允许严肃的批判存在,批判还要冒很大的风险,另一方面,由于太多的人不得不参与到罪恶中来,也使得他们在道义上丧失了批判罪恶的资格以至勇气。本来,通过真诚的忏悔可以使我们获得这种勇气,但是人们已习惯了在未曾忏悔之前就匆匆宽恕自己的罪过,以“别人都这样”来为自己辩护。于是,人们对罪恶纷纷采取了默认的态度。这种对罪恶的无原则的“宽容”,我认为是必须批判的。

当然,批判本身确实不是目的,批判是为了建设;批判不是为了制造仇恨,而是为了得到公正从而化解仇恨。所以批判应该是面向未来而不是过去的。但批判的对象无疑只能是过去和现在。如果过去与现实的罪恶已经得到了公正的评价,那么,一味纠缠于过去无疑是没有必要甚至于是有害的。现在的问题是,当过去还远未得到充分认识的时候,当现实还禁止批评的时候,就匆忙提出告别过去、面向未来,那无疑是不负责任的,更是一厢情愿的。

南非前开普顿大主教、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图图(DesmondTutu)曾经写过一本著作叫《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我非常认同这个书名。但宽恕并不排斥批判,毋宁说,宽恕应该建立在批判的基础之上。

南非在实现民主,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之后,成立了一个“真相与和解委员会”。这个机构的最终目的是要促使全体南非人以德化怨,实现民族和解。为此,它做出一个决议:在种族压迫制度下犯罪的人,只要坦白自己所有的罪行,并真诚地请求宽恕,他们将得到赦免。

我非常赞同南非的这种做法。但是,中国现在还缺乏实现这种宽恕的条件。南非人民的和解是建立在揭露有关罪恶的真相的基础上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首先是要“披露所有的内幕,打开过去的刑讯室,曝光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给受难者平反,使作恶者承认其罪行并请求宽恕”,没有这一步,宽恕从何说起?正如图图自己所认为的,不问是非的无条件大赦,对于受难者和他们的家庭,势必制造巨大的痛苦,意味着整个民族失去记忆——而忘却过去意味着一切罪恶将可能会重复。所以,赦免绝不是无条件的,首先是犯罪者自己必须申请特殊的赦免,再由一个独立的专家小组按照严格的尺度,决定是否批准某人的赦免申请。

那么我国是一种什么情形呢?当很多重大历史事件尚未得到公正评价的时候,当无数冤魂依然无法安息的时候,当制造罪恶的凶手或其帮凶依然在台上趾高气扬、毫无悔改之意的时候,我们该宽恕谁?

宽恕是一种美德,但批判也不可缺少,只不过它们有不同的适用时机。在罪恶正在横行的时候,我们应该勇敢地站出来批判,而当罪恶已被制止、公正已经实现的时候,我们应该提倡宽恕。

只不过长期以来,强烈的道德激情似乎成了民粹主义的专利,而自由主义则给人以不讲道德的印象而已。今天,自由主义有必要举起自己的道德旗帜,展现自己的精神力量。这是对抗强权的重要武器。

所以,如果说,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是真理的话,那么,同样正确的是,没有批判与反省也就没有未来。

余杰刘晓波等人再吁奥运前迁移毛泽东遗体

博讯网25号发表由余杰、王光泽起草、刘晓波修订的一份公开信;公开信呼吁当局在2008北京奥运之前“将毛泽东的遗体迁移出毛主席纪念堂,进而将纪念堂改建为巴金倡导的民主纪念堂,将毛泽东的头像从天安门城楼上取下”。下面是自由亚洲电台记者杨家岱的采访报道。

刘晓波博士25号接受电话采访时,就他们发表这封公开信的想法作了说明。刘晓波认为,中国正处在向民主自由政体的转型期,而这一转型最大的障碍就是现行专制体制。毛泽东作为这一体制的创立者,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深重罪行:

“中国处在一个转型的过程中,中国社会转型的方向肯定是要建立一个自由民主的政体,转型政体最大的障碍就是现存的独裁体制。这个独裁体制的主要创立者就是毛泽东,建立了这个独裁体制。咱们不说1949年前,就说1949年后,毛泽东对中国人民、对中华民族,无论是具体的个人的生命还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利益而言,我觉得他犯下的罪是罄竹难书的。第一,生命是无价的。在毛泽东统治时代,从土改、三五反、镇压反、反胡峰集团、反右、肃反,直到文化大革命,他这个制度的邪恶已经远远超出了过去的独裁统治的邪恶。传统的独裁是对他的政敌处以在肉体上消灭的这样一种残酷的东西,而他不但杀异见者、杀政敌,他同时杀庶民。毛泽东在中国的人性,在中国这种道德的摧残,那个时候阶级斗争已经超过所有的人伦底线,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朋友间落井下石……,把所有能够突破的人伦底线都突破了。”

刘晓波表示,毛泽东在他去世之前,把中国经济拖到崩溃的边缘,而自称“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他更让中国成为一个法制荡然的社会;这些就是中共本身也是承认的。

刘晓波说,知识分子和农民是受毛泽东路线伤害最为深重的群体:

“毛泽东时代受伤害最大的两个群体,一个是知识分子群体,一个是农民群体。当年他自己自豪地说‘秦始皇焚书坑儒才几百个,而我们要坑他上百倍。’他确实比上百倍还要多。再一个就是农民群体,农民在毛泽东执政时期土地被剥夺,同时,成为中国现代奴隶社会的,连当奴隶都是最低等的奴隶。”

山东大学退休教授孙文广在谈到当今中国人对毛泽东的评价时说,对毛泽东的评价存在分歧:一派人 — 包括很多知识分子,认为毛泽东代表了历史上的破坏力量;一派人 — 包括有的中共领导人,认为毛泽东“建国有功、建设有过、文革有罪”;还有一派人 — 包括一些留恋50年代早期的普通老百姓,认为毛泽东是官场腐败的克星:

“对毛泽东的评价,现在国内是有比较大差别,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认为毛泽东在中国历史上代表了一种破坏力量,一生当中不是说一件好事没做,但是整个来讲,他是代表一种破坏的力量。对中国文化、政治、经济都是很大的破坏力量。另外说他是‘建国有功、建设有过、文革有罪’,这是共产党内,大概最早是陈云提出来的。这在中国到现在是还有一些人了,刚才我讲的还是应该有三种。甚至对文化大革命,在一般民众当中也有一些人说中国现在搞市场经济出了些贪官污吏,这不如50年代初的时候太平,留恋那段时光。也包括一般百姓,最近,我在北京坐火车有一个人讲‘现在腐败这么多,毛泽东来了就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孙教授表示,当局在最近的将来,不会接受余杰等人公开信中的建议。

刘晓波博士表示,他们的公开性有未雨绸缪的意义:“当然这个阻力相当大,在现代这种独裁体制下,只能是一种呼吁性的、舆论性的,叫大家知道毛泽东纪念堂应该拆,毛泽东的遗体应该从纪念堂当中搬出去,毛泽东的画像应该从天安门城楼上摘下来。中国随着转型的开始拒毛化,这个过程是一个迟早的事情。在这个事情上,应该未雨绸缪,在舆论上应该加大呼吁力度。”

余杰等人在公开信中表示,他们赞赏忏悔与宽恕,不鼓吹仇恨和报复,虽然对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时代提出了自己的评价,但是“不准备与任何持不同观点的个人组织,出现毛泽东时期那样的斗争。”

这是自由亚洲电台记者杨家岱的采访报道。

广东政法机关冻结并剥夺郭飞雄妻子张青所有银行资产

被山东地方当局非法拘禁在家的陈光诚妻子袁伟静,从”自由亚洲电台”的报道中得知郭飞雄的6岁儿子无法入学,而且广州的法院在催缴郭飞雄案件的40000元”罚金”. 2007年12月22日,袁伟静委托曾金燕给郭飞雄妻子张青的帐户上转帐了2000元人民币。

作为给张青和两位小孩子的生活帮助。25日圣诞节,我们向张青核实捐赠款项她是否已经收到。

12月26日星期三,是张青为丈夫郭飞雄蒙冤入狱的第七个绝食抗议日。张青首先到”中国建设银行”查询,她惊奇的发现只剩下4.48元人民币,帐户中的7260元存款不知被谁于12月18日 “转帐支取”.张青开始时怀疑帐户是被小偷盗用了。随后张青到”中国银行”查询,取款机不出现任何帐户详情,只是显示”请跟柜台联系”.张青要求银行柜台的工作人员为她打印存折讯息,对方告诉张青:”不行,您的帐户已经被法院冻结。是12月17日冻结的”.张青回家取了身份证,再度到建设银行查询,但建设银行以保密为由拒绝告知取走张青帐户资金的法院经办人名字和法院转帐帐号。

张青自从8月底原定要给小儿子扬天策交学校赞助费起,就再也没有查询过自己的两个银行帐户。这次如果不是朋友询问是否收妥捐赠,张青仍不会留意帐户发生的变故。张青在银行致电给我时,情不自禁地连说了几遍”他们(广东政法部门)真狠哪!”而现在尚不知她的中国银行帐户有多少资金被冻结,是否也已经被”转账支取”.随后张青咨询了郭飞雄的律师胡啸。胡啸律师认为当局的做法非常不人道。扣押罚金可以去针对郭飞雄个人,而把外界捐助款项冻结和扣押的做法非常龌龊。

广州市天河区法院执行局受广东省政法委和公安部国内安全保卫局的指派,于12月17日冻结张青的中国银行帐户,18日强行取走了张青的建设银行帐户,但却在19日才通知要张青于21日去天河法院缴纳40000元罚金。张青根本不知道、也想不到广东省政法委会如此下作。现在张青一家的银行资产完全枯竭,令她和两个孩子的生活雪上加霜。

张青委托我们紧急通告大家不要再向她的银行帐户汇款,因为那都会落入中共国家黑社会势力手中。我们对朋友们热心捐助的善款被扣深感遗憾和痛心。中国共产党的专制体制如此黑暗,政法部门是如此冷血,我们只能再寻求别的方法来救援郭飞雄的妻儿。同时,在此我们也提醒国内的异议人士、维权人士,中共政法部门的权力不受制约,屡屡敢为所欲为无法无天,我们每个人都该认真考虑自己本已微薄的资产安全。我们不要忘记今年早些时候,吕耿松的稿酬被浙江省公安厅国保总队秘密扣留、冻结,广西异议人士荆楚曾经搞的一个小型捐款活动也被当地国保非法冻结……

中国共产党掌控的政法机构,以国家黑社会势力的行事方法镇压人权捍卫者和他们的家人,尤其不择手段地窘迫、窒息维权者妻儿的生存空间。既违法而且丝毫没有半点人道。2006年以来,针对盲人陈光诚、律师高智晟、维权者郭飞雄,中共中央政法委、公安部国内安全保卫局责成下属的山东、辽宁、广东、北京的国保政治警察系统制造了骇人听闻的迫害案件。国保秘密警察们的手段无外乎谎言、恐怖和暴力。

中国政法系统每天在展现它们的末日疯狂,这个全世界最大的国家黑社会势力是其主子中国共产党最直接、有效的掘墓者。请周永康、陈志敏、马振川、吴志明等黑社会头子们再接再厉吧。

胡佳

2007年12月26日星期三 于BOBO自由城家中

被北京市公安局国保总队非法监控的第222天

离2008年奥运会开幕还有225天

陈破空:物价飞涨,中国会不会重演缅甸事件?

从2006年12月开始,中国物价突然开始大幅上涨,之后,逐月攀升,有涨无落。消费者物价指数(CPI),从不足2%,到2007年1月,达2.2%;8月,达6.5%;至11月,达6.9%,创下11年来的新高。

物价高涨不下,至少表明,中国经济,已经告别“高增长、低通胀”的“黄金时代”。眼下,正进入“高增长、高通胀”的新阶段,根据多数国家经验,再接下来,就有可能是“低增长、高通胀”,依次还可能出现:“无增长、有通胀”,“负增长、高通胀”,等等情形。

官方将目前的物价上涨,定义为“结构性上涨”,似乎要说,通过生产和消费的“结构性调整”,就能解决问题。官方学者则表示:物价上涨,起源于能源供应紧张。目前还处于通货膨胀早期,还有较大的政策操作空间;若不及时作结构调整,“价格压力将从生产资料传递到生活资料”,有可能形成“全面通货膨胀”。

官方学者的这类说法,已经部分地与事实相悖。实际上,价格压力早就到达生活资料,并以生活资料为主。仅11月份:食品类价格就上涨达18.2%.其中,粮食价格上涨6.6%,蔬菜价格上涨28.6%,肉禽类价格上涨38.8%,猪肉价格上涨56%……所有这些,都是事关民众生计的“生活资料”。“全面通货膨胀”已经成型。

面对物价暴涨,政府采取了有限措施。各地出台的措施,诸如,启动价调基金,对最低收入提供价格补贴;提高养老金水平;取消粮食出口退税、以增加粮食供应等。这类措施,额度有限,效果有限。

比如,一些地区将养老金提高10%,但当地物价上涨却超过30%;又比如,成都市城镇低保人员,获一次性价格补贴80元,农村城镇低保人员,获一次性价格补贴40元。这样的杯水车薪,显然不足以应付各类物价的高涨如潮。而且,同期,各地农村物价上涨幅度都超过城市,但各地对农村的补贴,却都低于城市,除了说明这仍然是对农村的歧视性政策外,别无道理可言。

鉴于中国社会的严重贫富分化,物价飞涨,对以官商为主的富人阶层,不会构成影响,但对升斗小民,却影响极大。每月多出20%的消费支出(目前最保守估计),就已经令普通大众叫苦连天,以至于要重新开始“节衣缩食”。

据说,物价飞涨,已经引起中南海的紧张,各种内部讲话和文件,都着重提到这一点。联想到今年9月,缅甸爆发大规模僧侣示威,军政府血腥镇压,引发国际谴责和制裁,起因,就是缅甸物价飞涨,尤其油价暴涨。有外电报道,中国政府担心,中国物价飞涨,“可能引发类似1989年六四事件那样的大规模民变”,为此,中南海已经暗中做了“最坏打算”。

实际上,在中国,如果富人们不是那般贪得无厌、予取予夺,或者,如果能把他们的财富分一些出来,物价的上涨,或许没有那么快;如果官员们不是那么腐败、整日里忙于中饱私囊,那么,更多财富可能流入寻常百姓家,或许不至于让他们在飙升的物价面前,一筹莫展;如果政府不是那么专制,而分权于民,社会的发展,势必更为公平与和谐,贫富分化得以抑制,物价的起伏,或许不至于埋藏重大社会危机。

缅甸出事的一个关键原因,就是,缅甸民众的贫困生计与军政府权贵们的奢侈生活形成的悬殊对照。为富不仁,为官不仁,为政不仁,不仅是当今缅甸社会的特征,更是当今中国社会的显著特征。压制民主,单纯强调民生,民生迟早也会出问题。中国当权者应该记住一个简单道理:当你们要垄断全部权力的时候,你们也要承担全部社会责任与后果。中国社会演变,并没有因为“经济高速增长”而停止;演变的前景,仍是巨大的未知数。

 

崔卫平:《集结号》: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看不出是一支共产党的队伍

由于韩国人的加入,《集结号》有着与国际接轨的一流战争场面。将来如果没有韩国人而是中国人自己做出来的,就更好了。这部影片值得称道的还有非常恰当地运用演员,没有用那些大明星,这是它不同寻常的闪光之处。

故事当然是中国人的和中国特色的,而且设想是为今天的中国人提供的。这是一部故意淡化意识形态的影片,冯小刚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记者时说:”传统的战争片是为政治服务的,这个电影,还是从市场切入,希望在市场上能够赢得大部分观众。“编剧刘恒在《南方周末》上说:”第一,我们不讨论战争有没有意义;第二,我们不讨论牺牲有没有价值。“

这样一来,主人公谷子地与他的战友们已经不再是为理想而战。他们不再是为了“解放新中国”,不再是为穷苦人不再受苦及当家作主,他们出生入死的行为,不再是任何自愿的牺牲和献身。他们变得没有行为动机。影片中唯一有人提到地主讹了他们家“二亩半地”,但是看不出来这与他当兵打仗有什么联系。称之为“理想”的东西,统统被看作“意识形态”,从这些人身上拿走了。

他们因此也多出来一些东西:近距离枪杀俘虏、将俘虏的大衣靴子穿到自己身上、翻检死人手臂上的手表、指望早点回家、乃至胆小怯懦,粗鲁暴躁,声嘶力竭没有一次是从容镇定的。不是说这些人不可能有这样一些人性弱点,而是在拿掉了理想这个维度之后,再加上这些东西,让人看不出来那是一支共产党的队伍。谷子地给自己找的指导员是一个在战场上尿裤子的人。战场上尿裤子的人有的是,但是他未必能够当上共产党连队的指导员。这恐怕是实情。

有观众认为“看不出来谁跟谁打”,应该被视为一种富有意义的批评。将“九连”看作一支国民党的队伍似乎也说得过去。当然今天来看国民党与过去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再不同也要尊重历史。起码,与影片相关的1948年的共产党及其军队,肯定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是代表和促进社会进步的。后来理想的败死是一回事,但是不能用这个来取消前人曾经拥有过的东西。

这些所谓“反英雄的英雄”,其实是“反理想的英雄”。那些既没有理想也不注重自身品德的人,他们仍然从事着凡人不可能完成的艰苦沉重的工作。但是经过二战之后人们苦苦思索而得知,仅仅是“勇气”与“服从”是十分危险的。笔者极为不情愿用这个词,但是一个没有行为动机又在从事惊天动地事业的人,只能用“神经错乱”来形容;一群缺乏理想和品德而持续扫射的人,是一群举止古怪的战争机器。

人们根据自己头脑中已有的关于共产党及其军队的印象,顺便就将这部影片指认为“主旋律”影片,但是从影片的实际情况来看,如果说这不一定是共产党的部队,那么与主旋律何干?回到开头提到的淡化意识形态的做法上去。这肯定是一个策略。但是作为策略它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炮灰的悲剧还是人的悲剧

问题出自这里——影片的监制陈国富对记者说:“毕竟讲的是国共内战,我们因此特意避开其正义、邪恶之名的争论,让观众看具体故事,而不是看战争本身。”称之为“国共内战”,是对于重大历史问题的一个新的结论性意见。这个结论以及过去的结论是否恰当都是可以讨论的,但是至少,就当时参战的成千上万人们的主观愿望来说,是怀抱着对于新中国热切向往的,这是不能抹杀的历史。而故意不问战争的正义如何,不问这些人的行动是否与正义有关,甚至不将这些看作他们自己的选择,那么谷子地与他的战友就只能是一群炮灰了。这样的人可以为共产党打仗,也可以为国民党打仗。

他们的上级正是这样对待九连的。临走时团长下的是死命令,不吹响集结号不准离开,但是他仿佛根本不想吹响集结号,永远也不吹响。这从他一反往常地给了谷子地几包大黄龙香烟中可以看出,另外谷子地向他要增兵他回答“没有”,只是同意将 “缴获”的国民党服装给他们,这多少有点拿他们当兵痞子的意味。而影片根据淡化意识形态的策略,也没有强调九连死守的意义何在,比如通常说的“服从大局”,“以较小的牺牲换得更大的胜利”。这样一来,当谷子地得知真相时,揪着已成残废的司号员小梁的手,便有理由怒不可遏:“你们怕被敌人咬死?九连呢?我的九连呢?”并一头扑向已经成为烈士的原团长的墓碑。本来未必不是一场即使是有失误的战略部署,结果完全变成了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私事。

实际上即使是掩护大部队撤退,也有一个完成任务之后自己撤退的余地。这个团长显然没有给九连留下这个空间。这就不是一般所说的为集体牺牲个人的问题,而是另外一个要不要对个人生命负责的问题。不能说团长要这些人去死,但仅仅将一条死路放在他们面前,这是彻底不负责任和完全忽视生命的不能说他要他们去死,但仅仅将一条死路放在他们面前,这是彻底不负责任的。团长这样一种态度,使得这部影片在令英雄走下神坛之后,并没有落实到一个人的位置上,拍摄一部有关战争中人的或人性的影片,而是从人的立场再往下降——它是一部关于炮灰的影片。受憋屈的不是英雄,而是炮灰。这是这部影片最不能令人接受的。

而影片本来是存在着走向 “人”的转折点的:那就是当那位牺牲的战友称自己听见了集结号,于是谷子地们则选择全体离开。这不是没有可能。前一场战斗已经表明这位连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人,他试图阻止那位鲁莽指导员的冒失举动。他入伍多年,战斗打成那样,他不会不起疑心,他自己也急切盼望号声响起,觉得那是合乎清理的。而如果是因为临阵逃脱要军法从处,难道这样打下去就有一个活头吗?

那就是一个人所想的而不是炮灰所想的。反过来说,这样去想就成为了一个人而不是战争机器。当年陈胜、吴广改变自己的行动路线,也是因为:“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这个一点都不复杂,经这二人一说,他们手下九百个目不识丁的农夫个个能够理解,于是这些人就将自己放到一个人的位置上,他们决心与那些不顾人死活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平起平坐。谷子地不会想到这些,他是当炮灰的命。当然,炮灰的悲剧也是悲剧。但是这样说对不起那些当年那些战死沙场者,他们多是一些目光炯炯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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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与那位因电台坏了听不见撤退消息的死去的团长不同在于:谷子地与他的九连是根本没有人想要替他们吹集结号,没有人想要在死亡线上拉他们一把!不错,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但是在死亡线上也不总是没有人拉!不拉的人就要因为不想去拉而受谴责。

影片没有抓住这一点停留,而是转向另一个方向——唯一活着的谷子地为替他人堵枪眼的战友们要求平反。部队改了番号,档案也找不到了,这些人于是被当作失踪处理,而不是按照烈士待遇。谷子地所做的疯狂努力就在于要证明他们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做了逃兵。而如果说这是一个有关炮灰的悲剧,那么所谓恢复名誉,是恢复他们作为一个“炮灰” 的名誉。

影片本身也没有做到它自己的意识形态所宣传的那样:“每一个牺牲都是永垂不朽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影片中那位被枪杀的国军俘虏,不也是同样的烈士需要加以表现令人不能忘怀?而谷子地率九连“歼敌无数”,同时也是将无数人变成了烈士,对于这些死去的憋屈的冤魂,影片是否已经想到或做到要站在他们立场上说话呢?“意识形态”这个东西不是好玩的,稍不小心就变成引火烧身。伴随着“否定”之后,会出现“否定之否定”,但那应该是更上一层楼的东西。

表面上这部影片将那个关于战争的正义与否的问题放下了,不去讨论牺牲的有没有价值,但是这种转移目标的处理方式仍然表明一种态度:对于炮灰来说,如何去生去活、不顾一切获得生命是不重要的,关键是如何去死,是死后的说法和名分。只要他们去死,并能够证明他们的确是死了,他们作为炮灰的意义,就全都实现了。

而为什么不说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珍惜的?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另外一部影片了。目前的这部,只能说它也往前走了半部,那就是“别拿炮灰不当炮灰。”

2007年1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