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政学系探源

 

(一)

在国民党掌握大陆政权的后期,派系纷立的局面之下,‘政学系’实是炙手可热的最有力量的派系之一。在这些小派系中,‘政学系’的资格也是最老的,因为国民 党当政时的派系,除它之外,其余全是一九二四年改组以后才产生的,而‘政学系’却是一个‘齿与党齐’的元老组织。但是他和另一个‘元老组织’的西山派又有 不同。虽然西山派的成员,都是‘元老’,但西山派本身的组织却是一九二五年才出现的。再者西山派在一九二七年垮台之后,死灰也不再复燃,‘新陈代谢’就更 谈不到了。它虽然始则有形,继则无形,但是它自始至终却是一个颠扑不破的政治团体。抗战胜利初期,其中野心领袖们(据一位深知内幕老前辈告诉笔者),曾酝 酿组织新党掌握中央政权呢!

这一着虽未实现,而‘政学系’在国民党及国民政府之内其力量至少可与另一有力派系的‘CC’相颉顽。

可是CC系在许多方面却难与政学系相抗衡。盖CC系虽然干部遍天下,包办甚或把持了无数个政党小单位,但它却是个‘有兵无将’的团体。它的散兵游勇,虽然 到处树敌惹忌,但是‘大官’实少得可怜,就是陈立夫先生自己只在最后才做了几个月的立法院副院长。所以星象家如替CC系算个命,一定要说它缺乏‘正官正 盈!

政学系可就不然了。数数它的领袖们,可说内有宰辅,外有封疆。据国民党的传统说法,政学系的成员没有‘简任’以下的小官。所以他是个‘有将无兵’的团体。 他们只与高级的正敌,决胜于千里之外;而不在大学的学生宿舍,或小职员的公共食堂内,对人家横眉竖眼地表示特殊惹人讨厌。所以政学系给予一般人的印象便是 这一团体是一大批做大官、享厚禄的‘治世能臣’的组织。事实上,自民初国会政治搞起,直至今日作‘厨房内阁’为止,它在国民党内的影响较之其他任何派系实 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将来史学家如一秉春秋之笔来论断国民党的史实,如认为该党功在国族,则政学系实在应该‘配享太庙’;相反的如果认为国民党祸国殃民,罪在不赦,则政学 系实在不能只算是‘胁从’!但是政学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这也是个有趣而值得研究的问题。不过要研究‘政学系’可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的历史、人物、 组织、政治权术;它代表了什么利益;甚至它的‘阶级性’都太复杂了。笔者也断不敢以‘二手资料’冒昧来作一项“Case Study”,只想就书本知识,来一探这一派的起源,和它以往在国民党当政中所活动的大略而已。但愿我们沾‘言论自由’的光,先为这个问题画个轮廓,好让 其他专家或‘个中人’来以事实填补罢!

(二)

讨论‘政学系’似应从‘同盟会’谈起:“同盟会‘原是一九○五年(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夏季,中国革命分子在东京所组织的革命大同盟。盖斯时中国留日学 生共有两万多人。真正读书的人虽然不多,但是谈革命却是一时的风气;革命的小团体如雨后春笋,个别的革命家更不计其数。大家都认为有联合组织之必要,刚好 孙中山在伦敦蒙难之后,在这一年载誉东归,成为国际新闻人物,大家乃公推中山为首于一九○五年七月三十日正式在东京成立同盟会。

虽然同盟会当时的誓辞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但是盟员一致服膺的共同信念却只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最多也只到‘建立民国’ 为止。因此,同盟会虽然是中国革命史上最‘革命’的一个团体,但是一旦‘民国成立’了,奋斗目标消失,革命精神便再也打不起来了。

所谓‘民国’这一概念,在当时的解释便是一个国家的中央政府是个‘共和政体’──有总统、内阁,和上下两院──就够了。有才识的政治家,和善于纵横捭阖的 政客,都应集中到‘国会’里去动口不动手。因此民国一旦成立,同盟会便‘盟’而不‘同’了。当宋教仁、黄兴一般人正式把同盟会改为国民党,以便在国会内以 ‘政党’姿态出现从事政争时,另一干与宋、黄不合的盟员如章太炎等,便另行组党,甚至与前保皇党蜕变为北京政府中的政党──进步党等携手在国会之内与国民 党对抗了。同盟会这分裂非关本题,权且按下不表。

再看这以宋、黄为首的新国民党,其内部也发生了细部分裂,形成激进与稳健两派。激进派以孙文为首,主张把革命进行到底,决不与北洋派并存;稳健派则以宋教 仁为首,主张政党政治,通过国会,掌握政权。这一派在民国元、二年间是国民党的多数。因此,宋教仁占尽锋头;孙中山反而受到冷落了。可是,在民国二年(一 九一三)二月二十日宋教仁遇刺,接着国民党举兵讨袁(所谓‘二次革命’)之后,国民党内激进派,又振振有词。孙中山因而在日本又把政党形式的国民党,以一 人为中心的‘中华革命党’。并于民国三年六月在东京正式成立。

这时以国民党占多数的国会已被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也成了非法组织,因而党内稳健与激进两派领袖同时在海外流浪。但是这两派的作风却大有不同。例如民国 四年初日本向袁世凯提出‘廿一条件’要求时,全国震动,稳健分子,则主张暂停反袁活动,以便北京政府全力对日;而激进分子则不择手段,不惜暗中与日本联络 共同对付袁氏。

由于这两派作风之不同,所以当中山改组国民党为中华革命党时,稳健分子多不愿参加。民初的国民党中真可说是人才济济,但吾人试一翻‘中华革命党’的盟书, 便可知人才寥落得可怜。新党中的‘知名人士’只是少数奉中山为神圣的‘死党’,如胡汉民、廖仲恺等人,且多半是与中山有乡谊的。其外为辛亥前后,头角峥嵘 军政两界著名的领袖如黄兴等则多半不愿参加这一个只服从个人的半封建形式的组织。武人中原为辛亥军事中坚的所谓留日‘士官系’的人物,简直有百分之九十拒 绝参加。所以国民党的中坚人才,仍集中于稳健一派。

至民国五年袁世凯称帝,反袁各派在广东肇庆组织军务院,拥唐继尧、岑春煊为首,整军预备讨袁。而在这项运动中,所参加而对桂系实力派发生重大影响的国民党人却又是以李根源(任副都参谋)为首的国民党稳健派。

迨六月初袁氏暴卒,黎元洪继任大总统,恢复旧国会,国民党籍的稳舰激进两派复与前反袁的研究系一派合作,共有议员四百余人,谋成立一大政党。因于是年在九 月九日在北京合组‘宪政商榷会’作为当时段祺瑞内阁之反对党。而这一团体中又因背景与政见不同分为三派:(一)客庐派:以谷钟秀、张耀曾、王正廷等为首。 拥有群众二百六十余人,多为前国民党稳健份子,为‘商榷会’中之主力。(二)丙辰俱乐部:以林森、居正、马君武等为首。多为前国民党激进派,后来加入‘中 华革命党’者。(三)韬园派:多为前反袁之旧进步党人。未几谷钟秀、张耀曾二人因加入段祺瑞内阁的关系,乃率众脱离‘宪政商榷会’并于是年十一月十九日自 组一政党,名之曰‘政学会’。这个‘政学会’便是本文所讨论的‘政学系’的起源!所以概括言之,‘政学系’与旧国民党稳健派实是一脉相承的。

不过‘政学会’虽以亲段起家,但是不久又走上反段的道路。因为‘政学会’毕竟是有反北洋派历史的。它和国民党其他派系,尤其是中华革命党一系的‘丙辰俱乐 部’的渊源远深于它和段的关系。因此当民国六年‘参战案’发生,段祺瑞因主张参加欧战,而招致国民党的激烈反对时,谷、张二人又受‘丙辰俱乐部’的影响而 去职。国会内的政学会分子遂公开反段。迨张勋复职之后,段祺瑞解散旧国会,另组‘安福国会’,旧国会议员乃纷纷南下至广州组织‘非常国会’,成立‘军政府 ’,并选孙中山为‘大元帅’。政学会因地利人和之便,乃在西南政局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波澜,终于赶走了大元帅孙中山,为华南煊赫一时的政治势力!

(三)

当政学会在北京组织之初,谷钟秀实是要角。钟秀为直隶定州人。谷氏为该地巨室。谷门‘钟’字辈兄弟早年赴日留学即加入同盟会。钟秀更是一位长于权术的领 袖。辛亥起义之初,十一省代表齐集武昌集议成立临时军政府,钟秀即以直隶咨议局代表参加,成为创立民国及共和政府的元勋之一。旋各省代表齐集南京成立参议 院,选孙文为临时大总统,钟秀仍为参院内直隶代表。迨南京参院迁往北京,钟秀竟当选为北京参议院全院委员长。嗣国会成立,乃改任众议员,与是时当选为众院 全院委员长之张耀曾相表里。

张耀曾云南人,日本帝大法科出身。亦系南京参议院的元勋。袁世凯死后,段祺瑞组阁,耀曾乃以众院全院委员长身分被罗致为司法总长。迨政学会成立,谷、张二 氏乃运用其政学系首领及两部总长的地位,纵横于直、皖两系军阀及国民党研究系两派政客之间,颇能展其所长。其后钟秀且以同乡关系结交直系军人以掀起民国九 年直皖之战,搞垮段祺瑞。

但是当民国六年非常国会在广州举行时,政学系领袖亦随之南移,并由李根源、杨永泰二氏继起为中坚人物。李根源自印泉,号雪生,云南腾越厅人。清末赴日入士 官(学校)留学,并于光绪丙午(一九○六)年在东京加入同盟会。返国后任云南讲武堂监督三年,后升总办。因此后日滇军将领非其部属即其学生。贵为中共大元 帅的朱德便是以四川人冒云南籍入昆明讲武堂作根源学生的。

辛亥革命云南独立,蔡锷为都督,根源任副都督。民国五年反袁之役,滇军为两广都司令部武力之中坚,根源便以滇军关系出任副都参谋,因此与老桂系的岑春煊、 陆荣廷结下不解缘。袁氏死后,根源出任陜西省长。至民国六年反段护法战争发生,根源且实际掌握了驻粤滇军,与‘非常国会’内政学系议员相表里,表面拥护孙 中山,而实际与两广实力派的地方军阀陆荣廷、陈炳焜合作,割据华南,与北京的段祺瑞和研究系相抗。李根源是一位才兼文武的人物。虽然生了一脸麻子,然自诩 为‘智珠粒粒’,却也与事实相符。

不过根源虽然是政学系的实际领袖,却甚少正式露面,所以在当时非常国会内的政学系议员,则以‘南关五十号’的杨永泰为马首是瞻。杨永泰(畅卿)为广东茂名 人,生于光绪六年(一八八○),小李根源四岁。以广东佬而毕业于北京汇文大学法科而从政。也是北京参议员时代的元老。畅卿是一位案牍如流,有高度行政天才 的人物,眼明手快;凡有人质疑问策,杨氏能于谈笑之间立拟‘上’‘中’‘下’三策以对,无不妥切。他在广东既享地利,又怀钜金,因此坐了政学系的二把交 椅。

以这样两位纵横家,与拥兵十余万,占两省地盘的地方军阀相结纳,因而孙中山在广州只顶了个‘大元帅’空衔而一筹莫展。但是中山的英雄本色,硬要搞他毫无本 钱的‘护法运动’和‘非常国会’,便逐渐引起政学系和桂系驱孙之心了。民国七年四月广州‘军政府’终于在政学系暗地里策画之下改组。孙中山被拉下‘大元帅 ’的宝座,而代之以‘七总裁’。桂系首领岑春煊却被选为‘主席总裁’。孙中山护法不成只好到上海去著书了。

民国八年夏季,杨畅卿又利用桂系和广东本地人的矛盾,而因缘取得广东省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时政学系在华南真炙手可热。但是他们也知道搞政治,还须 到北京去,广州终非久恋之乡。所以他们在广州一切做法,都是志在向北京作观望,以便卷土重来。不幸此时还有一批拥孙的议员,真有志以广东为正统,要在非常 国会内通过一部在北京便已开始拟定的宪法。政学系认为此风不可长。在畅卿一度策画之后,政学系小试牛刀,来个‘总缺席’,宪法会议便顿时流产了。这实是政 学系以集体行动正式公开‘杯葛’政敌的第一次。

可是此后不久,政学系在南方又失势了。第一,滇系军人之间,发生了‘二季(根源、烈钧)争兵’的内哄。至民国九年春斗争至白热化,结果滇军主力被倾向孙中 山的李烈钧抢走了。李根源和桂系合作的本钱顿时打了个大折扣。再者同年八月又发生了陈炯明‘漳州回师’的变化。孙中山和他的国民党激进派重回广州掌握军政 府。李根源的残部和桂系的主力一并给孙中山的粤军消灭了。嗣后中山打平两广,政学系久为中山所痛恨,自无立足余地。迨炯明背叛中山,政学系又向炯明送秋 波,希冀合作,然炯明对政学系无好感,政学系终无法乘间。

孰知天无绝人之路,正当这山穷水尽之时,北方政局,峰回路转,又是一番柳暗花明。原来民国九年七月底,直皖战争之后,与政学系有相当渊源的直系军人曹锟和 吴佩孚,想乘机肃清皖系在中央政府残余势力所寄生的‘安福国会’,和该国会所产生的总统徐世昌。经过一年多的酝酿,徐世昌终于民国十一年六月被迫去职,同 时‘安福国会’解散,旧国会二度恢复,黎元洪也作了第二次的总统。这时本来‘妾身未分明’的政学系旧国会议员在谷钟秀、杨永泰等领导之下,又活动起来。为 加强活动并以旧班底集合了国会议员四十余人,正式组织了一个政党叫‘宪政社’,拥护黎元洪。黎氏东山再起,本是孤家寡人,也落得与政学系合作,以图减轻直 系军人之压力。因此当黎元洪邀张绍曾组阁时,李根源被网罗为农商部总长,该系另一要角彭允彝则出长教育。这一项新发展因而引起了政学系与直系军阀的正面冲 突。黎元洪也因此视政学系为其死党。所以当黎氏为直系军人压迫去职时,索性任命李根源为国务总理,并‘裁撤’所有巡阅使和督军。此举虽系黎氏愤懑的表示, 但是却宣布了政学系和直系军阀的正式离婚。因此当民国十二年十月曹锟‘贿询时,政学系遂为反曹的主力。在四百八十个投曹锟票的’猪仔‘之中,政学系的领袖 们皆不与焉。所以不论政学系的功过如何,这一点还是值得史学家赞扬的。不过’猪仔‘们的灵魂,虽只值五千元一头,但是当议员还有不做猪仔的自由,五千元光 洋,受不受由你,而政学系诸公不但不受且敢捋虎须而公开反对,这都表示政学系这批领袖们,虽都是善于纵横捭阖的政客,但是他们也还有相当操守,和相当独立 的主张,为人处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又岂是一味骂军阀时代一无可取的后世’委员‘和’代表‘们所可企及!?

不过有组织的政学系,在曹锟贿选后,已不能复振。民国十三年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曹锟因冯玉祥倒戈而被囚。北京政府成了张作霖、冯玉祥和段祺瑞的合营公 司,并以段为‘临时执政’。政学系遂又依附于三派中较为进步的冯玉祥。但这时冯玉祥的力量本甚微弱,政学系本身也已成强弩之末,迨冯玉祥败出南口,政学系 在华北的政治生命也就不绝如缕了。

至于华南,政学系则已被连根拔去。盖中山于民国十二年初驱逐陈炯明,重组大元帅府之后,广州已是与政学系有旧怨的清一色孙系人物。他们绝不许政学系人物来 广州作祟。加以这时中山已实行‘联俄容共’。年轻的一辈更把政学系看成北洋军阀的帮凶,是反革命分子。政学系领袖们因而又作了投奔无门的丧家之犬。直至国 民党于民国十六年‘清党’之后,他们遂又在国民党下,生起根来。

(四)

由前文所述,吾人可知‘政学系’原为民国初年,北京国会内议员们所组织的一个政团。这种政团实是民主国家国会形成期间所共有的现象。美国国会成立之初,政 见不同的两位领袖杰弗逊、汉密尔顿二人便各自纠集党羽,在国会内形成两个政团,而开美国两党制之先河。政学系早年的领袖,亦均一时之选,在国会内集合同 志,组织一政团,本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大凡一个民主政团,必有其代表性。美国早期的杰弗逊集团所代表的是小农、小手工业者和负债阶级。他认为‘中国的小农制’应被视为美国农村建设的目标。 他们主张把‘工厂放在欧洲’以免资本家和大商人,混到美国农村社会来作恶。汉密尔顿则是代表新兴的工商业和债主阶级。他们憎恨所谓群众。所以汉密尔顿说 ‘群众是野兽’。这是美国革命后所自然形成的两种社会力量,因而在国会内,形成了两个政团来代表他们。

试问我们所讨论这个‘政学系’代表当时中国社会上什么一种利益呢?回答这一问题,只有武断而肤浅的共产党人,才敢胡说。好学深思的社会科学家,就未便信开 河。因为一个政党如果代表某个阶级或某种社会力量,其方式只有两种,一是某政党的成员是某阶级产生的;二是先有恶势力的组织,然后与某阶级勾结以取得援 助。所以它的政策与作风是有其赓续性。吾人如检讨政学系,便发现他们并不如此。不特此也,就是当时最反动的‘交通系’,较保守的‘研究系’和最激烈的‘中 华革命党’,乃至南北各派军阀,都不代表任何社会力量,任何阶级,或任何帝国主义的利益。

试看变得最多最快的‘倒戈将军’冯玉祥。他从满清的管带,做到洪宪王朝的‘男爵’;再作直系军阀;又是倒直、排皖、反奉的一无所属的国民军总司令;受基督 徒洗礼而受西方传教士支持的‘基督将军’;又做了受布尔什维克洗礼的‘北赤’;又做屠杀共党的国民党右派;再做受少数党支持的抗日同盟军总司令;又重作冯 妇当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战后游美又作了资本主义的宣传员;中共政权登场,焕公(冯玉祥字焕章)又打算立刻回国投效,终至丧生黑海。试问这样一 位变来变去多彩多姿的人物,他究竟代表那个阶级;那一种社会力量?但我们却不能因此而忽视冯玉祥在民国史上所起的各种决定性作用。

所以吾人如果要谈政党的代表性,第一要有个各种社会力量和平共存的民主社会;第二要有个守法而有效的议会政府。大家按法律程序来争取政权,政党始有代表性。

我国民国初年的政府和社会都没有具备‘政党政治’的条件。搞政党的人不是社会任何力量所产生的代表,而是我国‘学而优则仕’的职业官僚传统产物。他们离开 了‘议会’离开了‘官’,那就如鱼之失水了。正好政治不入常轨,国会上下两院亦如台湾以前的‘国大’与‘立院’,由‘客观环境’所限而不能改选,议员先生 有干薪可拿,锋头可出,胡同可逛,万寿无疆,皆大欢喜。谁要打掉我的铁饭碗,我就要和谁拚到底!

不过吾人可不要小视民初那些议员,尤其‘政学系’那批政客。他们当初都是‘许身革命’的志士。‘驱除鞑虏’、‘建立民国’,他们都有过汗马功劳。他们不是 只知举手喊万岁的‘猪仔’,而却是够得上与‘中山先生’、‘克强先生’称兄道弟的特立独行的人物。处于民初混乱的局面下,生存上对职业的要求;道义上对国 家的责任感;加以性情上又是‘不甘寂寞’(否则当初也不会去搞革命),在在都迫使他门非搞政治不可。但是搞政治又代表不了任何社会力量和阶级;在上又没有 一个‘睿智天纵’的‘圣主’可以去效忠。袁世凯、段祺瑞一批武夫,又远非这些以‘政治家’自命,而确有‘济世之才’的人物所能甘心低首的。四处不着边际之 时,他们的行动就只受两种力量支配了。第一是个人切身的利害;第二便是个人的政治信仰。

论起切身利害来,那他们都脱离不了中国士大夫‘学而优则仕’的老传统。在公则辅翼圣主,福国利民;在私则荣宗耀祖,升官发财。所以政学系里面的分子,最大 的政治欲望则是内阁总理,和各部总长,或外放作巡按史、民政长。他们之间没有想做皇帝的人。因为‘自古帝王多无赖’,他们都是书生出生,还未下流到‘无赖 ’的程度。

若论政治信仰,则他们都是搞‘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起家的。他们都是时代的产儿,跳不开时代所给予他们的观念。这一时代有为有守的人都认为议会式的民主政 治,是‘民国’的最高原则。他们反对过满清大皇帝,也反对过洪宪新皇帝。对孙文要改变的民主基础来‘慎施命令’的寡头作风,他们也照样不能接受。所以就政 治信仰来说,他们原系有‘道’之士。但是当他们由于无拳无勇,有道难行之时,他们又没有孔二老头子‘乘桴浮海’的决心。等而下之,便走了战国时代‘游士’ 一流人物的道路了。他们要向有权有兵者游说,以图合作了。从政治信仰来看,他们可能为着原则,有时还要摆一摆‘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的架子!从利禄着 眼,则有时难免要走‘策士’的老路,挟纵横之术,来干禄公卿,至于原则也早就收起不谈了。这便是早期政学系成员的本质。不过民国还粗具大一统之外表;他们 也还有个‘国会’为老巢,所以政学系事实便是一群气息相投的‘策士’的组织。其动机虽万难与孟轲、荀卿的游说相比;其作风亦尚略胜于‘收两国之金’的下流 策士。

要之,人类社会的政治制度不外两端。一系自上而下的极权政治。人民之福端赖圣主明君之施与。另一则为近代的自下而上的民主政治,一切取决于人民之投票。我 国早期政学系之可悲,便是他们生存在一个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非牛非马的政治制度中。‘政学系’内的一批政客,都可说是‘治世之能臣’,圣明在上,他们都 可辅翼天子,调理阴阳,可惜他们迟生了数百年。再说,如果中国当时民主政治有基础,他们也可代表阶级利益,作民主党魁,哗众取宠。不幸他们又早生数十年, 甚或数百年,终至长才不遇而沦为一官僚政客的政治集团,在岑春煊、黎元洪、冯玉祥之间讨饭吃,本来也实够惨了,直至国民党北伐完成,‘国会’一去不复返, 这一批‘政学系’内的职业官僚,难免就更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而另谋职业之道了。

(五)

当政学系在华北华南皆无立足之地时,天无绝人之路,华南的革命政权发动了有名的北伐;和由这北伐而带来了的左右两派的分裂,天下又复多事。历史事实告诉过 我们,统兵善战的将材,和口若悬河的策士们士唯恐天下无事的。天下愈多事,他们的机会也愈多。政学系的枯木因而又在这多事的国民党两派的夹缝中开始发芽 了。

今且检讨一下国民党分裂的经过。

国民党在民国十二年打走了陈炯明,孙中山又在广州挂起‘大元帅’招牌之后,开始改组和联俄容共了。但在这改组之初,当权派的首领人物都是一字号‘中华革命 党’的老班底。他们一致认为‘政学系’是革命党的叛徒,甘心与北洋军阀狼狈为奸的官僚。尤其使他们不能容忍的则是出任张绍曾内阁的李根源,竟在民国十二年 五月三日的国务会议中主张下令讨伐广东。虽然这一议案被黎元洪拒绝盖印而打消,广东国民党人对政学系实在是恨得牙痒痒的。

谁知政治的变化是莫测的。国民党改组之后,党权逐渐旁落,老一辈的‘中华革命党’终于变成了‘右派’,而被逐出广州。民国十四年中山逝世之后,广州方面竟 形成汪精卫、蒋介石联合独裁的局面。在不可一世的革命风气笼罩之下,中华革命党的老领袖都已被目为‘反革命’;那些依附军阀的‘政学系’的反动性,就更不 必提了。当时汪精卫所领导之下,‘国民革命’的‘内容’便是对外打倒帝国主义;对内打倒军阀和军阀的走狗。军阀自然就是张作霖、吴佩孚一干人了。走狗是谁 呢?政学系自然也在内了。谁知中山逝世后国民党的第一位独裁者汪精卫不久也垮台了。掌权落道自称为‘党中后辈’的青年军人蒋总司令之手。

当民国十五年底北伐军声势如日中天之时,国民党人才所集中的左派因而便联合了共产党,对这一位以枪杆起家新领袖实行反击。这位新领袖原以一介匹夫,于三数 年之间一跃而为有独裁全国趋势的政治、军事领袖。因而在军事胜利一日千里,尤其是在党内党外一致围剿他之时,为着扩展力量,为着自身生存,他便发现他的四 周的军事和政治(尤其是政治)人才的贫乏了。他掌握偌大的政权和地盘,但是他环顾四周穿草鞋打绑腿的忠实信徒,多半是些只能和共产党打皮拳或向老百姓喊半 通不通口号的新进少年。例如当时像程天放那样一流的人,做个乡长尚且才有不济,做到江西教育厅厅长便已天旋地转了,遑论其他。但是反蒋的却都是一时俊彦, 都有萧、曹之才的人物。蒋公要开府东南,囊括天下,光凭几杆破枪,和一些只能喊口号耍皮拳的喽啰实不足以成大事。这位才大心细的领袖因而开始在党外人才中 打主意了:上起北京政府前内阁总理王正廷和黄郛;下至上海望平街的报人陈布雷、潘公展等因此都在他的网罗之列。

(六)

不过精敏如蒋氏者,他对前来投奔的高级人员亦有其取舍的标准。第一,那时反蒋的人都骂他是‘新军阀’、‘不革命’。因此他不敢贻人口实。他选择高级幕僚总 要多少有点光荣的革命历史,因此真正的前安福和直系的官僚,他也不敢乱用。第二,蒋氏所缺的是方面之才,他要真有经验有干才,能‘治国用兵’的人。真脓包 也是不行的。第三,他一定要‘用可不疑’的‘忠贞’分子,在党内和他有夙怨的如左派、共产派、西山派、汪胡派,蒋均敬而远之,存有戒心,绝不让其襄赞枢 机。第四,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这种槃槃大才一定要是走投无路的亡命者。他们除依附蒋氏以取富贵之外;别处是投奔无门的。蒋氏盛衰也就决定他们的荣辱。 只有如此,他们才会死心踏地为蒋效命。

数数这四重资格,则政学系诸公不禁捋须微笑,有舍我其谁之概了。

据当时的可靠消息,首先动这念头的便是政学系中最长于策划的杨永泰(畅卿),以畅卿之才华,恐怕在国民党左右派中鲜有其匹。论经验,他从旧国会到广东省长 的经历,可说是内为宰辅,外为封疆皆能‘胜任愉快’。北伐初期总司令部内那批革命同志有几个能和畅卿比呢?若论恩怨,蒋氏资望太浅,北伐之前,他在党内尚 不够资格与政学系结怨。至于说政学系曾‘倒’过‘总理’,究与姓蒋的何干呢?再从政学系的观点来看,这时只有蒋氏才可做他们的救命恩人。在当时革命空气之 下,‘政学系’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反动派’代名词;纵使‘反动’的西山派得志,‘政学系’也断无死灰复燃之理。因此在国民党之下除依附蒋氏一人之外,‘政 学系’诸公断然无路可走。就在这种特殊的‘供需律’支配之下,政学系便枯木逢春了。

不过政学系在当时究竟是革命党人一致公认‘反动派’,他们树大招风,蒋氏在宁汉分立之前还不敢公开‘借重’,因而首作入幕之宾的并不是政学系的主力,而是 最初只能替政学系巨擘当当随员,跑跑文书的张群(岳军)。张氏是早期留学日本士官的正科生(蒋公本人的军事教育事实上尚未达到进士官的程度;其他所谓士官 系要人,亦多半如此!),他受有完整的军事教育。辛亥革命时,在上海隶二十三师,虽未作战,也算是有汗马功劳的志士。嗣后二次革命也因反袁而亡命,袁氏称 帝,岳军亦南下从戎,任岑春煊的幕僚,后又北上襄赞教育总长黄郛。经验和训练皆是当时革命军总司令部中很难找到的。加以岳军人情练达,对政学系尤有渊源, 而当时又名不见经传,别人笑骂无由,因此首承借重,南昌初下,便出任总司令部总参议,作了蒋氏朝夕咨询的智囊。随着武汉方面反蒋空气之加浓,张氏在总司令 部内的重量亦随之增加。从此便做了蒋与政学系之间的第一剂二氧化锰。

(七)

当民国十五年底蒋氏与徐谦(季龙)因迁都问题快要闹翻之时,蒋之唯一顾虑便是武汉方面的经济‘杯葛’。对蒋氏来说,前有大敌,后无粮草,内有反侧,必然是 死路一条。就在这生死关头,政学系在新的政盘上,便赌下了第一注,使蒋氏能丢掉武汉那几架赢五省通用券‘的破印刷机而自立,而游刃有余。接着那自称与政学 系无关而被政学系奉为神明的黄郛(膺白)被礼聘南来。(膺白非政学系的成员,因渠未尝入国会,而政学系则原为国会内的政团。)膺白在微时原与蒋总司令(原 名志清)有金兰之雅。嗣黄氏北上直步青云,两任总长,最后竟贵为临时宰相,作摄理内阁总理;而蒋则因为交易所倒帐南下革命,只做了一名无实权的上校参谋。 孰知两年之内乾坤倒转,膺白却又做了盟弟的入幕之宾。

膺白最初应聘抵赣时,在南昌总理纪念周上几次讲演,真是阖座倾服。黄是位风度翩翩、允文允武的人物。辛亥革命和二次革命时其名字是时常与黄克强、宋渔夫并 列的。嗣后周游列国,贵为宰辅,文名又藉盛一时,交游又是蔡孑民、梁启超一流的名士,以这种人屈尊来向南昌总司令部内一批乳臭未干,平时只知喊喊口号,放 放排枪的‘同志’来两篇讲演,那自然难怪顽石点头了。以黄膺白这样有过全国政局经验的人,此时向阿第总司令来借箸一筹,自然使这位新贵人茅塞顿开,而觉其 左右都黯然无光了。就是这样,政学系便在这革命政局中建立了一个屹立不动的桥头堡了。

不过黄膺白还有几分才子的傲骨,对阿弟看不顺眼时还要拿出作‘王者师’的派头教训几句。加以黄氏还有几分书生气,在政治上也曾过过瘾,对党团政治亦不太热 衷,因而他不愿加入国民党,以故终黄之世,他终始只以‘客卿’身分参政,不算正式介入。至于由黄的推毂而投入国民党做官的杨畅卿的作风便完全不一样了。如 果膺白算是国民党主人的‘客’;畅卿就要算‘奴’了。

(八)

畅卿作蒋氏的幕外之宾似早在民国十六年初;但他正式作蒋的谋主则在民国十七年北伐军统一全国之后。这时蒋主席正苦于二、三、四,三个集团军的尾大不掉,和 东北张学良归顺的有名无实,在他亲信之间无策可献之时,畅卿因缘于黄膺白与王正廷和蒋的关系,乃献上一策。据说此策颇受蒋的重视,而这一条陈则只有短短的 十二个字曰,‘军事化整为零;财政化零为整’。

所谓‘军事化整为零’者便是在几个非嫡系的集团上做功夫,使其自形分化,不成为一个有系统的‘藩镇’,然后中央便可‘削藩’而真正统一。根据此一原则,因而有民国十七年底中央政府撤销‘政治分会’和召开‘编遣会议’的新方案。

所谓‘财政化零为整’,便是不折不扣的中央集权的统制经济。不但中央系统的税收要完全收归中央直辖,在金融管理上,政府也要‘与民争利’。夫如此,则大一统帝国始可重视于今日。

但是中央的新方案在‘集权’与‘分权’论战之中得不到解决,‘编遣会议’又无形流产之时,畅卿的条陈便更形具体了。他看出中央之搞不出名堂来,其关键不在 ‘处士横议’,而在‘藩镇跋扈’。对症下药,畅卿因而写一篇传诵一时,而却能不朽的‘削藩论’来。这篇‘削藩论’的主旨便是:“以经济方法瓦解第二集团; 以政治方法解决第三集团;以军事方法解决第四集团;以外交方法对付奉张。‘这是一条极为毒辣的’妙计‘,置诸’战国策‘中实不让古人。

试看第二集团冯玉祥原是好强人所难的怪物。御下之严,甚于张飞。但是他部下的韩复矩、石友三,在本质都是极易腐化的军阀。他们恨不得早日脱离冯氏,大家好 过一个军阀讨小老婆、抽大烟的舒服生活。加以冯氏的军多粮少,地盘荒僻,中央如以经济方法限制其发展,到适当时机再以几颗银弹打向冯氏的几个军阀部下,便 可把老冯瓦解,斯之谓经济解决。

阎锡山是个标准山西票号商人,章太炎所谓‘劣绅’是也。他善于打小算盘,却没有‘一掷百万’的魄力,在国内以政治方法孤立阎老西,甚或设计使其与冯、张争利而火拚,实是最有效的。

第四集团的李、白,兵精将勇,剽悍善战。他们所将的都是广西山洞里带出的‘子弟兵’,收买、分化皆所不易。好在他们人数有限,加以李、白皆为将有余,为相 不足。搞全国政治的眼光和气魄都不能和他们的军事天才相配合。他们对讲广西话的人虽然抱得如铁桶般的紧,对不讲广西话的人是不易搞到一起的。打倒桂系连鲁 涤平、唐生智都会请缨效命的。对这一集团的方法只有利用圈外人忌妒他们的心理来蛮干──‘包围而歼灭之’,是谓之军事解决!

至于以外交方式对付奉张,便真叫‘不择手段’了。盖张学良斯时尚拥有精兵数十万,入关问鼎,虽嫌不足,然负嵎作困兽之斗则仍不可小视;如果他取得红、白两 造帝国主义的背后支持,就更不易对付了。所好的张学良与两造帝国主义皆有深仇:日本对张来说是有‘杀父之仇’,而苏联对张则有查抄大使馆之怨。不过日本对 东北具有领土野心,与张学良不易妥协;苏联可就难说了。万一他与奉张一旦释嫌修好,而血气未定的小张一旦思想前进起来,事就不大好办了。好在东北自杨宇霆 死后,得势者全系一群老粗和旧官僚,一时不易转变,然为万全之计,最好挑起对俄的边衅,使流亡无归的中共人员如刘伯承者流也想乘俄势入据东北,使小张难以 安枕,则东北自然就范了。

这一篇毒辣的‘削藩论’当时曾传遍海内外。有人曾怀疑它的主稿人是杨畅卿。虽环顾当时国民党人才可说是‘余子碌碌’。有这种纵横天才的只蒋公和杨畅卿二人 而已。蒋氏如是主动人,则腹案已足,又何必讲出来,并加上一个‘削藩论’的题目呢?

再看杨畅卿与蒋公说是事前毫无关系,而一旦投靠,三数年内便累迁至行营秘书长、湖北省主席。他借箸一筹之时,如无过人之处,是不可能这样平步青云的。而杨 畅卿之人,论才不让苏、张;论品亦非‘终身不设一谋之人’。在紧要关头,他会使出浑身解数的。所以在将来史家找到新答案之前,我们无法否认畅卿是‘削藩论 ’的作者。嗣后,国是演变与‘削藩论’中诸点尤若合符节,使吾人更不能不承认畅卿的大才与重要性了。

(九)

不过杨永泰既在国民党内以纵横之才,一跃而‘后来居上’之后,他显然是看准了当时蒋氏下面的派系关系,‘党’有CC;‘军’有黄埔;他皆不易插足,而‘政 ’却虚席以待。以旧‘政’学系的基础,在中国国民党(‘政学系’原是老国民党的成员,而与新的中国国民党无关)内来个新的‘政’学系的组织,从而操纵国民 党的‘党’、‘政’、‘军’三大要项中的‘政’,岂不天与人归?畅卿因而在‘政’的方面,就野心毕露了。

谈政治,要立于不败之地,一定要根基牢固。换言之,‘政学系’以前的失败,便失败在只有政客而无根本。政客只有向有力者投靠,始有政治可耍。一旦这位有力 者喜新厌旧,则政学系诸公,就难免有弃妇之悲;再者,纵使诸公固宠有术,而不幸有力者本人破产家亡,或充军去了,则政学系终身谁托,也成了问题。如今政学 系又在蒋氏的国民党内寄生了。但是这种寄生政策如无‘群众基疮,则始终只能做个陪陪大人先生的’清客‘。主人的帐房、听差、马弁、厨房都会随时加以白眼 的。要反客为主,只有抓到一个重要部门才行。杨畅卿显然是了解这一点的。

民国二十三年底,江西共军在五次围剿之后,突围西窜,溃不成军,国民政府威信大增。二十四年三月,全国最重要的地方性的军政机关‘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成立,畅卿又升任秘书长。二十五年一月畅卿正式出任封疆,出长湖北省政府。

杨永泰以旧政学系背景,投靠蒋氏幕中之后,数年之内,竟然做起省主席来,真可说是‘不次之迁’了。试看CC与黄埔,这一批有汗马功劳的‘嫡系’之中,有几 个有这种幸运呢?如果别人处畅卿地位,可能也心满意足,作持盈保泰之想了。无奈人们的欲望,尤其是春风得意之人们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畅卿忘记了他原无追 随首义之功,只是半路投靠而已。他至此居然要挤去正室,作自我扶正的打算了。因而此时他在国民党内便开始结交一批受CC、黄埔所排挤的游离政客和军人如刘 镇华、黄绍竑、熊式辉、吴鼎昌、张公权、陈仪、沈鸿烈等,外以‘大公报’为喉舌,内奉黄膺白、张岳军为领袖。再加以执上海的金融界牛耳的‘小四行’被掌握 为‘经济基疮。政学系便呼之欲出了。黄埔简直成了’晚辈‘;CC也只有招架之功!

但是这些政学系新分子中,除畅卿本人以及膺白、岳军之外,其他重要分子可说与老政学系都风马牛不相及。黄膺白虽还做过政学系的上司;张岳军以前只不过替政 学系跑跑腿罢了,而黄氏此时疾病床褥,甚少露面。偶有表示,亦大有以圯上老人自居之慨,俨然是一位二十世纪的严子陵。而张氏则为人圆通,自求多福,不干众 怒。所以此时事实上的领袖,则是杨永泰。不幸畅卿长于知人;却拙于自知。他不知无论CC和黄埔的分子的才智是怎样地不逮于他,而这批广州出来的却究竟是时 代的产儿;是在‘革命’气氛下长大的。而他自己却原是‘北洋’政客。国民党此时至少尚未腐化到‘北洋’的程度。打绑腿、扎皮带的朋友,究竟比抽鸦片、抱小 老婆要有朝气些。畅卿本人就是娶有两个小老婆的人,而他所援引的‘群众’和‘干部’也难免是和他一样的‘旧官僚’。畅卿的见识还看不到旧酒装在新瓶内并不 能变成新酒。他为着要和CC争地方政权,因而也组织了干部企图包办省级地方政权中的‘民政厅’。不特此也,他还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连江苏主席陈果夫下面的 民政厅他也要侵占。结果闹出了大笑话。杨系新厅长因为私生活发生问题,而招致政敌的反击。

但是政学系诸公并不因此自省,他们反图运用新的权术来打击政敌。他们知道,大家的利禄都以一人的喜怒为依归,则就从这一人的‘喜’、‘怒’的根本做起才是 最有效的。据说在一次党内大会的投票中,政学系党员的票并没有投向‘领袖’,相反的却投向政敌。结果他们政敌的首领的选票竟多于全党领袖的票。这一毒计竟 使本性多疑的‘领袖’,对政学系的政敌采取抑制的措施;政学系这一杀手鐗,真的几乎连‘党’也抢过来了。

殊不知这位‘小有才’的杨畅卿,终不明‘君子之大道也’。他自恃不凡,却不知有黄雀在后。人家既然对首义功臣尚不惜作走狗之烹,他又何独爱于杨某。畅卿得意忘形,而不能终其天年,又岂是偶然的事呢?

(十)

杨氏死后,新的政学系还未组成便胎死腹中了。未几聪明的安徽省主席刘镇华也‘发了疯帛去职。能以足加天子之腹的严子陵也死了,因而再无人敢冒大不韪来重组政学系了。

所幸国民党对它的政策上所谓的‘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的原则自始至终,只有一半的诚意。他底领袖真在搞‘党外无党’;但却拚命地在党内制造派系,使之斗 争,以便分化统治。因而不论CC或黄埔,对‘领袖’是如何地歌功颂德,但一提到‘蒋先生顽弄派系的手法,他们也恨不得咬他一口。政学系的残余因而也在’蒋 先生顽弄派系的手法‘之下幸存了,而成为一些受CC黄埔所排挤的高级官员和军人的避难所。由于他们自始至终未形成一个具体的组织,因而也独得天眷,成为蒋 氏对压制尾大不掉的强有力派系的王牌!

抗战接近胜利时,民主竞选之风大盛,政学系一批领袖们,顾影自怜,自认为民主政治家,却没有选民。他们又想步着先烈杨畅卿的血迹前进,来正式组织政团。默 认的成员之外,他们甚至考虑到拉久与该系不睦的吴国桢、王雪艇(世杰)两君入党来增加声势。不过政学系毕竟是国民党中最聪明圆通的一群政客的无形团体。抗 战胜利后最甜的两大胜利果实──东北和台湾──都以为他们所独占,不久张岳军又作了行政院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再要组党,难道还想做皇帝不成?聪 明政客们,便再也不想作民主政治家了。

这便是所谓‘政学系’的一笔烂帐。

一  平:土地权是农民基础的人权

 

12月9日,黑龙江省富锦市东南岗村等72村4万农民向全国公告《宣布拥有土地权》。这是二十年来,中国圈地中最重要的事件,也是当代中国有关农民命运最根本的事。这个日子将被永久纪念,其表明中国农民要做自己的主人,他们要拿回失去的土地。如公告所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民最大的人权,真正拥有了土地所有权,我们农民才能安身立命,中国农村才能立身安命,整个国家才能立身安命。”

传统中国是自耕农社会,土地私有延续了数千年,中国农民70%有土地。四九年前的旧中国,土地的占有、租赁、地价、地租、雇工方式和报酬,是自然经济长久磨合的结果,是大致合理的。当时中国的农民问题,一方面是由于土地稀少、自然条件恶劣、生产方式不发达,更再加之连年的内外战乱。
 
一九四六年中共发动土地改革,目的不在分土地给农民,而是利用土地分配,挑动贫富矛盾,在农村建立基层政权,征集兵员和物资,以进行内战,消灭国民党,夺取天下。对此,学者们已经有了许多论述,这里不重复了。
 
中共四七年发布的《中国土地法大纲》说:“分配给人民的土地,由政府发给土地所有证,并承认其自由经营、买卖及在特定条件下出租的权利。”但是内战刚刚结束,农民还没把分到的土地捂热,中共便开始收回农民的土地。1951年9月,中共发布《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至1956年底全国农村完成了由个体所有制到社会主义集体所有制的改造。需要说明,合作化是政府的强制行为,并非农民自愿。中共的农村“革命”,第一步是土改:消灭农民中坚——地富阶级,摧毁传统乡村宗族自治社会,建立“党”在农村基层政权;第二步是合作化:剥夺农民的土地,将农民纳入公社,自此中国农民彻底丧失了土地,也失去了人身自由,而沦为农奴。新中国的极权制度由此奠立。之后二十余,中国农民衣不蔽体食不裹腹,不许进城,不迁徙,作为“奴隶”为国家工业化无偿提供积蓄,其间上千万农民被饿死。毛时代,中国基础工业的建立,及经济高速发展,是以将数亿农民沦为农奴为代价的。这部历史至今尚未清理。
 

七十年代末的土地承包制是一场“解放农奴的革命”,农民终于可以借“集体”的土地为自己劳动了,并可以在自由集市出卖自己的劳动产品。中国三十年来的经济改革由这一步开始。但是,土地承包仅是解除了政权对农民的人身、劳动和产品的控制,而并未解决农民的土地所有权问题——土地没有真正归还给农民。土地名义上是集体所有,实际上是国家所有,而代表国家、集体的是支部和官吏。由于农民没有土地所有权,在二十余年的圈地运动中,农民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便被无偿或低偿地掠夺。其中一部分是国家掠夺;而另一部分是各级官吏勾结商人的掠夺,以权抢地中饱私囊。中国圈地之所以行得通,且合法,就是因为农民个人没有土地所有权,所谓集体所有也仅是空名。在中共的辞典上,集体就是“支部”、“政府”、国家和官吏。
 
如果说,八十年代农民还是土地承包制的受益者,那么九十年代以来的圈地运动中,农民就是再次被掠夺者,这是一次彻底的掠夺——农民永久丧失了他们的土地。
 

国以民为本,这是中国传统文明之精髓,民固而国固,民富则国强,国为民而在。一个好国家应该是使其绝大部分的人成为有产者,鼓励并保护民众有土地、房屋、资产和财富。民有恒产而有恒心。国家、社会的多数民众有资产和财富,方能自立,成为公民;他们安居乐业,才稳定,才愿意遵守制度法规;他们有安全,受保护,才会对国家、社会有责任感,对之热爱和建设;他们生有保障,自立自重,人性才能发展,增长道德、智性,促进文明。国家、社会的意义,就是给民众提供这些。自然,任何社会大富总是少数,但让多数人有一份小康的资产,乃是国与民之必要。
 
反之,民无恒产则无恒心。无产者生无保障,日灼夜焦,有宗教有传统尚好,否则即容易与社会敌对。在正常状况,其多有犯罪;而在非常情形,其会被鼓动衍为群体暴乱。无产者是流民,是社会的潜在危险,如果其数量过多,社会即无安宁,且有革命和暴乱的可能。上世纪共产革命之所以如此残酷,原因之一就是无产者的不幸处境,他们积有过多的仇恨和暴力,一旦有可能就将之用到极限。马克思的暴力革命和专政说,与其自身不安的生存处境有直接关系。无产者绝非是希望,也绝非是领导阶级,无产者的真正解放,是使他们成为有产者。财产不在于多,而在于有,以致他们生有保障,安居乐业。消灭贫穷才是穷人的“解放”。而让多数无产者有产,国家、社会也才会安宁与和谐,全民才会共同走向文明之进步。国家、社会需要提供机会和条件,使无产者有产。
 
共产革命是反文明的,因为其反人性。其以暴力消灭有产者,剥夺全民的资产。民无产,而不自立,于是必须依附国家和权力,因而可被任意支配和奴役。极权制度的建立以此为基础。由于人无资产,人不自立,全民沦为“奴”,导致整个民族的道德、人格、素质、能力、精神、文化极度退化。现今中国如此败坏,这是根本原因。纵观西方各资本国家发展的历史,资本经济自然有其野蛮贪婪的一面,但是贵族、传统、教会、知识阶层的存在始终保持了文明的延续,这也是西方最终能够走出资本主义危机的原因。
 
现在中国有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有了个人资产,这是进步(但是个人资产不应来于对国家与民众的掠夺,这部分需要清理和制裁);但是尚不够,国家应该鼓励大多数的人成为小有产者。对农民来说,最实际的就是把土地真正退还给农民,让他们有土地权。
 

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经济的发展很大一部分来于掠夺农民,这包括三方面:一是无偿或低偿占有农民的土地;二是廉价农民工;三是乱摊派——苛捐杂税。据统计,现在中国有近三亿农民工,他们在农村没有土地耕种,而外出打工工价低廉,不能在城市落脚,他们是中国当代的流民。中国已成为流民国家,这么庞大的流民数量,是社会动荡的潜在危险。而从道义角度,中国农民深为不幸,是社会最底层最受欺压和掠夺的群体,国家和社会需要关注他们,改善他们的地位,解决他们的生活困境。
 
中国农民问题千头万绪,但是首要的是将土地权归还给他们,这是改变农民命运的根本所在。土地是农民的最大人权,有土地他们才能安身立命,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才能挺直腰板决定自己的命运。否则他们必将任人切割摆布,于现代社会他们在知识、技能、贸易、信息、生产等各方面都是弱者,土地是他们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凭借,可以在现代经济中投资的资本。失去土地,他们即失去全部。
 
诚然,土地私有会带来许多问题,比如许多农民由于困境会出卖土地,也会发生土地兼并。但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是,由于农民个人没有土地权,土地便国家、官吏抢占变卖,农民则束手无策。此次富锦4万农民向全国的宣布拥有土地所有权,其起因就是富锦当局以国家建设需要为借口,低价强征了他们的150万亩耕地和荒原,其间没开村委会或村民大会,也没得到广大村民的同意。村民上诉上访,但是省政府和中央有关部门踢皮球,“省里我们都去过,中央北京我们都去过,跑了多少趟了,都没有得到正确的答复。到哪个部门,哪个部门不管”。 事实证明,如果农民没有土地权,就无法抵御政府和官吏抢占土地。制止抢地,只有将土地权归还给农民个人。富锦农民说得好:“农村集体土地应归组成集体的全体村民所有。农民有权利共同决定对其土地的占有形式。由于长期以来的所谓集体所有实际上架空了农民作为土地主人的权利,富锦市各级官员和豪强以国家名义、以集体名义不断大肆侵占和私分农民土地,成了实际的‘地主’,农民作为土地的主人却被迫成为租种‘地主’土地的农奴。我们共同决定改变这种土地占有形式,通过土地的农民家庭所有和农民个人所有以真正落实和保障农民土地主人的地位。”

李元龙:善良人的不同“政见”

 

虽然与烧杀抢掠的社会渣滓“同床共枕”过两年有余,虽然被“人民法院”强判成了“国家”敌人,现在仍然是被剥夺了两年政治权利的准敌人,但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我在普通人,尤其是在那些贫困学生和家长心目里原先的“成相”和“成见”。对待“李记者”,贫困学生和家长心目里有一杆杆与肉食者截然不同的、催人泪下的公平秤。

失去自由的最初阶段,正如我在法庭所说的那样,由于我的无知,由于我期望他们的心里还残存着一点点人性,按照国安的要求,把自己帮助,或因自己的采访报道而得到别人帮助的贫困学生简况,写了一分交给国安。后来方知,几乎与此同时,拖着孱弱的身子,妻子也被国安的诱饵逗引得上山下乡、爬高下低,团团转了十来天,为解救自己的先生,找当年的学生或其家长为我做的“好事”签名作证。

好事归好事,国安还是把我逮捕,检察院还是把我推上了法庭。那个女检察官好生爱憎分明,她在法庭上也提到过我做的好事,但话峰一转,杏眼便向我射来了敌对的目光:功式功,过是过,过去的功劳,不能折抵今天的罪过……。

我资助的孤女熊春离给狱中的我写了封信,内容感人至深。开庭前一天我的两个律师会见我并看了这封信之后,对我说,把信拿到法庭上去读,也许对判决结果有好的影响。法庭上听了这位检察官“铁面无私”的指控后,我就知道,妻子辛辛苦苦跑来的贫困生材料,都成一堆废纸了。我放弃读兜里熊春离的信的打算,我知道,对于必欲加诸我罪的那伙人来说,读这封信,无异于对牛弹琴。

好了,言归正传。

徐晓英,1999年考取江西一所航空学院。录取通知书刚到时,我和她的一位老师到她家去看到,她家的土墙房子开了长长的,七八公分宽的几条裂缝,看了好让人心酸。经我采访报道,她得到了几千元捐款,解决了第一年的学杂费。在妻子提议下,我们给徐晓英办了一个存折和与之匹配的银行卡。我们对她说,我们随时保持存折上有500元钱,你需要时,就取来用。2002年她欲考研究生时,我们又无限期地借给了她3,000元钱。2006春节前,妻子到处收集贫困学生书证材料时,已经工作了几年的徐晓英特地从工作地偕男友赶回毕节,硬是将那3,000元钱塞还给了妻子,还请求妻子无论如何带她到看守所看我一眼。妻子想,这“情节”加上两条好烟,或许能先打开看守的心扉,进而打开监室牢门,徐晓英就可以看到我了。遭到婉拒的妻子后来才明白,如果我不是政治犯,这样的方法的确有可能让徐晓英见到我。

北京大学毕业,如今在深圳发展的聂开基2002年考取大学时,在我的采访报道“鸣锣开道”之下,他父母不仅要回了某公司欠了11年之久的30,000元死帐,家境贫困的他还得到了社会捐款30,000来元,基本解决了四年大学所需费用。在得知我的事后,他的父母特地从乡下提了一篮鸡蛋到家中,看望安慰我的妻子和孩子。聂开基也从北京打来电话,问看他在北京能为我做点什么。我妻子怕给快要毕业的他造成什么影响,谢绝了他的好意。2006年暑假回到家乡时,他还特地与我的几个好友来到家中为我的妻子过生日。在生日晚会上,聂直夸妻子歌唱得好。妻子说,那是我坐牢期间,她过的最开心的一天,自己的歌唱得好不好,自己知道,但聂开基的良苦用心很让她感动。那天,聂开基还特地与我的孩子在一起住了一晚上,向我的孩子讲讲学习经验、大学见闻什么的。

尚未出狱时,妻子就在信中告诉了我这些事。我知道了,也为此感到欣慰。

2001年考取华中科技大学的孙华,当年因我的采访报道,仅得到了邻县一位好心女士每月200元的捐助,其他的,我就没能帮上他什么了。可是,这是一个很朴实、很记情的品学兼优的大学生。自他去读大学以来,逢年过节,他都要打电话问候我。还曾特地对我说,若去邻县时,代他看望看望捐助他的阿姨。我出事后,他的问候电话,就转为打给我妻子了。春节回到家时,他和他父亲特地抱了一只大公鸡到家中看望安慰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孩子今年高考前夕,他特地发来“支招”短信,以求对我的孩子有所帮助。我出狱不几天,正好他又发短安慰我妻子。妻子顺便把我已经重获自由的事告诉了他。他随即又发来一条短信:“是李元龙老师吗?这可真是莫大的好消息!同时也感到很愧疚,在他受苦的这段时间,却没能为他尽一分力。”中秋节,他又发来短信:“李老师身体还好吗,小弟考上哪所大学了?恭喜你们终于合家团聚。祝中秋快乐,万事如意!”

在这里,我要说:说什么呐,孙华,能被你这样品学兼优、有情有义的好学生如此记挂,这不就是我做人比较成功的地方吗!我欣慰着呢。

本文开头提到的熊春离,她是一个父母为了生个儿子而把她抛弃了的孤女。我出事后,我的妻子一直都在照管她。直到我出事的第20天了,她才知道我出了这样大的事。半年多后,我才从她2006年3月11日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里得知,从我出事的2005年9月9日那天一直到9月19日,她一直都在打我的电话,但就是打不通。在这封长达八页的信里,她倾诉的除了恐怖之外,就是她对我的担忧和思念:“我想你,白天看着你的照片哭,晚上入睡前,抱着你的照片哭。哭着哭着,往往哭睡着了,总梦到你在我身边。一觉醒来,哪有你的身影?

想到正在受苦的你,又哭。上课时,一想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你,又拿书遮住脸,偷偷地哭。太想你时,我就一个人坐公交车到水库,到纱帽山等你带我玩过的地方去,巴望着奇迹发生,能在那些地方看见你。一路上,我嘴里都在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你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的。可是,每次等着我的,都是冰凉的山石和寒冷的山风。“

出狱后,我问已经辍学打工的熊春离:“你会见我时,我不是告诉你,若考不起高中,就读中专技校,学一门能在社会上立得住脚的实用技能,你怎么辍学打工了?”

她说:“我也知道,我的学习越好,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安慰就越大,我也很想这样安慰你。但是,你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实在无法强迫自己安心学习。再说,我已经不算小了,我既然能自己养活自己,我怎么还能再拖累你们──你们不比从前了,我不能在你们最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你们一点点忙,已经够惭愧的了。”

17岁的她,也许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书本,离开了学校。

熊春离的同学杨娟,几年前,我们只是针对她的情况,向她推荐了一所自认为适合她的中等职业技校。如今已经工作的杨娟在我坐牢和出来后,都经常发短信问候安慰妻子和我。假期,还和她妈妈拎了鸭蛋、腊肉送到家中,以图对我的亲人们有所安慰。

我那儿子,当年考初中、考高中,考取的都是当地的重点中学,可是,他在今年、去年的两次高考中,都只勉强上了三本分数线。熊春离当年考初中,也考取的是一所重点中学,如今,她也就这样成了千千万万个打工妹中艰难生存的一分子。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如果我没有被专制强权政府投入大牢两年之久,两个孩子的成绩,绝对不至于糟糕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罗德远是毕节一个落泊不堪的,民间有大才气的古典诗人。2001年贫病而死之后,每个学期,我和另外几个朋友都资助学费给他留下的四个子女。2005年秋季,还未来得及送去学费,我即被投入大牢之中。

上周在外办事时,碰到了罗德远妻子和他们的一个女儿。她们很高兴,很热情地问候我。他妻子宽慰我说,她带大的三个儿女都打工,都有收入了,我不用再操什么心。我听了,只感到一阵阵的心酸,我说:“我没有了工作,我的孩子今年也读大学了,还是高费生,今后,我再也没有能力帮助你们了。只是这事,有始无终的,真是……”罗德远的妻子打断我的话说:“李叔叔,你看你说的,你已经帮了他们姐弟这样多年,我经常对他们说,他们自己也说,他们会好好的记住李叔叔的。二姑娘在广东打工,她在网上知道你出来的消息后,高兴得什么似的,还特意打电话告诉了我。过年他们全都要回家来的,到时候,我再带他们来看望你。”

罗德远曾经的一位邻居大姐在街上碰到我时,感慨不已地说:“这个社会太无聊了,象你这样好的人会被抓去坐牢,而那些贪官污吏、流氓小偷却逍遥自在。想开些,你是好人坏人,别人不清楚,我某某某还不清楚?慢慢的过,我相信,老天爷是不会断你的生路的。”

最让我感动不已的,是陈欢、陈乐的母亲张大姐。张大姐的先生在他们的一对孪生儿子才几岁时,就不幸逝世了。1999年,两个孩子双双以本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北京的两所大学时,靠做临时工勉强维持生计和孩子学业的张大姐,面对两个孩子每年近20,000元的学习和生活费用,一筹莫展。我不过是采访报道了这件事,40,000来元钱,都是别人捐助的。但是,在得知我落难的事后,张大姐就经常或打电话,或亲自来到家中,看望、安慰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孩子今年去读大学时,她说,她孩子已经工作,硬是塞了1,000元钱给妻子,让聊充一点学费。我出狱以后,张大姐和陈欢、陈乐的姑姑都来到家中看望我。临走,还各塞一个红包给我。我真的不愿收,她们着急了:“钱不多,六六大顺,图个吉利,不收不行的。”出狱这三个多月,每隔十天半月,张大姐都要打一个电话问候我的安好,瞩我多多保重等等。

还在狱中时,我就听妻子说,张大姐不惜花费钱财,先后两次从远方虔诚地请来“法师”,不容推辞地把我的妻子和孩子请到她的家中,做“法事”乞求我和孩子的平安。妻子也为此很是动容,她说,张大姐的做的事情我们欣赏与否,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但她的诚意,她的良苦用心真是感人至深。我也说,当初能为如此淳朴善良的,有情有义的好人做点有益的事,也是我的荣幸。

因为对自己的优秀学子多少有所帮助,毕节几所中学的教师们多对我颇有好感。当八年党报记者,我最看重的荣誉,就是老师们送给我的“民间记者”这一褒扬性称呼。我坐牢期间,他们有好几位都曾要来监狱看望我,但都被妻子谢绝了。我出狱那天,在不少要好同事,老朋友惟恐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好几位老师还是为我接风、压惊来了。

那个国安先生说的不错,如果是文革时期,我那四篇“反动文章”,早让我掉脑袋了。但时过境迁,毕竟不是反右,不是文革,不是毛的时代了,如今,肉食者们已经不可能象当年那样随心所欲地完全左右、操控着绝大多数人的思想,甚至行为。敢于与党,与政府持不同“政见”,与法院的所谓判决持截然相反的态度,普通的人们在一定范围和程度上有了敢于表达一部分真实思想,敢于说点真心话的空间。好歹,这还算是个进步,虽然,还远远地,远远地不够。

这,也是让今天的我感到宽慰的事情之一。

有人不是好念叨什么“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古语,好扯出什么“人民答不答应”的旗号吗?如果对自己的伟光正有充足的信心,对自己的判决正义性一点不心虚,那就到我工作、生活的贵州毕节搞一个微服私访,或在全国搞一个民意调查,看看你们在我身上的所作所为究竟得不得民心,人民答不答应?

景凯旋:民主的要义是现在就行动

作者:景凯旋  南京大学教授

国家重点贫困村贵州省锦屏县平秋镇圭叶村将财务章分成五瓣,由五名村民代表各执一瓣,村里花销的钱需要经至少三人同意,把章合并起来才能报销。这枚特殊的公章更被网友称为“史上最牛的公章”。(12月12日《人民网》)

与其他财务审核章不同的是,圭叶村这枚公章上面刻了“民主”二字。尽管这种“民主”形式给人原始的感觉,也很难像小岗村那样推广开去,但我还是不同意许多专家学者对此的不屑一顾。因为这种不完全的形式,反映了某种值得关注的公民意识的产生,与目前人们所关心的权力制衡的理念有相通之处,它的形式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带给我们的启示,激发我们对民主和法治建设进行更深的思考。

圭叶村村民的创造是自发的,他们可能没有多少文化,但他们却懂得“民主”意味着更好的生活,意味着对权力的参与和约束。今天我们讲民主,讲法治,但人们未必就很清楚这些概念。所谓法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权力制衡,而近现代法治史就是一部权力制衡的历史。这一理念的确立,应当归功于西方启蒙主义思想家。其实质就是,在使用公权力时,任何个人的思想觉悟、道德品质都是不可靠的,权力必然会导致腐败,道德约束不了权力,权力只有用权力来约束。

圭叶村是个小村,村民之间互相熟悉,但他们却朴素地意识到,不能无条件地相信村组干部,哪怕他们都是乡里乡亲,涉及到攸关公众利益的公权力,只能靠分权的办法,用其他人的权力来加以约束。也就是说,制度比人强。正如最初的提议者村里会计谭洪源所说:“民主就是为了实现大家的意图。”如果联想到我们多年来强调的一把手负责,一支笔财务,难道不能说,圭叶村村民比我们许多人更懂权力制衡的实质吗?

从观念上看,圭叶村“民主”理财的实质是从权力监督转向权力制衡。权力监督其实古已有之,中国各个朝代都有的御史台制度便是如此,其职权是“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以肃正朝列”(《唐六典》卷十三)。权力监督在封建社会是唯一的权力约束,虽然有其一定的功能,但实际上也只能起到事后的纠偏作用,归根到底还是人治。

直至现代法治产生,以权力制衡为核心的法治原则才替代权力监督,成为民主社会最主要的制度保障。随着今天法制建设逐步深入,权力必然导致腐败的共识已经深入人心,人们也越来越认识到,要想从根本上杜绝腐败,非实行权力的制衡不可。

经常听到这样的言论,中国人素质低,不适合民主。说这话的人我不想猜测其用心,但绝对质疑其认识水平。圭叶村村民再次向我们证明,中国人是聪明理性的,完全能够实行民主自治,只要方向正确,他们甚至还会爆发出无穷的制度创新能力。那种需要公众参与的时候就说要相信群众,不需要的时候就说群众素质不高的做法,仍然是一种治民的心态,而不是民治的心态。

民主建设不是恩赐,而是有赖公众的积极参与。它事关我们每个人的当下生活,正如米奇尼克所说,我们应当“为一个美好的今天”而不是美好的明天而奋斗。有关民主的理论探讨固然重要,但不能总是坐而论道,而是需要具体的行动,就像圭叶村村民一样,这个美好的今天需要我们每个人具有自主精神,现在就行动起来,从自己身边做起,从小事做起,推动社会从“为民作主”向“民自为主”转变,在不断践履自治的过程中,逐步建立起一个公民社会。

何  兵:不要对韩国人怒火万丈

 

因为文化和历史纷争,国内网络上忽然掀起一股辱骂韩国风潮。起因是部分韩国学者对于我们视为当然的历史,有他们不同的看法和解释。当然,还包括韩国与我国对于文化资源在国际上进行的竞争。在开放的社会,对于历史和文化,各民族进行偏向于自己的解释,实属常态。解决的方法通常通过学术研究来得到确证或说明。普通的中国人将这种正常的文化竞争,视为韩国人以中国为敌的例证,胸中燃起万丈怒火。说实话,看到网络上的一些怒骂,作为中国人,我感到脸红。以我个人在韩的经验,韩国的普通人民对于中国人民是友爱的,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是极其尊重的。韩国个别学者观点,并不能代表韩国普通人民对于中国人民的感情。

本人并非研究历史,更非研究韩国历史,对于两国间的文化和历史争议无从置评,此当由各学科的专家来完成。但因本人现在受聘于韩国一家国立大学,讲授中国法律,所以有机会与普通韩国人交往。其中的一些个人经验,值得一谈。

在韩国,你可以随时看到中国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影响。在大学里,学生见到老师,一律鞠躬为礼,师道尊严极为严重。在韩国的书画店里,有许多“忠孝传家”的汉字书法和牌匾。忍为上,和为贵,勤俭持家等中国传统文化无处不在。对于中国文化对韩国的影响,我所接触的韩国教授和学生都是认同和尊重的。日据时期,韩国政府流亡到了中国,在上海和杭州设立流亡政府。国民政府对于韩国的善举,韩国人时时念及。相反,对于中韩在上个世纪50年代的战争,普通韩国人很少向我提及,原因大约是不愿意引起争议,使我难堪。

我曾访问高丽大学,与一位姓郑的教授交谈。他的专业是民事诉讼法。他每年从中国政法大学招一名研究生,至今已招了七名。他对中国学生的评价是勤奋、聪明、谦虚。他说因为中国政法大学学生的良好表现,中国学生申请入读都是免试的。作为中国政法大学的教员,我当然由衷为自己的学生自豪,并对他表示深深的谢意。在韩学习法律的学生们,组织了一个在韩中国法律人联谊会。他们聘请了几位著名的韩国教授为顾问。前不久我有幸参加了他们的会议。几位白发苍苍的韩国顶尖教授,自始至终极其认真地参加会议。他们对于中国的发展感到由衷的高兴,并希望中国最终成为一个民主、富强的大国。会议晚宴时,我遇上一个韩国检察官。他对于中国唐诗宋词、三国演义等颇有研究,并和我讨论王安石变法的利弊得失!酒过三巡之后,他对我说,他要成为坚决的“支中派”,希望我成为坚决的“支韩派”!

我受聘的庆北大学法学院的几个同事,表达对我这个中国人的友好。言谈之中,这些教授无一例外地认同中国文化对韩国的影响,并承认中国的经济发展推动了韩国的繁荣。有一位韩国教授用中文和我通电话,攀老乡,说他是安徽人,祖先一千年前来自中国。庆北大学旁边的一个小饭馆老板和我说,他的祖先是五百年前从中国的东北移民到了韩国。

身在韩国,你会真实地感受到,普通韩国人是很和善的。他们对中国人是友爱的,我们万不可化友为敌。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美国华盛顿举行包遵信先生追思会

2007129日,华府地区的独立中文笔会会员与包遵信先生的友人、仰慕者一起,自发地举行了包遵信先生的追思会。晚五时许,参加追思会的人们陆续来到会场,每人带着一束纯白的菊花或石竹花。墙上悬挂着包先生的遗像,两侧贴满了笔会会员撰写的挽联。主联为:“包拯后代尊良知十载启蒙信在自由民主路,公车传人不夺志廿年风雨死于冠盖京华秋”。

 
追思会开始,与会者在葛里格作曲的悲恸音乐声中默哀,然后由笔会会长郑义宣读包先生生平。虽然包遵信先生辞世已不是新闻,但友人们仍然感到哀伤,感到心头有要说的话。发言者有余杰夫妇、陈奎德、廖天琪、巫一毛、张伯笠、张郎郎、张裕、北明等。

  

余杰认为包先生是他的启蒙老师,包先生所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是他百读不厌的啟蒙读物。余杰夫妇生动地回忆起包先生与他们情同父子师生的关系,说让他们最悔恨的是没有能够跟包老师更多地相处,没有更多地向他请教。

 

北明说,包先生的去世之所以让人悲伤,不仅因为他的逝世打开了八九六四参与者、受难者的离世之门,而且因为这位八十年代的启蒙领路人,出狱后被剥夺到几乎一无所有。但是他对这个背弃他的现实世界怀着深深的悲悯之情,在抵抗苦难中坚信历史的裁决,他受难的道路虽然孤独,却是一条中国式的通往精神救赎之路。

陈奎德评论包遵信是八十年代思想启蒙运动的开创性人物,无论是主持《读书》月刊,还是主编《走向未来》丛书,他都是创办而不恋栈,艰苦卓绝成就了一项事业,转身又被新的思想和事业所吸引。

 

廖天琪说,她本人与包遵信先生并未有过接触,但深感包先生抓住了当今中国社会的病根——缺乏自由主义精神和人文思想的启蒙,他主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扮演了对症下药的角色。看到好友们对包先生的真挚情感,就知道包先生虽去世了,但不论从理性还是感性上来说,他的理念和人格,都能薪火相传至青年一代。

 
 

 
 
巫一毛说她离开大陆太早,原来并不清楚包先生的学问和人品,因为笔会的文友们纪念他,这才了解他的事迹,并被深深地感动。张裕也没有见过包先生,但看到他逝世之后大家对他的真诚悼念,对他的所做所为也是心存敬意。
 

 
 

前八九民运学生领袖张伯笠牧师回想起89420日胡耀邦追悼会时在人大会堂前宣读以包遵信先生参与领衔的签名信时的情景。那时,学生们有孤军奋战的感觉,当他宣读了北京知识界的公开信之后,广场上欢声雷动,青年们受到巨大鼓舞。在整个八九民运中,包遵信始终是和青年们站在一起的。

        

张郎郎的回忆很特殊,他当时的角色是代表香港方面赠送物资,有人怀疑他是“特务”,接受他送来的物资但保持距离。包遵信却不同,与他亲切交谈,还离开会议一直送到电梯口,难得一个诚字。我们纪念他就是要把中国读书人对未来持之以恒的求索精神承传下来。

        
 

与会者一致推崇包遵信先生在中国思想启蒙方面的杰出贡献,和在后极权时代坚守良知抗击强权的自由精神。认为他一生追求真理、践行民主,至死不悔,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大家表示,包先生和众多志士仁人所梦寐以求的自由、民主、法制社会一定会在我们这一代手中实现。
 

 

龙应台:不相信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后来一件一件变成不相信。

曾经相信过爱国,后来知道“国”的定义有问题,通常那循循善诱要你爱国的人所定义的“国”,不一定可爱,不一定值得爱,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经相信过历史,后来知道,原来历史的一半是编造。前朝史永远是后朝人在写,后朝人永远在否定前朝,他的后朝又来否定他,但是负负不一定得正,只是累积渐进的扭曲变形移位,使真相永远掩盖,无法复原。说“不容青史尽成灰”,表达的正是,不错,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指鹿为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胜利的。

曾经相信过文明的力量,后来知道,原来人的愚昧和野蛮不因文明的进展而消失,只是愚昧野蛮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纯朴的农民工人、深沉的知识分子、自信的政治领袖、替天行道的王师,都可能有不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蛮,而且野蛮和文明之间,竟然只有极其细微、随时可以被抹掉的一线之隔。

曾经相信过正义,后来知道,原来同时完全可以存在两种正义,而且彼此抵触,冰火不容。选择其中之一,正义同时就意味着不正义。而且,你绝对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机热烈主张某一个特定的正义,其中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不正义。

曾经相信过理想主义者,后来知道,理想主义者往往经不起权力的测试:一掌有权力,他或者变成当初自己誓死反对的“邪恶”,或者,他在现实的场域里不堪一击,一下就被弄权者拉下马来,完全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理想。理想主义者要有品格,才能不被权力腐化;理想主义者要有能力,才能将理想转化为实践。可是理想主义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几希。

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冰块吗?

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海枯石烂的永恒,原来不存在。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有些其实到今天也还相信。

譬如国也许不可爱,但是土地和人可以爱。譬如史也许不能信,但是对于真相的追求可以无止尽。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堪,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譬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但是在乎正义比不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了大事大业,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样。譬如爱情总是幻灭的多,但是萤火虫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但是如果一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一刹那里想必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

那么,有没有什么,是我二十岁前不相信的,现在却信了呢?

有的,不过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谈。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色即是空”,现在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有点信了。曾经不相信无法实证的事情,现在也还没准备相信,但是,有些无关实证的感觉,我明白了,譬如李叔同圆寂前最后的手书:“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相信与不相信之间,彷佛还有令人沉吟的深度。

朱学勤:我们该如何纪念南京大屠杀

 

转眼间已是南京大屠杀七十年纪念,从“七七事变”起算,中国宣布全民抗战也已经七十一年。抗战八年,军民伤亡达2900万之众,物质损失不计其数,人权、物权牺牲之惨烈,超过二战任何一个参战国。包括笔者在内,每一个中国平民家庭都留有祖父母一代被战争戕害的记忆,或家破人亡,或流离失所。中国人没有理由不呐喊,没有理由不纪念。但到目前为止,国家应得之补偿、民间应发之控诉,并没有得到日方乃至世界舆论相等程度的尊重;甚至成反比,在世界人权舆论中还不及当年的战败者日本与德国。这是一个不得不提起的基本面,这是为什么?

我们为什么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造成这一基本面之外因,当然有欧美中心论作祟。我曾利用在美国短暂访问,关注过他们通用的二战史地图。中国本土战场在那一类地图中几乎是一片空白,不要说南京大屠杀,即使如淞沪战役这样双方投入上百万军队,作战规模不亚于斯大林格勒的大规模决战,也找不到相应标记。而太平洋战场上美国对日作战经过,从珍珠港事件到后期逐岛争夺,事无钜细,一应俱全。如果是美国史地图,这样标记无可非议,作为二战史地图,如此绘制当然是片面的,甚至是不够格的。作为一个中国人,在美国读那样的二战史地图,心情可想而知。

若论内在原因,所在多矣。谨以今日可言者试言其三:

一、数据随意,忽上忽下。如南京大屠杀,相当长时间内曾有意无意回避,不许民众提及。此后政。治进步,允许民间向日方提出赔偿要求,地方政。府闻风而动,兴建惨案纪念碑,这一点当然值得肯定。但是一旦允许放声,一提就是30万,为什么不是有零有整,拿出一个确凿数据?到目前为止,中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还剩下有户籍管理的国家,从日军在华建立户籍编制,到今日户籍管理,也许中国还是世界上唯一有长期民事档案可查的国家。此前利用这一户籍制度做出过多少事情,为什么临此大案,反而如此潦草,一个“3”再加五个“0”?我参观珍珠港事件纪念碑、越战死难者纪念墙,都是有名有姓,十分具体。波士顿犹太纪念死难碑,可能因无法收集那么多具体人名,但刻有死难者集中营编号,一个挨着一个,密密匝匝,直上云霄,参观者仰头达90度看不到顶端,那一组组冰冷的阿拉伯数字编号,比有名有氏更让人震撼。如此具体,才是以人为本,真正体现每一个个体生命的价值,杀人三十万是惨案,杀人二十万、十万零壹、零二就不是惨案?那零壹、零二就不是生命?目前所提三十万,是模糊概念,不是具体数据,概念不能说服人,模糊概念更不能说服人,反而会让人产生疑问,甚至给日方留下狡辩藉口。应该是以确凿数据,最好是刻有具体名姓,宁缺毋滥,才能最终震慑对方,赢得世界舆论敬重。

二、价值观紊乱,随政治气候变动而变动。上世纪50至60年代,出于冷战意识形态,中国曾不断派出代表团去日本参加反战反美活动。翻阅当时报纸杂志,报导中日联营参与反战反美的新闻与文学作品,远远超过纪念中国民间的战争苦难。印象中最深的是《收获》杂志,曾刊登该刊主编参加广岛反战归来的长篇散文,作者访问那里的受害者,有名有姓,描绘其创伤,绘形绘色,极富感染力。虽说日方民间创伤也应该纪念,但作者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同情心已经转移,显然不在二战反法西斯盟军,而在被盟军击败的日本一方。左翼文人当年是催逼抗战的先锋,为此曾鼓动学生上演多少街头政治,为何在抗战胜利后同情心转移,而不是一如既往,坚守民族自尊,以反日、抗日为第一?那样的文章那时并不罕见,在这里仅举一例。作为左联成员,他们都参加过八年抗战千里流离,饱尝颠沛之苦,我也相信那样的文章只反映当时的政。治气候,并不反映他们真实的历史记忆。左翼文学汇入左翼意识形态成为其组成部分,令人齿冷,那是一代人的错误,没有必要苛责个人。但是,当一个民族的底层民众不能正常抒发战争苦难,这一民族能够发出的声音却是价值观紊乱,随政。治气候而俯仰,令外人如何观感?半个世纪以来,对这场战争的价值评价我们发生过多少次变化?内如承认正面战场,外如对日交涉开放民间舆论,昨日为非,今日为是,虽是节节进步,变化频仍,太不稳定,外人适应这个变化,总要有个观察过程,在这一过程结束之前,不可能很快赢得世人尊重。

三、制度落差,制约民意。中日之间曾为敌国,但在制度层面,战后日本已经转轨为民主宪政,这是不争之事实。这一制度落差,以及民主社会内政府行为与民意倾向之间的差异,我们却时常遗忘。前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日本历史教科书”事件,最后调查结果,只有千分之四的学校使用了令人愤怒的那一种。在民主制下,一个社会并没有统编教材,虽有类似教育部的文教部门,却绝无权力指定民间使用何种教材。我们以己之“制”,度人之“教”,一见有学校使用那种教科书,立刻认为是官方所为、全民意向,于是愤青四出,狂呼口号,滥演“爱国”秀,贻笑大方而不知。反过来看自己,同样以巴金为例,老人晚年再三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以戒惧后人崇尚暴力、残害同胞,时至今日,这一遗愿实现了没有?

人自轻,方有外人轻之。比上述阅读美国二战史地图时间更早,我曾在上海录像馆看过一部内部放映的中日邦交十周年纪念片,制片者为日方,价值立场中间偏左,可谓友好人士。片中说,田中角荣访华签约前曾派出一个外务省代表团打前站,一行人启程时有预案,应对中方可能提出战争赔款,谈判着力点不在有无,而在多少。出乎意料的是,在日方没有思想准备的地方,谈判差点“崩盘”;而已经有预案的战争赔款,却没有遇到任何麻烦,“零障碍”过关!“喜讯”传到东京,一直在等待谈判结果的日本外务省大喜过望,整栋楼欢呼起来,灯光一夜不灭,喧闹激动,通宵达旦!这一画面使我受到的刺激,坦率地说,要比后来翻阅美国二战史地图深刻,不是郁闷,是愤懑,回家枯坐,整整一晚不想说一句汉语。

我们该从历史中学习什么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已经不可能孤立存在。本民族王朝循环历史惯性还在,垂直向下;外来横向冲击及其反应力图打破这一封闭性循环,将垂直维扳倒,趋向水平维,改封闭为开放,将中国与世界联成一片。垂直维与横向维交集成一个动态十字,沿对角线前移,历史趋势是打破王朝循环,走向现代民。主。此后发生多次中外战争,无论是单独对英、对法、对日,乃至慈禧同时向八个国家宣战,那都是王朝战争,屡战屡败,与1938至1945年具有现代意义的全民抗战不可比拟。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第一次将自己的命运与世界民主阵营联接在一起,民主阵营胜,中国民主前途存;世界民主阵营败,中国民主前途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前此后中国都没有发生过如此光明如此幸运的战争结盟。就此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人付出最多,最终哪怕是惨胜,中国人也是赢得最多,那是因为中华民族将自己的双重命运——民族与民主的命运全部抵押了上去,赢得了双重前途。由此而论,1945年8月15日抗战胜利日,是20世纪中华民族诸多纪念日中第一纪念日。这一天具有双重意义,无论怎么纪念都不过分:她不仅挣脱了民族危亡,还赢得民。主建国的前途,甚至赢得世界四大列强之一的历史性地位,所谓“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应该从这一年这一天开始。

随后而来的内战打断了这一前途。抗战八年以惨胜终,中华民族何等幸运,抗战之后紧接内战,中国民众又何等不幸?中国居然成为二战参战国中唯一爆发大规模持久内战的国家,甚至二战结束,因二战而起的冷战也已经结束,内战穿越冷战,台湾海峡成为中华民族空前胜利之后,却立刻切下的巨大伤口,至今未能愈合。日本利用两岸内战状态,迅速摆脱另一战败国德意志被管束地位,不仅没有承担应付之赔款,相反是来回要价,与两岸分别签订和平协议,过程拖延30年之久,享尽渔人之利。最终形成的局面,是理应赔款明偿,却以贷款暗索,战胜者无光明正大之气象,战败者有放贷让息之怨恨,不伦不类,暧暧昧昧,与欧洲战场结束后泾渭分明,不可同日而语。这是我们年年纪念抗战,却不能赢得二战胜利后世界进步舆论甚至战败国舆论应有敬重之根本原因,也是上述基本面之基本。

章诒和:中国是有悲哀传统的

 

其一

当我年逾花甲、且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终於找到了一种生存方式,那就是写作。写作,不仅是用来驱除生活所不能驱除的孤立与孤独;更为要紧的是希望通过细节上的描述,来複制出一种历史的记忆。生活中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如果得不到现实的理解,那他就要期待将来被人理解。何况有些人一直是被社会曲解的,书中的大部分人即如此——个个心高万丈,却都落入了窘境或绝境,最终被尘土和岁月掩埋。

《最后的贵族》出版日文版了。我没有去过日本,但从小就知道它,从富士山到歌舞伎。因为父亲1928年曾流亡日本;母亲在东京住的时间就更长了。此后历经坎坷,依旧不忘东渡的时光。

九泉下的他们,若知女儿的书有了日本读者,当有怎样的欣慰!

其二

去冬在台北读到一本英国当代着名史学家保罗·詹森(PaulJohnson)写的《所谓的知识份子》。书中研究的物件如卢梭、雪莱、马克思、托尔斯泰、海明威、罗素等,无一不是人们熟悉且在世界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作者从“人比概念更重要”的理念出发,以史料为依据对其进行重新审视,深入探究。一路读来,令人震惊——原来这些思想人物不仅是普通的人,而且还是相当卑琐的角色。比如卢梭一面鼓吹儿童育,一面却把自己五个亲生孩子送进弃婴收容所。作者的立意显然不是恶意丑化先贤,他是希望有思想的人沿着他的述继续探究下去——当“知识份子”以普遍化的良心与理性代言人身份出现以来,他们是否真的就推动了时代前进?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全球育体系扩张,原本散在民间以先民立命的「知识份子」开始被体制所收编。「良心知识份子」开始退位,「政策取向的知识份子」则在专业化的名目下,成为新的主流。他们不再对政治或社会的任何事物提出不同的愿景,而只会从事各种琐碎小事的思考与钻研。其甚者,乃是在学院也日益类比企业的情况下,大家忙着找题目领补助,忙着旅行演讲和上电视做秀。”是的,当明白自己身处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背景,我们才能懂得史学家保罗。詹森所写《所谓知识份子》,其实是超越了狭义的“知识份子”角色课题,而引导读者深入到反思当代思想发展趋势的方向,在震撼中获得示,在示中产生联想:我们这什么时候也能有一本类似的书?

今春,我从朋友那读到了张宏傑的《历史人物的另类传记》手稿。作者或许没有西方学者那么明确的既是学术的、也是思想的写作意向,但他那种以比较正常的声音来述历史事件,描画历史人物的写作状态和方法,令我兴奋不已。例如他笔下的海瑞是很好的一个清官,但与此同时,清官海瑞还是个偏执症患者。需要说明的是,书中凡属重要人物的表现,大都以史料为依据。尽管议论过多,也未必都很正确,但绝非“戏说”。最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历史随笔集《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即《历史人物的另类传记》)。这七张面孔是皇帝朱元璋、篡位者朱棣、太监魏忠贤、清官海瑞、叛臣吴三桂、忠臣郑成功和造反者张献忠。七个人,七个侧面。这不同的角度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明王朝封建专制制度的完整图像。我想,这样的组合就很有些意味,足够爱历史,爱思考的人去看,去想了。

其三

“副刊”应该是报纸最好看、最珍贵的一页。浏览的是新闻,留下的是文学——我自己就是这样,相信大多数人也如此。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钱穆图书馆发现几十本老旧却精美的《联副》合订本,真是欣喜若狂。每周借它三大本,不仅阅读,还做笔记呢。到了最后期限,我熬夜至天明,那也心甘情愿。因为副刊有文学的灵魂,有民主的气质,还有世俗的趣味——这是我喜欢的,也是我需要的。好的副刊是可以单独收藏,不像整张报纸,天天新闻,处处时尚,却过眼就忘,看罢就扔。

也有例外,那就是《人民日报》的副刊了。1957年5月,《人民日报》的一位记者拜访谢冰心,他特地代副刊向这位女作家约稿。谢冰心在称讚《文汇报》以后说:“《人民日报》的副刊办不好,它只能登正面文章。”记者说:“我们的副刊也可以登反面文章。”谢冰心说:“登反面文章也办不好,它是党报副刊。”

几十年了,情况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由於报纸的性质与“喉舌”作用,我和同事仍不爱看。上班的时候,一声:“报纸来了!”大家都去抢。唯有《人民日报》晾在桌上,无人捡拾。它太光洁、太端正、太规范了,像一张被精心修整装饰过的面孔。整张报纸都不看,副刊也就跟着倒楣。

最近,又有了例外,一本写《人民日报》副刊的书成了抢手货,它就是负责“人民。副刊”工作的袁鹰先生撰写的《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本来是正常销售,出版社只印了八千册。谁知《侧记》和我的《伶人》一起,被官方列入了禁书。这一下,就热了,火了,疯了!单是我的律师小浦就买了十几本。一次,我参加一个座谈会,就眼见很多人捧他着书,等着签名呢。

《风云侧记》是本难得的书。难得在袁鹰先生把那太光洁、太端正、太规范,像一张被精心修整装饰过的面孔恢复了血色,返还了原貌。你想知道电影《武训传》批判的真相吗?你想知道党报是如何刊出领袖诗句的吗?你想知道赵丹临终遗言的前前后后吗?那就请听他娓娓道来。冷静的态度和直感的热情,自然地相互融合。“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由於广泛而丰富的编辑经验与内心始终坚守的正直善良,袁鹰先生才得以在複杂条件下拥有可靠的判断能力。而这种可靠的判断力,又使他具有面对真相的力量和捍卫真理的气魄。这是他的特点,这也是《风云侧记》的品格!

“笔走龙蛇二十年,分明非梦又非烟。”这是邓拓调离《人民日报》,与同事告别时念的诗句。意味深长,读来惆怅。

我读袁先生书,竟也有些惆怅。这是书的风格,也是那一代人的色调。

其四

即将过去的2007年,过得很累。事情是我自找的,也是被逼的。

所谓“被逼”,是指年初拙作《伶人往事》受到国家新闻出版署的查禁,又在国家广播电视总局颁发的一份档,点了我的名。个人权利受到剥夺和侵犯,身为公民,总要讨个说法吧?作为研究戏剧的人,总得站起来喊几嗓子吧?从严重声明到一纸诉状,笔桿子摇个不停。尽管明知官府不会受理,上边也决不会松手,但我必须这样做。因为它关系到人权的存灭。

所谓“自找”,便是决意要祭奠五十年前那场政治灾难的死者。我们不仅要为“五十年无祭而祭”,还要追述和追究“土改”、“肃反”、“三反五反”、“肃胡”、“反右倾”、“三年大饥荒”、“十年文革”和“六四”。几十年无数话语,无数命债,都无可奈何地画上潦草的句号。现在,我们要重新述说、重新书写。只能这样,也必须这样,况且时间已经不多了。过分的乐观,只存在於想像只中。要知道,中国是有悲哀传统的。

2007年11月19日於北京守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