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渤海将成为工业厕所—-中国经济乱象每周点评(之9)

 

从发展经济学的角度讲,中共十七大之后,权力核心层面的经济增长观念正在往经济发展方面趋进。这是一个值得肯定的现象,因为中国历经江泽民时代无发展的增长(特别是1997至2003这五年),积累了大量的社会问题,亟需出台新的政策予以因应。在另一方面,促进社会公平正义虽是发展经济学第二阶段的要求──从A.刘易斯至A.菲什罗及H.钱纳里这么一个巨大进步──把“增长”调整为经济社会治理结构的全面改善,并且就2007年获诺奖的马斯金等人的机制理论来看也是发展经济学的一项逻辑结果,但是,中国的现阶段根本不可能实现真正的科学发展观。

科学发展观在“观念”意义上有些许价值,本质上仍是“一条腿的科学发展观”。因为:其一,社会公平正义的实现依赖于完善的法制(治),完善的法制(治)的底蕴是充分的民主;其二,虽然发展经济学第三阶段尚未呈现出与生态经济学相挂钩的特征,但是,无可否认的理论本质是──生态经济学应该是科学发展观的组成部分。

第一个缺憾是制度层面之上的价值理性缺乏造成的,它可称为“哈贝马斯谜团”。

2001年4月份,法兰克福学派的第二代右翼代表哈贝马斯来中国进行学术交流,国内顶尖级公共知识分子黄平、信春鹰、曹卫东等13人与哈贝马斯进行了交流。哈贝马斯在回答信春鹰关于法制(治)的现代化问题时,告诫中国学者说:现代法律制度的基础是彻底民主化社会,没有基本的自由、平等以及政治参与的权利,没有基本的社会公正,现代法律制度就无从谈起。

当时在我看来(2001年我还在监狱服刑),哈贝马斯的“两个基本”

实质上基本否定了中国的法律技术主义改进达到终极目标的可能性。

事实也确乎如此,因为无论是改革审判委员会制(即非专业领导专业的审判工作),还是加大力度查处司法腐败,均不可能从根本上确立立法伦理,况且还有一个比审判委员制度更致执(司)法畸变的政法委员会呢?

一言以蔽之:中国法制(治)的“哈贝马斯谜团”背后是个知性不足的问题。

第二个缺憾与知性不足相关,但更表现为技术层面的机会主义,即“科学发展观”仅仅具有“观念”意义。此情状的背后是利益冲突之后的“幕后妥协”,即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的妥协,调控部门与官营产业界的妥协。这样的妥协实际上是把民意排除在政治参与之外!

作为技术性的表现,渤海大炼化项目热潮化成为“科学发展观”的反讽。公开媒体报道说:“天津、河北、大连,一批大炼化项目纷纷计划落户渤海岸边。而以滨海新区和曹妃甸为主要构成的中国北方经济发展隆起带,大炼化项目更是其支柱产业。”

在天津,2005年底开建了一个千万吨炼油项目;目前,中俄合资的天津东方千万吨炼油项目已经进入选址阶段。而河北的沧州与辽宁的大连,也要分别上一个一千万吨的炼油项目和三千万吨的炼油项目。以上三个城市中的天津与大连还都有百万吨的乙烯项目等待开工。在这些大项目之外,已经存在4,000家小石化项目,污染渤海已经时日持久。

渤海正在成为中国的工业厕所,海水中的重金属含量超过正常水平两千倍。这意味着渤海不仅成为消灭海洋物种的屠宰场,而且其海产品成为高致癌率食品。国家海洋局的公报表明:渤海每年要承受40亿吨污水、57亿吨毒性废弃物、20吨固体废弃物;其承纳污染的结果更为可怕──全国1/3的污水排海量进入了渤海,1/2的陆地污染物进入了渤海。与此同时,国家从2001年试图治理渤海污染,已经投入了500亿元之巨的资金,但效果不甚了了,水质恶化情况仍在迅速发展。

国家规划的始于2001年的渤海15年“碧海计划”成了一项不幸的谶言:如果大炼化项目全部落实,那么今后七到八年的时间,渤海很有可能为“无鱼海”与工业死海。除了承纳污染与钻取石油,它不再具有海的意义。

法制(治)的伦理落后与环境的严重污染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从本质上讲它都是“无发展的增长”的佐证,足以说明我们这个国家的政治治理存在巨大的伦理悖论。对于执政党来说,其科学发展观是一条腿的,甚至说这一条腿的足部都是“泥捏的”。要想使科学发展观成为一种政治伦理,势必要从法制(治)伦理重建与生态经济构建而始。今后十年,这两项重大的社会治理项目能够启动吗?仍然是一个悬念。

(2007年12月12日)

刘  水:国家怨妇—-致李丽云肖志军夫妇

 

 
题记:2007年11月22日下午,22岁湖南籍孕妇李丽云,因被北京朝阳医院西院区妇产科认定其丈夫肖志军不在急救手术单上签字,因而拒绝为其剖腹产手术,任其殒命医院急救室。入院之前,他们夫妇因生活窘迫,曾寻求社区居委会、市长热线和救助站帮助,但几乎都被拒绝。长期生活艰辛和被社会抛弃、不信任,消蚀了肖志军对社会维系的最后一丝信任感,他以他的合法权利来向这个冷酷社会表达常年积郁 的强烈不满,但是,死者是那样的无辜。

         那个叫李丽云的北京孕妇
         从小就做演员梦
         她以一个负气出走的少女角色
         开始了她的演员生涯
         那个叫肖志军的湖南男人
         演了半辈子的落魄角色
         工人,失业者,流浪汉
         演的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热闹的舞台从没有他们的精彩位置
         他们都被挤在了舞台边缘
         也许彼此只是不经意地一瞥
         他们便迎合着投向了对方的怀抱

         于是他们搭伙演戏,一路北上
         北京的舞台很大
         大得让他们不知道要演哪个角色
         市长,救助站站长,居委会主任,妇产科医生,
         卫生局局长?
         都被有名有姓者占据着
         他们再次扮演流浪者和洗碗工

         从他们踏进北京舞台的那一天起
         注定他们要演一场大戏
         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
         一个经典的中国式男人
         他们的预演从社区居委会开始
         在市长热线,在救助站
         依次演了一对落难夫妇的角色
         但没人愿意看他们的表演

         一个新生命意外地诞生
         让他们提前进入悲剧的剧情
         大戏在医院启幕
         她被那些他们拼命都想扮演的角色
         强制送上雪白血红的舞台
         李丽云,肖志军
         一下子红遍了中国
         所有人都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连同那个还没来得及探头呼吸一口空气的孕儿

         然而,他们都倒在了后台
         被一个叫北京的无形杀手谋杀了
         她非得以被动死亡的方式才能证明
         他们扮演角色的悲凉
         从此,她和婴儿再没有出场的机会
         他继续演戏,在喝倒彩声中

         (2007年11月10日)

作家北岛、张戎等狮城畅谈写作人生

 

 “新加坡作家节2007”特别邀请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五位知名华人作家与诗人来新加坡,他们是流亡诗人北岛,中国大陆作家苏童和王安忆,台湾作家、文艺评论家蓝博洲,英籍华人女作家张戎。12月8日下午,在旧国会大厦艺术之家,举行了五场与读者面对面的交流会,受到热烈欢迎。

另外,观众还能欣赏到侯孝贤导演的电影《悲情城市》,此片是以蓝博洲的小说《幌马车之歌》为故事蓝本的。蓝博洲还带来了记录片《我们为什么不歌唱》,让冤死很多台湾人的故事,得以重见天日。

苏童指出,作家的童年记忆对他一生创作,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汉字本身具有美感,用语准且精,才能传达出某种精神情绪,否则就会走失、散掉。

王安忆擅长写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她讲,写作是有性别意识的,男人对外发展,是社会动物;而女性具备更多的自然特质,更可爱,赋予感情。在小说中,她就刻画了这样美丽丰厚、活力充沛的女人。

北岛 : 诗歌改变生命状态

也许是因为在海外很少用中文朗诵吧,北岛一连读了20多首诗。深沉而磁性的声音,清晰地传达着诗的节奏韵致。

北岛是七十年代末朦胧诗人中的翘楚,他的早期诗歌表现了清醒的思辨和觉醒。1989年六四后,他流亡海外,在欧洲和美国等地教学。作品被译成25种文字,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北岛说,文革十年,他当建筑工人,做了六年的铁匠。打铁和写诗很像,千锤百炼。诗人和诗的关系就像守夜人和夜的关系。写诗这一行,心苦,境苦,很孤独,不希望子承父业。欣赏古代诗人李煜、李商隐、李白、杜甫。小时候,父亲逼着他背诗,现在明白了,诗歌是你记住了,就改变了生命的状态。

“89年踏上不归路,不可能回去了。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回去。”2001年底,父亲病危,北岛得到许可,回家一次。他在《黑色地图》一诗中感慨:“北京,让我跟你所有的灯光干杯!啊,明月!我回来了,重逢只是为了告别。”

到哪里都可以写作,很多人离开故土,也写出了好的作品。北岛觉得用外语写作是不诚实的,只有用母语写,才能更好地写出那神秘的生命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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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朗读诗歌(摄影:明国/大纪元)


最后,北岛在热情的读者一再要求下,朗诵了成名作《回答》。

回 答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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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戎回答读者提问(摄影:明国/大纪元)


张戎 挡不住的坦诚爽朗

英籍华人作家张戎挡不住的坦诚爽朗,最让人难忘。

她16岁写了第一首诗。后来上山下乡,无论是浇粪种地,还是当赤脚医生、当电工,翻沙工,脑子里总有一枝笔,在写来画去。“写作的念头,从来没有离开过我。1988年,妈妈出国来看我,生平第一次 跟我讲了姥姥和她自己的故事,住了6个月,留下了60个小时的录音带,这就是《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的由来。母亲帮我实现了作家梦。书从1909年开始,写了姥姥、妈妈和我的经历,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小小缩影。没想到一举成功,在全球畅销1200多万册。母亲十分快慰,写信说,这本书使我们俩更亲近,更了解。”

她称赞丈夫乔·哈利戴是不戴盔甲的完美骑士。凭着藏在书生气质下的坚毅能力,就能所向披靡。有他的鼎力相助,实在是很幸运。“我负责中文,他通晓多种文字,在俄罗斯档案馆里查询资料,做了很多工作。” 夫妇合着的《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震撼全球,被译成30多种语言。她的名气比丈夫更大一些。“很多男人不能容忍妻子出类拔萃,先生不喜欢出头露面,没有任何的不舒服,心态平和,是个非常好的人。”

她讲,选好伴侣很重要,要多沟通,尤其是文化不同的,互相理解体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需要很多很细微的体贴,不要在气头上说伤人的话。

在写书过程中,对毛泽东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说:“毛对女人没有爱怜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没有责任和义务,对女人有很多情欲,但却没有温情。(贺子珍在长征中分娩,受伤濒临死亡,两次毛都在附近,却没有来看她。)毛的三个太太,不管心里多么柔弱,都没有挡风遮雨的墙,没有一个肩膀可以把头靠上去。都要用自己的意志和能力打出一条路,这是女人坚强的一面,从另一方面看,也是男人的不是。”

读者问:看完了您写的《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完全摧毁了以前的想法,毛泽东是个没有爱心,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无数人生命的暴君。到处充斥着谎言和欺骗,中国还有希望吗?

张戎侃侃而谈:这本书是我先生和我生活的结晶,我们花了12年时间,来研究和写作这本书。对发掘出的史料和真相,也感到非常吃惊。我以前和你受的教育是一样的。在某种程度说,这本书确实改写了中国现代历史,是一本令人震惊的书。

毛的统治导致至少7000万中国人在和平时期死于非命,毛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直到现在天安门城楼上还挂着毛像,钞票上还印着他的头,现在的领导还说他们是毛泽东的继承人,这是令人悲哀的事。总有一天这个案子会翻过来的,中国总有一天要与毛泽东彻底决裂。否则,中国不会再往前迈出新的更好的一步。

我很幸运,住在英国。能完全秉笔直书,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大陆作家没有这个条件,我对他们多一份理解和同情。中国这个现状变成很多死角,因为越是不让人们知道历史的真相,越不利于中国往前发展。我是搞艺术的,我知道,毛泽东时代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烙印,给中国每个家庭都留下了极深刻的烙印,那这些常常是我们艺术的源泉。艺术的源泉被卡死的情况下,让大家怎么创作?!当然不利于中国往前发展,成为更开明更容忍的社会。但我希望事情会越来越好,我基本上是个乐观主义者。

ICPC, US and Canada PEN Centres: Open letter to Hu Jiantao etc.

ICPC,US,Canada PEN:We Are Ready for Freedom of Expression

Declaring We Are Ready for Freedom of Expression, Chinese and International Writers Demand Release of Jailed Colleagues Before Beijing Olympics

Writers
still in jail
To the openning of
Beijing Olympics Game
Today 41

214
day(s) left
Dec. 10, 2007 40 242 days left

New York, Washington, Toronto, Beijing, December 10, 2007  World-renowned writers from China and North America marked International Human Rights Day today by launching 40:242  We Are Ready for Freedom of Expression, a campaign that challenges the Chinese government to release all of the writers and journalists it is holding in prisons before the August 8, 2008 opening of the Olympic Games. Noted Chinese authors Liu Xiaobo and Zheng Yi were among those joining international counterparts including Margaret Atwood, Francine Prose, and Salman Rushdie in issuing the challenge on behalf of PEN, the worldwide associatin of writers.

In August 2007, the Chinese government launched a major publicity offensive for the Olympics under the slogan “We Are Ready.” The writers’ campaign, a PEN initiative led by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and PEN centers in the US and Canada, mocks that public relations effort by reminding the world that China continues to deny its citizens the fundamental right to freedom of expression and suggesting that Chinese authorities have 242 days until the opening ceremonies to release 40 writers and journalists currently languishing in Chinese prisons.

“Today, on the 59th commemoration of the adoption of the Universal Declaration of Human Rights, we challenge you to demonstrate that China is in fact ready – not just to stage the Olympics, but to acknowledge, protect, and celebrate the full rights of its citizens,” the Presidents of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PEN Canada, PEN American Center proclaimed in a letter [w/link to] to Chinese authorities. That letter lists the 40 writers and journalists PEN considers to be imprisoned in violation of the right to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China, by far the largest number of any country, and calls for their immediate release.

“Without promoting human rights, which are the fundamental principle of universal ethics in China and elsewhere, it is gratuitous to promote “One World” or to claim “We Are Ready,” leading Chinese literary critic Liu Xiaobo said today in Beijing, echoing a letter he and 45 other prominent Chinese citizens sent to their government in August of this year. Zheng Yi, who recently succeeded Liu as President of the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agreed, declaring “Let the Olympic flame burn the prisons of thought down!”

In Toronto, Canadian writer and International PEN Vice-President Margaret Atwood expressed her hope that China would view this historic moment as an opportunity. “It’s time for China to reconcile present action with past greatness and future promise,” she said. “Let’s hope that China does not ruin the international reception of its Olympic Games by keeping 40 writers in prison simply because they’ve exercised their right to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were especially appalled that US-based internet providers have assisted Chinese authorities in censoring the internet and even in identifying and imprisoning dissident journalists and bloggers, said Francine Prose, President of PEN American Center in New York. We join our Canadian and Chinese colleagues in calling for the release of the 40 writers and journalists in Chinese prisons, more than half of whom were jailed for writings they posted on the internet, and we call on the US Congress to pass the Global Online Freedom Act to ensure that no US-based companies are complicit in the suppression of internet writers and cyber-dissidents in the future.

Its really very simple, former PEN American Center President Salman Rushdie added. There are 40 of our colleagues in Chinese prisons who shouldnt be in prison. It will be an embarrassment for China if even one of them is still in prison when the Games begin next August. Theres only one good number: zero.

For more information contact:

Isobel Harry, PEN Canada, (416) 703-8448 ext. 22, [email protected]

Larry Siems, PEN American Center, (212) 334-1660 ext. 111, [email protected]

Yu Zhang, Independent Chinese PEN Center, (917) 374-3957, [email protected]

丛日云:文明的中国人遇上另一种文明

 

关起自家的门来,我们总是能拍着胸脯以世界上最文明道德水平最高而自居的。西方虽然科技发达,但道德沦丧;中国需要学习西方先进的科技,但要固守甚至发扬中国的伦理道德。这是从张之洞到邓小平一百多年间中国人坚定不移的信念。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的一些污七八糟的现象被解释为西方的“精神污染”。我们自我开释说:打开国门,进来苍蝇蚊子总是不可避免的。最近一些年,新一代民族主义者更是气势恢宏,要以中国的伦理道德拯救世界了。

不过,当中国人开始成群结队地涌出国门后,中国人的“文明”开始让全世界皱起眉头。一些地方,“不许随地吐痰”、“请勿大声喧哗”、“便后冲水”这样的警示牌已经成为中文的专利。一些场所因为中国人频繁到来,制定了新的规则,还有一些场所对中国人关上大门,他们宁可不赚中国人的钱。“别跟我来中国人这一套”与“像学中国字一样难”(意为比登天还难)一起,成为一些老外的口头禅。

中国人大惑不解:我们是文明古国,礼义之邦,怎么会在道德领域输给别人呢?

的确,中国人也有比较“文明”的地方,其中之一就是不与汽车抢道。但这种“文明”与美国的另一种文明──汽车避让行人──相遇,常出现令人尴尬的局面。

刚到美国时,我仍按中国的方式行事:当我走近没有红绿灯的路口时,如果发现两侧有车开过来,我会本能地计算一下,我能否抢在汽车轮子的前面,如果能,我就要冲过去;如果没有这个把握,就得站在路边等汽车过去。而汽车一般都是挺着那骄傲的钢铁之躯,目中无人地呼啸而过。

但在美国,当我停下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常常那汽车也远远地停了下来。我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那是在让我过马路。直到车里的人挥挥手,或伸出头来喊一声,我才猛然醒悟。诚惶诚恐地说声“Thank you”,急匆匆地穿过马路。有时我固执地站在路边,让对方先走,但对方比我更固执,坚持让我先走。

在野蛮环境里养成的“文明”习惯根深蒂固,到美国很长时间,还是经常出现我站在路边等车,车在路上等我,然后人家一喊,我急忙忙地的穿过马路的尴尬场面。美国人看我这样子,恐怕与北京人看初次进城的乡下农民一样吧?

具有理性思维能力,懂得权衡得弊得失而不是仅凭本能冲动而采取行动,这是一种文明,是数千年前人类就形成的文明;但在美国,已经是另一种文明,是尊重人的文明,博爱的文明,关照弱势者的文明。

有一天上班高峰时候,我随意散步来到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一个小个子的女警察忙乎着打手势,把两个方向的车都拦住了。我站在路边纳闷,这是出了什么问题?没想这警察见我停下来,就朝我跑来。我感到有点儿紧张,还以为我犯了什么规条呢。在国内,尽管我是一个规矩的良民,但有警察朝我走来也会犯嘀咕的。因为他们一次次地制造出处女卖淫案,一次次地逮着“杀人犯”,而那“被杀的”却活着出现了,或真的杀人犯后来现身了。谁能保证你不是他们任性权力下的倒霉蛋呢?可这个美国警察向我打了个手势,让我大感意外。原来她是把车停下来,让我过马路。这真让我诚惶诚恐。我何许人也?一介草民而已,习惯于在盛行丛林法则或什么法则都不遵守的社会里寻求生存的机会和空间,怎敢让警察为我开路,让那些车为我而停下呢?

又一天的早晨,我顺马由缰地来到这个路口,又见那个警察在忙乎。我在路边停下来想看看她按什么原则指挥车辆。没想到她看见我,就向我奔过来,问道:“Cross, Sir?”原来她又想为我开路。”No, thank you!”我诚惶诚恐地说着,急忙离开了那地方。

知道不好意思,也应该是一种文明吧?有了这个不好意思,行事就不至于太无耻。礼义之邦的中国人初到这,很多场合不好意思。比如,路边有专门的免费电话,蓝色的。朋友告诉我,如果你晚上走路害怕了,打个电话,耶鲁的警察就会送你回家。我晚上回家,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的确有点害怕,但却一直不好意思去打那个电话。耶鲁的校车明文规定,后半夜,任何人打电话,车就会为你开来,免费送你回家。耶鲁的警察还有一种“陪送”的业务,他们会在接到电话后来接你,陪你走回家。我有耶鲁的ID,有资格享受这种服务的,但很长时间内不好意思享受这样的服务。从伦理上说,我们有一种“知耻”的文明,为麻烦和打扰别人而感到不安;他们有另一种“博爱”的文明,尊重和关爱每一个人,包括像我这样的外国人。从政治上说,我们不习惯于享受这种公共服务,面对这样的服务,我们会感到不安,感到惶恐,感到不知所措,而他们却心安理得。这是两种政治文明。

有过出国经历的人,被称为double—foreigner。这种人既会遇到将国内的生活习惯带到国外而产生的尴尬,也会遇到将在外国形成的习惯带回国内而产生的尴尬。你会反复感受两种文明的落差。

在美国,你走进任何一个卫生间,哪怕是在穷乡僻壤的饭馆商店,都有现成的卫生纸。我在中国养成的随身带着卫生纸的习惯,在美国一次次受到嘲弄。我坐在美标的马桶上,看着挂在墙上那干净整齐质量上乘的卫生纸,不禁浮想联翩:一是想,我们那也是一种文明呀?有的民族——我们自己民族同类的那些人就不提了吧——不是还在用手解决问题或在广阔天地里就地取材吗?再就是想,回国后可要提醒自己,这是中国,要随身带卫生纸的,不然就糗大了;有时还会想得远些,那些美国人到了中国,有多少会因为头脑中带着美国人的“偏见”,不了解中国“国情”而遇上没带卫生纸而如厕的尴尬呢?哪该是怎样的尴尬呀?我想,只要他们离开星级宾馆,遇上这种尴尬的机率太大了。咳,这些可怜的黄毛蓝眼的蛮夷,如厕竟然不知带卫生纸!

文明往往体现在生活的细节中。在美国,当你走进一个门时,如果后面还有人跟着,你会为后面的人而将门抵住。几乎人人都这样做。我在美国受到他们的“精神污染”,也养成了这个坏毛病。等我回国后,开始还改不过来,还是要为后面的人抵住门,但跟在后面的人常常站在后面等着——等着你把门一放,弹回去。这提醒我,这是中华文明了。一、二个月后,我就改掉了从洋人那儿学来的坏毛病,心安理得地将门放出去——因为这也是后面的人期待的。

尽管我属于中华文明的成员,学不来美国人的坏毛病,或即使受点儿污染也能很快清除,但是,当我看到民族主义者气壮如牛——他们讲话总是不缺少气势——地宣告:美国文明只是美国的,中华文明才是普世的,我还是很佩服他们的胆量。

林斤澜说沈从文

 

几十年中,林斤澜和沈从文接触很频繁,为此几乎使自己在政治上陷入危险的境地。

在林斤澜的家里,留有沈从文的一幅字,内容是刘桢的诗。刘桢是建安七子之一,和曹丕至交。一天曹丕设宴招待众士,曹丕命甄氏出堂与大家见面。刘桢愤然,一因曹丕夺袁熙之妻甄氏,二因甄氏有夫再嫁不忠不贞。独有刘桢立而不跪,且满面讥意。曹丕见状勃然大怒,欲问刘桢死罪,由于众人求情和曹操干预,才免于一死。

这首诗是这样的: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

沈从文这幅字不标年月,林斤澜说是六十年代。这个并不重要,我想到的是,沈从文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内容给林斤澜呢?

林斤澜说,建国后,沈从文的处境就非常艰难。当年鲁迅就不喜欢沈从文,但鲁迅毕竟是鲁迅,终年时改变了,和美国作家斯诺谈话,点名几个优秀作家时,提到沈从文。茅盾对沈从文的偏见,是文学观念向左。对沈从文伤害最大的,是郭沫若。郭沫若对沈从文有个人恩怨,他1948年在香港发表《斥fandong文艺》(这个题目就非常“有色”),专打沈从文。对沈从文近十年背离zuo翼的新账老账一起算,将沈从文定性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扣上了一顶“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大帽子!建国后,郭沫若的地位如日中天,是中国继鲁迅之后的“伟大qi手”!沈从文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当了讲解员。但他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历史博物馆有很多办公室,别人都有,就是不给沈从文!沈从文有一段话,就是写他当时的情形:孤独、伤感和无望:

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起,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声,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活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

关门时,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因为明白生命的隔阂,理解之无可望……

有件事很有意思。五十年代中,沈从文被通知参加接待市里一位领导同志。他早就去了,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把领导同志等来了,原来是副市长吴晗。沈从文见了就躲开了,事后领导追问,他只好说:“我怕他恭恭敬敬地对待我。”他解释说,因为吴晗是他的学生。对这件事,他的姨子张允和是这样解释的:“当时三妹兆和是蛮疯的女孩子,活泼,爱运动,在学校运动会上老拿第一。很多人追我们的三妹,沈从文的情书最多,吴晗也写过一些。”从这件事来看,当时的沈从文又非常非常自卑。

林斤澜说,建国之后几十年,台上的巴金一直和沈从文通信,一旦进京便访问他。台下的朱光潜一直看好他。除此之外,文艺界著名人士大多对他不好。旧日朋友隔绝联系,沈从文伤感地说:“那些身在北京城的人,也像是在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找找我。”林斤澜说:“同是沦落人,萧乾对沈从文也有一句难听的话:”他卖乡下人。‘萧乾是针对沈从文的自称乡下人说的。沈从文那里也不是找不到一句刻薄话的,但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他聪明过人。’”

林斤澜和丁玲的丈夫陈明关系不错。我在林斤澜家里见到一本丁玲题签送给林斤澜的书。林斤澜认为丁玲还算一个比较正直的人。可提到丁玲对沈从文的态度,林斤澜大摇其头,他认为这是丁玲的污点。

建国后的文艺界,年复一年,常常去看望沈从文的,可能就是汪曾祺和林斤澜了。

林斤渊在《微笑的失落》一文,谈到结识沈从文的情景:

我认识沈先生是在jie放后的北京,他已经不能教授,不能写作,打发在历史博物馆里。他的学生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联工作,我们同事。有回曾祺带我到天安门后边的午门楼上,看几件出土文物,也是借此引见沈先生。那是建国初年,大家都工作忙——开不完的会,大家都工作忙——改造不完的思想。倒是有春游秋游,但没有现在的旅游观念。午门院子里没有人进进出出,城墙、台阶、箭垛都还坑坑洼洼,城墙楼上红漆脱落,白木乌黑,沈先生当年已年过半百,在这里面坐着,旧窗旧桌旧藤椅。看见我们进来,招呼的声音细小,听不真。可是的确微笑……

他站起来,自己带我们去看出土文物。我们连声说不必,随便哪位青年指点一下就行了。他只是微笑,说了句什么听不清楚,只是微笑着往外走。曾祺不放心那坑坑洼洼,一路指点、提醒、警告,沈先生只是微笑。

走到一些贴在册页上的破绢烂缟面前,沈先生解说着,解说中断,眼光下沉,微笑也不收不放,就好像录像定格……这些东西都是他亲眼看过多少遍,亲手挑选出来的,难道又有新发现了?……

这天告别时候,曾祺大声,满屋子都听得见,口气倒像是交代几件事:注意休息,有的会可以不开。有的事让别人去做等等。

沈先生只是微笑,也说句把什么,还是细小不知所云。

这一次,主客三人没有一句提到文学,提到小说,提到写作。成心不成心,反正是回避了。

林斤澜说,其实沈从文是见过面的。文艺界搞tong战,有时叫做撒大网的活动,也网罗到沈从文。沈从文大概是寂寞,过来了,脚步都不出声地走来,微笑着。见到老熟人也不笑得大点,不多说几句。见到陌生的年轻人,也不笑得小点,说两句什么。南方口音,细微,以为别人没必要认真听,或者以为别人是不会认真听的。

林斤澜说,沈从文爱坐在不前不后又靠边的位置。摸出小本和水笔,记下点什么。水笔直竖,是拿毛笔的手势。近视眼镜厚重,所以左手把小本托到胸前,才好写字。样子非常认真。像他这样的大作家,除非听政治家的重要报告,一般是不记的。

林斤澜纳闷:“沈先生为什么记?记下来做什么用?”

后来林斤澜知道,沈从文被迫在历史博物馆,多寂寞啊,多凄惨啊。自己说“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他走到文艺界里来,可能心里暖和。他的心中,还藏着写作一念,这是极好理解的事。他仍然关心文坛,1951年就说:“文坛太呆板了。”“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高手都呆住了。”1959年写给他亲戚的一封信,说到:“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写不出丝毫精彩过人之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林斤澜在《沈先生的寂寞》一文中,写了亲见的一件事。那是1961年,有了个“小阳春”的zheng治气候,这个气候的出现,可能是反you太惨了,才给知识分子“怀柔”一下。在北京新侨饭店,开了一个五百来人的“文艺zuo谈会”,接连几天。林斤澜写道:“开幕式上竟说,全国的精华,差不多全在这里了吧。我那时年轻,环顾左右,也知道不都是精华。也知道确有精华,离这里远着呢。

有一天,周扬来参加文学组的小会。老前辈陈翔鹤徐徐说道:“沈从文想写小说,听说打算写一个革命家庭,是长篇,可不可以安排……”周扬“立即收起笑容,一沉,一绷,静默几秒钟——这几秒钟很长,仿佛有一个沉重的生锈的大针,走动一下先嗤嗤作响,再‘咚’的一声。沉吟道:我们给安排时间,创作假,几年?十年,够不够……”

不久,中国作协办公室给沙汀及作协四川分会发出一封公函,意思是沈从文6月25日左右动身去成都,初步打算住一个半月左右。但是,作协6月23日突然致电沙汀,告知领导又重新安排沈从文到青岛休息。

这部作品最终没有写出来。

三十年唯一一次最大的创作活动夭折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沈从文写革命题材的小说,本就滑稽,在那个年代真能写出一本长篇杰作来,那真是怪事了。

林斤澜说,从午门见面以后,他和沈从文的关系就非常密切。他还说,他和汪曾祺一直给沈从文拜年,几十年中接触非常频繁。一是喜爱沈从文的小说,二是和汪曾祺是至交,汪是沈的关门弟子,谁都知道。邓友梅《漫忆汪曾祺》中说:“我和曾祺、斤澜感情密切,好心的同志还提醒:”交朋友要谨慎,不要受小zi产阶级意识的影响!‘“这话透出的信息,就是林斤澜把沈从文当老师,看成是艺术心灵的向导。把沈从文当老师,看成是艺术心灵的向导,这在当时是多么不合时宜啊。

林斤澜和汪曾祺见沈从文过于冷落、过于寂寞,有时就拉先生过来参加北京市文联的一些活动,沈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听着。有回是个小会,是下乡下厂的青年作家汇报汇报,大家讨论讨论。主持人在结束时让一让,礼节性地请沈从文发言,不想沈从文真的发言了。林斤澜在《微笑的失落》中说:“他说: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现在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从前我也不会写小说,只是写写回忆(微笑)。”“今天,我是来学习的,学习写小说(微笑),我不懂下乡几个月,下厂几个月,怎么就会写出小说来(微笑)。我不懂,怎么好搜集小说材料,搜集了来又怎么好写作小说,我不是谦虚,我真不懂……(微笑淡化了,忧愁上了眉头)”

“会上的青年交换了眼色。那意思是:瞧,老古董……”

“沈先生激动起来:从前我写点东西,只是把回忆里没有忘记掉的,忘记不了的,想忘记也没法忘记的,写了出来……(眉头起皱,厚重的眼镜片后边,眼睛圆睁,眼圈竟是微红)”

“我不会写小说了(微笑失落)。我不懂写小说了(微笑失落)。”

林斤澜说,实际上沈从文是反话,但他的身份又不能明明白白说反话,但,听者是能听出他对当时文坛情形的怀疑的。

林斤澜说:“也就在这些时候,沈从文对我说:”写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这句话和当时的文学观可不一样,这是他掏心的一句话,就是文化是写人的,写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写人性、人情、人生、人世、人道……“

有一回,林斤澜对沈从文说起,自己年轻时读先生的小说《灯》着了迷。以为结构层层似剥笋,剥出一个老兵的最后的梦,和一对年轻人新生的罗曼史。不料沈从文呵呵笑着,高高兴兴,高兴地快要叫起来:“那是备课示范。表示小说还有这么种写法。那是写着好玩的。”先生当时的神情,好像回忆中学时代的调皮,快乐里闪着狡猾,乡下人的天真。林斤澜转身问张兆和这篇小说,她竟说:“里嗦。”

林斤澜家中有本书,叫《从文小说习作选》。绿皮硬面,《良友文学丛书》特大本,1936年出版。扉页上毛笔“章草”题着:“兆和存此书廿五年五月十四”。这是建国初,林斤澜在北京东安市场有个卖旧书的小胡同里买来的。后来林斤澜向沈从文张兆和问起怎么回事,两位回忆说,kang日战争发生,他们离京奔赴后方。临走把几大箱书寄存在某某某家里,八年后回来,书箱不知何时叫人撬开,把书偷出去卖了。

这本书有个非同寻常的地方,就是成本书上有沈从文用毛笔铅笔所做的修改。这对林斤澜非常有意义。林斤澜第一崇拜的鲁迅说道“必须知道了‘不应该怎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怎么写的’的。”从哪里去学“不应该怎么写”呢?最好是揣摩作家的手稿,那“苦心删改的痕迹”。《从文小说习作选》上每篇都有修改。

林斤澜说:“我应当原书奉还,但又想多看看那修改部分。两位前辈一口叫我留着。”

林斤澜喜爱沈从文,使他差点在zheng治上陷入危险的境地。北京市文联秘书长田家,号称“评论家”,原和沈从文有同乡之谊,曾是沈家座上客。此人拔刀,对林斤澜挥杀过来。一是为了扩大反you“战果”,好往上爬,二是林斤澜在创作上不听他的指挥,向沈从文靠近。1957年成立“林斤澜专an组”,杜印是组长,可是苦于“没有材料”,林斤澜侥幸逃脱。1958年3月,“反you”还在补课,“反you倾”将要开始,田家在《北京文学》上发表11500字的长篇评论:《林斤澜小说的艺术倾向》。

文章追踪“倾向”,追到了沈从文那里。

田家举例林斤澜的《台湾姑娘》。小说中女主人公因“2-28”起义,死在狱中:

七天后,她盘腿坐在地上,头靠在木头栅栏上,闭着眼睛。值班看守来回走了几趟,见她一动也不动。叫了一声,也没有答应。伸手一摸,她身上已经凉了。好像一个闺女坐在窗口,看着街上黄昏了,黑糊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闺女闭上眼晴,梦见太阳初升,万物苏醒。

田家批评道:“这种抒情式的描写,在作者自己,也许感到很有韵味。我们认为这是一种反现实的有害的倾向……”“木栅是tong治阶级所树立的牢笼,而姑娘是革命者,是被树立木栅的阶级所压迫的人,她的死也是被关在木栅里而同时又无力摧毁木栅所造成的。因此两者的象征应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关系,正确的描写,应当符合这种特性的。”

今天看起来,这样的批评只是好笑。但在当时,在“反you”补课的时候,对被批评的人来说,不啻惊天霹雳。林斤澜哆嗦了一段时日。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沈从文这样冷落、这样倒霉?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作家一旦和沈从文接近就是“小zi产阶级”?一旦文风和沈从文接近就是“自然主义”、就不是“无产阶级的‘人生哲学’”?

沈从文能答得出这些问题吗?林斤澜说沈从文当然能答得出。他的脑袋一直清楚着。包括后来到美国怎么答记者,包括怎么看待胡yao邦给他副部长生活待遇。但他后半生的苦楚实在太大太大。林斤澜说:“大约去世三年前,一位女记者问起先生‘文ge’时的情形。先生说:”我在文ge里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女记者很感动,就走过去拥着他的肩膀说了句:“您真的受苦受委屈了!’不想先生突然抱着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很久很久。”去世那一年,林斤澜和汪曾祺常去看望,沈从文木然,看电视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忽然冒出一句话:

“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听了这句话,林斤澜倒吸一口气。

2003年底,在温州均瑶宾馆1101号,我把这些问题交给林斤澜,问他你怎么答。林斤澜大声说:

“工具论!工具论!”

我问:

“工具论是什么意思呢?”

林斤澜激动地站了起来,指头往很远的地方一指:

“这是从苏联那里来的,布尔什wei克,斯大林,要求每个人都是‘螺丝钉’,都是工具。是工具你就不能有主观意志。作家更是如此。你要听话,你要配合政治,你要配合各种方式的运动,你还要有时刻牺牲自己的准备……而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作家呢?他拜美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他投奔自然,《边城》的翠翠就是水光山色,爷爷纯朴如太古,渡船联系此岸和彼岸,连跟进跟出的黄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他的学生汪曾祺复出后,走笔生命健康,生活快乐,人性人道,师徒一脉相承……你看你看,人性人道,这怎么是‘螺丝钉’呢?这怎么是驯服的工具呢?怎么好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呢?这就矛盾了,而且是非常厉害的矛盾,是绝对不能容忍的矛盾!”

“用郭沫若的话说就是‘反动’。”我接嘴道。

“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林斤澜说。

林斤澜说,就是“四人帮”倒台后,也要配合。揭露极“左”,“伤痕文学”吃香了;要改革了,《乔厂长上任记》出来了;要注意改革的复杂性,《围墙》便是短篇小说奖的头篇。

1988年11月5日,沈从文去世。林斤澜和汪曾祺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没有政府要员,没有文艺官员。每人挑选一支白色的或紫色的鲜花献在先生的身旁。先生生前喜欢的柴科夫斯基的《悲怆》在舒缓地回响,张兆和先生出奇地冷静。一位亲属抑制不住低声哭泣,张兆和说:“别哭,他是不喜欢人哭。”是的,这是一位有品格的、有个性的伟人!这令林斤澜想起吴组缃和陈翔鹤共同的一句话:“从文这个人骨子里很硬,他不想做的事,你叫他试试看!”

(摘自《林斤澜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版,定价:22.00元)

王小鲁:中国居民收入差距远超统计

【网络版专稿/《财经》杂志记者常红晓】“据初步调查分析,2006年中国城镇10%的最富家庭的人均收入可能是官方统计的三倍。考虑到上述最富10%的家庭中,只有少部分人是真正的富人,中国城镇中最富的家庭年人均收入可能是最低收入家庭的30倍左右,远远超过官方统计的九倍。”中国改革基金会国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学家王小鲁认为。

王小鲁是在2007年12月10日开幕的《财经》年会“2008:预测与战略”上作如此分析的。

王小鲁在题为《中国收入差距的现状、原因和出路》的演讲中指出,“由于统计困难,目前中国的实际收入差距可能远远大于统计显示的差距。这主要是因为部分高收入居民的真实收入统计不到,其中灰色收入和非法收入可能占相当大比重。”  据王小鲁分析,据官方统计,2006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只有不足1.2万元,城镇最高收入10%家庭的人均收入还不到3.2万元。由此推算,全国城乡居民收入总和只有9.4万亿元。

但官方统计同时显示,2006年中国居民最终消费为8万亿元,居民人民币存款增加2万亿元,居民购买商品房支出2万亿元,加总后超过12万亿元,远远超过上述推算的9.4万亿元。如果再计入居民投资于股市或债市、直接投资、境外存款及投资以及手存现金等,上述数据不吻合情况更加严重。

王小鲁认为,上述分析说明,中国居民的实际收入,特别是高收入居民的收入大大超过官方统计显示的水平。事实上,统计显示的高收入家庭人均3.2万元的收入水平无法解释他们目前的投资和消费规模。

由此,王小鲁认为,2006年中国城镇居民10%的最富家庭人均收入可能超过官方统计的三倍,可能平均接近10万元。考虑到上述最富家庭中只有少部分人是真正的富人,中国城镇最高和最低收入的10%家庭的人均收入之差可能从官方统计的9倍扩大到30倍左右。

过去29年的中国改革使经济增长明显加快,人均收入水平迅速提高,但同时收入差距也在持续扩大。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城镇居民最高和最低10%家庭的人均可支配收入之比,1985年是2.9倍,1995年6.2倍,2005年上升到9.2倍。中国城乡收入差距也在不断扩大,社会两极分化越来越明显。

王小鲁表示,尽管目前只是一个初步研究,上述观点还需要进一步验证,但这有利于解释目前银行存款增长、股市和房地产市场持续火爆等一系列现象。王小鲁警告说,收入差距持续扩大不止对社会公平提出了挑战,同时也在宏观经济层面上产生了不良影响。

在王小鲁看来,居民收入差距拉大主要有两类原因,其对经济和社会的影响迥然不同,需要区别考虑。

第一种原因是市场化改革期间,收入由平均主义的分配转向根据生产要素对经济的贡献进行分配,必然在一定时期内带来收入差距扩大。这种收入差距有利于优化资源配置、提高经济效率。对此,包括低收入群体在内的社会公众是普遍持理解态度的。

第二种原因是制度改革滞后。目前中国公共管理领域的制度建设远远落后于市场化进程,政府职能转换不到位,政府管理和行政监管透明度低;现行财政、税收、金融、土地和矿产资源管理、公共投资项目管理、预算外资金管理、财政转移支付等制度还远未完善,造就了大量腐败和钱权交易的机会;中国要素市场发育不全,而且存在若干垄断性行业,使少部分人从垄断利润获得不合理的高收入。这些都是收入差距快速扩大的制度成因。

王小鲁指出,由于制度性改革滞后,中国的国民收入通过非正当渠道向少数人集中,扩大了收入差距。“这既不是对劳动的回报,也不是对资本的回报,而是通过权力和资源的垄断对社会的掠夺,是目前导致社会不和谐、不安定的主要原因,威胁到未来的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

基于上述分析,王小鲁指出,中国当前应该更加重视解决造成收入差距悬殊的制度缺陷。除了继续关注民生、完善社会保障和公共服务,更重要的是加快政府管理体制改革,制定和健全制度,规范公共资源管理,提高政府管理透明度,形成社会公众对政府管理的民主监督机制,纠正国民收入分配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