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岳首:其实“你”不懂和解的好

 

先声明,文题中的“你”其实是个复数,我本人也是这“你”中的一员,免得有人误解:别人都不懂,只有你懂!

对于和解的好,可以说我们全都不懂或者说未懂。就是今天,开始呀呀学说和解的一小部分人,也只是懵懵懂懂,半懂不懂,似懂非懂。至于那些强势权贵者,虽然口头有时也挂着“和解”,却完全是只知道权力的美妙,只懂得尽情享受当权的威福的和解盲。

中文字典里,“和解”二字太朦胧太糊了。识字時,我们也知道祖先说过“和为贵”、“家和万事兴”、“冤家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需系铃人”,但别以为你这就知道了什么是“和”和“解”。看看今日之中国社会,大小规模冲突此起彼伏,“铃”越系越多,“冤”仇俞结俞深,你说,你我真懂不懂和解的好?

“铃”多“冤”仇深,何为故?除了强势者对弱势者“持续榨取”、“无节制掠夺”外,另一大原因就是有太多不懂和解者自认为懂,且都振振有词,理直气歪。

强权者说:我虽拿大头,也给了你小惠呀,我虽要你纳税而没给你监督权、投票权,但我也尊重你的生存权呀,我们就好好地和谐和睦和解吧。

弱势者说:我懂和解,也要和解,但人家老欺负我,也不愿与我和解,我就只能跟他对着干!

看来,还得等一段不短的时间,等到朝野有了更多谦卑的有自知之明者明了其实自己还不懂和解的好,中国的族群、政治和解才露出希望之光。

“我知道自己很笨,这就是我过人的聪明之处。”同理,只有“我”知道自己也还不懂和解的好,“我”才能理解别人懂得和解的好之难。

我们都得补和解学这门课。不过,扫和解盲,首先需从中央政治局开始。不是定期请专家去讲课吗? 我怀疑有些“帝王师”未安好心,昏昏然的话说得太多而不去点中要害之处。我看还是破个例,政治局成员们改请曼德拉,请图图大主教,或者哈维尔,好好向他们了解一下全球勃兴的和解实践经验吧。

这可不只是听听课,而是关联许多人身家生命保不保的大事啊!

崔卫平:霍乱年代的人性——为《色·戒》提供两部投敌者的影片作为参考

 

以张爱玲小说改编的李安电影《色。戒》,提供了一个投敌者的生活情境,它为人们如此不熟悉,接受起来也如此缺少思想准备。多年前人们在银幕上熟悉的这类人物,通常是脸谱化概念化的。1978年张爱玲在台北《中国时报。人间》上,回应对于小说《色。戒》的批评,曰:“小说写反派人物,是否不应当走进入他们的内心?”她这一问的确是一个挑战。但是如果问题早已经不是能否深入这些人的内心,而是如何去描绘和展示这些人的内心,那么让我们来看看类似的主题在其他电影中是怎么处理的,从而取得一些参考系数。

八十年代初在中国公映过一部名叫《靡菲斯特》的影片,导演为匈牙利三位拥有国际影响的导演之一伊斯特万。萨博(又译绍伯),1981年出品,获当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影片同样以真人真事为依据,原型是纳粹时期红极一时的德国戏剧演员格斯特夫。古鲁丹斯,他被认为迄今德国现代戏剧史上最伟大的演员,科根是他在影片中虚构的名字。这位演员在第三帝国达到了事业的顶峰,不仅是公认的首席男星,而且担任了国家大剧院的经理,应该算是一个在政府部门中身居要职的人物了。因此,与沦陷区的普通民众不一样,他是一个投靠者。

尽管他主要活动在戏剧舞台上,但是他的这个社会身份仍然十分重要:他参与了一桩巨大的罪行,帮助促使了杀人机器的运转(起码是润滑了它)。这个基本事实如果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就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有关这个人生疑点的方方面面,构成他主要的“人性事实”:他如何生活在豺狼虎豹当中?如何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是否承受什么样的压力?这些压力来自个人良心还是外部权威?于其中他的人性是如何扭曲的又是如何保存的?他是否因为自己的人性扭曲,而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受迫害者,与那些在集中营惨遭杀害的人们一样?是否觉得因为自己人性的沦陷,而需要寻找一个女性来拯救自己——在全民族沦陷之际,让自己这样的“少数人”先行得到拯救?

这样一部有关投敌者人性的故事,就不是一个得到救赎的故事,而是一个走向沉沦的故事,没有比一个敏感自觉的灵魂坠入深渊的过程,更加复杂精微的了。影片之所以大受欢迎,也在于它没有弄成一场道德法庭的审判,而是紧贴着原型人物的实际状况和心理逻辑,作出令人信服的解剖。所谓人性的细微,并非只能存在于关上窗帘之后的双人床上;而解剖者的细微,更并非只有在抛弃了外部世界的光线和尺度之后。

1930年纳粹赢得大选消息传来,科根先生在睡大觉。头天晚上他与别的女子度过令他困倦不已。他的婚姻是他个人野心的产物。他有一个不可抑止的欲望,那就是成名,而他也的确拥有非同寻常的巨大才艺。这种人可以视为人类中的尤物,身怀绝顶才华,唯一需要的是释放自己能量的舞台,生在那个年代算他命运不济。但是既然遇到了那个时代,他就不能从其他人类成员中排除出去,而是要与所有人一样经受人世间的磨练。

妻子将他从睡梦中唤起。这位生在德国贵族人家的女子,家庭给予的自由主义思想,在大是大非面前发挥了作用,她不能忍受那种野蛮。他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科根认为:“我是演员,关我什么事。我早晨上剧院,晚上回家。”妻子不依不饶:“当自由面临威胁时,我们需要选择”。科根则拿着手里的莎士比亚剧本喊道:“这就是我的立场”。1933年国会纵火案发生,科根正在布达佩斯的外景地拍摄一部古装片,他听说后脸上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对于政治他实在一窍不通。妻子在法国就地流亡。科根得到了回国的“承诺”,他决定返回德国,“我需要德语,我需要德国”,一切仿佛合情合理。

他在舞台上扮演《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我是幽灵,所有创造的都值得毁灭,一切都是破坏与罪恶,只剩下我的真实要求”,这样的台词他念起来正好得心应手。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纳粹政府总理在剧院包厢里,接见了这位冉冉上升的天才之星。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出,他与那位总理之间长时间握手,他向那位总理深深鞠躬。这就足够了:一个艺术家以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效忠。而对于政府总理来说,他所需要的也就是这点公开的认同。

舞台上的靡菲斯特越来越精彩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知道,什么叫做把灵魂抵押给魔鬼,也知道这种抵押所带来的回报。那是一种他须臾不能离开的那种东西——说起来其实简单,虚荣心的满足而已。这并非了不起的缺点,用我们这里的话来说,也可以说是“人性”吧。但是他的朋友们却在展示另外一种“人性”,他们的表现让科根的人性一再面临敲打和考验。

他们是马卡拉斯与欧根,几年前他们同样籍籍无名,在小地方汉堡从事自己喜欢的戏剧,将他们的社团命名为“革命剧社”,排练和演出一些左倾戏剧。马卡拉斯最早分离出去,因为他相信纳粹的胡言乱语,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民族的新希望所在。而欧根则始终坚持原先的立场,他们看起来一个“右”,一个“左”。但是随着形势的严峻,左右两派的两位年轻人走到同样的反法西斯的道路上来。马卡拉斯拿着反对专制统治的呼吁信让科根签名,并当面责问科根:“怎么能够忍受得了纳粹的专制?”欧根暗地里散发传单,呼吁同胞们起来反抗。科根则依据他们与自己的私人关系的远近来判断此事。与马卡拉斯的相处始终令他不愉快,他将马卡拉斯告发了;而欧根与他私人感情始终密切,他运用自己的身份前往政府办公室求情,引得那位政府总理大声咆哮:“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事情?”结果马卡拉斯被枪杀,欧根在狱中自杀。

在结识妻子之前,科根还有一位女人,那是他的舞蹈老师,母语为德语的黑人女性,影片伊始,便是这二人的激情演绎,当年在中国放映时,想来它们也属于被删部分。科根与她的关系一直没有断过,但此时她的麻烦与犹太人差不多,只有躲起来不出门不被发现。科根继续与她幽会,但她幽闭的存在,既不提示科根人性的复杂性,也不为科根提供人性拯救的机会,而是说明了科根对于这种现实无动于衷,他仅仅关心他自己。终于在一个夜晚,黑人女教师被秘密遣送出境。科根因投靠而“偏安”的处境进一步凸现。

这之后他们在巴黎还见过一面。情人见面,黑女人并不帮助掩饰他灵魂的枯萎:“你的眼神怎么这样空白?”他还见了久别的妻子。妻子谴责他宣誓效忠,他声辩道“我没有宣誓,只是动动嘴。”妻子指出他的“莎士比亚只是他们用来证明自己还没有那么坏”,因而所谓站在莎士比亚一边只是“自欺欺人”,他喊道:“总有人留在德国,不能整个民族都移民,艺术应当在一切之上。”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不能说他说的都是假话,但是他照例吃了一名英国记者的一巴掌。在巴黎街头他独自踯躅,反问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他又一次面临可以逃离虎穴的选择。在发表了一通美化纳粹德国的演说之后,他选择返回。

当国家剧院经理并非他自己的意愿,甚至是没有选择的。委任他的人掌握了他的一系列材料,包括他早年左派戏剧活动,他所隐藏的黑女人,并劝其与流亡的妻子离婚。在严厉威胁之后,将那个高位赋予他,他无话可说。他又结婚了。政府的那位大人物带着花篮前来祝贺。他完全成了他们其中的一员。但他内心的嘈杂一直没有停止:“我可以做经理吗?我可以吗?我能够吗?我必须吗?这是我的任务吗?我可以令自己有用吗?我可以帮其他人吗?若可以,我应该吗?”他继而出演哈姆莱特,将那位内心犹豫的人物演绎得出神入化。

影片的结尾令人震撼。当我提醒周围朋友国内公映过这部影片时,有人将这部影片整个忘掉了,单单回忆起那个场景。政府首脑为了奖励他的出色合作,新造了一个大剧院给他。在巨大的深深的舞台上,打着几束极强的亮光,它们四处追踪着科根,照亮他委顿的身躯和苍白的灵魂,他扭动着身体踉踉跄跄想回避,想躲开,但是无处逃遁,那是来自外部历史也是来自内在良心的逼人审视。

李欧梵先生也写了一篇关于《色。戒》的文章。他提到其中的一个镜头与意大利导演贝尔托鲁奇的那部《随波逐流的人》(The Conformist)有惊人的相似,那便是邝裕民等几个学生刺杀老曹的场面,可惜内地观众无缘看到全貌。有时候导演为了向自己心仪的某位大师致敬,故意在自己的影片中放进某个类似的镜头以表心意,不知李安是否有这个意思。贝尔托卢奇拍摄于1970年的这部影片,表面上有许多元素与李安的这部相似:通敌者、背叛、刺杀,,但是基本旨意与李安的这部大相径庭。

影片改编自意大利小说家莫拉维亚(1907——1990)的同名小说,1950年发表,与张爱玲完成小说《色。戒》初稿同期。但是这位莫拉维亚先生在40年代中的经历完全不同。1941年莫拉维亚出版了小说《化妆舞会》,将故事发生的地点放在某个拉美国家,实际上却对纳粹统治下丑陋的意大利现实竭尽讽刺挖苦。书报检查官将审稿的差使直接交给了墨索里尼本人,心智愚钝的统治者开始以为这不过是一部幽默剧放行通过,后来发现真相,恼羞之下禁止该书,并不准莫拉维亚再发表作品。墨索里尼倒台之前,莫拉维亚上了黑名单,流浪在外过了九个月难民生活。

这是一部探讨“普通法西斯”如何产生的影片。一个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并不面目狰狞,如何就成了纳粹积极分子。主人公克莱里奇是一个主动投靠者,他由双目失明的朋友伊塔罗介绍,自愿加入秘密警察组织,他的上司对他的简历感到很满意:“公务员、一流的学历文凭”,展示着一个远大的前程。直觉也告诉这位上司,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之所以加入,有着完全不同与他人的动机。有人是因为钱,有人是因为恐惧,他不属于这两者。他也不是少数信仰法西斯主义的人。不管如何,他的决心是十分坚定的,表示他一旦能够加入,则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影片拍得比较花哨,多用象征、讽喻手法,现实与回忆相交替的叙事方式,真实与幻境相对照的拍摄风格,给这部影片抹上许多诡异的色彩。其间大量篇幅描绘了当时人们普遍的精神状态。表面上看来是“颓废”,其背后是“幽闭”与“恐惧”,人们只适合呆在自己的家里,关上门可以做自己愿意的事情,但是与外部世界切断了联系。克莱里奇的父亲呆在精神病院多年,每时每刻处于惊恐不安之中,他身后高大的男护士随时可以用父亲本人的长衣袖将他捆起来;母亲整天半裸着躺在床上,被毒品和情欲所控制,不能动弹。克莱里奇的未婚妻是一个轻浮女子,无聊之至,与家庭一个60岁的朋友保持秘密性关系六年之久。

影片的摄影师斯托拉罗谈到处理这个“高度幽闭恐惧症的”和“独裁的”年代,他们使用了不同的摄影方法:室内是写实的,给人真实的感觉,而一旦移至户外,便通过光影线条分明来造成一种幻境的效果,那不是人们自己的世界,他们是被阻隔这一边。显然这是一种沦陷区的生活,而不是一种“人性的”与“文化的”生活。有人在文章中提到李安的这部色戒如何“还原历史真实”,而那段历史最大的真实,不应该离开“沦陷区”这个基本事实。

回忆的线索不停地展开,事实渐渐浮出水面。当克莱里奇13岁的时候,曾经经历过一次同性的性骚扰,他开枪将对方击倒在地。开枪杀人成了他心头的重负,他感到自己从此与别人不一样,感到与这个世界及他人相分离。于是,重新加入到一般人们的生活中去,过一种正常的生活,是他梦寐以求的。与那个轻浮的中产阶级女子结婚与选择加入组织,是同时的也来自同样的动机——他要当一个正常人,他需要给自己与别人造成一种他是“正常的”印象。

他带着新婚妻子赴巴黎度蜜月时,也带着另外一桩险恶的任务:联系上流亡此地的意大利哲学教授奎德瑞,并设法杀死他。奎德瑞是克莱里奇上大学时的老师,差点做了他论文的指导教师。法西斯甚嚣尘上之后,教授选择离开祖国,并在法国组织抵抗运动。他离开同学们最后说的话是:“我已思考完毕,现在开始行动了。”

当年的师生,如今一个是法西斯分子,一个是反法西斯分子,教授还是如常地接待了他。他们之间可以交流的语言是柏拉图的洞穴理论。那是教授当年在课堂上的拿手好戏,学生倒背如流:“设想有一个洞穴形式的地牢,里面的人从小在那里长大,他们都被铁链锁住,只能面对洞穴的内壁。在他们后面远处,有一道火光,在火光与囚徒之间,有一堵墙……”这个描绘再次点出了当年意大利人们的实际处境:他们身体是被锁住的,眼睛所看见的,不过是墙上的幻影。

在得知教授在乡间别墅的地址之后,学生毫不犹豫地告发了自己的老师,于是就出现了李欧梵教授认为与李安《色。戒》十分相似的那一幕。通过参与别人的阴谋和罪行,渺小的克莱里奇觉得自己终于被社会所认同和接纳。

而当墨索里尼的头像被推翻在地,这位克莱里奇先生马上变脸。那位领他加入组织的朋友伊塔罗再次引路(由瞎子充当向导是巨大的讽刺),将他带到当年骚扰他的司机身边,那位同性恋居然没有死掉。克莱里奇觉得受了极大的愚弄,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日子都是由这件事情造成,于是他有理由将它们彻底推翻,将自己的生活归到他人的名下,其中的责任也由他人承担。他在大街上突然发作,向路人高喊这个司机是“法西斯”,是“杀害奎德瑞教授的凶手”,他也翻脸指认身边的瞎子引路人也是“法西斯”,而唯独自己与法西斯没有任何关系!他再次逃脱了。世态变了,他又做回新环境中的正常人,唯一他是不带菌的。

影片结尾的含义与上面提到的那部《靡菲斯特》非常接近。那是一个洞穴场景:克莱里奇颓丧地坐在街边的铁栅栏上,背后是街头的火光,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试图将头转过来,看清自己身后的情境,但是不可能。火光映照之下,他在经历着一种新的煎熬,那就是他自以为真实的,为之付出代价及让别人付出代价的,其实只是一些完全幻觉的东西。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对所作所为进行反省的立场,而不是简单地肯定自己“人性”的事实。

当张爱玲在提出为什么不可以写“反派人物”内心的质疑之后,她举例:“杀人越货的积犯一定是自视为恶魔,还是可能自以为也有逼上梁山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当然这位杀人犯可以这样看待自己,但那不一定是真实的,别人也不一定必须顺着他自己的眼光这样来看待他。贝尔托鲁奇这部影片反复引用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表明,人们对自己的看法(及对世界的看法),有时候就如同这个隐喻中所描绘的火光中的囚徒,眼前出现的仅仅是一些幻觉而已。

其实说到底,“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任何叙事也都是当代叙事。有关历史的任何表述,都放进了当下人们自身的眼光和立场。张爱玲那样去处理郑苹如是这样,李安执意这样去理解张爱玲也是。蜂拥进电影院里的人们,都从银幕这面大镜子中,照见了许多自己的欲望真实。

景凯旋:《色,戒》是怎样色情起来的

 

作者:景凯旋  南京大学教授

电影《色,戒》在正式放映时,其中几处激情戏因审查而遭到删节,引来舆论界一片争议。这部影片系根据张爱玲的小说改编。几个青年学生出于抗日热情,利用女学生王佳芝色诱汪伪政府的特务头子易先生,企图伺机将他暗杀。但在最后一刻,王佳芝却突然提醒暗杀对象逃跑,计划失败,所有学生全都被处决。原作是个短篇,跳跃很大,给人留下想象补充的余地。电影将故事拉到两个多小时,导演李安对原作中感情因素的解读是因欲生情,但删除了其中的性镜头,这个感情变化就显得有点不清楚,重要的道具变成了那颗钻石,给人的感觉是因财生情,有点莫明其妙。

审查制度是一个全世界的现象,它的实质是在文化产品的产出和投放方面,由一个公权力机构来决定什么是允许的,什么是不允许的。尤其在涉及社会伦理问题时,有关机构往往最是理直气壮。只要认为有必要,他们总会举出某些青少年看了色情作品而犯罪的例子,来证明其行为的合理性。然而,这种说法看似成立,却经不起认真探究。法国思想家福柯的性史研究就表明,性的历史其实是一部压抑史,人类许多色情言行原本都是古已有之,某个时期也被全社会视为正常,只是由于性话语能使权力产生作用,它才会不断地被权力强调,变成一个需要加以惩诫的道德或法律问题。

比如,19世纪整个欧洲社会对儿童手淫的恐惧和惩诫,便是权力运作的结果。这就不难理解,越是性压制的时代,当局与公众就越是喜欢谈论性。因此,导演李安被迫删除《色,戒》中的激情戏,就并非如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因为有关部门在防止青少年学坏,怕影响了社会安定,也不是因为有关部门太自以为是,在羞辱成年公民的智力水平。按照福柯的观点,删除激情戏其实无关犯罪的发生,而是关乎惩诫的存在。

由于审查制度代表了限制自由的意图,所以历来都招致人们反感。有意思的是,在公众与审查制度的不断博弈中,审查制度总的来说是在不断做出让步。这表明,性的禁忌实际上只是一个与时间有关的认识问题,它会随着人们认识的改变而改变,尤其是随着惩诫功能的降低而减弱。二十多年前,一本杂志封面刊登的接吻画面也会引起轩然大波,今天谁要再来禁止则只会成为笑谈。至于有人担心观众如果看了原版《色,戒》便会如何如何,恐怕是太不了解或装作不了解这个信息开放的时代了。“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墨守成规的人其实不是在愚弄观众,而是在愚弄自己。

诚然,文化产品中过度的性描绘今天仍然会关涉许多人的道德观,因而还需要一定程度的限制。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由于社会意见的不统一,社会还只能将此监督的权力授予某个公共机构。但当今许多国家至少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共识,即只要是出于艺术目的,作品就是不受侵犯的。不可否认,许多观众去看《色,戒》,乃是抱着猎奇的心理,但导演李安的激情戏并非想要宣扬色情,也是无疑的,对此不应简单地一删了之。

总之,根本的问题不在于公众对影视中的性镜头是否具有判断能力,而在于这些性镜头与性犯罪并无必然的联系。正是基于这一认识,今天世界上许多国家才逐步放松了审查制度,实行了电影分级。比如,《色,戒》在许多国家就是属于限制级影片。这次围绕影片删节产生的文化事件也表明,我们今后若要真正尊重艺术,尊重不同的观众,避免有关性话题的意见纷争,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建立起电影分级制。

顺带说几句,关于什么才是色情,人们对此已经争论了很久,也许还会继续争论下去。但在我看来,色情问题本质上属于权力话语范畴而不属于道德范畴,尤其不属于从前我们所说的资产阶级思想范畴。如果按照福柯的观点,恰恰是17世纪以降新兴的资产阶级把性变成了禁忌,而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老干部谈到性话题时,曾朗声笑道:“什么资产阶级思想?关起门来大家都是资产阶级。”

独立中文笔会“狱中作家日”新闻公报

 

独立中文笔会理事会近日批准狱中作家委员会的提名,将本年度第二届“狱中作家奖”授予本会会员张林,并在2007年11月15日国际笔会狱中作家日正式宣布(附颁奖词)。此外,理事会已于9月29日批准郭飞雄(杨茂东)、陈树庆、王小宁、齐崇怀、岳天祥、秦永敏等6位狱中作家或记者为本会重点营救的荣誉会员,并上报国际笔会。其中,郭飞雄刚于昨日被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法院以“非法经营罪”重判五年徒刑和罚款四万元人民币,显然是一起以“合法侵害权”名义实施的政治迫害。

至今为止,国际笔会独立中文笔会重点救援的原36名荣誉会员中已有13人获释,包括喻东岳、姜维平、高勤荣、李民英、罗永忠、姜力均、罗长福、杨建利、毛庆祥、赵岩、蔡卓华、李建平、李元龙;目前系狱者还有23人:黄金秋、杨子立、张宏海、徐伟、靳海科、徐泽荣、拖乎提。吐尼雅孜、喻华峰、李志、哈达、胡石根、郑贻春、阿卜杜勒加尼。梅梅特民、孔佑平、吴义龙、何德普、赵常青、陶海东、朱虞夫、程翔、李长青、郭起真、努尔莫哈提。亚辛。此外,因言获罪系狱的本会会员有师涛、张林、杨天水、力虹、严正学。

独立中文笔会郑重宣告,言论自由包括写作自由和出版自由是不可剥夺的基本人权,维护作家自由是国际笔会宪章的基本宗旨,本笔会将继续为恢复上述系狱写作者的自由不懈努力。

独立中文笔会

2007年11月15日国际笔会狱中作家日

————————————————————-

附:

2007年度第二届“狱中作家奖”颁奖词

(2007年11月15日)

独立中文作家笔会决定把今年的狱中作家奖授予现仍在狱中的安徽作家、独立中文笔会会员、著名民运人士张林先生。张林著有大量诗文,其代表作是《悲怆的灵魂》(美国,博大出版社,2005年)。独立中文笔会会员、诗人王一梁写道:“即使张林以前没有写过一个字,我认为,仅凭此书便足以使张林堂而皇之地步入文学的最高殿堂。”

张林是一位天生的自由斗士,血气充沛,思想锋利,敢做敢为,百折不回。1979年,16岁的张林以安徽蚌埠考区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取清华大学,在求学期间,张林就积极参加校园民主运动,发起和组织学生社团并担任负责人。毕业后,因不满于沉闷的单位生活,在1986年辞去公职,在安徽、海南、云南等地从事专业民运。出于对自由的强烈渴望,张林曾三次偷越边境,多次被关押。八九民运期间,张林是皖北地区民主运动的主要领袖,六四后被捕,判刑2年。1994年5月:因为在北京参与筹办“劳动者权利保障同盟”及其他民运活动,被送回安徽省处劳动教养3年。1997年9月,服刑期满后,获得赴美签证来到美国。 1998年10月,张林闯关返回中国从事民运,第2天被警察抓获,处3年劳动教养。2001年出狱后,不顾当局的迫害和歧视继续从事民运,撰写了大量文章,包括这部《悲怆的灵魂》。2005年1月因积极参加悼念赵紫阳的活动再次被捕,判刑5年。现仍在狱中。

《悲怆的灵魂》是一部自传性质的作品。作者记述了他的成长、奋进、受难与抗争。全书有四百多页,近三十万字,作者直抒胸臆,酣畅淋漓,有如长江大河奔流直下,读来竟有一气呵成之感。这对于一个饱受牢狱之灾的人来说尤其不易。诚如作者所言,中国的监狱比地狱还可怕,尤其是对政治犯。除了生存的艰难,肉体的折磨,疾病的摧残;还有精神的苦痛,心灵的煎熬,灵魂的悲怆。在这种环境下简直无法保持正常的人性。不知不觉就中毒了,不知不觉就麻木了,不知不觉就残废了。张林把这称为劳改后遗症。它甚至会严重地摧残一个人的思考、阅读和写作能力。张林清醒地意识到劳改后遗症对自己的危害,他以极大的毅力自我治疗,这部《悲怆的灵魂》不仅是他奋斗与受难的记录,也是他自我超越的证明。

读张林的书,可以使我们更加理解自由的本质。乍一看去,象张林这样,为了得到更多的自由而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仅有的自由,这不是自相矛盾,得不偿失,适得其反吗?特别是在他来到美国之后,既然已经摆脱了恐惧,获得了自由,何苦又要冒险回去呢?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这本书里写道:人类的历史,是建立在为了人性的尊严而斗争的原则之上。人类首要的追求是把人当人看,要求别人把自己作为一个人来尊重。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他有生存的勇气,有能力去冒生命的风险去实现自己。由此可见,一个人为了争得更多的自由而甘愿失去仅有的自由,这绝非自相矛盾,因为他并不只是为了得到更大的活动空间,更重要的,他是不甘心屈服于强权的奴役,他是在捍卫自己的尊严,显示自己独立自主的意志。张林以他不屈不挠的抗争,证明了高贵的自由精神;而他这部《悲怆的灵魂》则为此留下了光辉的见证。

(胡平执笔)

南都报社论:遮蔽或扭曲真相是可耻的!

 

一张据称于数年前即已风行的年画为虎照风波再添新证,令陕西野生华南虎的照片真伪再遭强烈质疑。前日,有网友报料,声称周正龙拍摄的虎照竟然“取材”于他家墙上的老虎年画,此一发现为指控“虎照”为假的“打虎派”提供了最关键的原始凭据。昨日,本报记者在第一时间循此线索,率先求证浙江的年画生产商并得到对方确认,一系列新证据的出现,距离最终确认虎照为伪作,仅余锤下最后一颗钉子。至此,虎照争议中的诸多疑云开始清晰,而不断罗织证据,出面坚持虎照为真的各方则可能堕入耻辱之境。

回顾30多天来发生的一切,不能不叹服喧哗的世相比戏剧本身更有戏剧性。上月12日,陕西省林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称镇坪县农民周正龙于10月3日拍摄到了野生华南虎,71张照片作为呈堂证据宣示天下。为表彰周的杰出贡献,陕西给他颁发证书和两万元奖金。如今看来这经不起推敲的“结论”其实只持续了几天,被赋予了光环的虎照和拍虎事迹旋即受到严厉质疑。众多富有声望的动物学家、摄影家、植物学家立足自身学科的常识,或含蓄或直白,纷纷指陈虎照的疑点,认定照片中的所谓老虎不过是纸板模型,照片是恶劣的欺世盗名之作。

面对铺天盖地的舆论质疑,陕西官方及周正龙不仅否认造假,还以还原现场等方式加以驳斥。官方更以照片为重要依据,向国家林业局申报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伴随这一事态影响由乡野扩展至北京,国际野生动物保护的非政府组织也加入进来,同样对照片予以否定。同时,国外媒体包括全球权威杂志《科学》也卷入对虎照事件的报道。一时间,“打虎派”与“护虎派”“厮杀”得难分胜负。耐人寻味的是,包括国家林业局在内的行政方冷漠应对民间强烈的反对意见,要么不予理会,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拒绝以主管之责主持真假鉴定,一步步加重民众的失望情绪。

尤为可贵的是,质疑虎照的公众舆论始终在喧哗之外保持清醒,力挺探问真相的热情与锐度。吊诡的是,陕西方面固守疑点重重的虎照,有勇气反驳质询却无信心求真去伪。当虎照事件波及国家林业局,后者竟然答复“虎照真假不能说明华南虎真相”,对照片问题不予研究。可显然,官方恰恰是以看起来很美的虎照作证据,启动了牵动更多现实利益的行政程序。当虎照造假被揭发得千疮百孔时,官方却秉持“保护野生动物及生态无涉其他”的堂皇逻辑,呵斥倔强的质疑声。按照这等逻辑,质疑虎照简直就等于危及野生动物,就会变相地破坏生态,也就没能体会到官员们的良苦用心!

在被全盘证实为愚蠢之前,强势的逻辑容不下丝毫异见。综观整个虎照事件,官方与民间对待真相的态度悬殊。也可以说,前者希望主导真相阐释权的愿望太迫切了,以至于完全忽略了网民联动求证的力量,忽略了真相终将独立于少数人操纵的历史经验。类似的格局在其他领域或社会事件中同样存在。也就是仅仅过去30天,被多方维护的虎照就露出了不堪一击的面貌,精心的乔饰和强词夺理被尽数剥除。尽管最终结果或会让有关方面异常难堪,但这是某些既强硬又经不起推敲的逻辑理应承受的羞辱。

虎照倘若被证伪,相应的问责或是题中应有之义。请让卑鄙的归于卑鄙,否则真相的珍贵价值迟早会被埋没。当然,照片即便是假,尚且不能推断野生华南虎已无存活,纯粹的科学研究仍需奋进。不过,探询大自然的真相是讲究前提的,那就是必须先匡正社会真相以及对待真相的心理。那种将真相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做法,不仅无助于窥视自然界的秘密,更会让社会蒙尘。

检视华南虎照片的遭遇,更可反思的是:如果从一开始就杜绝讨论、禁止质疑,洞察真相的脚步会否更加迟缓?甚至,在众声禁绝的情况下,真相会否被扼杀?这些疑虑始终存在,绝不会随虎照风波的结束而结束。日常的真相是坚强的,也很脆弱。但是,将真相孤悬或搁置,以服从某些最终贻害社稷的谎言,甚至用某种逻辑遮蔽或扭曲真相都是可耻的,也注定不能得逞。真相如斯,虽为打“虎”记,也足可为社会鉴。

顾则徐:“人定胜天”的大工程何其多

 

作者:顾则徐  法律工作者

卓别林有部非常经典的电影,里面有段镜头,是卓别林扮演的小胡子把地球仪当气球踢着。很多年前有个孩子问我:“叔叔,这是什么意思?”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认为他们可以把地球当气球玩。”孩子眨着眼睛说:“我也可以。”他把手上的橡皮泥搓成球形,比喻说:“这就是地球,我现在可以随便捏,方的,扁的,长的……”当时的情景我一直不能忘记,因为,时时地会有新闻提醒我:有那么些人,他们时常把这个国家当橡皮泥捏着。

东方网11月15日报道:总投资489亿,预计用20年时间建成,旨在引金沙江之水解滇中之渴、冲刷滇池污染的水利项目,最近已经启动先期工程。这工程给我的第一个条件反射,就是:他们又在捏橡皮泥了。难道不是吗?这几十年来,曾经有多少“人定胜天”的大工程啊!第一件要紧的全民工程是填湖造田,本是万年、亿年自然形成的河、湖、沟、汊,填得都差不多了,失去了蓄水能力,也没有了泄洪能力,结果是年年防洪、抗旱,年年是百年一遇。第二要紧的是到处拦水,“高峡出平湖”,看着很伟大,结果是涝的时候涝死,干的时候干死,堤塌山移,几十万、成百万地人口大迁移。第三要紧的是觉得水是个最软的东西,好欺负,东向西、西向东、南向北、北向南地随便调来调去。当今世界上,能找出几个这样随意、频繁、集中和大规模改变自然界的国家?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基本的原因无非就是两个,一是有钱,一是有权。

中国钱多,多得要死。财政年年单兵突进,高速增长,今年上半年全国财政收入超过了2万亿元,比去年同期增收3600多亿元,达到2006年全年财政总收入的2/3。外汇储备多得没法用,2006年年底超过了1万亿元美金,眼睁睁等着美国人把美元贬值1%,我们就等于送给了美国100亿元美金。今年特别突出的一件大怪事是,人民币对外坚决地挺着,对内则坚决地软掉,物价一片涨声,还坚决不承认通货膨胀。那么,真的是中国钱多了吗?民众看不起病,上不起学校,买不起房子,民众并没有钱。因此,中国所谓的钱多,是钱集中的多。

钱的集中一是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上,一是集中在政府的手上。钱集中在少部分人手上是因为社会分配不公,社会分配不公又是因为政府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多少作为,政府没多少作为则是因为政府集中了太大的权力,可以坚定不移地走以廉价劳动力为特征的低成本竞争经济道路。因为政府权力集中,政府就可以把钱集中到自己手上,强化国富民穷的发展模式,坚持高税率,垄断土地并抬高地价搞土地财政模式。

因此,有钱和有权这两者关系的根本,还是在于一个有权上。任何政府都是有权的,但我们这里的政府有权不是一般的有权,而是权力高度集中的有权,是权力过大的有权。这样的有权,自然就造就有钱,造就钱的高度集中。有了钱总是要花的,集中在一起的钱就集中地花。集中的权力和集中的钱则提供了随意捏橡皮泥的力气和冲动,于是,一些人就像捏橡皮泥一样地捏来捏去了。

长  平:《色,戒》大批判之戒

 

作者:长平  南都周刊副主编

我本来对张爱玲的小说《色,戒》颇有些不以为然,既因为文笔不同于她的大多数小说那样流畅,也因为这个故事观念先行,而先行的观念又有些俗套,不外是“女人是感情动物”之类。但是看过李安的电影《色,戒》之后,我感觉非常棒,认为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李安在这个故事里升华和添加了很多东西,远远超过人们早先所关注的床戏。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非常高兴地看到北京“乌有之乡”书社组织的影片批判会,把这部影片定义为“政治电影”或“汉奸电影”(见11月16日《南都周刊》报道),因为这样可以激发人们更多的思考。遗憾的是,那个批判会上的发言过分粗鄙和浅陋。

在那个观影会上,有导演分析《色,戒》是一部充满可疑的隐喻的政治电影,而李安以前的电影都是处心积虑的伪装,都只为最后这一锤子买卖服务。有学者认为张爱玲因为自己长得丑还喜欢汉奸,所以仇视长得漂亮的女英雄,电影更是“现在医院的皮肤性病科”,“是对中国良家妇女的侮辱”,进而“是对中华民族的侮辱”,“那些监管部门都是干什么去了?”而一位记者认为,对李安、袁伟时、朱学勤“这样的王八蛋、走狗、汉奸”,政府监管部门不必让他们一禁而成名,而应该“就让片子彻底放下去,竖起靶子后,再在《××日报》《××日报》上组织文章进行大批判!”

如果我们对毫无价值的愤激之言不必介意,努力去寻找其中值得讨论的东西的话,那么最可警惕的是宛如历史重现的“文革”气味。据说这些人自称“左派”,我看不如叫“滥用权力”派。“左派”、“右派”毕竟还是有些理论基础的称谓,但他们的讨论和批判中除了对滥用权力的渴求,看不到一点学术的影子。权力不加制约,左右都很危险。关于“蓄谋已久”的动机分析,关于“国族侮辱”的政治口号,对于党报组织大批判的构想,对于监管部门动用禁令的直接呼吁,都跟正常的讨论没有关系。

也许我们应该把这些言行理解为一种抗议活动。由于公然上街游行抗议的申请很难得到通过,以讨论之名行抗议之实也情有可原。但是任何公共活动,尤其是具有煽动性的言行,应该以诚实为前提。在这场批判中,看起来最有说服力的东西,是一位学者介绍以色列特工摩萨德勇擒“杀人恶魔”艾希曼的故事,从而得出结论说,《色,戒》公映在外国绝对不可能发生。

如果不是过度无知的话,这种说法显然缺乏基本的诚实。演绎敌人、叛徒和刽子手身上的人性故事的小说和电影,古往今来不计其数。有人已经列举了苏联获奖影片《第四十一》,讲的是红军女战士和白匪军官的感情纠葛。最近的有美国导演伊斯特伍德的获奖姊妹片《父辈的旗帜》和《硫磺岛家书》,描写二战中美日惨烈搏杀的硫磺岛战役,前者以美国人的视觉,揭示先辈们树立的典型胜利符号——国旗插上硫磺岛——中的政治谎言,后者从日本人的视觉讲述,对日本军人给予了充分的同情和尊敬。

其实直接描述纳粹人性的电影也有很多,最具挑战性的一部,是在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纪念前夕,德国导演奥利弗·西斯贝格拿出了温情地反映希特勒人性的《帝国的毁灭》。该电影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但并不妨碍它的公映并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

关于那位学者提到的摩萨德的故事,则有斯皮尔伯格的《慕尼黑》,说到了摩萨德战士内心的深度困惑。而说到艾希曼的审判,他不应该不知道有一位叫汉娜·阿伦特的犹太学者,当年以《纽约客》记者的身份,写了一系列文章,并在此基础上出版了《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书,书中对审判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她也认为艾希曼被恶魔化了,其实他只是一个平庸的普通人,甚至对犹太人并没有仇恨。她更认为艾希曼犯的是反人类罪,而不是国族色彩和复仇意味浓厚的“反犹”罪,更不能用来作为以色列的政治工具。

不顾事实,只管情绪,把一部电影过度标签化,那么将其定义为政治电影、汉奸电影还是色情电影,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一种盲视。对权力滥用的渴望,则反映了身为学者内心的荒漠。

何清涟:民众是“金牛”还是政府的服务对象?

 

近日中国政府宣布,将鼓励外资私募股权基金投资中国的人民币市场,以缓解房市和股市的过热。这一措施的目的是为国内过剩的流动资金另辟投资管道,让炒家离市,给房市降温。由于中国房地产市场关系到民生与人权,分析它与地方政府及官员间的利益关系,可以非常透彻地了解政府与民众之间的关系。

中国房价疯涨,绝大多数人都承受不起如此高的房价,结果导致近两年中国房地产市场的消费者以炒房客为主体。中国政府当然知道这种由投机者构成的市场迟早会崩盘,因此从今年年初以来采取了诸多措施:从清算土地增值税到多次加息,再到银行全面停止二手房信贷业务,目的都是“缓解过热”,拯救房地产市场。

但中国的房地产市场是否因此能够进入“正常发展状态”,却还是个未知数。原因很清楚:房地产尽管一头系着民生──此处“民生”包含两重含义:一是征地拆迁造成的大量利益受损群体;二是房价成了压在中国人头上的新三座大山之一。但另一头却系着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在地方基层政府蜕变为自利型政治集团以来,关系到亿万人的“民生”一直让位于地方政府汲取财政的需要。

先看近年来土地出让金在地方政府财政收入中所占比重。中国地方政府的合法收入来源有两部分,一是公共权力收入(税收),一是公共产权收入。前者因为分税制的限制,无法挖掘潜力,后者就成了地方政府罗掘财源的主要来源。所谓公共产权收入是依据国家的财产权而取得的收入,包括资源开发转让收入,如土地、矿藏、风景区、海域、湖泊等;政府行政事业单位财产收益,如拍卖、出租等;国有企业和国有股份红利;各类特许权收入,如公共空间、公共频道、公共媒体等,以及公共设施的收费等。上述各类财源当中除土地矿产之外,其余资源可以罗掘的空间有限,也因此,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土地出让金成为中国各级地方政府的“第二财政”──这也是各地政府为何热衷于“经营城市”的原因。

中国的统计数位显示,2002-2003年中国土地出让金合计9,100多亿,约占同期全国地方财政收入的35%。2004年“8.31大限”使土地有偿出让进一步市场化,当年全国出让金的价款更达5,894亿元,占同期地方财政总收入的47%。而2005年与2006年两年,全国土地出让金收入均超过上万亿,而2005年地方财政收入总共才达14,597万亿元──从土地出让金占地方财政收入比例之大来看,说其构成了地方政府的财政命脉也不为过。而政府官员也早将土地批租作为牟取私利的重要管道,国家审计署早就公布:80%以上的贪官均与土地有涉。

如此一来,就会明白近年来地方政府为何不断动用军警甚至黑社会力量拆迁征地,因为民众拥有的那点生存资源成了政府汲取财政收入的“金牛”。手无寸铁、组织化程度极低的民众被迫起而反抗武装到牙齿的政府,尽管这种反抗有如蚂蚁反抗大象的践踏,但事关生存权,民众已经无路可退。

地方政府财政收入过度依赖房地产,本身就蕴含着极大危机。因为土地作为资源是有限的,北京大学教授平新乔带领课题组在一些省市做过实地调查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一个县、一个市持续地以卖地作为财政收入,顶多维持五六年。而在广东,一半以上的县、市都只能持续两三年。因此,各地都必须在近几年内调整经济结构(这在目前的中国实属天大难题),培植新的税源。在各地政府未能培植新的税源之前,即使中央政府出台《土地出让金收支管理办法》等类措施,也难以扼制地方政府的圈地冲动。而圈地引起的大量社会矛盾也必将加深社会的紧张程度。

上述分析必然引出一个问题,那就是:政府存在的目的是为民众提供公共服务,还是民众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给政府提供税收?西方民主国家的政府均属于前一种类型,而中国历代封建王朝则属于后者。从政治实践来看,中国政府目前仍属于后一种类型。而要将政府从自利型政治集团变为服务型政府,改变政治体制是关键一环。

《色戒》:张爱玲的爱情检讨书

 

一九四七年,张爱玲的心死了。她是在小说《色戒》中告诉了人们,杀她的人是汉奸男人。她好比是王佳芝,胡兰成好比易先生。易先生是汪伪政权搞情报工作的小头目,胡兰成是汪伪政权搞宣传工作的大秀才,而张爱玲质问的是他们俩作为男人,如何对女人下了手。王佳芝不能活,尽管她救了易先生一命,但易先生最多承认对她是有好感的,他无论如何不会有更多的感激。一九四四年,胡兰成与张爱玲结婚,次年胡兰成又和周训德结婚,和范秀美结婚,张爱玲说,她无论如何是不喜欢胡兰成了。于是,她心死了。在三十多年后写的《色戒》里,她告诉人们,是谁杀了她。

张爱玲文福太厚,人福太薄,究其一生,凄苦孤独的时候占了太多时间。人们都喜欢拿她的祖母是李鸿章女儿,来说她出身的高贵,还要说她的祖父张佩伦如何于朝政有见解,才学不一般,但他们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这两个人生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个儿子结过三次婚,第一次是和张爱玲的母亲,第二次是和一个妓女,那是在张爱玲五岁的时候,第三次是在张爱玲十几岁的时候,和另一个女人。张爱玲的父母是典型的生娃不管娃、娃跑了不撵娃。张爱玲的父亲整天不做事,看戏喝茶读报抽大烟发脾气,甚至跟自己的妹妹也说不到一起,他不会过日子,急了还要打人:过日子就得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把家里的人安顿好,使家里人能在这个屋里呆住。张爱玲的母亲在张爱玲四岁的时候就出国,十六岁的时候才回来,后来又出国了,再没有回来过。他们俩一样处在无能为力的人生中,我估计他们没一天不在怨恨和焦虑中度过,他们没有心思、没有时间、没有机会管到两个儿女的生活,更没有可能深入到他们的内心世界。张爱玲和她弟只能自己管自己。她抓周的时候抓的是钱,她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规划自己的人生,想着做什么工作更好,她一生都在想着抓住一个东西。

要说张爱玲是大聪明人与大糊涂蛋,太成熟又太幼稚,也不为过。她这种人,也许可以只过内心生活,活在自己的内心里,欲望少,不企盼生活中有更多的温暖的东西,彻底把自己封闭,现世的美好与自己无关。但她不能够,她生活的家不像自己的家,后母和父亲欺负她,她早早有了恨,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想象有一颗炮弹落在她们家,大家死了干净。她又多看了报纸杂志,鸳鸯蝴蝶派的爱情在她的内心划了一道一道爱情童话的烙印,她看传统小说,于人情世故有了透彻的了解。她很小的时候就用文字来想象自己的生活,比如写过少女失恋自杀,写过姑嫂相斗的家庭悲剧,还写过一个快乐村,类似于陶渊明的世外桃园,那时候她才七八岁。她感受过世态炎凉,有太多的时间把身边的生活一遍一遍地分析,她还可以把这些生活写成文字。那时候她就想,上帝就是给了她这样一个手段,可以用笔写人生,她还想,她可以用自己的笔写出自己的愿望,然后在现实中实现,比如有更好的家庭,更多的人生,更好的自己的生活。但是生活比她复杂。

这个傻女子,连上帝都欺负她呢。在她二十三四的时候,一下子给了她那么多惊喜和幸福。一九四三年和一九四四年,她的主要的小说都已完成。这些小说放在现代文学史里,就跟高山一样,没有人能超过她。她有了意想不到的声名,地位,金钱,成绩。她还和胡兰成谈起了恋爱。她自信,她的才华等于她的第二容貌,就如同男人把自己的才华当作第一容貌一样,才华和容貌现在是一种资源,她要用来拴住一个男人。她期望百年之好,胡兰成还允诺她“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但现世安稳须得人心安稳,岁月静好须得生活静好,她安稳于一人,静好于一人,她觉得胡兰成头上一敲脚底板都叮当响的聪明,于是一心欣赏,以为胡兰成也同她一样,甚至她也可能大度地想,她可以给他自由,只要他能在外面野够了以后,知道家门在哪儿。但是,胡兰成这个人,跟她有根本的不同。他算一个自学成才的人,应该是有悟性,但没有对复杂多样的世界和无法穷尽的知识的谦卑感,没有知识和才华用以热爱人的生命、尊重人的价值的理念,知识和才华恰恰成就了凌驾于世界之上、人之上的自大狂心态,于是一切人与一切物皆成为他的工具,万物皆备于他的自私功用。他要的不是一个女人,一个家,而是同时、也不用任何掩饰地需要许多女人、许多家,道德、责任、与人的尊重、必要的廉耻、内心的不安、可能对别人的伤害,他一概不用考虑。爱情的本质是自私的,它需要两个人的相互属于,并且排它。基于这一点,它需要两个人的平等和尊重,需要相互欣赏和珍惜,也因而,它必然是小心眼儿的,有嫉妒的,不允许感情背叛的,占有的。同时,爱情是应该放进婚姻里的,放进生活中的。由此出发,就可以得出结论:检验一个人爱你不爱你,是看他是不是把你看作他的唯一,会不会平等相处,有没有珍惜,会不会怕伤害到你,能不能给你婚姻,能不能经得起生活中琐碎的事物和彼此缺点暴露的考验。看一个人值不值得爱,不是看他有多好,而是看他对你有多好,不是看他有多少才华,而是看他经营感情的时候有多少真诚和多少付出,不是崇拜对方和为奴的心态,而是看他把你当不当回事。胡兰成会和那么多女人结婚,而张爱玲所需要的一个男人,一个家,那个梦就破灭了。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小女生,要做人妇,自己组织家庭,选择合适的可以一辈子住在一起的人,并且要生儿育女,天天面对,真是天大的事情,生平头一回的经历,让人心虚得不得了的决定。人没有前后眼,看不见未来如何变化,喜欢自己的男人或者女人最终会变成自己喜欢的呢还是自己讨厌的呢,谁也说不清。所以你千万别相信,人有料事的精明,就必然会有处事的得当。一个人在决心要结婚的时候,哪一个敢说自己心里绝对有底。假定张爱玲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父母和兄弟姐妹多,可以有很多人给她参谋,她的生活或者会是另一个面貌。父母会悄悄议论,这女子最近变了,经常一个人偷偷地笑,走路还哼哼唧唧地唱歌呢。姐妹会说,爱上一个男人了吧。然后一家人在饭桌上会看着她笑,逼她坦白,并且要她把男朋友带回家吃饭。后来见她总是找各种理由不带回家,终于打探出来,胡原来有妻室,且年龄大张爱玲十五岁,还是汪精卫政府的高级官员,于是全家合力阻止。女人们怕的是这样的人守不住,怕中途闪了她,兄弟们觉得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姐妹起歹心,一定要教训教训他,父亲会知道在大是非上,汪精卫政权是让人不齿的,是逆了良心的行为,日本人终究会从中国退出去,胡兰成的人生终究有污点。她会抗争,说爱情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但那些眼泪、劝告、态度、观点、经验、常识会时时闪现在眼前,出现在脑海中,她得一遍遍在心里推演自己的正确。也许她会表面上顺了家人的意思,暗底里仍然来往,也许她会就此冷却这段感情,变成一种回忆,也许她就钻在里面拔不出来,一意孤行,家人让步,最后胡兰成离婚,来她家见父母和家人,一起吃饭打牌闲话,大家再从细枝末节推敲这个人,父母私底下把胡兰成找去,一为了托付女儿给他,二也要话里话外敲打他,让他不敢轻易生了外心,抛弃了张爱玲。然后家人会争取到明媒正娶,宣告于世人。一旦胡兰成和周训德、范秀美们结婚,张爱玲可以再回父母家,休养疗伤。张爱玲也可以打一开始就找一个平庸的男人,开始一段不幸福的婚姻,然后中途出轨,有了情人,那样的伤害也要轻于现在的局面。

但是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注定,命运里有铁一般的逻辑,注定了每个人只有属于他的一条路。她的命运如此,早已排定了每一个步骤。从一九四五年开始,她的福气开始衰减,幸福从手中滑掉了。胡兰成是个汉奸,被通缉,她被人叫作文化汉奸,更重要的是,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婚姻和想要的男人,正如同她给胡兰成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是胡兰成早已不喜欢自己,所以张爱玲才决定,不再喜欢胡兰成了。那时候她心死了,也没有退路了。按理说,以她那样的文学成就,后来的人生足可以享受成功所带来的幸福和美好,但她所处的时代,政治上有党争,要她站队,民族情绪上有忠奸,要她检讨,文学要求上有压制自由的各种标准,要她服从,人情世故上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东西,需要她妥协、压抑、卑屈,娘家无爹娘,夫婿归了别人,她只有两眼一闭,痛苦决定,从此出国,离开了这伤心地。

一九七八年,她写了《色戒》。她要给自己一个交待,给世人一个交待,也给她那段爱情一个交待。

人都爱看热闹。我们可以从别人的热闹里,得到一种心理上的补偿:自己的生活总是有很多麻烦,令我们不满意,又不能把自己的生活扔掉,不如从自己的生活中跑出来,在别人的故事里说三道四,品评指点。尤其是张爱玲,一个女人,一个才女,一个婚姻失败的女作家,被别人抛弃了。现在大家都像看西洋景一样,渴望张爱玲说说,你后悔了没有,你原谅了胡兰成没有,你觉得他现在是不是还让你喜欢,你是不是还是不在乎他是汉奸,你对那段爱情还怀念不,爱情会不会大过政治态度,大过政治选择,大过怨恨,大过曾经有的不愉快,爱情里有没有一种诗意,让你不在乎生活中的种种卑微不妥之处。

张爱玲并不傻,虽然她曾经傻过,那是在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当时,但她是作家,她的本能里有对世事的清醒,她必须世事洞时,才能讲一个人们信服的故事,她必须看透所有的傻,才能让读者上当。我们可以假定读者是傻的,因为,读者都愿意傻呵呵的相信作家,认为作家所说的生活,还有另外一种形态,不是他们现在所遇见的生活。读者经常在生活中精豆子似的,然后在作品阅读的时候让自己弱智化,这样不费脑子,也是一种快活。但聪明的作家,就是不让读者傻下去,如果大家都傻,这世界就完蛋了。

张爱玲三十二岁到香港,三十五岁到美国,三十六岁和美国作家赖雅结婚,赖雅大她三十岁,四十七岁的时候赖雅逝世,七十五岁的时候她病逝,病逝一周才被人发现。她把自己放逐了,也把自己与世界隔绝了。她没有孩子,家人不在身边,没有多少朋友,她完全陷在孤独中。街道是热闹的,美国是热闹的,别人的生活是热闹的,她只拥有寂寞。没有人可以说说闲话,比如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甚至和她吵吵架,让她发发小脾气,有一些牢骚也可以,甚至有一些抱怨。没有这些,没有人陪她逛逛街,购购物,给她做顿好吃的饭,让她回家的时候不用自己做饭,她累了的时候给她捏捏肩膀,在她睡不着的时候陪着她。女为悦己者容,她为谁容,谁来悦她,不知道。她也会想起胡兰成。不想才怪呢。但这是痛苦纠结的想,是怨恨交集的想,是恨不得咬死他杀了他才痛快的想,是带着仇恨,他已经不是亲人,他更像仇人。没有大气的人,大道理谁都会讲,要原谅别人哪有那么容易,分明是他毁了她的生活,而且从生活的基本常识上,从一般经验上,从自古以来人们约定俗成的是非判断上,胡兰成是不道德上,不尊重她的,伤害了她的。冤家,这时候真的是冤家,但不是那种亲亲昵泥、打情骂俏的冤家,是真正有冤有仇了的。想可以,但别说这是爱,这种搁不下,只是心里去除不了的别扭。你也可以叫它心理阴影,叫伤痕的痒痒难熬。

也许新的爱情可以为旧的爱情疗伤。虽然悲观地讲,性格即是命运,有的人总是会犯同一个错误,在跌倒的地方,总是重复跌倒,有的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塞牙,这一个男人骗了她,说不定下一个男人又骗了她。但我们宁愿相信,人总有一天会吸取教训,学聪明变乖,运气也不总是倒霉到底。许多人看到张爱玲是骄傲的,眼头高,轻易不会看上谁。岂不知,越是骄傲的人越是掩盖自己的脆弱,越是掩盖越是积累了更多的脆弱,看起来铜墙铁壁的内心,一旦攻破,就跟纸糊的一样顿时洞开。还可以说,张爱玲是善良的,也是现实的人,她对爱情的要求和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人们很容易被她的才气吓倒,忙不叠地崇拜她,仰视着她,并且期望以才气来捕获她的内心,而最关键的是应该把她看做女人,或者看做脆弱无奈的众生中的一员。她的内心现在有一层坚硬的壳,她没法放下架子,毕竟,第一段爱情和第一个男人给了她一个参照系,这个参照系即可以是一个好的标准,也可以是坏的警戒线。她会要求第二个男人得有才,不能弱于第一个男人,要不她就吃亏:这是个面子问题。受过伤害的人心理都会这么要求,第二个爱情毋宁是争气工程,别让第一个男人看扁了自己,说她离了我就找不着更好的人,这也是向世人宣告,我离了他同样有更好的更优秀的男人爱。还有,她会用第一个男人的缺点看所有的男人,然后保持一种警惕、矜持和审慎的心理。得打击她的这种戒备心和参照对比心,证明爱的方式的多样,和爱的实质在哪里,以及爱情需要双方如何放下身段,新的爱在什么意义上会有别于旧的爱,新的爱为什么会更好。但是这样的男人没有出现。

在五十八岁的时候,张爱玲写下了《色戒》。她的这个小说可以说是用心良苦。这是一种告白,一种申诉,一种检讨。这个小说有两个前提性的立场,一是政治正确。爱国的学生要刺杀和敌国相勾结的汉奸。这种刺杀虽然失败,爱国的女学生被汉奸枪杀,但它的正义性是存在的。二是对爱情的质疑和对逢场作戏的男人的绝望。批判性是明显的。张爱玲需要洗清自己,四七年有人说她是文化汉奸的时候,她就有过剖白,说个人感情和政治是非是无关的。她和汉奸男人结婚,不等于她是汉奸。这个小说进一步明确了她的大是非观。那群在香港的大学生对香港人爱国情绪的淡漠是不满的,他们并非是某党某派,也不是职业的特工人员,只是因为他们要爱国,所以参与了这样的行动。她还一再在小说里说易先生他们,因为投靠了汪伪政权,生活优裕,享有特权,跟周佛海他们比赛着把家庭收拾得更舒适。虽然在小说里,她要把汉奸还原为一个普通的男人,在逢场作戏的同时,也对爱情有感觉,有期待,但他通过爱国学生的刺杀行为暴露后冷酷无情地下手杀人,在道德上判了他们有罪,用人性必有的悲悯来说明他们冷酷的非人性。同时,她以易先生对王佳芝的无情,以多处说他并非只给王佳芝一个人买过东西,来说明这个爱情的轻飘、可爱、不扎实,让人们有理由为王佳芝打抱不平,同时也把这种爱情放在了审判台上。最能反映她的爱情态度的是,她在小说中很突兀地插入的引用别人几句话,一是说权势是男人的春药。既然权势是男人的春药,那么,权势是外在的,男人如果没有了权势,则值得爱的价值就减少,这几乎是一种嘲讽。二是引用辜鸿铭的二句话,第一句说,女人通往男人的心要经过胃,男人通往女人的心要经过阴道。通往胃,是把他放在生活里,通往阴道,是把她放在性上。第二句话说,辜鸿铭认为,男人有几个女人,就如同一个茶壶要有几个茶杯,是正当而合理的。而一个女人要有几个男人,就如同一个茶杯要有几个茶壶,是不正当合理的。她对辜鸿铭的这段话,用两个字概括:下作。她把自己比拟为王佳芝,把胡兰成比拟为易先生。她和王佳芝一样,都是初涉社会,遇见了一个以为爱自己的男人,胡兰成和易先生一样,都是汪伪政权里的重要人物,是汉奸。但是,她明白告诉读者的是,她还把自己当成了张爱玲,张爱玲比王佳芝清醒,她是在三十多年对人生的观察后,以一个女人,老女人,把人生看通透了的老年人,来站在王佳芝的背后,冷眼观察的。胡兰成也不是易先生,易先生只不过是男人身不由己的出轨,而胡兰成是没有羞耻心的戏侮女人。她还把自己看作作家,作家超越于张爱玲和胡兰成的个人恩怨之上,超越于政治态度之上,超越于简单的道德判断之上,用讲故事的方法告诉人们事情的真相。有太多的女人,为了得到一个优秀于自己的男人,不惜把自己放得很低,甚至不要尊严,不要是非,不要在乎那男人对自己有没有爱惜,台湾和香港的一些女作家,就是一直把胡爷看得很高贵,很值得敬佩,张爱玲在小说中,其实是想骂她们二十句:“糊涂蛋!!!糊涂蛋!!!糊涂蛋!!!糊涂蛋……”

“当年我也是糊涂蛋”。张爱玲想,“王佳芝也许也是糊涂蛋,但事出有因”。

她要写普遍的人性。

《色戒》有三个破绽:一,王佳芝是一个女学生,初涉社会,没有太多的人生经验,而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的朋友,对她的关心和指导、对她的干涉和不放心,却没有任何描述。她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家庭背景是空白的。这一点像张爱玲自己。她就是从那个没有任何人关心她的家庭走出来的。二是几个学生能策划这么大的行动,也不太可信。就因为几个同学谈得来,形成小集团,又和汪精卫或者陈公博的副官认识,就动心起意要杀易先生。从一个人的想法,到大家的想法,从想法到行动,从一时的兴起到两年的坚持,又要大家全不动摇,又要有一个主心骨,还得王佳芝情愿,而王佳芝是女的,需要她献出肉体,同时承担风险,她为什么就把自己的肉体看得很轻,也不在乎风险。就是决定要干,还有个能力的问题,能演戏不等于有能力一群人把这样一个大的行动贯彻始终。三是易先生是搞特工的,他就不会查查王佳芝的底细,能让她轻易近得身,且长达两年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这些破绽并非不能补救。小说是虚构的,它有谎言性的一面,作家可以通过文字来作必要的交待,抹平这些不能让人信服的地方。

这不要紧。重要的是故事中这两个人物的交往和情感的产生。

先看王佳芝。作者说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有人追求,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抵挡各方面的攻势。这说明王佳芝是吸引人的,尽管在那个时候,追求她的应该是她的少年时候的同学,小时候的玩伴,这跟成人社会的爱情是两码事。她随着岭南大学迁港,和一班同学结成小集团,青春期的活泼,没有家庭之累,还不用操心生计、工作、孩子、周围邻居同事关系,有闲心思来关心国家大事。他们演戏演出了对时局的关心,于是要杀汉奸。这得用美人计。她是美人,模样儿赢人,胸前丘壑媚人,当得起无情的灯光照射,平平展展的皮肤上没有皱纹。她是爱国的工具,要扮做少妇,那就把处女的那层膜拿掉,于是给了她的同学梁闰生。革命和思春同在,她也会有隐隐的不痛快,处女变成少妇,他们看她异样,她也看他们不上。梁闰生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不自信,邝裕民也似乎对她有看法。这些生涩的小男生,还没有学会哄女人,也没有经济上的优势,足以把女人的物欲满足。

她有好色,就像古代知识分子的“学成文武技,货与帝王家”一样,女人都是从这里开始,在青春年少的时候,青春姣好,这时候找个好男人嫁掉,然后再开始慢慢地长皱纹,长脾气,懒散,暴露若干缺点,美丽如仙变成黄脸婆。一个人整天想啥?对国家、社会、时事的关注,永远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关注自己的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欲望芜杂丛生,斤斤计较,处处琢磨,每一个小事都会触发各种情绪,要判断,要做决定,要承担后果,心情时好时坏,行为有优有劣。海明威对苏联作家卡希金说,人没有完美无缺的,比如写一个共产党员,他也许有各种高尚的革命行为,但他也许会手淫。王佳芝和她的同学们要演戏,她同学欧阳灵文对外称作她老公,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可以搞到各种手饰衣物,于是她可以借此理由和易太太接近,然后和易先生接近。以色诱他,必须诱到,才能有机会采取行动。她得入戏。我要显出来真心爱他,我要让他觉得我可爱,我的魅力值得他来冒险,还要让易太太她们接纳我,认可我,那么,我就得喜欢她们的话题,喜欢她们的兴趣爱好,和她们坐在一起打牌。牌桌上优裕生活的女人的闲适放松,手饰的华美,生活的无忧,在在使她先受到诱惑。这才是生活,她想,牌桌上就像钻戒博览会,她来来去去都是一件翡翠戒指,她觉得让人笑话。她也为自己成为这些女人中的中心而高兴,青春就是这样不费气力地战胜了被青春甩开了的女人。

她得抓住这个男人。这是一种争胜心。如果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处在一群人的中心位置,异性的潜意识里就有得到他或者她的想法。这也是曲折证明自己。她在不断地心理暗示中,让自己相信了这是一件赏心乐事。有的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他枕在她的胸前,感慨于“两年前还不是这样”,连她的同学们都对她日渐丰满的胸部目光流连,虽然她有时候觉得她简直要提着两乳在他面前晃荡,这使她感觉到自己有一种轻贱,也有一种怅恨,但是也有一种成就感。她觉得和易先生在一起,就像冲了一个热水澡一样舒畅,因为他们有一个目的,而她的同学们只是把她做为工具,他们没有怜香惜玉。性,使她和易先生相连了身体,毋宁证明了一种私密的亲切,相互拥有的感觉。有人形容做爱,就是男人在女人身体上盖章,倒有几分形象: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的身体,不是随便与人的。有了性,也就有了骄傲的资本,社会上的各种道德和习俗见解,认为如果女人把身体给了一个男人,那她就不能再随便给其他的男人了,如果再给,就是不道德,不贞洁,被称作破鞋。所以有了性就有了要求对方的权利。这个纽带是有力的。但她仍然可以如一般女人那样,保持着精神上的清高,她不是老了倒贴的风尘女人,或者风流寡妇,自有尊严和纯洁的目的。

偷情总能偷到情。一来二去就有了依恋,舍不得对方,想有更多的欢娱。然后要给这段情贴上标签,这标签就是爱或者不爱。爱情没有定义,没有尺度衡量,全在于一心感受,而心里永远将信将疑。她也没有经验,她如一般恋爱中的男女一样,总是在判断,总是判断不清。而且在感情的上升期,她对于易先生这个又矮又小的男人,大她二十来岁的且有鼠相的男人,总是会发现他的温柔怜惜,他的取悦自己的愿望,他的种种可取之处,哪怕他是她的目标敌,是她们费尽心机要处死的对象。她甚至开始想,他是不是新鲜劲儿一过,就不把她当回事了。她心里想,一定要尽快完成任务,但潜意识里,仍然期望任务永远不要完成,如果任务完成了,她怎么办?这一段故事就这样完了?她带着易先生的烙印,将走向哪个男人?她还会爱上其他人吗?她已经“残花败柳”的生活将要由谁来接收?所以她肯定是一次一次地想着,今天必须完成任务,然后今天一再推后。

钻戒是这个小说最重要的道具。它象征了一个女人想要的生活和一个男人所能提供给女人的虚荣。张爱玲心目中的这个王佳芝是冰雪聪明的。她知道,易先生不会认为她看上他,他心里明白自己年纪大了许多,又不英俊。要有所图,图个钱才是正常的,如果不要钱反而让人起疑。第一次两个人幽会,易先生就说了这个日子值得纪念,得买个戒指,并且由她挑,他陪着买。她也知道,这种做法不光是对她,在她之前跟易先生好的女人,有的最后就落了一套公寓房结束。他有的是耐心,也会揣摩女人心里,她不叫,他不会找她,怕她先腻味了。约会的时候也从来不早到,得让她等半天,然后一脸歉意地说有公事在身,迫不得已得应酬,才脱了身。就这次约会,看着等了半天,她在珠宝店等着,马上店要关门,来晚了就买不成东西,她还不敢催促,觉得催了自己就跟妓女似的,掉了价了。在珠宝店买东西,然后她的朋友下手,这是计划之中的事情。在店里看珠宝,六克拉的钻戒,十一根金条子,这足以感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女人们。她也不无酸楚和鄙薄地想,特权阶级是从来不自己口袋里掏钱买东西,她见过易先生的做派,大概都是副官掏钱,然后公家报销。六克拉的钻戒现在属于她了,她觉得店里只有他们俩了,她想这只有一千零一夜才会有的故事,说一声芝麻开门,财富滚滚而来,也或者是天方夜谭,跟做梦一样。在这种密切又拘束的氛围里,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是真心爱她的。

当张爱玲写到王佳芝心里轰然一声,若有所失,认为这个男人是真心爱她的时候,她会有一声冷笑。爱情有时候非常简单,有时候又非常复杂。爱与不爱的判断,都是某些瞬间的判断。今天觉得他爱她,明天可能因某些事情质疑他的爱情是真是假。但是,这一个时刻,这样的判断是重要的。倒不如说,王佳芝在给自己找借口,并且成功得到。她心软了,下不去手了。她的内心是纯洁和善良的,她不愿意看到一个生命的消失。毕竟是她第一次决定一个人的生与死,不但她不忍心杀了易先生,就是其他人,她也会心软。

易先生几乎是和王佳芝形成一个参照。一个心硬,一个心软,一个有爱,一个只是聊解寂寞。可以把易先生理解为变易的人。他是汪精卫政府情报机关的首脑。他应该是出身贫寒。出身贫寒的人未必都没有气节。但他是没有气节的人。他也许就是二三十年后的梁闰生。也会有生涩,有不自信,有自惭形秽。搞情报工作需要不择手段,他能爬到首脑的位置,应该比别人更能做到不择手段。也许一开始有理想,有正义感,但后来被社会改变,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生活,哪怕在汪政府做事也不在乎。跟女人打交道,他是经验丰富的。在身份地位财产都提高了的今天,他不缺各种各样的女人,只要他愿意,自会有投怀送抱。他知道给女人买东西,能让女人感觉到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但是,不能一开始就送女人东西,那样会让人感觉瞧不起她。当王佳芝对他说快走的时候,他对王佳芝是感激的,他认为王是他的红颜知己,只有真心爱他,才会告诉他快走。但他脱身后还是要杀了王佳芝,杀了她们那伙人。让别人知道一个情报机关的首脑家里居然住着要杀他的人,那不但丢人,而且与自己的前途有妨碍,是他的一个把柄。不能留活口,甚至他想到别人,比如周佛海也许会说他是杀人灭口,他也有自己的说辞,都是一些学生,没有太多的利用价值,不必留着他们。当处理完这一切以后,他回到家,老婆还在和同事的老婆们打牌,他可以平静地看着她们打牌,他看着自己用整大匹布做的窗帘,就想到会有多少刺客藏在窗帘后,已经盘算着要换掉它,也许老婆会不愿意,这得做她的工作。他还想着要告诉老婆,要她说话小心点,有消息说麦太太可疑,她已经跑到香港了,再让别人走她的路子,借以接近他,会出很大的麻烦的。他知道时局会变坏,但他还得按自己的轨道生活。以前他曾经有一种沾沾自喜,觉得马太太猜疑他和王佳芝的关系,也是显示他做为一个男人的成功之处。现在,他只是感到了后怕,原来在他身边有一批要杀他的人。

听说,这个小说写了三十多年。她是用三十年的时间磨一把刀子。这是一个复仇之旅。三十年来,她的灵魂何曾安顿过。一个被人看做冰雪聪明的人,居然被胡兰成这样的人给骗了,伤害了,非常没面子,自尊心没地方放。而且胡兰成是汉奸,她可真是没吃上狗肉惹了一身臊。三十年前她已死,她如同行尸走肉,那鬼魂夜夜哭泣。一个复杂的疙瘩,在心里梗着。未必大家都同意她受伤害,有一些无知的女人甚至认为她爱上了胡兰成这样的女人,有了这么一段感情,真是幸福得五体投地,呼天叫地。她的鬼魂一样的灵上背着包袱,她必须杀掉那个追逐着她的幻影一样的过去,和那个动了刀子的男人。如何杀?揭穿他,臊他的脸皮,然后从心里彻底看低他,这样自己才能站起来,灵魂不再跪伏在他的脚下。用的办法是小说家的强项,那就是讲一个故事,编排一些人物,走到他们的内心最深的地方,对人性进行无留情的解剖。

我有根据做这样的判断。她在小说里,把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关系,说成是虎与伥的关系,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这个结论是易先生说出来的。但这是作者跳出来,易先生不会那么笨,从逻辑上讲,这样赤裸裸的说,不尽合乎人物性格。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没有新意。但虎与伥的关系确实让人惊心动魂。为虎作伥是一句老成语,原来里面藏着一个故事:老虎饿了要觅食。你可以把老虎的觅食看做老虎的形形色色的欲望的满足。他要吃人,不吃人不叫老虎。老虎比人强大,他有锋利的爪,嚼得动骨头和撕扯得开肌肉的牙齿,消化得了人的心肝脾肺四肢头皮肌肉骨头的胃口。老虎与人不是平等的,不是两个勾肩搭背的哥们。他唯一的愿望是要生吞活剥了人。好,现在过来一个人,他吃了他。那人的鬼魂就跑了。不可能不屁滚尿流。但是老虎不让他走,老虎把他的鬼魂抓住,他要让他继续跟着他,做他的奴仆,然后帮助他杀人吃肉饮血。那鬼魂现在叫伥,他慢慢适应了老虎,满心欢喜地跟老虎混在了一起,他在前面带路。他看见了另一个人过来,他抓住了那个人,他脱了那个人的衣服,他执着那个人,不让他跑掉,老虎可以从容走过来,又没有衣服碍他的事情,他张开了血盆大口,三下五除二吃了那人,然后悠闲地剔牙,伥在一边自在地看天。

话说易先生被王佳芝放走,到了晚上十点,就把王佳芝她们一干人全部逮住,统统枪毙。他的命保住了,他回到家,易太太她们还在打牌,有说有笑,那种温馨亲切的生活还在继续。王佳芝已经死了,她本来就不属于这儿,现在彻底离开了这里。这是易先生生命中一段插曲,一个过客,易太太她们也很快会忘掉她。他站在太太后面看打牌,喝着茶,抽着烟,也一边等着电话,看他的手下人如何把王佳芝她们一网打尽,所以,“连晚饭都没有好好地吃”。他想,都是他太太交友不慎,才会出现这样惊险的事情。他觉得中年以后还会有这样一位真心爱着自己的王佳芝,真是“想不到”。他又想,王佳芝会不会在临死的时候恨他呢?作品中有这么两段话:——她临终一定恨他。不过“无毒不丈夫”。不是这样的男子汉,她也不会爱他。

——他对战局并不乐观。谁知道他将来怎样?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虽然她恨他,她最后对他的感情强烈到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们是原始的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她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请注意这个为自己行为辩解的过程。这两段话包含着几层意思:一,因为“无毒不丈夫”,他“毒”所以他“丈夫”。这个说法的另一个注解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过去人们常认为捣蛋的孩子长大有出息,老实巴实相当于无能为力。中国社会一直是讲究成王败寇,在这个社会里,不按规则,以力取胜,为了成功,不择手段,往往更容易出人头地。在生活中,不是我欺人,就是人欺我。如果一个男人整天被别人欺负,就不能给女人带来保障。而这样的“坏”男人和“毒”丈夫,只要不超过人们的容忍程度,一般是被当作好男人的标志来看待的。易先生的逻辑从此推证,王佳芝爱他,正因为他有如此的成功;二,虽然她会恨他,但感情已经超越。会不会感情的方向是更强烈,以至于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比如爱情、亲情、友情),只是有感情?这正如胡兰成期待于张爱玲的。这里面既有自欺,也有欺人。伤害可以一笔勾销,甚至杀了那女人,也要说这感情更纯粹,更强烈,好象别人都是傻子,被人卖了还会帮着数钱;三,关系的性质。原始的猎人与猎物,那就是人和动物,没有温情,没有讨价还价,一个要猎杀,一个要牺牲。虎与伥,如上分析。四,死了也不放过。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最终极的占有,永世也别想离开他的手心。五,这个伥的功用竟然是浪漫的,他还是认为她是他的知己。如胡兰成认为张爱玲那样。他还要她做为影子来安慰他,依傍他。

一个作家能成为伟大,在于他给出了生活的真实,人性的根本,美好的标准,生命存在的意义。张爱玲对于易先生思想的揭露,只所以揭掉了最普遍的人性本能的辩解,让人物用厚颜无耻的逻辑做自我的暴露,就在于她认为,人性之高下,端在于一个人对他人生命的态度。易先生对他人生命的态度,是认为生命与生命不等值,有一部分人的生命的价值高于另一部分人的生命价值,生命价值低的人是用来做牺牲,为生命价值高的人服务的,而王佳芝之所以放易先生一条生路,正是女性对于生命的本能的保护,在一个生命将要被消灭时突然的心头一软。这种生命价值不等值的态度,还带来了自认为生命价值高的人的借口,比如通过神圣自己的行为,取得道德上的豁免权和是非上的免责权,如果证明我的爱情很神圣,那么我对你的伤害就很轻,甚至伤害也是正常的,是我这种爱情中的应有之义。无知的人们正是在这一点上,愿意当精英们的支持者,他们相信有一些人就是与他们不同,与凡人不同,可以有与众不同的爱情,也可以有与众不同的是非判断标准。有一些读者,他不会允许自己的生活中出现胡兰成或者易先生式的人物,不愿意有这样的人伤害自己,在感情生活中锱铢必较,却愿意给作品中的、文学中的、或者远离自己生活的胡兰成和易先生以更多的宽容和理解,并且把被胡兰成和易先生伤害的女人们的痛苦轻描淡写化,他们甚至于要劝服作品中的王佳芝们、张爱玲们,爱情可以分普通人的和不普通的人的,普通的人的爱情尽是烟火味,充满着世俗生活的欲望和低劣的惆怅怨恨,而不普通的人的爱情,是王佳芝们、张爱玲们再高尚一些,心眼儿再大一些,忍痛的能力再强些,因为这个爱情是神圣的,因为神圣,所以牺牲也是神圣的。

我相信,写《色戒》的张爱玲是立场坚定的。她站在了王佳芝的一边。我们都知道张爱玲透彻,有一种世事洞明。世事洞明不是玩世不恭,或者说,玩世不恭算不上世事洞明。世事洞明的人有是非,不会放弃应该生命价值的追问和生活意义的探究,他既有向上的能力,看清了真相,他又有向前的信心,看清了方向,他又有站定当前生活的本领,有悲悯,不冷漠,有失望,不绝望,有无奈,不放弃,有烦恼,不崩溃,有热爱,不糊涂。世事洞明后,她站在了弱者的一方,她声援了王佳芝,她也在声援她自己,在世界上人们必须不断选择成为强者或者弱者的时候,得有人为哭泣的弱者的灵魂来说话,表明他们在场,他们醒着,他们有什么样的委屈,他们在什么时候,被冤屈和被伤害。这种声援只是还原真相,不能超过真相,不能滥施同情,不能因为同情,而使强者变成弱者,弱者变成强者,新的强者欺凌新的弱者。这就是表达的逻辑立足于说服和让人信服的道理。作家的表达只是讲明了事情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当时是这样的情境,而不是那样的情境。这三点也是所有伟大作家的共通之点。也可以说,这是一切值得尊敬的生命对人性的共同的态度,不光体现在优秀的作家身上,也体现在优秀的人身上。这样的优秀,其实只要一个姿态,那就是生命平等。

当我们把张爱玲放在普通女人的地位上,用日常的生活情理来判断她的行为和她的作品,用生命价值的常识来决定是非,我们也会和她一样,把谎言看穿,从此不再有包袱,也不再惧怕任何装神弄鬼的人的伎俩,当再有易先生和胡兰成的人物出现时,我们就会说,噢,这套把戏我们早知道了。

彭小明:讲两个历史人物故事来支持李柱铭先生

 

香港民主党前主席李柱铭先生一贯坚持民主人权理念,为港人的普选权利和时间表,也为大陆人民的人权奔走呼号,不愧是一位代表民意的立法会议员。

他到欧洲美国呼吁各国政要和民间团体关注香港一国两制和香港人民的民主人权,完全是无可争议的基本人权。欧洲联盟在对华关系原则的决议文件中明确规定了关注香港一国两制特殊地位的内容。美国政府也多次承诺对一国两制的保障。李柱铭先生在欧美的访问,正是他们履行承诺的机会。人权民主都是具有普世价值的理念,连中国共产党的理论部门也早已公开放弃抵制态度,改为接纳和重新解释的态度。跟出卖国土和主权等事宜风马牛不相及。香港左派分子开口乱骂李先生为汉奸、卖国贼,根本是找错了对象。中国当代最大的卖国贼不是别人,恰恰是北京当政的中国共产党。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承认蒙古独立,签订中苏友好条约的秘密附件(即中苏密约),干尽了丧权辱国的丑事,近年来江泽民、胡锦涛又签订了勘定对俄领土的约定书,将历届中国政府都不肯承认的不平等条约所划定的边界仅做点滴修改而确认下来。从此中国完全丧失了索还图们江(日本海)出海口的权利,正式承认了144万平方公里(40个台湾)领土归属俄罗斯。最近中国共产党的卖国官员又在准备跟印度签订合约,正式承认麦克马洪线以南90,000平方公里的土地归属印度。李柱铭仅为一名民意代表,党政军各种权力,他全都一无所有。他的言论和出访如何能够卖国?

看到他被香港左派打手骂为汉奸、卖国贼,留德学人想到了两位德国知识分子的楷模。第一位是和平战士和民主斗士沃希茨基。一次大战以后,世界需要的是和平。可是德国军国主义势力不断地鼓动民族主义,暗中扩军备战。沃希茨基是《世界舞台》杂志的主编。他不断地刊登揭露军国主义的文章,把德国扩军备战的事实公之于众。德国军方的头目对他恨之入骨,用泄露军事机密的罪名控告他,监禁他,罪名就是叛国罪。大约可以翻译成德奸和卖国贼吧。他没有退缩和逃亡,继续坚持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希特勒上台以后,更加加紧了对他的迫害。沃希茨基被关入了集中营。世界各国都关注他的自由。

1935年他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希特勒禁止他前往领奖,而且禁止所有其他德国人领取诺贝尔奖。1936年他在集中营的艰苦生活中罹患结核病去世。

另一位是1960年代的德国社会民主党主席和联邦总理威利。勃兰特。

纳粹恐怖时期,年轻的勃兰特是社会民主工党的积极分子。为了保存力量,他们逃亡到北欧避难。帝国政府发现他们逃往以后,在1938年柏林的《国家公报》上公开宣布,勃兰特为“人民共同体的敌人”,取消其德意志帝国的公民权。这个“德意志帝国人民共同体的敌人”

跟所谓的汉奸、卖国贼也是对等的称呼吧。勃兰特在北欧学习了很多北欧工人运动的经验,特别是北欧社会民主党的民主理念,坚持反抗法西斯暴政,成为新一代和平民主的理论家和活动家。大战结束后,他毅然放弃了挪威国籍,返回一片废墟的柏林,重建祖国的家园,重建社会民主党。以他为代表的新的民主社会主义思想主导了社会民主党1959年的新纲领,仅仅经过短短的十年,他的党登上了德国执政党的台阶。勃兰特出任该党的德国总理。曾经被法西斯追捕过的勃兰特来到波兰人民死难烈士纪念碑前的时候,他忽然跪立在碑前忏悔德国民族的罪恶。令全世界人民都震惊不已。也使各国人民接纳了德国人民的忏悔。勃兰特的外交访问促成了东西方阵营的缓和。1961年他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沃希茨基瘐死狱中、勃兰特被吊销护照的时期,正是德国民族主义被狂热鼓噪,跟世界民主自由潮流相对抗的时期。而柏林奥运会就是在这一时期的1936年举行。坚持新闻自由和反抗专制的人士被冠以卖国贼的叛国罪名,全国的报刊和广播全部被纳粹党中央宣传部监控,人民不准接触外国的新闻,“爱国主义”被强调到吓人的高度。一面是犹太人被虐杀,异议人士被迫害,一面是知识界艺术界也出现了狂热分子,甚至出现了“德意志物理学”之类的荒谬概念,部分艺术家则为希特勒歌功颂德。然而历史是公正的。柏林奥运会结束了,战争爆发了,盟军胜利了。尘埃落定之后,德国人民明白了真相,痛悔不已。纳粹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狂热变成了历史的笑柄,而当年坚持真理、反抗专制的人物成了人民追念和敬仰的楷模。

中国大陆的记者律师诗人作家学者因说真话而身陷囹圄的大有人在,被迫流亡海外的也所在多有,李柱铭先生身为港人议员,托庇于一国两制,能幸免于这类灾祸,却摆脱不了“汉奸、卖国贼”之类的桂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希望香港同胞读一读两位德国知识分子的历史故事,看一看今天的现实,想一想谁是真正的卖国贼,谁是真正的爱国志士?

若想了解中国共产党卖国的劣迹,不妨读一读另一篇拙作:《图们江出海口成了中国人永久的屈辱》。


「附注」

《图们江出海口成了中国人永久的屈辱》

全德学联主席、民阵总部理事、彭小明

屈辱的历史

江泽民在党政军一身而三任的最后时间里,签订了中俄边界新协定。

他没有在人大和政协会议上透露风声,更没有向全国人民有所交代,就把条约签下来了。历史上的中俄边界条约是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北京条约、瑷珲条约的遗留问题,从清朝贵族到毛泽东、周恩来,都没有正式签约予以承认。一系列中俄条约的结果,中国大约丧失了14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片土地有多大?相当于40个台湾。

马克思曾经愤怒谴责沙皇野蛮地宰割大清国的土地和河流,列宁夺取政权以后,在1919年的第一份苏联政府对华文告中就承认中俄之间的条约是不平等条约,第二份苏联政府对华文告重申了这一原则,1924年苏维埃又在“关于解决中苏边界问题总原则纪要”中明确规定,两国应该重新勘定边界。从这些文件的内容和背景来看,列宁的态度是倾向于把沙皇掠夺的土地归还给中国的,但由于当时两国的历史条件,这一政策没有得以实施。70年代初,中苏黑龙江珍宝岛武装冲突(1969年3月15日)以后,中国政府于1969年10月7日和八日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文件”的名义,引述了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和列宁文件中抨击沙俄掠夺中国行为的“语录”,打破了1949年以后从不批评俄国侵占我国领土的沉默,强烈谴责沙皇和苏共对中国的欺凌和掠夺。文件在社会上引起了一番震动。关心时政的知识青年意外地发现,20年来的党编历史教科书一直隐瞒了中俄关系的重要史实。

同时,也是在这份官方文件的第五节第二点里,中国政府表达了一个重要的态度:考虑到现实的条件,愿意以这些不平等条约为双方和平协商解决边界问题的基础。中国不再要求将沙俄利用这些条约吞并的中国领土归还中国。China dos not demand the return of the Chinese territory which tsarist Russia annexed by means of these Treaties文件当时刊登在全国各大报刊上,而且由电台广播,并翻译成外文对外公布。这份文件是在文革时代非常时期发出的。文革的恐怖气氛,不可能让人民讨论外交的得失取舍,官方更没有跟苏联政府谈判,也没有签署任何协议。

珲春和图门江出海口岸

中俄边界条约有多么屈辱,只要看看地图就一目了然。黑龙江和乌苏里江原来都是我国的内河,后来变成了中俄之间的界河,库页岛(萨哈林)原是我国最大的海岛,后来成为苏联的石油和海军基地。最是屈辱的地方,莫过于吉林省珲春地区,该地区原是一片海岸,可是沙俄的刀剑竟将海岸线全部割去,中国从此丧失了直接濒临日本海的海岸,吉林省变成了内陆地区。站在珲春的土地上,听得见海涛的呼啸,却摸不到近在咫尺的海水!这种宰割实在是欺人太甚,明摆着就是不让中国人享有海陆交通的便利和国防上的战略均势。

除了沙俄的欺侮,还有日本的凌辱。1905年日俄战争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开战,炮火毁灭的都是中朝两国的村庄和百姓。本来从珲春在图们江边的防川村还可以行船15公里进入日本海,1938年日苏再次冲突,爆发张鼓峰战役,日军封锁了图门江入海口,中国客货经图门江进出日本海从此就停止了。至今直接出海权仍没有恢复,目前珲春的出口货运都是借用苏朝两国的港口。

中国始终没有跟俄、苏政权正式勘定边界,就是因为这些条约太过分,太屈辱,有进一步谈判的必要。诚然,历史旧案并非一定要将所有的失土全部回归版图,但至少应有所修订,达成合理互利的妥协。

珲春图门江出海口问题就是应当谈判的一个重要问题,对于中国的经济,中俄双方和东北亚的多边国际交往都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中俄两国从“一边倒”地服从“老子党”,到反修直接武装较量,经过了过分亲密和过分敌对的关系,如今两国的政治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俄罗斯国力中衰,已经放弃了超级大国的心态,东欧阵营也已土崩瓦解。马列意识形态的分歧随苏共政权的崩溃已经对两国关系失去影响,两国关系变成了相对纯粹的国与国的关系。应该说,边界问题是可以谈判了。珲春的边界问题不可能没有提到日程上来过。双方似已有过争议。90年代末,俄国滨海地区,即珲春以东的俄国地区,发生地方官员与民众抗议中央政府关于土地(归还中国)问题的意见。

涉及到地方民众利益,应该双方协商解决,中国党政领导为什么没有坚持?俄方官民闹事,我方官民难道没有积郁的情绪?谈判遇到阻遏,为什么就轻易退让?党政天天说“代表”,代表国家利益才是第一条。说得实在一点,1969年武装冲突打得沸沸扬扬的珍宝岛和附近的黑瞎子岛之类的江中无人小岛,经济利益和战略地位都远远无法跟图门江出海口相比拟。列宁时代苏联政府的承诺应当继续有效,上述的中国外交部文件也没有把话完全说死。第五节第三点中所保留的一句话就是还要“考虑当地居民的利益”;对此我国并非没有据理力争的余地,即使将争议拿到联合国去,任何一个有良知的联合国外交官都可以看得出来,沙皇的宰割令中国人实在太屈辱了。如果谈判不能进展,还可以不签字,为什么江泽民一定要签字?日本在北方四岛问题上也多年没有向俄国让步。

江泽民政府的昏庸与软弱

再说俄罗斯近年来也不是没有可堪比拟的问题。苏联崩溃以后,立陶宛等加盟共和国相继独立。原来的加里宁格勒地区(第二次大战以前是德国的领土克尼格堡)变成与俄国本土不再毗连。俄国人民往来必须办理过境签证。由于波兰和立陶宛即将加入欧洲联盟,所以俄国开始与欧洲联盟谈判。2002年11月11日,双方在布鲁塞尔达成协议,简化签证手续,免费或低收费办理过境,简称“加里宁格勒护照”以便利俄国人民的往来。但是普京仍然不甚满意,他说:“我不敢说,这就是很理想的解决办法。当前应当朝着俄国、加里宁格勒和欧盟国家之间旅行更简化的方面思考”。历史上俄国和欧洲列强长期互相掠夺,德国侵犯过苏俄,作为补偿之一,俄国取得了加里宁格勒。反观中国东北完全是俄国强盗般地掠夺了中国领土,道义全在中国一边。

中国并非没有恢复图门江出海权和口岸领土要求的基础。与普京一比,就看出中国政府的完全昏庸和软弱。

中国恢复客货从图门江出海的权利,在图门江出海口地区索还一片土地,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方圆几平方公里就可以建立码头和交通设施。退一步说,实在达不到主权回归,可以协商恢复共管。历史上乌苏里江以东全部领土1858年曾经在瑷珲条约中为共管,1860年北京条约才改为割让。中国放弃收回全部领土的要求,要求恢复几平方公里土地的主权或共管权,并非过分。以江泽民为核心的党政领导人没有公布任何细节,没有征得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同意,暗中与俄罗斯政府签署了勘定两国边界的协议。从此,中国人民永远丧失了要求俄国政府承认“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是不平等条约”的机会,更丧失了对于条约中过分屈辱的部分加以调整和谈判的机会。有些人或许出来洗刷说,江泽民在北京“日理万机”,天高皇帝远,哪里想得到偏远的东北边境上那个小小县级市。错了。1995年江泽民曾经亲临珲春视察,还用他毫无书法韵味的丑字为珲春题词。珲春要开放搞活,就需要交通口岸。珲春人民绝对不会忘记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日本海出海口,不会忘记历史上的屈辱和今天的不便。只要当地干部跟江泽民见面,就不可能不谈这个问题。

历史的耻辱柱

江泽民等人曾经一再煽动中国青年的民族主义情绪,动辄指责敢于批评当局错误政策的人们是“汉奸、走狗、卖国贼”,明里暗里鼓励所谓中国可以说“不”来转移人民视线,仇视外国人对中国人权状况的关怀。从中俄边界问题上看,出卖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泽民。历史上,著名东南亚侨领陈嘉庚在中华民国代表同意外蒙古独立的时候,立刻愤怒致电南京总统府和延安中共中央,斥责蒋介石和毛泽东出卖民族利益。这是华侨超然于党派利益,以国家民族为依归的典范。可是现在的华侨社团仅仅是党政工具在海外的延长,除了欺骗一些国外机构以外,已经丧失了独立批评的能力。保卫钓鱼岛、抗议印尼排华暴行的活动都不是他们主持的。在反对江泽民卖国行为的问题上,许多华侨要么不知道真相,要么害怕党政的海内外迫害,干脆不闻不问。1919年北洋政府要出卖青岛和胶州湾,新闻界敢于披露消息,卖国行为立刻遭到54运动的反抗而搁寝。现在的中国政府一手遮天,人民根本不得与闻其事,青年学生也被调教得丧失了方刚的血性。于是民族利益和尊严就这样被江泽民集团出卖了。现在,党的宣传机构可以缄口不言,瞒天过海。可是历史总是瞒不过去的。

卖国的言行终将铭刻在史书的耻辱柱上。国土和主权不能失而复得已经是悲哀,清末专制下的人民无法伸张意志,国土默默被人宰割,54运动人民竟能制止国贼卖国,而80多年后的今天,尊严再次默默被国贼出卖而毫无抗议之声,实在令人感慨。这件事刚好证明,今天的中国人权状况绝不是“历史最好时期”,而是比民国初年反而倒退,甚至还不如清末时期,当时好歹还有清朝官员谴责李鸿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