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克坚:现代政治及政治家

 

现代政治

政治从来都是复杂的,而生活在极权统治下,对政治的误读则是一种宿命。无论你对政治采取何种态度,极权体制都以预先设定的某种程序把人们对政治的偏好,评价,行为模式给格式化了。这种格式化的后果,是普遍的政治冷漠,偶尔爆发的政治狂热,是极端主义,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共生共长,通用的政治词汇,尽是大而无当的口号,充满激情的大词,而选票、选举等最基本的现代政治要素,却成了最陌生的、最遥远的东西。

中国人长期生活在极权政治之下,尽管改革开放将近三十年了,但人们的政治行为和政治思维中仍然深刻地烙着极权政治的痕迹。

这种政治病状应该得到宽容,正如那些长期生活在沙漠里的人群,由于长期缺乏水源的生存,怎么能要求他们会游泳,熟悉水性呢?现代政治素质,政治文化的发育和成长,只能在一个走向开放、自由和民主的过程中才有可能得到培育。反过来说,自由和民主制度的建立也需要现代政治知识的传播,需要有对民主社会政治规则的理解和遵守。

表面上看这是个鸡和蛋谁先谁后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在社会的动态演变过程中,从来都不是一个问题。”鸡中有蛋,蛋中有鸡”,他们以一种多元的、多维度的非线性的形态相互影响。在当今时代,有新,有旧,有好,有坏,但由极权到民主的政治变迁是无法阻挡的一个趋势,同样也是谁也无法描述清楚的一个过程。鸡和蛋的逻辑在这里显得太过苍白。

把过程留给过程,起码我们可以从政治原点进行一些梳理,即政治是什么,不是什么;政治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这种梳理,其实就是对政治ABC的恢复。这种政治常识的还原表面上是中性的,对任何特定的政治制度都不具有敌意。但是极权体制却与这种基本常识不兼容,极权体制使政治神秘化,政治成为幽灵,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一个泛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的社会交织共存。

泛政治化表现在政治似乎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地震,水灾等自然灾害都是政治事件,社区,单位,小团体都是政治载体,行使宪法规定的基本权利,如言论,游行,示威,都可以是高度忌讳的政治表达,一些特定的社会经济政策,比如土地拆迁,计划生育都跟政权的合法性紧密相关,报纸的版面设计,新闻频道的出境率和谣言工厂,都是政治角斗的微妙的平台。官僚政客除了政治表演,已经不会说人话了。专制体制营造的这种”政治”,如同传播能力特强的病毒,弥漫在社会的方方面面,笼罩着社会的各个角落。这种病毒的基本成分是谎言和恐惧。它持续不断的毒害着整个社会的肌体,毒害着社会的功能结构。

泛政治化社会的政治,必然是高风险的领域,也就必然在社会心理上形成一种政治悖论——政治的无孔不入造成普通人对政治的畏惧和冷漠。也就是说,与这种泛政治化社会相对应的是一种去政治化社会。人们害怕政治,厌恶政治,不关心政治,不愿意讨论政治,不愿意跟政治沾边,人们逃离政治。政治斗争黑箱化,政治事件非政治化,政治诉求模糊化,政治人物演员化。一个被抽离了公众自愿参与的政治社会,就是一个没有公共生活的社会,就象一棵空心菜,精神和自我流离失所。

作为泛政治化和去政治化状况的社会后果,就是对政治的正确认知成为不可能。政治被妖魔化,被认为是肮脏的游戏,政治先天的承载了许多的道德压力。人们倾向于从道德角度而不是政治角度来考量政治,来分析政治。对政治的鄙夷成为精英阶层的当然之选,政治制度建设失去了重心。另一方面,政治冷漠蔓延,公共参与精神低迷,公民和公民社会的形成失去了价值维度的支撑。

所以,需要从多个角度来疏理和还原政治。

首先要坚持”是非”。在通常情况下,政治仅仅是跟公共权力相关的一系列机制。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数事件,都跟政治无关,而跟我们的权利,利益,自由有关系。在民主社会,这些内容并不是政治内容,是行为主体而不是政治规则决定如何行使权利。但在专制社会中,屏弃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正确”意识,在真实中生活,象自由人那样行使权利,就是对极权主义去政治化的一种反制,对泛政治化的一种消解。辩清这些政治”是非”,回归我们的常识,可以使我们避免成为极权体制无意识的同谋。

其次,在观念层面,需要一系列的话语置换和在此基础上的观念竞争。没有话语置换,走不出原来专制话语的陷阱。没有观念竞争,将容易掉进新的陷阱。比如,与极权主义相对应的宪政主义,在方式上就是主张让政治回归政治,把四处蔓延的政治碎片收集起来,套上权力有限和权力制约的咒符,把公共权力这个魔鬼装回到宪政这个瓶子中。这种话语体系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治疗泛政治化的药方。又如关于政治德行,我们必须在观念层面抛弃加载于政治之上的道德负重,恢复政治应有的德行,捍卫政治本身的正当性,政治作为天下公器,价值不证自明。而现代政治制度的基本功能就是保障自由,提供正义。是善和美德的庇护所。

作为信奉宪政民主理念的自由派群体,在还原政治的过程中扮演着特殊角色。不再犹抱琵琶,不再遮遮掩掩,而是直面政治,亮出底牌,为政治而努力,因政治而精彩,这是珍视自由的群体的道义责任,又是把政治还原为政治的必要通道。

这种观念和价值的梳理,政治德行的重新确立,可以给志愿推动公共事务变革的人们提供必要的动力和自信。追求自由,参与政治,融入政治民主化的大潮中,不是不道德,相反那就是道德和善。而热爱政治,立志于推动政治民主化变革的群体开始出现,也就意味着现代意义上的政治家开始孕育。政治变革时代的政治家无疑是最稀缺的资源,让我们用掌声来呼唤他们即将的登场。

政治家

常规政治,维持社会的基本稳定和正常运转,也许仅有聪明的政客就足够了。但大变革时代的政治,仅有政客是不够的,即便是聪明绝顶的政客也不够,而必须有伟大的政治家。那种具有现代政治观和价值观,也具有政治远见和政治魄力,更具有高超驾驭能力的政治人物。对于转型过程中的今日中国来说,现代政治家是最稀缺的资源—这个判断显然是有争议的。不同偏好的人,选择肯定是不同的。一个国家主义情结严重的军事迷,也许认为超级航母才是最稀缺的,因为有了它,就可以完成”祖国统一大业”了。经济学家们也许认为今天最稀缺的资源是能源,是石油。而站在政治变迁的立场上,政治家稀缺的问题就凸显出来。

事实上,这种稀缺源于两个事实,一个是政治家角色的重要性。正如企业家对经济发展的贡献一样,伟大的政治家是道义象征和政治资源配置的主体。在一个向民主化过度的社会,政治家是民主的助产婆。没有了政治家,民主化只能孕育却无法降生。另外一个事实是,在我们的公共视野里,几乎看不到现代政治家的身影。那些尖端的常规武器的存在可以让一个军事迷得到某种安慰,经济学家们也可以忙着研究各种替代性能源的作用,但是现代政治家是没有替代品的。在现代政治中,一个满怀父爱主义的独裁者,不过是腐朽政治的代表;一个精明的官僚,不过是投机主义的政客;他们都不可能称为政治家的有效替代品。而政治家缺席的直接后果,就是恐怖政治的肆虐,是政治僵局的延续,是腐朽制度的苟延残喘。

应该承认,1949年以后,中国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失去了太多东西。比如,有文字却没了文学家,有思想却没了思想家,有政治,也产生了政治狂人(毛泽东)和政治阉人(周恩来),却没有了政治家。原因其实也很直接,专制体制跟现代政治家是不兼容的。专制体制或者使政治人物变成暴政机器,或者用暴政机器把政治人物关入监狱。79年以后,政治松软,曾经出现过一些最接近现代意义的准政治家,但是后来暴政回潮,政治重新变得僵硬,政治人物流离失所,而公共舞台充斥着各色政治演员。

历史在继续,多少个春夏秋冬过后,我们发现今天的中国,极权主义已经退缩,自由的人性开展张扬,民主制度等待催生,这是个呼唤政治家的时代。

那么这些即将登场的政治家是什么样子呢?

在我看来,这些政治家首先是人,有人的味道,会说人话—这个最基本的要求自动排除了如今活跃在屏幕前面的那些职业演员,因为看上去他们不会象人那样正常的说话。既然是真实的人,他们就会犯错误,知识上的或者道德上的。面对这些错误,积极的反应也许是拍砖,而不是抡道德大棒。

其次,他们对政治的热爱将是发自内心的。对于政治,他们不再羞羞答答,他们将选择以政治为职业。当然,出于策略性的考虑,他们也许不会把底牌全部亮出,但是在历史性的政治关头,他们将不会选择放弃政治或者退出游戏。

对现代政治的理解将是另外一个必要条件。他们认同宪政民主、自由法治等现代政治的要件和基本价值,他们必须对权力保持敬畏,对权力来源保持谦卑。陈胜,吴广式的政治人物将被淘汰出局。

他们还将拥有充分的政治运作技巧,积累和配置有限的政治资源,在特定的时候,以蛇吞象,向专制体制发出收购要约。

请原谅,我这里用了一种将来时态的文字描述。这种描述意味着游戏的一个开放状态。也就是说,成为政治家的通道是开放的。那种通过血缘传承,或者密室交割的政治游戏就显得过时了,而任何”口含天宪”式的自我加冕方式将沦为笑柄。

这种开放通道最大的特点就是竞争,为资源而竞争,为理念而竞争,为认同而竞争。吊诡的是,在这个竞争过程中,原来掌握专制体系的那些庸俗政客,如果把握机会,脱胎换骨,完全有可能获得先机,转身成为现代政治家。在这里,游戏也向过去开放。国民党的蒋经国就是中共高官的最好榜样。

上面的描述当然还忽略了政治家的多样性。未来不仅产生成功的政治家,也产生失败的政治家—他们都将是政治变迁过程不可缺少的部分;未来不仅需要很多关注全国性事务的的政治家,还需要数量众多的以地方事务为主要取向的政治家。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大陆的图景也许并不那么黯淡,政治不再是铁板一块,大量的政治人物等待登场。而在中国基层选举的背景下,有一大批通过竞选,获得一张张选票而成功当选的村长们,看上去越来越有地方政治家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成昭示着未来政治家的必要路径,这是一条竞争和选票铺就的道路。

那些不愿放弃自由的人们,现在就开始上路吧!

2006年8月初稿,2007年8月定稿

王  怡:基督教在四川的历史要略

 

弟兄们,我不愿意你们不知道,我屡次定意往你们那里去,要在你们中间得些果子,如同在其余的外邦人中一样。只是到如今仍有阻隔。无论是希利尼人,化外人,聪明人,愚拙人,我都欠他们的债。【罗1:13-14】

第一个进入四川的传教士,是英国伦敦会的杨格非(Griffith John)和大英圣经公会的伟力(A.Wylie)。他们于1868年(同治七年)经湖北进入四川,遍游全省,对各城市进行考察,将沿途情形汇报到英国各差会本部及在华传教士。“这一次长途调查,行程九千里,走过西人从未走过的地方,为基督教进入四川打开了大门”。从此直到1949年12月为止,先后入川的传教士共计1808人,传教士人数在全国排位第四,其中来自英、美、加三国的传教士,占全体传教士的93%。

第一个进入藏区的传教士,是英国内地会的康慕伦,他于1876年12月开始,步行跋涉,经湖北进入四川,到达打箭炉(康定),考察藏区生活,后经理塘、巴塘,渡过金沙江,进入西藏。被称为“中国的李文斯顿”。

第一间教会,是英国内地会牧师麦卡悌,1877年5月在重庆九块桥租房,开设的全川第一个布道堂点。使重庆成为福音入川的基地。

第一间成都教会,1881年,内地会的英国传教士克纳克开始在成都租房传教,内地会的传教士侃莫和勒克,在成都正通顺街37号设立了第一间教会。

第一次公共崇拜,1884年,美以美会(卫斯理宗)在重庆举行公共敬拜,听者众多,不少人决志信主。

第一位进入四川的女传教士,是英国内地会的克拉克夫人,她与丈夫克拉克于1878年一道进入四川。

第一间藏区教堂,1897年,英国内地会传教士西瑟端纳和其他4位传教士一起,进入打箭炉,设堂布道,在藏族地区建立了第一间教会。

第一家诊所,1877年麦卡悌在重庆市中区设立,开创了在四川使用西医和西药的历史。

第一次反对缠足,19世纪80年代,美以美会(卫斯理宗)的女布道会传教士昊格矩,在重庆等地组织妇女读书会,提倡放脚,反对缠足。

第一所女子学校,是1887年美以美会的女传教士柯立亚,在重庆戴家巷开办的女子小学,后迁往成都陕西街,1908年更名为“华美女子中学”。1949年,教员53人中有基督徒31人,约占58.5%。1951年被政府接管,更名为成都市第十中学。到1907年,四川共有教会小学173所。到1920年,共有初小408所,高小59所。四川成为教会学校在校学生人数超过本省基督徒人数的唯一省份。也是在校女生比例最高的省份。

第一所成都女子学校,1896年,英美会的加拿大籍女传教士白宝玉,在成都方正东街72号,开办“华英女校”,起初只有小学,1914年创办中学。以音乐教育闻名。1952年被政府接管,更名为成都市第十一中学。

第一家医院,是美以美会的医生马嘉礼,于1892年10月,在重庆临江路戴家巷开办的宽仁医院。现为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到1920年,四川有教会医院26家,诊所28间。

第一个育婴堂,1891年,英美会(卫斯理宗)的女医生福吉丽,到成都后,开始收养被遗弃的女婴。1895年,福吉丽医生在成都教案中受惊吓而离世。1896年,英美会为纪念她的工作,在成都四圣祠创办了第一家育婴堂。

第一所中学,美以美会的传教士鹿依士,于1894年在重庆创办求精中学,开西南各省的新学之端。著名国画家张大千就读于此校。到1949年底,教会在四川仍有中学23所。

第一所印刷厂,1897年,英美会传教士赫斐秋第二次来华,携带一台印字机入川,在嘉定府(乐山)开设全川第一家采用近代印刷技术的印字馆。1904年迁往成都,改为华英书局,1951年被政府接管,更名为成都印刷厂。

第一个足球场,1894年,曾是英国皇家足球队队员的公谊会传教士陶维义,携带第一只足球入川,在重庆创办广益中学。1900年,广益中学兴建了西南地区第一个足球场。1951年该校被政府接管,更名为重庆市第五中学。

第一所神学院,著名的“剑桥七杰”之一、卫斯理宗四川会督盖士利,于1898年在阆中创立“天道学校”,是基督教在四川的第一个神学院。1944年合并入重庆神学院。

第一家孤儿院,1904年,澳大利亚女传教士贝水光,在阆中千佛场一代传教,收养被遗弃的女童,兴办福音孤儿院,收养人数曾多达二百多人。

第一家幼稚园,是1905年,美国浸礼会的女传教士唐彼美,在宜宾鲁家园街创办的“司司里亚幼稚园”,首次在四川开展学龄前儿童教育,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提供指导。到1949年,教会在四川开办幼儿园共28所。

第一位中国牧师,1906年,由圣公会四川会督(主教)盖士利——著名的“剑桥七杰”之一,按立阆中教会的古鹤龄为第一个四川牧师。1956年,80岁的古鹤龄牧师率15位四川基督教领袖,发起筹备四川省三自爱国委员会。1958年,担任第一届四川基督教三自爱国委员会主席。1970年在文革中离世。

第一所教会大学,1905年清廷废除科举,美以美会、英美会、公谊会等差会联合成立“华西教育会”,推动教会学校,筹办“华西协和大学”。1910年,华西协和大学正式成立,是成都周围方圆一千英里内的惟一一所教会大学。1950年初,全校有教师270人,其中基督徒109人,占全校教师的40.4%。全校学生1131人,其中基督徒301人,占学生人数的26.6%。

第一个牙科,1917年,华西协和大学设立牙科,成为我国最早设立牙科的学校。

第一所养老院,1917年,英国圣公会陈敬修(G.F.Denham)牧师夫妇在梁平县县城东门外,兴建一所养老院(孤儿院),收养当地无依靠的孤寡老人和孤儿。1918年改由任兴荣(T.E.Robinson)牧师接办。1925年任牧师在抢救孤儿时染病离世,根据他的遗嘱,其妻将他的全部遗产捐赠这所养老院(孤儿院)。

第一所盲哑学校,1918年,英国圣公会传教士裴成章,在绵阳黄家巷,开办了全川第一所盲哑人学校。1950年由政府接管,更名为成都市盲哑学校。

第一所藏区医院,1919年,美国基督会派遣医学博士史德文,在巴塘县建立了藏区的第一家新式医院。巴塘教会医院的影响,从雅安以西、遍及全藏。不少人从拉萨远道而来就医。

第一所培养接生人才的学校,1931年,美国卫理公会的女医生满秀实,深感中国的旧法接生,危险性过高。在成都文庙后街创办了第一所培养助产士的医学校,在四川推广新法接生和产妇及初生婴儿的护理。后迁往小天竺街,设附属产科医院。

第一个全国性学生福音团体,随着全国著名高校在抗战期间汇聚四川,在成都的华西坝和重庆的沙坪坝,出现了第一个大学生福音复兴运动。1944年,中国最有名的教会大学聚集在成都华西坝,在华西协和大学校区组成基督教联合大学,即华西协和大学、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齐鲁大学、燕京大学(及东吴大学的生物系)。因受英国剑桥大学及美国学生福音运动的影响,这5所大学的基督徒成立了“华西坝基督徒学生联合会”,抗战结束后更名为“华大基督徒学生聚会”,后在成都南大街33号建立教堂。同年,赵君影在重庆沙坪坝的中央大学、重庆大学、复旦大学等国立大学,亦发起学生福音运动。1945
年7月,全国41间大学的学生团契,在重庆南山成立“中国各大学基督徒学生联合会”(学联会)。这是第一个全国性学生福音组织,也是中国的第一次学生福音运动,和中国的第一个大专以上知识分子奉献传道的复兴运动。后学联会迁往南京,1947年,国际学生福音团契在波士顿成立时,中国学联会已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学生福音团体。同年,超过一百位大学生响应学联合往新疆宣教的呼召,组成“西北灵工团”。 1950年,学联会被迫解散,但这一学生福音运动,对迄今为止的港、台、东南亚各国和北美的华人教会,以及大陆的家庭教会,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第一次首倡家庭教会,1949年2月,路德宗在万县讨论《应变草案》,提出共产党入川后,礼拜堂若维持不下去,可分散到教友家中聚会。“若家庭礼拜也作不成,就到野外坟地中去”。1949年5月,四川基督教界在重庆举行应变会议,卫理公会华西会督(主教)陈文渊在会上作《动荡时期之基督化家庭观》演讲,并散发美国长老会传教士毕范宇编写的《基督化家庭手册》,倡导家庭崇拜。毕范宇主张对新政权作最坏的打算,提出应对危机的根本之途,是将教会中心转往农村,并利用家庭聚会这一基督教的传统敬拜方式,使教会生存下去。8月,在黄山举行西南各省第二次基督教应变会议,海珥玛、陈文渊、陈崇桂等人做专题演讲,要求各地基督徒组建家庭教会和农村教会,在思想上和行动上做好应变准备。随后四川部分教会在共产党入川前,开始推动家庭聚会。10月,卫斯理宗召开紧急年会,讨论基督徒对时局的态度。会议决定开展乡村教会,“加速推行基督化家庭运动,必要时,教会转入家庭”。1950年6月,家庭教会的倡导者陈文渊以反革命罪在重庆被捕,1968年在文革中安息主怀。毕范宇则成为被控诉的西方传教士的典型。另一位倡导者、重庆神学院院长陈崇桂受到周恩来接见,参与发起三自爱国运动,后担任重庆三自爱国会第一任主席。

2007-8-30,纪念马礼逊来华二百周年。

昝爱宗:孟学农东山再起到山西:团派团结谁?

 

8月29日,京官孟学农到山西报到,将出任这个地方的代省长。

一般来说,这是一个东山再起的信号,可是学农去的却是”谁去都不是好活”的山西,这个地方多财多富,又多灾多难,他”西山能否再起”就是一个疑问了。

早在2003年4月,学农就被中共中央免去孟学农的北京市委副书记、常委、委员职务,后又按照程序解除了其市长职务,使他成为北京历史上任职最短的市长。

到了9月29日,中共中央组织部宣布了关于孟学农任职的通知:决定孟学农任国务院南水北调工程建设委员会办公室党组副书记、副主任。降职使用。

孟学农和张文康当官,都留下了一个不好的名声,2003年4月10日,孟学农在会见日本东芝株式会社社长冈村正时称:”对于1300多万人口的北京市,22个病例所占比例并不大,而且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

事实上,这句谎言,是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只是万幸他的中央委员职务没有丢,所以又有高层支持,东山再起也就成立了。

而另外一个高官张文康,也是谎言频频,2003年4月2日,张文康在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节目中称”截止到3月31日,中国内地总共发病1190人,现在出院的934例,也就是说死亡46人,主要集中在广东;1190人里,广东有1153人,死亡的46人里,广东有40人;现在出院的934人里,广东有911人。我强调说一下,除了广东以外都是输入型病例,就是这些病人往往是到过广东或者到过境外,回到家乡发病,也有可能传染周围的几个人。但是因为其他地方已经接受了广东的经验,所有很快加以隔离治疗,没有扩散到社会上去。”

在第二天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张文康还高调宣布:中国局部地区发生的非典型肺炎已得到有效控制,在中国工作、生活、旅游都是安全的。经过中央和地方卫生部门的艰苦努力,现在发病人数明显减少,治愈人数显著增加,死亡人数有所减少,疫情得到有效控制,群众生产、生活正常,社会安定,旅行安全。这样的话简直就不是正常人所说出口的。

如果孟学农和张文康是一般老百姓,后来在事实面前,他们的这几句话至少可以算为有关部门眼里的”谣言”和”捏造事实”、”扰乱公共秩序”,起码拘留15天,否则有关部门没法交代,也所谓”不能平民愤”。

谎言就是谎言,误国却不误人。只是团派的孟学农,此次恢复正部级实权位置,能学会不再说谎吗?

1949年8月生的孟学农,历任北京第二汽车制造厂工人、厂团委书记,北京汽车工业公司办公室干部,中共浙江省委组织部干部、省委办公厅秘书,北京汽车工业总公司团委副书记、书记,共青团北京市委副书记,北京市饭店联合公司总经理、党委书记,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据北京市工商部门工作的有关人员介绍学农人不错,但山西不是什么好活。而那个还没有正式离任的省长于幼军,却是一个文人,他对山西出现的事故疲于应付。他曾与前广州市委宣传部长、广州日报社长黎某还合著过社会主义100年等社会主义研究方面的专著,后在深圳、湖南工作过,但一直没见大的政绩。可他在山西碰上团派出身的前新华社副社长、山西省委书记张宝顺,一般来说被书记压着,一时总不能翻身,所以他作为二把手只有对事故道歉的份。如黑砖窑、矿难、记者被打死等等丑闻,书记可以潇洒,可省长很难过关,幸好现在轮到学农”东山再起”了,他也许很会对山西人民知恩图报,毕竟是山西收留了他。

对于学农,听说他在北京工作的时候,一些评价还比较正面,再者又是团派,此时来到山西后,能否走出说谎言误国的阴影,能否团结山西省委书记、以及山西民众,尤其是贫困人群?只能看他的行动了。团派有没有执政的势力,关键在于他是否正视手中的权力,能够把手中的权力视为民所授。做不到这一点,谁去都是完蛋。

简昭惠:国境外的长廊

W. 请容许我用沾着马赛克的笔记下那个黄昏你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天空。
你说:「国境外的长廊,我已走到最后的那扇窗。你的家和我理想的国都逐渐退后,退到这个世界的边缘」。
我在你的背后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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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鸽飞不进的广场,你退下。铁栅栏前你是未塑成的石膏,以同志们送你的罪行揉捏你自己。然后潜入深渊,虽然那些抹不去的影子每一夜都会齐集呼叫你,但你没有吐出一个泡沫。在沈静的痛苦中你化为一块顽石。
用一只手扛下刑责,一只手掩护自己脆弱的翅膀。从此你带上面具,并负岌成为你不想成为的人。

几年后,你流亡异乡,每每在流览那些关於你的传说时哑然失笑。
英雄必须是个懂得在空中画饼的师傅,人们都说成功者所有罪恶都成必要手段。
失败者任何善行都愚蠢可笑无可参照。
执政前必须写好历史课本的序言和註解。

在你出生的地方你再也没有声音。必须用另一种语言,你才享有发言权。

在国境外的长廊游走,你一次又一次地奔走各厅。化装舞会中带着纸笔麦克风和摄影机的人,背包里常也有手枪和绳索。那群穿制服的外国人多年后向你告白,展示他们多年来所收集你不经意留下的只言片语,你望着那些陈年的档案,胆颤心惊。你带着荒谬的神情对我说:「我真的忘记自己曾经如此英明」。
经过这么多年,你早已分不清那些面孔是你的朋友或敌人。你并不觉暗无天日的牢狱是种折磨,最痛苦的是你每每在最美最欢乐的时刻显得惶然而不知所措。或者你最愿意服膺的理性转头摔你一巴掌然后嘲笑你懦弱无能。
你每每遇见昔日友伴,收集伤口,制作记录、拍成影集照片到处展览,把监狱当稿纸的格子爬上爬下,文字里的沧桑格外触动人心。即使是在艳丽的阳光下你仍经常闻到紧闭在黑暗中的病腥,一种沈积的汗垢和乾掉的血迹所发出的气味。
它牵动你最细微的神经,在你学习适应一种平常幸福的时刻出其不意,阴魂不散。你的背囊装满流氓们强硬塞入的暴行,你说:「再没有糖果没有乾粮,没有神话没有诗好再喂养你们。」
你曾花一些时间和我讨论苏格拉底的功与过。讨论那些为功成名就的强者所着述的虚假故事和箴言。然后你说:「与其相信理性,请倾听我失败后的深切反省……」。
我问你未来。你说:「试试在河流的转折点投一颗石头吧!」
在冷茫茫的暮色里你赶着飞向另一处,告别时你认真对我说:「我正在找一个我想和他下棋的人」。

 

丛日云:西方政治文化的冲击与非西方国家的民主化

《当代世界的民主化浪潮》 导论

处于世纪之交的时刻,当我们回望即将告别的20世纪时,会识别出主宰了它的历史进程的四股浪潮——工业化浪潮、科技革命浪潮、民族主义浪潮和民主化浪潮。这四股浪潮孕生于西方文化,发端于中世纪末期的大西洋岸边;到19世纪,已经将全世界卷入它们的游涡。百年来,它们汹涌澎湃,鼓荡起波澜壮阔的社会政治景观。正是它们使人类在这一个世纪里经历了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深刻的变革,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危机。在它们的影响下,人类的前途从没像今天这样光明,也从没像今天这样充满着迷悯、困惑和危机。在20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这几股浪潮似乎仍然有着无限的扩张潜力,未来的世纪似乎仍将受到它们的支配。

这四股浪潮是相互激荡的。不过,与其它三股浪潮相比,民主化浪潮却显得步履艰涩,一波三折。它时而翻涌泛起,时而销声潜迹;时而奔腾向前,时而迟滞洄旋。如当代美国政治学家塞缪尔。亨廷顿所描述的,自19世纪起,民主化浪潮发起了三次冲击,也经历了两次回潮。在西方,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逆流一度使它受到巨大挫折。在非西方地区,它在不同的文化壁垒前受到阻滞,也因各国的低度发展水平而削弱了势头。直到20世纪70年代,民主的前途仍然晦暗不明,人们对民主在各不同文化区域的普适性也怀着深深的疑虑。如美国著名政治学家阿尔蒙德所指出的:在西方文明向其它地区传播过程中,物质产品及其生产方式在传播中的阻力最小,合理的官僚政治模式的传播相对来说也是比较容易的;但是,民主政体发挥作用的原则及其公民文化则是更难以捉摸的文化成份,这些成份要进行传播是极其困难的。他问道:开放政体和公民文化作为一整套十分脆弱、复杂和微妙的安排和态度,怎样才能够从它的历史和文化框架中移植出来呢?

但是,就在20世纪临近结束时,第三次民主化浪潮洪波涌起,展示了它巨大的能量。

1974年,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从欧洲南端涌起,葡萄牙、西班牙和希腊这三个资本主义欧洲最后的权威主义政权相继垮台。70年代末,民主化浪潮漫延到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前殖民地拉丁

美洲,一个接一个的军人政权还政于民;到80年代末,这片大陆已基本实现了民主化。80年代中期,民主化浪潮涌入东亚,菲律宾、韩国等权威主义国家实现了向民主的过渡。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它又迅速席卷了前苏联和东欧地区,使这些国家相继走上了西方式的议会民主道路。也是从70年代中后期开始,强烈敌视西方文化的“中东一伊斯兰教”世界也受到了民主化浪潮的强劲冲击,一批国家建立了半民主的政治制度。进入90年代,多党民主风潮登陆黑非洲,一党制政体或军人政权兵败如山倒,仅在数年之间,绝大多数黑非洲国家转向了多党民主。

了由权威主义向民主政体的转变外,原有的一些民主国家进行了深化民主的改革,还有一些权威主义政权实行了自由化的改革,或松动了权威主义的统治。结果是涌现出一批“准民主”、“半民主”的或“软权威主义”的政权。在另一些国家里,强大的民主势力与权威主义政权处于尖锐的对峙中。

在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20余年中,实现了向民主过渡或进行了民主化改革的国家遍及全球。从地域上,它涉及到亚洲内陆草原的蒙古、高原之邦的尼泊尔,也包括热带非洲国家;从文化类型上,世界各种文化如基督教文化、儒教文化、伊比利亚文化(拉丁美洲)、伊斯兰教文化、黑非洲文化等无一例外;从发展水平上,它囊括了作为超级大国的前苏联,实现了经济腾飞的韩国,也将一批最不发达国家裹挟其中。在这股浪潮中,经济成功带来民主,经济失败和危机也导致民主;和平改革叩开了民主的大门,高压政策也为民主催生;甚至一些偶发事件都成为转向民主的契机。总之,几乎所有的政治变动都指向民主,各种权威主义政体都以民主为归宿。

经过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冲击,人类的政治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世界的政治版图已经大大改观。环顾今日之世界,欧洲、北美、拉丁美洲、大洋洲都已经建立了不同类型的民主政体。在非洲,权威主义政权成了民主化浪潮中的孤岛;在亚洲,它也只剩得残破的半壁河山。就在本书脱稿的时候,统治印尼30多年的政治强人苏哈托在强大的民主运动压力下辞职,新政权作出了民主的允诺。这个长期以来似乎难以摇撼的权威主义大国也展现出了民主的前景。黑非洲权威主义大国尼日利亚一直抵制民主化浪潮,最近由于军人首领的病逝,按“还政于民”的时间表过渡到民主有了新的希望。

“民主胜利了”,这个世纪末的人们可以如是说。因为人们看到了稚嫩的民主幼芽在20世纪的凄风苦雨中幸免于难,看到它在20世纪末伸展了它的枝蔓,开放得繁花锦簇。它在新世纪的进程也许不会太轻松,一些刚刚经历民主化的国家正在品尝着民主化带来的苦涩:政局动荡、政治腐败、社会分裂、经济困境……一些国家也许还会出现反民主化的回潮,但人类民主化进程从总体上毕竟取得了决定性的进展。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一个经验就是,在那些有过民主经历的国家,再民主化会容易一些,民主制度更稳固一些。经过此次民主化浪潮的扫荡,权威主义政权合法性的基础已丧失殆尽,民主的根基扎得更深了。当我们跨进新世纪的时候,是否可以说,在整个20世纪困扰着人类的关于民主的争论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历史发展的趋向已经非常清楚,随着人类经济和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不可阻遏的进步,随着社会交往的扩大和教育水平的提高,社会变得越来越平等,人们的独立自主精神和自治能力在不断提升,公民的政治参与意识日益增强。这一切都推动着民主。此次民主化浪潮昭示的一个真理就是:当代社会要求以民主的方式分配政治资源,组织政治权力;如果拒不承认这个真理,就会为此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并终将失败。所以,无论人们是否喜欢民主,也无论民主是好是坏,现代政治必然是某种形式的民主政治。

早在19世纪30年代,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就断言:人类向民主的发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社会的每项进步都是推动民主的助力,所有的事和人都在帮助它前进。托克维尔讲这番话的时候,表现了他作为思想家的敏锐洞察力和先见之明,而在今天这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和普通人的共识。托克维尔还没有注意到民主价值的跨文化传播问题,这在20世纪曾引起激烈的辩论。今天,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事实为此作出了结论:民主是超越文化界限的普遍真理。

民主化的进步是值得欢迎的。民主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制度,但它是缺陷较少的制度;民主不见得最有效率,但它能够使多数人免于受压迫的命运;民主制度也会犯错误,但它具有较好的内在纠错机制,从而使它不容易犯最严重的错误。历史上民主制度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把权力交给少数人或个别人。如一位政治家所说,民主是最糟糕的制度,但还没有比它更好的制度。的确,民主制弊病很多,但是它有一个不容忽视的优点,那就是只有在民主制度下,人们自己管理自己,不屈从于个别人或少数人的意志,才实现了人的尊严。民主也不是灵丹妙药,人类社会的许多问题并不是实行了民主就能解决,但是,民主也许比其它制度更能有效地应付现代社会的种种挑战。总之,民主是人类迄今所发现的最理想的制度设计,凭借它,人类的政治生活才有可能步入理性化和人道化的光明之境。

由权威主义政体过渡到民主政体并不是政治发展的终结。民主是一个无限发展的过程,并没有一个僵化的终极模式。几百年来,冲击世界的民主化浪潮发源于西欧和北美,它由那里泛起并漫延到其它地区。所有非西方国家的现代民主进程最初都是在西方政治文化的冲击下启动的。西方政治文化也是对非西方国家一波波后续冲击的源头。所以,为了把握政治发展的新趋向,为了应付非西方国家今后会遇到的新的政治挑战,我们需要了解在率先实现民主化的西方国家近几十年发生的变化,需要了解它们目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和初显端倪的新趋向。西方国家的代议制民主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近几十年中,西方民主一方面不断在扩张,另一方面也经历着转型的深刻变化。大众传播媒介的发展为民主生活的深化提供了有效的技术手段。它们使公民更广泛、深入和直接地参与政治,改变着传统的政治结构和政治行为。占人口半数的妇女历来被排斥于政治生活之外,她们在20世纪初才获得了选举权。60年代西方各国发起的声势浩大的女权运动在推动妇女参政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信息社会里新的通讯手段“因特网(Internet)”的出现为民主又提供了新的动力源泉,开创了直接民主和电子民主的新时代……这些变化也许预示着西方政治文化新一轮的冲击波。

二当代世界民主化浪潮的源头在西方。西方的民主是原生型的,特别是与自由主义相结合的民主,也就是自由民主主义,是西方文化的产物。在西方,民主与国家同时产生,并且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以不同的形式延续下来。国家形成初期有过发达的城邦民主。随后的帝国时代仍然保存着某种共和形式,以及城市和教会的有限民主。到中世纪君主制盛行的时期,君权受到习惯法的限制——早期的贵族会议,后期的等级议会和城市自治,还有教会内部有限的民主形式,都分散和制约着君权,使其难以成为绝对的专制和独裁。即使在17一18世纪专制主义极盛的时代,教会的独立、城市的自治权和等级议会也没有完全消失。至于民主的理论传统,则从来没有完全中断过。所以,民主制度在西方社会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它是在西方社会各种因素综合作用下自然形成的,与其民族性格相契合。

尽管西方传统的民主与现代民主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民主的传统成为西方人构建现代民主的能量源泉。从中世纪盛期到近代初期,西方的每次革命性变革都仿佛是对传统的回归。罗马法复兴,教皇革命,亚里士多德革命,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清教徒革命,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每次回归都包含着对民主传统的吸纳、唤醒和组合重构。直到19世纪,传统的资源似乎耗尽,西方人开始掉转头来朝向未来。

也就是从19世纪开始,西方的民主文化在非西方国家产生了广泛的反响。所有非西方国家的民主都是外塑型的、衍生型的、继发型的。这些国家和地区基本上都没有民主传统,至少民主的传统很微弱。神权政治,绝对君权,家长制以及部落组织,在这些国家的历史上占据绝对统治地位。在西方已经形成的公共权力和抽象权力的观念对这些地区还是非常陌生的,人们只知道神的权力,家族、部落或部族首领的权力,也就是各种私人化的权力。作为民主制度心理基础的公民意识和个人主义精神在这里还不存在,人们不是积极参与公共政治生活,而是以消极、怠惰的态度对待公共事务。个人还没有挣脱社会自然联系的脐带而产生自我意识,形成独立的人格,获得平等的地位。在这里,现代民主不能从传统中得到支持,传统反而构成建设现代民主的文化重负。

西方人的到来,改变了各国的政治发展方向。从15世纪起,西方文明积聚起来的能量开始向外扩张。“古代社会各文明间时断时续的有限碰撞,让位于西方文化对其它文明持续的、不可抗拒的单方向的冲击。”(亨廷顿)到1914年,地球上84%的土地被欧洲人和欧洲的移民国家所控制。到1920年,当奥斯曼帝国被英法意瓜分时,这个比例又进一步提高。只有俄国、日本、埃塞俄比亚和泰国等少数国家保持了自己的政治独立。即使这些在政治上保住了独立的国家,在文化上也受到西方的强劲冲击。西方文化的扩张和非西方国家的回应,构成数百年人类文明关系的主题。就我们这里所谈的民主问题而言,西方政治文化构成非西方国家走上民主化道路的“第一冲击力”或“原始推动力”。从此,这些国家在自己民族文化和历史传统的背景下,开始走上了民主化的轨道。这就使各国的民主化道路干差万别,民主制度也着上了民族的颜色。同时,在各国民主化的进程中,西方政治文化又不断形成“后续冲击波”,一方面,西方的影响在深化,另一方面,西方社会出现的一些新发展新变化,也构成一波波新的冲击力,影响着非西方国家的民主化进程。

各种政治文化的核心是一套政治态度和政治价值体系,它没有高低优劣之分。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是该民族气质性格的自然表现,都是自我圆满的,自给自足的。对他们而言,西方文化并不一定给人类带来更好的生活。的确,西方文化究竟会把人类引向光明的未来还是灾难的深渊,至今仍是令人焦虑的问题。但有一点是不容否认的,那就是,西方文化绝对是一种“高势能”的文化。也就是说,它具有扩张性,在与其它文化相遇时,其它文化成为“弱势文化”,难以抵挡西方文化的冲击力,至少在初期是如此。

西方文化之所以有较强的冲击力,较大的能量,首先是因为它的个人主义精神。非西方国家的文化普遍具有整体主义精神,为了实现社会整体的和谐,它需要压抑个人的欲望和要求,将个人融合于整体之中。而西方文化以个人主义的态度对待个人与整体的关系,当与其它文化相遇时,它侵蚀和毁坏传统社会整体联系的自然纽带,引发个人脱离整体而独立,释放个人独立和自我满足自我实现的欲望和本能。这种个人的欲求一旦释放出来,就呈现出不可遏止的自我膨胀性,数千年为阻止个人的膨胀而精心设计的意识形态、制度建构和生活模式,在遇到外来冲击的时候,显得脆弱和不堪一击。所以我们看到,当西方文化的冲击波遇到其它文化的壁垒时,产生了类似“释放魔鬼”或“拆除堤坝”的效应。

西方文化的强势能还来源于它创造的巨大力量。西方人以其较有效率的社会组织方式和不断创新的思维方式,使其在经济、技术和军事等方面超过了其它民族,这使西方人能够以其国力的强盛而征服世界,将其文化传播和强加给其它民族。其它民族的精英也因西方国家的强盛而服盾其政治价值。所以,许多国家的政治先行者接受民主价值,并不是出于内在的需要,而是由羡慕西方的强大而产生的连带模仿。

非西方国家遇到西方文化冲击后而发生的政治变革,仿佛是一个头足倒置的过程,带来头晕目眩的反应。所谓“现代化的阵痛”在政治领域表现得尤为剧烈。

后发性现代化国家遇到的一个基本问题是,西方文化带给它们的是现代民主的成熟形式。在它们这里,民主没有一个起源积聚的长期过程,而是将西方数百年乃至数干年的进程以压缩的方式完成。在西方,民主的发展经历了由贵族民主到平民民主,由少数人民主到全民民主的过程。中世纪贵族享受的民主和近代少数有产者的民主都创造了一种集体统治形式,排除了个人专制。随着平民地位的上升,他们逐渐获得和扩大了政治权利,民主的基础不断向下层扩张,直到最穷的人、黑奴和妇女都获得政治权利。非西方国家一开始接受的就是完整的民主观念,它们的民主一建立,就只能是全民的民主。结果,在实践中,由于条件不成熟,民主原则难以真正落实。在多数国家,摹仿西方民主的结果是民主制度难以健康运作,或者将民主的理论原则与政治现实相妥协,建立一种民主的折衷形式,或者虚假形式。直到20世纪末,民主的条件在多数非西方国家才趋于成熟。

非西方国家的民主化进程也是西方文化和各民族文化不断冲突、融合,并向各民族文化的中心和深处不断推进的过程。一般说来,非西方国家首先接受西方的物质文化和技术文化,而后才接受其政治文化。在接受西方政治文化影响的过程中,首先是有形的和外在的组织、制度以及政治理论得到认同,而后才会有内在的无形的政治态度、价值取向和行为方式的变革。随着时间的推移,西方政治文化由表层向深层不断渗透,而非西方国家便经历了民主化的不同阶段。当西方的政治制度和政治原则在理性上被接受后,传统的权威主义政治便失去了合法性,结果是各国传统王(皇)权的垮台。王权的垮台仅仅表明传统的统治形式已经不可能,但民主的条件还不成熟。结果,王冠坠地后,王座并没有被搬倒,各种形式的无冕之王借民主或共和之名延续着王权的统治,现代的权威主义取代了传统的权威主义。这是向民主过渡的必经阶段,没有一个国家的民主是一赋而就的。非西方国家民主化过程中曾普遍出现过一种现象:一些政治精英曾真诚地信奉民主原则,并且为之而奋斗,但当他们自己掌握了权力后,却背叛了民主原则,民主斗士变成了权威主义的统治者。这些人希望国家民主化,但他们自己却没有民主化。只有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当社会经济发展和民众文化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民主精神才内化为大多数人的态度、情感、价值取向,甚至成为民族的气质和性格,民主才获得了坚实的基础。

两方民主文化的传播部分地是通过代际更迭来实现的,非西方国家在近代社会广泛出现的“代沟”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程度。一般说来,新一代比老一代更容易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或所受影响更余。但是,如果一个国家经历了一代人之久或更长时间的反民主的回潮后,前一代人学习西方成果被清除和遗忘,后代(有时是隔代)人还要从头开始。

西方政治文化的影响一般沿着由沿海到内地,由城市到农,由少数知识精英到普通民众的方向发展。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西方政治文化冲击带来的负作用可能会刺激起内地对沿海、农村对城市和民众对少数精英的反抗,结果可能出现超前激进的知识精英被大众所淹没,城市和沿海地区的影响被农村和内地的影响所压倒的情况。

从长的过程来看,西方政治文化对非西方各国的影响是持续的,但并不是均匀的。国际上大环境的变化和各国内部的变化使西方文化的影响呈现出波浪式的冲击形式。当浪潮扑来时,其势汹涌,仿佛一切都被淹没,浪潮过后,一切似乎又复原如初。但每次冲击都侵蚀了传统政治的根基,在今天的世界上,纯棘的传统政治几乎不存在了。

西方政治文化之所以能够影响非西方国家,从根本上来说,量因为人类的文化有其共性,各种异质文化都有相融性因素。文化归根结底是人的创造,是人作为一个类的表现。人有共同的本性,人类的文化也能够相互融通。西方政治文化中有一些因素是容易被其它民族接受、吸收和消化的因素,也有不易被融合和消化的因素,或者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融合消化的因素。前者如官僚制度的组织形式、卢梭式诉诸情感的激进民主要求等,后者包括对待政治的理性态度、强调宽容和妥协的价值、权利义务观遗、自由主义的民主观念、宪政观念等。直到今天,中国学者中能够真正理解洛克式民主与卢梭式民主区别,认识到卢梭式民主隐含着极权倾向的人,也是不多见的。西方学者强调,代表西方价值特征的是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的民主而不是一般的民主。这在民主制度已经在世界各地普遍建立起来的时代更具有突出意义。

西方政治文化的影响不仅决定了现代非西方国家政治发展的方向,也影响着各国政治发展和民主化的道路。在这方面,以下几个因素起着重要作用:

(1)西方文化与各国文化接触的不同方式。

大体上,我们可以归纳出以下几种方式:第一,渗入式(或浸润式)。这种方式基本上是和平的,缓进的,以这种方式接受西方文化的国家相对来说社会震荡较小,对西方文化的拒斥力不强。第二,嵌入式。西方文化作为一种异质文化,被强加到其它社会的机体中,本土文化对其产生了本能的拒斥反应。第三,遮入式。一个国家完全沦为西方的殖民地,西方人以其统治地位,全面系统地实行西化政策,本土文化受到压制并得到重新塑造。特别是殖民地的政治精英,受到西方政治文化的影响尤其深刻。一位前法属非洲的政治家就曾坦率地表示:“我们在相当的程度上是法兰西的儿子。”(桑戈尔)第四,混合式。它包括上述各种形式。一个国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受到西方文化不同形式的影响。

(2)各国本土文化与西方民主文化的差距不同,接受西方民主文化的难易程度不同。

从与西方文化关系的角度看,各种非西方文化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独立型,包括中国、印度和阿拉伯国家等,这类文化是在历史上独立形成的,没有或很少受西方文化影响;第二类是混合型,其发展过程中受过西方文化较大的影响,或是由西方文化与其它文化融合而成,这种文化中已经包含着西方文化的某些因素。其中有俄罗斯那样“文化上不知所属”的国家和拉美那样与西方具有亲缘关系的文化。拉美文化可以说属于西方文明中的“次文明”(亨廷顿)。当与西方文化相遇时,后一种类型无疑比前一种类型更易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就同一文化圈而言,一种文化的核心区、发源区或自源区,由于其文化与其民族性格相契合的程度较深,文化积累较为厚重,所以接受西方文化较难;而一个文化圈的边缘区、外缘区,由于其传统文化本身原先也属于外来因素,根基不深,所以对西方文化的拒斥力较弱。此外,世俗文化易受西方文化影响,而宗教文化则会产生对西方文化较强的和持久的拒斥反应。

另外,各国传统政治文化的发展是有层次差距的。可以说,西方政治文化与其它国家和地区本土文化的横向关系在一定意义上仿佛有纵向关系性质,各国不同的政治发展水平,仿佛是西方国家历史进化链条上的不同环节。当西北欧进入工业化社会,创立了民族国家和代议制民主时,北非,还有西亚、南亚和东亚,大体上是亚洲大陆的温带与亚热带地区,已经进入古典农业文明时代,它们建立了准民族国家,发展起了高度集权的政治体制,采行家长制或神权政体。它们的发展水平比西方人差一个时代级差。而在这一文明带之外的美洲、黑非洲和大洋洲,大多数民族仍处于前古典文明和前国家阶段,社会生活以部落或部族为中心。他们比西方差两个时代级差。发展水平高的民族抵制西方文化影响的力量较强,但学习西方文化的能力也较强;发展水平低的国家抵制西方文化影响的能力较弱,但学习西方文化的能力也较弱。一些民族由于发展水平过低,无力起而应接西方文化的挑战,结果至今仍是原始政治文明的活化石。

(3)西方政治文化中包含着不同的因素,对非西方国家产生不同影响。

西方文化不是铁板一块:它既有个人主义传统,也有整体主义传统;既是自由主义的摇篮,也是社会主义的大本营。现代世界几乎所有的政治意识形态都起源于西方,包括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主义、基督教民主主义、民族主义、无政府主义、法西斯主义等等。非西方国家内部党派和意识形态的对立,以及关于政治发展道路的斗争,往往折射着西方社会内部不同意识形态的对立。

按民主传统的强弱和实现民主的先后,我们可以把西方国家分为三类:第一类主要是英国以及英国的移民国家(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它是近代民主的源头,特别是自由民主主义的摇篮。法国也可以勉强归于这一类。处于第二类的是德国和意大利,第三类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后两类国家民主传统较弱,实现民主较晚,甚至晚于某些非西方国家。它们尤其缺乏自由主义传统。这三类国家分别在三次民主化浪潮中实现了民主化,并且分别是三次民主化浪潮的源头。英美等国率先实现了民主化,其它西方国家部分地是在它们的影响下走上民主道路的。当代西方政治文化在世界范围传播的过程,其实已经在西方范围内预演过一次。

从宗教文化上分,上述三类国家中英美是新教国家,而另两类国家多属于天主教国家。新教比天主教更倾向于民主。直到20世纪60年代以前,实现了民主并积极向外传播民主价值的主要是新教国家。天主教在20世纪60年代的梵蒂冈大公会议以后才转向民主。

一个非西方国家成为哪个西方国家的殖民地或势力范围,或与哪个西方国家地理上较接近,就使它容易受哪个国家影响。印度之所以在独立后走上民主道路,得益于英国的影响。韩国和菲律宾的民主化进程受美国影响较深。日本在19世纪以德国为楷模,结果走上军国主义道路。中国自五四运动以后,在政界军界的政治精英中,从日本、俄国和法国回国的留学生成为主体,英美留学生的影响主要在商界和知识界,所以自由主义只在知识界有过一定的影响。在韩国,20世纪50—60年代的政治精英中以日本留学生为主,从70年代起,美国留学生开始占多数,政治精英成分的变化对韩国向民主的转变起到较大作用。

此外,还有一些国家经过二道手接触到西方文化。日本由于比较早地学习了西方文化并强盛起来,俄国因为其与西方地理上的近缘关系,它们都充当过西方文化的二道贩子。这两个国家较多地吸取了西方极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因素,并将其输送到其它一些国家。

所有这些因素都影响了一个国家的民主化道路。这些因素的影响在实际政治过程中是复杂的,其中一种有利的因素可能被另一种不利的因素所抵消。这些因素的综合影响与各国的具体国情相结合,产生了非西方国家纷繁多样的民主化形式。在非西方国家民主化过程中出现的各种“民主”形式,如“东亚民主”,“南亚式民主”、“伊斯兰民主”、“非洲民主”,以及“管理民主”、“有指导的民主”等,都是非西方国家对自己民主化道路的探索,也是它们学习和吸收西方文化的特定阶段的产物。这表明,权威主义政权也必须从民主意识形态中寻求合法性基础。在一些多党制国家出现的一党优位制(日本、印度、新加坡、马来西亚、墨西哥等),亚洲一些代议制民主国家出现的“寡妇政治家”现象,政府、政党和军队等现代组织制度的个人化现象,政治关系中渗进的家族关系、裙带关系等,都是各国以本土政治文化为基础,吸纳西方政治文化过程中出现的食洋不化的表现。随着西方政治文化的不断的渗透,这些现象正在发生着或快或慢的变化。

在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中,各种文化类型的权威主义都被冲垮。在拉美国家是军人政权转向民选的文人政权;在黑非洲是由一党制变为多党制;东亚和南亚是一党独大体制和“君子政治”受到冲击:“斯拉夫一东正教”地区是以计划经济为基础的高度集权体制的解体3在“中东一伊斯兰教”国家是对神权政体、个人专制、一党制、传统的君主制等进行自由化和半民主化改革,同时伴以伊斯兰主义的复兴。伊斯兰的文化背景使这里的民主化不大容易纳入西方自由民主主义的轨道。

尽管各国的民主化进程干差万别,但是,经过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之后,从制度的层面上,西方的民主形式在世界范围内已经被广泛采纳,西方式的政治态度、政治价值取向和政治行为方式等也部分地被接受。那么,西方政治文化的影响至此是否接近达到了一个极限呢?对西方政治形式的摹仿是否仍然是表面风浪?一个民族有史以来,在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年中积累起来的特质,难道能够在数百年内被异质文化的影响消除吗?当“西风”漫卷形成的表面上浪涛平静后,人们也许会发现,深层洋流的变化是有限的。

也许,这次民主化浪潮标志着西方政治文化向外扩张能量的耗尽,从此各民族文化将顽强地表现出自己的个性,各民族将会以自己固有的气质和性格运作民主制度。西方人把现代民主传授给了世界,然而政治文化的发展却倾向于本土化而不是普世化,各种民族特色的“民主”将成为未来的主流。这使我们联想起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历史。当古希腊罗马人将他们的文化扩张到极限后,他们便被他们的征服者所征服。罗马人当年将公民权授予帝国内全体自由民,结果是罗马人自己公民权特定内涵的丧失,占总人口少数的罗马公民被淹没和溶解于广大的东方臣民之中。现代西方人是否会重蹈他们先人的覆辙呢?毕竟,西方人只是人类中的一小部分,在全球化的未来,西方文化的强势也许会转化成弱势。如果这样,就应了传统中国哲学的逻辑,即西方文化与其它文化相遇的结果,最终是柔弱克刚强。

三在中国,1978年底的“三中全会”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开始了经济体制的改革,并启动了政治体制改革。在20年的时间里,我国以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为驱动力,以对外开放为催化剂,带来了政治结构与政治文化的重构和变迁。1998年春的“九届人大”又迈出了新的一步,开始改革与计划经济相锅合的政府体制,建立与初步形成的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政府模式。

从世界的角度看,在这20年里我国发生的政治变革,正是第三次民主化浪潮的一部分。本书的主要任务是向国内读者介绍外部世界发生的政治变革;关于中国民主化进程,是一篇大文章,应另外专门研讨,在此只能略说几句。简而言之,中国的改革开放,适应了当代世界发展的潮流,其取得的伟大成就,也是对人类政治发展的重大贡献。

但是,必须强调指出的是,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并不是其它国家民主化进程的翻版,不是对其它国家民主化经验的照搬和摹仿。在20世纪初期,中国的政治精英曾以极大的热情盲目地移植英国政治模式,20世纪中期,我们又“一边倒”地搬来苏联的所大林模式。经过这两次左右摇摆后,时至20世纪末,我们已经树立起一个成熟的信念,那就是,中国必须走自己的政治发展道路。

中国不能脱离世界民主化的大道,但中国的民主只能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民主,这不仅仅是出于民族自尊心所做出的执拗选择,而是客观的必然。它的基本依据就是中国政治传统的独一性和国情的特殊性。

在人类的各种政治文明当中,中国的文明及其历史发展是独一无二的。它是原创性型的文明,也就是说,它不是摹仿和移植其它文明,在其生成中,甚至也很少受其它文明的影响,它是中华民族的独创。中华文明是在与外界相对隔绝的环境下发展起来的,在其发展过程中,虽然也有过外来文化的影响,但外来影响不是隔断中国文明的发展道路,也没有使其改变方向,而是被其融合吸收,从而形成一个一以贯之的主流传统。因此,中国的政治文化具有鲜明的个性,是中华民族固有性格与特定的历史地理等条件天然混成的有机结构,是自足自得、和谐圆满的文化体系。到近代,中国虽然受到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但中国并没有像印度那样沦为完全的殖民地。中国的文化传统没有经历过被重新塑造的过程。

世界上一些走西化道路的国家和地区,由于传统政治发展水平很低,不能支撑本民族的现代政治发展,也就是说,缺少现代政治得以成长的基础,所以,它们容易直接移植西方政治模式。而中国传统政治发展水平在非西方国家中是比较高的,在政治发展的某些方面甚至是早熟的。类似西方国家到中世纪末才发生的政治现代化过程,部分地在中国很早就已经接近于完成。比如建立民族国家,在民族范围内建立统一的中央集权,通过建立官僚体系和职业军队、建立国家系统的财政税收体系,使国家权力制度化,这些因素和内容中国在秦汉时代即已存在或接近完成。国家的世俗化也是政治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中国本来就没有西方和其它一些地区那样顽强而悠久的神权政治传统。在两干多年中,宗教组织和宗教观念虽然在政治生活中产生过重要影响,但中国古代社会大部分时间里基本上属于世俗政治。所以在政治现代化过程中,有些国家是“移植”西方政治文化,而中国只能是在本土政治文化的主干上“嫁接”西方政治文化。

我们可以发现,当代世界各国在西方政治文化影响下而普遍发生的政治变迁,在中国却有着完全不同的表现。比如,由西方中世纪末形成的民族主义浪潮漫延至世界各地,导致一个又一个多民族帝国纷纷解体。民族主义的潮流首先摧毁了神圣罗马帝国,而后向东漫延,奥匈帝国、奥斯曼帝国、俄罗斯帝国相继解体;印巴分立,前南斯拉夫的分裂和内战,非洲的部族和种族冲突等等,都是这股民族主义浪潮的表现。但是在中国这个多民族国家里,各民族相对来说能够和平共处,多民族国家表现出了其它国家不能相比的内聚力和向心性。同样,困扰着各国政府的宗教纷争也没有给中国带来太大的政治麻烦。中国一般有各教派和平共处及其与政府合作的悠久传统。有史以来,纯粹的宗教分歧和冲突没有给中国带来严重的社会和政治分裂。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世界上许多国家都试图建立有本国特色的民主制度,但在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中,它们大多都被西方式的民主潮流所冲垮。只是在民主制度的实际运作上,以及深层的政治文化上,民族的特色仍然顽强地表现出来。但是在中国,建设有中国特色的民主体制和公民文化的构想却可能成功。无论我们愿意与否,数千年的文化积淀是不可能被连根拔除的。中国的民主建设需要探索出自己的道路,现代公民文化只通过在传统文化的主干上“嫁接”西方公民文化而形成,而不能另起炉灶。

中国传统臣民文化中的某些要素可能融入当代公民文中,从而使中国式的公民文化具有与西方不同的特征。比如:可能不像西方人那样过分突出个人的独立以及个人与国家的对立,在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上,寻求偏向集体主义的平衡点;它可能会相对淡化社会利益的分化、对立、冲突和多元竞争,强调社会整体利益,以及社会合作与和谐的价值;它虽然肯定积极参与的价值,但不大可能有西方人那样高的参与热情,在某些领域宁愿满足于对政治权力的消极监督;它可能在对权威实现控制监督的同时,多几分尊重和服从等等。传统臣民文化的酵素融入当代的公民文化,可能使我国建立和谐的而非冲突的民主。

总之,为了建设现代中国式的民主,我们要认清世界发展潮流,同时也需要分析中国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可融性因素和不可融性因素,据此制定我们的政治文化发展战略。

关键是找到保护富人与社会公正的平衡点

 

编者按:茅于轼先生以一篇《替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而引起激烈争论。这里重要的不是个人是非,而是争论所折射的社会现实和心理征候。如何评价当下中国的财富状况,如何对症下药,在社会转型与社会稳定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既保障社会基本秩序,避免过度震荡;又推进社会公正,以避免过度的贫富分化,缓解价值分裂和价值对抗,对这类相关问题,无疑需要深入的思考,需要严肃的公众对话。

为此,南方周末评论版编辑组织了这组笔谈,以助思考。

茅于轼:我很担心我们国家再发生贫富冲突

我从来没有说过首先保护富人,也没有说过首先保护穷人。不能首先保护,不管穷人富人,应该同样得到保护,首先保护就违反了平等的原则。现在很多人,得到额外的保护,变成特权,这种额外的保护都是有害的。

为什么提保护富人呢?因为他们受侵害。富人侵犯穷人、穷人侵犯富人,此外我比较担心的是权力对老百姓的侵犯。人群之间不管穷富,彼此之间的侵犯什么时候都有,现在比较特殊的是强势集团对老百姓的侵犯,侵犯对象包括穷人和富人。对穷人的侵犯大家知道,对富人的侵犯报道比较少,但我知道是相当多的,所以我说为富人说话。

我说的富人主要指凭自己诚实劳动致富的人,包括企业家、有名的运动员、歌手、科学家,他们不是靠特权致富的。中国企业家的处境是比较艰难的,他们的权益常常得不到保障,随时可能被侵犯,他们所处的环境充满风险。但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们为国家的财富创造,做出了很大贡献。对这批人应该保护,让他们有一个良好的发展机会。

我还有一个论点:保护富人,穷人才能致富。这个论点年纪大的人会有深刻体会,1979年以前中国是穷人国,不管财富怎么来的,富人都是有罪的,不但他有罪,他的子子孙孙都有罪。越穷越光荣。选拔干部要查三代,三代贫农才能当干部。这样一个穷人国,对穷人有好处吗?现在很多人批评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个政策不对,是因为他们不明白当时的状况。当时邓小平说,我们还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要彼此防着谁也不让富,这个意义是非常伟大的。

一个国家,有三种可能性:全都是富人、全都是穷人、穷人和富人混杂在一起。全都是富人我们目前做不到。现在我们要么全都是穷人,要么有穷有富。大部分人还是希望致富的,那么只有一条路,穷人和富人并存,大家和谐相处。

我写这篇文章真正的意图是什么呢?我很担心我们国家再发生贫富冲突。所以,我要告诉全社会:富人需要保护,穷人也需要保护,穷人、富人和谐相处,才能使得全中国的财富越来越增加。但我的目的看起来没达到,暴露出很多不同的意见。原因是什么?可能是把人分成富人穷人这个分类方法就有问题。(作者系经济学家)

黎鸣:与其盯着富人,不如把眼睛往贵人那儿多看看

人群有三种划分的标准,第一种是贵贱,第二种是贫富,第三种是雅俗。这三种划分应该是不一致的,但在中国只要你是贵人,肯定也是富人,当然也是雅人。中国两千多年来,都在为谁说话呢?都在为贵人说话,并不为有钱的商人说话。在古代中国,商人(也即仅仅是富人的人)是没有地位的,甚至其子女参加科举考试都没有资格,还是贱人。茅先生的这篇文章被人骂得这么火,我认为是好事。因为经过辩论,让大家认识到,与其盯着富人,不如把眼睛往贵人那儿多看看。

有消息说,中国亿万富翁有三万多,绝大多数是贵人。为什么茅先生一说要为富人说话,人们就气愤?因为人们首先看到的富人其实是贵人。茅先生犯了一个错误,他没有把贵人和富人做出明确的区分。不要把贫富看得那么重,在中国必须把贵贱看得重一点,首先必须改变贵贱的问题,然后才更有条件来改变贫富的问题。而如果我们不能对富人和贵人做明确的区分,在某种意义上,就有可能煽起社会上盲目的仇富心理。这种心理,可能是社会动乱的一个重要原因。(作者系哲学家)

张星水:要不要保护,不取决于财产多与少,只取决于财产合法不合法

茅先生指的富人不是通过权钱交易或者官商勾结获得财富的那批人,他没有支持那些人财产的合法性。批评茅先生的人,应该看他的原文。

在这个基础上我谈一下我的观点,富人和穷人在法律上都是公民,都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除非有证据证明财富来源不合法,必须予以剥夺。财产要不要保护,只取决于它是不是合法收益,而不取决于它的多与少。只要合法,财产少的要保护,财产多的也要保护。在法律上,富人和穷人享有平等的保护权。

我做律师多年的感受是,提出一个抽象的诉求好办,践行一个具体的诉求很难。替穷人呼吁这件事很容易,而像茅先生那样实实在在帮助穷人,并不容易。所以我对他非常尊重。(作者为京鼎律师事务所主任、公盟研究中心理事)

张鸣:正当权益都要保护,哪怕他是一个坏人

我同意黎鸣的说法,这个社会实际上是以贵贱分的,有权力的人,拥有一切,实际上是一以贯之的。改革前和改革后都有一个问题,权力侵犯个人的问题,这个个人包括富人也包括穷人。

但富人在发财过程中,也有很多问题。我不太同意茅老好富人坏富人的说法,不要对富人做道德划分,完全守法完全靠勤劳致富,现在找得到这样的富人吗?我就没见到哪个资本家一点违法的事也没干过。其实很多时候他们也是不得已,这就有一个大恶小恶之分,如果体制不给公民创造正常的营商环境,这种情况下,怎么让他完全守法,完全守法能致富吗?

为什么老一代企业家有那么好的品质,为人也好,经营也好,水平都那么高?而后来的企业家就不太行了?我们可以查一查,老一代企业家,像张謇、卢作孚、荣氏家族,慈善上做了很多事,对工人很厚道,现在很多企业家就做不到,他们一旦发迹,极其专制,能剥削就剥削。斗争哲学不仅毒害穷人,也毒害富人。所以不要对富人做道德划分。只要是正当的权益受到不法侵害,都要保护,哪怕他是一个坏人。不能说好人就帮,坏人就不帮。(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

王从圣:要警惕那些企图通过讨好穷人获得政治支持的人

我非常理解茅老。中国现在是一个特殊的时代。一百多年前,人们说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但到现在为止,政治改革、社会转型还没有完成。中国在变革的过程中,会不会很顺利?会不会引发大规模的动荡和冲突?这是茅老最担心、最关注的。我们在批评他的时候,首先要读懂他这一点。

茅老的主张不可怕,为富人说话,错与不错,大家一眼就看出来了,最可怕的是什么呢?最可怕的是讨好穷人,通过讨好穷人获得政治支持,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这样的人才可怕,如果有这样的苗头,要给予足够的警惕。

稍稍回顾一下历史就会发现,恰恰是那些据说要替天行道、为穷人着想的主张,坑了穷人。历史上的穷人政权,坑害穷人往往最狠。我将它们的本质归结为:劫了富人的财,同时夺了穷人的命,而穷人在这一点上最容易上当。

另一个讨好穷人的观点是民粹主义。它在一定程度上也主张剥夺富人的财产给穷人,但这么一来完全打断了经济的正常发展,最终把穷人也给坑了,因为富人掌握着一个国家的资本、技术和管理经验,这些都是发展经济不可或缺的要素。为什么一些非洲国家在革命胜利之后,穷人立刻面临饿死的结局呢?它们把富人阶层干掉了,也就把社会再生产能力铲除了,社会再生产就不能不中断了。剥夺富人不仅使富人损失了财产,穷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作者系律师)

温克坚:为穷人说话,更要让穷人自己说话

2002年10月,茅先生在杭州的一个网友聚会上发言,大意是只有通过保护财产,穷人才有致富的机会。有人把这个发言放到网上,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讨论。几年过去了,体制性的障碍依旧,贫富更悬殊,社会的结构性矛盾更尖锐,一些人的神经更敏感和脆弱,斗争哲学似乎正在重新凝聚。茅先生主张“替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就是和这个社会心理的正面冲撞,自然成为一个讨论热点。

在我看来,茅先生阐述了几个简单的道理:不能再打倒富人;创富需要企业家才能;富人也是弱势群体,需要保护;有很多理论表面讨好穷人实际上祸害穷人。这些说法,基本是一些常识,捍卫常识不需要高深的理论,只需要适当的勇气。茅先生就是用平白的文字,说出这些常识,直面当下畸形的社会心理结构。因此,重要的也许不是茅先生说了些什么,而是茅先生的说法引发了什么,人们通过批评茅先生说什么。这些是社会心理的折射,也许更多地反映了这个社会的某种病灶。

重要的问题是对这种社会心理进行剖析,通过对事实的还原,通过辩论形成的知识过程,使得一些情绪性的社会心理有疏导的渠道。但我并不准备从这个角度进行剖析,我要强调的是体制基础。这个体制基础,最简单地说,就是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自然不是要求某个特定的媒体承担这个职责,而是指言论权利不受公权力限制。只有充分的言论自由,各种各样的观点以及他们相应的事实基础和论证过程才能得到交锋,社会的公共理性才能发育并逐步得到提升,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健康的民间评价体系。在这种公共理性照耀下,人们会明白贫穷和富裕并不是对立的,自由和不自由才是对立的。在这样一种评价体系的引导下,拥有财富的不同并不会制造太多的社会紧张和冲突,很多自由而富裕的社会已经证实这点。

传统体制仍然顽强,加之主张财富重新分配的各种理论的存在,使得中国社会面临特别的威胁,也使得传播财产权保护的观念显得特别重要,其实这才是茅先生的核心观念。仇富不解决问题,中国再也不能重新经历一次以财富重新分配为诉求的社会革命,产权保护必须成为法律的基本目的,保护产权的意识要沉淀为文化的根基之一,内化为人们的基本道德伦理。没有言论自由,这些目标都无法实现。相反,如果社会理性化程度低,伪装的正义裹挟着情绪和喧嚣,很容易把社会引向自由秩序拓展的反面。

除了言论自由,这场争论还有一个重要的程序性缺失,那些满口代表穷人、为穷人说话的人,你经过人家授权了吗?如果没有授权,最好别轻易代表穷人说话。穷人虽然穷,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说话。他不会说话,他可以联合起来说话,或者找到愿意为他们说话的人。换句话说,财富上相对贫弱的公民,可以通过组织,通过政治参与来“说话”,这时他们说出来的话往往很响亮,这样就可以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并不需要那些面目不清却自称代表他们的人士来强行为他们代言。而那些相对富裕的公民,除了一般意义上的说话,同样可以通过行使这些公民的基本权利,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这些利益的组合以及他们的动态博弈就是现代民主制度中的常态。

在这种制度下,穷人自己能说话,自己能维护自己的利益。这种表达不一定是精致的文字,不一定是声情并茂的言语,这种表达就是宪法规定下的公民权利。而如果公民权利发育不足,公共权力鲜受制约,那么不管是富人和穷人,都应该抛弃这种“财富”视角,而应该从“权利视角”来看问题,权利面前,人人平等;在追求落实公民权利的征途中,不分贵贱。(作者系知名网友)

莫之许:要允许法律对具体的不公正进行追溯

对当前财富现状的责难所依据的正当性标准,往往指的是一个人的财富应当与其自身的能力、贡献相符,而不是与其同权力的紧密关系相符。因此,那些主要通过与权力的紧密关系而非通过自身能力和贡献获得的财富,就被看作是不正当的。

这种标准认定,某项资产的获得,即使经过了一系列看似符合当时政策法规的操作,但只要在这一连串的链条中,存在着利益输送,其财富就是不正当的。

其次,这种标准认定,那些“抢来本钱”的人,即使最终“做好生意”并从生意中获得了更大的收益,其财富仍是不正当的。甚至,只要他最初在获得资产上占了便宜,即使他通过自身努力,将一个亏损企业扭亏为盈,其经营收益也是不正当的。

如果运用这样严格的正当性标准,很容易得出当前财富状态严重不公正的结论,随着这种认知的升级,很可能指向全面系统性矫正的思路,即试图全面清理改革以来的财富现状。而现实的运作中,这种思路一般被理解为政府强制力对当前财富状态的全面掌控矫正,进而,很可能伴随着经济关系的混乱和经济发展的停滞甚至倒退,以及政府权力的过分膨胀。

我想,这或许就是茅于轼先生的忧虑之所在。

但我不能同意茅于轼先生的地方在于,这种正当性标准不能简单化为仇富,而必须承认其产生的合理性。改革历程中,确实存在着通过与权力的利益输送而获得财富的大量事实,确实存在着“抢来本钱做生意”的大量事实,正是这些事实构成了这种正当性标准广为传播的土壤。即使确实存在不少正当财富,却并不能勾销不正当财富大量存在的现实。于是,以正当财富存在为托词,进而将对不正当财富的控诉简化为对所有财富的仇恨,确实容易被人理解为是在为不正当财富开脱,茅于轼先生“为富人说话”之所以招来这么大的争议,原因就在此。

因此,围绕茅于轼先生“为富人说话”的争议,归根结底要转化为是否认同这么一个朴素而严格的正当性标准的问题,而这并非一个容易的问题。从感情上,我也很容易认同这种标准,但我却不认为这种整体性的伦理判断可以通向直接具体的现实行动,更不认为这样整体性的伦理判断应该导向一个彻底的系统性矫正。这是因为,所有的不公正都是具体的,整全的控诉对于具体的个人及其财富是无效的,即使存在不公正,对其加以矫正也应当是具体的。所以,要想挽回我们时代的不公正伤害,最合理的做法应该是允许事实的调查呈现,并允许法律对每一个具体的不公正进行追溯——而这当然也需要公开公正的政治过程,以形成法律意志。从而也就意味着,这样的追溯应该在一个宪政的框架下进行,才是可欲的。

而从现实功利的角度,我也尤其反对采用行政强制力进行全面的系统性矫正,因为,行政强制力的全面系统性矫正导致的福利损失是不堪承受的,其所损害的将不只是财富的拥有者,而是整个经济运行,从而会损害包括底层民众在内的全体公众的福祉。进而,这样的系统性矫正还会赋予政府以过分庞大的权力,这将在很大程度上摧毁一个正走向自由开放的社会进程,而在未来带来更大的福利损失。

因此,即使我在感情上同情甚至接受这种正当性标准,但我依旧坚持,应该将之限定在伦理范围之内,而在这种伦理的整全判断与具体直接的现实行动之间,筑起法治的篱笆,即可以而且应该就这种不公正现象立法规范之,并依循法治的轨道进行具体的追溯。

允许法律对具体的不公正进行追溯,可以在基本维持当前财富现状与尊重正当性伦理标准之间找到一个可能的妥协,这种妥协一方面保证了当前财富现状,从而有利于经济的持续运行,并避免了政府主导的全面矫正导致的恶果,又对财富不公正有所回应,有助于社会伦理观念的清洁,并有助于避免社会裂痕的长期化和固定化。(作者为时事评论家)(童翠萍 整理)

注:本组笔谈得到博客中国网站协助。

滕 彪:没有真相就没有正义

 

“聂树斌案”在媒体披露后,曾经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在人们纷纷讨论司法悲剧的制度根源以及错杀案背后的法律责任的时候,河北政法部门却声称,聂树斌案是错案还为时尚早。意思很明白:王书金虽然招供了自己才是杀害康某的真凶,但他是否就是“真凶”,还有待法院的最后认定。如果王书金不是真凶,那么聂树斌案就不是错案。于是人们期待着法院最后的结论。

但检察机关没有给法院这个机会。据此前媒体的报道,在王书金案的一审中,检察机关只对被告人王书金的其他犯罪事实进行了指控,而王书金提出了检察院未诉的新的犯罪事实(即强奸杀害康某),并以此为由提出上诉,要求查清事实、承担杀害康某的刑事责任。该案二审已经在河北高院进行了不公开的开庭审理,在二审中,检察院和法院仍然继续回避与聂树斌之死有关的杀害康某案。

这就形成了一个相当奇特的局面,并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法律问题:被告人不是以无罪或量刑过重为由而是以漏罪未查清为由提出上诉,而检察机关似乎对被告人供认不讳的犯罪事实不感兴趣。这该怎么办?恐怕一般的立法者和司法者想不到这种被告人“发飙”的情况。

按照刑事诉讼法和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人民检察院发现遗漏罪行可以分别按如下方法处理:在审查案件的时候,发现遗漏罪行,认为需要补充侦查的,应当提出具体的书面意见,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也可以自行侦查。在提起公诉后开庭审理前,发现被告人有漏罪,可以建议公安机关或自侦部门先行侦查或自行侦查,在开庭审理阶段根据法律规定提出延期审理的要求。在法院宣告判决前,人民检察院发现遗漏罪行可以一并起诉和审理的,可以要求追加起诉。

检察机关应该以证据证明犯罪事实的成立,处罚犯罪,保证人权。在正当程序的条件下查清事实,给犯罪者应有的法律评价,不使无辜者受到冤枉,不仅仅是受害者及其家属要求,也是犯罪嫌疑人和刑事被告人的要求,从根本上也是正义对司法的要求。因此对王书金是否杀害康某进行审查,既是聂树斌家属和一切同情聂树斌命运的人们的要求,也是王书金自己的要求,因为好汉做事好汉当,他不愿意在走上刑场之时还背着连累他人的骂名。何况该案存在着巨大的嫌疑和明显的线索——一个与此案无关的人,仅凭瞎编是编不出来“1994年8月5日石家庄郊区玉米地对康某实施强奸杀害”这些情形的,也无法进行至少六次供述和正确指认现场。对王书金是否杀害康某进行审查,更是保护康某家属正当权利的要求。康某被强奸杀害,无论是被王书金还是被其他什么人,康某的家人都有权利要求司法机关查清,并有权利作为刑事附带民事诉讼的原告对杀人者提出民事赔偿。这一点,不是检察机关可以代劳的。进而言之,对社会公众如此关注的重大案件,公开真相也是民众知情权的基本要求。而且公开真相不是仅仅公布一个结果,而是要公开整个调查过程,隐私权不是一个障碍。

当地两级政法机关为什么一反常态,对他们一向嫉恶如仇的罪行不闻不问,不予调查、起诉呢?原因就在于他们想以此来搁置人们对聂树斌案的讨论和追问。既然王书金是否杀康某没有最后的司法结论,那么那些想为聂树斌平反昭雪的人只能是瞎折腾了;何况王书金杀的人又似乎不止康某一个,是否杀康某并不影响他被判死刑。因此黑箱操作,速战速决,早日执行,死无对证。他们似乎没有意识到、或者并不关心,匆匆杀掉王书金将对司法公信力造成无法弥补的巨大伤害。

这和他们执行聂树斌死刑是出于同样的逻辑。破了案,开了庭,走了过场,押上刑场,杀掉,不管对错。聂树斌从判决到执行只有2天的间隔。

在这里,存在着一个认识上的误区:似乎只有找到并确认了真凶,才能证实聂树斌案为冤案。非也。即使王书金不是杀害康某的真凶,即使无法找到真凶,只要聂树斌受到了刑讯逼供,只要该案存在着重大的程序瑕疵,那么就可以说,聂树斌案是个冤案。而且,只要控方的证据无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只要对证据链存在着无法解释的合理怀疑,那么就可以说,聂树斌是被错杀的(只有靠“死人复活”和“真凶归案”才能纠正死刑冤案,这是我们司法制度的耻辱)。因此,河北高检高法试图回避王书金案与聂案相关联的部分,从而达到“聂案讨论到此为止”的效果,在对法律的认识上是相当幼稚的。从目前外界获知的信息来看,河北高院拒绝受理聂树斌案的申诉,同样是没有道理的。

造成聂树斌的悲剧的主要源基因之一就是,把程序当儿戏。如果我们在王书金的案件中继续把程序当儿戏,如果我们的司法机关继续蔑视程序正义的要求,我们肯定无法避免错杀无辜的悲剧再次发生。

我们或许可以寄希望于最高法院的死刑复核程序,枪下留人,为了真相。没有真相,就没有正义。

南方周末:关于建国以来党政干部收入的问答

 

很多人误以为今天的贫富差距拉大、收入分配不公、官员贪污腐败盛行等问题,都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在他们看来,只要注重分配平等和公众福利,很多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殊不知,这些问题说到底都是现行的有待改革和完善的制度造成的。而这些制度多半早在建国之初就已经确立了。不设法对制度本身进行改造和完善,是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

“大院”中的等级制体会

问:今天,贫富差距扩大、收入分配不公问题引起越来越多的议论。有些人因此怀疑今天的种种政策,甚至把这一问题的产生归咎于改革开放,认为改革开放从开始即犯了方向性错误。我们注意到,您在最近一期《历史研究》发表了一篇长文,详细考察了1949年前后,中共党政干部收入分配制度从比较平均的供给制,转向差距较大的职务等级工资制的历史经过。我们想了解,您做这一考察是想说明些什么呢?

杨奎松:说来话长,我早年在北京“大院”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在机关、军队的大院里生活,包括在尽是干部子弟的学校上学,你会强烈地感受到等级制所带来的种种影响。我们还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谁的爸爸是多少级,多少级的干部住多大的房子、配什么级别的轿车,多少级以上的干部可以购买普通干部买不到的“特供商品”等等。父辈级别的不同,甚至会影响学生之间的交流,级别相差太大,就会“话不投机半句多”。孩子常常会按家庭出身和级别的高低,在学校里分成不同的交际圈子。“文革”开始后,虽然没有人公开声讨这种等级制度,但是,“文革”初期我们耳闻目睹的许多反对“官僚主义”的所谓“革命行动”,其实矛头所指,就有对等级制的不满。

坦率地说,过了这么多年,读了那么多书,跑了那么多国家和地区,比较了许多社会,包括旧中国的历史情况,尤其是亲身经历了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之后,大概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当年的那种差距有多么不得了。然而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想弄个水落石出。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从来都高举社会主义和平均、平等大旗的共产党人,会建立起这样一套权利和分配都非常不平等的等级制度?为什么迄今还有不少人坚持认为贫富差距扩大、收入分配不公,只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有、以前从不存在这种问题?

问:您所说的情况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们从小所受到的教育是,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国家的分配制度是世界上最平等的。即便知道过去等级森严,也往往习以为常,从来不会去把它和等级制度联系起来。

杨奎松:这是因为你比我年轻许多。我们这一代,是最典型的“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一代,这代人的一个突出特点,就是头脑中的社会主义观念根深蒂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什么?最根本的就是分配公平。记得“文革”期间我看得最多,也是研究得最深入的书,就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人谈论社会主义的著作文章,像《哥达纲领批判》、《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国家与革命》等等,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受这些著作的影响,大学毕业后,我最初选择的研究方向,也是中国近代社会主义思想史,想了解中国人何以会那么容易地接受社会主义并最终选择了社会主义制度。

我发现,其实对社会主义理想着迷的,不仅是共产党人,也不只是我们这些生长在新中国的人,可以说旧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对社会主义抱有好感和幻想。中国的政治家,从康有为,到孙中山,甚至蒋介石,其实都不那么赞同资本主义。蒋介石1943年出版《中国之命运》,把资本主义批得一塌糊涂。

为什么中国人多数都那么排斥资本主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那个时期资本主义严重贫富悬殊的形象,让生活在小农经济环境下、习惯了小康生活的多数中国人都感到难以接受。因此,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期待主张经济平等、分配公平的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明知共产党在大刀阔斧地用暴力均贫富,众多深受西方民主思想熏陶且家境充裕的知识分子,最终还是抛弃了跟西方走得很近却因贪污腐败造成分配严重不公的国民党。

抗战中的供给制

问:记得邵燕祥讲过,陈伯达的一本《中国四大家族》,几乎就宣布了国民党在政治上的死刑。

杨奎松:不错,共产党里没有孔祥熙、宋子文那样的大富豪,更没有阎锡山、张学良那样的大地主。毛泽东在抗战期间曾相当自豪地宣布:我们的县长、区长、乡长,每月两元津贴,又民主,又能艰苦奋斗,又能帮助老百姓;而国民党的县长呢?每月拿180元的薪水,只会娶小老婆、打麻将、抽鸦片,甚至还贪污、刮地皮,压迫老百姓。两者对比,优劣立判。当然,毛泽东这里讲的中共干部每月两元的津贴,指的其实是除组织供给的伙食、被服以外另外发给的零花钱,并不是说他们每月只用两元养家糊口。但即使加上伙食、被服和其他日常工作用费,中共干部当时的收入,依然比国民党的县长少得多。抗战时期中共虽然也实行了一些带有等级制色彩的分配办法,如在伙食上划分大、中、小灶,在着装上规定干部服区别于士兵服,另外还开始按级别为资历较深的干部每月提供从一斤到八九斤猪肉钱不等的保健费等。但比较而言,在实行集体供给制的情况下,高级干部与普通干部收入分配的差距,一般情况下不超过10倍。在当时条件下,中共的这种收入分配办法还是比较符合其政治主张的。

从供给制向工资制的转变

问:有些学者可能不大同意您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延安时期就已经开始形成了一种“上下尊卑的等级差序制度”。您怎样看待这样的观点?

杨奎松:等级制在中国是有深厚的文化传统渊源的。梁漱溟讲过:“中国人看见西方全没个尊卑上下之分,没有不奇怪的。”因为几千年来维持中国社会安宁的就是尊卑大小四个字,人们习惯了按照三纲五常来思考和行事,习惯了把人分成治人者和治于人者,相信如果谁也不卑、大家平等,那便谁也不能管谁,一定天下大乱。因此,共产党虽然最讲平等,官兵常年穿同样的衣服并在一个锅里吃饭,但是,相信必须有拿主意的与听话的,下级必须服从上级的心理,却是一样的。这也和中共组织上奉行集中制,以及常年处在战争环境下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有关。但严格说来,这时上位者与下位者在权利义务方面的这种失衡,由于受长期宣传的平等观念的影响,还尚未全面制度化,因而也才会有王实味等人的强烈质疑。

问:能否这样认为,从农村转入城市,从革命党变成执政党,对中共在既有的传统文化的氛围中逐渐官本位化和等级化,具有极大的催化作用?从您的论文中可以了解到,1949年后很快就废除了平均主义的分配办法,改行差别很大的职务等级工资制度。

杨奎松:改行工资制有一些客观原因。比如供给制的办法每个单位都要搞一套生产后勤运输机构,人力、物力浪费太大;其次,城市生活不同于农村,只靠几块津贴应付不了各种开销。再者,进城干部靠供给制,留用人员和新参加工作者则实行工资制,两种制度并行也带来许多问题;最后,进城后各级干部大权在握,各单位又都有生产营利部门,与私商自然发生大量权钱交易,贪污腐化的情况难免到处滋生。这些都不能不迫使中共废止供给制,改行工资制。很难认为这种改变本身有什么错。有问题的是,这种改变从一开始就没有尽可能地按照平等、平均的革命原则缩小等级之间的分配差距,反而通过拉大分配与待遇、扩大等级差别的办法,全面强化了本应极力去削弱的官僚体制。

问:您能否简要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杨奎松:1950年4月,中共出台了一个《中央级行政人员工资标准(草案)》,规定党政人员最高一级的工资收入可以是最低一级的28.33倍。这个草案在广泛征求当时各级领导人意见后,除了将原定27个级别缩小为25个之外,没做什么修改便颁布实施了。受此影响,当时并行的供给制标准,也进行了大幅改变。比照等级工资标准,小灶的津贴平均一下子提高了约19倍;中灶的津贴平均提高了4倍;大灶的津贴只提高一倍。各级政府供给制工作人员,从中央人民政府主席至勤杂人员,暂分为10等24级,工作人员执行哪个津贴标准,按其职务评定。如此大幅度地拉开收入差距之后,最高一级的收入分配较最低一级扩大到了21倍以上。

1952年7月,鉴于两种收入分配标准仍有差别,政务院进一步出台办法,将供给制标准和工资标准统一起来。调整后的两种分配标准均统一为29个行政等级,其最高最低的收入分配差距,即级差最大系数,也都统一为25.88∶1.值得一提的是,新标准更加注重等级的细划与待遇的区别。如原标准中国家正、副主席与政务院总理、副总理同等待遇,新标准则改为国家主席、副主席为最高等,政务院总理、副总理等为次一等,等等。

到1955年8月,新政府最终取消了供给制,统一实行职务等级工资制。新标准进一步提高了高级干部的工资待遇,将工资等级进一步增加到30个级别,最高一级560元,最低一级仅18元。这样,最高工资加上北京地区物价津贴16%后达到649.6元,最低工资仅为20.88元,两者工资差距扩大到了31.11倍之多。此次工资改革,13级以上干部,除行政1级外,平均增幅达14.35%,而14级以下干部平均增幅仅2.26%。如果从绝对数来看,低级工作人员最少的月收入增加只有0.23元,而高级干部增加最多的达到95.67元,相差几近416倍。

由于这次工资改革出现了一些问题,次年,即1956年国务院又颁布了新的工资标准。这次工资调整注意提高了一般工作人员的工资收入标准,如将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中最低一级工资从18元提高至20元,1-13级干部最小增幅为0,最大增幅为12.9%,平均增幅6.9%;而14-30级干部最小增幅为7.1%,最大增幅为13%,平均增幅达10.36%。这样就使得标准工资最高最低之差略有缩小,减少为28倍。但连同这次调整在每一行政级别中细划出的11个档次算下来,最高收入和最低收入之差仍然达到了36.4倍。

问: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

杨奎松:为了便于读者了解这种倍数的问题所在,这里介绍一下国民政府时期的薪俸标准情况。以1946年国民政府颁布的标准,除总统和五院院长等选任官外,文官共分为37个级别,最高一级的收入是最低一级收入的14.5倍。

我们还可以比较一下那个年代西方国家政府工作人员的工资收入情况。在资本主义各国中,除极少数国家外,英、法、德等国的公务员,包括行政长官在内,最高最低工资差,均在8-10倍左右,美国、日本差距较大,也只有20倍。而且,它们差距之大,多半只是总统或首相个人的工资较高,有时会高出下一级行政主管一倍以上。可知资本主义国家政府官员高低之间的收入差距,多半远小于新中国官员的收入差距。

比工资收入的等级制更严重的

问:看您的文章,这里面的问题还不止于工资收入的等级差。

杨奎松:这正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我们的等级差更多地还不是表现在工资标准上。

记得“文革”前夕,听到“九评”苏修的文章,一直深为中国没有像苏联那样形成特权阶层而自豪。这种印象在“文革”中逐渐破灭,并渐渐了解到欧洲一些国家政府官员很少特权的情况。但是,当1986年得知瑞典首相帕尔梅在街上行走时被刺身亡的消息时,还是感到相当吃惊。从当时的报道和随后相关的考察报告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我们过去印象中的“资本主义”政府:“政府的大门前不设警卫。首都斯德哥尔摩的市政厅,楼下的湖滨花园设有长椅,是市民们的游憩之地。他们的议会开会时要发广告,百姓可以自由旁听。除了国王、首相配备警卫人员,大臣们皆没有。他们上班是官员,下班就是平民、普通老百姓,有的上下班骑自行车来往。……瑞典的官员们即使公务出行,也没有前呼后拥警车开道那一套,他们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2003年,瑞典再度发生惨剧:女外交部长在商场买东西被杀,但瑞典政府仍旧公开声明,决不因为惧怕暴力就放弃他们长期以来为之自豪的开放的民主政治,将继续保持政治家的平民化和亲民作风与传统。实际上,欧洲许多国家的政府官员不仅收入不高,差距不大,而且所有担任公职时国家提供的服务,都只能限于公务范围,一旦参加非公务活动或离任,便不得使用这类服务。

相比而言,我们在实行职务等级制度之初,不仅全面拉大官民距离,而且严格官阶差序标准,通过把其他各种职位行政化,比照官阶规定相应待遇,建立了一套官本位体制。不同级别的干部在工资以外的待遇和享受标准,极为细致复杂。几级以上可以配厨师,几级以上可以配勤务,几级以上可以配警卫,几级以上可以配秘书,可以享受何种级别的医疗和疗养,包括对不同级别的干部可以住多大面积和何种级别的房子、可享受何种档次和牌子的专车等都有具体规定。

问:您有没有大致计算过,如果加上种种特殊待遇方面的花费,当时社会收入分配最高和最低之间的差距可能会达到怎样一种数字?

杨奎松:我想,这种计算可能没有太大的意义。我们只要知道今天贫富差距拉大的原因,并不纯然是改革开放政策造成的,知道收入分配不公有制度上的根源,就足够了。

我们今天需要特别反思的是,为什么早年以改变不合理的社会财富分配制度、创造一个人人均等的社会为理想的共产党人,建国之后却没有建立起合理的收入分配制度呢?一个基本的原因是因为当年一切学苏联。苏联是共产党国家中最早实行职务等级工资制并对高级干部实行特殊化待遇的。因此,中共当时也一切照搬。但问题是,1848年马克思、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的时候,就很明确地反对当时在欧洲国家中还十分盛行的等级制和官僚制,认为共产党人必须坚持“所有官员的薪金没有任何差别”的政治要求,以求最大程度地限制因等级制所造成的种种流弊。马克思后来在《法兰西内战》中又特别提出:一旦无产阶级能够建立自己的政权,所有公职人员应当一律实行低薪制度,只能领取相当于工人工资的报酬。从前国家的高官显宦所享有的一切特权以及公务津贴,都应随着这些人物本身的消失而消失。

值得注意的是,几乎所有共产党国家都没有照此实行。相反,战后欧洲众多资本主义国家,因为社会党、工党起作用的结果,它们反而在很大程度上努力去限制等级制和官僚制的种种流弊。比较这两者之间的历史条件,我们能够注意到的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绝大多数没有在这方面做出努力的共产党国家,都是落后国家,这些国家革命前基本上处于专制体制的统治之下。由此可见,很多新制度的选择与变异,并不完全取决于政治家或政党的理想和目标,既有的制度与社会文化传统往往会潜移默化地左右着一切。

毛泽东的不满

问:可是,您的文章中专门有一节,论述毛泽东对改行工资制造成等级制和官僚制的严重不满,他在一定程度上采取了一些措施,缩小了原有的工资差别。如果当初完全按照毛泽东的意志行事,是否还会造成等级制和收入分配悬殊的问题呢?

杨奎松: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我也一直很纳闷———毛泽东也好,朱德也好,1950年第一次工资改革前,都很明确地主张继续实行供给制,不希望扩大收入分配差距,但为什么他们都没有出来反对照搬苏联经验的工资改革呢?

由于目前我还没有找到足以解答这个问题的材料,有些读者对我的这一部分说明提出了质疑。在他们看来,毛泽东未必真的不赞成等级制。这种看法在某种程度上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我的看法是,很难认为毛泽东批评等级制和收入分配差距过大的言论不是出于真心的。问题的关键恐怕是,毛泽东虽然一方面想打破等级制,破除官本位;另一方面却又始终固守并不断强化高度集权的领导体制。他不清楚,越是集权,就越不可能破除官本位、废除等级制。因此,毛泽东对这种情况始终是想动不能动,感到无可奈何。

举个例子。毛泽东多次讲过,他不赞成拿稿费,认为没有道理。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拒绝过拿稿费。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惯例,就像照搬苏联的制度一样。到“文革”前,因为毛泽东总讲这种话,稿费制度被取消了,然而因为毛泽东的特殊地位,没有任何出版社或报社敢于停付毛泽东的稿费。结果,到1967年,他的稿费收入已达数百万元之巨。对自己账上的天文数字和各地抢着为自己修建别墅之类的事情,他有时会说说,但并不特别在意,听之任之。很明显,虽然毛泽东一生主张反特权,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党的高度集权制使他成为党和国家里惟一享有最高特权的人。他的这种权力地位,正是建立在一种金字塔式的等级制之上的。因此,他的理想社会形态虽然是平等、平均,但真的要打破规矩,他也下不了决心。因为基于政治及权力斗争的考量,他根本就离不开这种特权地位。总之一句话,毛泽东并不了解,任何一种分配的公平都只能建立在权利平等的基础之上。权利不平等,所谓分配公平就只能是一句空话。

权利平等,才能分配公平

问:可否这样理解,按照您的观点,今天的贫富差距扩大和收入分配不公,其实是建国以来制度建设不完善所造成的问题在新形势下的延续和发酵?换言之,问题的关键在于存在着太多受到制度保护的不受监督的特权。今天的贫富差距拉大和收入分配不公,都跟这种权利的不平等有密切关系。

杨奎松:许多人怀念毛时代,认为那个时候大家虽然穷,但吃穿不愁,生老病死都有国家包,从小学到大学都不用交学费,也不用担心失业问题,因为干与不干一个样,都有铁饭碗。就城市居民来说,这是事实。但是有些人相信,毛时代人人平等,真正实现了“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不存在贫富差距较大和收入分配不公问题,这就不尽符合事实了。

据2005年国家统计局对城镇居民家庭的抽样调查,最低收入和最高收入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差距为9.18倍。城乡间最低收入和最高收入差距为27倍。拿这两个数字来比较前面我所举的毛时代光是党政干部之间的收入分配差距,就已经可以看出这种说法的不准确了。而且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毛时代近亿城市居民的种种劳保福利和铁饭碗等等,是建立在城市对大量乡村资源无偿占有的基础上、以5亿多农民的普遍贫困换来的。当年许多地区农民的贫困状况可以说是触目惊心,“文革”结束后许多老干部去原陕甘宁边区和辽宁朝阳、河北承德的一些农村考察,回来后逢人就讲,那些地方农民的生活甚至还不如解放前。

问:最近日本NHK电视台推出24集《激流中国》的纪录片,第一集就通过对比少数城市富人奢华的生活和众多农民工的贫穷艰辛,反映当前中国贫富悬殊的问题。按照您的说法,这样的视角显然缺乏历史感。毕竟,当年被户口制度捆在土地上的农民今天可以到城里来打工了,很多农民也因此改善了生活状况。

杨奎松:没有人能够否认今天的贫富差距拉大了,收入分配也确实存在着严重不公。但是,第一,这种拉大是在包括农民在内的国民总体生活水平上升的基础上的拉大,不是贫者愈贫,富者愈富。农村绝对贫困人口数已经从1985年的1.25亿下降到2006年的2148万,即便加上刚过温饱线的低收入人口3550万,也可以看出农民生活状况正在改善。这里的问题恐怕不在于农民是否还很贫穷——这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和正确的政策导向才能逐渐改变——而在于中国相当多数的富豪或富翁致富的手段太过权力化,而他们过多占据的社会资源又未能被有效地用于回报社会。

据2006年相关统计数字,20%的低收入阶层只占到总收入或消费额的4.66%,还不到1/20;20%较高收入阶层则占到了49.99%,几乎达到了1/2.严格说来,目前党政公务人员的收入差距已经没有过去那么大了(最新的工资改革之后,职务工资和级别工资加起来,最低一级办事员与最高一级国家主席相差不过12.4倍,已在合理的范围内)。但像银监会、证监会、保监会、电监会等部门官员的收入,则普遍高于其他部门公务人员收入的两到三倍。其监管的对象,如银行、证券公司、保险公司及电力公司等,管理人员的收入水平又比这些监管部门的同级人员高出3-10倍,年收入均达数十万元。

另外像那些国家垄断企业,如石油石化、冶金、通信、煤炭、交通运输和电力系统,职工收入都非常高。仅中国移动,2004年11.2万员工就花掉了136.7亿元的人工成本,人均12.36万元。国网公司处级干部年薪30万-40万元,司局级50万-60万元。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些部门的官员,除了工资津贴的收入外,还享受着各种额外的补助,如奖金、房贴以及巨额保险等等。在这些部门中收入分配是严格按照等级发放的,比如2006年国有上市公司高管的个人年薪达到34.49万元,据报载,中国工商银行董事长年薪130万,中国银行董事会秘书年薪561.88万,一般电力公司老总年薪均在百万以上,他们还照样享受公车等各项按级别提供的服务和补贴。相比较而言,全国职工年平均工资仅2.1万元,电力部门下辖的农村水力电工年薪仅6000元且没有养老保险,由此不难看出中国目前的收入分配差距已经扩大到何等惊人的程度!垄断部门及垄断企业的官员们利用手中的特权,谋取了多少社会财富!影响所及,凡有权力者家人亲友如何能不搞“近水楼台”,大捞其好处,贪腐问题怎么会不愈演愈烈?

问:还是阿克顿勋爵的那句话说得对:“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导致腐败。”

杨奎松:很多人误以为今天贫富差距拉大也好,收入分配不公也好,各级官员贪污腐败盛行也好,都是改革开放惹的祸。在他们看来,好像只要注重分配平等和公众福利,很多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殊不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种种问题,说到底都是现行的有待改革和完善的制度造成的。而这些制度多半早在建国之初就已经确立下来了。不设法对制度本身进行改造和完善,仅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在分配或福利问题上着手,是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

毛泽东时代之所以没有在这方面发生严重问题,仅仅是因为那个时候多半搞的是计划经济,几乎没有商品经济生存的空间,很难形成权钱交易的环境。只要环境适合,就一定会出现问题。建国初为什么要搞“三反”运动?“文革”期间为什么盛行“走后门”?还不是存在着权钱交易或权利交易的问题?还是那句话,社会要想健康和谐,必须先解决权利平等问题。没有权利的平等,就会存在种种弊端,也就不存在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分配公平,更不要说什么分配平均了。

杨奎松,1953年10月生,重庆市人。现任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姜 文:“我就是在抄”

在小说《天鹅绒》里,疯妈因为两斤猪肉而疯,在《太阳照常升起》
里,疯妈因为一双鱼鞋而疯。 (本题所有图片由剧组提供)

8月27日,姜文、周韵等主创携《太阳照常升起》出征威尼斯电影节,与李安的《色,戒》、埃里克。侯麦的《男神与女神的罗曼史》、尼基塔。米哈尔科夫的《俄罗斯联邦》等22部影片,一起角逐金狮奖

“我脑子里看见东西,听见声音,我就抄,好像上帝捏着我的手写。”——姜文

“第一次接触‘太阳’是在姜文办公室里,那是我第一次‘听’剧本,闭上眼睛,似乎能看见电影。当时的感觉是讲故事人的体温绝对高于38摄氏度。”陈冲说。

这个故事后来叫《太阳照常升起》,是姜文导的第三部电影,前两部作品分别是1995年的票房冠军《阳光灿烂的日子》,和2000年无法公映的《鬼子来了》。

姜文从2005年就开始跟各种各样的人讲《太阳照常升起》的故事:一双性感的女人的脚,走在一个云山雾罩的村子里,村里的房顶上长着草,动物色彩绚丽,路上铺着白色的沙……三个男人和三个女人既交错又独立的故事。

把故事讲完,电影剧本也就出来了。后来姜文按录音机让大家听一遍自己念的故事,再一起七嘴八舌地聊。

“90%的细节在写剧本前就已经完成了。实际上姜文需要的是一个语言功底比较好的场记,但是他必须找编剧。”编剧过士行说,这些细节包括1970年代女人胸罩的肩带应该多宽。

8月17日,姜文出征威尼斯电影节前,南方周末记者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他的不亦乐乎工作室里专访了姜文:“我就是在抄,我脑子里看见东西,听见声音,我就抄,好像上帝捏着我的手写。”

导演就是请客吃饭

“我还是相信,没有好故事,所有人都不存在。”

孔维在片中扮演姜文的妻子,她对导演姜文的印象是硬朗:“看到他你会想,如果你冲着他笑,他未必会回应你一个笑。”

孔维的第一场戏是拍她在拖拉机上——那种拖拉机老得早就停产了,剧组买了一个拖拉机机芯,外壳是姜文和工作人员自己做出来的。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姜文要孔维站在拖拉机上昂首挺胸,“他说让我不要晃,要把自己当成巴顿将军检阅一样,我就照着他说的那样,坚信面前的树木就是我的士兵,但他还是说我一直在晃。”

1985年姜文第一次拍电影《末代皇后》,就不断看纪录片、查资料,要改进自己演的溥仪。

1986年,姜文在《芙蓉镇》里扮演老右派“秦癫子”,导演谢晋鼓励大家把剧本完善,姜文就跟刘晓庆他们一起排,排好了给谢晋看,谢晋经常会鼓掌说:“不错不错,比我原来那个弄得好。”后来姜文做了导演,最喜欢做的就是给演员鼓掌。

1987年《红高粱》时,也并没有人见人怕,第一次当导演的张艺谋跟姜文彻夜谈戏,加入了撒酒疯之类的段落。

姜文第一次名正言顺写戏是1989年田壮壮的《大太监李莲英》,他被邀请做主演兼编剧——以前姜文修改自己的角色,现在他开始修改别人的角色了。

1995年,姜文终于当上了导演,处女作《阳光灿烂的日子》在票房和口碑上都创造了传奇——这个剧本就是他自己写的。

当了导演的姜文依旧回去当演员,《寻枪》、《绿茶》、《天地英雄》、《茉莉花开》、《我和爸爸》、《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时他渐渐被众人描述成了“戏霸”,坊间最夸张的传闻,是姜文拍《寻枪》时把导演陆川气到墙角里哭。2006年,网上评选“十大戏霸”,姜文位居第一。

南方周末:你当了导演为什么还愿意回去当演员?

姜文:再好理解不过,很多人都是既当导演又当演员,既可以在摄影机前,也可以在摄影机后,卓别林、奥森。威尔逊、昆汀、石挥、梅尔。吉普森都是这样,他们的片子也非常有生命力。我能围绕摄像机转几圈,这是我的优势。

我在中戏的时候,每个学期都会在学校的大礼堂搞汇报演出。有导演系的、舞美系的、表演系的、戏文系的,大家七嘴八舌把听来的故事变成一段演出。演出结束,突然有别的系来说:这导演功力不错啊。我说什么导演功力啊,这就是大家一起攒的。那时候大伙不太瞧得起做导演的,觉得好不容易学表演,干嘛做导演啊,多没出息。

南方周末:但看上去你更乐于扮演导演的角色。

姜文:我做演员的时候,会研究导演到底要表达什么。比如《芙蓉镇》,谢晋非常希望通过我的角色替他说一些他想说的话,这些话他可能不便用其他方式来表达。《红高粱》的时候,张艺谋同样希望通过我演的人物,做他想做而做不了的事。只要找到这个感觉,怎么演就怎么对。就怕老在摄影机这边,或者老在那边。

南方周末:围着摄影机“转”,能让你多看到什么?

姜文:围着摄影机转当然能看到更全面的东西。我跟你说《教父》是一个怨妇的故事,你信吗?在我看来马龙。白兰度之所以演《教父》演得这么好,是因为他把教父演成怨妇一样。白兰度第一场戏的台词说:“我老婆是你孩子惟一的教母,我都不记得你上次什么时候到我家来喝过咖啡,你有你的天堂,警察那么帮你,法院那么帮你,你不需要我的友情。今天在我女儿结婚的时候,你让我为了几块钱去杀一个人,这合适吗?”这很容易让我想起邓丽君的歌词:“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365个日子不好过……”我看到了他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观察人的角度,甚至西西里的教父也真的开始迷恋他这个教父,这很重要。

我还是相信,没有好故事,所有人都不存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伟大的角色才能创造伟大的演员。夏雨可以瞬间变成一个演员,瞬间变成一个影帝,是因为《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有极精彩的故事。导演和演员,与其说是一种职业,不如说是一次行动,就像今天你请客,你做东、你埋单、你点菜,明天他请客,后天我请客一样。不是说我埋了单了就再也不会吃人家请的客了。

南方周末:你也允许别人在你埋单的时候指手画脚吗?

姜文:当然非常欢迎,甚至特别需要,比如“阳光”里面,夏雨捅耿乐倒着放的那段,后来被人认为是很经典的那个段落,就是我们的剪接助理提的。我说怎么能让这段再回去,他说你就倒着放呗。从技术上来说像倒带一样,但是我觉得有点不靠谱,好像没看别的电影这么用过。后来王朔跟我说:“姜文啊,要是我们写小说的没有人用过,我就觉得我太牛B了,不知道你们拍电影的怎么想。”我说,那就用吧。

强劲的想象创造真实,作家、编剧、美术、摄影、导演、演员……都有这样的想像力。在导演这个主人的招待下,想象力得到充分的施展,那种真实的气氛和真实的细节很具体地就出来了,这是我拍电影的经验。我压根就是生活在这样的气氛里的,从一开始到现在,就像你天天呼吸氧气,但你感觉不到它一样。

南方周末:如果当导演就是请客,那你是怎么当好主人的?

姜文:让客人们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进门告诉他把衣服脱在哪儿,引他坐在哪个位置上,介绍给他那位先来的客人是谁,你要喝点什么,凉的还是热的;如果抽烟,窗户开着好不好。客人吃舒服了,喝舒服了,聊舒服了,想象力这个发动机就打开了。大家想象力发动起来了,往哪儿去都好,有速度就好办,你可能就剩下踩刹车了。

有些人根本就不懂得请客,你就非常拧巴:进门换鞋,必须穿他们家的拖鞋。我不爱穿拖鞋,我好不容易穿一条很漂亮的裤子,一身衣服上下般配,你非让我脱了,穿你们家的拖鞋,还是粉红色的,然后还不介绍他们家先来的人是谁,也不问我喝什么,就随便倒一杯酒,那大家所有想象力的发动机都打不开了。这顿饭吃得拧拧巴巴,吃完了也不知道对面那滔滔不绝的女的聊什么,也不认识她。那就完了,花很多钱,也费很多时,在那儿拼命加油,把油加反了,速度也错了,方向也错了,他就不是一个好的主人。问题就这样简单,下回他别请客了,可以去别人家作客。

中国就是现实魔幻

“原来我们有点贴地皮太近,没有旋转的感觉。”

鱼鞋是《太阳》里“疯妈”周韵穿的一双绣花鞋,也是表面上引起疯妈发疯的原因——她的鞋不见了。

许建树的任务是做这双鱼鞋,他也差点被鞋逼疯。

许建树设计的十多种鱼鞋方案被姜文一一否定,于是跑去贵州一个据说刺绣很拿手的村子,村长调动了三十多个刺绣女,给他绣了一双。姜文拿到鱼鞋问:“能不能把鱼鳞绣得像海浪?”

一个“海浪”,把许建树打去了云南剑川,他找到一位76岁的民间刺绣艺人共同钻研。“海浪鱼鳞”达标了,可姜文又有了新要求:鱼眼睛要像活的;鞋底厚度要是现在的三倍;而且要十三双不同大小的。

距鱼鞋拍摄还剩下5天,许建树一边在云南安排鞋底,一边把鱼鞋样品带去贵州,两地十多个刺绣工,四天四夜连轴转,还出动了当地省长秘书。

现在屏幕上的这双绣花鞋:鞋底来自云南剑川,鞋面是贵州水族的马尾绣,鱼眼睛来自云南大理。“光这双鱼鞋就比一辆车都贵。”许建树说。

南方周末:那个时代好像对你来说特别重要?

姜文:没有特别重要,跟每一天一样,我并不迷恋哪个特殊年代。我是1963年出生的,我听大人说1961年挨饿,觉得是远古时期的事。等我到了20岁的时候,我通过阅读各种各样的东西,对我出生前20年就有一些比较直观的认识。随着我年龄增长和阅读的积累,可能对我出生前200年、500年、1000年有了直观的认识,总之,随着我的年龄增长,历史在我的面前变得年轻了。

南方周末:听上去有点魔幻现实主义?

姜文:如果有一个地方产生魔幻现实主义,那中国就是现实魔幻主义,我们的生活是很魔幻的。在法国做后期的时候,其他国家的人看了“太阳”,有说像巴尔干半岛的片子,也有说像南美的,其实我认为这就是中国的味道。以前我们的认识有点贴地皮太近,没有旋转的感觉。我觉得电影应该是像舞蹈一样有飞翔感,反映出一个地区的人们对自身、对事物到底怎么认识,不是说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这样简单的问题,而是人们怎么解读自己的经历。

现实早晚都会过去,再所谓真实的纪录片也是通过那个人的角度来剪接记录的。我们只能看到经过人的主观表达出来的现实。《史记》不是现实,它是一个作品,是通过人的主观表达出来的。从作品的角度说,现实不重要,看你怎么表达,这会变得千姿百态,变得比较有意思。比如“文革”,有歌颂“文革”的,赞美“文革”的,到了后来是伤痕的,往后走可能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再往后走可能会出更有意思的东西。

南方周末:《太阳照常升起》来源于《圣经》吗?

姜文:不是。我们不是先查了《旧约》才写的剧本。我们剧本都写完了,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名字,《三号作品》、《摄于2005》……都挺不正经的。后来有人想起海明威的小说,说干脆叫《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的小说是从《旧约》里来的,我们又回头看了《旧约》,觉得很有意思,跟我们的片子也不能说没有联系。

南方周末:怎么想到这个故事的?

姜文:显然跟《天鹅绒》有关系,叶弥的小说虽短,但像一个外来天体,咣当撞在我的脑海里,乱七八糟的,飞扬的飞扬,落下的落下,一次星际爆炸,我就把脑子里看的东西说出来了,抄成了剧本,拍成了电影。

听过半瓶酒的故事吗?半瓶酒放在那里,悲观主义者说:那只剩半瓶了;乐观主义者说:那还有半瓶呢。这半瓶酒的现实有意义吗?它可能有的意义就是刺激了两个不同世界观、人生观的人的表达。那是《鬼子来了》制作的时候,一个女孩讲给我听的。那时可能是“鬼子”的主题反映出的东西,那样一个故事很容易引起我的愤怒,很容易引起人内心的悲观。那个女孩说,你应该想想还有一个乐观的想法。

南方周末:你觉得你的故事观众能看懂吗?

姜文:为什么总低估观众呢?没有懂不懂的问题,没那么复杂。你拿一本书看,闲散地翻到20页,觉得还不错,然后看到40页,看到60页,看到80页,然后说这书不错啊,前面说什么来的,然后从第1页看到20页。就是这么一个结构,最符合当代“80后”阅读习惯和观影习惯。

大片就是磨砖对缝

“我觉得心疼资本家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心态。”

“这部戏里,所有的东西你打眼一看都对,但你仔细想它怎么是这样的。”摄影师赵非说,这部影片的地是自己铺的,白宫是自己盖的,金猪和金牛是自己染的,打到水面上的雨也是人工做的,为了影片能有比较“很high的金属的调子”,滤色镜也是从德国定做的。“太阳”里面有一场“抓流氓”的戏——黄秋生被人诬陷摸了前面女人的屁股。放映机播的是《红色娘子军》,等开始抓了,每个人拿着手电筒到处乱晃,放映机也开始晃到人们身上,跳芭蕾的红色娘子军就在人身上跳着。“整个就像一个大party”,赵非说。

party是要花大价钱的,为了这场戏,剧组定制了七十多把加长手电筒;因为普通放映机亮度不够,剧组又从云南找到了一种数码激光的放映机,亮是够亮,钱又花出了很多。

这并不是姜文第一次大手笔。

“阳光”里面,马小军跳烟囱的那个烟囱,整个被姜文重新刷过;影片不分镜头,一条一条拍下去,最后用了25万尺胶卷——当时国产电影的片比是1∶3,“阳光”达到了1∶15,创下了当时国内纪录。

《鬼子来了》为了制造结尾马大山被砍头的特殊效果,专门从美国进口了几台能滚动拍摄的特殊摄影机;为了效果真实,从山西运来了房顶;影片最后使用了48万尺胶卷。

“我专门去国外考察过这事,他们拍戏胶片没有数,整条整条地拍,没有像咱们的先划分镜头,你看他剪出来的鲜活劲儿,都是拍得多造成的。”姜文说,“质量第一,这才叫大片。”

南方周末:怎么才算是大片?

姜文:我们有十几个赏心悦目的景,从一个场景挪到另一个场景,最少距离400公里。房祖名和他妈在的那个主场景,看上去是同一个村子,实际上通过相隔上千公里的几个地方组成的,光一条河就是三四条河组成的。两三场景能叫大片吗?几百年前莎士比亚就知道换景,现在用电影手段居然不换场景,大家会看疲劳的,观众是需要看赏心悦目的好东西。

我们把八个城市的火车集中在一个地方,你会说这有什么难,问题是老火车的设计速度每小时60公里,超过60公里,铁磨铁就着火了,上不了提速了的新铁路,只能放在另外的火车上运过去。影片需要拍火车放蒸汽的镜头,一个火车头不够,同时要两个火车头来牵引;一列火车要30吨水,一下子60吨水就没有了,然后得回去加水再来。

什么叫磨砖对缝?好故事是一气呵成出来的,但要把它变成一块块的砖,把砖磨得跟少女的脸、小孩的屁股似的,一摸像皮肤一样。可能一个工人一天只能磨六块。

南方周末:投资方不去控制你的成本吗?

姜文:要知道专业的情况是这样的,成本这事是在开片前大家就商量好了的,是不需要改动的,我也是投资方之一,当然懂得怎么去做这事。一支十多人组成的制片队伍,每天在做的就是这件事。应该说,他们对我是很信任、很支持的,我们合作得很好。我觉得心疼资本家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心态,王伟也好,杨受成也好,董平也好,他们有这方面专业头脑,有几十亿、上百亿的身家,他们在生意场上都是天才,他们知道为什么要投这个片子。对于我这个导演来说,对投资方最大的心疼就是在不超支的前提下,拍出最高质量的电影。

我的第一部片子虽然在投资上有些麻烦,但那只是因为别人以前没有看我拍过片子,搞投资比较困难。后来王朔把法国制片人让。路易介绍来,路易又把40多分钟的“阳光”样片拿去给施隆多夫看,施隆多夫就把后面需要投的钱全投了。

这次也是王朔做的红娘,他介绍来了太合的王伟,没看剧本只听了故事就把钱投进去了。英皇的杨受成也是没看剧本就投钱了。董平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把自己的钱拿了进来。

应当说这方面我是幸运的,所以我说作为导演是把握质量这环的重要人物,不把质量搞好,不把影片拍得赏心悦目,怎么能对得起大家的信任呢?

  “没学过戏剧怎么拍电影啊?没有莎士比亚根本就没有现在的商业大片。”中戏毕业的姜文说。  
  
    

  “一个男人有力量,和一个女人有力量,都不是来自身体。”在“太阳”里扮演姜文妻子的孔维说。  
  

  姜文对陈冲说,小时候他院子里有“林大夫”这样一位阿姨,她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陈冲没敢说她觉得林大夫有点十三点。排林大夫喜欢黄秋生的戏时,陈冲有点怕自己十三点,老是掌握得不准确,姜文告诉她:“记不记得那些得了奥斯卡奖的演员在奖台上的样子?那种一面哭一面笑,喘不过气来,同时还被自己的激动所感动?”

知识分子籲“同样的人权” 国安公安中宣部加紧整肃

 

从八月六日起,天安门广场就实行戒严,到处都是特警车巡逻,天安门地区随处都是「游人止步」,「请绕行」的交通管制牌子。一早从六点半开始,最高法院接待处西边上访村就被全面封锁,各个路口都有警察把守,截堵访民进入市区,有数千个访民不能出来,只能传出阵阵歌声,其中有一首《申办奥运访民遭殃》歌。北京西客站和五环的各个路口,佈置着大客车和警车,每处都有二十多个警察和七、八个保安拉成人墙,粗暴阻拦和盘查上访人,不断有访民被拉到马家楼。北京市的敏感人士普遍受到限制,有的被公开警告,有的被软禁在家。

世界记者组织参予中国维权行列

八月六日一早,总部设在巴黎的《记者无疆界》四名代表在秘书长罗贝尔。梅纳和亚洲区事务的协调主任文森特。布罗塞尔率领下,到北京奥组委总部门外示威,他们身穿黑色印有五个手铐组成奥运标志的T恤,拉起一幅同样用五个手铐组成奥运会标志的横额,抗议北京没有履行在境内实现新闻自由的承诺.《记者无疆界》是维护新闻自由的着名记者组织,今年年初北京当局为改变国际形象,特邀请罗贝尔。梅纳和文森特。布罗塞尔访华,双方签订了协议.北京当局答应释放一批被关押记者和网络人士,而且签署了具体人具体释放的时间表,《记者无疆界》承诺不再抵制北京奥运.几个月过去,中共当局亲笔签署的放人的时间已过,一条也没有履行。深受北京当局愚弄的《记者无疆界》在这一年里会不断地在世界各地展开一次又一次的呼籲和造势活动,北京倒计时只是第一站。

罗贝尔。梅纳和三位同事在北京遭到严格审问和盘查,现场採访他们抗议活动的十二名记者也被拘留三个小时.四位勇敢的代表七日凌晨被驱逐出境,於当日,他们在塞纳河上竖起一百平米黑底五个手铐连成的奥运标志图,在巴黎市政府旁的阿尔高勒桥(Pont dArcole)上举行新闻发佈会。罗贝尔。梅纳说:「当中国在六年前取得奥运主办权时,中国政府许下诺言,但是六年后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任何政治自由,没有任何宗教信仰自由,没有任何工会自由,目前数以千计的人被投入监狱,其中包括一百多记者和网路异议人士,中共欺骗了国际社会。」「我们不能在成千上万的人被关押的情况下,在毫无政治自由、工会自由、信仰自由的情况下,在体育场庆祝奥林匹克精神,奥林匹克章程中讲道人的尊严,人的尊严是尊重他人。我们不是反对中国人,我们不是反对北京奥运会,我们反对的是中国的监狱,我们反对的是中国的没有自由。」会后,组织者还用脚踏车架起展板,在巴黎的主要街道穿梭游行。同日架展板的自行车游行还在纽约举行。

七日,总部设在纽约的保护记者委员会(CPJ)在北京嘉利中心饭店长春厅召开新闻发佈会,公佈《未达承诺:二○○八年奥运会即将来临,中国新闻自由踌躇不前》的报告。这份长达七十九页的报告是由CPJ的亚洲资深研究员齐思盈(Kristin Jones),亚洲项目协调主管狄茨(Bob Dietz),与其他新闻工作者在两次中国旅行基础上,并对中国新闻工作者、学术界人士与法律工作者进行数十次採访调查后撰写的,对中国传媒的编辑部门与互联网的新闻检查运作、中国媒体的发展、以及如何利用保密与颠覆国家政权法来对付传播敏感信息的新闻工作者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该报告的结论是:「中国较差的新闻自由环境将有碍於前往报道奥运会的记者,而且一旦国际聚光灯淡出,还可能对当地新闻工作者造成长期的负面影响。」

国际人权组织人权观察、大赦国际组织也先后发表报告,批评中国政府没有履行奥运承诺,督促中国政府改善人权和新闻自由状况.

进入八月,美国两大党都把矛头齐齐对准中国,国会八名共和党众议员提出一项议案,要求布殊政府考虑抵制二○○八北京奥运会,除非中国政府採取行动改善中国人权状况,并停止支持严重践踏人权的苏丹、缅甸和北韩政府。七日晚在美国工会组织主办的辩论会上,民主党两位总统候选人希拉莉和奥巴马对中国发动了一场少见的攻击,他们把炮火对准了中国的食品安全、有问题的玩具,还指责中国政府故意操纵人民币汇率。

看来,进入奥运一周年倒计时,中共当局必须把自己置於国际社会的监督之下,想独自为大,随意践踏人权和新闻自由,一定会遭遇想不到的麻烦。

知识分子就奥运发表公开信

七日,四十名中国着名知识分子就奥运发表了公开信,这封信立即激起国际传媒的热烈反响。鲍彤、丁子霖、刘晓波等一批六四遭遇残酷迫害的着名人物都是签署者。这封信不仅写给胡锦涛、吴邦国和温家宝,还写给国际奥委会、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世界各国关注人权的民主政府首脑、国际非政府人权组织、国际社会关注人权民主的体育界、商界、学术界、艺术界等各界人士。

四十名中国知识分子包括作家、记者、教授、学者,法律工作者,他们根据《奥林匹克宪章》:「以种族、宗教、政治、性别或其他理由,对某个国家或个人的任何形式的歧视,都与奥林匹克成员的身份不相容」。由此而来的奥运宗旨为「通过没有任何歧视、具有奥林匹克精神的体育活动来教育青年从而为建立一个和平的更美好的世界做出贡献」,提出北京二○○八的奥运口号:应改为「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同样的人权」,并针对「人权奥运」提出中共当局无法回避的八条具体建议.

这是六四大屠杀、大迫害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在当局认为最敏感时期发出的最勇敢最理性的声音,在国际社会共同关注○八奥运的时候,中国人自己也同样表现出义不容辞的担当,不仅会赢得支持,也会赢得尊敬。

国安、公安和中宣部要做什么?

「纸馅包子」事件发生后,公安、中宣部一起动手整肃新闻界,不但抓捕了新闻的责任人,还撤换了北京电视台的几级领导。

胡锦涛发表六。二五讲话之后,中宣部组织文章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不点名批谢滔,还口头传达:「胡总书记的讲话回答我们要搞的不是民主社会主义,而是科学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中宣部理论局局长内部报告,不仅批谢滔,还大批「民族虚无主义」(指袁伟时),批新自由主义思潮(指西山会议)。说还要继续组织批判。因为谢滔文章开头引了「三个代表」和胡锦涛的一些话,中宣部下了特别指示:「谢滔说的和党的理论根本不是一回事。」并做出规定:「以后写文章要引领导人讲话都要报批,个人不能引用。」

国安部一个副部长最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宣佈:「福特基金会属於境外敌对势力。」有消息说非政府组织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最近准备查封,理由是:「接受香港敌对势力乐施会资助,培训农民维权,反对政府。」院长温铁军身后多日已经出现便衣跟踪。温是着名智囊人物,还是新左派的代表。

奥运一周年倒计时,公安、国安、中宣部除了公开禁止收看境外电视、抵禦外国网络侵袭之外,内部活看来也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