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焱:也谈《读书》的问题

 

1996年前,《读书》的目标是搭台,搭一个知识分子公共交流的平台,编辑部只是搭台的,唱戏的是别人

人物周刊:有人把《读书》读者的流失归因于外部图景的变化:1980年代毕竟不复存在。在你看来,1990年代中后期盛行的三农问题、恐怖主义、金融危机这样相对专业的话题,可否继续延用《读书》1980年代坚持的文风?知识越来越细分,《读书》是否应该放弃类似相对专业的讨论?

王焱:过去10年,中国知识界处于分化重组的过程,观点各异,众说纷纭,各种争论层出不穷,1980年代那样以改革、开放、多元为共识的时代确实已经不复存在,“共识破裂”这是一个前提。但是把读者的流失简单归因于这个共识的破裂是不太负责任的。

1980年代,《读书》的目标读者是明确的,就是广义的知识分子。不论何种讨论,不同专业的知识分子,都要能看得懂。知识分子的平台上,相对专业的讨论,无论何时都是必须的,但不能说,《读书》讨论三农问题是为了给三农专家看的,杂志又不叫《三农研究》。还是要兼容并蓄,单纯地靠左派路径、经济主义、法制主义,或所谓的三农专家,都很难对问题有全面认识。一个知识分子的公共平台过于强调自己的观点和立场,也是不可取的。

人物周刊:学者的专业化、体系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大众文化的兴起。后者的蓬勃发展,是否使《读书》的式微成为必然?

王焱:1980年代,《读书》的着力点之一,是自己的定位,她不同于学术期刊,也不同于一般性的大众读物,她介于大众文化和学术刊物之间。大众文化和学术期刊之间并非简单的二元对立,非此即彼。她们之间有个莫大的可耕耘的过度地带,也是个莫大的市场份额。简单地说这一地带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没有任何可耕耘的空间和价值,是不严谨的。

举例说,《纽约书评》是给高级知识分子看的,但它的文风也很幽默、风趣,一般的知识分子也能看得懂的。它的定位,是建立在广义知识分子基本素养上的。广义知识分子的基本共识是有的,不能说全破坏了。当然,这一共识也需要培养的。进入近代以后,学科分化,知识越来越专业化体系化,但知识分子的共识应该是源远流长的。

人物周刊:如何评价1996年汪晖入职前后的《读书》,他的学者气质对《读书》可能的影响?

王焱:不严谨地说,1996年前,《读书》的目标是搭台,搭一个知识分子公共交流的平台,编辑部只是搭台的,唱戏的是别人。编辑部自己不要有强势的立场和观点来左右这个平台,如果你自己忙于唱戏,那和你调子不一样的,下次肯定就不来了。即使你再标榜自己是兼容并蓄的,但客观上,人家不来了。

不同意见、观点,很正常,编者是要替作者着想的。不是说,你的观点和我的不一样,我就不用,而是说,我作为编者,从作者的角度考虑,如何论述得更好,逻辑完善、语言生动等。没有偏见,他下次还来唱两段。特有主见,便不容易扮演公共平台的角色。如果你的倾向特别明显,那我何必到这来说一些你不爱听的话呢,我可以到别的杂志上去呀,不像1980年代那样,现在杂志那么多。

人物周刊:介入当代社会问题的讨论,势必产生尖锐、冷峻的论争,如何保持《读书》1980年代的那种优美、雍容的写作风格和编辑思路?这种风格,现在的《读书》是否已经丢失?

王焱:可能已经丢失了。分析问题时,不应该嬉皮、后现代,无所敬畏,也不应该总认为自己真理在手,而应该有适度的谦卑吧。具备了对知性和理性的敬畏,以及对知性和理性的局限的了解,自然而然地有了优雅之感,这本身也是知识分子的气质和特点。

评论任何事,都应该对其复杂性有所了解,知道其复杂性所在,就不会武断、专断,不容许别人的声音了。武断自然就排斥了复杂和其他可能性。

另一个能力,便是呈现复杂的能力,看台湾政论文章,把政客们那些内心的小九九,剖析得纤毫必现。讨论问题时,尽可能保持可读性,敏感于语言风格和人文趣味,不无原则逢迎,也不强加于人。

人物周刊:1988年,你离开《读书》后去社科院做专业研究,在你看来,《读书》由出版家或学问家操盘哪个更合适?

王焱:我的大体感受,相对编者而言,学者要独断一些。学者没有独断精神,他也就没办法做学问了。这个也有道理,那个也有道理,那我说什么。这就是所谓“片面的深刻”。

一开始做《读书》编辑,各路观点涌来,需要保持审视和距离,再互相比较,看得多了,发现武断是不可取的。即便揣摩之后,形成自己的观点,也应该足够谦卑,随时准备修正。像尼采说的,所谓视角主义,就是说你只是站在一个特定的视角上,而不可能站在全知的视角上,这样想来更不可能武断了。

武断的观点和立场,对《读书》这样的公共平台而言,是个非常大的损害。而文风,其实是思想的投射,武断的人很难写出谦逊的、优雅的、与人为善的文章的,就更难认可这样的风格了。

沈昌文:那时办《读书》真痛快

 

编辑部再三磨合,大体上有这么些共识:必须鼓励新见,更要发掘新见,但无论新见旧识,着眼点首先都是是否能在思想上促进中国的现代化,而不是其他;其次,《读书》不是学术性杂志,文章可读与否,是它的生命线。它是知识分子的高级休闲刊物,应当可供他们“卧读”,而不是同人的学术杂志

自嘲为“不良老年”的沈昌文先生,江湖人称“沈公”。老先生在出版界“厮混”了50年,用他的话说,“不是小数了,满够吹吹的。”自1980年调入三联,至1996年退休,这50年里倒有16年在编《读书》。

老先生风趣机敏,活得潇洒,76岁高龄打扮得像个二十啷当的小年轻,红T恤、八分裤,背只大大的双肩包。他笑嘻嘻说自己很忙的,天天要上网潜水,“新浪博客我都要看,方舟子跟人吵架我也很关心。”

可是最近有点烦。对于网络上有人称他为此次《读书》编辑部改组的幕后黑手,老人家很是郁闷。他说自己早已退休,只是一介老头儿,对于三联的事情,“他们(指现任领导)来问我,我就说说。他们问我好不好,无论什么事情,我都说好。假如他们想去哪里投颗原子弹,要问问我们这些退休老头的意见,我也会毫不犹豫说声‘好’。”

“我说过我看不懂现在的《读书》,早就不看了。但是换不换人是他们的事情,我这个老头退就退了,绝对不管身后之事。”

不管事不等于不发言不表明立场,大多数人吞吞吐吐,或者避而不谈的时候,老先生旗帜鲜明,“我挚诚竭力地拥护吴彬同志当选执行主编”,因为“她是创刊时就在的元老,是成熟又有能力的编辑”。至于汪晖,他也表示要为他说句公道话,“他是三联从外面延请的主编,一用11年,如果说因为《读书》不好看了,所以不用人家了,那么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才说这个事儿?不能把所有的问题都归到他身上。”

他很是为吴彬担心,因为“时代不同了,过去我们办刊,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现在很难了……慢慢来吧”。忽然又警醒起来,“哎呀,人家提醒我了,叫我不要评价吴彬,更不能表扬她,越是这样她越为难。”

总之,老先生觉得评说当下甚是为难且不是时候,“就说点过去的事儿吧,不然我们就不要谈了。”

这一谈,不得了,老先生连称痛快。

“你们凭什么办思想评论刊物啊,不是已经有《红旗》了吗?”

我是1980年调到三联编辑部的,当时《读书》已经创办一年了,但是并没有一个独立的编辑部。三联编辑部隶属人民出版社,《读书》的编辑工作就归在这个编辑部。

我并不想去,我会洋泾浜的英文,此外还会世界语、波兰语等四五种外文,都是自学的,我想去商务印书馆,搞外文出版。但是领导坚持让我去《读书》,因为我的党员身份,特别派我去,把关吧有点这个意思。

我那时是很听党的话的,绝对忠诚的。后来嘛,因为办刊常常被上峰批评,学滑了,学了些“跪着造反”的技巧。

《读书》两个字看着简单,其实非常不简单的。我虽然没有赶上创刊,但是因为就在一个楼里办公,并且就在一层楼里,前后我都清楚的。

它创刊于1979年4月,实际筹划工作是从1978年底开始的。1978年底,这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时刻,“十一届三中全会”就在这年11月召开。这次会议过后,思想界包括出版界空前活跃,那不是一阵春风吹来,简直是“刮”来。

回头看看创刊当时的组织安排,应当也是大手笔所为。《读书》创办时,是属于国家出版局政策研究室的,机构则放在人民出版社,出版名义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当时不是独立机构,仅有一名义而已)。这一来,出版界的各路英雄豪杰就自然集合在一起了。

陈翰伯为主牵头,他是时任出版局局长,相当于现在的新闻出版署署长。陈原任主编,但他的职务又是商务印书馆总编辑。这二位主要是遥领,对的,遥控领导。在当时,他们心情激动,思想热忱,关心时局,非常坚定地要做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

在他俩之下,史枚任执行副主编,冯亦代、倪子明是副主编,范用是个中灵魂人物,他当时担任人民出版社的副总编辑,分工负责这个部门。

1980年我去的时候,职务是编辑室主任,其后历任执行副主编、主编,名义上正式当家是在1986年后。

“以书为中心的思想评论刊物”,这是《读书》的办刊宗旨。我起初并不很知道这个宗旨的分量,无非是执行而已。有一天,听一位舆论界的领导人在嘟囔:“一家出版社,怎么办起思想评论杂志来了,那不已经有了《红旗》吗?”

这一下,我才怵然有觉。后来常有人批评我们,我主持工作之后,悄悄在思想后面加了“文化”二字,这是小聪明,不敢跟那些耿直的硬脑壳比,只是这两个字加上之后,哈哈,批评果然就少些了。

乔木同志给我们投稿

1983年前后,社会思潮有反复,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批自由化了。我们总被批评宣传马列不够云云,出版社内部因为压力,也有停刊或者改刊的说法,大伙儿为这愁得不得了。

当年夏天,上面突然要我去开一个会,说是传达胡乔木1983年7月29日在全国通俗政治理论读物评奖大会上的讲话。很奇怪,乔公开讲未久,忽而讲到了同通俗政治理论读物似乎关系不大的《读书》杂志。他说这个刊物“编得不错,我也喜欢看”。

他说《读书》存在的问题,主要是“不够名副其实”,没有“满足广大读者更多方面的需要”。接着又说:“《读书》月刊已经形成了它的固定的风格了,它有自己的读者范围,可能不宜改变或至少不宜作大的改变。”他希望仍然把《读书》杂志办下去,再另外办一个刊物,来满足另一些需要。看来,乔公已经知道有一种声音要停办或对它作“大的改变”,而他显然并不支持这意见。听到这里,我简直要跳起来——喔!这不解放了吗?

1987年某日,忽然收到“胡办”送来一信,其中有乔公写给我和董秀玉女士的亲笔信(秀玉女士当时大概还在香港工作,但她是一直担负《读书》的领导工作的)。我虽然在出版界混迹多年,到这时为止,却从未同部长以上的高干打过交道,更不会有高干知道我的名字。乔公在信中很客气地说,要给《读书》投一稿,是他为自己的新诗集《人比月光更美丽》写的后记,“如何是好,诸希裁夺”,云云。

于是我们复信表示欢迎,并对稿子提了一些意见。乔公全部采纳我们的意见,并说:“来信对一个投稿人的礼貌用语似越常规,以后希望平等相待,此不特没有平等就没有民主,彼此说话亦有许多不方便也。”

那个时候我已经经常性代表《读书》到上面做检查,某日趁着到上面汇报工作之时,顺便提及此事,并表明乔公对《读书》十分关怀,着实张扬了一下。哈哈,以后日子果然好过多了,没有人再嚷嚷《读书》不听话了。

我不时被叫到有关机关去做检讨时,心里免不了常常浮起一个念头:干吗还要搞什么“思想评论”呢?咱们不如专门去做些书刊评介得了。在老前辈们的主持下,总算没让我退缩。

那时候我一被批评,就会去找龚育之先生,他上个月刚刚辞世。他非常好,时任中央党校副校长,也当过中宣部副部长,是非常开明的党内专家。我有为难就找他,屡次向他请教。

他说,我来给《读书》写文章。他写的是毛主席的读书生活,写得太好了,又符合马列主义又思想解放,这些文章后来又专门集册出版了。

你永远不要对读者用“应当如何如何”的口气

《读书》的老前辈,列出名单有一大批,细说太繁。这里只先说两位“帅上之帅”——陈翰伯和陈原。

陈翰伯同我说事,常说的一句话是:我点头你就做,我摇头你甭干。凡事一弄清情况,他马上就yes or no,绝少拖延不决。这不是说他没有民主作风。《读书》1981年4月号上那篇《两周年告读者》,是他亲自执笔的。此老当时已贵为全国出版行业的最高行政主管,但还是40年代办报的那种亲历亲为作风,亲自为报刊写社论。他为写此文,找我谈了不止一次,了解情况,征求意见。后来写出初稿,再让我提意见。我当时为创刊号上那篇题为《读书无禁区》的文章,觉得压力太大,请他关注。他要我仔仔细细地说了情况,于是在文章中加了一大段态度鲜明的支持这篇文章的话。此后10多年,我不时诵习此文,深深觉得自己同前辈相比差距太大。十几年里,我为《读书》执笔的代表编辑部说话的文字可谓多矣,可哪一篇有过如此鲜明的态度!

陈翰伯老人同我讲的另一番话,也是我永远牢记的。

有一次,我为《读书》写了一点什么文字,拿去给陈老看。他看后找我去,慎重其事地对我说:沈昌文,你以后写东西能不能永远不要用这种口气:说读者“应当”如何如何。你知道,我们同读者是平等的,没权利教训读者“应当”做什么“不应当”做什么。你如果要在《读书》工作,请你以后永远不要对读者用“应当”这类字眼。

到《读书》前,我已有近30年的编辑出版工龄,可算已是老于“编辑”此道了。但是可怜见的,到了这时,我才懂得编辑对读者的正确态度应当如何。《读书》以后的许多做法,都是在陈老这番谈话的影响下产生出来的。

再说陈原先生,我做他的秘书多年,可以说那是我一生的出版学徒生涯中收获最多的一段,我称它为我的“研究生阶段”。照这说法,陈先生当然是我的“研究生导师”了。

陈原先生在《读书》提出种种纲领、主张,最后还要审定重要稿件。他为人温和,不如翰伯先生的峻急。但在关键问题上也绝不妥协。荒芜先生写了几首感时的旧诗在《读书》发表,在本单位遭到批评,说是这些诗反党反社会主义云云。单位甚至通过党委系统把简报转到了编辑部。这个批评文章发不发?编辑部里反复讨论,最后,陈原先生说了一句,“《读书》的性格,应当是容许发表各种不同意见,但不容许打棍子。”

《读书》的性格,经过这件大事,我们这些后辈又更加清楚了一些。办刊物时常要受命“回顾”或“检讨”,其时当然紧张万分,乃至惊慌失措,上海人的坏脾气“投五投六”至此毕露无遗。

两位老人总是劝我定下心来好好学习新近的党的文件,以及邓小平同志的有关文章。他们的想法很干脆:任何临时举措都是这些文件管着的。你学后觉得自己所做大关节不错,没有违悖以上文件的大精神,便不必慌乱。

那时办刊真痛快

《读书》创办之后,社会上找不到高学历的人才。所以,以我为首,都是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无门无派的、最普通的编辑人员而已。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什么立场都没有,什么声音都可以听得进去,自然什么人的文章都可以发。当然,这中间也肯定有把握和鉴赏,不能妄自菲薄。实际上,我们编辑部的几位女将是非常出色的。

我们的从业人员从未公开招聘,都是各方面推荐而得,内部掌握的标准,实际上惟有一条:好人家子弟。“好人家”也者,既不指红五类,也不指黑五类,只指家庭中文化素质较高,从而品德学识也略好,如斯而已。

吴彬女士在《读书》真正是开天辟地,进来的时间比我还早,可算是元老。她原来是工人,似乎是油漆工还是什么的,但是自学甚勤,尤稔文学。她是吴祖光的外甥女,她跟妈妈姓的,几乎算是在舅舅家长大的。从小那些作家什么的,她都很熟悉,都是叫着叔叔伯伯那么过来的。

她识大体,明全局,擅长“主外”。多少年《读书》的头条文章,不少由她组写。我常常厚着脸皮向她求教,也不怕在她面前出洋相。某年我赴美,与刘再复先生共席。刘先生谈及自己的研究,忽引诗一首,最后仿佛有“sang fei yi”3个音节。我当场问,“此为何指”,他指了一下桌上的鸡翅膀,说这就是。我从来于诗词之道极为贫乏,整句诗原就没听清,刘兄一指鸡翅膀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自把这3个音牢牢记住。归来向女才子吴彬请教这个“鸡翅膀”的故事。吴听后大笑,说这不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吗?

另一位是赵丽雅女士。她原是卡车司机,因喜读《读书》,在报刊著文评论,从而参加了编辑部行列。她办事不事声张,埋头苦干,特别能做“苦力”。张中行老人、金克木先生等等都引她为知音,非常信任她。

还有一位贾宝兰女士,是工农兵学员,专责经济部分,沉默寡言,认真工作,不事声张。

这3位,加上曾经在编辑部工作的董秀玉女士、杨丽华小姐,共称“《读书》五朵金花”,很有意思的。

其实不是我们几个有多大能耐,而是赶上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那些老头憋了那么久,一肚子的话说不完。做编辑有两个痛快,一个是约稿痛快,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名家大家都来支持;二个痛快,领导经常埋怨你,说你思想不解放,不像现在的当家人,常常要担心生产安全,哈哈。还有一个痛快是,从来不操心发行量和盈利问题。

“不能拿10亿人的语言开玩笑”

《读书》局面一打开,便面临一个思想性同学术性的矛盾问题。搞思想评论,不得不求助于学问家。因为有了学术底子,思想评论方有深度。有时限于语言环境,更不能不多关涉些学术。但是《读书》究竟不是学术刊物,“学术”这个差使我们没法全都包下来。要同“学术”挂钩,而又不能专门谈学术,难矣!

80年代是个新见迭出、佳作纷呈的时代。不管你谈不谈专门的学术,一个无可避免的问题是:新、奇、怪。这3个字当年出诸刘心武先生之口,标明有识之士对这问题的重视。但这一来,矛盾又来了。简单说,就是不少人觉得新、奇、怪的文章看不懂。

当时吴甲丰老人的反应最利害。他举了“机制”一词同我们再三讨论,认为太洋气。他当然精于洋文,也完全知道mechanism这词儿,可就是不习惯“机制”这劳什子。另一方面,《读书》周围年轻朋友越来越多,他们再三提出,过去一辈学人思路旧了,思维方式太老,要通过《读书》去改造他们。所有这些,对《读书》都是个严重挑战。乃至在编辑部,有时分歧也很利害。

我们开了些座谈会,听取意见,就我个人说,会上吕叔湘老人的话最让我心折。

“《读书》有《读书》的风格,这就不容易。很多杂志没有自己的风格。什么是《读书》的风格?正面说不好,可以从反面说,就是‘不庸俗’……可是‘不庸俗’要自然形成,不可立意求‘不庸俗’,那样就会矜持,就会刻意求工、求高、求深,就会流于晦涩。

“新不一定就不好,但也不一定就好。……比新不新更重要的是货色真不真。但是辨别货色真不真要有点经验,而认识新不新则毫不费力。因此不知不觉就以新为真了。当然,也有人认为凡新都假。

“编《读书》这样的刊物,要脑子里有一个general reader(翻成‘一般读者’有点词不达意,应是‘有相当文化修养的一般读者’)。要坚守两条原则:(1)不把料器当玉器,更不能把鱼眼睛当珠子;(2)不拿10亿人的共同语言开玩笑。否则就会走上‘同人刊物’的路子。同人刊物也要,一家之言嘛。但是不能代替为‘一般读者’服务的刊物。而况《读书》已经取得这样的地位。”

吕老真是认真,会上说了话,会后又寄来自己亲笔整理的信稿,因此我可以如上原样引用。打这以后,编辑部再三磨合,大体上有这么些共识:必须鼓励新见,更要发掘新见,但无论新见旧识,着眼点首先都是是否能在思想上促进中国的现代化,而不是其他;其次,《读书》不是学术性杂志,文章可读与否,是它的生命线。它是知识分子的高级休闲刊物,应当可供他们“卧读”,而不是同人的学术杂志。我甚至还这么说过,在这新潮迭出、佳见纷呈的年代,也许我们要修改一下“内容决定形式”这一老规矩。对当前《读书》来说,来稿如此丰富,因此选稿标准在不少情况下也许是“形式决定内容”。把形式上的可读放在第一位,是此时此地吸引读者的重要办法。这话给学者们听了当然不以为然,但在我辈文化商人说则可能是必要的!

总而言之,思想性和可读性,应是《读书》杂志始终不渝的目标。在这想法之下,我们后来发表了不少有新见而又写得好看的文章,例如赵一凡、钱满素、张宽、崔之元、汪晖、樊纲、刘军宁等学人的专论或通讯。无论新老学人,赞同或不赞同他们的观点,都觉得文章是如吕老所说,“不拿10亿人的共同语言开玩笑”的。

一说到吕叔湘老人,我就按捺不住,吕老关心《读书》的程度,真是我从未见过的。每期杂志一出,没几天,往往就会收到一信,谈他的意见。我知道他喜欢这杂志,但也有不少意见,特别在排校和语言上,认为杂志的毛病挺大。他对我的责备有时很严厉,特别是觉得我们办事不认真,编校把关不严,但鼓励也多。像1989年12月这样的信,几乎经常收到:

“12期断断续续翻看了大约一半文章,发现一些误植,另纸录呈。我总觉得误植太多总是《读书》的一个缺点,需要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改进。顺祝新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但他不只指出缺失,还不断表扬佳作,特别是积极表扬年轻人的文章,如1991年8月一信中说:“我最佩服的是樊纲写的《股份制度考》,与上期所登合看,使我这样的外行也明白了股份制度是怎么回事以及结合中国目前情况的利弊得失。不像有些文章,看下去似乎句句都懂,看完了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吕老最关心杂志上文章的可读性。有一次,他来信谈到文章中的“新名词”和“新句法”,他说,这些“一望而知不是汉语里固有的东西,而是从国外‘引进’的。既是从外国引进的,那就应该很容易翻成外文,可偏偏总是翻不过去。如果照字面硬翻,外国人看了也不懂。这就值得我们好好的想一想了。”

尽管如此,吕老还是大体肯定了《读书》上的文章。他在另一封信里又说:“这样的文章在《读书》里毕竟是少数,多数文章都还是鲜明生动,能让读者手不释卷的。”

他不大赞成用“代沟”来解释文章不可读的合理性。他说:“不同年龄的读者题材的兴趣可能有不同的倾向(其实也不尽然,在年轻人中爱好古典文史的也大有人在),至于在质量高低、文字优劣的鉴别上,顶多有些小出入,不会大相径庭。如果有一‘代沟’观念横亘胸中,那就在稿件取舍上难免会出现偏颇。希望您和秀玉同志再同编辑部诸位同志研究研究这个问题。”

吕老除了指正错失外,还告诉我不少学问上的门径,乃至改正我的信上的失误。有一次我不知为何用了“如何如何厉害”来形容事情的极致,他说:“‘利害’乃正体(广东语言可证),‘厉害’是folk etymology,只是因为鲁迅这样写了,很多人跟着写。”

在这样的老作家耐心扶植之下编一份杂志,你说有多幸福。何况,《读书》周围这样的作家何止一个两个,吕老以外,金克木、张中行、柯灵等等,还可举出许多。金克木先生对我的教诲,不如吕老的具体,但一读他在《读书》3周年时写的短文(刊《读书》1983年第1期140页),便可知他对我们的关注了。

不过我还要在这里说一句老实话,我们编《读书》的时候绝对不是完美主义者,有的时候,上面打招呼的文章,或者是什么局长的夫人、老爷子这这那那,想在我们这里风雅一下,我们抵挡不住,这样的任务文章也是要发的。怎么说呢,就好像你们做人物周刊,每期只要把封面做好了,就算可以了。不可能苛求每一篇都是佳作。

请一定要把汪晖写上

我们那个时候办刊,有很多优势。言路初开,那些大家名家,所谓“鸿儒”,呵呵,他们那样子也都不像鸿儒啊,生活拮据,也没什么社会地位。一有个刊物去找他们约稿子,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不过他们也都是有脾气的,也得对路子。

从《读书》站稳脚跟到成长发展,我个人以为,就内容来说,有3个特色给了我们很大帮助,这就是:专栏文章、海外学人文章和青年学子新论。

这三者似乎是不能分开的。专栏文章中,固然有黄裳、张中行、辛丰年、金克木、王蒙、吕叔湘、柏元、谷林等国内学者的论述,更有大量海外学者的作品,特别是董鼎山先生和亢泰先生,从一开始就给了我们很大帮助。而在创刊两三年后,国内派出留学的学者成长起来了。首先是张隆溪、赵一凡先生,然后刘小枫、李长声、丁泽多位,他们和不定期出国的陈平原、黄子平、葛剑雄、王晓明、吴岳添等,组成了一支坚强的作者队伍,成为《读书》的台柱。在这同时,海外的支持也一日多似一日,有标志性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在陈冠中先生帮助下,在台北出了繁体字版;另一件是高希均先生出资每期赠送北京的大学生1000本刊物。

在这里,列举大事和开列名单必然是挂一漏万的。我想说的只是,所有这些特色的形成,追本溯源,不能不提及一位著名的文化人——冯亦代先生。

在《读书》工作过的无论帅、将、兵,大多是搞政治宣传出身的,所熟的是有关宣传部门的人员,社会科学专家,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者。著名的文化人,举例说,钱锺书、金克木,大概都不是旧交。而只有冯老在这些方面知之极稔。主要是在他带领之下,我们才结识了这些老人。又正逢其时,这些大知识分子在“文革”劫难之余,极思有所作为。例如金克木先生,找他组稿之初,有人就曾提醒,他是不肯随便写作的,去了多半碰壁。哪知在冯老等人介绍之下,金老不但应允所请,而且每应允一文,往往寄来两至三篇,后来索性将所作一律寄给奔走联系的赵丽雅,凡《读书》来不及用的稿件,均可由她代转出去。追本思源,这些都出于冯老的最初引荐。

冯老又精于西文,因此很快通过他开辟了海外途径。首先响应的是他的旧识董鼎山先生。以后韩素音女士等,络绎不绝。最早让我们了解海外社会科学新思潮的重要的,是韩女士向我们推荐的《第三次浪潮》,由这才开始了对“后工业社会”的逐步了解。

冯亦代老人对《读书》的这种贡献,后来更惠及三联书店。1986年1月三联书店独立建制,要不是我们在此前若干年里编《读书》时受过冯老等众帅的耐心熏陶,深受启发,并蒙他们移交给我们一大批作者关系,相信凭我(即使连带上极为能干的董秀玉女士)是无法把它办成一个有如此文化品味的出版单位的。

我心中的重要作者肯定不止10个。刘心武,我印象最深了,他第一个写了关于第五代导演的文章,哇,那个时候我们都觉得真有意思的;辛丰年,他是很古怪的一个人,他是新四军老革命,本名叫严格,可是他喜欢音乐,离休之后,就取了浪漫的笔名,所谓“辛丰年”就是英文交响乐的译音。他是主动给我们投稿的,后来成了我们非常好的作者;张宽,是第一个在《读书》上介绍东方主义和西方汉学研究的,他写的那个文章还受到了中央表扬,呵呵。

还有一个人,你一定要写上,就是汪晖,他是很了不起啊,那个时候的文章真是很好。我们合作得很好,他不仅给我们写稿子,也参加我们编辑部的活动。哈哈,没想到后来写文章那么厉害,一下笔就洋洋几万字。

《读书》的前路,老实说我并不清楚,对于吴彬我也有担心,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我们当年的时候了——我们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现在只能慢慢来了。说实话,我很佩服她,毕竟是受命于危难之际。

至于我,我这个人真不是搞思想评论的人。所以我退休了,马上就参与办《万象》,它小众,影响没有那么大,思想性也弱些,那个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刊物。

(口述部分根据采访录音整理,经沈先生同意,其中部分内容摘引沈昌文“出于无能——忆《读书》”一文。 )

陈四益:几年前我就担心《读书》下滑

 

让人家懂是很难的,你要说得云山雾罩的很容易,因为说完了以后,人家也不知道你说什么

彼时,丁聪已是久负盛名的漫画家,陈四益却刚在《暸望》周刊做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编辑。为填充版面的不时之需,陈四益写了些短小的文言寓言,拿着华君武写的“介绍信”,敲响了“丁府”的小门,心下忐忑:丁聪在30年代就已成名的堂堂丁府,总该是比较“阔气”的吧?再怎么地,也该有个三室一厅吧?

结果他吃了一惊。房间逼仄,大间是丁聪岳母的卧室,小间则是丁聪夫妇的卧室兼书房兼画室。为了便于行走和工作,太太的那张折叠床,总是晚上打开,白天收起。书架上堆满了不说,地下、床边、桌上也到处是一堆堆的书山,无从落脚,一足不慎,怕会引起“山体滑坡”。

丁聪看了陈四益写的十几篇寓言,说,好,我画。

丁先生的“本事”

刚开始,陈四益写讽刺文章,丁聪画漫画,大家时常觉得跟丁聪合作的肯定是一个老头,而且写的是文言文,更应该是个老头了,所以都问丁先生,“跟你合作的那个老头是谁啊?”

丁聪先生自读书创刊后经常去“读书日”,即读书的编辑、作者和读者在一起闲聊、讨论选题之聚会。陈四益第一次参加“读书日”,丁聪便向他招手,让他过去坐定,而后才笑呵呵向大家介绍:这就是你们说的那个老头啊!

那时陈四益40出头,正当壮年。“1962年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1963年做了一年学生工作,1964年做了一年‘四清’,1965年教了一年书,还没教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运动太多了。等陈四益真的开始写东西的时候,已经40多了。丁聪比他大了22岁,而陈四益还在念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看了小丁的漫画。他们是两代人。但在陈四益看来,两人却一点隔阂都没有。

那时陈四益的主要工作还是编《瞭望》,副业给《读书》写专栏。有时临发稿了,丁先生会打电话催。陈四益写完后,有时给丁聪先生留下的时间就不多了,他就觉得特别抱歉。丁先生却从来都说,不急。

“丁先生的本事是,有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好画,但是到他手里他就能画出来。丁先生是上海人,我有时候说这个可能不好画,丁先生就慢悠悠地用上海腔说,我总归画得出来咯。”

陈四益拖着腔,惟妙惟肖地学着丁聪说话。

事实上,陈四益并非一早就给读书写专栏。他和丁聪合作的杂文与漫画,先是在《新观察》、《学习与研究》刊登,《支部生活》、《北京日报》也零星登过一些。这些都被当时的《读书》主编沈昌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陈四益的专栏一停掉,擅长与作者“谈情说爱”的沈昌文就找上门,把陈请到了《读书》编辑部。

“陈文丁画”始于《百喻图》。自1984年起,到1995年止,历时11年。1991年结集为《绘图新百喻》;1997年结集为《绘图双百喻》,至今又近10年。

10年前,丁聪先生以80高龄患肾疾住院,割去了半个肾。手术后身体依然很虚弱,却对陈四益说,再画10年。果然又画了10年。

“一直到去年,他又摔了一跤,骨折住院,就不能再画了。”“陈文丁画”结集再版之时,陈四益把样书送到医院。丁聪看了书后,说,这个画家画得真好。丁太太说,他画得好,你是不是应该向他学习啊?丁聪慢慢地说,来不及了。

“那一段时间他连自己画的画都不记得了。过了几天之后逐渐逐渐恢复了,他认出他的画来了。他就说,这怎么那么有意思啊?我说怎么了。他说,你看,那么多年前画的东西,跟现代的情况还是那么贴切。

“当时我就说,‘丁先生咱们再画10年。’因为我想他已经90岁了,再画10年就100岁了。丁聪却无声地笑了,没搭这个话。”

书出版了,代表了他们20多年来的默契,陈四益兴致勃勃地说,“为我们20余年的合作画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过了几天,丁太太打电话来,“丁先生说咯,没有句号。”

这次采访陈四益先生,除了谈及与丁聪的合作,也谈及了《读书》“换帅”之事。

让人读懂难,云山雾罩易

人物周刊:现在似乎有些人诟病《读书》上很多文章晦涩难读,请你作为一个老作者谈谈对这样的文风的看法。

陈四益:我总觉得做杂志,不是学术刊物,文字最好通俗晓畅为好。工作够累的了,完了以后,我就想看些稍微轻松一点,思想品位高的,现在是让大家看那些比工作还要累的文章。

说得让人家懂是很难的,你要说得云山雾罩的很容易,因为说完了以后,人家也不知道你说什么,也不会来找你辩论,但是你要说得人家懂,首先你要懂,你懂了之后不一定说得出来,你还要把你懂的东西用大家都能懂的话说出来,同时还要准确,还要让不是专家的人也有兴趣去了解,这个不容易。

人物周刊:可能有些重要的问题必须讨论。

陈四益:必须讨论的文章也要看起来很明白,你不能说我是研究学问的,我喜欢这种文章,所以你也必须看这个文章,这是不行的。《读书》面对的是广大爱好读书的人,不是只给专家看的。

《读书》太学究气了

人物周刊:你觉得沈昌文时期的《读书》,和汪晖时期的《读书》,其最大的不同,仅限于文章的晦涩与否?

陈四益:当然,现在从学术界来讲,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词语系统,这套系统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

汪晖他们谈了许多三农问题,也做了很多关注这方面的研究和调查报告,希望影响政府的政策,并引起一般读者的注意,这些都是他们的责任心,是他们关注国计民生的表现。但是你的这些责任是不是合适放在《读书》上做?国务院的研究室,农村政策研究室,也做这种研究性的报告。

《读书》也可以写三农问题,但是《读书》写三农问题不是这种写法,因为它面对一般的读者,一般的读者无法更改政策的东西,他们希望了解三农问题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到底原因是什么。但是要长篇累牍把专家的讨论登在上面,我觉得这不是《读书》要承担的责任。

人物周刊:和《书屋》、《书城》、《阅读》这类杂志相比呢?《读书》现在的特点是什么?

陈四益:和这类刊物比,《读书》就显得太学院气,太学究气了。我听到很多人跟我讲,说我原来每年都看《读书》,现在我不看了。我问为什么。说看不懂。

《读书》从沈昌文那时候开始,从三四万本到五六万本,最后到10多万本,订数是逐年上升的。后来《读书》的面貌改变了,几年前,我就有点担心《读书》的订数下滑,但是他们告诉我还在上升。我就不说话了。但是这一次我看到,好像今年订数急剧下滑,我猜测是逐年下滑的。

不要以“左”“右”简单概括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这一次《读书》更换主编?

陈四益:如果说《读书》的订数不断下滑,影响到成本,这个时候换主编,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作为主编,他既然办这个刊物,他必定有他自己的主张,如果说出版者的理念和主编的理念不能相合,那么主编被辞去这个职务,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不认为换一个主编,《读书》肯定会如何如何,要皆大欢喜也并不容易。究竟如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物周刊:主编的性格、喜好、学养等决定了杂志的性质,之所以出现现在这种局面,是不是因为沈昌文和汪晖,一个作为出版家,一个作为学者,他们关心的问题不同?也有人认为这一次换主编是学派之间的斗争,在你看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陈四益:学派要有自己的主张,有自己的理论体系,我们有什么学派啊?至于说什么“新左”,我对这个不大熟悉,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观点就算是“新左”,什么样的观点就算是“老右”。我看刊物就谈刊物,不会用简单的“左”“右”去概括。

汪晖时代的《读书》

 

“如果所有最重大最深刻的问题我们都不能去触及,这叫什么人文精神?那不是在把《读书》变成消费品吗?”

依照当事人的回忆,1996年,时任三联出版社总经理的董秀玉女士延请汪晖、黄平二人担任《读书》执行主编,最初只是想请他俩“过来帮帮忙”。这个忙一帮就是10多年。

由《读书》编辑部编辑的十年文选第一辑日前正式出版,这6本精选集涵盖了10年来他们在反思和推进改革、批判性思考全球化、推进亚洲讨论,以及搭建平台促成中国学者平等参与国际学术对话和思想讨论领域方面的工作。

尽管自今年端午节后,关于《读书》编辑部将要改组的说法就不胫而走,但汪晖、黄平两位掌门均在公众面前表示,这套精选集本意并非是为了告别的纪念。

最终的人事任命似乎令所有人都感到突然,远在美国的黄平甚至在电话里表示,自己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据说在三联内部,也有对于换人“程序是否合法”的质疑。

他们的风格和选择

对于这份老牌知识分子杂志的批评,甚至是漠然,早已有之。从汪晖、黄平二人此前的媒体访谈来看,两人对于批评之声也早有听闻。

“让我惊讶的是有关《读书》的说法就两句话:一是说不好读,二是说‘新左派’。”(汪晖谈《读书》:坚守思想空间,《北京青年报》2007年6月)

“晦涩这个问题出现的原因首先还是时代的问题。……我在编辑后记中也写过,甚至呼吁、抱怨过,一些稿子拿到手先丢下,丢下又拿上来,就是嫌文字不够好,让作者们不断改的时候也是很多的,甚至为此还得罪过一些作者。”(黄平:《读书》新的十年有新时代的烙印,《新京报》2007年6月)

两人均对批评做出了回应,汪晖的态度显然更为坚决,“消费主义文化创造了一种品位,它甚至会让学者们也用什么‘好读’或‘不好读’这样的不是标准的标准对思想讨论加以评断。”“如果所有最重大最深刻的问题我们都不能去触及,这叫什么人文精神?那不是在把《读书》变成消费品吗?” 这些铿锵的辩辞被北青报的编辑单独拎了出来,作为导读。

从《读书》十年精选集中,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汪晖、黄平时期《读书》风格的嬗变。老读者颇为熟稔的思想文化小品文渐渐稀少,沈昌文时代的知识分子高级休闲读物日渐显露出它的现实锋芒。

来自社会科学各领域的作者明显增多,他们为读者带来了关于社会问题、国际问题的讨论,也渐渐磨蚀了曾被津津乐道的“读书体”。可读、好读逐渐让位于值得读、应该读。

黄平在访问中坦诚地道出了编辑部平衡思想性与可读性时的棘手与矛盾,“有些文章也许很晦涩,但是这些问题本身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太重要了。比如关于东亚金融风暴的讨论,关于亚洲问题的讨论,关于苏东问题的讨论……我们到《读书》参与编辑工作的时候,发生了亚洲金融风暴,我们这里接着有了长江大洪水,到1990年代末期,下岗、三农、环境等问题越来越突出。从金融风暴一直到‘9·11’,全球化以这种形式来展开,有些问题本身是新的,作者要完全吃透了再消化,再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表达,是需要时间的。老实说,有些文章发表出来,不仅读者不满意,编者也不满意,可能作者也不满意。但是问题本身是重要的……”

遗憾的是读者没有机会去了解编辑的左右为难,他们看到的只是最后的选择,或许就是这种累积的“不满意”和不适应,渐渐消解了部分人心中的《读书》情结。

他们所展现的世界图景

不可否认的是汪晖和黄平以学者视野领航,将《读书》引领到了更开阔的疆域。

沈昌文先生出于生产安全,将“思想评论刊物”的原宗旨嵌入了“文化”二字,他个人更直言,“我真不是办思想刊物的料。”

而汪晖、黄平显然要比前任坚决得多,《读书》在这11年里,努力呈现出作为知识分子的思想言论平台的风貌,并且从社科各领域出击,介入现实。

有人做过一个不完全的统计,《读书》近10年来所涉及的现实话题如下:住房改革、户籍改革、政府机构改革、民工潮、新农村建设、农民负担、村民自治、农村制度以及乡镇企业发展等等。

除此之外,汪晖、黄平出于学者的敏感,对海外思潮的引进也加大了力度,哈贝马斯、哈耶克、福柯、德里达等一时成为频频亮相《读书》的贵宾。

十年精选集中的《读书:现场》一册则辑录了汪晖、黄平为中国学者国际化所做的工作,按照汪晖的说法,“我们希望创造一个空间,这个空间不但能够面对中国的特殊性,而且也能够面对当代世界的变化。”

10年来,他们邀请了许多国外学者为《读书》撰稿,也常常和国外学者一起座谈、讨论、对话、辩难。正因如此,许多外国学者到了中国往往愿意通过《读书》,来和中国知识分子见面。

制度探讨逐渐多于文化阐发,深入思考多于一般介绍。这样的《读书》的确已经不是当年吕叔湘先生所指的“general reader”所能消化的了。

此外,外界一再将汪晖的新左身份与《读书》的整体走向挂钩,虽然汪晖、黄平均表示《读书》决无某一派别的学术专卖店之嫌,然而在崔之元的《制度创新与第二次思想解放》、甘阳的《自由主义:贵族的还是平民的?》等文章发表之后,《读书》的新左标签似乎越粘越牢。

吴彬接棒之后的《读书》将往何处去?新媒体的冲击下,思想言论的平台在虚拟世界频频搭建起来,那里的表达或许更自由更彻底。一本思想文化类杂志在学术文化与大众文化的双重挤压下还有多大的生存空间?在选定了新的当家人之后,这个困局却是《读书》仍然要面对的。

江棋生:与“左派”过招,和谢老商榷

 

谢韬先生《民主社会主义与中国前途》一文公开发表之后,中国“左派”们“左”情汹汹,义愤填膺。他们在北京、上海和浙江等地轮番登场,口诛笔伐;一时间,在他们自办的网站上,讨谢檄文如云。

几个月来,我一直倾向于不必搭理这些毛时代的遗老遗少们。理由嘛,倒不是他们已被翻篇,成了秋后的蚂蚱,而是在我的心目中,他们的信誉度极低。“左派”们有个祖传的癖好,常常喜欢把别人说成是骗子。而我觉得,他们才更像是真正的骗子。有件事我一辈子都忘不了:40多年前,当我肚子饿得咕咕叫时,他们公然欺骗我说,台湾人民比你还饿呢,都成皮包骨了,正眼巴巴地盼着你长大后去解放他们呢!

一朝被人骗,十年厌“左派”。这一回,我母校的老校长、86岁高龄的谢老被他们万炮齐轰,我是真有点看不过去了。于是,我耐着性子仔细读了他们的批谢大字报。在这里,我首先想做的,是真诚地夸他们一句:他们虽然本性依旧未改,但也确实有了可喜的进步。比如说,谢老文中提到的两个基本事实——西欧民主社会主义的闪亮崛起和前苏联暴力社会主义的黯然消失,他们就没表示异议,没有学40多年前他们的前辈,脸不变色心不乱跳地把它们表述为:西欧民主社会主义的日薄西山和前苏联暴力社会主义的岿然不动。

然而,我接下去要说的话,“左派”们可就不爱听了;而谢老,也未必会轻易认同。因为我有一个基本看法,那就是:西欧民主社会主义的闪亮崛起雄辩地表明了马克思主义的失败;前苏联暴力社会主义的黯然消失无情坐实了马克思主义的溃败;中国公开放弃计划经济和偷偷摸摸搞私有化,局部凸显了马克思主义的衰败:“科学社会主义”(下文提及时不再加引号)明灯——朝鲜和古巴的硕果仅存,则有力指证了马克思主义的穷途末路。再加上北美、澳洲和东亚新资本主义不仅“垂而不死”、而且生机勃勃的事实,我的看法可用一句话概括:二十世纪是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曾经崛起并基本破产的世纪;二十一世纪则是它烟消云散、彻底歇菜的世纪。我想,如果“左派”们罔顾事实的本性发作的话,他们会把我的这句话改写为:二十世纪是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昂然崛起并深深扎根的世纪;二十一世纪则是它走向全世界胜利和资本主义被彻底埋葬的世纪。不过,从“资本主义的丧钟就要敲响了!”算起,“左派”们的梦呓还少吗?多这一句,又有何妨?

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自出炉至今,大体已有160来年了。不管人们对其评价如何,这个主义本身历来是被表述得清清楚楚的:被马克思慧眼选中的、天然地担当救世使命的无产阶级,(主要)通过暴力革命去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即劳动对资本的统治,消灭私有制和确立生产资料公有制,取缔使社会生产处于无政府状态的市场经济,实行使国民经济各部门按比例高速度发展的计划经济。

160多年的近现代史表明,被马恩最为看好的西欧无产阶级实在太不争气了。他们至今没有通过暴力手段成功夺取政权,建立科学社会主义国家。而西北欧由社会民主主义者掌权的国家,虽然有过彷徨,有过冲动,有过挣扎,但最终都没听马恩的忽悠,没有一家决意和平长入科学社会主义。自苏东巨变之后,那里更是“红潮涌动”,一根筋地维护宪政民主,拒绝一党专政;坚持私有制为主体,拒绝公有制为主体;钟情市场经济,拒绝计划经济。这些国家和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资本主义的区别,在于刻意通过二次分配增加普通民众的“实质自由”(借用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的提法),因此,称他们为实质自由资本主义国家,是比较贴切的。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在西欧的大失败,乃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我认为,马恩倘能再世,也只能徒呼奈何,而不会否认这一铁的事实。

在我看来,算得上告慰过马克思、恩格斯在天之灵的,当是俄国的列宁、斯大林和中国的毛泽东。列宁在落后的俄国发动暴力的十月革命,一举“跃过了”资本主义的“卡夫丁峡谷”,这不能说成是他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而他在俄国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实行生产资料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则正是科学社会主义题中应有之义。当然,列宁为了将马克思主义发展成列宁主义,的确给马克思主义加进了不少民粹主义的杂拌。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的结论:他搞的暴力社会主义,乃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同样,斯大林和毛泽东大体上都没有修正马克思主义,他们和列宁一样,不过是把马克思的主张付诸血腥的实践,从而开辟了一条奴役之路而已。

自赫鲁晓夫开始,苏联共产党人有所醒悟,通过政治上的逐步解冻背离马克思主义。到戈尔巴乔夫和叶利钦,则在民意的强大支持下,完成了对附体已一个世纪的马克思主义的祛除。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事件之一——苏东巨变,是苏联人和东欧人迷途知返,将马克思主义弃之如敝履,毅然决然地回归人类主流文明的划时代壮举,是马克思主义在前苏联和东欧折戟沉沙式惨败的历史见证。

20世纪70年代末,在拱掉了毛泽东钦定的接班人华国锋之后,邓小平开始执掌中共政权。面临严峻的现实困境,他不得不琢磨有限的制度变革,尝试局部背离社会主义。在尽人皆知的科学社会主义的几个本质特征或基本要素之中,他坚决保留无产阶级专政和公有制为主体;在摸着石头过了一段河之后,他决定拿计划经济开刀:实行经济市场化改革。由于邓没有胆量堂堂正正地批判和背离马克思主义,他只能找借口、放烟幕,赌一把地滑向修正主义。说来也真够为难他的,这位为科学社会主义奋斗了大半辈子的七旬老者,情急无奈之下,居然一张嘴说出一句不惜令天下人耻笑的昏话来:“什么是社会主义,我们并不清楚。”这意思是说,自1921年列宁派人带钱越境来到中国、秘密组建共产国际中国支部——中国共产党到1949年,中国共产党人为一个不清楚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瞎斗了28年;从1949年到1979年,又瞎搞了30年。事情如果的确是这样,那“最讲认真”的共产党人可真是渎职到家了!

好在邓小平的厚脸皮是出了名的,既然豁出去说了不清楚什么是社会主义,那么,将计划经济从社会主义中放逐也就有戏了。由于受到“左派”们据于马克思主义制高点发出的责难和阻击,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由邓小平主导、赵紫阳组织和推动的经济体制改革,是犹抱琵琶半遮脸地走过来的:从“计划经济”蹭到“有计划商品经济”和“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再到“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以及“国家调控市场,市场引导企业”。1989年六四大屠杀之后,以陈云为首的“左派”大举反扑,试图收复失地、逆转经济市场化趋势。他们连篇累牍地在主流媒体上发表文章,理直气壮地论证计划经济是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并誓言要与否定计划经济的资本主义复辟势力血战到底。不过,邓小平知道,他若不在有生之年拱掉计划经济,他的“改革大业”就会前功尽弃,彻底泡汤。1992年春,他干脆把琵琶扔掉,声色俱厉地亮明底牌,就是要搞市场经济。当然,他还辅之以典型的诡辩术,将具有本质区别的两个概念——计划和计划经济混为一谈,将虽有联系但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市场和市场经济混为一谈。慑于邓的余威,江泽民很快就顺服了。几个月之后,他在中共中央党校作报告,既违反党章又违反宪法地宣布,要在中国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应当公正地指出,少数“左派”并不买邓小平和江泽民的账,他们进行了悲壮的抵抗。北大有位经济学教授,因为“党中央”抛弃计划经济而羞愤难当,深感没脸见人而跳楼自尽。而刘国光、吴树青和喻权域等“左派”大腕们,则纷纷变脸转向,为邓小平局部背离马克思主义屈辱地背书。

江泽民正式执掌大权之后,打着“改革是社会主义的自我完善”的左灯,进一步向右拐去。他干的是蚕食宪法中规定的“公有制为主体”这一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10多年来,这种蚕食是鬼子进村型地,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每日每时地在进行;到胡锦涛上台5年后的今天,中国经济总体上已经接近私有化。也就是说,中国经济已经转轨到了一个临界点,即以公有制为主体转到以私有制为主体。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以“中国特色”为掩护,在局部背离科学社会主义的方向上不断迈出小碎步,事实上已经走得够远了。与中国毗邻的共产党国家——越南,则比中国走得更远。试问,这不是马克思主义在亚洲无可挽回的衰败,又是什么?

幸亏在这个地球上,还有两盏硕果仅存的科学社会主义明灯——朝鲜和古巴。我们在那里,还能清楚地看到科学社会主义全部完整的基本要素:无产阶级专政,单一公有制或公有制为主体,计划经济,按劳分配(实为按权分配)。不过,朝鲜早已沦为“极其孤立的国际乞儿”(何方先生语),民众食不果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古巴独裁者卡斯特罗,则已风烛残年、行将就木,这个国家的制度转轨,可以说指日可待。坦率地讲,我和“左派”们一样,承认朝鲜、古巴搞的是正宗嫡传马克思主义;同样坦率地讲,我和“左派”们又很不相同,他们认为这种马克思主义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而我则认为,它已然山穷水尽、奄奄一息矣。

遥想88年前的五四运动,国人泣血心诚,要把华夏5000年文明史上没有出现的“科学”和“民主”这两位先生请到中国来。然而,令人悲哀和痛楚的是,后来请来的科学社会主义,既没有科学,也没有民主。按理说,现在改行的市场经济,是比较科学的东西。但是,为什么反映贫富悬殊的中国基尼系数,直愣愣地越过0.45的国际公认警戒线,已然名列世界前茅?为什么教育、医疗、住房这“三座大山”重重地压在80%的国人身上?为什么中华大地腐败丛生、遍地贪官?为什么神州生态急剧劣变、大好河山危情四伏?……我认为,根本原因是掌权者继续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反对具有普世价值的多党民主。在这样的基本政治制度下,即使没有张维迎们的鼓吹和辩护,权力扭曲市场,有权者或明火执仗、或上下其手大搞不公正的私有化,也必将大行其道,岂是已被边缘化的“左派”们不着调的郎式呼喊所能阻遏的?在这样的基本政治制度下,受到合法伤害、侵害的工人、农民和其他群体,根本无权组织自己的工会、农会和其它独立社团,与权力资本家相抗衡和博弈。他们想要过上基尼系数只有0.25,社会公平、共同富裕和生态优良的北欧四国那样的生活,真是从何谈起!

在过去的100多年中,俄国人蛮横地抢走了中国大片美丽的国土,又居心叵测地把马克思主义这个坏东西输入中国,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基本上,我对俄国人不感冒。当代俄国人值得为之称道的,是他们终于在上个世纪80、90年代,看清了世界上的发达国家,搞的不是自由资本主义,就是实质自由资本主义,因而当机立断,改弦更张,从后极权主义和平长入当代资本主义。2006年10月,普京在德国答记者问时说:“我们正在建设一个与我们建设了几十年的社会完全不同的新社会。我们将尽力做到遵循现代文明世界原则和民主原则,保障我国公民的权利和自由。”我认为这一次,中国人才应该称他们一声“老大哥”,坚毅地步他们的后尘,义无反顾地变革一党专政加市场经济的现行模式,圆一圆百年共和法治之梦,进入宪政民主加市场经济的新社会中去。我坚信,这样的变革在中国的发生,权势集团可以挡得了一时,但挡不了久远。

前几天,我读到了马宾等17位“左派”写给胡锦涛的一封公开信。如果把马宾们没敢明说的东西捅破的话,他们的全部主张其实就是一句话:中共十七大必须刻不容缓地修改党章和提出修宪建议,将“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从党章和宪法中拿掉,坚决退回去搞朝鲜、古巴式的科学社会主义。我觉得,这些“左派”们有点昏了头。他们居然连下面的基本事实都拎不清:不要说中国的白领们对朝鲜无不嗤之以鼻,就是中国的蓝领们,又有几个是瞧得起朝鲜的呢?这些可爱的“左派”们还有点过于幼稚和矜妄。他们以为把信公开之后,会对胡温形成有效的精神逼宫: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他们忘了自己早已是过气的人了:以胡锦涛为代表、因邓小平理论而获利甚丰的权势集团,怎么会搭理他们,又怎么会采纳他们声声逆耳的“铮言”呢?我相信,十七大开过之后,马宾等先生可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涕泪横流,仰天长叹。

2007年7月27日于北京家中

许知远:中国人脆弱的自尊


故宫星巴克(资料图)

如果不是刻意寻找,我怀疑会错过这家全中国最著名的星巴克连锁店。它在一条长廊式的房间里佔据了一角,放著几把椅子,一个小伙子正在收钱,我闻到了不算浓郁的咖啡香。它的气质的确与故宫不协调,在长廊的大部分空间里,是每一个游客都熟悉的景象——旅游书籍、刺绣、唐装、旗袍——管理者心目中的中国特色,服务员小姐们表情漠然,当碰到非中国人面孔时,她们就热情地说出简单却流畅的英文,对后者的购买力充满信任。

那是一次速食式的游览。我已经有二十年没进入故宫了吧,几年前一些恋爱的夜晚,我沿著高大的城墙和护城河游荡。在时不时为身旁姑娘若隐若现的体香而分神之餘,我欣赏著静默的红墙,内心会在某个瞬间突然涌起一种难忘的情感——我的国家真伟大,竟创造出如此辉宏而富有美感的建筑,我会想起贝鲁奇的《末代皇帝》中的长镜头,那空旷的威严。

白天的景象不同了,我缺乏定力,总是被眼前晃来晃去的人群扰乱心绪。私人住宅变成了公共旅游场合,人们在这里行走、喧哗、发呆、争吵、困倦,当然最重要的行为是拍照。所有的美都蕴涵著权力和意识形态,我猜如今,除去开门之前与关门之后的故宫的工作人员,没人能再看到故宫最初的美和庄严了。

和我同行的是一位美国教授,一位有点过分敏感的犹太人。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谈起了犹太人仍旧强烈的身份焦虑,散落在世界各处、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们仍为自己的身份忧心忡忡,歷史上的一次羞辱与折磨可不那麼容易消除。

我下意识的寻找那家星巴克咖啡店。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它是一场争论的焦点。大约是1月中旬时,中央电视臺一位年轻的主持人在他的个人博客里上质疑了星巴克存在的合法性,并用煽情却并非符合实情的方式类比:星巴克是否有在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英国的白金汉宫等等世界文化瑰宝和奇跡里开分店的宏伟计划”。

它很快就演变了一场全国性事件、进而是一起国际性事件的原因可以理解。首先,它触及的最敏感的话题,伴随著经济实力的提升,中国人对自己身份的敏感性不是减弱了而是增强了,星巴克不再是一家咖啡店,而是外来势力的象徵;其次,它是在互联网开始这场争论的,互联网上最鼓励那种非黑即白的争吵,似乎打字的键盘之於肾上腺素紧密相联,而与头脑无关,於是关於这家星巴克为何会开在这里,故宫中商业经营环境的现状是什麼的基本事实,立刻被遮罩了,剩下的就是那个抽象、激烈的情绪——它是美国资本对于中国传统的蔑视;因为谈论中国变成了国际媒体持续热门的话题,中国正在抢占全世界的各种工作机会,消耗掉越来越多的资源,将有毒的食品出口到世界各地,持续不断的提高军费开支,还准备举办一次历史上最大规模的运动会,一个迅速成长壮大、却让人难以捉摸的中国正给全世界带来忧虑,所以这起内部事件迅速被放大成中国对待世界的新态度的反应——中国将更强硬的面对外部力量,变得更自信或者更傲慢;这位30岁的主持人芮成钢也很容易被视作新一代中国精英的代表,他是时髦的电视人,在耶鲁大学接受训练,说著流畅的英语,在全球各地旅行,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採访过世界300多位领导人,包括比尔?盖茨与比尔?克林顿,他在博客上发表看法——这被视作个人自由的极大解放,也是在专制政权无法控制的新自由,然后这个精英式的意见,得到了网路上的公眾的迅速回应,这种现象也可能被理解中国社会的新变化……

我认识芮成钢,也多少理解他的感受。如果你每天被那些“巴黎花园”、“格林小镇”、“为外交官为邻”的地產广告所包围,听到在CBD工作的同学们都变成“Jimmy”、“Amy”和“Scarlet”,我们领导人总是更愿意接受《纽约时报》、CBS的专访,在国际对话上听不太到中国的声音,很少有中国的作家、艺术家、知识份子得到世界性的承认,看到那个人仅仅因为肤色更白、鼻樑更高、眼睛更蓝,就得到更好的对待,你也会觉得郁闷,我们为什麼不能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同胞有更多的信心,我们拥有那么漫长的历史、创造出那么辉煌的过去,却有一颗急于取悦别人的心——似乎年龄和阅历没有给她带来镇定,而只是年华已逝的慌张……这时,你也期待能够做些什么,能够恢复这个国家的一些信心与尊严。

这种情绪在过去一百多年中纠缠着几代中国精英。一种流行、并大体正确的解释是,一直到19世纪末,中国人都认定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她不是国家而是天下,享有无上的中心感与优越感,直到19世纪后半叶的不断挫败,她才逐渐承认自己只是诸多国家的一员,她周边的世界也不尽是野蛮人。而且一种强加的屈辱感也到来了,20世纪初的两代知识精英们,试图给他的国民这样一种印象——我们的历史没什么成就可言,文化上的骄傲则是虚弱的,甚至连我们的种族都值得怀疑。

不同的社会阶层以不同的方式接受著这种新现实。精英们在技术、思想、制度、宗教层面上叹为观止,而对於普通人来说,他们则通过“洋火”、“洋布”、“铁路”来瞭解这陌生的力量——他们的力量更强大,甚至人也更高大。

但是,情绪的突变总是带来相应的后遗症。那种被压抑的自我中心和现实的自我怀疑,纠缠在了一起。这个国家像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个体一样,性格中有着惊人的忍耐能力,她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忍受着各种压迫和屈辱而不做任何抗议和调整,却经常在某一瞬间,突然爆发出郁积已久的愤怒,这种愤怒难以阻挡。从历代王朝的更替到义和团运动,似乎都遵循着类似的规律。那些昔日见到火车都感到胆怯的山东农民,摇身一变成为了自信“刀枪不入”的拳民。我搞不清楚这种性格突变性的原由,或许与我们一直以来培养人的方式有关。个人并不存在,他要依附于一个大家庭,或是听命于更高的权威,人们主要依靠外在的标准,而不是内心准则,或是超越世俗生活的标准来评判自己的行为。这就像没有中间基准的钟摆,它可能突然从一端摆到了另一端,它太受外界变化的左右。中国的情绪的钟摆,很容易从自我中心一端,摆到了自卑,又从自卑摆回了自大,但就本质而言,这两者是一致的——它们都不是真实的自己,都依赖于外界对于的看法。这就像我在1999年参加的那次反美示威活动,我看到了那么年轻人向美国大使馆投掷了石块、骂出了脏话,但我也知道他们的中很大一批深深刻渴望获得赴美签证,他们对美国的态度远不像他的行为表达的那样。或是上海人在三年前抗议日本的游行,在这座深深崇日的城市,青年们砸了日本餐厅、日本车——绝大部分是他们中国的同胞的财产。那种躲藏在群体中的勇敢,那种一时兴起式的愤怒,像是一场演员自己都不相信的戏剧。

这种情绪延续到这场关于星巴克的争论中。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是,除去躲在荧光屏后的网民们不分青红皂白的呐喊,还有连发起人本身最想依靠的力量,征集300位全球重要人物的响应,不停在英文媒体上发出类似的声音。你在抱怨星巴克破坏你的传统遗产,把故宫的角落变成了“租借”,但同时你想依赖的仲裁力量,却同样是外来的力量。

游览故宫的最大的发现,不是这家咖啡店,而是那些太和殿、养心殿上的英文指示铜牌,它都是美国运通公司所制作,明晃晃的真显眼。但是,如果不是运通公司出资,这指示牌会存在吗?在短暂的散步里,一个小姑娘还硬拉着我们进入一家画室,她或许认定我的犹太朋友会购买他们的藏品。我还记得在互联网上看到的那些照片,故宫里总是举办“大清开国艳后展”、“宫女真实生活展”、“清代太监真实生活展”这样的展览。上海的一位教授发现,重印的《四库全书》就是打故宫牌的,还包括盖上乾隆皇帝的御璽。一些“金书”、“金画”、“稀世珍宝”的广告,也都或明或暗显示它们与故宫的关係,或称仿自故宫珍藏、皇家秘宝,或称得到故宫特许,限量编号。

至于其他不是星巴克的饮料店,则是闹轰轰的,像中国绝大部分旅游景点一样,拥挤、吵闹、不够整洁。我突然想起了山东曲阜的经历,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位孔子第76或74代传人在出卖字画,一位76代的妇女还给我算了一卦,至于以孔子名义制作的质量低下的纪念品,所有的小餐厅都以孔府命名,它也是招商引资的重要依据。

故宫中的星巴克与其说是跨国资本对本地不尊重,不如说是中国自身过度商业化的结果。在中国公众的这种情绪背后,则是我们对自身的深深不满,我们对自己的破坏比任何外来者都多,但是我们又不敢于面对这一切,而试图寻找一个明确的替罪羊。而在另一方面,这个简单的争吵蕴涵的莫名其妙的义愤,那种对民族自尊的过分敏感,则同样是对自己现状的深深失望——我们为何还未赢得足够的尊敬。

一个国家像一个人一样,她赢得尊敬的方式,不再于她生产了多少物质,而在于她是否遵循某种的准则,是否具有胸怀,是否为世界贡献了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是否启发了世界不同的思想方式……很不幸,在这些方面,中国对于世界的所做贡献仍乏善可陈。

如果年轻一代精英们,想与往昔的几代人,致力于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致力于建设一个好社会。那么他首先要做的是认清我们的国家的真实情况,诚实的面对这一切,而不是将目前的困境寻找到一个简单的借口;其次,真正的精英要像警惕权力一样,警惕公众的情绪,他们两者都经常滑向极端;而且,精英不仅应该只知道什么不对,更应该探究什么是可能的,他要寻找最适合这个国家、这块土地的叙述语言、工作方法。所有思想上、技术上、艺术上、制度上的创造力,都来自于一种既包容一切的开放性,和同时坚持诚实的面对自己内心召唤的态度,这两种力量的结合。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圆明园,这个中国人典型的民族骄傲,曾是万国之园,里面遍布着来自欧洲、阿拉伯各地风格的建筑。为一杯咖啡而显得义愤填膺,显得我们是一个心智上多么不成熟的国家。

7月中旬时,星巴克最终离开了故宫,一个经常被忽略的事实,是故宫博物院将其邀请来的,而如今又是它以大修为借口,提前结束了合约——我们的承诺是如此经受不了考验。

余 杰: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

 

在山西黑窑奴隶童工事件激起的震惊和愤怒中,我忽然听到盲人音乐家周云蓬吟唱的《中国孩子》,心灵被一种巨大的悲怆所击中。像要窒息一般,半天喘不过气来。

歌词是这样写的,歌可以在网络上用谷歌搜索来听听:

不要做克拉玛依的孩子,火烧痛皮肤让亲娘心焦
不要做沙兰镇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着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吸毒的妈妈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的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爸爸变成了一筐煤,你别再想见到他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饿极了他们会把你吃掉
还不如旷野中的老山羊,为保护小羊而目露凶光
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是些怯懦的人
为证明他们的铁石心肠,死到临头让领导先走……

这首歌中讲述的都是一些真实的事件: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八日,克拉玛依一座礼堂发生大火,主持人让领导先走,造成二百八十八名学生活活烧死的惨剧,事后新疆的封疆大吏依然稳坐宝座;二零零五年六月十日,东北沙兰镇爆发洪水,由于领导的渎职,活活淹死学生八十八人,此后无人为之负责;二零零三年六月十日,成都三岁小女孩李思怡被母亲关在家中,母亲是吸毒女,外出觅食,被警察羁留,李思怡的母亲告知警察,家中有无人照料的三岁小女,请求警察帮助,警察不理,小女孩在家中被活活饿死。而河南农民为摆脱贫困被迫卖血,造成艾滋病泛滥,殃及孩童,有的家庭全家死绝;山西矿难频频发生,矿工死伤惨重,矿主封锁消息,抛尸远方……这就更是众所周知的中国人生活的“常态”了。

山西洪洞县的童奴事件,绝对不是一个空前绝后的“顶峰”。我相信,还有更可怕的惨剧正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着。这样的国度,有什么资格宣称“和谐社会”与“大国崛起”呢?我们整日过着麻木不仁的生活,早已忘记了自己其实生活在奴隶社会。只有这些孩子脆弱无助的生命,才唤醒我们,让我们认识到:我们生活的其实不是人间!

古人说,天地不仁,杀人如草不闻声。其实,孩子们的悲剧与天地何干?戕害他们的力量,不仅是父母的怯懦,不仅是领导的无耻,不仅是老板的贪婪,乃是一种制度性的罪恶,乃是一个黑帮化的政府的集体犯罪。

孩子们还来不及哭泣就离开了。我们的孩子就在其中。为人父母者,谁能无动于衷呢?不要做中国人的孩子,这不是一句“政治不正确的”、不爱国的偏激之语。差不多同时,胡锦涛访问回归十年的香港特区。香港的一群孩子,花团锦簇地围绕在党国元首的周围,与那些黑窑里的同龄人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也许就是“一国两制”的区别吧。

然而,我又发现,这些香港的孩子,也像内地的孩一样,在媒体面前,学会了自如装出成人的笑容,脱口而出说出忠党爱国的套话。那一刻,我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该先拯救孩子,还是先拯救我们自己。

──《观察》首发

齐家贞:关注非洲妇女就是关注我们自己——参加国际笔会第七十三届年会感想

 

今年是国际笔会的非洲年。

第七十三届年会于七月五号至十二号在北非塞内加尔首都达卡举行,超过七十个国家近两百位代表参加了会议。这是国际笔会自一九二一年建立以来,第二次在非洲召开年会,第一次已是四十年前。

我既没想到作为塞内加尔首都的达卡是这样的破败,连国际机场也未必比今日中国的乡政府好,更没想到在这样贫穷的地方,居然有个叫曼丽敦的总统行宫如此的高雅堂皇,它与周围环境完全格格不入。每次大巴士把我们从居住的洛杰旅馆经过破烂的第三世界进入令人眼睛一亮的天堂,就感到叫花子胸前挂了块金怀表,太别扭,很不舒服。

独立中文笔会共有八名会员参加,四男四女(张裕、杨炼、阿海、王锴、廖天琪、蔡咏梅,高瑜和我),我年龄最大,写作资历最浅,入会时间最短,走的路程最长──澳亚欧非四大洲,但收获是大的。特别是不到两天,曼丽敦总统行宫的西餐厅就把好几个会员击倒,头晕、泻肚、发烧,连最年轻的阿海都顶不住了,而我居然没事,内里那份得意也是大的。

会议开始,全体起立,大家为这一年里逝世的笔会成员致哀,独立中文笔会的杨川也在其中。在发给我们的材料里,一长串本年度获得各种国际荣誉奖项的名单里,高瑜榜上有名。

八天大会,前七天两次召开了妇女写作者分组会议,作专题发言和讨论。最后一天是妇女作家会,好些新面孔从非洲各国前来加入。安排的发言人大多是非洲女作家,非洲年由此得以凸显。

经竭力争取,廖天琪和蔡咏梅在分组会上获得发言机会。廖天琪从介绍我和高瑜俩人先后在中国坐牢共十七年,讲到中文笔会会长刘晓波长期被政府严密监视,数次拒发护照禁止他出国,以及阻止本会理事赵达功出境,致使他无法参加这次会议。廖天琪还提到不少因言获罪正在坐牢的作家,恳请大家关注中国作家的现状。紧接着,蔡咏梅用电脑画面讲述了自由之魂林昭的事迹,进而提到与之相关的卢雪松和女作家小乔、西藏的唯色等当前的困难处境。她俩出色的英语演讲,引起与会者极大的兴趣,纷纷索要有关林昭的资料。

这次唯一一个从大陆来,数次获得国际新闻勇气奖的高瑜,在监狱作家委员会分组讨论时发言,由张裕翻译。高瑜讲到大陆的军队首脑提出了“军队要捍卫国家文化安全”,即他们将在保护国家安全的名义下,用枪对付笔,期望大家注意中共高层的这个新动向。

数年来,独立中文笔会的会员们满腔热情、不遗余力地在国际笔会的各级会议上,以不同的方式向世界大声疾呼,在揭露中共政府扼杀言论自由,和捍卫中国作家的基本权益方面做出了贡献。这次在狱中作家委员会召开的分会上,师涛的一首诗“六月”被翻译成英文印发给与会者,他们在会上用英文朗诵后,又请高瑜用中文朗诵,虽然听不懂,但心里的感动刻在他们的脸上。监狱作家委员会还决定从明年六月到十二月,搞个“北京奥运和言论自由新闻聚焦”活动,利用北京奥运的契机促进中国的言论自由。事实说明大家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中共政府的每一点退让,都是国内外各种力量团结一致、奋力拼搏、啼血呐喊换来的,它绝非是沉默的结果。

妇女是一个特定的群体,女作家记录、展示这个特定群体的生活。这次在非洲召开的国际笔会年会,我主要参加妇女作家委员会组织的主题为“妇女与文学──旅途”的发言和讨论。

我开了眼界(当然,不少发言是在我回家以后读了材料才理解的)。

且不提战火中的伊拉克、阿富汗妇女的灾难──妇女作家当然不能幸免──光就非洲土地上那些长期存在的种族仇恨引起的野蛮屠杀,那些无处不在的贫穷落后──百分之九十的非洲人生活在没有电力的世界里,和大量只能讲话不能读写的睁眼瞎女人,特别是代代承袭的文化和宗教偏见的压迫……

几内亚代表蔻曼秀发言的开场白讲到:文学使口语跃进成写作。从只有男人写作到女人也参与写作,女人依然受到歧视。事实上,那些身居高位的男性,对于女人写作极其愤怒,文化偏见使他们恶意地否定妇女,妇女继续在地狱般鬼怪幽灵的环境里被窒息被蔑视,我们只有站起来强有力地动摇男性的权位……

这样,其她人提到的事实就不难理解了:一个男人可以合法地娶四个女人、丈夫烧掉老婆写的书、老公做爱时放胡椒粉……连大学讲师兼作家的职业女性,大学里,她走路抬头挺胸,在家,她只能低眉敛目。她得要撒谎“我去市场买菜给全家煮好汤”,才能躲进办公室里写点东西。妇女在外面不能露脸、不允许讲话、不准笑,她们内心的苦难惧怕讲出来,她们的权利被剥夺殆尽。

非洲妇女的处境不比中国妇女好,在诸多方面甚至更差。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过去的做法有些偏颇,有所缺失。

我们在不自觉地自私。至少我自己。

过去,每次开会,我都是绞尽脑汁争取发言,内容无一例外,我们中国的现状多糟,我们中国作家的苦难多深,我们最重要,我们应当首先被考虑,我们急需帮助,我们我们我们……当然,这些都是真话,我们自己不讲出来中共会帮我们讲?自助者天助,首先要靠我们自己。

可是,如果我们的眼睛只看着自己,如果我们的心,只装着自己,在此同时,我们忘记了他人,那就不妥当了。

我们忘记关注处境或许比我们好但也有不幸的他人;我们忘记关注处境同样困难甚至更为困难的其它国家和地区的作家们;我们忘记了自己也应该挺身而出,像大家声援我们一样毫无保留地去声援别人。

如果每个国家的笔会都只看到自己的苦难,而无视别人的苦难,如果每个别国的会员都只关心自己笔会的问题,而对别人的问题作壁上观,如果没有那些生活在民主国家已经充分享有自由民主人权的作家们──他们往往冲打在最前面──对所有没有思想言论出版自由的作家们的真诚关怀、全力以赴参与捍卫他人权益的活动,国际笔会监狱作家委员会能作出“北京奥运和言论自由新闻聚焦”活动的决定吗?国际笔会流亡作家委员会能给这些流亡在海外的中国作家一席之地吗?不一定!纵然作出了某些书面决定,它能使大多数笔会接受并且积极投入吗?我看未必。

所以,国际笔会旗下所有的笔会是一个整体,我们在争取和保卫中国作家、包括妇女作家的言论自由权利的同时,我们在为争取释放关在中国监狱里的作家包括妇女作家的同时,不忘关注别国作家和妇女作家的处境,不忘支援正在挣扎之中也是因言获罪被关在大牢里的其他国家的男女作家,我们也应当积极参与抗议土耳其和俄罗斯谋杀作家记者的活动,我们应当与大家一起发出一个声音,反对世界上一切侵害言论自由的恶行。

只要还有一个女孩不能上学读书,只要有一个妇人还是睁眼瞎,只要有一个妇女在男人的蹂躏下过日子,无论她是什么肤色,无论她生活在哪个洲,哪一个国家,都是我们共同的耻辱,我们都有不可推卸的帮助她们的责任。没有她们的解脱,就没有我们自己的解脱。

非洲妇女的处境最差,我们当然应该强调非洲妇女作家是大家关注的重点。

关注非洲妇女就是关注我们自己。

[书籍下载]即将到来的中美冲突

 

作者:Richard Bernstein

内容简介:

中美两国看起来终究会发生冲突。虽然两国之间偶尔还是有一些亲善的举动,但是事实上,喧腾一时的「战略夥伴」关系已成往事。自从二十五年前尼克森总统历史性的北京之行至今,此刻的中美关系处於最积极地想要成为亚洲的主宰力量,美国的政策犹疑不定也是一大因素,美国一方面想要改善中国持续违反人权的行为,一方面又受限於其他考虑。

本书作者白礼博和孟儒都曾经是美国媒体派驻中国的特派员,以及派驻亚洲的分社主任。他们以翔实锐利的笔触,检视中国把美国定位为敌人的举动;北京对美国国力的看法转变;收回香港对中国所具有的重大功用;中国在军力上的成长;中国对台湾和南中国海的立场;中国销售武器给美国敌人的行为;中国取得科技的手段;中国企图影响美国政策的努力等等。

请点这里直接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