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书情]时代转移:大势、人物与言说

  广州书情

  近两年间,许倬云先生已有多部著作与内地读者见面,这当中除了《求古编》、《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汉代农业》、《万古江河》等运思精严的学术专著外,还有一个通俗浅近的“从历史看××”系列。如果说《从历史看管理》、《从历史看领导》等更适合政商人士阅读的话,新近推出的《从历史看时代转移》就很能刺激普通读书人的想象力了。所谓时代转移,不就是社会转型么,而社会转型不正是一班知识分子念兹在兹的事情么?今时今日虽已很少再说“古已有之”了,但回望历史仍能成就今人胸中之丘壑,以使我们对现在和将来有所认识和期待。《从历史看时代转移》一书分析了影响时代转移的几个因素,其实也就是几种史观,如英雄史观、政治史观、经济史观、社会和文化史观等等,而服膺系统论的许倬云当然秉持的是“综合史观”,即各种因素交相作用,乃有某种历史局面的出现。这种观点也许会被指为取巧或者虚无——每种因素都起作用和每种因素都不起作用有何区别?其实,历史或曰时代的演进确乎非常复杂,后人本不能指望对照当下“缺啥补啥”的。读史学史,首在培养一种谨慎谦逊的情怀,至于获取“实操锦囊”则是等而次之的事情。

  许倬云论史,颇具纵横捭阖之气,加之这样的“纵论”仅“观其大略”而无须脚注,就更是一论而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了。在许倬云看来,中国人素具天下观念,“没有清楚的边界,也不能仅由政治权力界定”,因此中国的历史对于我们面临的未来普世秩序应有参考价值;而“在未来的世界秩序,人权观念应是社会价值的主要成分,则未来的知识分子也应有相当的淑世情怀,庶几可以将科技知识为人类社会谋求公平与普遍的福祉。就这一角度言,中国文化圈内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也应有值得注意之处”。需要辩正的是,在中国大陆还没有完成基本社会转型的形势下,无论是中国历史还是中国文化圈知识分子的使命感所具有的价值都是针对欧美文明而言的,中国人现在还不能“与国际接轨”而谈“超越”,因此还是让我们把目光投向时代转移中的风云人物吧。比如万里。

  万里是推动农村改革的重头人物,著名的“小岗试验”就发生在他任安徽省委书记期间,而民间更有“要吃米,找万里”之说。值得一提的是,《风云万里》一书“既不是报告文学,也不是人物传记”,“不是万里写的万里,也不是作家写的万里,而是记者写的万里;不是今天写的昨天,而是昨天写的昨天”。作者张广友原是新华社记者。当“四人帮”1976年初发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之时,他以记者身份被派往铁道部“蹲点”,与时任铁道部长的万里相识。在往后近20年的时间,无论是在安徽还是在北京,他继续同万里保持经常的接触,耳闻目睹乃至亲身经历了许多的事情。他的采访本上记录着大量关于万里深入基层调查研究的情况,在内部会议上研究问题的讲话,还有和记者个人的交谈,以及为宣传所作的报道指示。这些发言、谈话、指示,许多内容极有价值,只是当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能够写出来进行公开报道,有些虽然写出来了,因万里不让宣传个人而被删节或未予发表。现在将其公之于众(据说前些年曾出版过,但很快便销售一空),可以让人们从某一特定视角重温那段历史。只是抚今追昔,不免让人无限感慨:现在的农村已然不是万里时代“希望的田野”了,沉重的“三农问题”压得农民喘不过气来。这或许也是转型的阵痛?

  尽管“三农问题”还只是“中国问题”之一,但似乎并不妨碍人们高论“大国崛起”。“崛起论”肇始于2003年底国家领导人的一次演讲,说中国选择的是“和平崛起的发展道路”。去年底电视纪录片《大国崛起》的播出则使得“崛起”成为时髦话题。《崛起》一书的编者并未明言是针对于此的,但选在此时推出还是不免让人产生一些联想。本书探讨的是“中国未来10年经济发展的两种可能”,诸多“全球一流经济学家”就此展开了“观点交锋”。何以崛起只谈经济?因为“崛起的基础和基本动力是经济增长,是社会生产力的提高”,正如美国经济学家保罗·克鲁格曼所说,“生产力什么都不是,但是在长期它几乎什么都是”。听听这些经济学家对中国核心问题的剖析,对于转型时代的我们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一月书情]2006年的最后一批书

《五月花号:关于勇气、社群和战争的故事》,(美)纳撒尼尔·
菲尔布里克著,李玉瑶、胡雅倩译,新星出版社2006年12月版,29.80元。

  上海书情

  从宣传的角度来看,12月份出生的书是不幸的。等它上架已是新年,报纸忙于年度盘点,随后就是农历春节,报纸版面严重压缩,书评版一般都被省略。春节之后,它又像隔夜的茶,不管是清香型还是浓郁型,在编辑眼中看来都有些过时,不如新年的书更具时效性。在年度图书盘点上,它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在对2006年阅读状况进行回顾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把彼得·沃森的《20世纪思想史》列入其中,但一看版权页是2005年12月,只能遗憾地把它拿出。可是在2005年,除了这本书的中文译者和责任编辑,恐怕没有多少中国读者来得及见到这本书。所以,我在这里先着重介绍2006年12月出版的新书。

  1620年,102名乘客从英格兰的普利茅斯登上“五月花号”,驶向遥远的“新世界”。将近400年后的今天,美国每10人就有1人是“五月花”乘客的后裔,总共约3500万人。2006年,至少有三艘“五月花号”驶向中国,布莱福特的《“五月花号公约”签订始末》(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希尔顿的《五月花号:一次改变世界的航行》(华夏出版社,2006年9月)和菲尔布里克的《五月花号:关于勇气、社群和战争的故事》。布莱福特是这次航行的关键人物,他领衔签署了“五月花号公约”。更重要的是,布莱福特之与“五月花号”正如麦迪逊之与制宪会议。在美国历史上,几乎每次重大事件都会有一个兼职记录员挺身而出,在百忙之中记下转瞬即逝的瞬间,让它们在历史中永存。《“五月花号”签订始末》就是布莱福特的《普利茅斯垦殖记》节选本,记录了一个当事者的所见所闻,而《五月花号:一次改变世界的航行》则是一个后来者眼中的“五月花号”。相比之下,菲尔布里克将视线拉得更长,他讲述了从“五月花号”到“海上花号”的历史。1676年,180名美洲土著乘“海上花号”从新英格兰驶向加勒比海。这次航行与“菲利普王战争”有关,而这次战争的一方是当年与布莱福特签订条约的土著首领的儿子,另一方是“五月花号”乘客的儿子。从1620年到1676年,“五月花号”如何抵达美洲,这些外来者如何与当地土著来往,以及土著为何乘船远去,是《五月花号:关于勇气、社群和战争的故事》的主要内容。

  上海译文出版社风头正健,2007年1月桑塔格文集也随着剧本《床上的爱丽斯》的出版即将结束。但是更多的文集正在陆续推出,比如戴维·洛奇文集、纳博科夫文集。这两种文集此前分别由作家出版社和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此次重新推出。戴维·洛奇的《小世界》是重译,我一口气把它读完,感觉比以前那个译本顺畅多了,于是把其他作品找来。纳博科夫的《普宁》与时代文艺出版社是同一个译本,都是由梅绍武先生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喜欢请陆智昌先生做装帧设计,我也一向喜欢他的风格。可是,看到《小世界》和《普宁》的封面都出现飞机模样的图案,我不免有些不满。封面设计越来越自我重复了,《小世界》出现飞机还可以理解,里面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学者,按照这个逻辑,《普宁》的封面至少也应该换成普宁在开篇乘坐的火车呀!

  2006年12月,还有帕慕克的《白色城堡》(上海人民出版社)。新科诺贝尔状元帕慕克用不着我来多嘴,此前在报纸上看过这本小说的片段,我很是景仰。但更让我“景仰”的是,出版社能把一本不到10万字的小说做成一本20元的书。我有一个怪僻,就是不买行距太松的书,不过这本除外,因为我是在网上购买,无法得知庐山真面目。按照《白色城堡》1万字/2元的定价比例,35元的《五月花号:关于勇气、社群和战争的故事》可以定价59元,28元的《小世界》可以定价66元,22元的《普宁》可以定价35元,38元的《印刷书的诞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可以定价77.8元。《印刷书的诞生》是由法国年鉴学派学者费夫贺和印刷史学者马尔坦合作而成,讲述了从造纸术到印刷术再到印刷书的历史,其中一节是“从人文主义印刷商到启蒙时期书商”,让人想起罗伯特·达恩顿的《启蒙运动的生意》(三联书店,2005年12月)。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阅读,所以不太清楚《白色城堡》的排版技巧是否渊源有自。

[一月书情]这一季,有什么文学书可看

《床上的爱丽斯》,(美)苏珊·桑塔格著,冯涛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1月版,13.00元。

  北京书情

  每到年末,会有无书可读之感,而一旦翻过新年,马上会觉得书读不过来。刚刚落幕的北京图书订货会,揭开了这一年的新书季。虽然这些新书真正到书店货架上还需要一小段时间,但笔者因为工作关系,提前读到了一些,先拿出来分享一下。

  在历史热的今天,文学书似乎显得有些弱势,尤其是本土原创小说更显平淡,还好引进小说势头强劲,给文学爱好者多少有所欣慰,去年的《追风筝的人》、《我的名字叫红》、《风之影》等等都给人很多惊喜,这些书无论从文学质量还是畅销趋势,都大大优于本土作品。今年的文学书状况,海外引进书依然强劲,但本土的作品也不甘示弱。

  首先是一批“二”书。“二”,这个词如今真是万能,不仅适用于生活中的很多现象、很多人,比如,这个人真二,这个事情太TM二了等等;二如今已开始蔓延到出版领域。凭借《藏獒》走红的杨志军,停滞一年后,今年带来《藏獒》(二);先锋作家格非推出了“人面桃花”系列(二)之《山河入梦》;阿来的《空山》也迫不及待地出了二;去年声势很大的“重塑神话”系列之二《后羿》也赶上这波“二”风。等等这些“二”书给今年的书市带了些许热闹。

  虽然这轮书潮很热也很“二”,但和海外引进图书比起来,只能屈居第“二”,今年的引进图书继续着去年的势头。上海译文是引进书大户,他们今年一口气引进了惊悚大师史蒂芬·金的《手机》和《丽塞的故事》;《夏洛的网》作者怀特的随笔《这就是纽约》和《重游缅湖》;英国讽刺大师戴维·洛奇的《小世界》;还有董乐山的翻译绝笔《太阳帝国》和桑塔格的惟一剧作《床上的爱丽斯》等。

  去年凭借出版《我的名字叫红》大赢一把的世纪文景,今年继续着引进的力度,先是翻译引进了帕慕克的《白色城堡》,随后的《雪》等作品也相继出版;然后就是英籍女作家、国际知名的中国问题专家韩素音的《瑰宝》;再就是隐居纽约的华语作家张北海,他的《侠隐》、《人在纽约》、《天空线下》等也将相继出版,这位张北海可能将是又一位木心。

  新星是一个新兴的出版社,但近几年在读书人中口碑甚好,尤其是去年底开始引进的“午夜文库”更是大受好评,在劳伦斯·布洛克和他那本著名的《八百万种死法》之后,今年继续出版了迈克尔·康奈利的“哈里·博斯”系列,这个系列中的《诗人》也是受到广泛好评。另外引进的精品就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卡内蒂的自传三部曲之《获救之舌》、《眼睛游戏》和《耳中火炬》,这个系列除了《获救之舌》外,其他两本均为首次在内地出版。

  除了几家引进大户外,以本土原创为主的作家出版社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今年也开始介入引进,作家今年引进了2005年布克奖获得者约翰·班维尔的《海》等;人民文学引进了海外畅销书《四法则》和《美第奇匕首》等;另外,以少儿书出版为主的接力出版社引进的挪威作家的《咯布尔书商》也值得期待。

  在这些看起来很“大”的书之外,还有一些显得很“小”的书也不容忽略。伊朗导演阿巴斯的诗集《随风而行》是其一,因为他的诗歌不同于我们以前读过的任何人的诗,他的超短诗,让人读出的不仅仅是“诗意”,而是一种“滋味”;日本金子美玲小姐的童谣《向着明亮那方》也是一本看起来很“小”、但能读出“真”和“想象力”的书。

文化氛围浮躁 作家涉入娱乐圈争做明星

 

自郭晶晶和田亮代表体育圈“插足”娱乐圈之后,又一个受人瞩目的群体以越来越快的步伐“跨”到了这个他们曾经或许很“不屑”的领域。他们,就是作家。

数年前,人们对于作家的印象或许还是寒窗、苦修、大学问,但如今这个印象却已变成富有、风光、大嘴巴。他们频频见诸报端和荧屏,“炮轰”同行,“指点江山”。他们的样貌已经不再神秘,他们的作品已经无关紧要,他们是风头最劲的娱乐明星,他们是作家。

“作家们,请离开娱乐圈,回到你们的文化圈去!”28日,某娱乐论坛上有位网民这样留言。此人的呼吁引起了无数网民的共鸣,他们纷纷将“板砖”扔向作家这个日益失去神圣光环的群体。有网民忧虑地表示:“作家也开始热衷于当明星,这说明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已经浮躁到了一种令人担忧的程度。”

老作家:好为人师爱当评委

三天前,余秋雨在其个人博客上宣布:“我不是一个作家。”他认为作家的身份是一个“圈套”,“只有解除这种概念性的身份,才能自由”。余秋雨之所以不愿意当作家,或许是因为他如今已经有了更“实在”的头衔,譬如作家收入排行榜上的“余首富”,譬如某些选秀比赛评委席上的“余老师”。余秋雨的聪明在于,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天顶着“作家”的帽子,便一天无法在那些社会活动中如鱼得水,因为永远都有“好事者”监督着他,因为他说错一句话而指责他给“作家”这个神圣的称号抹黑。

不过,余秋雨不要的东西很多跟他同时代的作家却并不舍得丢,譬如李敖和王朔。李敖从来无法抛弃作家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指点江山”的快感,利用这个身份他几乎已经把全中国的名人都炮轰遍了,最近一个倒霉的炮轰对象是国学大师季羡林,李敖不屑地评价他:“他是个很弱很弱的教授,他就是语文能力还不错。别人全死光了,他还没死,所以他就变成国学大师了!”王朔则忍不住沉寂多年的寂寞而于近日出山,他在各大媒体的娱乐版上“放炮”,就连娱乐圈的导演张艺谋也成了他的“炮灰”。王朔评价张艺谋的名言如今万人“传唱”:“他就是一搞装修的!” 

作家们初“入”娱乐圈,很多东西不适应。譬如他们喜欢把别人批得体无完肤,但是却不喜欢别人抓自己的尾巴。有网民对此这样评价:“娱乐圈的人从来不讳言自己想出名,作家不同——他们其实很想出名,但偏偏又喜欢这样告诉你:‘其实我只是仗义执言而已。’真是掩耳盗铃。”

“80后”作家:“革命”姿态自恋成狂

郭敬明和韩寒是“80后”作家的代表。跟老一辈的作家不同,他们是天生的“娱乐明星”。从一出道,他们就以明星的姿态让人们对他们的名字“如雷贯耳”。郭敬明虽然最近被王朔骂“小偷”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但在此之前,他的风光可连十个王朔都及不上。 

郭敬明做得最娱乐的一件事就是跟网民口中的“天下第一烂片”《无极》联姻,帮这部基本谈不上有故事的电影写同名小说。韩寒跟娱乐圈拉上关系则是从“韩白之争”开始。当时身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教授的白烨写了一篇《“80后”的现状与未来》,结果被韩寒以一篇《文坛是个屁》尖锐反击,“韩白之争”牵扯到了导演陆天明、陆川父子,最终以韩寒大获全胜而告终,顶不住“80后”作家猛烈炮火的白烨到后来甚至连自己的博客都被迫关闭了。不仅如此,韩寒又适时地与“娱乐圈才女”徐静蕾传出了绯闻,算是真正跟娱乐圈沾上了亲。 

“80后”作家最像娱乐明星的一点是,他们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因为他们拥有庞大的铁杆粉丝群。每当这些小作家们炮轰谁谁谁,他们的粉丝群便会对那个炮轰的对象群起而攻之,直到最后人家不得不举白旗投降。最近,“80后”作家们又齐齐爱上了出唱片,自然而然地,他们的粉丝转变为“歌迷”,用实际行动支持他们的偶像“不愁吃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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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作家:投机分子紧追热点

3天前,一家报纸的娱乐版刊登了一位“作家”写的小诗《章子怡漂不漂亮》,这首诗还登上“2006中国诗歌排行榜”。虽然是作为“十大庸诗”入围的,但是这个由“部分诗人、作家及学者投票”产生的榜单拿此诗当卖点,却让人不得不怀疑其动机的纯洁性。在网络上,网民们也纷纷将这首小诗的作者李伟抨击为“伪作家”。其实说到“伪作家”,人们对它的定义一直在变化,而这个变化恰恰最能体现文坛的沦落。 

一开始,著名批评家李建军、朱大可等联手“炮轰”池莉、王安忆、莫言、贾平凹和二月河五位当代最“热销”的作家,将他们称为“伪作家”。后来,“80后”的作家和“用下半身写作”的“美女作家”被集体称为“伪作家”。再后来,用大白话写诗的“梨花派教主”赵丽华被称为“伪作家”。再后来,“伪作家”成了那些凡是写了两篇稿子便自称“作家”的文学爱好者或投机分子的别称。那么如今呢?恐怕以上所列的所有人都算得上是“作家”了,因为张一一出现了。此人以宣称用裸奔的方式向刚离婚的李湘求婚而一炮成名,后来又大骂王朔是疯子,最近的新闻是他要以日薪万元的价码求租女友回家过年。这个做事逻辑媲美宋祖德的张一一到底写了什么作品?没人知道,但因为紧贴名人的屁股,他的大名如今尽人皆知,这无疑是标准的娱乐圈走红模式。

作家这个名字到底被谁糟蹋了?这个问题可真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作家和伪作家们大多表示痛恨自己跟娱乐圈联系在一起,似乎他们的大名因此而被玷污了。但事实或许是,娱乐圈的水是被很多人搅浑的,这些人里如今又多了一群作家。

李锐访谈录:我的社会主义思想史

◎至于并无新旧之分的真正的民主主义,在我看来,它并不是社会主义之前的一个发展阶段,而是社会主义最重要的本质和内容,因为民主与专制的斗争,追求自由和人权,是人类社会历史进步的普世规律。我们不能设想能够有一种不民主或反民主的社会主义。甚至可以把这作为一个分水岭:只要不实行民主主义,它所宣称的社会主义就是假的。

◎现在中央提出建设和谐社会,这是个很好的提法,并且定义为六个目标,民主、法治列在首位,既符合全国人心,又顺应世界潮流。

◎只要经济上不出现大问题,政治改革,社会转型慢慢来,就有希望。中国的事着急没用。一代人跟一代人总会不同,而且大环境在变化,整个世界形势在变化。所以总起来看我并不悲观,还是比较乐观的。



苏联的社会主义,那时我们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主义

笑蜀:李锐老,在10月14日央视播出的“纪念长征七十周年文艺晚会”上看到你的镜头,很高兴。

李锐:我也算老资格。抗战以前入党的党员嘛,抗战以前的党员都属红军那一代。

笑蜀:长征迄今已经七十年。作为抗战前入党的老一辈革命家,今天你能不能谈谈,你对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社会主义,到底有什么样的思考?早年你参加共产党,肯定是向往社会主义的,那么你当时想象的社会主义是个什么样子?

李锐:我那时参加共产党,原因在什么地方呢?就是因为日本侵略,就是要救亡。

“九一八”那一年,我正读高中一年级,学校的爱国主义氛围很浓厚,社会上的影响也蛮厉害。我读小学、中学都在长沙。那时湘江江面上就有英国、日本的军舰。长沙发生过“六一惨案”,大概是1923年,日本兵上岸,在岸边开枪,打死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小孩,重伤九人,轻伤三十多人。1928年济南又有更大的“五三惨案”,日军进攻中,我军民伤亡三千多人,有十多个外交官被惨杀。当年5月7日,也就是日本强迫中国签订“二十一条”那一天,被定为国耻日,年年学校都要纪念的。这些事件对我们都是很大刺激。

再就是家庭影响。父亲李积芳1905年赴日留学,刚到日本就碰上孙中山第一次到东京演讲,父亲听了以后就把辫子剪了,参加了同盟会。他在早稻田大学与宋教仁是同级同学,同黄兴、秋瑾是朋友,民国二年当选众议员,所以我同两个姐姐都生在北京。他后来追随孙中山,到广东参加“非常国会”。不久回到长沙,1922年去世。

笑蜀:你那年几岁?

李锐:不满5岁。母亲李张淑是清末平江启明女子师范毕业的,受父亲影响很深,很有文化,夫妇间能诗词唱和。我年幼的时候就听母亲讲,日本对中国野心很大。比如橘子好吃,日本的老师就教导小孩,最好的橘子都在中国,要吃橘子就要去中国。父亲给我留下一个书桌,书桌里就有宋教仁、黄兴、秋瑾的《荣哀录》、《饮冰室文集》等。所以我从小就知道日本要灭亡中国。

高中时我就写过一篇左翼小说,我们班上还办墙报,宣传爱国主义,在同学中影响很大。1934年高中毕业时,由于理科基础好,也受科学救国的影响,上大学考的是工学院。“一二九”运动后,就全身心投入救亡运动。

笑蜀:你的整个学生时代受的都是左翼影响。

李锐:都是左翼影响,尤其是鲁迅的影响。鲁迅的书看了很多,书店都能买到。

还有一个家乡关系。我的老家是湖南平江。平江很早就有共产党组织,有大革命留下的基础,有彭德怀起义,红白斗争非常激烈。我家跟共产党的渊源也很深。我父亲的两个同乡知交都是党早期的关键人物,方维夏是毛泽东第一师范时的老师,另一个叫李六如。他们两个在北伐时,都是谭延闿第二军的师党代表。李六如写过小说体自传《六十年的变迁》,内中提到我母亲——“李家媳妇”的。

方维夏也是日本留学的,回来是湖南省议会的议员,跟我父亲年龄差不多(我父亲是1882年生的)。李六如比我父亲小六、七岁,参加了辛亥革命,1913年才去日本留学,受河上肇的影响,在长沙办学校,在家乡办工会、农会,结识了毛泽东。1922年经毛介绍入党,抗战时期做过毛泽东办公室秘书长。他的原配夫人跟我母亲是同班同学。当年毛泽东经常去李六如家里。李六如夫人告诉我母亲:毛的长褂子,我不知道帮他洗过多少次,毛不讲卫生。我父亲去世后,灵柩从水路运回平江时,方维夏曾抚棺痛哭。1934年,方在湘赣边区被国民党杀害。

一个是社会影响,一个是家庭影响,我母亲就跟我讲过,父亲认为,将来天下是共产党的。所以我从小就左倾。主要对蒋介石不满,日本侵略蒋介石不抵抗,而且搞独裁,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我就认为中国要民主,要强盛,希望就在共产党。

“一二九”运动时,我是武汉大学闹事的头头,随后是武汉秘密学联的负责人。在学校有公开的学生救国会,我们四十多个进步同学,还成立了秘密的“武大青年救国团”。因为有助教参加,不完全是学生。

当年武汉找不到党的组织,我们八、九个最信得过的秘密学联中的人,于1936年下半年,自发成立了共产党组织:“中国共产党武汉临时支部”,并在1937年2月,在谢文耀家中举行了一个很庄重的入党宣誓仪式。谢文耀是解放战争时在河南牺牲的,时任中原《七七报》副社长。

笑蜀:你们当时不知道当共产党危险吗?

李锐:知道危险。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党被蒋介石追杀。长沙“马日事变”时,我在街上看见过被杀害的尸首。每杀共产党人,背上插着木标,由军队带领从街上拥过,还吹冲锋军号,有的头颅还悬挂在闹市。鲁迅在《铲共大观》中写的“革命被挂头挂退的事是很少有的”。就是讲这种事。他写了很多关于政治犯的文章。他的很多青年朋友被蒋介石杀掉了。

当时对蒋介石是恨透了。东北丢了,冀东自治,蒋介石不抵抗。所以那时候顾不得危险,在武汉大学闹的厉害,上街游行我是头头。

1937年5月,为了接上党的组织关系,我就离开学校到了北平,先后同去的有谢文耀和杨纯(杨已去世,离休时任卫生部副部长)。从此,我就完全变成了职业革命家,我们那一代进步青年多是这样。

笑蜀:当时除了读鲁迅的书,你还读过哪些进步书籍尤其是马克思的书?

李锐:那个时候读的进步书籍影响最大的就是《西行漫记》。完全是从救亡思想出发,要亡国了,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那时其实没有多少马克思的书可读,主要读左翼的书。马克思的书武大图书馆有,但那是英文版的。毛泽东的书根本就没读过,哪里有啊?

笑蜀:你们当时理解的社会主义主要是哪一种?

李锐:就是苏联的社会主义。那时我们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主义。

笑蜀:为什么?

李锐:因为苏联强大。当时我们认为,苏联强大是计划经济的成就,对计划经济是正面理解的。苏联那时候被我们看成是人类未来的样板。

笑蜀:胡适那样的知识分子对你有没有影响?

李锐:他们对我没什么影响,那时我还骂过胡适。

笑蜀:为什么?

李锐:当时胡适办《独立评论》,我们也看,但是他对学生游行持批评态度。认为学生游行是可以的,但要遵守法律。他在《再论学生运动》文中说:“凡大规模游行,都应该在事前将路线和目的地通告警察机关,然后可以责成警察机关维持秩序。我在民国四年看见纽约市‘妇女参政’的五十万人大游行,民国廿二年看见过纽约市‘兰鹰运动’五十万人大游行,都没有丝毫的纷扰。”那时武大学生救国会办了一个刊物《救中国》,我就在《救中国》上发文章回应胡适。文章开头就问,胡先生写文章时“是在纽约还是在北平?”是否“将这两次运动的纷扰之罪加之于学生?如真是这样,那么,‘中年人’的心未免太毒了。”文章标题叫《胡论学生运动》(这篇文章已编入《李锐诗文自选集》,题目改为《胡适论学生运动》)。

笑蜀:那时你很讨厌胡适。

李锐:对,很讨厌。而且不止我讨厌,可能当时进步学生普遍如此。当时支持学生爱国运动的在社会上占优势,武汉大学的教授和学校当局,对学生是同情的。

当年对蒋介石闹革命是无可厚非的。现在有一种历史观,说这个革命到底应不应当搞还需要考虑。但当时没办法考虑,历史就是这样的,历史有它的必然性。


因受难而大彻大悟

笑蜀:你系统地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解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是在到延安之后?

李锐:到延安之后也只有一些很粗浅的书可读,那时我们接触的马克思主义主要是《联共党史》,这本书是1938年出版的。毛泽东也是相信这本书的,尤其是《布尔塞维克化十二条》,这是当年的干部必读书。

笑蜀:看来你们那时接受的社会主义,都是《联共党史》说的那种社会主义。整个延安时代,除了读《联共党史》,你还读了哪些书?

李锐:有毛泽东的书,有《共产党宣言》,列宁的《论“左派幼稚病”》、《帝国主义论》大概也读过,还有艾思奇的《大众哲学》。陈伯达的几本小册子影响很大,即《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内战时期的反革命与革命》、《关于十年内战》、《评“中国之命运”》、《中国四大家族》。他被毛泽东赏识,七大时被选为中央候补委员,被认为是党的理论权威,他的书是当时解释社会主义、毛泽东思想、马克思主义最好的书。

笑蜀:系统钻研马列原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比如读马列全集。

李锐:那时谈不上。那时马列全集还没有,马列选集也是50年代以后才有。

笑蜀:那么整个延安时代,经典作家的著作你基本上没有接触到?

李锐:接触很少。从整风运动起,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六大以来党的文件,清除党内的错误思想,确立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

笑蜀:这方面起主要作用的是刘少奇。

李锐:不止刘少奇、陈伯达,还有一个张如心,你知道吧?

笑蜀:不太熟悉。

李锐:他是马列学院的教员,在延安做过毛泽东的读书秘书。那时他写了“高举毛泽东思想旗帜”的两篇文章,发表在《解放周刊》。《解放日报》是1941年办的,之后《解放周刊》就停办了。最早提出“毛泽东思想”的概念,就是张如心的功劳,比刘少奇早。但张如心这个人脾气古怪,后来毛泽东不要他了,要陈伯达当秘书。

笑蜀:那么总结起来可以说,其实在整个战争年代,在1949年以前,你们并没有系统地学习马克思主义。

李锐:没有系统的,那时只有零星几本,也没有在党内广泛传播。

笑蜀:当时你算党内的大知识分子了。

李锐:也可以这样说吧。当年党内老中青三代,大学生很少。

笑蜀:像你这样的大知识分子读过的马列原著尚且如此之少,其他人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素养可想而知了。

李锐:一般人只是读读通俗读物,接触的都是二手的。主要原因是原著太少,毛泽东是好读书的人,但恐怕也不例外。

笑蜀:那么你系统接触经典著作是从50年代开始?

李锐:也谈不上。50年代我们一直在工作,没有时间读,也没那么多书读。马恩选集、全集都是50年代才开始出版的,先是选集,然后是全集。全集直到七十年代都没有出全。所以我最先读的马列选集。

笑蜀:那你什么时候开始系统地读原著呢?

李锐:在秦城监狱。最后几年开放了图书馆,可以借读马恩全集了,尤其是读了《资本论》。

笑蜀:那你读了马列全集、读了《资本论》之后,你对社会主义的认识跟原来读《联共党史》接受的社会主义概念有没有什么不同?

李锐:基本上还是传统的。

笑蜀:社会民主主义的书有没有接触?比如第二国际主要理论家伯恩斯坦的书?

李锐:没有。考茨基的书也没接触,只知道列宁写过一本书:《无产阶级的叛徒考茨基》。这在我的秦城诗词集《龙胆紫集》中有反映,其中“温书”一节。狱中读过的书有:《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马恩书信集》、《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法兰西内战》、《反杜林论》、《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资本论》、《国家与革命》、《马克思传》等。其中的《资本论》辞约四百句,记得这首长辞还在八十年代的《读书》杂志上发表过。

笑蜀:那就是说,文革以前,你对社会民主党、社会民主主义一点印象都没有?

李锐:也不是。知道一点李卜克内西,还有卢森堡。

笑蜀:对社会民主党、社会民主主义的认识仅限于此?

李锐:对。

笑蜀:那你的思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李锐:在延安我就有了问号。

笑蜀:什么原因?

李锐:我投奔共产党主要是为了救亡,但也要民主。但延安的实际情况不那么如意。对一些等级制度和落后现象看不惯。其实我们并不同意平均主义,领导人都是老前辈,受过那么多苦,吃好一点,穿好一点,生活好一点没有意见,有意见的主要是民主问题。大概是1940年到1941年间,中央青委一些同志办了一个杂文性的大墙报《轻骑队》,批评一些认为是封建性落后的或不顺眼的现象。我也是积极分子之一,最初几期写过文章。

再就是抢救运动。被逮捕后,定要承认自己是特务,怎么可能呢?不承认就受刑逼供,如不让睡觉,眼睛都不准你眨,24小时盯着你。我有过五天五夜(有长到半个月的),你受得了吗?

没有民主,不讲法治,曾深受其害。第一次是抢救运动,第二次就是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开除党籍,流放劳改。尤其是文革期间关在秦城八年。

笑蜀:第二次受难,更让你大彻大悟。

李锐:1959年之后我变化很大。从自身经历来看,我同意邓小平讲的一句话,社会主义是什么,我们还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社会主义不能没有民主,不能没有法治。现在提出和谐社会,和谐的前提之一就是民主,没有民主,没有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哪来和谐?

笑蜀:在这个问题上,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走了弯路。这是不是揭示了一个规律性的东西?

李锐:的确如此。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走了弯路,说明不仅有后人的问题,经典作家的理论,从经济、政治到意识形态,也有问题。比如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消灭私有制等等主张,就被后来的历史证明有问题,并不科学。恩格斯晚年对这些问题实际上是有反思的。

在上一个世纪,第三国际领导革命的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东欧已红旗落地,而第二国际传统的欧洲有社会党的国家,社会主义都在生长和发展中。现在看来,搞社会主义不能性急,社会主义不是强制推行的产物,社会主义是从资本主义自然演进的结果。马克思讲过,只有资本主义发展到最高阶段,再不能发展了,生产关系才能改变。所以发达国家最有资格搞社会主义,现在看来也是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元素最充分。我看过一个材料,瑞典没有明显的贫富分化,个人收入差异本来高达300多倍,但经过国家税收的平衡,下降到4:1,基本实现共同富裕。也没有腐败,三十多年没有贪官。不止瑞典如此,北欧其他国家也有类似情况。

笑蜀:你这种思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锐:五十年代去过苏联两次。1979年后,去过美国两次,去过巴西,去过瑞士,经过日本、法国、比利时,还去过澳大利亚,这使我大开眼界,启发思考。可以说,80年代以后,开始有国际视野,关注发达国家尤其是欧洲国家,关注社会民主主义,思考社会主义到底是什么?我现在的想法是,社会主义就是大家过得好一点,共同富裕,生活有保障;社会生活讲平等与公正,人权有保障;真正实现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与政治文明。

还有就是人与自然要和谐。我懂一点自然科学,从事过十一年水电建设,我懂这个道理。所以社会主义概念进一步发展,就涵盖了环保。人与人和谐相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社会主义应该是这样一个完整的整体。

倒退不是出路,出路在与时俱进

笑蜀:现在北京思想界很多人在谈论新民主主义。新民主主义与社会主义,它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锐:你这样提出问题,还是一种老观念。按照传统思维方式,所谓“新民主主义”是有别于“旧民主主义”的一种民主主义,而社会主义则是较之新民主主义更高的一个社会发展阶段。通常的说法是,由新民主主义过渡到或发展到社会主义。几十年来,我们已经很熟悉、很习惯这种阶段论了。其实,已经有学者指出,民主主义就是民主主义,并无新旧之分,把民主主义加上一个“旧”字做状语,再给它作一些限制和增补而称之为“新”民主主义的,已经不是民主主义了。

以“社会主义”自命的,理论有多种,实践也有多种。如果你问的是社会主义是指苏联模式或曰斯大林模式的那一种,也就是我们多年来习惯和实践过的那一种,那种“社会主义”才正好同“新民主主义”配套。实行了“新民主主义”,终究要发展到那种“社会主义”的。

至于并无新旧之分的真正的民主主义,在我看来,它并不是社会主义之前的一个发展阶段,而是社会主义最重要的本质和内容,因为民主与专制的斗争,追求自由和人权,是人类社会历史进步的普世规律。我们不能设想能够有一种不民主或反民主的社会主义。甚至可以把这作为一个分水岭:只要不实行民主主义,它所宣称的社会主义就是假的。

这里我将陈独秀晚年对民主的思考做点介绍,这对我们今天了解民主也是很有益的,因为我们过去的糊涂观念或错误理解太多了。

陈独秀在晚年著作《无产阶级与民主主义》中说:“民主主义是社会进步的一种动力。”“最浅薄的见解,莫如把民主主义看作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如有人反对或鄙薄资本主义的民主,这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法西斯主义;这不是反对资产阶级,而是帮助资产阶级更凶横地、更露骨地迫害无产阶级。”他反复讲:“民主不是哪一个阶级的概念,而是整个人类几百年斗争才实现的。”他在《我的根本意见》文中称:“无产阶级民主不是一个空洞名词,其具体内容也和资产阶级民主同样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特别重要的是反对党派之自由。没有这些,议会或苏维埃同样一文不值。”文中还谈到:“所谓‘无产阶级独裁’,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即党的独裁,结果也只能是领袖独裁。任何独裁都和残暴、蒙蔽、欺骗、贪污、腐化的官僚政治是不能分离的。”他指出:“不是斯大林产生了独裁制,而是独裁制产生了斯大林。”“无产阶级取得政权后,有国有大工业、军队、警察、法院、苏维埃选举法,这些利器在手,足够镇压资产阶级反革命,用不着拿独裁来代替民主。独裁制如一把利刃,今天用之杀别人,明天便会用之杀自己。”五四运动的主帅真是何等英明的历史预言家。

笑蜀:但提出“新民主主义”,总还是有部分继承“民主主义”的意味吧。这种部分继承在当时是策略还是诚心?

李锐:这个问题很难简单地回答:是什么,不是什么。毛泽东是一位策略大师,他公开发表的著作,显然多有宣传的或者策略的考虑。现在有人提出是策略还是诚心这个问题,自是《新民主主义论》中所宣布的主张,后来并未见于实行,因而怀疑其诚意了。其实,宣传是宣传,理论是理论,政策是政策,措施是措施,这些虽然彼此有关联,却并不是同一的。毛的许多做法,多是从实际出发,并不是从抽象的理论出发,后来也有的是先做起来,再由秀才们去做理论的说明。有些真要做的或在做的,却从来不宣传,例如“马克思加秦始皇”(在延安时就说过,“皇帝、总统、主席是一回事”这样的话),早就说过这句话,可是至今也查不清确切的出处,他也从来没有公开宣传过。有些宣传的,却是并无意真正实行的。前些年出版过一本《历史的先声》,收集了抗日时期党报上鼓吹民主的社论和文章。其中延安《解放日报》上的资料少,重庆《新华日报》上的资料多。因为前者是让解放区的干部阅读的,没有必要宣传这些;而后者是在国民党统治区争取同情者,当然要揭露国民党的不民主、反民主。

毛当年提出新民主主义的理论,有复杂的历史原因和当前国民党斗争的需要。中国共产党自成立之后,一直存在革命的性质和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家的争论。同国民党第一次合作时,曾以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作为合作的政治纲领。到1927年合作破裂后,又将三民主义视为“完全是一部资产阶级反革命的理论”。这也是左倾教条主义统治时期的一种理论认识。抗战爆发后,第二次国共合作时,《中共中央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再次提出:“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为中国今日之必需,本党愿为其彻底的实现而奋斗。”1939年12月,毛泽东发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长文时,已将“三民主义”视为“旧三民主义”。《新民主主义论》是1940年2月发表的,正式提出,中国的第一阶段“决不是也不能建立中国资产阶级专政的资本主义社会,而是要建立中国无产阶级为首领的中国各个阶级联合专政的新民主主义社会,以完成其第一阶段。然后,再使之发展到第二阶段,以建立中国社会主义社会。”新民主主义理论的提出,在宣传上或者说策略上确实取得很大的成功,使得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及其政治代表减少了对共产党的疑虑,在国共两党的殊死斗争中愿意站在共产党一边。这对于这场斗争最后胜败的结局是大有关系的。

这是就实际上的收效说的。就毛的初衷而言,他提出新民主主义论,是当年他在党内斗争中的需要。据王明在《中共五十》中说,1941年,毛曾经对他谈过自己要创立“毛泽东主义”的想法:“新民主主义也就是毛泽东主义。我的《新民主主义论》就是毛泽东主义的第一部理论著作。1939年我写《新民主主义》就考虑到这一点了。不过当时还不能公开讲,现在可以了。”这也许是毛提出新民主主义论的许多考虑中最重要的一种。从这一角度说,他倒是非常诚心的了。

笑蜀:那么当时提出新民主主义,党内有没有分歧?如果有,大致是怎样的分歧?

李锐:《新民主主义论》是1940年2月发表的(在刊物上刊登时原题为:“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那时还在整风运动之前,毛还没有取得“定于一尊”的地位,他提出这一主张,党内还是有分歧的。王明在《中国五十年》中说,当《新民主主义论》的草稿交给政治局的几个人看的时候,王明即表示,这书稿在中国革命的所有问题上,都同列宁主义是矛盾的,“新民主主义”实际上是反列宁主义、反社会主义的理论和行动纲领。据王明这本书中说的,当时任弼时对新民主主义论也是持批评态度的。

大家知道,王明是共产国际的忠实代理人,他当然把列宁主义、斯大林主义看作神圣不可侵犯的绝对真理,他必须持反对的立场。我是1939年最后一天到达延安的。当时刊物上看到这篇文章,大家都是认真学习的,因为1938年的《论新阶段》,已是学习的文件了。党的上层的分歧情况,我们都不知道。整风之后,批判了教条主义和经验主义;七大以后,毛泽东更成为党的精神领袖,就更谈不上分歧了。

笑蜀:现在很多人尤其是很多革命老人怀念新民主主义,认为需要回到新民主主义,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李锐: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需要对过去的一些历史关节做点回忆。

1949年9月,具有临时宪法作用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为新民主主义即人民民主主义的国家,实行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团结各民主阶级和国内各民族的人民民主专政,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为中国的独立、民主、和平、统一和富强而奋斗。”当时中国经济很落后(工业仅占10%,农业和手工业占90%),同马克思所说的社会主义相距甚远。这个过渡时期到底有多长,一般认为是“相当长的时期”。毛泽东在政协二次会议上讲:“实行私营工业国有化和农业社会化”,要在“很远的将来”。1951年3月,刘少奇在党的全国组织工作会议上讲了三句话:“现在为巩固新民主主义制度而斗争,在将来要为转变到社会主义制度而斗争,最后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制度而斗争。”1953年初,周恩来、邓小平主持起草的一个文件说:“我国的新民主主义社会秩序已经确立。”大家知道,就在1953年6月,毛泽东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严厉批评了“确立新民主主义的社会秩序,”指出:“他们没有懂得革命性质的转变,还在继续搞他们的‘新民主主义’,不去搞社会主义改造,这就要犯右的错误。”随即进行了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和农业的合作化。1953年4月时,中共中央关于干部理论教育的文件中,还规定高、中级干部学习《联共党史》的重点是,反映苏联恢复国民经济、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农业集体化历程的第九章到十二章。这就是斯大林强调的发展重工业、追求单一国家所有制的斯大林模式。

历史是不走回头路的,走过来就回不去了,历来都是这样。当有人表示,希望回到某一时代(古人也说过唐虞盛世之类),不过是表示他对所处现实环境不满罢了。如果说,把1949年以前解放区的情况,或者说把1949年到1952年那短短三年间的情况,叫做实行了新民主主义,其实也不是什么理想的天堂,不用说回不去,就是能回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倒退决不是出路,出路在与时俱进,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真正民主的、法治的、富裕的现代化国家。这些前面我已经说过了,这就是我的看法。

笑蜀:这样一个真正民主的、法治的、富裕的现代化国家,你认为中国有希望达到吗?什么时候能达到?

李锐:现在中央提出建设和谐社会,这是个很好的提法,并且定义为六个目标,民主、法治列在首位,既符合全国人心,又顺应世界潮流。因此民间立即传出“拆”字之说:民以食为天,有“禾”入“口”;民主首靠言论自由,人“皆”能“言”。如果按照过去斯大林、毛泽东的理论,这个提法必定会被批判为阶级斗争熄灭论的,今天谁还在乎这顶帽子呢?这就是历史的进步。只要经济上不出现大问题,政治改革,社会转型慢慢来,就有希望。中国的事着急没用。一代人跟一代人总会不同,而且大环境在变化,整个世界形势在变化。所以总起来看我并不悲观,还是比较乐观的。

林 达:历史教材应该怎么定?

 

新闻背景寒假过后,岛内新学期使用的新版高中历史第二册《中国史》用词大翻修,过去惯用的“我国”、“本国”、“大陆”等用词,全改为“中国”。冠在孙中山之前的“国父”一词、以及提到“国父”、孙中山先生时,前面空一格以示尊敬,也全从新版教科书中消失。

作者:林达 旅美学者

据台湾媒体报道,在台湾教育主管部门的强力主导下,2007年春季开始使用的新版高中历史第二册《中国史》教材出现重大变化,批评的人指出,教材“以‘台独史观’切割甚至扭曲历史的地方比比皆是,引起岛内历史学界、教育界的强烈不满及社会舆论的广泛质疑”。

台湾的新老教材我都没有看到,没有评论的资格。可是,从这些相关报道中,却可以看到台湾的中学历史教育可能还不够现代化,就是说,历史教材可能还是相对统一、相对由官方决定,长官意志可能还是起很大作用。否则,这样的情况就不会出现。教育有一个是否有现代观念的问题。

很多现代民主国家和地区的教育是更开放的。国家可以没有教育部的钦定教材,历史学家们以竞争的方式,以自己对史料的掌握、对历史的理解以及对中学历史教育的理念,写出自己的中学历史教材。而每一个学校有自己的董事会,那里有教育方面的专家,也有家长的代表,由他们来决定选怎样的课本、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这样,教材在竞争之下保证质量,写得偏激、写得质量差的教材就会被淘汰掉。

那么,校董会选择教材是不是也会有偏差,那当然是有的。例如在美国,就有过一个社区的学校,提出要禁止教授与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相关的历史,理由是华盛顿家曾经蓄奴,这个社区的教育观曾经引起轰动,成为一则新闻。在日本,也有百分之三点几的学校,选择对日本侵华史作出不公正描述的历史教科书。这其实反映了正常的社会状况,就是每个社会都有一些偏激的人群。他们的状况也反映在教育观上。可是,假如由国家统管就好吗?在统管之下,假如出现一个偏激的政府,就不是一个两个社区的问题,不是百分之三的问题,而是可能把错误的历史观强加给所有的孩子了。

在教材选定之后,在教学过程中,学校还给孩子们选出大量参考书。一本教材再好,也有篇幅限制;作为历史学家的作者再好,也有个人视野的局限,因此,参考书就很重要。但是,不论是历史教科书编写选择,还是参考书的良性补充,都必须有一个前提,就是学校之外的社会外部环境必须是开放而宽松的。假如外部的言论出版环境受到严格限制,那么,教科书、参考书就都是在一个被限制的环境中选择。这样,孩子们所受到的历史教育,就还是一个官方导向,而不是真正的历史。如果外部环境容许争论,那么,即使有几个学校的教材有问题,孩子们仍然可以在图书馆里发现真相,提出质疑,孩子会长大,在社会大环境中健康成长。假如整个大环境限制对历史的自由表述,对孩子们的历史教育只能说是愚化的过程了。

说起来,所谓历史就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只要陈述就可以了。可是,人有选择性记忆,国家、政府都不是抽象的东西,也都是人在组成,也就有选择性记忆的倾向。人都是这样,愿意记住好事忘记错误,有好事也可能夸大。历史上打赢了一场战争,很可能夸大自己的战斗力,忽略外部环境的作用;一个国家做过什么错事,也不太肯提起,政府更有掩盖自己错误的天然倾向,你甚至可以说这是人之常情。可是,事关对下一代的世界历史、国家历史的教育,那就是不负责任、贻误后代的态度了。

所以,不管大家对历史的看法如何,也许看法各不相同,可是,作为社会的历史观、历史教育观,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龙应台:被绑架的人民

 

独裁者去势了,平庸政客戴上民主的面具,嚣张上台。因为有民主之名,他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有我们的自动背书,我们的背书使他们理直气壮。

在九零年代里,我们已经成了被政客绑架的人民。进入崭新的世纪,三月的鞭炮声响,几千年来第一次,在中华文化历史上有人民的直选。

身为台湾人,我们觉得可以骄傲;台南乡下的孩子、南一中踢正步的少年、我们“奋发”的同代,成为领导人,令人欣喜。他的政党也曾经有过燃烧理想的志士,雄才大略的高人,可以期待。

短短的三年,骄傲,变成焦虑。

全民工作福祉指数降到十四年来最低,也就是说,大多数的台湾人觉得生活愈来愈不幸福。

而同时,电视台开始播放统独公投的宣传片,宣传以“新闻”的面貌呈现,只说独立公投是人民权利,不提台湾特殊的处境,不提国际情势的诡谲,不提两岸关系的险恶,不提任何可能的后果。

短短的三年,欣喜,变成沈重。

开放后的中国已经成为美日的最大进口国;日本针对亚洲各国所做的投资环境评比中,台湾是最后一名,比马来西亚和泰国还要落后。而同时,台湾政府在制作“汉贼不两立”的经济政策,用意识形态牢牢圈住经济。

外交,以哄骗贿赂、黑巷交易的方式进行,不谋远虑只求近功,结果是让台湾人一次又一次地在国际上公开受辱。

短短的三年,期待,变成了幻灭:我们没有国际观。

不去深入了解国际的复杂思维和运作,政府一心一意只想把我们在国际上的挫折扩大、加强,因为扩大加强了就可以对内制造更多的“同仇敌慨”,“同仇敌慨”最容易转化为选票。对攸关生死的两岸关系,我们没有策略没有格局。

唯一的策略是扩大加强中国的“妖魔化”;因为中国越是妖魔,越可以在岛内制造大量的“同仇敌慨”,“同仇敌慨”,啊,最容易转化为选票。

我们没有历史感。

上一代人──不论是你的本省佃农还是我的外省难民──都曾经弯腰灌溉这片土地,都曾经把泪水汗水滴进泥土里,都曾经用默不作声但无比深沈的爱将我们养大,但是我们对他们不是清算就是忽视,清算或忽视的标准,就看统治者权力的需要。

我们没有未来担当。

选票永远锁定眼前利益,至于经济、教育、文化、环境、海洋资源的长程规划,带不来立即的选票和权力,就不是施政的重点。

下一代将面临一个什么样萎缩无力的台湾?让下一代去承受。我们没有理性思考的能力。“卖台”、“台奸”的指控成为嗜血的鞭子。“爱不爱台湾”、“是不是台湾人”取代了“有没有能力”、“是不是专业”。不用脑思考,我们用血思考。文化的法西斯倾向,非但不被唾弃,还被鼓励;部落式的族群主义,非但不被开导,还被强调。

我们没有执政党。由于是少数政府,权力不稳信心不足,夺权成为念兹在兹的核心思维,国家施政沦为游击队式的出草。

我们没有在野党。五十年的享有权力使人肥大懒惰,反应迟钝;失去权力之后也提不出任何新思维新政策,看不出任何新担当新格局,他们只是看准了被绑架的人民没有选择,或许不得不把原来肥大懒惰的地主重新请回来。

他们似乎完全不记得,当初为何被人民抛弃。

是什么样的历史规则,是什么样的领导,使二十一世纪的台湾变成一个没有国际观,没有历史感,没有未来担当,没有理性思维,执政者荒诞、反对者低能的社会?

我们一同走过五○年代的贫穷与恐怖,六○年代的苍白与摸索,七○年代的奋发与觉醒,八○年代的努力与追求,九○年代的怀疑与失望,在二十一世纪初始上一代人渐凋零,下一代人还青涩,我们所面对的,竟然是焦虑、沈重,以及梦想的,彻底幻灭。这三年的荒诞,绝对不仅只是眼前的执政者所造成的。

彻底幻灭是由于我们终于认识到,啊,原来换了领导人是没有用的,即使是一个所谓台湾之子,因为权力的穷奢极欲藏在每一个政治动物的血液里,不管他来自浙江奉化还是台北芝山还是台南官田。

原来换了政党是没有用的,因为政党夺权时,需要理想主义当柴火燃烧,照亮自己;一旦得权,理想主义只是一堆冷败的灰烬。

原来换了体制是没有用的,因为选票只不过给了政客权力的正当性,权力的正当性使他们更不知羞耻,而选举,使极端的短视和极端的庸俗堂而皇之成为正统价值,主导社会。是因为这难以承受的幻灭,使得济济一堂的文化人不愿向元首起立致敬吗?

而我们追求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梦想──一个公平正义、温柔敦厚的台湾,就在我们的焦虑、沈重、幻灭中从此放弃了吗?路,怎么走下去呢?

文化的“精神分裂症”

有一年,十岁的孩子从学校回来,兴冲冲拿出刚发的新课本给我看。摊开一张地图,是我们这个不到两万人口的德国小镇。

母子两个用手指在地图上游走:这是孩子撩起裤脚抓野鳟鱼的小溪;这是常去爬的狐狸山,海拔三百公尺;这是离家五公里的池塘,我们曾经在池塘边撞见过一只低头喝水的野鹿。孩子继续寻找他熟悉的一草一木,我却蓦然难过起来。

十岁的我,我们,可从来没看过我们的村落地图。课本上教的是伟大的长江黄河、壮丽的泰山长白山,我们从来没见过也无从想像的地方。

自己游泳钓虾的河流,躲藏玩耍的山头,曾经一跤摔进去湿淋淋爬起来的池塘,却都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从来不曾在课本里、地图上,看到过自己的脚真正踩过涉过的山头和溪流。我们是这样被教育的:别人的土地,假装是自己的,自己的土地,假装它不存在。

土地其实就是民族记忆,所以我们脑子里装满了别人的记忆,而自己活生生的记忆,不是自己瞧不起,就是不愿面对,也不敢拥抱。这是强权统治所造成的一种集体文化精神分裂症状。

当我们终于可以拥抱自己的时候,我们死命把住自己的土地,把它神圣化,独尊化,图腾化,绝对化,要它凌驾一切,要所有的人对它宣誓忠诚,对它低头膜拜。

我们非常霸道,因为我们不平衡──受了创伤的人不容易平衡。

二二八的杀戮,白色恐怖的迫害,讲闽南语要处罚的侮辱,统治者文化优越感的盛气凌人,是我们心灵上一道一道的疤痕。疤痕仍隐隐作痛,使我们自觉有霸道的权利。同时,我们急切地想把疤痕去掉,彻底去掉,却发现,那每一道疤痕都已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要去掉,必须把肉刮掉,刮肉,意味著更大更深的伤口,更多未来的疤痕。

“本土化”天经地义

其实每一个民族都有他历史的创伤和疤痕──中国的文革,日本的长崎广岛,德国的第三帝国。如何从创伤痊愈,得回健康的体魄、平衡的心灵,要看那个民族有多高的生存智慧、多厚的文化底酝。台湾人的深深长进肉里的疤痕,是“中国”。

面对中国,对岸那个巨大的霸权帝国,还有我们心中肉里的中国,我们还在受虐受苦。我们像一个重症的精神病人,紧紧地与自己的影子格斗、纠缠,想用撕裂自己的方式来解放自己。

政治人物的可恶与残忍就在于,他非但不提出痊愈的疗法药方,让民族心胸扩大,休养生息,他还设法加重纠缠与撕裂,从矛盾和对立的脓疮中挤出权力。

解严十六年了,我们的将士仍在迷惘地问,“我们为谁而战?为何而战?”投资大陆的企业家很困惑,“我是英雄,还是叛徒?”十八岁的少年仍在痛苦,“我是台湾人?中国人?我是什么,我是谁?”

走过五十年的日本殖民,走过五十年蒋氏国民党的统治,面对中国共产党的武力威胁,台湾人要认同什么?台湾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什么?“中国”这个元素,在我们的认同和文化认知里,应该放在哪里?

台湾必须“本土化”,是我们天经地义的权利。

十岁的孩子拿回家给母亲看的应该是自己村落的地图,地图上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认识。他应该和母亲用清晰好听流利的母语谈学校的事情。他应该熟悉台湾的历史,不只是先民的开垦史、国家政治史,还有村落史、火车史、河流史、文学史、美术史,他应该熟悉台湾这个岛屿像他熟悉自己的一只秘密抽屉。

孩子首先要认得自己的脚踩在什么土地上;浊水溪先来,长江黄河尼罗河密西西比河,可以等。

可是“本土化”没有这么简单。因为,请问你,“本土”是什么?

除了我们以为理所当然的闽南文化之外,第一个进入我们念头的,是被汉人赶到山里去的原住民。所以在认识伟大的玉山之前,对不起,那根本就不叫玉山。请你卷起舌头跟我说,“pa-tton-kan”。这是曹族语。

第二个,是客家人。客家人说,我们说的不是闽南语,所以,请你不要把闽南语称为“台湾话”。我们说的也是“台湾话”。

第三个,是马祖人。马祖人为台湾岛的安全与繁荣付出了四十年的痛苦代价,有点激动地说,我根本不是台湾人,而且说的是你们所有的人都听不懂的闽北话。说吧,你们把我算什么?

第四个,是浙江人、山东人、湖南人、四川人、上海人、云南人……这些人离开他们的母亲时,身高还不如一支步枪的长,五十年的生命付给这个岛屿。他们南腔北调,如今垂垂老矣,他们的孩子,多半已不知“母语”为何物,也从不曾要求有“乡土教学”。

第五个,是越来越多的新住民,来自越南、泰国、印尼、中国各省。他们与台湾人结为夫妻,在这里生儿育女;每一个母亲都对她们怀中的婴儿讲自己家乡的童话,用自己的语言唱熟悉的儿歌。她们正在栽培一种新台湾人的出现。

蒋氏国民党所带来的大陆中原文化沙文主义像一片厚厚的黄沙覆地。本土化是把黄沙吹开,让深埋土里各种各样的小花小草得以透气,自由舒展。但是本土化绝不是闽南化;我们不能只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痕。二二八、白色恐怖固然惨痛,原住民失去大地失去森林的伤,不深吗?我们偿还了吗?

金门马祖人被历史冻结的伤,不重吗?我们弥补了吗?外省难民流离失所、天涯永隔的伤,不恸吗?我们又给了什么慰藉?本土化是反抗中国文化的沙文主义,但绝不是让另一个文化沙文主义来取代。

喊“去中国化”口号的人,把重点放错了地方吧。“反抗中国文化沙文主义”,要“去”的不是“中国文化”,是“沙文主义”。

我们反对蒋家政权对台湾本土文化的压抑与漠视,我们更无法忍受中共的自我中心大中国思想,但是这两者都是人的态度使然,而不是文化本身的问题。

中共不等于中国,“本土化”不等于“去中国化”好,“反抗中国文化的沙文主义”,那么本土化等不等于“去中国化”?请先告诉我什么叫“去中国化”。

是把歌仔戏中的剧目——陈三五娘、目莲救母、中山狼、狸猫换太子……全部去掉吗?是把妈祖信仰——宋朝的林默娘去掉吗?是把龙山寺里的朱熹和华陀去掉吗?是把唐诗宋词三字经去掉吗?是把草药针灸去掉,把太极拳禅宗去掉,把舞龙舞狮去掉,把祭祀、扫墓、春节中秋去掉吗?是把门楣上的“颍川”、“陇西”刻字去掉吗?是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孔子思想去掉吗?是把端午节的屈原和白素贞去掉吗?是把故宫里的世界珍宝去掉吗?是把福建来的闽南语去掉吗?是把汉字书写去掉吗?

这些都“去”掉以后,我们还有什么呢?

喊“去中国化”口号的人,把重点放错了地方吧。“反抗中国文化沙文主义”,要“去”的不是“中国文化”,是“沙文主义”。我们反对蒋家政权对台湾本土文化的压抑与漠视,我们更无法忍受中共的自我中心大中国思想,但是这两者都是人的态度使然,而不是文化本身的问题。有人拿起石头打你,你愤怒的对象是那人,不是那石头。石头本身是无辜的,它也可以是房屋栋梁,是堤防建材,是庭园山水,是深山璞玉。就如同对于日本的五十年殖民,我们要批判的是日本文化的沙文主义,不是日本文化。

我们真正应该呼喊的,不是“去中国化”,是“去沙文化”。

洗澡水用过脏了,得倒掉,但我们不会把盆里的婴儿连脏水一起倒掉。国民党令我们反感,共产党使我们厌恶,但是,国民党加上共产党并不等于中国。两个党不到百年,中国却有五千年的历史。你不能把百年的细微泡沫当作五千年的深水大河。

给我们带来巨大威胁的中共,也不等于中国。他只是中国一个暂时的管理员,充其量将来的史书上一个小号字体的备注。中国,也不等于中国文化。国,只是一个政治组织,像有限公司、株式会社、财团法人一样,一个管理结构。一个管理结构如何涵盖或代表一个民族深远浩大的文化——他的艺术创作、哲学思想,他的神话与信仰、革命与复兴、创造与传承,他灵魂深处的感情与记忆?

党,不等于国;国,不等于文化;中共,不等于中国;中国,不等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婴儿与脏水不能划上等号,更不能闭上眼睛一起倒掉。

中共的蛮横与霸道激起我们的愤怒与恐惧,这愤怒与恐惧又因我们的政客操弄而加剧,使我们“抓狂”,“去中国化”的低智逻辑于焉而起。我们忘记了:愤怒与恐惧的不只是我们,还有无数的中国人,包括新疆的回民、西藏的藏民、还有那冤屈不得诉、志向不得伸、渴望不得流露、思想不得发表的千千万万的中国人,那坐在阴暗的牢房里无名无姓看着自己牙齿一个一个掉光的中国人。这些人不是我们的压迫者,他们和我们一样在挣扎受苦,可能比我们还要辛苦,但是他们是“中国”的一部分。

吴仪和中共官僚对台湾人说“谁理你们”那副颟顸自大的嘴脸,不是“中国人”的嘴脸,是“霸权者”的嘴脸,他不只用这种野蛮的态度面对台湾,他用这种嘴脸面对所有的弱势者,尤其是他自己的人民。

共产党也不是中国文化的必然产物;我们都知道马克斯是德国人,列宁和史达林是俄罗斯人。对于中国,共产党是百分之百的“外来政党”。

我们怎么能够只看见中国的强权,看不见中国的弱势;只看见中国的国家机器,看不见那绞在机器里流血流泪的人;只看见中共,看不见中国;只看见他虚假造作的政治,看不见他深邃绵密的文化与历史?我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头脑简单了?

台湾是中国文化的暗夜灯塔,中国文化是台湾的珍贵资产那深邃绵密的文化与历史,并不只属于中国,它也属于我们。是的,中国文化是台湾文化的一部分,就比如心脏是人体的一部分一样。我们不但不应该谈“去中国化”——因为去了心脏还有自我吗——我们还应该与中国争文化的主权,应该理直气壮地对中国、对全世界说,真正的中国文化在台湾;中国传统文化再造的唯一可能,在台湾;汉语文化的现代“文艺复兴”最有潜力发生的地方,在台湾。

比起香港新加坡,台湾的汉语文化底酝厚实得多。比起北京上海,台北更是一颗文化夜明珠,幽幽发光。第一,它不曾经过马克斯主义的切断与文革的摧残,因此和自己的文化传统没有巨大的撕裂。

连日本人的统治都不曾断掉台湾人组织汉文诗社、送孩子上私塾的人文传统。随著蒋介石来台避秦的知识份子也带来五四以下一脉相传的知识气质。民间的宗教信仰、风俗仪式以相当完整的面貌传承薪火。第二,经济的发达、教育的普及使得台北有了北京上海都还不够成熟的市民社会。中国的传统价值在这里与现代化接轨,忠孝仁恕与公民道德碰撞揉合,产生出华语世界中市民自主意识最高的城市。

第三,自由是创造力的必要条件。台北,不同于新加坡香港、北京上海,它没有不能出版的书,不能唱的歌,不能展出的画,不能发表的言论、不能演奏的音乐。它是华语世界中创作最自由的城市。第四,没有一个华语城市比台北更丰富多元。原住民之外,中国三十五个省份的人,三十五种不同的文化,加上西藏蒙古,浓缩呈现在一个小岛上,像一个色彩鲜艳的调色盘。它是华语地图上的纽约。

TAIWAN?是的,不必扭捏作态改称它为“福尔摩沙”;我们可以万分笃定地说,它是另一种中国;你要看一个更纯粹,更细致,更自由活泼,更文明、更人性的中国文化吗?你必须到台湾去,不是北京上海,不是西安杭州。

我们要在国际上生存,唯一的办法是让世界看见:传统中国文化在中国也许被专制落后和老大帝国的劣根所困,在台湾民主自由与现代理性的环境中却能异样地焕发灿亮,生命力充沛。这就是“台湾特色”。为什么高行健的作品只能在台湾出版?为什么云门舞集只能在台湾发生?中国文化是台湾在国际竞争上最珍贵的资产,我们抢夺都来不及,遑论“去”!

那么国家认同呢?谁说争取国家认同必需消灭文化认同?瑞士是个彻底独立的国家,但它的德语人口并不因为歌德、贝多芬、托马斯曼是“德国人”而不去拥抱。反而,当德国变成一个丑陋的霸权,小小瑞士就成为德语文化的暗夜灯塔。我们可以反对中共,可以拒绝中国,但是中国文化,或者说汉语文化,对不起,那可不专属中华人民共和国,它也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所依。而且,就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中国文化的破坏纪录来看,我们可以大声地说,台湾就是今天中国文化的暗夜灯塔。

过去历史的伤痕使我们痛,今天中共的压迫使我们憎,但是所有的伤痕都在我们的心脏上,挖掉自己的心脏是精神病人疯狂了才做的事。对付异族的入侵,我们或许可以用减法,譬如抗日时高喊“去日本化”;同文同种的相煎操戈,不可能用简单的减法,因为一减一等于零。越是强大的敌人,越是需要深沈的智慧去面对。除了减法外,加法、乘法、除法、复杂的函数,我们不是没有学过。

如果为了对抗敌人,我们把自己变成一个歇斯底里、全身痉挛的迫害狂或被迫害狂或文化法西斯,除了“中共”两个放大成梦魇一般的字以外全世界都看不见,这场仗,不打也罢。我们的下一代,已经因为无法忍受这认同的精神分裂、这政治的溃烂不堪,而选择冷漠,或者出走。中国不必动武,我们已经被自己的疯狂打败了。

人民素质是梦想的基础

威玛共和在一次大战后的德国存活了十四年,十四年中换了十七个内阁,多次的政治暗杀。美国史学家分析威玛共和败亡的原因,是“谋杀、痼疾、自杀”的综合结果。谋杀是国外的强权势力,痼疾是本身文化中无法应变的惯性思维,自杀,则是当时政党的恶斗、政客的操弄、人民理性思考的丧失。威玛完了,希特勒上台,德意志民族的浩劫开始。

我无意将台湾比威玛,但是我看见相似的历史元素:外力“谋杀”的威胁、本身“痼疾”的无力摆脱,更明显的是“自杀”的倾向,脖子上缠著权力斗争的绳子,毁灭在所不惜,愈缠愈紧。

或许我们都太急了。政客是每天都有的,只要有肉,就会有苍蝇。政治家,却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先要有负责任、有见识的公民,才会有负责任、有见识的政治家。

一代一代政治家的彼此切磋薰陶,风行草偃,三代之后,才会有心胸开阔、眼光远大,有智慧有担当的大政治家的出现。我们现在在哪一个阶段呢?两千三百万人中有多少负责任、有见识、不被愚弄的公民呢?

幻灭之后,其实又回到根本:人民的素质是所有梦想的基础。政客不可寄望;公平正义、温柔敦厚的台湾,华语世界的夜明珠,我们只能把梦想默默地放在每一个人自己的肩膀上,继续扛著向前走。

没有什么了不起,文明,本来就在考验我们面对野蛮的本事。

李普 王建勋:声援章诒和

 

看了今年1月19日、24日章诒和的《声明》和《说明》,方才知道新闻出版署副署长邬书林在11日的所谓“通气会”上再次口吐莲花,一口气又查禁了8本书。由邬书林口含天宪法像庄严宣告的新一轮文化围剿,诸多有识之士已纷纷从违反《宪法》、对抗温家宝总理的《谈心》讲话等方面,给予了有力批驳。对此,我们不复赘言了,再从其他两个方面试作分析,以示我们对章诒和这位令人尊敬的“孤寡老妇”的抗争的声援。

一、我国外交部的新闻发言人制度,施行已有经年。近一两年来,又为国务院下属多个部委仿行,初显成效。尽管还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毕竟显示了泱泱大国堂堂正正的典雅风范。邬书林及其供职的国家新闻出版总署,本应在这方面为其他部委带个好头,做出表率才是。遗憾的是,邬书林们这次却继续带了个坏头,做出了负面表率。如果你们真的自以为正义在胸,真理在握,为什么不采用新闻发布会这一普适作法,冠冕堂皇地昭告天下呢?“吹风会”、“通气会”、“打招呼会”一类的工作形式可以休矣。它们与依法治国的现代文明理念格格不入。邬书林们长期坚持、秉承并沾沾自喜、自以为屡试不爽的所谓“通气会”一类的工作方法,从本质上说它们体现的仍是个人独裁、文化专制的反文明、反人类的反动,与胡锦涛两年多来多次讲过的以人为本、和谐社会针锋相对;更与浩浩荡荡的世界民主潮流背道而驰。“因人废书”的野蛮、专横,只能在“通气会”一类的暗箱操作中横行,只能见诸邬书林们在暗中密谋的“敏感作家”李锐等黑名单中,是上不得台面的。灿烂辉煌的五千年文明,在当下被若干乌合之众糟蹋得乌烟瘴气,乌七八糟,乌黑一团!

顺便说一句,邬书林们再次使用“吹风会”的方式查禁作家、作品,而不是用发文件或其他文字形式表达自己的行政意愿,恐怕也是一种心虚的表现。是怕日后形势变了,被秋后算账?你们如果真的心口如一,干嘛不干脆再发一个“五一六”通知,或再宣布将某某人永远开除出党?仅就做人而言,你们还不如40年前的那几位穷酸秀才,他们在荫庇之下还敢公开表达自己的政治诉求,还敢于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歪理正说。你们呢?为什么弃大道而就穷途?不要求你们有漂亮的文字见诸报端,也不要求你们能够著书立说刊行于世,但有胆量对8位作家的8部作品品头论足、说三道四,是不是应该具备起码的评说资格、资本和资历?

二、邬书林出面掀起的这一轮文化围剿,除了已经有人说过的违反《宪法》、有法不依、知法犯法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没有《新闻法》《出版法》的约束和保障。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已近58年了,但至今没有这两部行业法,导致邬书林们长期在新闻、出版领域屡挑事端、为所欲为、有恃无恐。外国的不去说它,仅从纵向看中国,历史上不是这个样子的。溯及源头,有文字记载的是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命人捺印在陶器上的“皇帝诏书”;接着的是公元前125年前后,汉武帝通过御史府发布的“诏告天下”;再下来有唐朝的“朝报”“进奏院状”等官办传媒。1906年7月,被现当代正统史家描述为颟顸愚顽的慈禧老佛爷,为了便于管理各类出版物,颁布了《大清印刷物专律》;1908年1月,清廷又颁布了《大清报律》。这两部法律,开创了中国新闻、出版史上的律章先河。1914年12月,袁世凯政府出笼了《出版法》。上世纪30年代,处于外患内忧、战事不断的蒋介石政府,还忙里偷闲地相继颁发了包括《出版法》《新闻检查标准》在内的一系列法令。历史演进到1978年的五届“两会”,一些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提出制订《新闻法》和《出版法》的提案;1983年的六届“两会”,又有更多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再提此案。当时,名义上的党政最高领导人胡耀邦、赵紫阳非常重视此事,指示中宣部进行研究,提出方案。时任中宣部部长的朱厚泽指示中宣部新闻局局长钟沛璋于1983年12月28日,邀集全国人大法制委员会和教科文卫委员会的负责人开会商议此事,决定由刚从人民日报社社长位置上退下来、时任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的胡绩伟牵头,成立起草小组。后因一位老人的一句话,研究机构被撤销。1987年1月,新闻出版署成立,正式对外宣布:“新闻出版署的主要任务是起草关于新闻、出版的法律、法令和规章制度……”然后呢?一拖就是20年,形成现在的法律真空状况,造就了邬书林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政治活动空间。在这一点上,邬书林比起他的师爷来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我们之所以粗略地描述了一下我国有关《新闻法》《出版法》的大致情况,为的是促请有关方面尽快制定这两个法,以规范新闻、出版秩序,约束从业人员和相关干部的职业行为,保障《宪法》中相应条款赋予人民的那部分权力。没有法律的国度,是荆棘丛生的荒原;没有法律的领域,是盗贼欢喜的乐园;没有法律的土地,是人类文明的悲哀;没有法律支撑和保护的章诒和,也只能“以生命维护我的文字”。

上世纪80年代初,时任中宣部长的胡耀邦曾向他的属下推荐过马克思1842年写的一篇文章《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借以表达他反对书报审查制度,反对文化专制主义。此文早已为广大读书人耳熟能详,但我们仍愿意再摘引其中一段华彩段落结束我们对章诒和的声援:“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

2007年1月29日

(李普:原新华社副社长,王建勋,原工人出版社编辑)

陈 彦:台湾选举文化与民主政治——在巴黎「自由谈」沙龙的演讲纪要

 

在巴黎“自由谈”沙龙届满十年之际,正值备受注目的台湾市长选举,于岁末十二月九日晚七点落下帷幕。与选前多数预测不同,台湾政治分野并没有发生一边倒的情况。在台北这个曾经发生过声势浩大的倒扁运动的城市,民进党不仅没有如民调显示的那样一败涂地,谢长廷率领的竞选团队还颇有斩获,获票率竟高达近41%,比上次民进党候选人李应元得票数高了近百分之五。这种情况引起了舆论界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巴黎“自由谈”沙龙特邀旅法学者、政情研究与评论家陈彦先生,就他日前在台湾现场观察市长选举的心得和研究,做了专题演讲和讨论。

东方文化气息: 选战如舞台

如何看待上述现象?陈彦先生首先介绍,台湾传媒及专家有很多具体解释:从技术层面讲:民进党会选举,国民党过于文儒;对于国民党此次没有在高雄胜选的原因,众多的评论都将责任归罪于国民党不会打选战,马英九、黄俊英都过于温文尔雅,架子放不下来,更不会煽情。一些评论更认为国民党的选战就像是学术研讨会,自然打不赢以打选战起家的民进党。没有嘶喊、激情、煽动的选战简直就不是选战。从意识形态层面上:族群意识压倒了政治意识。在道德层面上,情感压倒了理性。

陈彦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观察分析说:选举气氛中的台湾俨然形成了一个情感的世界。

一位同时会讲国语和闽南语的法国研究生的第一句话就是“太像演戏了 !”他所说的“演戏”,当然不是说选举不真实,而是形容竞选造势活动的强烈的情感表露。

中文将竞选说成选战,但是台湾的选战不仅是用唇枪舌剑来打,也是心战和泪战。西方也有选战的说法,当然也是唇枪舌剑,当然也是智慧与心力之争。但是,从中世纪武士文化过渡而来的现代西方选战,是不能容许主帅轻易表露情感的,那只能是虚弱和怯懦的表露。

杜亚泉曾说西洋人外向而中国人内向。陈彦指出,从台湾竞选看,中国人似乎并非如此内向,或者是民主运作为中国人表达情感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大舞台。而陈独秀的“东洋民族以感情为本位”的说法,在台湾似乎找到了相当准确的验证。

这样一种感情外露的选举,有没有可能形成一种形式压倒内容的偏向?

陈彦进而分析说:从台湾选举的颜色来讲,由于大陆的巨大阴影,台湾政治博弈的多种力量无法以左右来区分。当代西方民主国家选战是利益之战,也是价值之战。竞争双方的辩论以平等与自由,国家干预与市场调节等价值选择的张力为主轴,体现出来的是左右两翼的竞争格局及由此生发出全色政治光谱。

在台湾的选战中,我们看不到左右之争,取而代之的是蓝绿这种非正常的政治色彩。然而这种以人为的颜色区分的政治阵营不仅模糊了左与右不同的价值选择,也割断了国家与社会间的连接。一个政党的价值指向与其在经济与社会方面的政绩让位于国家认同或族群认同。

这种价值空间的扭曲也限制了台湾作为一个民主社会应有的公共领域的发展。国家发展方针的取向,与社会、经济、民生有关的政策议题为蓝绿、独统、省籍等族群主义的口号所遮掩。此次北高市长竞选的特点之一是内容极为空洞,既看不到西方特有的竞选辩论那种智力的激荡,也看不见双方的政纲、政绩的宣讲。

东西方文化中道德与价值的关系

陈彦说,对于台湾这次北高市长选举的结果,众多的资深台湾问题观察者和台湾本身的媒体都或多或少表示难以理解。其中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民调显示国民党在台北和高雄两地的民意指数都远高于民进党。二是经过九月份百万人倒扁运动,问题是贪腐已是昭然若揭的事实,为什么还有如此多的选民投民进党的票?

同欧洲民调相比,民调如果不能中立,就难以建立公信力,而没有公信力的民调,也就不可能获得被调查对象的信任而准确地反映社会现实。陈彦从价值角度来分析,他举例说,国民党的历史并不能证明国民党是一个有“清廉”传统的政党。道德尺度无疑是民主生活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维度,但并非唯一的维度。欧美民主国家的政治舞台上,其实鲜有没有贪腐丑闻的时候。当今的法国总统希拉克不也是因为司法豁免权而躲过了司法追究的吗?希拉克本人也许有违法贪腐情节,但希拉克在对待犹太人问题上,在反对种族主义问题上从来都不含糊,也是公共舆论的共识。选民除了“清廉”之外,还有也应该有其他的价值判断。

民主制度并不能杜绝贪腐,但是民主制度使得政治人物受到监督,使得社会和媒体能够将贪腐者送上舆论审判的法庭。同时,民主的宪政安排也使得即使有贪腐嫌疑的政治人物也应受到法律的保护,要求在宪政的框架之内处理道德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陈水扁本人的历史地位应该已经由九月的百万人倒扁运动定了案,而台湾宪政所保护的不是陈水扁个人,而是中华民国的民选总统。

由此引出的另一个疑问是:倒扁时的红衫军到哪里去了?他们投了谁的票?

按照红衫军参加者的分析,红衫军其实属于此次选举弃权的主体。台湾作为一个新兴民主政体,民众动员之热烈,投票率应该比欧美老牌民主国家要高。但是此次北高市长选举投票率却绝不能言高!实际上9日台北投票率仅为64.52 %,高雄比台北略高,为67.93%。相比法国2001年市政选举,投票率几近70 %,高于北高两市的投票率。从这一数字出发,北高两市实际上有接近35%的选民放弃了投票的权利。为什么?陈彦据自己在台湾的短期观察指出,无论是从视听传媒还是从平面媒体上都很难看到对这一群人的分析。这同他在法国的经验大相径庭。选举揭晓之后,法国媒体在第一时间就有十分详尽的对包括弃权者在内的选票流向的社会学分析。弃权者是谁?如果是曾经义不容辞起来履行公民职责的红衫军,那显然不是由于这些人缺乏政治热情。

高雄所爆出的“走路工”贿选问题,对陈菊的获胜是否有帮助不得而知,但却突出了陈菊以一千多票胜出的艰险。而实际上,这一千多票是建筑在三十七万多张选票之上的。多元的社会,多元的价值认同,本是民主社会的基本特点。

民进党与共产党的比较:从革命到执政党的转型

陈彦指出, “走路工”问题本身既不能增添民进党高雄胜选的光荣,而陈水扁以总统身份抄作此案,更是一种明显的身份混淆,也对台湾民主政治造成重大伤害。这一现象一方面同陈水扁本人急于摆脱困局有关,一方面也表明民进党难以平常心对待选举输赢。以选举赢得政权的民进党无疑是民主政党,但也不乏革命政党的特点。为了夺取政权而不择手段,是共产革命的特点。为了保守政权而不择手段,显示民进党还有待于从带有革命特点的政党向健全的民主政党转型。也就是说,政党轮替必须走完全过程。

从民主制度运作的根本意义着眼,关键问题不是某党执政,而是政党和平规范的轮替。一个民主的政党必须接受下台的事实。从这一意义上讲,北高市长选举选出的一个蓝绿二元格局未必不是台湾民主之福。

台湾社会的这种趋势,既同台湾民主的外部环境有关,也同台湾民主仍处于初始阶段有关。陈彦认为,从2004年反对军购案到最近的反贪倒扁运动中,看到了台湾知识分子主体意识的复苏,也看到了理想的光芒。但是,无论是社会理想还是公民意识,都不能缺乏制度化的载体。目前看来,台湾社会本身缺乏组织系统,公民社会没有获得充分成长,难以抵抗强大的来自政治领域力量的侵袭。原因在于,民进党当政后,把原来的公民组织吃掉了,壮大了自己的力量,缩小了公民的社会空间。

同欧洲相比,台湾社会显然缺乏制度化的工会、农会及各种职业协会系统。而目前独统意识独霸台湾公共空间的趋势既阻碍公民社会的发展,也挤压公共空间的地盘。
在沙龙讨论中,大家就一些敏感话题提出问题,并在某种程度上达成共识。如:台湾下届总统选举不能做不考虑大陆的假设。族群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会淡化。台湾模式对大陆来说,至少可以看到中国文化内部是可以搞民主的。有人甚至指出,民主是台湾自保的唯一出路,若不然,大陆对台动武就有了一个道德借口等等。

(陈彦小档案:一九七八年回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武汉大学世界史研究生,师从吴于廑先生。1982年到法国进修,1986年获得索邦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学成回国后,任教于武汉大学历史系,期间,感到缺乏学术自由,于是再度出走,到法国定居。曾执教于法国里昂第三大学、巴黎第七大学。现任职于法国国际广播电台中文部,法国政治与思想研究中心。以及法国L’Aube 出版社“同中国一起思考”法文丛书、北京三联书店“法国当代思想新论”中文丛书主编。
近作:「中国之觉醒――文革后中国思想演变历程」, “穿越中国当代思想世界的旅程”(法文)主编等。
译著:汪德迈“新汉文化圈”,江西人民出版社。)

沙龙主持人:安琪
2007年1月12日于巴黎三味聊斋
(1/30/2007 19:38)

余英时:薄一波逝世有感

 

薄一波曾经做过副总理,也做过财政部长。99岁去世了。他在中国的政治和财政方面扮演过很重要的角色。在文革以前,他是一个很有势力的财政方面的人物。跟比他年龄大一些的陈云是互相配合的,也是周恩来当时的一个很重要的助手。他的死亡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不过他早期代表一种意义:他在毛泽东时代还是有现代头脑的一个人。这对财政很重要,也推动过中共跟西方进行贸易。就因为这个提议被毛泽东痛斥,说他是一个右派分子,所以在文革的时候被打下去了。

陈云已经逝世了,在文革时受到了很严重的迫害。 尽管陈云的经济是社会主义的鸟笼经济,但是比毛泽东还是要开放一些。因为他们在经济方面比较开放,所以跟周恩来的合作是比较好的。可是周恩来已经被毛泽东看成是一个不可靠的人。甚至说他‘离右派只有一步了’。

这就是薄一波在文革时的处境。文革以后,邓小平又重用他,不但让他负责财政,还恢复了他国务院副总理的地位,是一个相当炙手可热的人物。

在六四前后,中共有8位对政治发生很大影响的老人。除了陈云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薄一波了。当时称为‘中共八老’,可以说这八老是把中共的政权从危机转向稳定的关键。特别是六四以后,支持邓小平的人并不多,但是有少数人出面支持认为镇压学生是正当的,这其中之一就是薄一波,所以薄一波时期是最后一个人了。这最后一个有影响的人死去了,宣告‘元老政治’告以终结。共产党的八老可以说是‘八老安共’,使共产党安定下来了。从党的历程上说可以说是功臣,但是从中国人的立场上说可以说是很重大的罪人。就是把中国改革开放民主化的种种机会都给一笔勾销了,抹煞了。到今天共产党变成了不能动的,一种僵死的,维持现状的一种政权。没有办法做改革机制的原因就在此。

‘党治’的市场,由党来控制的市场跟它的政治体制是完全合一的。但这个合一是靠过去传统的,共产党一党专制的传统支持的。这个一党专制的力量越来越弱,因为经济上把人分化了,分化了以后,内部的人,有特权阶级的人也要跟比较僵化的中央,比如象胡锦涛所代表的势力之间有矛盾,有冲突。所以老人政治的过去表示在生理上跟第一代革命有关的人慢慢没有了,剩下来的人就是新时代成长的人,或者受外国的影响,或者受新经济的影响。这些想法慢慢就会跟父亲和祖父一代不同了。

现在是第四代接班人了,第五代以后就会是薄熙来这些人了。薄熙来能不能上到更高的台阶,现在大家都在猜测之中,但是他的父亲是全力以赴地支持他,在安排他的出路。但是薄熙来的思想和想法也跟老一代不一样了。所以这种情况之下,共产党的寿命有一个生理的限制。就是跟革命有关的认识越来越少,到最后是完全没有关系了以后,这个局面就会起变化。

拿苏联为例,我们可以看出来,到了第五代的戈尔巴乔夫就不能维持原来共产党基本教义的那种信念了,慢慢就要策反了。策反以后会起变化的。怎么样起变化?我们不知道,共产党能不能改革?我们也不知道。这就是我们对于薄一波的死不得不引起的感想。所以我就把这些事实提出来供大家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