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最终,李光头要带着哥哥宋钢的骨灰盒搭乘俄罗斯的飞船上太空;此前,是四十年的沧桑,是父母的亡故、爱情的背叛、美女经济的泛滥、知识分子的浮沉、穷富善恶的混战……读罢掩卷,似乎不再认识余华了!余华文字的质感不见了?余华开始写周星驰式的喜剧了?
余华的笔触第一次离当下这么切近,但他自己亦感到仿佛又回到了1980年代,重新成为了一个文坛新人:批评家们一时不知该怎么定位,读者的态度亦两极分化。
余华的写作最初是为了不再做牙医,他的青春和一万多颗别人的晃动的牙齿联系在一起;他没有过一夜成名的感觉,不被退稿反而有了十几个约稿,便令他感到“我可能成名了”。
他喜欢写作时的双重身份——作者和第一读者,这个作者只能暂时为自己这个读者写;他说自己有两个人生,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虚构的。
他和我们同处于一个偷窥的时代,喜剧的时代,这又是一个自我放逐的悲剧时代。最好的,最坏的,时代。
这个时代“最大的现实就是超现实”,余华认同严锋的这一断语。
首次写初恋
○木叶:小说分上下部出版,万一修改下部时想再改一下上部怎么办?就像换衣服不可能只是换下身而不搭配着变更上身吧,的确已有人觉得上下部的风格也不统一。
■余华:记得马尔克斯说过,给我半年我会把小说修改得好一些,再给半年会更好,但永远是有缺陷的。
上下部不一样,那是因为所写的时代不一样了。
○:是否有意在给同时代的人书写历史呢?你多次受访时提到自己读这部小说也流了泪,但有论者认为在艺术面前泪水是“可疑的”,甚至可能是为了煽情。
■:小说里的兄弟和我年龄是差不多,但还真没想过要给同时代人写历史什么的。
有记者说自己读时流了泪,我便说我也流了泪,说这话是有语境的。我当然知道不能简单以流泪与否来评判作品好坏。
○: 你对女性的描写,如李兰和林红,还是显得不够丰满,不过有报道说你对宋钢和林红的爱情描写很满意……
■:这部小说毕竟写的是兄弟,下笔总要有主次,另外女作家往往会更擅长写女性些,男作家更会写男性些吧;我说觉得自己会写爱情了,主要指的是这回是我第一次写初恋,感觉还是比较成功的。
不在乎批评
○:在写法上,一些人觉得下部比上部变化还大,甚至有着“闹剧”的色彩?
■:余华也可以变化啊,再说,闹剧有什么不好?今天这个时代本身就有着闹剧的色彩。
○:问题是这种“漫画式”的描写看上去并不舒服。
■:这样的人太多了……这20年来就是“漫画”!
我喜欢李光头这个人,并不是赞成他的言行。但现实中的人有自己的言行,虚构中的人也有自己的言行。
今天的社会充满了荒诞和超现实,我的小说是把这些集中了起来,不是夸张!这样写是为了回到现实。譬如李光头从日本弄来垃圾西装3567吨,不可能像小说中写的那样全国群众都穿上这些西装,但80年代的确有着一个中山装迅速变成西装的过程,80年代在物质上多么崇洋媚外啊。
小说里写了“处美人大赛”,我以为是李光头的发明,但有位记者跟我说到了当地的一个选美,其中一个参赛要求竟然是要有医院开具的“处女证明”,我阴差阳错地给碰上了,他妈的,生活中类似的荒诞比赛已经层出不穷了!
○:你自称这部小说是“强度叙述”,且“没有废话”,但似乎语言缺乏真正的密度和当初那种质地,人们起疑了。
■:我自己感觉没有废话,每个读者有自己的角度阅读并得出结论。读者都是从自己的情感、经历阅读一本书,有喜欢就有不喜欢的,两个人喜欢的地方可能有差异,所不喜欢的也会有差异。至于质地,每部小说的文字都是不一样的。
今天这个时代好就好在没有什么权威了,不会因为谁的一句话就大家都如何如何。大部分愚昧就是产生在权威盛行的时代,现在一个个的人觉醒了。
○:批评家李敬泽认为你不善于处理人类复杂的经验,沧桑历史被简化成了善与恶的斗争……
■:“人类复杂的经验”这种说法属于大话,太宽泛,米兰·昆德拉就嘲笑过批评家喜欢用大词,使得你没办法证明其正确,也没办法证明其错误。一部小说怎么能表达人类复杂的经验呢?我甚至觉得全世界的小说都表达不出世界那么复杂的东西,世界和生活本身才是真正复杂的!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你可以说是复杂的,也可以说是简单的。简单和复杂有时就是一个问题。鲁迅一辈子也没写过长篇,但我从他的小说里读出了复杂,而有些复杂的小说其实很简单。
将善恶“模糊”了,能写出伟大作品,将善恶“明确”了也有写出伟大作品的。
○: 前几天见面时,你说最早评论你的文章自己看了多少多少遍,但后来的评论就不大看了?
■:那是张新颖,当时他还是一个大学生吧,我看了得有30多遍,如果现在他写了批评文字我还是会看的,但说实在的,有些批评家的文章就未必了。批评家其实也是一个读者,有着自己的趣味,只不过平台大些。
譬如有人说把父亲宋凡平写得太完美了,不好,但又有人觉得当代小说中就是需要这种完美。我自己也觉得宋凡平确实是完美的,但他的完美决不是文革年代作品里的那种“高大全”。
当代文学批评是最吃力不讨好也最值得同情的。
我们中国,批评家跟作家的关系算非常友好的,福克纳、海明威和当时的批评家关系都不大好,像海明威经常骂批评家。马尔克斯跟批评家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在中国,作家和批评家都成了“统一战线”了,而在国外就像几十年前国共间的关系似的。在中国,一群作家和批评家开会,年年都开,真他妈的多;在外国,我常见到作家一提批评家就立马大拇指朝下……
○: 有个批评意见认为,小说中对文革的描写流于表面化,一方面令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觉得不准确或也就那么回事,另一方面令未经历那段历史的人觉得是个传奇,失真了。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但事实上未必。你到网上去看看,很多经历过的人也是认同我的描写的;70、80年代出生的人也大量留言表示他们的父母说文革就是这样的,当然也有人说不是这样。
对于那段历史,有人写家庭里人与人的背叛、反目和相互揭发,但这样的事情不过1%,可能是因为这些事多发生在名人、文化人身上,且大多写成了文章的原因吧。大部分的家庭不是这样,譬如我的父母当时说什么事时就不让我们听到,是为了保护我们。我小学同学的父亲的成分也就是中农,硬是给划成了地主,打得浑身血淋淋,直吐血,他拉着我的那个同学在路上走,脸是肿的,但是笑着跟孩子说话。后来为了保护家人投井自杀。
所以,我写的是文革中一个家庭的团结。
○:但是,已有人不喜欢现在这样写作的余华了……
■:我写《活着》《许三观卖血记》时便失去了以前的一些读者,但失去旧读者的同时会赢得新读者,有人就是读了《兄弟》才开始喜欢我,并没读过我以前的作品。
我感觉自己又成了80年代的文学新人,在当时的先锋时代,喜欢的人真喜欢,不喜欢的人真的不喜欢,当时只有少部分人接受马原、苏童、格非、孙甘露、叶兆言等。如今两个极端又都出现了。
○:一位网友有一种奇特的担心,觉得《兄弟》会不会像陈凯歌的《无极》,都是高期待、高解读、高议论,甚至可能都会是“浮华”的!小说里那个“屁股”会不会变成“馒头”?
■:这部小说最终将如何,需要时间的考验,如果明年就被人忘了,那就是批评的人说对了;如果过了50年还有人看,那就是作品走出自己的道路来了。
我有着一个不断被批评的“历史”,《兄弟》上部出来后又有了一个集中被批评的“现实”,批评不会影响我的写作,我不在乎批评……作品好坏要看时间。
谈什么畅销
○:作为纯文学作家,你现在四处签售,作品畅销得很,但古人云“文章憎命达”,你怎么看呢?
■:其实,说到底每个作家都希望他的书有更多的读者,但一本书的发行量的确是不能说明其质的。
也有人为现在的我感到欢欣鼓舞,但是我本人觉得挺难过的。为什么呢?人家哥伦比亚才1000万人口,《百年孤独》上市后居然卖出了100万册,10人里就有1人买了——当时马尔克斯还没得诺贝尔奖呢。我的书才卖了四十万册,而中国的人口是十三四亿啊!
在美国,菲利普·罗斯的《反美阴谋》卖得很好,哈金的作品也能卖几十万册,我的才一万多。
我觉得我这种数量级的畅销在中国这么大的国家不足以说明什么,也不应受到什么指责。
○:以自己的经验谈谈在国外签售是什么样子的吧……
■:法国和意大利好像没这种习惯,德国有。
美国的书店里几乎天天有作家在朗诵,签售,像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库切七老八十了还去朗诵,签售。
托尼·莫里森在纽约签售时,先是20分钟的朗诵然后才是签售。在我国“朗诵+ 签售”还不大有……
海明威签售时特认真,特谦虚。
芝加哥一个书店的老板特牛逼,因为好多牛人来过这里。纳博科夫到来前的一天,老板做了个梦,梦里纳博科夫签到一半拉肚子要去厕所,他肚皮大,上完厕所突然从楼上踩空掉了下来,所以老板绝对不让纳博科夫上楼上厕所(顶多换个地方)。纳博科夫每签完一本书,要跟读者握一下手,还要鞠一个躬。真他妈厉害。
大江健三郎当年来北京签售,用的是毛笔,写的是书法,他签一本书的时间我能签二三十本。人太多,时间太长,最后大家硬是把大江健三郎架走了,老人后来不断念叨“我太对不起中国读者了”。
我一直怀疑那些对读者不真诚的作家。
巴金有一句话叫“把心交给读者”,写了二十多年我终于理解了,作家的自信和力量就是来自读者。巴老的话简单,但是真理往往就是在陈词滥调里。
○:你很善于讲话,这使我想起有网友说你现在说的比写的好,自我解释太多了……
■:我知道有读者不耐烦了,但其实有记者来问我才说,我是被动的,没人问就不说。你这么看就简单了。作品会走出自己的路,作者也会走出自己的路。
2006 3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