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宁:市场经济需要联邦主义

--读夏业良《公共问题的经济解读》
 

对中国经济学界颇有影响的制度经济学家大师诺思说过:一个国家的政体决定着、指导着一个国家的经济制度,也就是说除非我们构造出一个稳定的、高效的政治制度,否则,我们就绝无可能建立起一个稳定的、高效的经济制度(见夏著第175页引文)。或许是出自对这一看法的切身体会与认同,中国经济学界在过去几年中的一大变化就是开始从只关心经济发展转向关心经济生活的社会政治条件,尤其是经济发展的制度条件(包括政体条件)。

新锐经济学家夏业良博士的《公共问题的经济解读》是这一变化中值得留意的路标。虽然我本人并非经济学家,对纯粹的经济学问题没有发言权,但我关注的是实现市场经济所需要的政治制度条件。正像经济学家樊纲在该书中序言中所指出的:“对我们当今的中国人来说,理解制度这个公共物品供给的‘政治问题‘,在目前比理解市场机制本身更重要,只有充分和深入的体制改革,才能产生一套有序运行的市场机制“。(第2页)

中国需要的什么样的充分而深入的体制改革?作者提出了中国政府制度创新的三项内容:1、在政府类型上从无限政府转向有限政府;2、在治国方式上由政策治国转向制度治国;3、在政府职能转变上由无所不为转向有所为有所不为。(第177-180页)

如果我们把上面三项内容浓缩在一起,同时结合中国国情;如果我们要寻找最有利于中国经济发展的政府体制,依我看,联邦主义应是首选。联邦主义政府是最典型的有限政府,联邦主义政府的治国方式首先靠的是宪政制度。中国传统的中央集权大一统是适应自然经济与计划经济建立起来的,现在中国已决意改行市场经济,从中央集权大一统向联邦主义的分权政体的转变。

联邦主义政体的一个巨大的优越性就是它十分有益于个人的方方面面的自由,因而也有益于自由的市场经济制度,包括私有财产权制度,竞争性的自由企业制度以及自由贸易、契约自由等等经济自由。联邦主义珍视个人的经济自由的结果之一是实现了国家的富强。对经济自由的珍视与对繁荣的追求是各国去争取并实行联邦主义的一个重要动机。

联邦主义的目的之一也正是为了保护每个个人的平等权利,保护合理的、公平的竞争,使每个人的聪明才智和首创精神得到充分的发挥。联邦主义鼓励自由竞争,有利于市场经济。作者也注意到,“中央政府通过适当的权力下放,就可以提高地方政府间的竞争水平。“(第181页)故须在“在政府制度安排中引入竞争性机制来提高政府部门的效率“ (第180页)。而正是联邦主义能够使得一国内各级政府之间引入充分的竞争机制。联邦主义有助于限制政府对经济活动的任意干预。因此,联邦主义有助于使个人得到最大限度的选择自由。

联邦主义的魅力之一在于它与繁荣与富强之间的内在联系。在过去的四个世纪中,最富的国家是那些实行联邦主义的国家。如十六世纪末、十七世纪初的荷兰,十七世纪后期以降的英国(英国实际上是一个联邦制国家,是一个联合王国)和十九世纪至今的美国。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当时的中国事实上是一个联邦制国家(抛开联省自治不说),经历了二十年的繁荣。

经济学家杨小凯发现:美国用联邦制度、三权分立、普通法、宪法司法化和用宪法严格限制国家权力等一套制度和自由、平等的意识形态在一个统一、实行地方自治的大国内解决了上述国家功能的两难,因而使其成为世界上经济发展最成功的国家。

哈耶克的发现与当代的历史都表明,在中国,当中央的权力衰落并出现某种程度的地方分权的时候,就是经济与文化发展的大好契机。中国当代的经济发展与其地方分权与权力下放是分不开的。当今中国经济改革中的问题也与地方分权不彻底高度相关。

有人会说,如果联邦主义有助于国家的富强的话,为什么那些实行联邦主义的国家有穷有富?富的联邦主义国家固然很富,如美国、瑞士、奥地利、澳大利亚、加拿大;穷的联邦主义国家依然很穷,如阿根廷、巴西、墨西哥、印度、俄罗斯等。如何解释联邦主义国家在繁荣程度上的巨大悬殊呢?

在联邦主义的大范畴之内,各国的政治经济特点各有千秋,联邦制度也因国而异。不同的联邦制度产生不同的经济绩效。联邦主义国家之间在富强程度上的差异是由各国对下面的一系列问题的不同回答方式所决定的。

各成员体与地方政府对其所管辖的经济是否有充分的自主权?联邦政府能否有效地维持全国性的共同市场,有效地消除市场要素流动的障碍?各成员体之间是否有贸易或经济、政治壁垒(如户籍制度、歧视性的文官制度等)?是否有一整套的制度与法律来保护地方的自治权?联邦政府是否为各地政府发展经济提供了充分的激励机制(如提供充分市场保护,实行公平的补贴,进行建设性的干预等)?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权力分配是依据不断变化的政治上的权宜之计,还是依据独立于联邦政府意志的法律性规则架构?在经济政策上是由中央实行“一刀切“(one size fits all),还是由各地自己去“因地制宜“?联邦政府是充分尊重各成员体的自主权,还是要求它们对联邦政府的无条件服从?各地政府之间的竞争是否良性?是为提供更多的自由而竞争,还是为增加税收而竞争?

经济增长需要特定的、充分的政治支撑,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充分自由的、法治的政治与经济环境,这样的环境有利于私人的与公共的投资。联邦制度自身的健康与健全程度、权责划分的合理程度、经济自由与财产权得到保护的程度、整个社会的法治化程度、资源配置的合理性、联邦政府与各成员体政府的合作程度与信任程度都影响到国家之间富强程度的差异。

其他的因素还包括:整个经济的自由程度与政府的权力受到有效限制的程度,地方政府的经济绩效,对腐败的有效控制程度等,以及联邦和地方政府能否有效地为全社会提供一个值得各方信赖的可预期的制度与规则框架,使得人们对彼此的行为能够产生合理的预期。

另一方面,计划经济的中央集权是贫困的同义语,而计划经济的政治逻辑就是中央集权。因实行计划经济的中央集权而导致贫困的国家举不胜举。计划经济与联邦主义是不共戴天的。一个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肯定不是联邦主义国家,一个真正的联邦主义国家不可能是实现计划经济的国家。当一个国家自称是联邦主义,又实行计划经济的时候,它肯定是一个实行计划经济的中央集权国家,而绝非联邦主义国家。前苏联便是这样一个徒有联邦之名的地地道道的实行高度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国家。

联邦主义的政治秩序之所以可取,是因为经济自由是联邦主义的一个重要而且必不可少的方面。这就是说,市场经济离不开自由的市场经济。这样的市场经济之所以必须是自由的,是指市场经济有不受政府任意干预和人为控制的自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市场经济可以不受宪法与法律的管制。

经济自由不是目的,也不是手段,只是公民应该享有的、不可剥夺的基本权利。经济自由以及像政府和每个人对公民的经济自由相互尊重,意味着中央政府的权力总是受到限制,也排除了中央政府直接或间接控制国民经济的权力的正当性。

高高在上的中央计划者永远不可能知道地方的特殊需求,在大国更是如此。伴随着计划经济的中央集权往往倾向于政治挂帅,抑制甚至剥夺经济自由,因此难免要限制甚至阻碍经济要素的自由流动。从中也可以看出,中央集权对个人自由,尤其是经济自由的潜在的威胁。

联邦主义与自由市场经济有着基本的相同之处,它们都服从自由、正义的法则,并维护自由正义的法则。任何限制乃至剥夺正当的经济自由都是与联邦主义的精神相违背的,并最终以繁荣和社会的政体自由度作为代价。最理想的联邦主义是“市场保护性的联邦主义“(market-preserving federalism)。在这样的联邦主义政体之下,各成员体政府有充分的经济自主权。选择自由、选择繁荣,就必须选择联邦主义。对大国更是如此。

因此,中国的经济学家,应该把目光转向联邦主义。夏业良这样的关心公共问题的经济学家应该带个头,更多地关注联邦主义的经济理性和运行规则,为更加开放的市场经济和市民社会建设提供新鲜的思路。

何清涟 : 中国政治生态的三大分裂

中国社会阶层之间的矛盾与中国政府处理这些矛盾的严重失当,使得中国社会像患了精神分裂症状。而胡锦涛向毛时代回归及其使用的整套意识形态话语,更加剧了这种分裂。

分裂之一是前年笔者在“党务系统向左转,政务系统向右靠”一文中谈到过的执政理念与执政行为的严重分裂。所谓“党务系统向左转”,即意识形态控制大大加强,政治用语也日益还原到毛时代的话语系统,最近还再次象征性地表示要回归“延安道路”;而“政务系统向右转”,指的是社会经济政策向右靠,许多政策已经明显地出现利益集团俘获国家的痕迹,对导致中国政府高度软政权化的腐败问题更是放任自流;对于收入差距问题,则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在镇压底层反抗时,却表现出一种对暴力的迷恋倾向,广东太石村事件与汕尾事件中的政府行为,完全与其意识形态表述“重民、亲民、爱民”相反──这种执政理念与执政行为的严重分裂,但中国政治领导层却以一副对这种分裂假作不知的“深藏不露”掩盖自己的黔驴技穷。

分裂之二是中国的知识精英对改革认识的严重分裂。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认识的分裂虽然表现为对所谓“改革”持赞成还是批评的态度,但双方都各自回避一个要害问题。赞成深化改革者回避了一个改革的名实问题:改革使谁获利?他们根本不想揭穿这种假改革之名,行掠夺公共财产与民众财产,剥占人口近80%的下层人民利益之实的改革真面目,而是将改革图腾化神圣化,以此捍卫自己的权益;而批判改革者,虽然是从改革造成的诸多问题出发否定改革,但开出的药方却是要回到改革前的时代。他们回避的是另一个带有根本性质的问题:改革前的旧体制是今日问题之根。所以这药方既治不了病,还将使中国陷入更深的认知分裂之中。

──读者且不要认为这种讨论如同自由民主社会之政治或者学术争论,因为在民主社会里争论这类问题,不需要将批评政治体制与政府列为禁忌。而中国却不然,即使捍卫改革者谈到今日中国问题乃是改革不深化所致,也避免谈到要深化的方向是什么。不能说所有的人都弱智到不知道需要改革的对象其实就是今日中国的新极权政治体制,而有的人出于可以理解的政治高压,缄口不言;而有的人却出于政治谋算,相反还为这一政治体制积极辩护。

分裂之三是底层民众对自身处境的现状与解决出路认知的严重矛盾。一个网上广为流传的帖子几句话就将官方学者用理论层层包裹的改革实质揭了老底,“房改是把你荷包掏空,教改是逼得二老发疯,医改是给你提前送终。就业难得你整天头痛”。这种旨在掏空百姓储蓄的改革,老百姓自然不拥护,但他们想的却是要回到改革以前那种让中国历史倒退了大半个世纪的小农式社会主义中去。

上述分裂产生了严重的矛盾,但执政集团对舆论的严厉管制与政治上的严重封闭,却使得人们没有任何制度性管道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所有言论被强行逼缩到网路上的BBS这一块小而又小的空间中,而表达渠道的逼仄最后导致了表达方式的逼仄与表述语言的狂烈,精英与民众的对峙在这里达到极致,知识者当中的草根已经到了逢精英必反的地步,而精英对此的典型回应堪称“要顶住网路舆论的压力”。而有名有姓的精英们自然不敌无数穿着马甲的网路草根,过去二十多年向政府献策论最多,为“ 改革”撰写辩护词堪称车载斗量的经济学界精英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

前一阵关于中国到底有几个经济学家的争论就是网路激战的一个经典案例:认真的批评者并非不知道经济学家的专业素养与道德良知是两回事,也并非不清楚有无道德良知并非评判专业资格的主要依据。但这种模糊是有意的,它代表了在当前政治语境中,草民阶层对整个改革的愤恨以及一种无出路状态下的发泄。而被批判的精英们不敢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点:他们在为自己言论立场挨批的同时,也在代当局者受过。

目前中国的政治状态已经让任何隐喻以及暗藏机锋的理论研究与文化表述失去了读者,以和平理性诉求为主的维权运动则成了底层反抗的行为主流。但当局对此的回应却依然是对暴力镇压的迷恋,这让人看到了中国正在一步步走向政治危机── 这种危机的表现形式是社会危机。

怎么办?这个巨大的问号困扰的不仅仅是中国的精英,也包括草民。

王怡:孙文与中国百年宪政的教训

中国的百年宪政史,孙文被奉为共和之“国父”。在台海两边长期以来都受到政治和舆论上的拥戴。尤其是在大陆,中共一党专制主导下所书写的一百年近代史,也将孙文捧得很高。这一点有非常微妙的意义。1925年孙文如愿所

颜敏如:受伤的伊斯兰

丹麦漫画所引爆的风波,就像个玩火柴的孩子被突然点燃的火焰吓着了,而伊斯兰世界正以数公斤黄金做为取他性命的悬赏。

 

惹祸漫画的其中一幅是,几个狼狈不堪的自杀炸弹客正陆续走向天堂,站在云端、包头巾着长袍的先知摊开双臂说:「停、停,我们已经没处女了!」画作的主题来源是,一般自杀炸弹的唆使者通常以天堂与处女的预许做为报偿。漫画若是以批判伊斯兰激进份子为目的,其结果是失败的,因在风暴事件中,真正获利的正是这些人,漫画等于免费为他们做了成功的公关,让他们借力使力,训练更多沮丧而找不到人生出路的年轻人成为恐怖份子。而伊斯兰世界以暴力做为响应的方式,也并没达到趋使哥本哈根做出「有效力公开书面道歉」的目的。

 

值得探讨的是,为何在古巴Guantanamo可兰经被冲入马桶,伊朗Abu Ghraib出现虐囚事件时,穆斯林的反应相形之下缓和许多?是因为当时欧盟也与他们在同一阵线上对美国施压?

 

漫画是在2005930日刊出,直到20062月才爆发冲突,风雨前的宁静有整整四个月的时间,其中意味着什么?从地域上看,一开始是叙利亚、黎巴嫩、巴勒斯坦…等国家地区最激烈,阿富汗、印尼次之。在中东火爆场面转弱时,中亚继之而起,非洲与生活在西欧的穆斯林则始终一片沉寂。很明显地,这是伊斯兰世界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大串联,而背后或许有某些不为人知的政治考量;例如,正当叙利亚总统涉嫌参与谋杀黎巴嫩前总理Hariri的丑闻时,群众攻击大马士革丹麦使馆的镜头,是否成为转移国际注意力的妙方?

 

一般对漫画冲突的分析趋向于,伊斯兰无法了解西方以漫画讽刺政治社会议题或人物的传统,与捍卫言论自由的决心;西方则明知故犯地把伊斯兰先知具象化,而让这愚蠢的挑衅加深两边的裂痕。笔者咸认,事件的症结是–伊斯兰受伤了!穆斯林觉得不被尊重,情感被亵渎。特别是宗教情感无法以理性分析、谈论、解读。伤害虔诚教徒的信仰象征,如同刺戳其自尊。自尊被践踏了的人,往往对自己的行为不再设限!

 

GuantanamoAbu Ghraib对伊斯兰的羞辱早已使他们愤恨填膺,当漫画超越讽刺的界限,让取笑更显得低级时,伊斯兰便复制西方发动示威的方法,加上暴民必定失控的定律,才让西欧惊吓恼怒,国际媒体连日奔忙。

 

西方强调言论自由与伊斯兰严禁描绘真主与先知,其实都有着令人深思的背景:

 

自由意味着自律,行为的约束除了法令之外,道德更是重要的前提;维护言论自由并不等于同意说者、作者,此一共识可追溯至伏尔泰的「我也许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伊斯兰禁止将阿拉与先知具象化,是为了避免崇拜偶像的诱惑!崇敬一个抽象的神祗不至于因必须讨好贿赂一个具有肉身的「天子」而造成类似中国诡谲狡诈宫廷内斗的景况,是一种智能。

 

西方与伊斯兰的对话或许应该先舍文化而就哲学(虽然两者有其相互影响的必然关系)。文化深受地域条件与历史背景的牵制,哲学则是形上问题的探讨。由双方学术界以各自所属团体所能了解的表达方式直接无误地传达对方的思想脉络,应是最能够避免政治力操控而达成相互倾听(却不必要同意)的有效办法。

 

如果西方只把重点置于「一大群在清真寺里的男人为一位先知之死而掩面哭泣」并认为不可思议(为毛泽东之死而号啕的大陆人与为蒋介石之死而披麻带孝的台湾人,较能了解此一属于闭塞社会容易出现的景况),而伊斯兰只注意西方换夫、换妻俱乐部的社会现象,并认为不可以是人类的行为,其结果只会引发两边的极端份子相互叫骂,彼此粗鄙对待而已。

 

刘晓波:喝足狼奶的中宣部

《冰点》被停刊,借口是发表袁伟时教授的文章《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一文。1月24日团中央的停刊决定指责所:袁文极力为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罪行翻案,严重违背历史事实,严重违背新闻宣传纪律,严重伤害中国人民的民族感情,严重损害《中国青年报》的形象,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中央有关部门提出了严肃的批评。
我以为,除了这些欲加之罪,中宣部还有一个不愿明言的理由,也是该文中最刺耳的声音:中国之所以遭受多反右、大跃进,文化大革命这三大灾难,其根源就在于“我们是吃狼奶长大。”引申开来,可以理解为中共教育的强制性意识形态灌输是“狼”,受教育的孩子们喝的也就是“狼奶”。
尽管中宣部不愿意听袁教授的“吃狼奶”的批判之声,但不幸的是,整肃《冰点》的行为却为中宣部仍然在“吃狼奶”提供了最新例证。因为,伪造历史和灌输狼奶是中共的传统,甚至从1940年代的延安开始,就以歪曲和伪造历史来确立意识形态独裁,来塑造中共及其各代领袖的“伟光正”形象。比如,延安整风时期,毛泽东授意并主持重写中共的历史,意在把自己塑造成惟一正确的领袖。
1949年中共掌权后,胡风曾写过一首著名的诗《时间开始了》,似乎在此之前的中国没有时间,自然也没有历史。然而,这样的开始,事实上是中共独裁的时间开始了,对中国历史的全面窜改和伪造也开始了。特别是对近、现代历史的重编,完全是党权甚至党魁个人的权力意识的脚注:毛泽东及其中共一贯伟光正,所有的功劳都归到中共的名下,甚至敢于把中共还未诞生之前发生的“五四运动”,也算作中共的丰功伟绩之一。同时,1949年后的历史教科书中,充满了仇恨灌输和暴力煽动,对国民党、对西方列强、对阶级敌人、对美帝和苏修。
毛泽东时代结束和改革开时代到来,随着思想领域的拨乱反正,中国史学界也开始逐渐还原历史真相的努力,史学界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给一些近、现代史上的著名事件和著名人物“翻案”,主要有两大事件和三大人物。事件是重新评价“太平天国”和“义和团”,人物是给清末封疆大臣曾国藩、李鸿章和袁世凯翻案。进入九十年代,翻案风几乎刮进了所有人文领域,有两部书影响最大,一为唐浩明的历史小说《曾国藩》,在1990-1992年间持续热销,可以说风靡海峡两岸;一为著名学者袁伟时的史学著作《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1992年出版,该书不仅重新评价了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和康有为、梁启超、严复等中国改革者,而且重新评价了赫德、便威妥玛、林乐知、李提摩太等洋人对中国改革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之后,近现代历史人物的传记作品,以这些人物为主角的历史小说和影视作品纷纷出现。
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即便中共的正统教育仍然占据大学课堂的主流,但民间自发的思想探索、官方提倡的思想解放与外来思想价值大量涌进的合力,逐渐瓦解了毛时代的单一性、封闭性和暴力性教育已经开始瓦解,相对开放的观念市场有力地冲击着大学校园,多样性、开放性和人道性开始在大学生中流行,所以,改革开放时代的大学生得以再次幸运地接受到多元化的、人道主义的、自由民主的价值观念的滋养,但中学教育的“狼性”却很少改变。
直到90年代中期,中国知识界才意识到了反思中国教科书的重要性,翻案文章由学术研究领域进入历史教学领域。最初,反思的焦点集中在语文课本所选课文的内容上,对几十年一贯制的内容陈旧、谎话连篇和意识形态化进行批判,与此同时,民间知识界开始了“大学新语文”的编写工作。到21世纪初,专业杂志《历史教学》也曾发表了大量文章,集中讨论中学历史教科书的编写问题。2003年,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出长篇电视剧《走向共和》,该剧吸收大量史学界的翻案成果,对曾国藩、李鸿章和袁世凯等人有了比较正面的描写和评价。也就是说,学术界对李鸿章、袁世凯、左宗棠等历史人物的重新评价,随着这部电视剧的热播而进入大众领域。比如,在中共主导的传统历史教科书中,李鸿章是“昏庸无能、贪污腐败、卖国求荣”的卖国贼,而在《走向共和》中却变成了才干卓越、高瞻远瞩、忍辱负重的爱国政治家。正是这部首播之后就被封杀的历史剧,引发出一场中国近代史及其人物的公共讨论。
甚至,被视为中共对美政策高级智囊的社科院美国所所长王缉思先生也加入到对历史教科书的反思之中。王缉思先生与美国中国问题专家谢淑丽(Susan Shirk)进行了一场关于公共舆论与政府外交政策的对话。在谈到中国的公共舆论与政府外交政策之间的距离不断扩大的原因时,王缉思谈到了历史教科书的问题。他说:“我想从教材问题入手谈这个问题。人们的政治观最初形成于学校,也就是教科书。以我自己的家庭为例,我的儿子比我年轻32岁,他和我的学生时代反差很大,我们的国际环境、内外政策都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但是我跟他所使用的历史课本,在学校学到的有关国际问题的观念和知识结构,差距可没有那么大。教科书中对中国近现代对外关系的描述变化很小。现在,一般公众以及学生可以通过不同的渠道了解很多历史方面的新文献和新解释,但是,学校教育在反映这些新观点方面跟不上,特别是没有及时反映我们在外交方面的政策调整和战略思维的变化。我们经常说要‘与时俱进’,我觉得教科书也需要‘与时俱进’”。(《环球时报》2004年1月16日)
毫无疑问,在中国知识界对近现代中国历史的重新反思中,袁伟时先生对翻案史学的贡献有目共睹,他所著的《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以详实的史料为基础,重塑了一批著名历史人物的群像。所以,袁伟时发表在《冰点》上的文章,绝非一时的意气之作或草率之论,而是出自他作为史学家的深思熟虑和负责精神。而袁伟时的文章引起中宣部震怒,就在于该文触到了中共现行寡头们的价值观的最痛处。
袁伟时所言,显然是再次对今日中国的中小学历史教育提出警告:在毛泽东时代的大规模阶级灭绝已经不再的今天,中共的宣传部和教育部主导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在历史价值观上仍然没有根本变化,小康时代的孩子们,在肉体上被添得过于饱胀,以至于普遍地患有儿童肥胖症,但在精神上照样患有健康营养饥渴症,在人文价值的教育中,孩子们喝下去的主要食粮仍然是“狼奶!”
换言之,在中共执政史上,只有在朱厚泽先生出任中宣部部长时期(八十年代胡耀邦和赵紫阳主政时期),提出过“宽松、宽容、宽厚”的三宽政策,为中国的思想界和新闻界创造过相对自由的政治环境。而在其他时期,中宣部的惟一职能就是充当独裁政权的舆论杀手,它管制媒体、操控舆论、压制思想、扼杀学术,独裁制度犯下的所有罪错都有中宣部的参与:阉割社会的舌头,扼杀那些向往自由的灵魂,囚禁那些新闻界的良心。
在此意义上,中宣部是灵魂的杀手,是媒体的监狱,是喝足了狼奶的机构,它每一次伸出魔爪,必有有良知的新闻人及其报刊被扼杀。现在,为了配合胡温政权的意识形态左转,以刘云山为首的中宣部
全神贯注于反和平演变和防止颜色革命,投入巨资大搞马克思主义工程和网络长城;大幅度提高外国网络大公司进入中国市场的政治门槛,实质上是就是变相的经济讹诈,致使雅虎、微软、古狗等美国大公司俯首称臣,民间网站和个人博客也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对电视、报刊和网络实施空前严厉的控制,把正在走上市场化、民间化和独立化的媒体市场化重新逼入喉舌牢笼,使刚刚有点起色的时政新闻和舆论监督再次衰落;对自由知识界、开明媒体和政治异见的打击更是决不手软,许多曾经活跃在时政评论界的自由知识人失去了发言平台,更多的持不同政见人士身陷文字狱,所有开明媒体皆遭到不同程度的整肃,甚至不惜对团中央的机关报《中国青年报》这样的党报痛下狠手。
然而,中青报同仁李大同、卢跃刚等人的公开反抗,国内外舆论对《冰点》同仁的广泛支持,既有老中青各层次的体制内开明派,也有各个年龄层的民间反对派;既有流亡海外的民运人士,也有多位港台香港新闻人;其中,龙应台直接叫板胡锦涛的公开信影响最大,因为她由《冰点》被停刊联系到两岸关系的未来前景,结论是一个自由台湾决不会与一个独裁大陆谈统一!
凡此种种,再次凸现了道义在民间而权力在官府的中国特征,权力是官权的阻塞自由的堤坝,道义是民间的冲决堤坝的浪潮。而在自由民主已经变成世界主流的大势下,阻塞者只能是自掘坟墓,冲决者却拥有汇入文明主流的希望!
或者说,今日中国的问题,已经不再是要不要自由制度的问题,而只有以何种方式、用多长时间才能完成独裁向自由的和平转型的问题。
2006年2月1日于北京家中
——原载《动向》杂志2006年2月号

王中陵:补天、啄木、投枪—悼念刘宾雁

从电脑那一端传过来宾雁先生垂危的消息,没隔几个小时,他就离开
了这个充满了苦难却又令他魂牵梦绕的尘世。得到噩耗,我悲愤难
名,“我只是想重新用自己的脚踏一踏那片土地,他们为什么要这么
害怕一位年过80、身患重病的老人?”我相信,这个问题令先生痛苦
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对这个问题,除了无人道、无人性,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答案。尽管从
1957至1978年当了20多年右派,1987年又被钦定为“自由化代表人
物”开除出党。但他仍然以《第二种忠诚》、“补天”、“啄木”,
挥如椽之笔,不知朝夕。这样终其一生“寻找共产党”的老人,竟然
客死他乡不能落叶归根,除了“人妖”,还有谁能对“中国的良心”
怀恨如此之深?!一个王守信倒下去,千万个“王守信”入党来。只
是,宾雁先生未料到“王守信”们会爬多高,也未料到人妖集团会坐
大到何等气候。不然,先生怎会提这种书生气十足的问题?

《寻找共产党》,是先生一篇文章的标题,颇可用来概括先生的一
生。对已成经典的《第二种忠诚》如何解读?是投江的屈原?鞭尸的
伍子胥?牧羊的苏武?死谏的海瑞?殉“文化”的王国维?还是出埃
及的摩西?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他从来就不是一个
共产政权的异议分子,而只是一个被共产党遗弃的‘忠诚的共产党
员’”,是耶非耶?从《本报内部消息》、《人妖之间》至客死海
外,能否仅仅用“补天”和“啄木”来概括?一度困惑迷惑的我,沿
着先生“寻找共产党”的血泪路程,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先生在“寻
找共产党”开头一段说:

  80年来,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曾以各种方式寻找过中国共产党,下
  场各有不同。张志新是一个特例:已经有十几年党龄了,还要
  “找党”。那是我1980年在她的挡案里看到的。不管审讯者问她
  什么问题,她老是说:“我要找党”,“我要找党”……精神已
  经不正常了,但这四个字内心独白却并不错乱。她对于那个党的
  怀疑,从1957年反右派运动就开始了。现在她成了反革命,就因
  为文革使她认清了毛泽东,知道这个党走到邪路上去了。“她找
  党”的结果是找到了死亡。

从“怀疑”、“认清”到被割喉处以极刑,张志新九死不悔要找的共
产党,是现实中可以触摸得到的具体物质?还是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
楼?在自己的“寻找共产党”之旅中,宾雁先生是否也受过如此困
扰?先生说,他看到有两种共产党员真正在乎党籍:大量的,进了牢
房尚未杀头的贪官,已经被“双规”或者可能被“双规”的官员。
“但在另一个极端上,也能找到珍惜其政治身分的共产党员,他们想
尽其所能地减轻些百姓的痛苦。”这是先生的自我表白吧,他正是另
一个极端上的“异类”。从这个意义上讲,先生正是几代物质共产党
实体的“异议分子”。只不过,他所珍惜的,与其说是“政治身
分”,不如说是从青年时代便立誓献身的政治理想更确切。

宾雁先生在《迷雾重重的中共八十年》中断言:“可以断言,中共领
导集团和中共反动派造下的罪孽,远远超出今天已知的最大限度。它
们是逃不过总清算和大审判的。”即使仅仅从宾雁先生对中共这个断
言来看,用“补天”和“啄木”来形容先生的“寻找共产党”之旅,
显然己是不够了。

读了《刘宾雁自传后记》中这几行话,可能就清楚了:

  显然,由于这伙靠枪杆子起家的武夫长期迷信武力,蔑视人民而
  又惧怕人民,他们已然丧失了理解中国人的能力。他们一定以为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人仍然象二、三○年代那样可以听任军阀的
  宰割,或象五、六○年代那样盲目信从以“中国共产党”名义发
  出的任何指令、说教、或欺骗。……

然而我知道,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国人民更加接近了100余年来梦
寐以求的自由。40年来,中国的统治者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众叛亲
离,遭到全世界的敌视,从未曾如此脆弱,以致必须靠谎言以及对一
切可疑者斩尽杀绝的办法图求苟安。他们的罪行远远超出毛泽东在文
革期间所作所为,……

丧钟已经敲响,中国埋葬它的最后一批封建军阀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丧钟已经敲响,中国埋葬它的最后一批封建军阀的日子已经不远
了”。“补天”、“啄木”、敲钟、投枪,我想,这恐怕才是“第二
种忠诚”展示到生命末端,最后、最明白无误的注脚。

宾雁先生终其一生“寻找共产党”,从被划右、被定为“自由化代表
人物”、再次被开除出党、驱逐、流亡,直至客死他乡孤魂难归。
“补天”、“啄木”、敲钟,一路行来,九死无悔:

  ……中共继续衰败下去,一旦政权易手,人民要作的第一件事,
  就会是“寻找共产党”,不过这一回将不是投靠,而是算账了。
  ……

算帐!与反人性反人伦的冷血制度算帐,奋勇于前,不避矢石。先生
说:“我只希望将来在我的墓碑上,写上这么一行字:长眠于此的这
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自己应该说的话。”

“补天”、“啄木”、投枪,回首先生的流亡三步曲,他说了他自己
应该说的话,做了他应该做的事。先生无愧于天地。

任何一个中国人,在回首一生时,唯其如此,他才能合目安息。

(2005-12-05~2006-02-19第三稿)

唯色:雪域的白

雪域的白

唯  色   

 

雪域的白

白色的花蕊中,她看见金刚亥母在舞蹈!
那不是白色的花蕊,而是高山之巅。

白色的火焰中,她看见班丹拉姆在奔跑!
那不是白色的火焰,而是群山之间。

尽管连绵起伏的山峦,环绕着菩萨的坛城
尽管星罗棋布的湖泊,呈现着朱古
的转世;

可是白色的花蕊顷刻凋落,可是白色的火焰当即熄灭。
她饮泣着,要把怎样的消息,告诉远去他乡的坚热斯

消息啊,人间的消息,传递着一个个亲切的名字,
在空行与护法骤然隐遁之时,化为乌有。

2005年11月13日,从结塘飞往拉萨的空中
 

金刚亥母:在藏语中是“多吉帕姆”,佛教中众空行之首。

班丹拉姆:藏语,被译为“吉祥天女”,是西藏的护法女神。

坛城:象征佛界净土。

朱古:藏语,转世活佛。

[1]坚热斯:藏语,观世音菩萨,在西藏是达赖喇嘛的象征。

 

班禅喇嘛

如果时间可以抹煞谎言,
十年是否足够?
一个儿童长成聪颖少年,
却像一只鹦鹉,喃喃学舌,
那是乞求主子欢心的说辞!

另一个儿童,他在哪里?
他手腕上与生俱来的伤痕,
是他的前世,在更早的十年
在北京某个暗无天日的牢房,
被一付手铐,紧紧地捆缚。
而今,渺无音讯的儿童,
是否已经遍体鳞伤?!

如果黑暗有九重,
他和他,身陷的是第几重?
如果光明有九重,
他和他,神往的是第几重?
也许就在黑暗与光明的每一重
他在身陷着,他在神往着……

贡觉松!如此颠倒的人世间,
怎样的无常之苦,
竟在班禅喇嘛的身上轮回示现!

2005年10月12日于北京


[1] 贡觉松:藏语,佛法僧三宝。

 

化身

黄昏的孜廓路上,
一个膝盖弯曲的嬷啦
走得太慢。
我快步赶上,却莫名地喜悦。
回头一瞥,暗暗心惊,
因为她的脸上有慈悲之美,
谁说她不是哪位菩萨的化身?

但我记得,另一个黄昏,
为了更清晰地看见岗仁布钦

我匆匆奔向山下的村庄,
却被一个膝盖弯曲的嬷啦一把抓住,
她的双手格外有力,
她的面相酷似兀鹰,
我仔细一看,暗暗心惊,
谁说她不是哪位魔怪的化身?

2006年1月27日于拉萨

孜廓:藏语,拉萨环绕布达拉宫的转经路。

嬷啦,藏语,老太太。

岗仁布钦:西藏最神圣的雪山。

《自由写作》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