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期待判例制度

  在中国,延续欧洲大陆和苏联的法律传统,法官大体上被视为“法律的自动售货机”。“以法律为准绳,以事实为依据”就隐含了这样的意思。法官的任务就是简单的三段论推理:你做了某些事情,法律上规定了该行为正当或不正当,据此即可得出结论,你的行为是否正当。
  这样的体制要求立法机构将法律制定得非常精确、细致,不给法官留下自由裁量的空间。或许可以说,在欧洲,自罗马以来发达的法学研究传统在一定程度上能使法律做到精确细致,但在中国,人们恐怕都会承认,立法者常常考虑不周,法律本身尚不够严密精确,法官自由解释的空间很大。
  这就带来了很大的问题。同样的案件,得不到同样的处理。比如,当年王海从事职业打假工作,几乎完全相同的案情,在不同的法院,却得到截然相反的结局。互相矛盾的判决让正义离王海越来越远。
  同样的案件得到相同的处理,乃是法律的正当程序的基本原则。对当事人来说,法官的判决就是法律。法律是否公平,就看他自己是否得到了公道的对待。而这种公道,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指,法官对他的案件的判决,是否与以前类似的案件相类似。当以前某个比较权威的法官对某个案件作出了一种得到公认的判决,后来的当事人就会形成一种预期,如果这种预期得不到满足,当事人就会觉得法律对他不公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法官适用的法律,才是真正的法律。其实,法律即使十分完美,也断不可自我执行。法律必须由法官来解释适用,而法官不可能是批量生产、具有统一的观念、偏见、偏好的机器人。相反,作为活生生的人,法官跟法官是不一样的。假如赋予法官充分的独立审判权,同时又让每个法官仅仅秉持自己的良心,按照自己对法律的理解来适用法律,结果可能就是,法律在每个法官那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法律不复存在,公道也不复存在。
  于是,很自然地,近代史上最早确立法官独立制度的英国,就采取了“遵循先例”制度。抛开这一制度的宪政功能,仅从技术层面上说,这其实是对法官的一种限制。法官是独立的,但必须用一个锚将独立的法官系住,否则,他就可能随心所欲地漂浮。这个锚就是先例,先前的法官作出的判决。原则上,法官在碰到相似案件时,要给出相似的判决。这样,独立的法官才不会撕裂法律的统一。英国在欧洲最早实现了法律的全国统一,判例法居功至伟。
  今天的中国,人们痛切地感到法律的不统一。考虑到历史经验,实行某种程度上的判例制度,有助于约束法官在案件上的自由裁量权,让不同地方的法官能够像一个人那样公道地对待当事人,让法律不仅在文本上,也在其实际效力上做到全国统一。
  法律界早就意识到了判例的这一功能,有些地方法院也在进行这方面的尝试。比如,郑州中原区法院2002年起试验一种“先例判决制度”,在本院范围内实行了判例制度。天津高级法院则试验在民事审判中实行判例指导制度。
  大约正是基于上述理论考虑及地方的试验,最高法院最近制定的司法改革《二五纲要》明确提出,将建立和完善我国特有的案例指导制度,以统一司法尺度、准确适用法律。这里所说的案例指导制度,是一种弱的遵循先例制度。
  想来,那些被编选在案例汇编中的指导性案例,对于下级法院的法官是具有相当程度拘束力的。它们的拘束力肯定低于法律、法规及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但在法官进行思考的时候,这种指导性案例很可能最先进入其思考范围。这样判例导向的思维方式,将引导不同地方的法官,按照指导性案例中对法律的解释和法律推理方式,来适用相关法律。这样,全国不同地方的法官,对同一条法律规定,将走上同一条解释轨道,而不是各走各的道。
  这种弱的判例制度,对于形成一个具有共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的法律人共同体,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建设法治社会,需要这样一个法律共同体来守护法律。但是,假如法官只是法律的自动售货机,就像现在这样,判决书只是简单的三段论推理,则法学家、律师就缺乏一个与法官探讨案件,即探讨真正发生效力的法律的平台。参与制定法律的法学家、适用法律的法官、靠法律吃饭的律师互相猜疑,无法展开理性的对话。

  实行弱的判例制度,荣誉感或许会引导部分具有抱负的法官,严肃地审理案件,并撰写论证严密、推理精当的判决:谁不希望自己审判过的案件被选入指导性判例汇编中?这个共同体将对案件进行评头品足。只有在这种持续的对话中,法律人才能逐渐形成共同的思维方式和推理模式,以及最重要的,对法律理性的尊重。当法律理性发育之后,它不仅会排斥法官的情绪、偏见,也会排斥权力的干预,从而让法官从精神上走向独立。
南方周末    2006-01-19

刘军宁:个人权利的优先性

  自由主义大致可以分为两大流派,一派是古典自由主义,另一派是现代自由主义。流行于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初的古典自由主义认为,国家的唯一作用就是保护公民的一些基本权利,特别是公民个人的自由权、生命权和私有财产权。在当代有重大影响的古典自由主义中,诺齐克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位。十九世纪末期出现的现代自由主义认为,国家即使以公民的自由和财产权为代价也要关心分配不均、贫困等现代社会问题。罗尔斯便是现代自由主义的一个重要代表人物。与《正义论》在现代自由主义中的地位一样,诺齐克的《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是战后以来最重要的古典自由主义的著作。其重要性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诺齐克作为哈佛大学的哲学教授,在该书中充分发挥在其在哲学思维方面的长项,把主流的哲学分析方法运用于探讨自由社会的重大理论和问题,极其成功地实现了学术探讨与政治关怀的有机结合;其次,与传统的功利主义套路以效用或经济效率的尺度对人的自由所作的辩护不同,诺齐克尽管运用了大量的经济学方法,其基本思路却是元伦理学的方法。他是从自然法和社会契约的思想试验出发,令人信服地论证了人的权利和自由的超功利的正当性与优先性。

  对该书的核心思想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该书对国家要说的是,在道德上正当的国家是最弱意义上的国家。国家不能管治除维护公民的自由以外更多的事情,否则就要侵犯到公民的权利,因而就失去了道德上的正当性和统治上的合法性。诺齐克断言:“如果要防止国家成为一部分人中饱的私囊,却采取强化国家、扩大其功能范围的做法,只能给腐败造成更多的机会,使国家成为官员们捞取各种好处的更有价值、更为诱人的目标。”

  该书对个人要说的是,你有权!尊重你公民的权利是国家的天然义务。对个人的权利是保护,还是侵犯,是衡量国家及其行为正当与否的最高道德标准,同时也对国家及其行为构成道德约束。当然这种约束是消极意义上的约束,诺齐克称之为道德的“边际约束”,即权利保护不是国家的目的,但却是在一旁永远对国家起监督作用的道德准则。

  你有权,因为你是人,因为你拥有你自己。诺齐克在该书的开篇中,以近乎斩钉截铁的口吻写到:“个人拥有若干权利。有些事情是任何他人或团体都不能对他们作做的,做了就侵犯到他们的权利。这些权利如此强有力且广泛,以致引出了国家及其官员能做些什么事情的问题”。计划经济之所以行不通,就在于这种经济一不承认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二不接受这种权利和自由对国家行为的边际约束,结果,国家做了大量的超越其正当全县范围之外的、不该做的事情,并最终失去人心,失去合法性。而且,计划经济以结果平等和社会正义的名义糟蹋财富制造贫困。

  在诺齐克这样的个人主义者看来,个人的权利优先于国家的权力。国家只能作用于属于个人权利之外的活动空间,而不是个人享受国家权力之外的活动空间;是个人的权利决定国家的性质、合法性及其职能,而不是国家的性质、合法性和职能决定个人享受多少权利。按照这一准绳,任何侵犯个人权利的国家行为都是不正当、非正义的。在该书中,与古典自由主义的先驱洛克一样,诺齐克认为,个人拥有若干自然权利,即区别于仅仅来自立法规定的法律上的权利。自然权利也是一种道德上的权利,是立法活动与政府活动都应该尊重和保护的权利。不仅如此,而且政府的确立需基于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的自愿同意,政府的活动不能危及个人的自然权利。一个人的人身和他的劳动力都是他的财产,因而有决定如何支配自身和自己劳动力的自由,有收获其劳动成果的权利。诺齐克认为,个人拥有绝对的权利,这种权利的边界,没有经过权利的所有者的自由同意,是任何国家权力都不能任意逾越的。每个人的权利不受国家权力的制约,只受他人权利的制约。

  诺齐克发现,人们常常注意到财富的分配是不平等的,于是便自然而然地讨论起如何使财富的分配更加平等。然而,作者认为,强迫一个人为他人的利益工作是不正义的。中央权力机关机关无权把一切物品集中起来加以分配,没有一个人、或一个机构有权控制所有的物品。不能把一个人的东西以任何动听的理由义从一个人那里剥夺过来。在民间的活动与纠纷中,政府的角色是仲裁者。“国家不可用其强制手段来迫使一些公民帮助另一些公民;也不能用强制手段来禁止人们从事推进他们自身利益或自我保护的活动。”

  在诺齐克的政治哲学中,在国家的作用与个人的权利之间,个人的权利居于更为优先、更为根本的地位。是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决定国家的性质和职能,而不是国家自身的需要,决定公民个人享受与否或享受多少权利和自由。既然国家是由在人格上平等的个人构成的。国家在所有的个人之间就必须保持中立,不能为了一部分人的利益去强行剥夺另一部分人,那怕其动机是善意的也不行。任何利益和福利的转移只能基于自愿的原则,否则最善意的动机将导致最卑鄙的恶行。所以,个人权利和自由是诺齐克的政治哲学全部出发点,也是其国家学说的核心。

胡志伟:大时代的传奇故事

胡平等:就高智晟险遭暗害一事致胡温的公开信

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胡锦涛先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先生:

你们好。

北京律师高智晟在去年1018日和1212日,先后两次给你们二位先生发出公开信,呼吁停止对法轮功等自由信仰者的政治迫害。高智晟律师发表公开信,无非是行使其言论自由权利而已。可是,北京市司法局却于114日下令其律师事务所停止执业。从去年1018日日至今80多天,高智晟及其家人一直遭到大批警察与便衣的跟踪、骚扰和恐吓。更为恶劣的是,在今年117日,高智晟开车外出,险些遭遇一场人为制造的车祸,人身安全受到极大威胁。种种迹象表明,针对高智晟律师的打压与迫害,以其动用资源之雄厚和公然行事之嚣张,绝非地方官员之所能。毫无疑问,针对高智晟律师的打压与迫害决非仅仅针对高智晟个人,而是针对一切维权人士,是对人权的粗暴侵犯和对法治的猖狂挑衅。我们强烈地要求你们立即采取措施,切实保障高智晟律师及相关人士的安全,对这一严重事件的幕后操控者依法惩办。高智晟的两封信是写给你们二位的,并在国际社会引起强烈反响;他所遭遇到的打压与迫害就发生在首都北京,因此你们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请你们想一想,如果此后高智晟的境遇并无好转甚至进一步恶化,世人将会怎样看待你们在其中的责任呢?

谨致新春问候

  签名:胡平、郑义、蔡楚 、廖亦武、余杰、李进进、余樟法(即东海一枭)、康正果、杜导斌、温克坚、陈奎德、赵达功、王丹、焦国标、王军涛、伍凡、一平、万之 、徐文立、盛雪、杜智富、张耀杰、袁红冰、赵昕、郭飞熊、胡佳、傅晓山、梁泉、綦彦臣、郭庆海、孙富贵、严明、逸君、刘云霞、刘布平、沈书庭、锺岩、冯保罗、韩文光、莫默、关云、吴仁华,张伦、刘国凯,徐水良,王丹(女),友友、杨炼、曾铮、李海、齐志勇、庞梅青、马文都、欧阳懿、陈树庆、徐光、逸风、廖双元、吴玉琴、莫建刚、吕耿松、王东海、陈龙德、范子良、来金彪、戚惠民、吴远明、高海兵、杨建明、高烨炬、 王富华、池建伟、胡晓玲、席传喜、宋一平、郭少坤、严正学。
    
    (排名不分先后)
    
    可直接到下列网址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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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119

 

 

 

 

 

当局不放记者李长青 换个罪名再开审

 

【2006年1月20日狱委讯】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记者丁小报道:受黄金高案牵连被拘捕近一年的记者李长青, 星期四第二次受审,而这次官方是以与黄金高事件毫无关联的另一罪名起诉。

福州日报社采访部原副主任李长青因网上撰文支持“防弹衣县委书记”黄金高,于2004年12月16日被“双规”,并在05年2月3日被福州市公安局国保大队以“涉嫌阴谋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逮捕。市检察院接受辩护律师莫少平意见,因就该罪名提出的指控并不成立而撤销起诉。

然而,紧接着下辖的鼓楼区的检察院又以另外一个罪名??编造、故意传播虚假恐怖信息罪审查起诉李长青,并在极短的时间内起诉到了鼓楼区法院。指控他于04年10 月在博讯网上登出的一篇名为《福州市爆发”登革热”百余人染病 政府刻意隐瞒引发民众恐慌》的文章是任意捏造事实,意图制造恐怖气氛,扰乱社会秩序。

该案与星期四早上9点半开庭, 为时约2小时。辩护律师莫少平星期四晚接受本台访问时说:“ 李长青的亲属,报社的记者,他单位的人,都进去旁听了。”

莫少平律师在庭上提出三点论证当局对李长春的第二次控诉不成立:

“ 第一在刑事控诉证据角度,他不能证明是李长青所写 ;第二李长青发的稿和博讯最后刊登的表述上有很多不同,是博讯结合其它的信息渠道修改添加的;第三登革热疫情是事实, 政府一个月之后才公布也是事实,不能认定他是虚假的, 而且他在海外网站发布国内不通过特殊手段根本看不到,所以根本没有造成社会混乱的后果。

(但为何在证据如此不足的情况下当局还要提出这项控诉呢?)

这我就不好做回答,是否有其他案外因素。

(两个案件有没有关系呢?)

这个我不去做评论,你们自己分析做出结论吧。但是福州市司法机关的确有他程序上重大违法的地方。

像第一个控诉,逮捕五个多月侦查期内,以涉及国家秘密为由不给律师会面。譬如说李长青被监视居住时也没有见到律师和家人;另外在鼓楼区法院审查控诉期间该征询李长青辩护律师意见,他也没有。

(就是说两个控诉之间,他没有被释放过)

没有没有。”

而李长青的家人,不但自从04 年12月以来没有获准与他见面,连他再次被起诉都没有通知家属。星期四在法庭上是年多来首次见到亲人。他的妻子鲍女士当日告诉记者:

“包括今天开庭都没有给我们家属任何通知,只通知了律师。我也很意外。一年多见都没见过,反正看上去肯定不如以前了。”

妻子认为这次李长春再被起诉,还是与他网上发表关于黄金高事件的文章引起当局不满有关, 她觉得丈夫两次受控都不合理:

“他根本没有这样的行为,而且平时为人非常正直,今天在法律上律师是辩得很好 。我非常担心,也非常无奈,我们也一直去打听,但这边气氛很浓厚 ,他们说是什么政治问题,把它提到很高。”

按照法律程序,此案应于2月15日前宣判。

 

北美的河流(诗)

北美的河流

李景冰   

   

河,一种异质,在蒿草、荆丛模糊的褐色间,
在拔起于强风或低压的绿宝石的松枝间,
莽蛇一样闪着寒色。

平野广袤,天穹低垂,它收敛于
自身的冷血。同样被压得很低的桥,
支撑在抽象的线条中。

空气纯净,使枯萎鲜艳,
澄彻幽黑。靠近它的身体,
感到沉重的流动。

弥散的腥湿,封闭于无形的波浪,
提示一种隔绝:它是在
自在的寒冷和幽闭中。

在城市中心,几何形的楼群,
雕镂的教堂,蜿蜒的
水泥阶梯,试图缠绕它。

它是不可触的。它把它们拒斥在
另一种寂静中,连同蠕动的行人,
掠过或靠拢的车辆。

一夜大雪,淹没城市的喘息;
楼群也在下沉中靠得更紧。
铁桥穿过汽车的风挡缓缓放大。

河床蚀刻在积雪中。
它是怎样为浮冰所凝结
最终脱离自身的漂移的?

从龙骨上逼视,另一种真实:
河体潜移,冰层静止
如同脱离地壳游移的地衣。

(2005-12-20)


萨斯卡通旷野

人的劳作覆盖了辽阔。但此时
没有人,没有堆积的收获,
只有茬地,茬地周边同样被割没的草茬。

天空向下渗透着窒息和蓝色。
没有中心,你就是中心,因为只有你是站立的。
你感到骨节向上拔起的酸疼。

从黎明到黄昏,狂奔的汽车
没移开低垂的天顶半步,
上苍的恩赐抑或人的卑微?

轮转的永远是整洁的荒芜。
马,那忠实于木轭的,回到了所从由来的无羁,
俯首于广漠中,三匹或五匹。

零星掠过搁弃的农机——瘦骨嶙峋的怪鸟。
主宰者人:几个黑点
没于低凹处的积木。

天穹暗下来,一侧昏黑,另一侧裂开缝隙
——火焰最后屈服时
寂静和瑰丽。

车灯扩张着笼罩,转侧间,扫过幽深。
兽眼晃动。突显
晦暗的毛皮,毛皮下筋腱的抽动。

一团新鲜的粘稠,不杂碎骨污浊,看不到
头和翻卷的皮毛。当它没于轮下,
惊叫混为软陷下去的温热。

(2005-12-19)

 

圣诞节,萨斯卡通大学
及楼道画廊


大雪中的楼群是空的,
廊道从一种结构的胸腔
通向另一种结构的胸腔。

酒吧浮现在铁栅后。
纵深延入地层下
空荡荡的沙发和坐椅。

无穷的门:幽暗的图书馆;
灰蓝的泳池或解剖室;
白鼠细碎的尖叫。

当你敲叩,
里面的空洞
震响外面的空洞。

房屋不是房屋,
它们回到荒野
荒野中的石头。

尽管大理石凹陷
让无数逝去的脚
汇入同一只脚:

六头黑牛抵住天穹。
瞪视,力量抽拔于
塌陷的筋骨。

雪霰拉长
白马的身体——
隐在白中的白。

黄昏的紫光
使草地和山羊的毛皮
有温暖的膨胀感。

棚屋下,油灯。
鹰的积垢的爪
抽动在脸上。

黑色的大氅罩住身体时
为什么有一种
罪的虔诚和神圣?

它们在物中,
看不到:艾仑、贝舍尔、琼斯……
正如看不到自己。

(2005-12-26)

 

加拿大野鹅

 

裸露于浮雪的茬地使北美平原的灰空
垂向更低。从灰秃中洇出,扭动,抽象地,
但不比未经刀口振颤于空无中的茎杆
更抽象。渐趋清楚,看得到
V形浮凸的局部。茬地陡然
将你的头颅斜向上拉起,
几乎是贴着额顶,一阵轰鸣——
风钻入巨大的破碎的空壳内部。
令人惊惧的数量,沉重的肉体的浊流,
温热的寒气和腥辣。

在南萨斯卡通河的岛屿,我看到它们
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蠕动,无止息地咶噪
——为它们的快乐或操劳?
几只掠起,牵动另外几只,或一群,
或更密集的一群。这掠起
更多的是破碎于近处的水面:
它们向前探着蹼,翅翼张开,悬住笨拙的肉身。
游离出的几只靠过来,弯曲的脖颈
没入水中,露出抖动的臀部。
距离是不可触的——那弥散于闲适中的野性。

(2005-12-17)

 

《自由写作》首发

电脑魂(小说)

电脑魂小说

刘自立   


百盛是北京的一个真的市场,是超市。有那种很高很大的楼房做为其载体,不像手提电脑可以手提,按照翻译是放在膝盖上的,面积小,有拎起来显示身份的作用。

百盛,我最后一次去是几天以前。我没有专门的采购任务,是躲雨在其门厅的廊子下面。你看,电脑商店就不会下雨。这是她的一个好处;也是不足。因为秋雨绵绵,是一个境界。你看见雨,甚至听见雨,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雨,这个中国字,在她的笔画里就有点滴如画之感。写在墙上,是雨的呼之欲出。有很多点,屋檐上下都有。可是,电脑里的雨呢,你说,也是屋檐上下的点点滴滴,也是一个象征嘛。这个,我没的说。我是说今天,我被雨淋了,雨打在我的背上,有凉意,洗了我的身上的尘土,没有钻心的痛,但是,我知道,那雨是一种语言,指责我,在我身上融化,和我的衬衫后面的脊背融和,让背脊凉一度热一度。

你说,不,你看见电脑荧屏上出现个雨字,刚才的感觉都有。什么凉意啊,微微的打击啊,诗意/湿意啊,等等。我没有话讲。因为在某些方面,你也对。一字加一字,就是诗,就是文,你连字成行,就做了文章了,里面哪能没有凄楚。所以,雨,夸示的那种感情,可能被机器俘获了,也未可知。

雨显得零落和整齐。在北京灰色的半个早上,半个黄昏的光景里,空气里布满一张透明的纱帘。又是一帧斜斜飘下落来的画面,上面有几个躲雨人。如此而已。

不!你说,你今天不止是躲雨哩。

你要看好周围的建筑。那些在细雨朦朦的灰暗雾气里的建筑。她们今天迎接你,是最后一次哩!

我不理解她在说些什么。我看见周围的建筑。远到我心里的那个圆形音乐厅——她的建立颇费争论;现在由远而近向着这里漂浮。其他左近的建筑,好像也在微雨里轻微颤抖,呈现一个个上下起伏的波动状。那些高大的拥揽着矮小的,粗壮的携手苗条的,新的搀扶着旧的。这情景有意思。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观,有些忐忑不安。但是,我毕竟是很迟钝的。就最后一次打量了这些平日我并不注意的建筑们,树们,行人们……

如此而已。那么,我就告别雨幕,走进商厦。

这个商厦对我而言很熟悉,也很不熟悉。我对她的记忆,是在不经过记忆的记忆里形成的。进得门来,一股并不扑面的人潮涌动。我看见那些以自己身姿展现在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她们现在构成一幅可以说是立体,也可以说是平面的图景。面对之,我有几层感受萌生出来。以前的感受是,我迅速融进人群,把自己掩饰起来;这个掩饰是很隐蔽的。我需要人群,就像我需要独立。这是两个相对的态度。没有独立就没有人群——据说,岛屿文化,像鲁宾孙漂流那样,被艾柯复制为变形的岛屿文化,影响我很少一刻——我这人,岛,现在靠岸吗?还是我急于回到岛屿书斋去,把自己包围在书的海波之中,享尽其伟大的盐。是的,我食盐茹苦。

再一个感觉是,我和人群的迅速的疏离,是因为我恰恰走进人群。那女女男男迅速在我的面前竖立一道人墙,墙体向我挤压过来。一些男人的气味像刀子划过我的脸——我的脸?脸上的表情?

——喝,怪不得她看我几眼!你说呢?原因?没有原因——怪不得赵家的狗还看我几眼!——其实,我从来不注意今天之赵家的狗眼。是的是的,人群因为我的出现,在变形,或者不变形。我小心地,没有脚步声地走进来。我每一次移动脚步,都忘记刚刚移动的方向。我想,没有人会记得在大商厦里会预设什么前途,只是走来走去吗?黄金和白银的柜台上,上帝的契约之光闪烁,是因为这些选民答应和首肯了其价值。我羞涩地加快了步伐,是我自己察觉的。我,没有足够消费的条件。然后,是电器柜台,是食品柜台,是玩具柜台,是人柜台——里面是展示人像的好地方——女人若是不能够成就大业,就当这样的柜台展示者——忘记是谁这样讲过。我看见年轻的面貌。那些面貌我熟悉。我熟悉这个城市的面貌,是因为她们加起来是一张脸。她们没有到外地,外国后,和急于冒出来的人群加以区分,以完成的认同意志,等等。大家说一句粗俗的北京话,就是互相认同。

我认同一只玩具毛绒熊。他有说不出来的N种表情。我看看他,他看看我。后来,我买了他,和他做世纪谈。我以为这是单向对话的一种试验,就像我现在的感觉是一个单向的感觉一样。我走上滚梯。在鞋子的货摊前徘徊。你说,一个玩具会有感应吗?就像你穿上鞋子以前,要对走路,产生一个信心的衡量,你要对制造玩具的人的审美,产生一些你,我之间的,她,我之间的沟通,哪怕玩具制造厂污染在毛绒们扬起的灰尘里……鞋子,也是皮革被分离的生命的一个残酷的过程,污染和涂炭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一个程序。是生产线上或者手功业者意志的毁灭和实现过程。里面有正确与错误的判断和疏漏,灵感和平庸的交错,人和机器的磨合。于是——于是,你想到电脑的程序?——她说。她还说着一些我并不懂的密码——她告诉我可以去那些网站,不要去哪些网站,……因为去的话,就像,就像有些发烧友忌讳接触某些音乐家的唱盘一样,你接触了,就会带来厄运。

我小心地听从她的吩咐。

是的是的,我想到通过一个指令的引导,你也可以在世界各处的大商店里游荡而不受阻拦——这个和你在电脑导游的语言指令下,走进古代的著名废墟和不废墟一样,金字塔,凡尔塞宫和阿姆斯特丹的河道……只是,你要懂得一些语言。如果你在语言上的错误太多,就会在路途上遇到障碍。而这样的障碍,是你重新开始的起点。重复,变得很重要,几乎和你聆听古典音乐一样,重复一生。这是重复的艺术。熟练功种是磨练和摧毁人的意志,使其归咎到异化的一个过程,就像灯光在无形中把你的形象造就和歪曲一般。我,现在被日光灯无情地拖带着,走向一个高层,更高层。这是一次升级,是升级后可以一览全貌的兴奋,短暂的,人生中和沮丧齐集一处的商品——兴奋和沮丧,都十分商业化,你信吗?剩下来的,就是像我打字,是在不经意间,把字敲打出来。我选择商品,和商品选择我一样,是选择本身的正确和错误的结晶。这结晶很光亮,很灰暗。我时时在灰暗中,比在阳光下舒服。所以,我喜欢一些朦胧的事情和朦胧的人。但是,字本身是没有色泽的,像那个不喜欢颜色的音乐家,光线和颜色,让他发抖。这也是我常常暗慕夜色之故。

看,字的颜色和形状拼接起来,就会形成一个字阵,一个字画。我告诉你,那个图画的场面很怪,我无需看到什么内容,只是看画,看字,就知道作者是什么样的风格,什么意思,比如,报纸上的字,就是一种了无生趣的图画,可以一目百行。这个非陌生感的效果,在我进商店时每必发生。但是,作为一个孤独的散步人,我没有必要在商店里发现突兀的组合与排列。那些分类货架,衣裳,时髦和过期的,女人的肖像画,眼睛,眼睛的颜色,神态和气质。这些,是我视而不见的,但是,其实她们强迫我看见她们。这里有一个你应该注意的感觉,就是,你其实不知道在她们这些肖像,身体和纸料后面,绕有性质的故事和绯闻。因为,不同的人,会有看见她们后不同的感觉,有些甚至是惊心动魄的感觉。你信吗?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我辨认不了现在一一在我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她们是无言或者唧唧喳喳的,展翅不飞的和东张西望的。她们有时候唧唧喳喳,在她们结束一个伟大的沉默以后。你看,就像我们在电脑聊天室里,听见那种无声的叽叽喳喳那样,甚至还有嘻嘻嗦嗦,吱吱呀呀。都是字的声音,字,排列组合和被删除,补加和彻底删除的悲愤和快感交织。

——但是你,你不可以和那些女人联系……这个对你是一个威胁。无论她住在网站的哪个角落里,住在城市或者乡村,东方或者西方;她即便住在天涯海角,也是你近在咫尺的威胁,一个在商店角落里窥视你的心的美人儿!

为什么?我没有为她买口红。

不,你在眼睛里买了。

你——她说,你的手指上有她口红的血印。

真可怕。

不,我抽烟的时候,口红是被语言洗掉的。她说。

我听见过许多营业员之间的无聊的谈话,业谈过红色和绿色。但是在书店安静的气氛里,这样的谈话就显得极为刺耳。在大商厦里,我们没有这个感觉。谈话被淹没,被商厦的巨大框架屏蔽和吸收了。而在书店里的谈话,和在BBS里的各种谈话一样,莫名其妙,鸡毛蒜皮,不一而终,或不终;其实是不终的。她们一代代谈论价格,市场,天气,家庭,男女,电视,体育——比如奥运会,金牌,金牌的价值,偶然,也会触及政治的边缘,但是,这里人计较一块金牌后面七亿元的代价。还谈肥皂剧,张艺谋,余秋雨和一些水果上下起伏的价格,还有拆迁,还有拆迁带来的忧喜参半,忧喜参半的婚礼和葬礼,书和人的倏忽即逝……——这,让我想起老托尔斯泰的句式——那时没有广告,没有地铁,没有立交桥,没有高层搂,没有超市,没有信用卡,没有外国烟酒,没有香水,唇膏,眼线笔,睫毛油,没有丝袜,没有快餐,没有夜总会,没有洗头妹,没有拆迁。或者大规模拆迁,没有搂市,没有公开的汇率,没有股票,没有网站上的争论,没有电脑,没有DVD,VCD,没有亲吻和拥抱的公共展示,没有文明冲突论,亚洲价值论,没有哈贝马斯和贡斯当,只有毛主席万岁的标语,有人民日报,但没有人民日报的广告牌和报纸浏览窗,那里的人们,报社的人们,在谈论一些高深而浅显的政治话题,那些话题,没有进入小姐们的视线,……那时候,没有福特文革勒和历史录音,没有一次性筷子,没有卖当劳和肯塔基,没有比尔。盖茨,没有留学,没有绿卡(中国人和外国人的绿卡),没有超市和非超市,没有维生素和多种维生素,没有基因和宇宙人植入的外星基因,没有『X挡案』和畅销书,排行榜,没有伊莲。佩姬和莎拉不莱曼的『阿根廷,不要为我哭泣』,没有年迈的卡斯特罗和本。拉登,没有飓风预报,没有阿扁和台湾独立,没有自由主义的穆勒和雷震,没有自费出版和印数百万,……是的,那时没有这些话题,但是有的话题和这些话题,一样多。

售货员,一代代活在活着的话题里,唯独我这样的异类,才引出死去的话题。我看见电脑里的老北京,也看见眼前高低不平,参差不齐的新北京。我看见旧书和新书在新市场和老货摊上交替出售。我看见百盛的膺品和货真价实。

这是一个方面。在另一个方面,商店里人们的唧唧喳喳和在聊天室内不同。在商店里,人们处在一个相对安静的状态,人们擦肩而过,碰撞,但是没有反映,除去那些寻衅者,她们处在一个有她有我,有她无我,甚至连你也可以忽视的位置,是因为,她们没有什么固定的位置要保守,要呵护,她们来而复去,易如反掌。但是,这种多角度,多层次,多信仰的行走和不行走,都是人们心中放松之结果。放松啊!这是个很大的小字眼。而在电脑聊天室内,你会放松吗?这要看你的处理和情绪。于是,人们走来走去,从一个时间的开端,走到打烊的最终时刻,到以后,她们带着今天的记忆或者忘却,在行走时戛然而止。这是一个偌大的连接。连接人,连接男人和女人,连接人和记忆,和忘却,连接时尚和废料,连接价格和慷慨,礼品和被拒绝,被拒绝和被颂扬,被强调,被忽略和被扫地出门。现在,人们叫他链接。就像你看见邮件里的珍品一样。你保存她,收留她,时常打开文件看看,想想,再回味之;或者,将她从文件夹里一并排除。你不愿意看见,再看见那些标明商品分类的栏目;你见到你本来喜欢的商品,现在很讨厌,就排除了翻页的兴趣。但是,她们会往往出现在你的邮件里。她们或者改头换面,或者彻底更新,甚至从电脑里向你伸出一双手,骨瘦如蛇,蜿蜒攀出,纠缠你,在一个忘乎所以的时候——那时是何时,天知道啊!总之,她来了。

——是她还是我?她说。

是你。

是你还是他。

是我。

没有真的,是虚拟的……看过《鬼船》吗?

看过。

我也收集灵魂。

摆在柜台上?

是啊!

灵魂多少钱?

很贱;也有很高贵的,价值高。

(我可以打电话叫你来吗?

不!

那末,你在哪里?

就在这儿。

我下意识回头看看。

我的周围是和她一样的穿短裙的女人。

她举着一个看不见的球体。

所有的人是一个人。)

我没有球体的概念,只有逛商店的时候错乱的方位感。

我纠正一些误导,错误却接踵而来。我习惯错误。

在我用残废般的二指敲击键盘的时候,这种残废的感觉尤其严重。我敲击一封信,一个构思好的句子,一个重复的段落——期望这重复变得美,有第二次,有第三次,正确里的错误和错误里的正确。纠正,纠正。我在一些字迹上看见你。

你信吗?

不!

可是,确实的情形是,她在她所选择的一些字迹上显露身姿,在喇叭里说话,百年青春之声,撼动你坐在那里的佝偻的身体。她说,你去商店买橡皮了吗?电脑可以删除,却无法擦拭,擦拭一个印象保存器是徒然的。而非橡皮的擦拭接近删除。删除就是删除。生硬,彻底,使得电脑蠢笨。须知,时间里,许多事情是可以删除又是不可以的,要既删除又保留,要有被删除的痕迹——这是人生所以可以继续的一个秘诀——你在电脑上彻底删除了,但是,商店里的顾客不会被删除。商店比人长寿。是的,是这样。你被删除了以后再逛商店,就看商店何时被删除了。商店里的人不会知道你要删除她们全体。哼,等着瞧吧!慢慢的,我平静下来。平静,是一种价格,她被贴上标签,写上价格,印刷在方寸之地,慢慢朽烂,贬值,最后被叛卖了。

就像那件长衫,那款戒指,那宗地毯……但是,所有背叛的商品后面都有一个解释,一个揭示,一个故事。从不同的角度而言,人们提供无数的说法。在电脑商店里,她们被写,被画,被摄影,被造像。在现实商店里,她们有时候被这样要求。这是现实放松的地方,比电脑里好一些。因为在电脑中,那些平面的长衫,戒指和地毯,虽说经过一番银光的铺垫和色彩的烘托,加上类似艾舍尔这样的反平面专家的宝贵提示,你看见了商品的几乱真实之作,但是,你还是没有被说服。不是吗?你沿着电脑制作的绝对真实的绝大场面,到过几乎是全世界。从埃及到好望角,从长城到方尖碑,那是发烧的图像,发烧的现场感,对不起,却是仅仅的“感-觉”。你丧气的很。说,这纸上谈兵又有何用?我告诉你,有用——就像当年人们问捷克的哈维尔,你这样做有啥用!他说,“有用”;我沿用哈维尔的话告诉你,这个电脑世界虽然是一个虚拟世界,而你进入之,有用。你最终会附和我的说法。

你说的是真的?

你愿意我在荧屏上,而不是在床上?

我尴尬。

我的尴尬已经有几个世纪了。

中国人没有认同感?

群体的尴尬?

像那个鸡蛋建筑?

庞大而空洞?

我连夜敲击空洞,用空洞补充空洞,有的时候有意想不到的,虽然空洞,但是很充实的效果。我的二指,变成十指,变成百指,千指。那些佛一样美妙的手势,在我的眼前出现。还有你的手。

不。

我的手,放进项链,就会穿过手心。

从手心穿过的项链?

是的。

项链是假的,还是你的手是假的?

都很真,比真实还真实,就是假的……

所以,我们通信,用妹尔?

……

于是,在一个近乎梦境的境界里,我分身为二,一个逛市场,一个进电脑市场。我在时间的坐标里横冲直撞,义无反顾起来。我这样做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必须无视打烊的关门钟,也无视电脑带来的假空间感——这样,我才能做到今天的精神探险。我希望电脑里伸出一双手。我希望,实际上是奢望。我在经过成衣柜台时候,从衣帽间里伸出的手,是伸向我的,是一个影子变成实体的,骨瘦嶙峋的女人的手,或者她暂时是伸向我,在伸向我的时候,她的手臂上写满信息;一如电子邮件上写的恭维话,像珠宝挂满其臂。不知道这个是其手臂,还是珠宝,还是赞美诗,还是别的什么!她伸出手了吗?你会问道。

是的,这个问题很简单。我遇到无数双手臂从衣帽间里伸出来。她们把我的存在看成一双手臂。一双男人的手臂。一双女人的手臂。因为,我看见过电脑聊天室内的那些男女不分的人们,伸出来的乞讨情感和性感的手臂。我小心地接受或者拒绝的,是那些真诚而非肉体的电子祈祷。大悲觉是双性雌雄同体之存在啊,电脑是雌雄同体之存在啊,你看我是男是女,是女是男?衣帽间门帘高卷,里面空无一人,就像在电脑间里,一台死机的荧屏上,白光忽闪忽闪。我很快解决了机器的毛病,然后,径自走进这个空空的衣帽间。里面是用最灿烂的信纸铺垫的。那壁纸和纯文本格式一样清晰异常;我小心地敲打隔壁墙,就是在发送交给我自己的“妹尔”,我写着如何诗意/试衣的举措,并且,就是这样试试,再试试,然后,是一个独自对镜的时刻,那个时刻是庄严而委琐的。我收到自己的信,自己的歌和画。我看见在价格标识的发送横条上,一条手臂蓝色地慢慢移动,直到她完全地消失和重现——这是衣帽间哲学的探索,有了成功之道——我没有怯场。我看见你在一面移动的镜子里移动吗?这是一个用你的信件组合的影子,你的身体,长长的臂膀和眼睛,灵魂,和灵魂消失的时刻,方时刻和圆,或者椭圆时刻,三角时刻等等。此刻,从电脑里发出一股所有电脑里不曾挥发的气味。摆放在高级货架上的达利牌香水,像是达利之屁。香水组合的符号——是的是的——连同那些从衣帽间上空滴淌下来的香水文字,也有臭味。也这是臭球,臭文章,臭诗。我求之不得的有效乱码和谜语,秘语,是符咒,图腾和偶像,她们,绝对无气味。是的是的,我慢慢地把你整个穿戴在我的身上,就像你排斥一种不再时兴的牌子,把那个视窗放进了比尔的墓地——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你这样说。我说,你永远是比尔的敌手,竞争对手,他是一元化电脑,你是二元化的,多元化的人——你说,是的是的,我们应该是比尔的掘墓人。这事情过去很久了。现在,我对着镜子笑。我的笑的历史,被镶刻在衣帽间,多层次,多屏幕,多镜子的方寸之地。荧幕上,镶着印花纸的图饰品。

我说,你也进来吧!

你就近进来。

你是谁?我问。她没有声音。大厦里忽然一片寂寞。这个寂寞是新鲜的,中肯和质感的。就像现在,忽然整个城市也寂寞了,寂静呈未来的无声状。我看看窗外,没有看见什么。没有什么,还是没有看见什么?我不知道。

你知道。她说。

你说过什么?

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

我觉得激灵了一下。

我还是看看窗外。一切都在消失,坍塌和崩溃吗?

雨……

泪……

风……

其实,这个问题很虚幻,她是谁,和我是谁一样,不清楚。

我们在这个下雨的下午,走进太空了吗?

我告诉你的时候,有无外人在场呢?

这个很重要吗?

是的是的,你是我虚构的,原来的,和现在的,都是虚构,这个,你要同意才是。而他,她,当然也是虚构的。网上的虚构,和我的虚构又同又异;同的是,人们只是在空中谈,实的是,网站的虚构,是人的虚构的再现,这个和上帝虚构人一样,虚虚实实起来,就有大文化,不,大文明。文化和文明的区别,书里说得很多,我不重复。这一来,我们就排除了虚实之间的顾虑,可以肆行天下,而并无阻碍。你设想,你的真实,和我的真实,带来的那种残酷和野蛮吗?比如说,你用电子邮件把我寄到你的窝里,是很残酷和野蛮的——我要经受如何的变形之苦;这个苦,恐怕是最大的诗人和哲学家经历的大悲觉,我做了;你要做,我何其不忍啊!那时候,商店里的人,都在咱们的电子里来来往往,从电脑里,一骨碌就爬到写字台上,打碎了桌子上的精致花瓶不说,主要的,是吓跑了老公,老太,可是不好。虽然人群里,也不乏被出卖的新嫁娘——那些买卖者,好像也堂而皇之地,悠然举步于商店之中心和边缘,和我偶有没有星火之碰撞。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她们和他们是谁,对于我们不重要。谁不说上帝是制造人的巨无霸型比尔呢?一个层次分明得揭示如下:小狗在地毯上顽皮一下,人类报之以一个微笑——上帝对于我们顽皮一下,也是如此微笑一下,也许——于是,我们如法炮制,就对电脑里的人,也报之以顽皮的一笑吗?笑笑笑,笑笑笑!这是逛商店最大的乐趣吗?那里温暖,光洁,舒适,只是走路一多,就疲劳起来——这个,和你网上购物也是一样。那么,谁听说上帝有累的时候。他老人家乐此不疲地原谅,宽恕和鼓舞我们购物——说,我们是这里的小上帝哩!所以,我在这里和你一边走,一边聊,是经过上帝允诺的吗?你,中国伟大的影子,我的癌和基因,我的贝多芬和墓地,我的转动的,在风中把空气转动的,有着精致的,金质的,轴心的转轮,她搅动空气,搅动神,于是,带来应许和选择,你,我的诗意的存在,和诗意的消失,你,我的男人和女人的萨福,你在阿姆斯特丹和北京咖啡一下,进餐的手臂和银羹很动人,你荧幕上的一个FLASH,一个和布鲁克纳的宇宙型音型吻合的,极为阔大而又粒子般分裂的时空人,你,在3007年的时候说,你这个老家伙……你,是把那时候古老的商厦一举摧毁的神女爆破装置,和圣杯那样的一缕丝衣,你走吧,走吧,在通往3007年漫长而短暂的道路上。

我在咖啡那里要酒,要醉,要梦。所以,我喜欢暗下来的酒意和深夜。我,我没有什么要做遗嘱和预言的。设定好的一切,是原来上帝和观音菩萨的软件,关公使大刀和葬花招魂唱颂歌的软件。呵呵,软件上架,排列如繁星横空,队列金闪闪,发出星体的嗡嗡声。

我在酒吧里报纸遮面,看见满脸都是虫子和文字,字母和密码,星星和点点虚空——注意,虚无是一点一滴的,不是银河一大片。你走来和我会面,百盛还是百衰,这不重要。只是,现在,我有从滚梯上向下移动了。方向和上帝俯视人间的方向一样了。下面的空间从小变大,变乱,变亮;人,也变得高大了一些,她们的鳄鱼牌衣裳和皮包,也楚楚动人起来。

我跨出门,回到转动轮子的另一种轮子上。

商厦在我身后很快消失了,是那种庞然大勿轰然倒塌却了无声息的毁灭。在它的周边,所有的方向感倏忽聚集,是的,风在没有建筑障碍的自然旷场蛇舞鼠窜。周围,确实是一片瓦砾。所有应该拆毁和不应该拆毁的,都在我在室内的时候,变成拆毁;拆毁——这个字,只是揭示拆毁。空地上连树也没有。我站立的时候,战栗。只有天上压下来的灰色,里面有一双双她的眼睛,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这是一个很消极的警告。我慢慢走向更加宽大的广场以外的广场,那是广场的荒原版。在他们的眼睛里,这些,也是发生在类似荧屏上的一个小故事,一个小时空,一个球。

我走了。

被删除。

被拆掉。

像软件。

废了。

——在一个人类基因被外太空人基因植入的平庸的年代。

 

《自由写作》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