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 彪:司法独立,和谐中国——2007年“两会”之际的公民呼吁

 

又是一年一度的“两会”,又看到中华民族在每年春天里民主法治的希望。然而同时我们也看到成千上万渴望正义的上访公民们如飞蛾一般蜂拥到北京这神圣之地,这希望之地。正如同过去一样,等待他们的命运注定是要被殴打,被拘禁,被遣返,被关押。

郝文忠,一位70多岁的老人,为了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丈夫的冤案,已经上访了30年。就在2007年1月26日,她和其他几位访民因为在天安门拦截车辆被关押。也许这一次她真的是触犯了法律,可是,是谁30多年来一步一步把她逼上绝路?为什么就没有人还她丈夫一个清白?为什么要让她奔波三十年绝望三十年?即使历史已经无法实现正义,那么多的“有关部门”为什么就不能给她老人家这苦难的人生一点点安慰?

河北承德陈国清、何国强、杨士亮、朱彦强四位无辜的公民在狱中已经度过了12年时光,在过去12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先后因抢劫的罪名被五次判处死刑,而作为他们的辩护人我们已经清楚地了解到,他们是无辜的,抢劫案背后另有真凶。我们已经无数次递交冤案材料,可是,最高法院、公安部,从来没有认真过问。如今,他们的家人再次来到北京奔走呼号,也许将再次被抓——他们过去12年里已经无数次被关押,为什么只见有人殴打他们关押他们却不见有人主持正义?!

在北京南站附近,还流离着成千上万像他们这样的冤民。如今盛会之际,那里正遭受几乎每天不止一次的搜捕,大量访民被非法拘禁和遣返,很多地方省市的驻京办成了临时监狱。他们被抓捕只是因为他们上访,年复一年,为什么我们的国民要遭遇如此不公正?为什么我们的父老乡亲要遭遇如此非人的待遇?为什么我们的国家失去了提供正义的能力?!

特权、腐败和由此带来的社会不公正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在这样一个处处讲关系的社会里,每一次关系的背后都意味着没有关系的人遭遇不公正,绝大部分人遭遇了不公正也就认了,但总有人开始了抗争,甚至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们中有些人全部生命的意义就是为内心的正义而抗争,承受社会不公正的残酷代价。

成千上万的冤民们聚到北京,是用他们的苦难昭示这个国家令人痛苦的不可回避的另一面:这个民族渴望正义!这个社会渴望底线!这个国家渴望法治!上访村被拆了,还会再生长,冤民们被驱逐了,还会涌来更多。只要权力仍然不受制约,只要法律仍然是写在纸上的空话,只要法院仍然是人们痛恨的腐败之地,只要这个社会官员们仍然没有道德底线,上访治理注定是空话。

尊敬的代表和委员们,这是中国的现实,这个民族不能回避。历史在昭示我们,人类文明在昭示我们,腐败必须从制度上根治,权力必须受到制约,正义必须属于每一个公民!作为人民的代表和委员,你们理应肩负起这个国家神圣的责任。希望你们在关注民生的同时,关注一下那些遭受不公正的冤民们的遭遇,在一个严重匮乏正义的国家里,他们的不幸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不幸,他们在为我们民族的未来呐喊,他们在为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受难!

我们更希望,你们有勇气直面上访问题的根源,为中国担负起推动民主法治进程的历史重任。请你们认真想一想,为什么那么多冤民在北京奔走呼号?无论是人大、政府、还是法院,任何一个部门能守住正义的底线,这个社会怎能会积累如此多的问题?推行基层政治体制改革,实践县一级民主法治,让县一级权力直接受人民的约束,相信80%以上的来京上访将不会发生!是时候了,中国不能再等待了!

如果你们觉得推行民主还需要时间,那么,至少中国到了推行法治的时候了。只要中国各级法院坚守正义的底线,北京不可能聚集那么多冤民。中国的司法已经到了不能再堕落的地步了,无论如何,法官不能成为卑微的御用工具,法官不能成为没有良知和责任的走卒,法官不能成为没有尊严的腐败分子!法官是社会良知的最后守护神,法官是社会正义最后的希望。司法必须独立!中国需要文明社会的正义底线!

为了那群受难公民的自由和尊严,为了国家民主法治进程,为了中国社会的和谐与幸福,作为负责任的中国公民,我们郑重建议,立即推行司法制度改革:

第一,司法独立,法官只服从宪法和法律,政法委等一切党政机关不得干预司法立案、审理、判决。

第二,人事体制要法治化,严格执行专业委员会推举法官,人大常委会任命,任何党政机关不得干预法院人事任命。

第三,法院经费独立于地方政府。

第四,司法审查涵盖所有法律争议,法院不得拒绝受理任何法律争议的案件;健全违宪审查制度,时机成熟时设立宪法法院。

第五,人大依法依法调查并弹劾腐败法官,对违法犯罪的法官依法追究责任。

许志永 滕彪

2007年3月5日

樊百华:居者说(《1989后的中国》之二三)

 

柳宗元有《捕蛇者说》,文中有孔子说过的“苛政猛于虎”;居者有其屋、安居乐业,是自古以来就有的社会理想,诗圣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开心颜”,被人们传唱千百年。但是,贪官奸商恶警黑社会合谋的房地产,却成了空前苛政,令亿万平民血泪流淌。

 

泡沫

任何人,只要有一点脑筋,哪怕他最不爱动脑筋,都会奇怪:盖那么多楼房空在那儿干什么呢?摆谱哪!经济学家喜欢说些老百姓听不懂的话,他们说这些水泥森林是泡沫。

以上海为例,上海的高层建筑(7层以上的就是?)五六十年代20年间,新造了40幢,年均2幢;70年代新造149幢,年均15幢;1980年代新造650幢,年均65幢;1990年代(止于1998年)新建和在建的有2664幢,年均近300幢,其中1997年建成的就达484幢。建得多、空置多,就要想办法卖。于是有了“购房65平方米可申报一个蓝印户口”等等的“中国办法”。

再看北京。北京写字楼市场发展的顶峰是1994年。那时,国贸中心写字楼创下了北京写字楼租金最高纪录──110美元/月/平方米(使用面积),令人叹为观止。同年,北京写字楼租金价格在世界各大城市排位居第三。据建设部信息中心有关资料显示,1996年北京写字楼实际总量约为150万平方米。1997年约有60万平方米的写字楼竣工,1998年预计约有140万平方米竣工,这样,北京甲级写字楼的供应量将达到350万平方米。盲目发展,使1998年优质甲级写字楼月租金跌至每平方米25美元-40美元(建筑面积),比1997年第四季度下跌了5%,到1998年底这种跌势还在持续,而写字楼空置率达到45%!另据报道:从北京市建委获悉,截至1998年8月底,仅全市96家具有三级及三级以上的房地产开发企业,其空置商品房面积就达81.1万平方米,占全部空置商品房面积的36.9%。从空置商品房类型看,其中大部分是住宅。在89.1万平方米空置商品房面积中,空置住宅为70.9万平方米,占88.5%,在这些空置住宅中又以空置普通住宅最多,达63.7万平方米

1999年新年钟声敲过,1998年中国经济各项统计数字陆续亮相,其中,住宅建设在国民经济7.8%的增幅中,占了一个百分点。同时还有一个数字更令人关注:到1998年底,全国商品房空置面积比上年增长近30%,商品房空置率接近20%,新建的安居房中又有70%空置。

又是两年过去了,由于私人购房贷款政策的启动,以及去年试验、今年大行的空置房销售优惠,空置房应当减少了吧?但是没有!根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快报,去年初全国城镇商品房空置面积已达9214万平方米。这是自1995年国家统计局正式公布全国商品房空置面积以来连续5年呈上升态势。现在,这种上升趋势似乎仍未停止。据国家统计局最近的统计数字,2000年全国完成房地产开发投资4901.73亿元,比上年增长19.5%。与此相关,全国房地产施工面积、新开工面积、竣工面积继续增长。全年竣工商品房面积约为1.8948亿平方米,销售面积约为1.5137亿平方米。两者相差3811万平方米。在房价与销售热势均牵动着全国的北京,去年前三个季度比上年同期新增积压空置房167万平方米,加上近几年累计积压的,不下500万平方米。

2000年广州空置商品房面积已达584.09万平方米,使空置率达到23.6%,比上年提高2.2个百分点。其中住宅的空置面积达385万平方米,较之1999年增长了26%。而另一方面,今年1-3月份,广州共完成商品房开发投资63.37亿元,也较之去年同期增长34.4%。随着投资的快速增长,商品房新开工面积达到384.49万平方米,较之去年同期增长74.57%;竣工面积达到114.37万平方米,同比增长56.22%。广州如此,广东也如此,人称广东兴起了“第二轮圈地热”!

在北京,开发商首创集团拥有的储备土地已达到6200亩。华远房地产在启动120万平方米的“翡翠城”后,城东、城西、城北规模都要超过“翡翠城”的“新市镇”也在运作当中;天鸿集团240万平方米的土地协议即将达成;城建集团拿到了一块近100万平方米的地……除这些较有名气的房地产公司外,北京楼市的一些第二集团军也纷纷出动,争相加入“圈地”队列。业内人士认为,与前几年曾经出现的圈地热相比,北京楼市这一次掀起的圈地热并没有从本质上发生变化。从土地转让的方式上看,还是以协议为主,而不是市场化的招标拍卖。这就意味着许多开发商还是靠“条子”、“人情”拿地,而一些有实力有经验的开发商却没有机会;最终的结果将会带来土地供应总量失控、楼市“虚火”旺盛、炒卖地块、一些不专业也不规范的房地产公司混水摸鱼进入市场等后果。市有关管理部门负责人也不无担忧地指出,一些有“关系”的开发商纷纷捞“条子地”、“人情地”,这种无序的圈地热将使北京楼市土地供应总量失控。(据《北京青年报》记者余美英报道)

再如:海南省积压的空置房达703万平方米,江苏积压了近700万平方米……

有官员认为,去年全国未销售的3811万平方米商品房,不能全部计入空置房,因其中还包括配套用房等。但一般来说,将其中一半计入空置面积,并不为过。这样,以3811万平方米的一半1900万平方米计入空置面积,加上上一年度的9200多万平方米,总空置量也已超过1亿平方米。

这当然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有论者指出,按上文提及的数据,2000年全国商品房竣工面积约为1.8948亿平方米,而总空置面积已累计达1亿平方米。如果按照这两者的数据来计算空置率,得到的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数字:超过50%。如果以前三年商品房竣工面积之和(约5亿平方米)与空置总量来计算,空置率也达20%。如果以当年未销售面积与已销售面积来计算,空置率也很可观,超过20%。这些空置率全部超过了所谓商品房空置率的警戒线10%。据有关专家考察,美国商品房的空置率约为7%,香港约为3%-4%,台湾约为15%。国内国外研究机构认为,空置率大于10%说明房屋积压严重,房地产市场因此会出现一系列问题,甚至影响国民经济的正常运行。专家指出,中国比较适当的空置率应在5%-14%之间。显然,目前中国商品房空置率已处于极度危险区之内。

来自官方的统计数据表明,2003年到2004年,有着31个门类的制造业的固定资产投资是25410亿,而房地产业一个门类的固定资产投资是25764亿,从1999年到2004年,制造业累计投资只占房地产累计投资的75.6%。1995年时,全国房地产业的新增固定资产占全部新增固定资产比例是9.9%,到2004年,要占22%。可见中国经济的投机主义狂热——哪里有高额垄断利润,有背景的官商就一定在那里迅速麇集。这些人是不用自己掏钱的,据中央电视台报道:他们通过贷款得到70%的投资基金,还有30%则出自期房预售购房者的首付。这种无本万利的生意当然会红火。至于土地,有背景的人差不多指哪儿拿哪儿。2006年6月国土资源部一位官员向《第一财经日报》表示:“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现在很着急,经过前两年的宏观调控,现在又出现了新情况,地根已显失控态势。”国务院研究室宏观司副司长郭克莎向记者透露:今年第一季度,各地的土地需求量是计划的3倍多。今年头5个月,全国国土资源部门共立案土地违法案件涉及的土地面积同比上升了近20%。尤其值得人们震惊的是,在几年来国务院三令五申要严格用地审批制度的情况下,近年来各地征用地仍然有高达70的比例,属于非法违规征用地,并且都是有地方政府的批文的。有统计称,截止2005年,全国因为政府征用失地的农民高达4000万,并且以每年300万的速度在递增。

官方2006年公开承认的空置商品房面积是1亿多平米。与此形成反差的是:民众购房越来越少,多数民众在等待政府的解困房与廉租房。但是,例如北京的解困房用地相当一个比例竟被开发商用作中高档商品房的开发了;全国廉租房占商品房的比例竟低到不足1%。

从政权控制以外的方方面面看这个中国,形同无政府社会,房地产就更是经济领域的首乱了。

--YS论坛

韩 寒:王蒙的敏感和虚伪

 

王蒙先生在全国政协十届五次会议第四次全体大会发言时,批评了我国运动员在奥运会赛场上的一些不文明表现。他说,切不可在赢了比赛后联系到种族、肤色、眼球颜色、洲籍等国际政治中极其敏感的内容。他不点名批评了一位田径运动员在赢得金牌后“证明黄种人是能跑得快的,亚洲人是能跑得快的”。他说,这样的说法在欧洲肯定会受到起诉。当他谈到雅典奥运会上我国一位运动员在外国运动员失误获得冠军后,回答记者“这次获胜是否有偶然因素?”提问时说“不,就应该我得金牌。”

王蒙先生认为这虽然是一个回答方法,但有些粗糙。他替这位运动员设计了一个回答,“是的,某某的实力甚好,他本来有条件夺冠,我为他的失误感到惋惜,我们今后会有更多切磋交流的机会。至于夺冠,任何人仅凭运气和他人的失误是得不到金牌的。”他认为这样的回答会更好一些。

我觉得,像发言这事情,有言则发,无言不要硬发,否则发得大家都无言。王蒙这发言实在是吃饱了撑的,也充分展现了中国作家的虚伪。首先,作家出现在政协会议上,已经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当然,中国特色,也就算了。但他的发言实在不敢恭维。

王蒙的不点名批评首先就是一件虚伪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是刘翔,记者马上就打电话给刘翔而不是贾平凹。还好刘翔知道王蒙是谁,要不肯定被大家一阵骂说刘翔没文化。这要是丁俊辉,估计要把王蒙和赞助他比赛的蒙牛给混淆了。但其实刘翔不知道又何妨。我真想问问王蒙知道不知道格恩霍姆是谁,如果他不知道我们可以不可以说王蒙没文化呢?凭什么作家就代表文化?作家还代表傻逼呢。运动就不是文化?这是题外话。

作为运动员,中国运动员已经是非常谦虚的了,我看的体育赛事非常多,自己参加的也非常多,王蒙先生可能不知道,冠军一定是嚣张的。可能某些场合,大家会比较客气,但比赛还没开始嘴仗就可是打起来了也不在少数。我丝毫不觉得刘翔的话有什么问题,因为王蒙从政,敏感惯了,所以才觉得这是一个敏感说法。其实在国外谁在乎这个啊。我是乡下人,没去过欧洲,但我知道,刘翔这几句话在欧洲肯定没人起诉。我也没见得这几句话引起了什么国际社会的巨大不满了。相反,外电都是一片赞扬,外国人都为我们高兴,我们居然还自己吓自己。还是那句话,除了敏感的中国人,谁会这样上纲上线啊。

在王蒙心里,刘翔应该这么说:奥运会,也叫奥林匹克,奥林匹克的精神,是团结(停顿三秒等鼓掌),是互相促进。今天很高兴,在这个赛场上,在各国运动员的帮助下,我侥幸获得了冠军。如果再比一次,冠军可能不是我,是他,是他,是他他他。获得这个冠军,充分说明了,我国的体育强国,全民健身的方针是正确的。最后,希望大家还是能够赛出风格,赛出精神。

这样说话,赛出精神是够呛,赛出精神病肯定没问题。

运动员在胜利后,比赛前,喜悦和压力不是现在的王蒙能体会到的。王蒙也说,不要把比赛提升到政治高度,那你怎么就把运动员的感言提升到政治高度了呢。一个运动员,连感言都跟官员开会做报告似的,欧洲是不会起诉了,估计嘲笑都来不及。

至于第二个例子,王蒙就更加胡闹了。虽然是奥运会,但人家拿了金牌喜悦一下你还管啊,什么叫“是的,某某的实力甚好,他本来有条件夺冠,我为他的失误感到惋惜,我们今后会有更多切磋交流的机会。至于夺冠,任何人仅凭运气和他人的失误是得不到金牌的”,这话太可笑了,在世界顶极的比赛里,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很多的冠军就是凭借发挥,运气和他人的失误得到的。运动员几乎从来不为对手的失误感到惋惜。这是大实话。你失误了我还求之不得了,我逼你那么紧,给你那么大压力,等的就是你失误,任何运动都是一样的。现在你终于失误了,而我没失误,我就赢了。开心还来不及,谁来惋惜你啊。

赛车或者别的运动,都有一个很重要的心理调整,运动员肯定知道,就是在别人失误以后,自己别太高兴了,导致心态波动,自己也失误。这辈子就没听说过看见对手失误了以后难过的不能自己的。除了对手的失误会涉及到对手人生安全以外。

既然都是大实话,为什么说那么虚伪。是不是非要刘翔对着王蒙的面说:“王老师,我跑的还不够快,哪有您快”,王蒙才高兴。
 
所以,王蒙不要以政客之心度运动员之腹,也别觉得他们粗糙。你其实就是觉得他们没文化,你觉得没文化没修养这词比较粗糙,不符合你这样身份的人使用,所以改用了粗糙。他们的手和嘴可能粗糙了点,但总比大部分伪君子的手和嘴是肮脏的好。一个没有性格,没有信心,没有杀气的运动员,基本是不可能成为冠军。可能他们说的话好听了,但连冠军都拿不到,光那几句鸟话说好听了有什么用。
况且,在中国人理解里,好听的话就等同于废话。

太奇怪了,一个著名作家居然出来教世界冠军怎么虚伪和扭曲的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要不然就给你上纲上线,说你的不文明行为引起了国际社会上的恶劣影响。

王蒙太敏感了。作家应有的敏感,你看看你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郝 建:品味《别人的生活》(《窃听风暴》)三题

题一:书店的橱窗后面,两个男人坚硬、闪光的灵魂在拥抱

两个德国统一之后的某天,前东德国家安全局窃听人员奥普曼•威茨格尔路过书店,看到书店橱窗上有作家德雷曼一本新书的大幅宣传画,他进去打开随手翻了翻。然后他跟店员说要买这本书。店员在告诉他价钱之后问:“要不要包起来,是送人的吗?”奥普曼•威茨格尔抬起头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地说:“给我的。” 这是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的最后一句台词。在他翻书时,我们跟奥普曼•威茨格尔一起看到,德雷曼那本新书的扉页上写着:献给HGW XX/7先生,那是柏林墙倒塌之前威茨格尔在东德国家安全局的代号。

至此,我看到了两个男人精神上的沟通、理解和拥抱,这里没有任何中国古代的断袖之谊和眼下挺时髦又挺受主导文化歧视和打压的“断背”之情,这只是他们精神上的拥抱。在通常的意义上说,他们之间也许连友谊都说不上,因为他们彼此几乎没有碰过面,两人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但是,在这一刻,在那个中国文化中被认为有如玉美女和黄金房子的书堆里面(我在广州机场就看到一家书店取名为“黄金屋”),两个男人的精神第一次达到了内心深深的理解和彼此都充满感激的应和。这时候,我这个观看盗版影片的观众心里也激起了非常少有的抒情愿望,激荡着一种撞击心灵的波浪和风暴。

深深打动我的这部电影是《窃听风暴》,这个片名大概香港那一路的翻译,我第一次听了这片名以为是个动作片。影片的原来片名是有深意的,也是准确的,叫做《别人的生活》(The  Life of Others)。

经典剧作结构的规范要求“高潮离结尾越近越好。”从一部影片的结构安排来说,能象《别人的生活》这样将影片的高潮和结尾安排在同一场戏、同一句台词是非常不容易的,从剧作结构上来说这里体现出高超的技巧,编导让我们看到一种精细而又精巧、精妙的剧作结构,就像全片的剧作上在描绘人物、安排突变和转折一样,这里的结构营造也显示出非常严谨、和谐的形式美。

也许,本片更为艰难精细的任务还不在于这种结构上的严谨、精妙安排,它更为艰巨的任务是怎样可信而又感人地写出一颗国家机器上闪闪发光的螺丝钉怎样变成一个思考着的人,怎样变成一个对他人的生活有了解、认识、理解的兴趣,变成一个跟他人互相影响、互相帮助、互相救赎的人。

本来,奥普曼•威茨格尔只是一个灰色制服下面的士兵,一个极权主义国家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他的工作任务就是闯入别人的生活,监视别人的生活、监听别人的思想、窥视别人的家庭聚会、以及婚内婚外性生活。但是他跟其它的螺丝钉不同的起点大概就是他有那么一点点感同身受的能力;或者,我们会认为他变化的起点是那么一点点怜悯之心?其实,就本片剧作上让我们看到的过程来说,他并不是天生禀赋就有点同情心或者具备那种基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感。我们看到,他可以辛勤工作,(可能还吃着盒饭加班加点)冷静地把一个人审讯40个小时,只不过为了逼问出或者跟被审讯者共同编写出上级所要的供词。在这种行为受到学生“是不是有点不人道”的质疑时,我们既未见到他怀疑自己的作为,也未见到他出于坚定、真诚的信念去跟学生讨论这一点,帮助学生和他自己弄清这类行为的必要性、道德性、以及合法性。他只是在点名册上那个提问学生的名字下面打一个记号。这种记号,我曾经画过,那往往不是为了跟学生真心交流学术观点和思想而是记他一笔将来扣分数或者考虑给他不及格。去年《疯狂的石头》的导演宁浩就在看片会上揭短,说我因为他上课犯困而给他不及格。类似的故事我在中国还听过一些,我有的朋友就因为得罪过老师、朋友、同事被人在档案(我多次在跟英语人士交谈中被问到这个词但不会全面准确地翻译)中写上“不适合作人事组织工作”、“不适合做外交工作”、“应控制使用”之类的评语。

那么,这个会教书的技术人员、特工教授、教授特工转变的起点在哪里呢?是怜悯和同情之心?刚才分析过他原本没有。是爱情?我们在影片中看到的场景和人物行动是会让我们产生某些这方面的猜测。但只是有些迹象,但是在观看影片的过程中我们没有得到明显、直接的信息交代出他做那些“出格”的事情是基于他对剧作家妻子克丽斯•玛丽亚的迷恋或者爱情。我们来寻找,他从什么地方偏离了职业特工人员的职业规范,在什么地方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意志,什么地方开始他是在做自己的事。

起初,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具有一流的职业水准、职业精神的国家安全局特工。他有高超的审讯技术、不算高深但是很够用的心理学经验;不仅如此,后来我们还知道,他是一个理论家,能上讲台传授自己的工作经验。在工作中,他只管效率,脑子里绝没有讲良心、讲道理这一些人之常情。在对一个人家布置全套窃听装置时,我们没看见他有任何的肮脏感或者内疚感。他还敲开作家对面的门,坚定、坚毅地对老太太说:“如果你说出去一个字,你就永远再也见不到你的家人。”

逐步地,连他自己一开始都没有太注意,他偏离了自己执行的任务。这颗钢铁铸就的螺丝钉有了自己意愿,他有了自己的对这对作家夫妻的了解和思考。第一个行动好像有点不经意,多少有点像小孩的恶作剧,他在女演员被文化部长的汽车送回来时弄响门铃。要把这个行动读解为他对女演员的迷恋或者心理上的虐待也不是不可以。这个举动在剧作上引出两家三个人的变化。在作家夫妇那里,此举这就让作家丈夫下楼看到了妻子对自己扯谎了。作家知道妻子在为自己忍受并持续承担巨大的屈辱和痛苦,他们当天的拥抱和下一个星期四对此事的争论改变了妻子的行动。更大的、也许更加不被角色自己和观众察觉的变化发生在奥普曼•威茨格尔这里。就现实环境营造来说,监听人员安装如此无处不到的窃听装置并在门口安装上摄像头的多少有点夸张。我几年前写过一篇《你以为你是谁》的文章提到过,就是在当今中国,以我打听和了解到的知识,窃听、监听在技术上和经济上都是要很耗费一些纳税人的成本的。在安装那样周密的窃听设备的同时,他们还把门铃的线头引一组到自己的窃听控制室来,这稍微有点没由头。但是,这一笔由于其大历史环境的真实使它具有了在具体情景中的相对真实感,同时由于编导在艺术上把这整个窃听装置用出了感人的剧作关系,这就加强了这些类似的技术夸张笔触的被认同感。在剧作上,这一笔开始让我们第一次看见了奥普曼•威茨格尔这个角色的变化,不管他此前对这次任务是怎么想的,这一个打动手中两根线头触响门铃的行动是他以后一系列“犯规”行动的开始。从这个动作开始,他开始触犯了那个机器的成文或者不成文的规矩。他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发自个人的意愿跟被监听的对象有了关系,他居然开始关心起别人的生活。他这一次粗暴干涉他人家庭内政也是不请自来的,我们很难说这就是道德的或者有什么善意。但是,惊人之处在于,这次粗暴干涉不是国家机器的行为,是他出于自己的意愿的行动,有了这点对别人生活的关注和关切,一颗只会被别人拧来拧去的螺丝钉就可能起变化,就可能会慢慢变成一个发动机,一个有强大力量的发动机。

我们看到奥普曼•威茨格尔致命的变化了:他偷了一本《布莱希特诗集》拿回家读。这个行动比他违反规定干涉被监视者的生活还要致命得多!他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读着从作家床下偷来的诗集中的《忆玛丽亚》:

“初秋九月的每一天都是蓝色的,
年轻挺拔的树干向上伸展,
就像爱情一样茂盛生长。
我们头顶着美丽洁净的天空,
一朵云慢慢移动着,
它是那样洁白无瑕:
只要你从心底相信,
它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读诗这个行动不仅说明奥普曼•威茨格尔这个螺丝钉会违反机器的指令而按照自己的意志转动,它还会思想。对于极权主义下生活的人来说,思想作为动词在这里有着根本性的差别。汉娜•阿伦特在考察了纳粹的极权主义性质和集中营杀人犯艾克曼的平庸性质后提出了“平庸的邪恶”的概念。她指出,”在罪恶的极权统治下,(人的)不思想所造成的灾难可以远胜于人作恶本能的危害的总和。这就是我们应当从耶路撒冷得到的教训。”( Hannah Arendt, Eichman in Jeruse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New York: Viking, 1965), pp. 287; 转引自:徐贲《平庸的邪恶和个人在专制制度下的道德责任》,载天益网站,徐贲专栏)在《别人的生活》中我们看到奥普曼•威茨格尔具有了解别人的愿望和思考的能力、思考的兴趣。在我看来,不是同情、怜悯、善良这些道德感,而是由于认真和精神的勇敢,由于思想的辛勤导致了他大脑中意识形态的钢筋混凝土板块出现了裂缝。正是由于这点思考的勇气和勤劳,他原本对工作的认真、思维的逻辑性和缜密都成了他思想的火花点燃之后的燃料。奥普曼•威茨格尔这点要思考的性格偏好是害了他或者说救了他的生活的根本原因。

思想着的人是有诗意的。他们和懒惰、逃避或者死心塌地秉持犬儒主义过日子的人是大有差别的。我们看到奥普曼•威茨格尔有了进一步的变化,在酒吧里遇到刚刚跟丈夫争论过的女演员克丽斯•玛丽亚,他以一个仰慕她的观众的身份对她说,她正在做的不是一个好买卖。他还真诚地对克丽斯•玛丽亚说,你撒谎的时候就像另一个人。我们看到,威茨格尔在国家机器给的任务之外,在违反国家机器意志的情况下,慢慢地进入了别人的生活。第二天早晨,同事告诉他昨天那个女演员出去之后不到二十分钟就回来了,后来他们做爱了。观众知道,那二十分钟就是他跟女演员在酒吧谈话的那段时间。听到这个汇报,奥普曼•威茨格尔只是说了一句:很好的报告。

这之后,我们看到那个感人的场景。杰斯卡自杀后德雷曼在家里弹琴,奥普曼•威茨格尔在上面的阁楼戴着监听耳机凝神倾听。著名导演杰斯卡被政府下令禁止创作已有七年,即使是艺术圈的朋友,也无法真正理解他被剥夺创作自由的痛苦。被奥普曼•威茨格尔监听的剧作家德雷曼其实一向对专制制度采取妥协态度,影片开头我们就看到他的戏剧在按照宣传部的要求修改后还可以风光地上演。好友的死给他很大触动,悲伤中他弹奏了一首《好人奏鸣曲》。 我们看到,这首钢琴曲打动了在楼上执行监听任务的奥普曼•威茨格尔,他一个人戴着耳机坐在顶楼的阁楼上,眼中流出热泪。影片用一个十分巧妙、遥远的笔触告诉我们,奥普曼•威茨格尔的心里起了重大变化。当天晚上,他回家的电梯里遇到一个小孩,当小孩表示了因自己父亲被抓走而憎恨国家安全局时,他习惯地问那小孩的名字,这与他对有疑问学生的反应是一个模式。但是,这一次他问话以后突然改口,说自己是问足球叫什么名字。此举弄得小孩很莫名,他嘟囔着:“足球还有什么名字。”

但是,思想的火花可以顷刻间烧毁他头脑中背诵教条的藩篱却很难提升他超越具体利害的门槛。偷听到作家要写一篇东德自杀的研究报告,他还是立刻写成报告要去向上级报告。是的,在看透一切之后选择犬儒主义的生活是我们绝大多数人在后极权主义社会的绝大多数时间的不二选择。在《犬儒理性批判》(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这部以德语写成的书中,彼得•斯洛特迪基克(Peter Sloterdijk)提出了这样一个命题:“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主要方式是犬儒性的。……虽然犬儒性主体对于意识形态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坚守面具。”。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在引用这段话后分析道:“那个公式,正如斯洛特迪基克所言,只能是这样的:‘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斯洛文尼亚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第40页,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年1月)在库尔威茨上校的办公室里,他用自己的犬儒主义和冷酷给奥普曼•威茨格尔竖起一面镜子。库尔威茨上校向奥普曼•威茨格尔炫耀自己花200马克买来的博士论文:《论对艺术界各种性格类型政治意识形态异己分子的监控标准》,他还告诉奥普曼•威茨格尔说在自己的勤奋工作下,像德雷曼这样的“第四类”艺术家已经很罕见了。奥普曼•威茨格尔悄然收起自己带来的窃听成果,转而要求自己一个人来执行监听任务,他改变了自己的决定,从交出自己的工作成果邀功请赏转变为渎职、隐藏信息而保护这对作家夫妇免受国家机器的无情碾压。

这之后,奥普曼•威茨格尔的选择更为艰难,在库尔威茨上校的监督下,他在绝对的认同分裂、目的分裂、道德分裂的情况下亲自逼迫作家的妻子供出丈夫藏匿“罪证”的地方。立功之后,他抢先一步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转移了罪证。这样,在作家妻子临终时对他发出无比怨恨的谴责时,他告慰这个妻子:放心,我已经把打字机转移了。

我们无法得知,如果没有这些渎职行为而被上司打入冷宫去每日拆卸别人的通信他在德国统一之后的境遇会不会好点。但这就是我们在影片结尾时看到的奥普曼•威茨格尔,每天拉着小车给各家送信。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没有他当年的行动,他就不会引起德雷曼知道真相之后的巨大敬意和钦佩,他就或许像前文化部长一样继续在黑暗中欣赏自己的得意,继续去咀嚼自己虐待的得意,或许为自己逝去的美好时光而哀号。在影片结尾,他让我们感受到他内心巨大的升华和慰藉。

书店的橱窗里,两个男人的灵魂在拥抱。在这个书店里,戏剧达到了的高潮:最后他明白了,自己的行动被知晓了、被理解了,得到了作家无声的回应。当年,他自己曾经冒险保护过这个作家,在书店橱窗里,奥普曼•威茨格尔那平淡的生活被作家点亮了。

奥普曼•威茨格尔以干扰别人的生活、闯入别人的生活、摧毁别人生活开始,以挽救别人的生活、挽救自己的生活结束。

一个人面对别人的生活,就是面对自己的生活;一个人思考别人的生活,就是在思考自己的生活,一个人挽救别人的生活,就是在挽救自己的生活。近日,我到处给我的朋友发短信:为了我们的生活,看看《别人的生活》。

题二:国家安全局餐厅里的政治笑话
——《监听风暴》与后极权社会趣味心理学报告
郝建

前东德,午餐时间,小伙子走进国家安全局餐厅坐下,他也没看看左右都有什么人就说起关于总书记昂纳克的政治笑话。“早晨,昂纳克进办公室,他对太阳说,早晨好。太阳说:你早。中午,昂纳克对太阳说中午好,太阳说中午好。晚上,昂纳克说晚上好。太阳不说话了。”这时,他注意到大家没反应,他这才忽然注意到旁边坐着库尔威茨上校。小伙子一下就憋住了,他结巴着对上校说:“啊,我没注意到,您……”上校严肃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小伙子老实地回答:“情报一处的阿道夫•史蒂乐”。库尔威茨上校:“想到部长办公室去谈话吗?”这里的情景让我一下想到2006年中国四川彭水的诗歌案。1985的东德还没有手机短信这一类可以用来散步谣言、侮辱上级的惹祸根苗,可小伙子不知道自己要为这公家餐厅里的轻率说笑付出什么代价。库尔威茨上校看着吓得结巴的小伙子,冷着脸。可是,他不经意地捂住自己的脸,再仔细看看,他是在憋不住地笑。原来,他是在欣赏小伙子的窘态——他不是认真地要教育小伙子必须尊敬领导人,他是在跟小伙子逗乐。上校脸都红了,他终于憋不住笑起出来。他对小伙子说:“不要紧,接着说,还可以改进,昂纳克讲话是这样的。”他学了一句昂纳克的讲话,大概是比小伙子学得还像,大家笑起来。

我自己曾经有一次在中央电视台学周恩来先生的口音讲话,当即就被朋友听出来,很是得意了一阵。在今日中国,许多朋友圈子里都有一两个模仿各个时期最高领导人口音的天才,我们在聚会时经常看到这类表演是可以出节目的。电影里,安全局餐厅里的气氛一下松快了。在这样的鼓励下,阿道夫•史蒂乐说完自己的笑话:“太阳说,我为什么不说话,你知道吗,我都忍了你一天了。”库尔威茨上校不但跟着大家一起笑,他余兴未尽,自己也说了一个:“知道昂纳克和电话有什么共同之处吗?都是拿起来,拨出去。”看来,他自己也对这类笑话感兴趣。

这是德国影片《别人的生活》中一个有趣的段落,它跟主线情节并无直接联系。但从剧作上来讲,这里的戏剧情景设计轻巧,挖掘深入,写得很有功力。编导把这么一个小闲笔写得富有张力而峰回路转,这种十分有意味而与影片叙事隐隐勾连的“闲笔”在影片中还有好几处。作家偷偷请邻居大妈帮助系领带和主人公奥普曼•威茨格尔在电梯里遇到一个拿着足球的小孩都是这类看似对叙事没有用而写出重要转折或者戏剧张力的笔触。

这一笔对交代影片的政治氛围,准确地定位主角行动于其中的境遇是非常重要的。根据这个场景,我可以清楚地认定:1985年的东德是一个后极权社会,在那里,恐怖余威还在维持,但政治禁忌已经松动,苦心建立起的文化观念、反复灌输的意识形态已经接近坍塌。

在纳粹时期、斯大林统治的前苏联时期、毛泽东统治的文革时期,人们所处的是极权主义社会。在这种制度下,国家的一切资源彻底被最高统治者所掌握,统治者的统治范围不仅仅局限为政治、军事等传统领域,而且对经济、思想、文化、甚至日常生活都要严密控制;全体社会成员不但被剥夺一切最基本的权利,而且还必须无条件地参与到统治者的意志中去。在那种社会,我们必须根据统治者的意志而工作、生活、结婚、做爱甚至死亡,没有任何个人选择的余地;如果拒绝参与或者仅仅是不积极参与(有时甚至是仅仅被怀疑不积极参与)那个意志,就必然要受到迫害甚至镇压。而影片《别人的生活》描绘了一个后极权社会,在这种统治下,虽然人民的权利也常常遭到践踏,但是,统治者的统治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后极权社会的统治者通常只求掌握政权、军权,以及一部分财产权,却掌握不了人们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在后极权社会,人民有一定的自主权利和选择权利,统治者也允许人民的意志与自己的意志有差别。这时候,行动和思想的空间大了,自己的话语也随处可见,包括在许多官员的言谈中。这时候,你自己要遵循那无人看守的规矩、你自己要在那不是金箍棒而是小孩在沙土地上画的圈子里走动那只能说是你自己愿意、这大多不是由于被迫、避险而是由于思维的懒惰、逃避自由的天性,由于我们行为的惯性造成的“路径依赖”。

1985年,我来到北京开始读研究生,那时节,各种思潮混乱而活泼,充满禁锢而又沸腾喧嚣。我们虽然还无缘捧读普列汉诺夫的《政治遗嘱》,但是我们每日在疯狂地扫视着印刷粗糙的世界名著、搜寻着文革时期高干享用的灰皮书、白皮书。藉此,我们认识了布莱希特、卡夫卡、小库特冯尼格、雷蒙•阿隆、萨特、卡缪、尼采、海德格尔、托马斯•库恩、费耶阿奔得,争论着《1844年政治经济学手稿》时期的马克思。我们设法触摸西方经济学那《看不见的手》,我们在崇拜科学和理性,但是又在警惕《对科学的傲慢与偏见》,而所有这些又都是归于一个焦点:探寻中国社会《在历史的表象背后》的线索,那时候我们秉持着一种受虐的恐惧和臣服认同了对中国历史那“超稳定结构”的阐释话语。

《别人的生活中》描写的是1985年的东德,对这种社会氛围,我感到一种浸透身心的熟悉和富有质感的肌理触觉。从中,我们看到恐惧、权力和无情的干涉都还在有力而富有生命力地持续,但是从这个国家机关餐厅里的政治笑话,从大家对待这些大不恭的政治笑话的态度,我们看到长城已经坍塌了。准确地描绘这个社会氛围对这样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十分重要,它给定了主人公们活动和选择的富有质感的环境,也给定了他们做出选择的境遇。这个境遇决定了奥普曼•威茨格尔行动的自由和责任都比典型的极权主义社会要大大增加。这也是给他后来能够稍微冒些许危险去按照自己意愿做事提供一个可信的、具体的社会现实关系。

影片描写的是后极权主义困境下的艰难和自由。这框定了主人公行动的危险和可能性也决定了他们的自由和责任。这个餐厅里大家一起说的笑话具有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意义,有了它,我们知道那已经不是一个不跟着走就要掉脑袋的斯大林或者毛泽东时代,而是一个大家心知肚明,彼此贿赂、彼此糊弄和蒙骗、只管钱袋不管脑袋的时代。这时候,有些公家人即使有点“渎职”行为,有点自我的觉醒和行动也不会像经典极权主义时代的张志新、林昭那样付出生命的代价。在这个笑话事件的过程中,主人公奥普曼•威茨格尔一直在场,他无言地看着这一切。后来,他由同情作家夫妻到自己出手去替作家转移打字机是冒险的。因为任务没有完成,他受到的处罚是被派去拆卸百姓的信件。我们看到,在这个后极权主义社会个体的危险是大大降低的。但是,经常被人们忽视的是:在这种社会中,我们行动的责任、对我们过一种更道德的生活的要求也大大提高了。因为,我们行动的责任与我们生存的自由空间是成正比增加的。

这个餐厅笑话段落还引起我注视另一个问题。这时候并没有部长在场,库尔威茨上校表现的就是自己希望在同事中留下的印象。问题是他和下级为什么不约而同地喜好逗乐,库尔威茨上校为什么要那样一波两折地“秀”自己的幽默感。从个体官员来说,他们为什么要冒着依然还存在的不大不小的危险说这些政治笑话,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所从事的事业、嘲笑自己本来应该效忠的最高领导?从《别人的生活》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这些大小官员是在大家一起说,上下一起说。我们也看到,这并不妨碍库尔威茨上校在电话里向总书记保证找出撰写暴露阴暗面文章的作者。这种餐桌上的政治风波对我们中国观众一点不陌生,因其参与者位极人臣者和贩夫走卒届有、思想解放先锋、论题关乎大体曾被一位著名学者称为“餐桌上的政改风暴”。我们看到高级官员用笑话、短信和公开发言中的个性话语表现自我(例如前总理“面临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之类的表述),但这种话语经常是以向他们所效忠的那个体制和话语规矩显示异己之心为新奇点和差异点。为什么出现这种矛盾的情况,我的解读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在有意地对这个体制、这一套僵硬的政治话语表示一种异己态度、间离态度。为了表示自己不那么逆来顺受、不是那么混沌无知,为了表示他们自己的生存状态有那么一点牛气,为了使自己的存在稍微多一点点自觉,他们牺牲了自己所服务的那个体制的尊严来表现一下自己的幽默感。但是,就库尔威茨上校在影片里的其它动作来看,他这里的幽默感是对犬儒主义的公然肯定而不是象奥普曼•威茨格尔那样准备做出自己的行动来改变自己的生存本质,来完成自己对自己的救赎。他说些政治笑话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对那个体制的政治意识形态和权力话语有所认识,他要明确地表明自己与那一套思想和话语的间离和自觉。

影片的整个叙事和对库尔威茨上校的性格塑造都具有“典型性”的准确。这些叙事文本也很符合我们非常熟悉的社会现实情况,在后极权社会,支撑和维系官僚、知识分子的不是马克思主义、甚至也不是民族主义这类意识形态或者硬性灌输的信条而是犬儒主义。我们所有的社会成员对现实和意识形态运作的一切都“心知肚明”,虽然“犬儒性主体对于意识形态面具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他依然坚守面具。”( [斯洛文尼亚] 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Zizek,《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40页,季广茂译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2年1月 )

幽默感和刚硬的极权主义话语的确是格格不入的,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早在上个世纪初的前苏联,巴赫金就论述过这一点:“权力、镇压和权威永远无法以笑的语言发话”。(巴赫金《拉伯雷和他的世界》转引自《米哈依尔•巴赫金》399页[美] 卡特琳娜•克拉克  迈克尔•霍奎斯特  语冰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0年)所以在新闻报道中我们经常会看到记者们十分有意识地强调领袖高官的“幽默”、“风趣”,以至于我们经常看到许多只是有点轻松或者故作轻松的对话被冠以“一席幽默的应答引得在场的群众都笑起来。”这时候,群众往往是被媒体无礼加工以配合营造领袖的幽默。也正是由于极权主义或者后极权主义刚性话语的限制,在这种环境中经常出现向“春晚”那样的硬性胳肢人式的假幽默话语,仔细读解可以看出,这种假幽默话语往往不是建立在生活逻辑和人之常情之内,而是以强力加工社会现实、强力改变普通人情为胳肢出笑声的基本技法。这种刚性幽默话语还有一个重要标志,那就是其中必须镶嵌进当下的、有用、自上而下灌输的政治信条。

联系我们周围的社会现实进行观察,这种用幽默表示出态度的行为方式和心态很有研究价值。 这种犬儒主义指导下的自觉会导引出什么生存选择因人而异,千差万别。库尔威茨上校多次提醒奥普曼•威茨格尔,对作家的监视对他们两人的地位、升迁影响巨大。我们看到,库尔威茨上校还在向博士衔上校进军,他花200马克买来一篇论文,《论对艺术界各种性格类型意识形态异己分子的监控标准》。不仅如此,他还非常具有“历史感”地劝告奥普曼•威茨格尔:对这种人不能多接触,因为你会被他们纪录下来。我们看到,犬儒主义的心知肚明和看破红尘对于一个人的生存选择和权力感、金钱的取舍来说影响怎样是多向的,很多时候是靠不住的。后极权社会的绝大多数人在信念坍塌之后丝毫不妨碍清醒而疯狂地夺取金钱或享受权力。在监视作家的行动失败后,库尔威茨上校在现实利益目前失去了他的幽默感,他把奥普曼•威茨格尔派发去拆卸公民的信件:“今后20年,你都将在那里拆信。”他非常怕自己被作家们记录,但是历史还是被纪录下来了。他发出让奥普曼•威茨格终生拆信的命令是1985年3月11日下午3点过后不久,4年零5个月之后,1989年的11月9日,柏林墙被人们踩塌了。奥普曼•威茨格和几个工作人员听到这消息,他们平静地起身,走出了那间灰暗的拆信办公室。

题三:保存窃听档案与民族的精神疗伤

《别人的生活》这部影片的确一些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它呈现了在那灰暗天空下人经过思考可能做出的另一种选择。但是本片对积极生存的高歌与现实主义的环境营造、真实准确的社会氛围描绘达到了较完美的平衡。影片中有极权主义统治下那让人胆寒的境遇描写,也有善与恶的真实对立。导演既展示了道德的光芒和思考带来的救赎,也丝毫没有回避人性中恶的描写。我们看到影片不管是对“好人”还是对“坏人”,描写都是性格化的,真实可信的。看看库尔威茨上校和文化部长的性格塑造,我再次体会到:对恶的有力描写也是一种美。

我看这个影片是由于我的几个学生的热情推荐,他/她们不大关心政治,对柏林墙和它的倒掉也知道得很模糊。但是他们对影片的精美剧作和感人结局依然唏嘘不已。在一个地方,我的这些学生朋友有所迷惑和怀疑。他们看到柏林墙倒坍后作家德雷曼到前秘密警察的档案库去查询当年自己被窃听的纪录。学生朋友问我:他们怎么会把这些可怕的档案都留下来,还公开让当事人去查阅。我当时还没看这部片子,也没有去了解这方面的史实。但是我根据他们描述的影片风格断言:在这种重大的史实上,编导不可能虚构,这是风格上统一的需要,也是叙事道德的需要。

电影的有力、有趣故事必须依靠坚实的社会真实支撑。柏林墙在1961年建立,到1989年倒塌的二十八年光阴里,秘密警察最大宗的业务就是防范人民逃亡。7万5千人因为企图逃亡而被监禁,809人因为逃亡而丧生。大约7500名边境警察“监守自逃”,其中三分之一成功逃走,不成功的三分之二被关进监牢。东德总共雇用了9万名正式秘密警察和17万5千名秘密线民去控制1700万人民,这其中有过妻子监视丈夫,学生监视教授,儿女监视父母,情人相互监视。相比之下,希特勒只用了3万名秘密警察监控整个德国。饰演奥普曼•威茨格尔著名演员叫穆荷,他自己在两德统一后去察看自己的“忠诚资料”,发现有长达六年的时间,每天向秘密警察报告他的言行举止的,正是他的妻子。看过这部影片之后,我想起1990年的《参考消息》上有过对此事的一个报道。在柏林墙倒塌之后的某天,德国百姓冲进前秘密警察大楼,他们愤怒地把以前的监视档案扔到大街上去。依稀记得好像是有的人扯出自己的档案看看有多长。

那么,统一后的德国为什么要决定把前东德监视公民、互相告密档案都保存下来,不仅保存,还公开对公众开放供大家查阅。对这个国家行为的目的和此举对社会希望和实际引起的功效我看到多方面的解释。

解释之一说此举是西德为了出东德的丑,资本主义的民主政府为了出极权专制政权的丑。我周围许多中国朋友虽然对专制政府厌恶透顶,但是他们倾向于解释此举是为了政治宣传,同时他们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在监视公民这一点上与极权专制国家并无本质差别。

解释二:此举是为了记住历史、记住我们人类自己曾经建立起过这样的国家机器。保留这些纪录是承认我们许多人在那种境遇下的种种肮脏卑劣行为也是人性具体展开的一个方面。这些档案帮助我们认识这些我们人性中不那么美丽的去处,虽然它们也许是非常情况下才暴露的角落,但是它发生过,我们应该把它当作遗产、当作不可涂抹的过去来记忆、保管和纪念。当年巴金提议建立文革纪念馆大概也是这样的类似思考。

解释三:保留监视、窃听档案目的和功能是为了追究责任。这种实际的罪责和良心的追问在德国二战之后成为整个德国的民族传统。在纽伦堡审判前后,那里的知识分子和前纳粹士兵、军官、百姓一起对此进行过深刻的、多方向的沉思和辩驳。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将极权主义国家治下普通人的罪责分为四种:刑法罪责、政治罪责、道德罪责和形而上罪责。这四种罪过是雅斯贝尔斯在战后写作的《德国罪过问题》中提出来的,我认为,这四种罪责的辨析和区分对反思纳粹统治下的普通人(前苏联的米•罗姆拍摄过一部纪录片《普通的法西斯》)的生存性质至关重要,对思考其它形态的极权统治仍有现实意义。在雅斯贝尔斯区分的四种罪责中,第一种是刑法罪责。负有刑法罪责的是那些违犯法律并在正当法律程序中被定罪的人。这里的法律不一定是指一国内现有的成文实在法,因为这种实在法本身就可能是违背道德的更高法的,如自然法和国际法。刑法罪责是由审判罪犯的法庭来确定的。就德国情况而言,先是由在纽伦堡的国际法庭追究纳粹首恶们的刑事责任,然后德国司法机构继续追究犯有重大罪行的纳粹分子。对刑法责任的裁判归法庭所有。〔Karl Jaspers, The Question of German Guilt. Trans. E. B. Ashton. New York: Capricorn Books, 1947, p. 31.转引自:徐贲:知行合一的灾难历史见证: 站在极权道德废墟上的雅斯贝尔斯,载天益网站,徐贲专栏〕在一个广播电台主持人就这部影片访谈我的节目中,我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这四种罪责中最容易说清和辨明的罪责:刑法罪责。我假设,影片中被政治笑话讽刺的总书记昂纳克如果有具体可查的人证、文书证明他下令对翻越柏林墙的人开枪,那他就不是什么道德良心问题而是要负最简单可辨、但惩罚最清晰、有形的刑法责任。中国在文革结束后审判江青等人也是追究他们的刑法责任而没有追求他们协助毛泽东进行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责任。我记得起诉书曾经追究过江青对批示发布“一打三反”文件,直接命令各省杀害张志新等一批思想犯的罪责。著名作家老鬼好像也是在那一批被判过死刑。其实,更难以认识和自我反省的是另外三种罪责:一国人民对自己“亲手缔造”的政治体制、国家机器所造成的暴行(不管是对本民族还是对外族的)的政治责任;一个普通人在冷漠面对、沉默不语地处理自己的邻居、同事、亲人、朋友被迫害或夺去生命的道德罪责。

对于保留档案,我还有一种解释。我猜测当事者可能还有一种长远而深沉的考虑:此举可以逼迫整个民族做道德思考,为这种道德审视和精神分析保留素材以及坚实可信的病历和病例,进而对民族的心理创伤进行治疗。我听隐约听说这个保留档案的决定是一位女部长做出的。但是,其实应该认为是整个德意志民族做出的这样决定。或许,他们相信自己这个民族能够面对自己的内心,能够承受这一份对自己良心的拷问;也许,他们是否还会存着些许希望,可能的话,有的迫害者和被迫害者会坐到一起对面看一眼,还有的监视者和被监视可能象影片中那样彼此面对,生出些理解或者愧疚,或者在牢记之后宽恕。

在战后反思时,雅斯贝尔斯曾经指出,“除非先有个人的自我审视,不可能有集体的(真正)自我分析。如果个人能够首先做到,然后以交际的方式真正汇集到一起,那么就能扩大为许许多多人的意识,这种意识可以称作为民族意识。”( Karl Jaspers, The Question of German Guilt, p. 102. 转引自:徐贲:知行合一的灾难历史见证: 站在极权道德废墟上的雅斯贝尔斯,载天益网站,徐贲专栏)我想,如果能够面对,当然绝大多数人并不能象影片中那样发现自己被勇敢地保护过而是受过批判、迫害、告密,发现自己曾经被学生、朋友、爱人反戈一击、被别人踩在头上正确火线入党。我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之后进过两个大学一个研究所,所到之处都能听到许多这类反目恩怨故事,其中有的还十分惨烈。但是,只要他们能够自己去面对那些纪录,甚至勇敢地互相面对,这对受害和迫害双方都可能成为一种心理疗伤。为了请教《别人的生活》中的台词,我询问电影学院的德国回来的博士,她告诉我德语中有一个词已经成为独立常用的词“费呀拜德”就是“疗伤”的意思。

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得知德国保存了旧社会的监视档案供公众阅读查询这个事实,我对德意志这个民族产生一种深深的佩服和崇敬。这是一个敢于真实面对心灵深处的黑暗的民族,这是一个敢于暴露、治疗自己民族心理创伤的民族,这是一个勇于拷问自己内心的民族,他们为所有国家、民族保存了一份严肃而丰富浩瀚的人类学田野调查资料。仅就这部电影涉及的窃听报告而言,我们就在其中看到变态的性欲、看到压抑之后的女性崇拜、看到后极权社会中象库尔威茨上校那样的犬儒主义人格、看到反向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Stockholm syndrome)的复杂表现。“反向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我改造的词,指监视者、绑架者、迫害者对被监视者、被绑架者、被迫害者产生的认同、依恋、呵护之情,这正是本片主人公奥普曼•威茨格尔的主要心理症候。

在跟同事讨论这个影片时,我才了解到中国在1980年前后也曾经搞过一次处理文革中的告密材料、检讨交代文字的档案清理工作,当时对文革中的所有这类材料都采取一个办法:从档案中取出来烧掉。

对于同样背负着沉重的历史负担、同样有着复杂纠缠的历史积怨和社会伤痕的中国来说,思考和处理这类社会档案和心灵创伤都是很艰难的事,这需要严肃的思考、认真勇敢的面对,同时也需要高超的智慧和辽阔的胸怀去处理。

我们民族的心理伤口在何处,它有多少,有多大、有多深,我们的政治家、知识分子和工农子弟兵又将在何时、如何去面对这些伤口,又怎样去疗救这些还在流血的伤口呢?

(任何媒体刊用须与作者联系书面授权)

李剑虹:祝贺高耀洁医生成功赴美领奖

 

近日,被誉为“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的河南80岁退休医生高耀洁女士,在河南家中被软禁半月后,终于冲破重重阻力,获准前往美国访问领取美国妇女组织”生命之音”颁发的年度女权活动人士奖,并于2月26日抵达美国,3月14日在美国华盛顿接受颁奖。同期反映中国艾滋孤儿生存状况的纪录短片《颖州的孩子》获得第79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短片奖”。由于高耀洁医生在维护中国艾滋病患者权益方面所作的突出贡献,她曾多次获得国际组织嘉奖,并当选2003年度”感动中国”年度人物。这次是高医生第三次获得国际奖项,前两次都因为河南地方当局的非法阻挠而未能出国领奖,此次高医生第三度应邀出访国外在历经一番曲折后终于成行,无疑有着重要的积极意义。
 
首先高耀洁医生出访美国并领取人权奖项,将使得中国大陆日益严重的艾滋病问题被国际社会更多地关注。2003年蒋彦永医生凭着医者的良知和职业道德,冒着巨大的政治风险向外界勇揭真相,让世界了解了SARS在中国蔓延的实情,从而避免了更大灾难的发生,最终拯救了众多无辜的生命;而十余年来,古稀高龄的高耀洁医生同样本着医者之心,拖着老病之躯,以一己之力抗衡庞大的地方当局利益集团,义无反顾地为维护艾滋病患者这一弱势群体的权益,改善艾滋病人和他们的遗孤的不幸处境大声疾呼,为防止艾滋病在中国大陆的扩散蔓延不懈努力,让世界见证了河南省”血浆经济”导致艾滋大省的恐怖惨景,为阻止艾滋病通过医疗机构血液制品在更大范围传播扩散做出卓越贡献。
 
其次,高耀洁医生此番成功出国访问,将使得政法系统和地方当局滥用国家专政机器、任意动用秘密警察,对无辜公民包括人身自由在内的合法权益动辄不受限制地侵害的黑社会流氓行径,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打压,今后掌控秘密警察的政法系以及地方当局再要动用诸如此类的流氓手段时,将不得不更加慎重地权衡政治上的利益得失而有所顾忌、收敛,这有可能使中国大陆长期以来大范围存在的对”不听话”的异议人士实施的软禁、监控等非法手段,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
 
此次高医生接到访美邀请后,河南省地方当局无理动用国保警察,将一位八旬高龄的老人软禁在家长达半个月,并切断老人家中的电话,不断派出各级部门人员上门对老人轮番劝阻疲劳轰炸,又对老人的子女反复施压,威逼利诱让老人宣布自动放弃出访,而被隔绝与外界联系的高医生在逆境之中始终不肯屈服。据闻后来是在胡锦涛总书记的亲自干预、批示之下,高医生最终获准成行走出国门。——一位公民正常的出国访问交流,竟需特别惊动国家最高元首出面解决,实在是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然熟悉中国国情者对此当并不诧异。事情最终获得较为圆满的解决,我以为首先还应归功于高耀洁医生和胡佳等众多的维权人士,长期以来顶着巨大压力和各种风险,对自身权益和其他公民权益坚定不移的维护与持之以恒的抗争,终于突破当局的围堵;其次国际社会正义力量对中国人民人权状况的持续关注和对中国大陆维权事业的支持发挥了重要影响力。据胡佳介绍,由于高耀洁医生有着巨大的国际声誉与影响,海内外媒体对此事一直给予了高度关注,《澳大利亚金融评论》的两位记者于2月9日前往高医生家登门拜访,见证了高医生被警方非法软禁的情形,且当地警方违反中国政府不久前颁布的奥运采访新规定禁止外国记者采访高医生;加之”生命之音”荣誉主席恰是纽约州参议员、有可能成为美国民主党2008年总统候选人的希拉里女士,希拉里女士从2月5日起为此事多方奔走,分别致信中国驻美大使周文重先生和吴仪副总理与胡锦涛总书记,称这可能只是个误会,希望中国尽快解决这个误会;再次,对体制内健康的、进步的力量为促使事情最终朝向合乎人道与法律的方向解决所做的努力,如吴仪副总理和胡锦涛总书记在此事件中发挥的建设性作用,我个人还是给予良好的期许与善意的肯定。
 
伴随着高耀洁医生终获准出访,被软禁在家大半年的北京维权人士胡佳先生亦获准赴港旅游,而自去年6月释放回家后一直被监视居住不得离开家门半步的上海维权律师郑恩宠先生亦在春节前夕获得有限度行动自由,可在上海本地探亲访友与到教堂礼拜,所有这些情况似乎在这个暖冬释放出些许的暖意,然而考虑到郭飞雄、池建伟、严正学、力虹、陈树庆等人仍旧在大牢里苦熬等待判决结果,还有那么多的政治犯无辜被关押在牢狱中,而就在近日”两会”召开之际,那些最需要政府部门帮助而又满怀热望期待政府部门替他们申冤主持公道的各地上访者又有多人被抓,许多人在这个本该与家人团聚的元宵之夜被囚禁在家人不知晓的某处,凡此种种,又令笔者不得不对此”暖意”可持续的温度持谨慎的怀疑态度。但在中国即将承办2008年奥运会之际,最近两年新一代中央领导反复强调”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温家宝总理在十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上最新的政府工作报告亦受到外界务实具体、关注民生的好评,今年元旦起开始实施的《北京奥运会及其筹备期间外国记者在华采访规定》首次开放外国记者在华采访自由,对推进中国大陆新闻自由无疑将有着良好的促进作用。利用奥运契机,民间不断积累社会资源,争取与体制内有责任感的健康力量良性互动有效博弈,实质性改善中国人权状况、促进中国社会朝向宪政民主的公民社会发展,应是值得期许的。
 
2007年3月4日农历元宵节

首发民主中国

莫之许:言论自由的特例与通则

 

因发表言论否定纳粹大屠杀的英国历史学家大卫•欧文2月20日在奥地利被判入狱3年。这一事件,最近被一些人引为例证,以证明言论自由应有所谓“宪法共识”(见“乔新生:学术自由不能无视宪法共识”一文),而一旦所谓“宪法共识”成立,则依此立法惩办所谓汉奸言论,也就顺理成章了。近年来,在林达等一批知识分子的努力下,“言论自由与内容是否正确无涉”的观念逐渐成为国内主流共识,而在一向标榜人权、自由、民主、法治的欧洲,居然存在着如此的因言获罪事件,颇让反对立法惩办汉奸言论的人士沮丧,似乎这一案例及相关法律对言论自由与内容正确无涉的通则构成了挑战,等于是经典力学体系中飘过了“黑体辐射”的乌云一般,需要作出认真的思考和应对。可问题是,德奥两国在法律上对于纳粹言论的禁止,真的构成了对“言论自由与内容正确无涉”通则的挑战吗?

众所周知,德意志(含被吞并后的奥地利)民族,是种族灭绝行为的实施者,乃是背负罪孽的民族。在二战结束以后,为了赎罪,也为了实现与周边国家的友好,重新融进欧洲文明大家庭,两国针对纳粹言行订立了远较其他国家严苛的相关法律,德奥两国的相关法律,建立在其特有的历史背景之上,出于罪孽民族赎罪的需要,是特例而非通则。新近出版的《罪孽的报应:日本和德国的战争记忆与反思(1946-1993)》一书中,有德国在战后如何反思其战争及种族灭绝行为的详细分析,反映出了一个民族如何在惊沮中挣扎并找回自身文明价值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德国人(也包括奥地利人)给自己设立了远远高于其他欧洲国家的标准。

具体而言,德奥两国相关法律的目的不是出于避免触及“自己的历史创痛和社会禁忌”,也不是因为“其中折射出一个民族的屈辱和苦难”,恰恰相反的是,这一法律的目的是因为自己给他人造成的“历史创痛”,是自己给他人带来的“屈辱和苦难”,是因为自己的负罪而非耻辱,是因为自己一手造成的苦难而非被他人强加的苦难。德国与奥地利的相关法律,不是为了“将自己民族的屈辱和苦难转化为宪法中基本的约定”,并规定“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形式触及”,而是为了禁止再一次触犯其他民族的屈辱和苦难,因为这是他们造成的屈辱和苦难,因此,这乃是一种基于愧疚和悔罪之下的自律行为。

同样是在《罪孽的报应》一书中曾提到,联邦德国前总统魏兹克就反对纽伦堡大审判,他认为,纽伦堡大审判以及其他由战败国主持的审判,剥夺了德国人民用自己的法律进行审判的机会,而在他看来,只有通过德国人民自身进行的,且惩罚更为严重的审判,德国民族才可能真正地从罪孽中被拯救出来。其实,不论是纽伦堡大审判,还是东京大审判,其目的恰恰是要揭开“历史伤疤”,“触摸民族的历史禁忌”,从而促使罪孽民族的觉醒,魏兹克总统所遗憾的,反倒是伤疤与禁忌被触及得还不充分,还不深入。可见,德奥两国的相关法律是罪孽民族对自身的拯救,是一种建立在对罪行深刻反省和认识基础之上的自我惩罚,它没有也不可能是对言论自由的一种限制,而只是特定历史现实下的自觉选择。

百年以来,中国从未对其他国家和民族构成类似的罪行,反之,列强倒曾经对我们犯下过无数罪行。中国人民对此自然有刻骨铭心的回忆,为什么日本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会引来中国人普遍的愤慨,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日本并未如德国这样有深刻的反省,也未如德国和奥地利一样为自己树立起更严格的行为准则。如果日本立法禁止美化侵略战争和军国主义,这不是对言论自由的损害,而是在对历史负责。援引德奥两国相关法律的恰当场合,应该是在驳斥日本右翼假借言论自由美化侵略历史、粉饰军国主义的时候。可见,乔新生教授在其“学术自由不能无视宪法共识”一文中对德奥两国相关法律和案例的引用,根本就是文不对题的,同时也未必就是爱国主义的。

首发南方都市报

[书籍下载]胡绩伟:我与胡乔木的十年论辩

本书为2006年9月香港版的《胡绩伟自选集》的第一卷.

胡绩伟赞同胡耀邦“党性和人民性是一致的”观点,主张把党报办成充分体现人民性的报纸,“要通过党报充分反映广大党员和人民群众的意见,把报纸办成充满群众呼声,集中群众智慧,体现群众监督。”胡乔木对此提出了批评,称之为奇谈怪论,胡绩伟作了研究和反驳,但并未都能公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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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话没完(关于章克标)

 

今年年初,活了108岁的章克标去世了,上海和嘉兴的一些报纸做了报道,并给了他一个称号:“文化老人”,外地媒体多没关注。人虽然没了,但其样本功能没有丧失。一个人,活了这么大岁数,跨越若干时代,经历过若干风波,即使不面面俱到地谈,举其一两点,亦有可思可想之处。

章克标是个作家,写了不少书,最有名的大概要数上世纪30年代写的《文坛登龙术》了,被鲁迅一骂而成名。当然,鲁迅骂谁不骂谁已经代表不了什么了,没有谁是真理的标杆。其后大概还写了些东西,但鲜为人知。倒是前几年在文化圈内鼎鼎大名的《秀州书局简讯》(后整理成《笑我贩书》和《笑我贩书续编》出版)上,保留了不少与他有关的鲜活资料,其中还有他给秀州书局经理范笑我的信,里面点点滴滴地表达了这个“百岁老人”的内心想法。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章克标之动笔,除了写回忆录,就是给《秀州书局简讯》写信,估计他也明白这本薄薄的小册子在文化圈内的分量,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一两点印迹。

看他表述自己的生活和心境。2001年1月6日章克标从湖北保康写信给秀州书局范笑我:“我订了好几份报刊,花了上千元。其中有一份《人民日报。海外版》。因为想到在山乡孤寂,只有以看报刊来解闷了。一个人活到一百岁以上,不好好儿在家里安坦享享福,要出外走天涯海角,真可笑的事情也。也只有听其自然管它妈的了,况且已经总算停下来安居了。”

章克标3月10日从湖北保康来信说:“脑白金广告,以前订有合同,是否符合也搞不清楚。”而在当年1月22日,有人就在秀州书局里说,看到当地一家晚报内夹发着脑白金的广告,上面说,“章克标服用脑白金后恢复了年轻”,又说,“老人一向很节约,但买脑白金从不吝啬,整箱整箱地往家搬。”

看来章克标一直没闲着。1999年,他在老伴下世两年以后,以“世纪老人”的身份在报纸上征婚,着实引起了轰动,后来,一个57岁的来自东北,后被章克标改名为林青的女人嫁给了他,并陪他走过最后几年历程。不过,因为他曾参加过汪精卫的伪政府,当过汉奸,也有很多人对他不屑一顾。章克标对此有过直接答复。2003年,章克标到嘉兴一中参加百年校庆,有人问他,章先生住在上海是否有游子在外的感觉?章说:年纪大了,器官退化了,什么东西都退化了,没有感觉。又问,现在仍有许多人在各种场合骂你,说你是汉奸,你如何看待骂你的人和你自己?章说:汉奸这个问题,人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已有定义。我去问过有关部门,他们的回答是:我们不说。汉奸中央有规定,不是随便可以定的。对骂我的人,我没什么看法,这是他们的言论自由,私人看法和见解不能代表国家。

章克标在年轻时代参加汪精卫的伪政府,被一些人说成是“生活压力下的求职而已”(当然是他自己先这么说的),但是,他的职务可是宣传部的处长和《浙江日报》总编辑啊,这并非仅仅用“维生”两个字就可以轻松撇清的,甚至,说其是骨干亦无不可。以其八面玲珑的智商,也无法解释为一时糊涂。而“汉奸”两个字,并不是一个称号,不能像教授一样由主管部门认定并划分等级,它应该和“傻逼”、“混蛋”一样,是品质定性词。当然,汉奸还有“卖国罪”、“叛国罪”对应着,而“傻逼”不用负刑事责任。不知道章克标问的到底是哪一个部门,是否有权认定“汉奸”这两个字,但“有关部门”模棱两可的说法,显然让章克标抓住了救命稻草。窃以为,“有关部门”的回答,更多是出于对一个耄耋老人的无奈的尊重。人家岁数那么大了,当面说人家是个“傻逼”似乎不厚道(否则,一句“你不是汉奸”不就解决了吗)。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厚道不厚道的事。有些东西,没有绝对的是非界限,而有些东西,是必须有个定论的,“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否则,就没法向后人交代,让后人觉得前人糊涂。我们可以对一个老人仁慈,但不能因为他比别人活得时间更长,就对他无可奈何。你可以给他生存权,可以让他安度晚年,但必须告诉他,你当年的行径就是汉奸行径,你必须为此忏悔,你要为你犯下的罪负责一辈子。也许有人要问,人都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是啊,以文鞭尸,无非是要论个“是非”,以此为秤星,给出一个更易量化的标准。如果大家都不较真,与章克标同样参加汪精卫政府的周佛海若是有幸活到今天,是不是也可以为自己翻案了呢?难道真的“谁活到最后谁就笑到最后”?

2002年7月2日章克标在给范笑我写信说:“胡风我并不知其人,也不知是否有此人,无可奉告。滕固已死去多时,其怎样死也不很明白,他去文从党从政之后,颇少往还,所以也不知其详了……巴金一直老病卧床或住医院活得也辛苦。茅盾,可说死得其所其时,善于抓住机会的能人,茅盾的著作也是善于抓机会。邵洵美是个老实到没有肚脐眼儿的老实人,恰好同茅盾成对比。”

还是2003年到嘉兴参加校庆那次,有人问:《章克标全集》何时出版?答曰:没有出书的时间,章克标只有“不全集”,没有全集,他的总集就叫“不全集”,字数九百九十万字,因为不到一千万,所以不全了。你对胡风、周作人、钱君萄(?)如何看?章说:胡风分子的胡风,还是要刺人的胡蜂?胡蜂不是嘴巴刺人,是尾巴刺人,胡蜂很多,都是胡蜂分子,周作人,他要“作人”,可见本来不是人。钱君萄,淘一淘,一百万,淘两淘,二百万,他是很经淘的。钱很多。他有三个儿子,每人一千万。

当时就有人质疑:章克标能不知道胡风?也许是出于激愤,还是不屑?若是一个平素厚道的人说出上面的话,我们可以理解为机智和思维缜密。但放在章克标身上,似乎只能界定为尖酸刻薄。一百多岁,还保持着这样的尖酸,一定是内心里藏有巨大的委屈。给范笑我写信,他一会儿自称辛古木,一会儿自称章小山人,与我们想象中的老年人的安静、沉实、诸事看穿,很不一样。那是一种愤懑和不平,显然,是社会给他留的缝隙太小了,是欠他的。虽然有人说“章克标还没死?怎么还不死,活着多吃米”,但也有人给他发退休金,去医院探望他,还有人照顾他的晚年,端屎端尿(如林青和林青的三个儿子)。这些,似乎都不够,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文化老人”才过瘾。

“文化老人”如果实在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作品,留下几篇回忆录,回忆彼人彼事,成为后世研究的文本,似乎也不错。但是,没有。我读完章克标写的《九十自述》,只觉干瘪枯燥。与他臧否别人时的那种嬉笑怒骂,那种激情四射截然相反。这本自传性质的东西,简直是一点感情都没有,没有他自己的爱,没有他自己的恨。你在阅读的时候甚至会想:如果你做个死不改悔的汉奸,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倒也不枉一条汉子!可是,没有,连欲言又止都没有,只是一个干巴巴的提纲。让人一边读一边唾唾沫,就像嚼了一嘴木头渣子,不是“味同嚼蜡”,而是“味同嚼柴”。

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对谁都是这样油滑。对人,对国家,对历史,甚至对自己,亦是如此;太平时代,大恶无以施展,乱世之中,则易浑水摸鱼,钻营搅屎。但是,我说的是但是,若罪行已为即成事实,则必须时时提起,想起来就提,以此为戒,以此为训,让后人知道:前人有糊涂虫,也有明白人。

 

法律人要不要讲政治

 

春节前去万圣书苑淘书,冯象先生的《木腿正义》(增订版)已经摆上了书架。对于冯象先生的作品,鄙人一向比较敬重,所以不管能否看得懂一般都会买,包括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一版的《木腿正义》。拿起“增订版”大致翻了一下,凭借阅读印象觉得较之旧版,“增订版”收集文章并不见新颖,可是回头想想,又担心增订的文章中有什么东西被错过,踌躇再三,春节回来还是给买了。我在买书方面几乎无任何经济头脑可言,以小人之心度读者之腹,对于绝大部分读者来说,面临的买或者不买的困惑恐怕与我差不多。

从篇幅上来看,不包括“法律与文学”这篇代序言,旧版《木腿正义》“法与文化”辑收入9篇文章,“神与文学”辑收入7篇文章;而在“增订版”中,上编亦即“法与文化”增订了7篇文章,下编即“神与文学”增订了8篇文章。而从字数上来看,旧版共有17万字,新版27.5万字。新旧两版之间内容几乎扩充了一倍,不能不说是很大的变化。但是由此一来问题就出现了:对于“增订版”来说,买之重复,不买可惜,一本好端端的《木腿正义》,增订来增订去居然成了“鸡肋”。冯象先生也还算厚道,至少在目录中将增订文章空一行隔开,读者在决定时至少可以清晰地知道增订内容,较之学界盛行的换名包装而不做任何交代的瞒天过海欺骗读者的作法,已然进步千百倍!我们姑且抛下这个“增订”的问题,看看这个“增订版”《木腿正义》到底新在何处。

首先需要申述的一点,就是《木腿正义》其实是冯象先生的一本杂集。这一点又和作者的学术背景及治学兴趣有很大关联:冯象早年上山下乡,先后获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哈佛大学中古文学博士、耶鲁法律博士,现主要从事知识产权与竞争资讯等领域的法律业务。于是我们就在冯象先生的第一本杂集《木腿正义》及其修订版中看到了与上述学历背景有关的文章,尽管作者在《木腿正义》初版中还有一个副标题“关于法律与文学”,实际上这些文章则涉及法学、文学乃至更为广阔的领域。就文体而言,有时评、书评、访谈、演讲、回忆、日记等等,亦不可谓不“杂”。

从内容角度评介《木腿正义》(增订版),我个人觉得其中最能引发我思考的增订文章当属《法学方法与法治的困境》了。这篇演讲稿系作者2005年10月在北大、清华、法大、浙大等高校所做系列学术演讲的精华部分,虽然当时因为琐事未能前往聆听冯象先生在法大的演讲,但事后不久即拜读了这篇文章——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篇文章首发于法大学生刊物《法律评论》报。在这篇演讲中,演讲者用反证的方式,举例列举了学术论说中常见的方法论错误,并对聆听讲座的法科生提供了五条中肯的建议。这些建议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提出“法律人要锻炼政治头脑,要讲政治”。

法律人到底要不要讲政治,这是一个重要而且容易产生分歧的问题,正如冯象先生所言,这个问题“十分要紧,但许多人不愿谈”。冯象先生论证这个问题从两个角度切入:第一个是法科较之其他学科所独有的和政治紧密联系的特性,甚至恩威并施摆出了“胡萝卜加大棒”的诱惑,即“有些法律问题如果处理得当,可以促进政治问题向法律问题转化,甚至达成妥善的解决。反之,若应对失当,则可能由此引发政治对抗,造成预想不到的困局”。谈论法律人应不应讲政治的第二个角度,是作者在肯定吴经熊、蔡叔衡、王伯琦等民国时期法学家对于中国法制的有关论述的同时,感慨“在三位先贤的文集里没有看到一句话,哪怕是暗示,那‘极完美’的法律连同支撑它的独裁法统、阐释它的‘幼稚’法学,业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对于冯象先生的论点本身乃至论证过程,笔者都不敢持完全同意的态度。至少就中国历史而言,从来都是政治大于法律,政治问题从来都是政治的方式解决,不管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还是吴思所言血酬定律,即暴力最强者说了算,法律本身要么是装饰,要么是阶级专政的工具。承认这一点的话,暗示政治问题可以法律解决的思路,无异于告诉听众一个镜花水月的世外桃源。至于第二个思路我更觉得有点苛求先贤,且不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与困境,更不说法学家不可能是预言家,在国共政争的风口浪尖上,我想绝大多数学者内心所向往的光明应该是孙中山开辟的五权宪政体系,只是国民政府连年战争,内外交困,官僚腐败最终导致江山易手。归根结底,那个时代学者看不清当时独裁法统的崩溃,更如冯象先生本人无法预测今后人民共和法统的走势一样。己所不能,勿施于人,不是这样吗?

相比之下,我个人倒更看好增订版下编中增订的部分文章,如《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这是小说《流星群》的序言,《流星群》是冯象先生父辈一代人董易关于一本西南联大地下党经历的小说遗稿。再比如回忆李赋宁先生的文章《“蜜与蜡”的回忆》,读来真觉得情真意切。如果冯象先生今后还要增订文集,我想这些文章完全可以单独拿出来结成散文集了。

实际上,我什么都读

 

我以为书很快就要被读完了

在我识字到可以阅读的时代,可读的书相当少,而且越来越少,许多东西是不准阅读或者不提倡阅读的。记得1966年的秋天,我进入小学五年纪的下学期,老师发给的课本只有一本,那就是红壳子的《毛主席语录》。另一个下午,我干的事情是跟着父亲把窗帘拉严实,在一个旧脸盆里点起火,把他青年时代的藏书全部烧掉。为什么要把这么漂亮的书籍烧掉呢?当火焰劈啪作响的时候,我少年的心中充满疑问,心灵被猛烈撞击。书成为可怕而神圣的东西,那个下午是一个藏在我内心的启示,将在未来的岁月中打开,令我成为一个作者。我后来明白,我一生的写作其实是从1966年这个阴郁秋日的午后开始的。

因为可以阅读的东西不多,所以我少年时代就养成了什么都读的习惯,报纸、油印的反右材料、从百货大楼飘下来的传单、关于缝纫机使用的说明书、赤脚医生手册、新华字典、小人书、大字报、招牌、启事、标语、通知、小字条、地下流传的禁书、领袖语录、鲁迅全集(他是唯一可以阅读的经典作家)、描写革命斗争的当代文学、厕所里黄色留言、某人被红卫兵抄家搜出的日记、文件、枪毙犯人的布告……有一次开会的时候,我看到地上有半张废纸,上面印着一段关于景泰蓝制作的文字,朴素而具体,汉语的抒情传统中很少有这样的文字。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叶圣陶先生写的。我的阅读活动可以在任何时候,只要文字出现。我经常以为,世界上的书只剩下最后几本,很快就要被读完了。

那个时代对文字的大面积封锁极大地刺激了我的阅读欲望,我被我的时代培养成为一个第一流的读者,并产生了巨大的写作冲动,文字被时代赋予一种神圣的英雄和叛逆的气质,在别的时代,例如今天,我也许根本不会写作,因为文字的获得和产生以及发表是如此的便宜。我那时代的人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文学青年,与文字的被囚禁有很大的关系。阅读和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叛逆。那时代没有书架,书藏在时代的黑暗中,藏在床底下、墙缝里、某人的隐私里,你得有更强烈的好奇心和勇气,你心中得有光,你才可以多少阅读到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根据文学史或者导师开列的书目按序就班、由浅入深地阅读是不可能的,你只能碰到一本读一本,而且经常要力挫群雄,因为读物太少,而秘密读者太多,一本禁书偶然出现,如果你不手疾眼快抓到手,书很快就遁入黑暗里去了。

老天把最经典的文字留下来

我十一岁的时候碰到了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当时这本书已经被拆散,被少年们叠成一种方块的玩具,我打开来看了几段,完全不知所云,只是上面的插图,那些侏儒怪人令我好奇。这是我第一次注意西方的书。几个月之后,我忽然得到了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外国名字非常难读,就像西药的名称,但我最后适应了,居然读完了它,并喜欢上了外国文学,我发现外国文学有思想,而中国文学好玩,中国文学可以做小人书,例如《三国演义》,但《父与子》显然是不可能的。在一个同学的哥哥那里,我看到了朗费罗的《海华沙之歌》,这是我第一次阅读西方诗歌,我不喜欢。忽然在另一天,斯宾诺沙的《伦理学》落到我的手中,艰深晦涩,怎么办,当然要读,我手中只有这一本书。忽然,《唐诗三百首》出现了,毫不犹豫,全部背下来。而下一本书,是《中州集》。忽然,我看的是《茶花女》。忽然,看《九三年》,忽然,《红与黑》,忽然,《左传》,忽然,背诵普希金的《致大海》,忽然《十万个为什么》,忽然《草叶集》唤醒了我生命中的激情……1975年的夏天,我阅读的是《古文观止》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1976年,我阅读了《莎士比亚全集》。

那时代书少,给我留下的印象却是,每一本都是经典。我阅读到的书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无名作者集团写下的,罗兰·巴特说“作者之死”,那时候并非什么哲学上的深刻或写作上的策略。许多书你根本不知道作者是谁,一本书有时候会经过千人之手,首尾署名都已经不见了,你根本不知道是谁写的,好看的书就越传越远,不好看的书就自动消失。因为传经多人之手,封面扉页早已不知去向,而且有时候也故意要掩饰书名。作者的集体死亡令作品们享受了莫大的光荣,鲁黎、艾青、徐志摩的诗歌与李白、杜甫、莱蒙托夫的诗歌一起在无名中秘密流传。伟大的作者是不怕作古的,“作者之死”使古代的书成为当代的书,令当代的书成为古典的书。“文革”禁锢了文化,它也考验了文化,什么叫真金不怕火来炼,那时候就是。老天有眼,把最经典的文字留下来。许多书的文字版本消失了,却成为口头流传的故事,我记得那时候我曾经借到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作品,自己看罢还掉,又讲给工厂里同车间的人听。把自己看过的书,讲给没看过的人听,是一种风气。《中锋在黎明前死去》是谁写的,我到今天都不知道,我是在某个下午听木匠老邱讲的(百度了一下,是阿根廷现代著名剧作家奥古斯丁·库塞尼的作品)。那时候社会上有许多地下的故事大王,讲的都是世界名著。对书的禁锢,结果是最好的书留下来了,消失掉的反倒是平庸的东西。奇怪的就是,我从来没有读过琼瑶、韩寒之类作品,今日许多作者深受其害,那时代这一类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地下流传的资格。到1980年我进入大学读书的时候,看老师开列的经典书目,惊讶的是绝大部分我已经在地下读过了!而当年给我看这些地下经典的人,并非什么文学史方面的权威人士,例如写作《西方正典》的哈罗德·布鲁姆先生。谢天谢地,他开列的作家作品我都读过。选择了这些经典的只是些民间社会的草根人士——店员、锻工、搬运工、司机、病退的知青、大众浴室里修指甲的、钟表匠、木匠、售票员、业余风景画爱好者、拉小提琴的、歌手、医生、会计……等等。

我买下了第一本最贵的书

1975年的一天,我在昆明华山西路遇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他手里拿着两本小书,吞吞吐吐地表示要卖,我要过书来看,是一个叫泰戈尔的人写的《飞鸟集》和《园丁集》。我不知道谁是泰戈尔。翻开看,里面已经画了许多红杠,读了一段,“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在当时那样的汉语环境中,读到这样的诗句真是令人血肉横飞,黄金在纸上舞蹈!定价0.05元的书,他要卖3元,翻了20倍!而我一月的工资才15元,我买下了平生第一本最贵的书,揣到怀里骑上单车就跑,怕被人抓起来,那书上全是反动言论!自己看完,立即给朋友秘密传阅,大家都喜欢得要命,就决定复印,买蜡纸、刻蜡版、用老式的油墨滚筒油印机,秘密印了十二本。我相当幸运,当我21岁的时候,泰戈尔来了,他是最适合这个年纪阅读的诗人。我可没有在这个年纪去读什么汪国真。

图书馆到我18岁的时候才重新开放,那是1972年,书很少,我居然阅读了三个图书馆的文学和社会科学方面的几乎全部的书。1972年到1974年的很多时间,我是在图书馆度过的,我那时在昆明一个工厂当工人,工厂经常停电,一停电我就跑图书馆读书。我这是受了《马克思列宁的青年时代》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的影响,在七十年代我决定做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游泳、登山、步行,努力把自己锻炼成战士。冈察诺夫的《奥勃洛摩夫》令我接受了“生活在别处”的思想,奥勃洛摩夫最终与一个胖厨娘老死于“末庄”没有到巴黎去,他的懒惰生活令我深恶痛绝,我枕戈待旦地等待着我们时代的“延安”来召唤我。

1979年,昆明出现了公开的民间书市,地下的书现在来到了地上,那是我阅读史上的辉煌节日,那些书不是买卖,而是交换,人们把自己读过的书拿来换没有读过的书。白天换书,夜晚如饥似渴地阅读。我换到了《欧根·奥涅金》、《悲惨世界》、夏都勃里昂,他的书是令我朦胧地发现了故乡云南的自然世界。读书人的黄金时代,读书人就像圣徒一样热爱书籍,真正地、狂热地阅读它们。我经常听到悬梁刺股的故事,这一点都不希奇,许多书,我是在煤油灯和蜡烛下读完的,在我青年时代,电还是比较时髦的东西。

然后,功利主义的读书时代到来了,书籍成为工具。作者复活,作者的获奖与否、名气大小成为阅读的基本标准。这是读物浩如烟海的时代,也是“读者已死”的时代。

有句老话说,他不是在去书店的路上,就是在从书店回家的路上,哦,我正是这个人。我上周去昆明的一家书店,那里的一位老店员是熟人,她刚刚当了祖母,我当年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少女,两个人见面,还会脸红。

于坚,诗人,1954年生于云南,2002年获《南方都市报》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