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立凡:文武二老——舒諲、文强印象

 

文老未习武,武老却能文。

文老姓冒,名舒諲[1],是元朝镇南王脱欢帖木儿(一说中书右丞相脱脱)的苗裔,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的后代,其父冒广生(鹤亭)[2]是一代诗词大家。舒諲以倜傥风流的世家公子,蜚声文、剧、影坛,又服务于金融界。据他说,自己曾秘密加入共产党,又为了革命工作需要而加入国民党;革命成功后,却忘了需要证明自己的党籍。

武老反倒姓文,名强,是抗元的南宋大忠臣文天祥第二十三代孙,出身缙绅世家。他早年投身黄埔军校、先后加入了共产党和国民党。文强参加过北伐和“南昌起义”,曾担任中共四川地下党的重要职务,后因党内斗争脱党;从事一段新闻工作后,进入军统局成为要员,官拜中将;国共内战中被俘成为战犯,关押二十六年后特赦。

二老皆出身世家,从家族史上看,以征服者入主中原的冒家,到了明代仍入仕,明末与汉族一道抵抗过女真人,有清一代至民国,仍世代为官。文家在元朝想来不会事外族,明代曾否入仕不详,但在清朝出了两位“上大夫”,清末民初出了革命党。

谁也没想到,这对从老祖宗算起分属敌对阵营中的文武二老,都有兼跨国共两党的经历,晚年则与我这晚辈同席说古。

一  初识舒諲盘掌故

我的朋友徐女士,是一位成功的典型上海女性,善生活,喜交游,爱美食。其父早年服务于银行界,过世多年,女士事母至孝,朋辈皆膺服,俨然“大姐大”。九十年代中,曾一度轮流做东,吃遍京师的各路名馆。

某日女士来电话告我:“我爸的老同事冒舒諲先生想见你,他认识你爸。”舒老的文章我已读过不少,特别是那篇他1957年陪其父晋见毛泽东,窥见“反右”雄文文稿的故事,印象至深,于是欣然同意。

约好日子之后,我偕女友在徐女士陪同下,前往海淀双榆树南里老人家中。这是那个年代设施较好的一座居民楼,记得侯德健也曾在此楼居住过。

舒老的家在一层,陈设简朴,无富贵气象。惟四壁书橱及案头文稿,透露出书香门第的渊源。老人年过八旬,清癯儒雅,华发童颜,皱纹很少,头发和唇上的一字须,都梳剪得十分整齐。他一见我面就说:“你长得很像令尊。”其声低而绵,肺气似不足。这副典型的江南才子相,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的草原民族血统。老人坐在他专用的藤椅上,开始打开话匣子……

我此前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时与父亲相识的,只是想当然地认为,两人都曾服务于银行界,必定有相交的机遇。不待我发问,老人自己就翻开了这张牌:

建国前夕我到北京,被中国人民银行聘为专门委员。那时令尊和沈志远、千家驹应南汉辰之邀,担任人行的顾问,办公室相邻;他们地位比我高,好像每人有单独的办公室,我们专员则是数人共用一间。

接下来他谈起1949年5月解放军攻克上海后,陈云为解决上海粮食和燃煤危局而召集的一次紧急会议的情况,后来被我记入一篇怀旧文章。老人说,陈云是他认识的共产党领袖中最谦虚者。我请他举例说明,他说陈云没有架子,不像有的人不懂装懂,有不明白的问题能够不耻下问,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忙。记得初次开会与专家们见面时,陈云在开场白中说:“我是个‘土包子’,比如这个电话机怎么打长途,我还弄不懂呢!各位见多识广,很多经济上的工作都要向大家学习……”。

听舒老如此说,我当时有些奇怪。那个年代领导人自称“土包子”者,往往带有革命的自豪感,甚至含有对知识分子的蔑视。后来读到了陈云自述夜请我父亲给他讲课的一段文字,看来他对专家们的表态是实在的,既非自傲,也非客套。

当日老人送我一册《扫叶集》,是三联书店刚再版的。他堪称硕果仅存的掌故家,如同一本历史活字典,凡我问及的遗闻逸事,像如皋冒家与淮安周家的世交关系,他的少年同学蒋纬国、荣毅仁、唐纳以及影剧名人胡蝶的往事等,无不娓娓道来,条理井然。当时正是一个商品大潮风起云涌的年代,很少有人关心那些消逝中的往事,像我这样一位关心历史掌故的晚辈,是他可以倾诉的对象,可惜我当时还不是很理解老人的心情。

舒老已从人民银行离休多年,夫人诸玉女士是友谊医院的退休医生,女儿已定居澳大利亚。老夫妇的日子既不穷,也不富,只是比较落寞。舒老爱说爱写,谈讌笔耕两不误;老夫人不爱说也不写,仿佛资源都已被夫君占尽,她只是个沉默的影子。

老人好交游,后来隔一段时间就会打个电话来,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有时间,他想请客吃饭。从电话中可以猜出老人内心孤寂、却又怕打扰人的踌躇,我从来都欣然应邀,开车去接舒老夫妇,并抢着做东。但有些特殊的日子(比如他过生日),老人是坚持自己付帐的。每次出门宴饮,老先生必定穿戴整齐,头顶贝雷小帽,手拄文明棍,十足的名士派头。

二  相约探访张玉凤

我自问疏于交际,因此错过不少向前辈请教的机会。舒老视我为忘年小友,由此成为其“夹袋”中之一人,他喜欢把我引见给自己的朋友,也会推荐一些特殊的人物给我。识天下人物而绍介之——这是老人的一大乐趣。

1998年3月,舒老来电话说,他想邀张玉凤女士吃饭,问我是否有意前往?我心中有些诧异:老先生真是交游广泛!他知道我对历史的兴趣,或许是有心安排?

我知道张女士受党教育多年,断不会随便向人透露秘辛。其实在文史研究者视野中,历史人物无分尊卑贵贱,皆“素材”也。抱平常心一起吃顿饭,有何不可?便回答说:“还是我来请客,到时候去接您。”

舒老在1937年和1957年,曾两次访问毛泽东。第一次是作为记者身份访问延安,写下轰动一时的《边区实录》,连载于邹韬奋主持的《抗战》杂志上,对陕甘宁边区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司法制度以及民众运动等方面的情况作了系统报道;第二次是因尊人冒鹤亭老先生来京,毛泽东久慕其名,读了鹤老在报上发表的整风意见,托周恩来约老先生到中南海叙谈,舒諲陪同父亲前往。当宾主纵论词章、谈笑风生之际,这位不安分的公子,无意中窥见一个绝大的机密:邻座者手握毛批改得密密麻麻的一束文稿,标题竟然是“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

当日主人敬老尊贤,执礼甚恭,临别问老先生可有一言相赠,鹤老坦言:”现在党内正在整风,我是经历过几个朝代的人,共产党能把中国搞得这样强大,譬如一头雄狮,身上也不免长几只虱子。古人云:虮虱虽小,为害亦大焉。可得提防呀!”毛连声说:”讲得好,讲得好,我一定记在心里!”主人亲自送父子二人上了汽车,还用手遮住车门上框,以防鹤老碰着头。

领袖接见后不久,“反右”狂潮便迎头砸来,鹤老仅以身免,儿子舒諲却遭灭顶,堕入他所说的“拔舌地狱”,晚年方成“出土文物”。那段“惊鸿一瞥”的新闻,过了很多年才被他写成旧闻爆出。我曾问过舒老:当时您怎么会注意到那篇文章?他答:你别忘了,我是新闻记者呀!我开玩笑说:事有先兆,那日有主席以巨手保护,鹤老先生没碰着头,可舒老您就碰头了!

3月12日下午,偕女友如约接上舒老(老夫人不愿去),驾车至西黄城根国管局家属院内停车。老人打了一个电话,张玉凤的夫君刘爱民先生便下楼来迎接。刘先生身材魁梧、浓眉大眼,一看便是位厚重的北方汉子。我们登上一座普通的砖砌单元楼房,张女士及小女儿已在家门口等候。

舒老事先曾向张玉凤通报说,要带干女儿同来,见面时张看着我女友说:“你有这么漂亮的干女儿!” 给人的感觉很是随和亲切。她当时已五十五岁,但保养得很好,肤色白皙,看不出有任何化妆,短发修齐,鬓角略有白丝;身着藕色圆领羊绒衫、米驼色裤子,与肤色、发色颇为和谐,整体感觉干净明快。

张女士搀扶着舒老,将我们延入客厅坐定,又忙着上茶。从搀扶老人入座到上茶,我感到女主人确实训练有素,所有动作都十分自然而又到位,不愧是做服务工作出身。记得在途中舒老就谈及,他与张女士是在去内蒙参加一项活动时认识的,她很会照顾老年人。

舒老向主人介绍说:“这位是章先生,他父亲是毛主席的老朋友。”父亲有与毛泽东共事的经历,1957年受到毛的点名批判,是大家都知道的。记得有次在余秋里家,饭桌上他像考核干部似地问我:“你爸爸对毛主席的看法怎样?”“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这回我不清楚舒老事先是怎样通报的,便没有解释两人是怎样一种朋友关系,张女士也没有问。若论个人结局,毛的亲密战友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中共开国元勋,则比父亲更惨烈。史家不以私见而废公心,我自问对毛泽东的心态是平和的,无非是实事求是,将神还原为人而已。

我们参观了一下房间,这是一套普通的三居室住房,室内简朴洁净,一如其主人。张玉凤说,这是她与老刘结婚那年,分配给他们住的;室内有两只从中南海搬来的老式书柜,是当时毛泽东送给他们的礼物。她说自己跟随主席多年,这是老人家留给她的唯一纪念。书柜里和茶几上,有几套线装本的诗词、楹联集,还有一些宣纸的字卷,看来张女士受老人家熏陶,对诗文书画亦有爱好。

墙上悬挂着启功的一副书法,是杨慎那首传诵千古的《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这种场合重读这样词章,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更令人联想起元稹的《行宫》诗……

我注意看了看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当时大女儿四五岁的样子,小女儿才两三岁,被爸爸抱在怀里;两个女孩的面庞眉眼儿,与老刘像一个模子里活脱出来的。还有一幅张玉凤在东北拍摄的近照:山野白雪皑皑,她身着军大衣,红贝蕾帽配红围巾,玉树琼枝下红装素裹,看上去依然青春美丽。

张女士待人谦和而又大气,分寸把握得恰倒好处,令人丝毫感觉不到分寸的存在,从语言到声调,都显得毫无做作。书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女主人见舒老有兴趣,便大方地打开让我们浏览,里面似乎是她抄录的一些诗词。女友认为她的字像“毛体”,我倒觉得有点像江青的字体,但比“江体”娟秀,仍属于“秘书体”一类。

刘先生当时在铁路部门担任处长工作,而张女士则刚刚退休。她退下来后一点不寂寞,很多怀念毛泽东的人,将对老人家的感情移至他身边的人,因此经常有各种邀请。我们谈到写回忆录的话题,她说现在还不能写(与组织上有约定)。我说:时间长了记忆难免淡漠,现在不妨自己先慢慢写,写完了也不必忙着发表,只要记录下来就好。她不置可否,我也没再多说。

闲谈了一阵,便邀他们一家三口(大女儿当时已在国外留学)吃饭。张女士换了衣服,我与刘先生分驾两车,齐至光华长安大厦的“夜上海”餐厅共进晚餐。那晚烫了一壶绍兴老酒,其乐融融地叙些家常,谁也没有涉及敏感的话题,一如我所预料。舒老特别欣赏这里的红烧狮子头,说下次还要来吃。我再次注意到,老人用餐时,张玉凤照料得十分周到。

宾主尽欢而散,我送舒老回家,归途中老人略显得意地发感慨:“怎么样?不简单吧?到底是毛主席调理出来的!”舒老一生阅人多矣,我看得出他欣赏张玉凤,遂戏曰:“您今日也享受了主席待遇。”

我不知这位被毛戏称为“张飞的后代”、连江青都要讨好她几分的“小张”,与此时无权无势、返朴归真之张玉凤,有着怎样的区别,但看得出她对长者有一种朴素的尊敬。同时也觉得百闻不如一见,至少澄清了个别无聊的传闻,令我改变了一些先入为主的观念。

应当承认,虽人各有命,但文人舒諲的欣赏不无道理,与雄主毛泽东所见略同。

三  文强慷慨话当年

有天舒老来电话说:“文强[3]老先生想见你,他在抗战初期就认识令尊,想同你叙叙旧。”文强这位传奇人物的名字,我是早就知道的。记得“反右”时有人揭发父亲,其中一条罪状是“章乃器勾结军统大特务文强”,但怎么个“勾结”法。我却一直没搞清楚。

约好见面的日子,偕舒老及其老友吕德润先生(原《大公报》著名记者),同往海淀区甘家口增光路。这一带当时诨称“新疆村”,杂乱街道的两侧,有不少维吾尔同胞开的风味餐馆,记得以前曾专门到此来品尝过“拉条子”。

文老住在街北的一座楼房里,他和夫人已在家等候(这是他的第三任夫人,最后竟告仳离)。老先生精神矍铄,头已卸顶,面颊削瘦,身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不经意中带出了精干的职业特征,举手投足之间,看得出是个习武之人。

“今天我真高兴,能够与老朋友的后代相聚!”他操一口不算浓重的长沙官话,底气却比舒老要足得多。“你父亲对我们国家民族、对抗战的贡献很大,我今天早上写了一副对子送给你。”

文老干的这一行,借用当年某盲公给戴笠批八字时的判语,乃是“文不文,武不武,文武之间”。其实老人家允文允武,有出口成章的才赋,记得在董竹君先生家里,就挂着文老送给她的五首诗。

聊了一阵之后,我们便驱车同往“九头鸟”酒家,这是舒老熟识的一家湖北风味餐厅,显然符合文老爱吃辣子的口味。他说起自己有个儿子对饮食很有研究,在贵友大厦后面开了一家餐厅,字号是“阿文汤包”。这家以蟹粉汤包闻名的上海菜馆,恰好是我经常光顾的。以前只知道他的公子文贯中是旅美学者,没想到文府另出了一位美食家。

文老的谈吐中,不时透露出一种慷慨豪侠之气。他于养生之道也很在行,芜冬厉夏拳不离手,对自己的武功也很自负。谈及某次参观武警部队时,曾与年轻战士比武,两个壮小伙同时扑来,被他一并撂倒,那年他已九十岁。经文老在餐桌上当场传授,我至今仍记得这种格斗技巧。

那天,文老谈了与我父亲相识的经过:

我在军统负责对日情报工作,“八一三”抗战以后,我奉戴笠将军的指令,与令尊接触。当时令尊在上海大学教书,他有几位在日本人的机关任职的学生,其中一个叫彭寿,另一个叫程克祥,主动提出要为祖国服务。你父亲就找到戴雨农将军,要把他们介绍给我们,后来他们就归我领导。

在大敌当前的民族生死存亡关头,不同政治力量相互合作、一致对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反右”风潮中,却成了父亲的罪状之一。关于这段故事,文老已在《文强口述自传》中讲了,本文不赘。至于他提到的两位青年,后来就一直在军统服务,进行对日谍报战。父亲说彭寿曾为民主运动做过一些好事,1949年以后去了海外。

我知道父亲与戴雨农将军相识,是1936年的事情。当时蒋介石召见父亲和沈钧儒、李公朴三人,希望他们领导的救国会不要与政府为难。而代表老蒋到车站迎送并安排招待的,正是这位军统首脑。我曾问他:“你对戴笠印象如何?”

父亲说:“戴笠干练,眼睛里有血丝,杀气较重,但对我始终是谦和有礼。”他还背诵了当年章行严(士钊)先生挽雨农将军的名联:

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

我始终认为,不了解中国历史上的秘密社会,就无法解读中国近代党派史。文老干特工这一行,与会党人物交往甚深。他的父亲系同盟会员,既是黄兴的朋友,又做过蔡锷的秘书长,我想应是先入华兴会,再成为同盟会员的;而华兴会与洪门的关系,则是众所周知的。但文老对于自己在江湖上的辈分,却始终没有提及,我也没有问。

抗战军兴,戴笠奉蒋介石的指令,与杜月笙合作在淞沪地区组织“别动队”和“忠义救国军”,成员多为帮会徒众,具体工作由文强负责。“忠义救国军”其实不像现代京剧《沙家浜》所演绎的那样,专干坏事不抗日,有不少中共党员也加入了这支部队。后来文老又被派去监控“东陵大盗”孙殿英部,这位“孙老殿”出道前也是会党人物。

文老谈话中还提及两位朋友,其中一位恰好是我的舅舅王艮仲。他是杜月笙的徒弟,也是黄炎培(任之)所办职业教育社的资助人。太平洋战争前夕,文老奉命撤离上海,但苦于没有川资和安置部下的经费,王立即拿出两万块救了燃眉之急。文老到达香港后没多久,日军就开始进攻香港,他便和陈策将军一起,与港英当局合作,组织M.P[4]维持社会秩序。

陈策将军是老同盟会员和海军前辈,国父中山先生的生死之交,他官拜海军中将,又是香港秘密社会的龙头老大。我以前读过一本关于香港沦陷的书,知道日军进攻时,会党人物在“策叔”的号令下,上街维持地面,香港社会秩序井然,恰好与文老所说相印证。后来英军战败投降,“策叔”等撤离,各路“烂崽”抢在日军进驻之前,大肆洗劫富人区。

我告诉文老:王艮仲是我母亲的表哥,曾留学日本。他虽是上海浦东的大地主,但其经营是现代化的,办农场、开银行、修公路、兴教育,后来又参加民主建国会,属于开明士绅,1949年以后任国务院参事。土改时老家要揪他回去斗争,他跑去跪求黄任老救命。黄任老那时是主张“江南无封建”的,代他向周恩来求情,周公对上海方面说:“王参事的事,就在北京解决吧。”这才保住了性命。王的管家是个跛足,在家乡土改中成了他的替身,据说斗争的方法之一,是罚这个残疾人爬海堤,很快就斗死了。

四  兄弟阋墙真若梦

文老是毛泽东的表弟,与何叔衡、谢觉哉也熟识,经夏曦介绍,与毛泽覃一同报考黄埔军校,在校时跟林彪打过架。老师周恩来介绍他加入共产党,邵力子介绍他加入了国民党,跨党分子选择党籍时,他选了共产党,1927年又随朱德参加了“南昌起义”。后来他因党内斗争脱党,回湖南办过报,又被戴笠看中,到军统做对日情报工作,官至中将,但自问从未做过与中共为敌的事。

戴笠坠机身亡后,军统内部逐渐分裂成三派,互相倾轧。文老决心脱离这个是非圈,主动要求到湖南程潜(颂云)将军麾下任职。但宿命难逃,三个月后又被蒋介石调到杜聿明手下当代理参谋长。临行前颂公对他说:“你这次去,要准备当俘虏。”结果一语成谶,果真在淮海战役被俘。我暗想:他若留在程潜身边,日后可能就是起义将领了。当时“战犯”与“起义将领”之间,只是一步之遥,运气却有天壤之别。平津战役时,陈长捷奉傅作义的命令,死守天津被俘;半个月后傅却在北京接受了和平改编,陈一直怨恨傅长官事先不跟他通气。

文老被俘成战犯后,态度强硬,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是文天祥的第二十三代孙,你们毛家还跟我家攀亲,娶了我家的文七妹呢!”因为与毛、周、朱的老关系,最高当局五十年代就曾打算释放他,但要写份悔过书(据说这是周公的意思),他顶牛不写,结果多坐了二十多年牢,到1975年才最后一批特赦。我问文老:“您是否受了先祖的影响,认为忠臣不事二主?”他爽快地承认有这种思想。其实国民党也曾要求被捕的共产党人登报悔过,那时是各为其主义,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徒也是不肯悔过的。

谈起关押生活,文老无意中提及一位我俩所共知者的结局,令人大为震撼:

“文化大革命”时我在秦城监狱,有一天被派去打扫院子,发现墙角有一个席卷,掀开一看,是一具女尸,我认出这人竟是程远[5],眼泪顿时就落下来了。这女人死得惨哪!

这位程远女士,现在几乎没有人记得她了,但在三四十年代,却是一位社交界的名媛,人称“黑牡丹”。1978年,我因女作家胡兰畦先生而结识程远的妹妹程其耘女士(著名诗人、翻译家袁可嘉先生的夫人),故关于其不幸的身世,我知之略详。

程远原名程其英,为家中长女,是学贯中西、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社交场上,不少名流趋之若骛。她曾留学德国,因反对法西斯而被驱逐出境。1935年上海发生“怪西人案”,学者刘思慕(中共地下党员)被叛徒陆海防出卖,一家被军统追捕,走投无路逃到程府;程大小姐豪侠仗义,把他藏起来,掩护脱险,而自己却未及走脱,被沈醉率特务逮捕,囚禁了四个多月,释放后仍为抗战和民主运动做了大量工作。1949年以后,她竟因被捕的历史背上黑锅,历次政治运动都脱不了干系。程女士在北京大学任教,业务能力很强,却连教授都评不上;她一直独身,往日的友人和追求者皆退避三舍:“文化大革命”中更在劫难逃,被人诬指为小说《红岩》中的女特务“玛丽小姐”,受尽批斗侮辱后,一代名媛玉殒香销。过去我只听说她是自杀身亡,何以尸体在秦城监狱出现,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程远的亲属及胡兰畦等友人为她奔走鸣冤,刘思慕也为她作了证,终获平反。追悼会上,只摆了一个空骨灰盒,内置眼镜一副。哀乐声中,程家姐妹想起大姐的惨死,哭得泪人一般,见者无不动容。

原国民党桂系政要程思远先生,六十年代陪护李宗仁先生自海外来归。他与程远似有情愫,某次在全国政协见到文老,追忆起这位当年的秋水伊人,程老述一上联:“程思远思程远,越思越远”,文老对曰:“张学良学张良,不学不良”。

不知他是怎样联想起张学良的,但这个下联从字面上无可挑剔。据说当年二程出席郭沫若、于立群的婚礼,曾有人出此上联考新郎官,郭未能对。

我对文老说起程远的后事,他长叹一声说:“我该是见到程远的最后一人了,她是国共两党斗争的牺牲品!”我过后思量,汉卿将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文老被特赦后,被重病中的周恩来召到医院,度尽劫波的师生见了最后一面。周公怪他不肯早写悔过书,还说了这样的话:

国民党和共产党,其实是亲兄弟,分家闹得天翻地覆,但最终是要和好的。

1949年国共和谈时,张治中将军曾有“国共两党之争好比兄弟之争”的说法,但不为周恩来所认同;此时他自知不久于人世,却有此顿悟之语。谈话过后没几天,周公就逝世了。文老十分伤感,一口气写了八首悼诗。

记得文老逝世的那年,胡德平先生曾打电话来,要找我父亲1946年写的《我想写一篇小说——二十年一梦》,说是要在会晤章孝严先生时引用。那篇政治杂文描述了小说主人公做所的一场大梦:二十年来国共两党求同存异,中国实现了民主宪政并走上富强之路:“所有我们遭遇到的惨痛不幸事情,梦中都不曾发生,因而许多丑恶可耻的现象也都变成美丽可喜”;文章的最后说,“如果梦境是理想的,现实是不是愚蠢的呢?过去的二十年浪费了。我们还能再浪费二十年吗?”

国民党离开大陆五十六年后,主席连战先生于今年率团参访大陆。文老作古已近四年,我想起他所述的周公遗言及父亲的“说梦”,不禁感慨系之……

五  不堪耆老尽归山

舒老保持着旧时公子的天真,对痛心疾首的政坛事件和浊世百态,不时发些议论,问我一些百思难解的问题,忧国忧民而又无能为力,常被老伴讥为“老小孩”。

他常与我谈论自己回忆录中的内容,对周恩来、李克农、潘汉年、江青、唐纳、董竹君、陆铿等人皆有述评;谈及当年没有确认中共秘密党员的身份时,舒老常流露出某种遗憾。我也直话直说:“我觉得回忆录应持独立的人格与思考,不妨以爱国主义和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为主线,而无须以党史为轴心。”

平心而论, “遗憾情结”虽系人之常情,而“相忘于江湖”才是文人本色。

老人回首往事,把早年儿女情长的故事都写了进去,共有八段,自称“八个梦”。老夫人常为此不肯原谅他,恨恨然说:“他就是忘不了那些风流韵事!”为此,他的回忆录拖到逝世后才出版。

多情公子怜香惜玉,是旧时文人追求的一种境界。今人读舒老的《微生断梦》,往往与其先祖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类比,或认为与当今情场上的“玩深沉”相似。但我读他的遗作,却感受到对女性的人文关怀。他与这些心仪的女郎之间,似乎是多是精神恋爱,或许属于“思无邪”一类。在自述中,舒老追忆前情,犹自悲忏;对冒氏封建大家族中几位不幸女性的早逝,常痛惜不已;回想起孩提时对仆佣的顽劣任性,仍追悔自责。

记忆中老人的最后一个生日,是在北京图书馆院内的“东坡酒家”度过的,酒家的主人,是一位经历坎坷的前志愿军战俘,同席者还有吕德润伉俪。席间舒老饮了几杯酒,说了自己来日无多之类的话,马上被我劝止了。我心中很有几分伤感,因为老夫人私下对女友讲过,舒老的身体维持不了多久了,她是学医的,心里很清楚。将来老先生百年之后,她准备到澳洲女儿那里去住。

那场寿宴以后,心里常常有些忐忑不安。或许是成长过程中人文背景的相似,我觉得与老人有一种非语言的相通。从他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老年的自己,不过他比我要脆弱。

终于有一天,电话铃响了,介绍我结识舒老的徐女士,开始报告不幸的消息,我与老人的人生环路交会,至此走到终结点。“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小环上挂着的铃铛,就是徐女士的电话铃。

老人走得很安详,没有惊动任何人,一如其惟恐麻烦别人的作风。逝世那天下午,他饮了一杯牛奶,坐在藤椅上小憩,小保姆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发现老人已经仙逝。按照遗嘱,不举行仪式也不通知朋友,就直接火化了。

赶到双榆树南里那间熟悉的小客厅,室内一切如旧,只是那张熟悉的藤椅空了。它的主人化作一团灰,此刻正静静地呆在另一房间案头的木匣里,等待着友人的告别。

步入家庭灵堂鞠躬时,望着镜框里变成图画的老人,女友忍不住开始哭泣。老夫人一直显得很平静,对发生的一切似乎早有思想准备,此刻反倒抚慰起吊客来。走出房间之际,我回头望了一眼,镜框中的老人,也正用略带忧伤的眼神望着我……

与文强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万安公墓董竹君[6]先生的葬礼上(关于这位传奇女性的往事,我将另文忆述)。当日天气寒冷,万安公墓的阴森又是出了名的。他腰板挺直,仍是一副标准的军人形象,伫立在凛冽的寒风中,向这位有过救命之恩的老友致最后的敬意。文老、我及一些亲友在墓前都有致辞。老人对我说,他的书快出版了。仪式结束,互道珍重而别,没想到竟是永别……

有因方有缘,我与这文武二老的结缘,实起因于徐女士。她是个大忙人,后来到场的次数不算多。2000年她为母亲办九十大寿,我在寿筵上又见到了舒老的夫人诸玉女士,她平静如常,缄默如故。近年向徐女士问起老夫人境况,她大感慨,说诸阿姨目前由某亲戚照管,她去探望,想请阿姨吃顿年夜饭,却被拒之门外,说是老太太有神经病……

看来,老夫人没有实现到澳大利亚与女儿安度晚年的愿望,真不如徐妈妈老来有福,不知她还健在否?今年徐妈妈也走了,享寿九十有五……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眼见长者们一个个归游道山,我心恓惶。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人生亦如此……

2005年6月9日  风雨读书楼

本文已收入作者所著《君子之交如水》一书(作家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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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冒舒諲(1914-1999),笔名舒諲,江苏如皋人,出生于温州,蒙古族。曾从事话剧演员、大学教授、编辑、记者等职业。1948年后,任中国人民银行专门委员、《中国金融》总编辑、《大公报》金融周刊主编、金融研究所研究员。著有《精忠报国》、《天日昭昭》、《董小宛》、《北京城的故事》、《浪淘沙》、《李白与杜甫》、《扫叶集》、《万里风云》、《京华见闻杂记》、《愚昧比贫穷更可怕》、《谈天说地》、《饮食男女》、《孤月此心明》、《微生断梦》等。

[2] 冒广生(1873—1959年),字鹤亭,号疚斋,江苏如皋人,清光绪二十年举人,曾参加过戊戌变法活动。曾任清朝刑部郎中、北京五城学堂史地教习、农工商部郎中。民国时,历任财政部顾问、农工商部全国经济调查会会长,江浙等地海关监督、外交特派员。抗日战争时期居上海,从事经史词曲研究,著述宏富。抗战之后居南京,应聘为国史馆纂修,起草人物列传多篇。1949年后转居上海,受聘为上海市文管会顾问。遗著有《京氏易三种》、《大戴礼记义证》、《纳甲说》、《纳音说》、《唐书吐蕃世系表》、《蒙古世系表》、《蒙古源流年表》、《管子集释长编》(未完稿)、《小三吾亭诗文词》、《四声钩沉》、《倾杯考》、《宋曲章句》、《新校云谣集杂曲子发凡》、《新校中原音韵定格曲子发凡》、《疚斋词论》、《疚斋杂剧》、《后山诗补笺》、《批本〈随园诗话〉》、《东鳞西爪录正续编》《〈孽海花〉闲话》等,并校释刻印古籍多种。

[3] 文强(1907—2001),字念观,湖南长沙人。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四期,经周恩来介绍加入中共,参加北伐战争和八一南昌起义,曾任中共四川省委常委,川东特委书记。1931年脱党,回湖南从事新闻工作。1935年后转入军界,负责军统对日情报工作。抗日战争期间,从事敌后秘密战和军队工作。国共内战期间任徐州“剿总”前进指挥部中将代参谋长,1949年被俘。1975年获特赦,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专员、全国政协委员等职,遗有《文强口述回忆录》。

[4] M.P为英文Mounted Police的缩写,原义为骑警,此处当指民防队。

[5] 程远(1904-1968),原名程其英,四川万县人。1923年-1925年就读于德国柏林大学及哥廷根大学。1929年再度赴德留学,参加国际社会主义战斗同盟、反帝同盟等团体,反对法西斯主义,1933年被驱逐出境回国。1935年因掩护中共地下党员被捕,旋获释。抗战爆发后任上海第十四伤兵医院代院长,主持量才流通图书馆、补习学校和剧团;主办重庆七七图书馆、宣传队及印刷厂。1940年任重庆私立孤儿院小学校长。1943年后在重庆北碚江苏医学院和复旦大学任教。1950年起在北京任国际新闻局德文翻译,1957年调至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残酷迫害,1968年1月逝世。

[6] 董竹君(1900-1997),曾名董篁,江苏省苏州市人,出生于上海,1915年赴日本留学。1922年至1936年,先后创办四川黄包车公司、女子织袜厂、上海群益纱管厂、锦江川菜馆和锦江茶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无偿地将锦江产业交政府经营,赴北京定居。曾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锦江饭店董事长、顾问。“文化大革命”中遭到残酷迫害,关押五年。晚年出版长篇回忆录《我的一个世纪》。

试解钱学森温家宝之忧:今日中国为何出不了大师

 

去年底,媒体报导了温家宝总理关于现在的学校为什么培养不出杰出人物(大师级人才)的谈话(见温家宝同文学艺术家谈心),再一次撕开了国人心中的“痛”,引发了人们对“大师”的思考。众所周知,中国正在进行伟大的民族复兴——现代化建设,伟大的现代化建设需要一大批大师级的杰出人才,但现实却似乎令人失望。我们为什么出不了大师?怎样才能出大师?带着疑惑和问题,我们采访了一些学者。现首发的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副秘书长袁绪程教授的访谈辑录,供读者参考。

泱泱大国竟然难产大师

记者:去年以来,媒体开展了关于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师的争论,国人无不痛彻心扉,大声疾呼:泱泱大国为什么出不了大师级的人才?我首先想问的是,什么样的人才,才能被称为大师?

袁绪程:所谓大师,是指超出一般人才之上的、杰出的、特别有创造力的,甚至是伟大的人才。像西方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力士多德、休谟、洛克、斯密、康德、黑格尔、牛顿、爱因斯坦以及我们中国古代的孔子、墨子、老子、庄子等无疑是大师,或超级大师,或伟大人物。中国近代的康有为、梁启超、鲁迅、胡适、蔡元培、李四光等等则为一般的大师或杰出人物。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大师,是因为他们的思想、智慧、才能、品格不同程度地引领和影响了他们的同时代人,并对他们的时代或后代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文学艺术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他们之所以成为大师,按照爱因斯坦的说法,他们具有人的最高品质——对真理和知识的追求并为之奋斗的精神以及百折不挠的信念——这种品质比物质力量更具有威力。他们是一些具有伟大品格的人,正如罗曼。罗兰所说:“没有伟大的品德,就没有伟人,甚至没有伟大的艺术家”。

记者:按照这一标准,大师在当下中国已成为稀有动物甚至绝迹了。

袁绪程:大师近乎绝迹由来已久,不只在某一领域,而是全方位的短缺。我们缺少伟大的思想家、杰出的科学家、音乐家、小说家、戏曲家、影视艺术家、画家、雕刻家、建筑师、哲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等等,总之,我们在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和文学艺术各领域里全方位地缺少大师,这是前所未有的。从历史看,中国出大师集中在几个时期:一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群星灿烂时期,出了老子、墨子、庄子、孔子、孟子等大思想家;二是唐宋时期,古诗词和散文登峰造极,“三李一杜”、唐宋八大家、程朱理学、四大发明中的三大发明也出现在那个时期;三是五四运动前后以至后来的“西南联大”时期,出了不少思想家、汉语学家、教育家,像鲁迅、胡适、蔡元培等等,中国人首次获诺贝尔奖的杨振宁和李政道都是从西南联大走出来的。

然而,建国近六十年了,数得上的大师寥如晨星。如果说,在科学技术领域里出不了大师尚可理解——因为我们的经济和科技教育环境太落后了,那么,在哲学社会科学和文学艺术领域出不了大师岂非咄咄怪事?这对于一个有着数千年文明又拥有世界最多人口且正在民族复兴的大国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是一种莫大的嘲讽。

记者:恩格斯在谈到欧洲文艺复兴时指出,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产生巨人的时代。欧洲的文艺复兴出了多少伟大或杰出的人物!我们中华民族也正在进行伟大的民族复兴,伟大的杰出的人物在哪?如果应出而没有出伟大人物或大师,伟大的复兴又从何而来呢?

袁绪程:不错,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伟大时代和伟大人物是同时发生并相辅相成的,不可能存在没有伟大人物或大师的伟大时代。没有一大批伟大人物或大师出现,伟大复兴是不可能的。然而,我们的确在开始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我们已隐隐约约听见它那姗姗来迟的脚步声。不是吗?被传媒誉为领袖人物如地产领袖、IT领袖等各行各业的领军人物正在脱颖而出。那么,学界和文艺界大师的出现难道还远吗?当然,如果千呼万唤大师仍不出来,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或许只是一场春梦。

记者:国人对出大师的确有一种由衷的期盼,但这种期盼似乎与权力崇拜、金钱崇拜和奖牌崇拜没有多少差别。奖牌压倒一切。

袁绪程:国人对奖牌即“金榜题名”的确看得较重,所以各式各样的“金榜”应运而生。当然最被看重的大奖还是西方的诺贝尔奖和奥斯卡金奖。但我想说,大师与金榜题名尤其是官方提名是有区别的,历史上往往许多大师在生前并不出名但仍不失大师风范。金榜题名也并不等于大师,但重要的金榜题名,如获诺奖当然称得上大师了。可悲的是,国人把追求大奖当作培养大师来看,这就本末倒置了。于是获奖成了唯一,至于学术不学术、艺术不艺术倒不重要了,这是非常有害的。许多“没有想到能获奖”的大师往往是忘我的。在他们极富创意的精神活动中,名利只是副产品。

当下中国大陆要获得诺贝尔奖非常难。如经济学领域,不论是经济学原理、定理还是实验实证(调查统计)层面都缺少原创性的经济学家。多数经济学家不过是教育经济学家(经济学的“二传手”)和政策研究专家。自然科学领域也大致是如此,可能比经济学界好一些。文学在短期内也难看到希望。凭心而论,人们对经济学获诺奖充满期待,但就现状而言,要获诺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记者:相比于诺贝尔奖,奥斯卡奖是否容易一些?

袁绪程:这两种不同性质的奖很难类比。相对而言,奥奖比诺奖更带有个人主观价值,标准化差一些,更具有偶然性,因为是艺术嘛。即便如此,中国本土电影眼下要获奥奖同样是可望不可及。就以第五代最杰出的导演张艺谋为例,他的几部冲刺奥奖的所谓“大片”都败下阵来,这使很多对其抱有强烈期望的人倍感失望。应当说,张艺谋不过是极有才华的“匠人”级导演,他从来都不是也从没想过成为大师意义上的大师。青少年时的他最大的期盼是做一名摄影师,成名之后和常人一样,他渴望的是更大的功名,出人头地、挣更多的钱。罗曼。罗兰曾说过,大师是心灵的伟人,是一支震撼灵魂的歌,是一道破窗而入的阳光,是死水中的一股波涛,是市侩侏儒中的一个巨人。但张艺谋不是。如果说张艺谋还有可能成为某一领域的大师的话,那可能是摄影,他的电影画面拍得很美,但他为了世俗的功利而把摄影的偏好当作副产品。张艺谋的戏过于迎合外国影评人、当朝权贵和下层老百姓的口味而不是听从良心和时代的呼唤,单凭这一点他就难以成为大师。张的“大片”离国际大师级的制作相去甚远,华丽的包装难掩灵魂的苍白,金玉其外的虚张声势或廉价煽情掩盖不住思想的贫乏。在渗透权力的浮华的商业时代,我们也不必苛求张艺谋一类的导演,他有他的苦衷,因为贫瘠的土地开不出绚丽的艺术之花。应当看到,中国有不少象张艺谋一样才华横溢、聪明绝顶的人,但他们的灵魂被扭曲的社会压抑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因此而无法成为大师了。作为个人,他们名利双收无疑是成功人士,但作为整体的民族却“失败”了。匠人易逝,大师长存,我们为没有大师而感到悲哀。光荣往往是逝者的太阳,急功近利的国人宁肯要今生利也不要来世名。

知识分子群体素质退化

记者:您能否谈谈,成为大师需要什么样的内在条件?

袁绪程:成为大师有两个必备的内在条件:一是超乎寻常的智力(包括但不限于IQ);二是超乎寻常的素质(包括但不限于EQ,还含品格等)。前一项是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后一项既是必要条件又是充分条件。也就是说,聪明绝顶不一定成为大师,具有良好的素质则可能成为大师。从整体看,中国知识分子不缺前一项,缺的是后一项。缺少后一项就犹如在酒里掺水,其智慧往往会变味,从而失去成为大师的机会。成为大师必须有一个高贵的灵魂,必须对或真、或善、或美有一种感悟力。它或许来自不可抑制的冲动或偏好,或许是内心的强烈呼唤,或许是非功利性的执着的追求。像梵高、尼采式的艺术家和哲学家是这样,象阿基米德、陈景润之类的数学家也是这样。也有像歌德、钱学森这样的大师,既行走在殿堂又游走于庙堂。他们虽也受名誉、地位和金钱所惑,但在骨子里他们深爱着其从事的专业和学问,甚至视为生命的一部分。可惜,在当下中国,非功利地全身心从事智力活动的人日趋稀少,一个最直观现象就是,知识分子在群体素质上的退化和堕落。这里讲的“群体”是指多数倾向,而非全部,正是知识分子在群体素质上的退化和堕落,大师离我们渐行渐远了。那个曾经产生康有为、梁启超、鲁迅、胡适、蔡元培、李四光的时代已恍如隔世。在上世纪末,曾有学者撰文指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渴望堕落而痞子化。这位学者尖锐地指出,痞子化是知识分子在社会潮流裹挟下的心甘情愿的自我改造,逃离神圣,摒弃价值,否定道德,追求所谓“我是俗人”。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砸碎一切贞节牌坊,以无耻告别羞耻,在精神上自甘堕落——丧失人格,出卖原则、逐利投机、嘲笑善良、亵渎神圣、蔑视理想甚至成为“有知识的恶棍”,其贪婪程度已近疯狂。他们把科学(学术)和艺术变成了金钱和权力的婢女。

记者:这是不是穷怕了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一种“矫枉过正”,或者是在不规范的市场经济大潮中难以“守身如玉”?

袁绪程:也许吧。但对于真正的知识分子——代表社会良知的知识分子来说,物质财富和享乐固然重要,但他们更珍视的是精神财富。不然,我们很难理解,当年邓稼先、钱学森等一大批科学家何以抛弃荣华富贵回国参加建设。自古以来,中国从不缺乏舍生取义追求真理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在今天就销声匿迹了呢?与我们几乎有同样经历和相似制度的邻国——从沙俄到前苏联再到今日的俄罗斯,就不缺乏具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这些有使命感的知识分子从来就是社会的良知和科学的脊梁。以俄罗斯文学为例,俄罗斯的小说和诗歌对世界的杰出贡献决不亚于同时代的法国人。怀着深深的救世精神和赎罪感,为俄罗斯野蛮专制及苦难而忏悔的俄国知识分子,即使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也从没有停止集体写作。正如学者王康指出,从普希金开始,俄罗斯诗人就是拉着苦难俄国艰难前行的马,无论整个俄国文学界、还是在诗人个人身上,总是圣徒拉着天才的手,殉道者扶着歌者的肩头,哲人劈开诗人脚下的荆棘。正是这种作为人类神性表现的伟大精神,才得以保证人类不会沦为禽兽,不会向邪恶彻底屈从,才会点燃人们心中仅存的“圣火”而不至于良心泯灭。正是这种伟大的精神,俄罗斯文学之花才开得如此茂盛,诺贝尔奖层出不穷。这足以使嘲笑诗歌嘲笑诗人嘲笑真善美的当下中国某些知识分子汗颜。真正的诗人是永远长不大的充满着童真的孩子,他们的存在是一个民族充满青春活力和圣洁的表现。但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中国,诗人作为“犯傻”的代名词也不多见了。我们所能看见的是,当年误入歧途的文学青年早已不再“文学”,他们和学术青年科学青年艺术青年一样,争先恐后地拉着大腕大款大官的手,并以傍大款倚大官为时髦。一些名人走穴赶场做秀地急于贴现自己那点“名气”,唯恐沦为过气“明星”而过期作废。在知识分子趋向于商业化和权贵化的当下,我们怎能指望出大师呢?正如我们不能指望在日益退化的沙漠中出现生气盎然的绿洲一样。

潜文化侵蚀知识分子灵魂

记者:是市场经济的大潮——商业化造成知识分子群体素质退化吗?似乎是这样,但又不是。商业化只能促使知识分子的分化和重组,比如一部份或经商或升官发财了,另一部份人仍在潜心学问或艺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并非群体的商业化。

袁绪程:这个问题提得好。商业化提供了知识分子群体精神素质退化的外在条件,但不是全部的条件。不然我们就很难理解曾经有过的“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现象。我们知道,柏拉图将人的精神能力分为智、情、意,相对应的是人的智慧生活、情感生活、道德生活。但中国知识分子这三大精神能力都在不同程度地衰败,文化的衰败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人的精神素质受文化影响,文化的沉淀形成人们的心理和人格,体现为价值符号和“软”规则的文化直接影响人们价值观念的形成。价值观念是人的精神素质的核心部份。社会文化与社会心理及人格是相辅相成的。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中国文化的两面性,正面是阳光文化或称为显文化,冠冕堂皇,催人上进,例如“天下为公”,“仁、义、礼、智、信、勇”,“大公无私”、“助人为乐”等等。由于显文化的“高调”而难以在实践中推行,于是实利主义的、鄙视和漠视人类的美好价值——真善美的背面即阴暗文化或称潜文化就成为显文化的补充。显文化和潜文化并行不悖地构成中国文化。当政治清明、社会稳定之时,潜文化难以登大雅之堂;当政治腐败之时,潜文化就会浮出水面而登堂入室,成为人们的“共识”。日本人和韩国人常常惊讶中国人公开鼓吹厚黑学和痞子哲学,势利的国人也很难理解南韩日本贪官和不法企业家败露后会因“羞耻”自杀。以厚黑包装自己的一些国人是不会为不义不法而羞耻自尽的,因为知耻而勇已不多见了,潜文化已大行其道,毫不遮掩地侵蚀国人的灵魂,这是文化衰败的表现。具体说来有如下几种潜文化:

一是厚黑文化。所谓厚黑文化指的是反道德的不择手段的权谋之术,源远流长并隐匿在中国野史之中。与知耻而勇的儒家文化完全相反,厚黑文化通常不为历朝公开宣扬。但如今一本揭露和批判封建官场腐败的“厚黑学”却被人们奉为成功之道的经典而风摩于世。世风堕落到如此“厚黑”的地步,又如何浇开大师之花?

二是痞子文化。所谓痞子文化指的是不择手段不顾廉耻的、不敬畏天地良心的“下三烂”的心理行为倾向。“我是流氓我怕谁”就是典型特征。下三烂的痞子文化当道,大师从何产生?

三是犬儒文化。中国当下犬儒主义是理想破灭以后从愤世嫉俗转向不负责任的玩世不恭的处世哲学。既有“装孙子”的味道又有嘲弄真善美的玩世不恭。文化的犬儒化是知识分子政治冷漠化及其软骨症的体现。这种假面舞会式的犬儒文化与追求真善美的大师精神又如何对接?

四是游民文化。游民文化是一种边缘化的底层文化,表现为游离于社会正规秩序之外、失去社会固定角色地位、不讲规则、没有是非、没有相对固化价值观的游民的混世意识和心态。正如影评家崔卫平指出,色厉内荏、首鼠两端、封闭怯懦、不问真理或真相、寻衅滋事和随机善变等等游民文化意识的种种体现不仅存在于《水浒传》、《三国演义》等传统通俗小说之中,也贯穿于张艺谋诸多影剧和当红的一些小品之中。处于文化边缘的游民文化如今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大行其道,大师从何产生?

五是拜金主义和拜权主义文化。此种文化比当年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揭露的“商品拜物教”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物欲和权欲泛滥中又如何产生大师?

六是文化的市侩主义。我们的民族不是一个善待英雄的民族,吃大户吃英雄是一种普遍心理。也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头椽子先烂”,小人好做,君子难当,英雄更难当,如此等等。这又何以产生出大师?

从价值观看,上述六种潜文化都可视为中国专制文化或官本位文化的异形。从方法论看,它是一种极端的实利主义(utilitarian doctrine)。这种蔑视道德原则、是非真理和美好理念的潜文化在当下中国泛滥,是出不了大师的思想根源。

潜文化盛行源于制度缺陷

记者:但是,为什么中国的知识群体会更多地接受潜文化的影响而不受显文化的影响呢?

袁绪程:这需要从制度(规则)上找原因。当然,制度与文化是互动的。但是,制度一旦“规定”下来,就会对人们的文化选择产生正向或负向的激励作用。如所周知,制度(规则)是通过对人们行为进行奖惩而产生引领作用的。一个“好”的制度(规则)会激励人们去接受或吸收“好”的文化,因为“好”的文化会提高人们的素质从而增进人们的利益,并遏制“坏”文化对人们的浸润。“坏”的制度规则则相反。

上述潜文化的盛行显然与我们的制度缺陷密切相关,甚至在某些方面是制度激励的结果,这里所说的制度当然包括政治、经济、社会领域的制度,限于时间关系,我们仅讨论教育、学术和文艺的制度。

中国教育有长足的发展,这表现在国人的学历水平的整体提高。但从幼儿园到大学的素质教育在整体上是失败的。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接受“权力”拜物教和商品拜物教的“教育”。不择手段地追名逐利在大、中、小学校园中蔚然成风。权钱交易、买卖文凭毒害了学生的灵魂,应试教育压抑了学生的个性和自主性,也摧残了学生的灵气和创造性,教育的意识形态化则助长了假大空的表演。“校级干部一走廊,处级干部一礼堂,科级干部一操场”的官本位制及其观念意识侵蚀了大学圣洁的知识殿堂,摧毁了大学的自由精神和教育良知。“教授多如狗,副教授满街走”的职称泛滥和学术等级化淹没了自由的学术精神和尊严。专家成了商家的点缀,老板挤满了“殿堂”为的是一纸文凭,急于贴现的教授和急功近利的商人政客各得其所。学而优则仕和学而优则商或者说当官赚钱成了入学的唯一目的。这一切又与“党、政、教”不分,政治和学术不分,价值教育和知识教育不分的传统体制有关。试问,在这样的教育制度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大学精神第一要义何在?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何在?教育的现代化又从何谈起?面对教育的资本化和被权力扭曲了的教育潜规则,又有谁来真正求知识做学问呢?又怎么能出大师呢?如果要出的话,绝不是科技、教育和人文大师,而只能是充斥在商贾政客和学阀中的权谋大师。

学术制度与教育制度一样,其根本缺陷是缺乏学术自由和思想独立,政治与学术不分,意识形态或价值与认知不分,学术权力化和商品化。这在人文社科领域尤为严重。50多年来,我们也不乏科学领域里勤奋耕耘的著名学者,他们中的佼佼者本可以成为大师,但一次又一次的残酷运动使得他们或迫害致死或坐牢或流亡或舍弃知识自残或转行或堕落为“学棍”等等。如果没有自由的学术研究或创造,如果学术沦为政治权力的婢女,如果从事独立的学术研究必须以生命作抵押,如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是“一枝独秀”并成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装饰,如果学术钻营和投机能带来金钱、荣誉和权力,那么还有谁愿意从事纯科学纯学术的研究?如果没有纯粹的非功利的自由的学术研究和科学探讨,我们又怎能指望出学术大师和科技大师?

文艺管理制度与人文科学的管理制度的缺陷几乎是同构的。在改革开放以前的残酷岁月里,多少文艺天才被以革命名义的专制政治所扼杀。如今政治管制与商业化的奇特结合,使文艺之花畸形绽开。以影视为例,当大家普遍觉得国产影视“没得看”,“假得很”,“糟塌眼睛”,“无聊透顶”之时,为什么南韩的言情剧风靡中国,如此煽情迷倒如此众多的国人呢?因为韩剧从艺术上再现了人类精神不可缺少的“真善美”,尽管非常粗糙,非常简单,甚至瑕疵不断。而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国产影剧,要么缺乏真情,将“真善美”政治化而假大空,要么帝王将相充斥舞台,辫子戏肆意泛滥,拙劣模仿好莱呜的所谓“商业大片”随处可见。试问,这样的影剧能获得观众吗?能问鼎奥奖吗?难怪有人惊呼,国产影视剧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地无聊和堕落。为什么许多导演会醉心于商业化和权力化而丧失了对真、善、美的精神诉求?这不正是与影视的管制制度有关吗?管制当然是必要的,问题在于如何管制及管制的范围和方法。如果管制的结果是影剧中充满假大空而没有给人真善美的精神享受和升华,如果色情和暴力血腥加无聊充满影剧,如果管制带来垄断并资本化,我们到哪里去寻找真正的电影艺术以及非功利的影视大师?

重造大师赖以生长的“生态环境”

记者:您从素质及影响素质的文化和制度两个维度谈到了中国何以出不了大师。可否将文化和制度视为大师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如果我们不改变这样一种不利于大师发育生长的“生态环境”,出大师仍将是一厢情愿,是吗?

袁绪程:不错,必须改变大师赖以生长的“生态环境”,必须重建国人的精神家园。唯其如此,才可能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何营造良好的环境?

一是要从源头上狠抓教育改革。“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以上,造就大师级的杰出人才也需要一代人的努力。要从幼儿教育抓起,让我们的下一代能够自由发展自己的个性、天性以及特长,并拥有一个健全的人格和追求真理、追求善良、追求美好的灵魂,而不是势利的“小大人”。中学和大学教育要培养自由的科学精神和人文主义情怀,要培养荣誉感和自我实现的使命感,这就需要从根本上改造我们落后的教育制度及办学理念,从官本位和商本位回归学本位,使我们的学校重新成为自由的学习和传播知识的殿堂以及净化心灵的圣地。

二是善待杰出人物,营造崇尚伟人的精神氛围。一些人崇尚权力,崇尚金钱,崇尚一切能生利之物,当然也包括崇尚能生钱的知识——如科技和财技以及功利性的励志知识,但内心并不崇尚创造这些的人,更不崇尚陶冶人们心灵的人文科学及其先哲们。他们拥有小聪明,却缺乏大智慧。殊不知,即使是像爱因斯坦、居里夫人这样伟大的自然科学家,以及像贝多芬、梵高这样伟大的音乐家、艺术家都具有高尚的品格和人文主义情怀。国人特有的势利眼光和对历史人物评价的反复无常不易产生伟人崇拜,如果曾经有过崇拜的话,那就是对毛泽东这样的政治领袖人物的崇拜。这是一个不太善待或不崇敬杰出人物的国度。这也是中国不易出杰出人物的一个原因吧。法国为什么大师辈出?这与法国人的伟人情结和使徒般的热情是分不开的。法国建有先贤祠,那里安放的主要是杰出的哲人、伟人及少量政治家,充满着“伟人可进,贤人可进,权贵不能进”的气势。先贤祠肃穆典雅而庄重、彰显至高无上的威严和荣耀,上面镌刻的“献给伟人们,祖国感谢他们”的文字表达了法国人对大师的崇敬。中国要重建科学和文化的圣殿,需要人们从心灵上善待杰出人物,树立其精神的丰碑,这不是用世俗金钱、权力和地位可替代的。

三是加快体制改革尤其是政治体制改革。在当前,要深化科研体制改革和改善意识形态管理体制,学习和借鉴国外的意识形态管理经验,确保学术与政治分离,在不反对党的领导和不违宪不违法的前提下,给予人文科学和文学艺术最大限度的自由,从体制上落实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真正营造宽松、自由、和谐的制度环境,从而激发人固有的知性、感性和神性,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创造性。唯其如此,我们才能走进一个无愧于伟大民族复兴的群星灿烂、大师辈出的时代。

《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加印 夙愿了作者病重入院

 

《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一书今年初在香港出版后,短期内迅速流传于北京官场内外。而87岁的作者,赵紫阳同乡好友宗凤鸣近日病重入院,引起各方关注。以下是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记者丁小的采访报道。

本台曾介绍由香港开放杂志一月出版的《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一书,第一次英刷的数千本新年前就已经售罄,第二次已印制完成,将于日内推出。出版社负责人金钟星期三接受本台访问时说,部分书流向了北京中央领导层:“读者反映超过我们估计,不到一个月第一批书就发完了。我们知道的,中共方面已经弄了一批去北京,给高层的或专门部门研究。而且高层领导人肯定要看的,因为赵紫阳在评论他们,甚至在批评他们,他们能不看么?”

与此同时,老百姓想看这本书就比较难,据了解该书出版后成为大陆海关严查的对象,然而一些关心国事的知识分子还是通过不同途径先睹为快,包括复印传阅,北京资深传媒人高瑜星期三对记者说:“这本书我看了,内容太棒了。我觉得他这本书是给全中国人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你们手头的版本都是托人私人从香港带的?)是呀,一本很多人都把重要章节复印,分给大家,让大家多看一点。很难很难,据说一些香港记者开两会都不敢给带。 ”

然而就在该书反响热烈之际,作者87 岁北京老干部宗凤鸣,据称上周末因心脏问题送院急救。记者多次尝试都无法和他家人取得联系,高瑜告诉记者据家人说宗老现已转院,估计转危为安:“他好像是心衰,他有严重心脏病做过搭桥,这两年身体每况日下,不过让他欣慰的是起码这本书出了,十六年的心血,宗老就一个人,一只眼睛失明,就那样一遍一遍的修改令这本书可以出版。而写出书这么难,老人家敢冒这个风险,很不容易的。希望老人家早日康复,回家,我们会为他送上鲜花祝福,而且我们应该让他听到对他的祝福。 ”

宗凤鸣因撰写出版此书不断遭当局骚扰威胁,曾在这本书出版后前往宗凤鸣家道贺的天安门母亲丁子霖和丈夫蒋培坤星期三在海外民主中国网站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宗老-一位饱经忧患的胜利者》的文章,描述与宗凤鸣会面时写道:他向我们谈到了这本书出版过程中的种种艰险和曲折。他说有一段时间他都准备坐牢去了。。”不管怎么样,书总归是出版了!”大家都这么对他说。他频频点头,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总算对得起我的老朋友赵紫阳了,也总算对得起在那一场惨案中死去的人了。”老人还向我们表示,他做这件事不图得到多少稿酬,只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他说他打算把所得稿酬的一半捐给”六四”受难亲属,另一半想用于成立一个紫阳基金会。

丁子霖星期三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觉得当时他身体状况就不是很好,所以不想多去打扰他,我们就围绕书讲了一些,围绕这书的意义讲了一些。民主中国今天的文章,你看看就知道了。”

丁子霖在文章中还说:《谈话》一书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历史见证。这本书的出版,使得那些企图要掩盖”六四”真相、淡化”六四”记忆、改写”六四”历史的人变得极其困难。赵紫阳先生是当年那场民众抗议运动和血腥屠杀的第一见证人。他虽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所提供的证据还在,这些证据是任何人都销毁不了的。

除了记录历史,出版者及众多读者希望这本书能够影响中国的发展进程,金钟说:“ (赵紫阳软禁中的话)可以有助于公平合理解决对六四的历史定位,还有就是关于整个共产党的体制,中国这个经济改革到底应该怎么看,走一条怎样的路,赵紫阳都发表了很多意见;还有政治体制改革,这是更敏感的问题,当局现在都不敢动的,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有些问题还是反反复复讲的。”

以上是自由亚洲电台特约记者丁小的采访报道。

刘晓波:禁书与出版垄断

 

引发海内外舆论高度关注的“禁书事件”, 章诒和的反抗使禁书黑幕的大曝光,邬书林及新闻出版总署成为众矢之的。但邬书林们不过是前台打手,后台老板是代表党权的中宣部。

更进一步,中宣部也不是禁书的最大祸魁,它的后台是党权至上体制下的出版垄断。所以,“禁书事件”,既是垄断出版制度的必然恶果,也是自由知识界及民间力量对垄断出版制度的共同反抗。作者与读者的备受禁书之害,已经在反禁书的民间舆论潮中得到凸现,而出版者的受害则鲜有关注。本文就着重谈谈中国书业的垄断制度对出版者的危害。


一 出版垄断下的禁书及其经济处罚

如果说,毛时代的禁书主要以政治惩罚为主,最常见的方式是发动群众运动,搞全国性的大批判,不把被禁作者彻底批倒批臭,决不罢休。因为,毛时代的国人普遍愚昧,绝大多数人,非但不认为禁书有什么不对,反而积极响应领袖的禁书号召,加入到讨伐被禁者的行列中。

那么,后毛时代的中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国人权利意识的逐渐觉醒,使禁书不再是理直气壮的行为,而是有违普世道义和侵犯基本人权的野蛮行为。所以,中共的禁书方式也出现了变化,由公开化变成隐秘化,由大批判变成内部处罚,由以政治惩罚为主变成政治处罚和经济惩罚的并行。1992年第二轮经济改革浪潮以来,中共逐渐由革命党变成利益党,利益至上的行为方式泛滥成灾,中共对意识形态的控制也越来越依赖经济惩罚,实质上是越来越频繁地运用经济手段来进行政治惩罚,正如现政权越来越频繁地以非政治罪名来处理政治案件一样。

现在,新闻出版总署对出版禁书的出版社的经济处罚主要有:1,上了禁书单的书籍,不得继续印刷发行,库存要化为纸浆;2,扣减相关责任人的奖金和职务津贴;3,出版社被罚款和扣减书号;4,砸饭碗,即开除或解雇相关责任人。

比如,此次禁书就对相关出版社作出了不同程度的经济处罚。勒令上海文艺出版社把已经出版的《沧桑》全部回收销毁;出版《伶人往事》的湖南文艺出版社受到了取消“优秀出版社”的荣誉和扣减20%以上书号的处罚。出版禁书《我反对:一个人大代表的参政传奇》的海南出版社付出代价最大,领导和责编写检讨,奖金被扣发,书号被扣去百分之二十几。

在中国出版业,书号是书籍出版的合法凭证,也是出版社的经济命脉,出版社要有书号才能出版书籍,而无书号就无法出书,无书号出版就是非法出版,原则上要受到处罚。大陆的出版乃中共垄断的行业,书号由新闻出版总署统一掌握和分配,所有出版社的书号都由出版总署核发。于是,书号的分配成为当局控制出版社的重要手段之一。


二 出版垄断下的书号交易

改革以来的中国出版界,从开放发行渠道到允许个体承包再到协作出版,民营书业不断发展壮大,已经形成官办主渠道之外的二渠道市场。现在,民营书业也已经占据大陆出版业的半壁江山。然而,官方基于堵死出版自由的政治需要,决不允许民营出版社的存在,也决不会下放书号配置权。象中国经济运行中整个民间经济遭遇种种歧视一样,在官方主渠道与民间二渠道并存的畸形出版业,民营出版业也不得不在出版垄断的歧视下负重而行。特别是垄断的书号制度,既是意识形态衙门控制官办出版社的重要经济手段,也是盘剥和控制民营出版业的重要手段,官办出版社用书号敲诈民营书商。

官办出版社的书号来自新闻出版总署的免费分配,民营书商的书号来自付费购买。民营书商每出版一本书,除了要支付其他出版费用之外,还要付出一定费用“买书号”。据业内人士披露,每个书号的价钱,少则万元,多则几万。近些年,民营书商起码要从官办出版社购买1万多个书号,每个书号均价为2万元,总价就是2亿多元。加上其他方式的灰色交易,总金额起码翻到几亿元。比如,当今大陆书业发展出许多成规模的民营图书工作室,这类工作室一年要出几十本书,不可能再用个体书商那种零打碎敲地买书号来经营,而是要与几家固定的官办出版社合作。这样,除了买书号的支出之外,还要付给出版社更多的“交易费”。实质上,书号费就是民营书业向官办出版社支付的高额“权力费”,是垄断出版制度对民营书业的强行勒索。

尽管,中共意识形态部门一直严令买卖书号,甚至,最高人民法院还在1998年12月发布了《关于审理非法出版物刑事案件具体应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规定对出版单位买卖书号、刊号、版号情节严重的,要追究刑事责任。尽管,中宣部和新闻出版总署每年都要对一些靠卖书号为生的出版社进行处罚,但在政府对出版社的投资大幅度减少的情况下,许多经营不善的官办出版社,基本上只能靠卖书号存活。也就是说,这些官办出版社的生存,完全是建立在用垄断出版权来榨取民间出版业的血汗之上的。如果没有书号买卖,大概有一半的官办出版社要关门。所以,书号交易在当下中国书业的广泛存在已是不争的事实,形成了出版界普遍存在的灰色权钱交易。

书号交易,实质上是官办出版社向民营书商公开索贿,民营书商不得不向官办出版社行贿。索贿有理,依靠的是书号垄断;行贿有道,依靠的是灰色规则。

所以,面对中国出版业通行的书号买卖,中共意识形态衙门也只能睁眼闭眼,打击书号买卖也只能是象征性地“抓点放面”。每次整顿出版秩序的“严打”,倒霉的不过是几个典型,而绝大多数出版社与民营书商的书号交易照常进行。这就如同中共的反腐,隔一段时间就要重拳出击一次,每一次倒下几个高官,但反腐劲风吹过,非但一切照旧,反而越反越腐,绝大多数官员继续前腐后继。

就连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柳斌杰(据民营书业人士介绍,柳斌杰乃新闻出版总署最开明的官员)在接受央视名嘴白岩松采访时也不得不承认:资源分配不公是“买卖书号”的重要原因。有的出版社没书出,就成了“有号无书”,书号就变成商品来转让。如果一个出版社有12个人,就能分配到60个书号,能卖几十万,他一本书不出,一年工资也够发了。(见《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 中国出版业还是弱势市场》,《南方周末》2006-05-25,方立整理)


三 灰色身份的民营图书工作室举步维艰

随着经济改革走向市场化私有化步伐的加快,民营经济的高速发展使其在中国经济格局中的地位日趋凸现,中共当局也不得不在法律上和政策作出相应的调整,比如,当局先是不得不在政策上逐渐放宽对民营经济的种种限制,继而是通过修宪来逐步提升私有产权在宪法中的地位,现在右准备出台进一步明确产权的《物权法》。

尽管,中国加入WTO以来,经济市场化的进程进入快车道,据官方资料显示,截至2006年,中国经济的市场化程度已经接近80%,然而,与那些市场化比较充分的经济领域相比,中国书业的市场化进程却举步维艰,民营书业生存状况也极为艰难,远不如其他领域的民营经济。因为,在中国现行体制下,出版物虽然也是商品,也要拿到市场上销售,但出版物却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中共当局基于对出版自由的制度性恐惧,仍然抓住垄断性出版权不放。于是,在中国经济越来越走向市场化私有化的大趋势中,出版业却仍然停留在八十年代的双轨阶段,一轨是“主渠道”——具有合法垄断地位的官方书业系统(包括官办出版社及新华书店),一轨是“二渠道”——没有合法身份的民间书业系统(包括民营书商及书店)。

2000年之前,民营书业主要靠无数夹着皮包的个体书商支撑;2000年以来,民营书业发展出一些成规模的民营图书工作室。现在,中国的民营图书工作室有8500多家,每年策划、合作出版的图书接近五万种,占全国出版品种的十分之二左右,而且市场效率奇高,各类畅销书排行榜上的书籍,80%以上都由民营图书工作室策划;在中小学教辅领域,图书工作室占据了60%以上的市场份额。

其中的优秀工作室,尽管没有出版社的合法身份,但实质上已经发展为“准出版社”,全面介入策划、出版、发行等环节。领导这些工作室的是一批民间出版家,比如在北京,比较著名的民营出版商就有:21世纪锦绣的罗锐韧,世纪天鸿书业的任志鸿,金星书业的薛金星,全品图书的肖忠远,汉唐阳光公司的尚红科,光明书架的严平,北京读图世道的蒋一谈,同人书业的石涛,……等人。

柳斌杰也承认:官办出版社效率低下和民营出版机构效率很高。他说: “我们曾经进行过调查,合作出版这种图书一年差不多要出5万种左右。也有找不到出版社的,自己买个书号出书的情况也有。这反映了图书市场的困境,我们一方面看到正规出版社图书滞销,库存积压增加,产业链条几乎要崩溃了,另一方面市场还需要大量的畅销图书、精品图书,这说明中国的图书市场空间还很大,只是我们的出版社还没深入到市场的各个角落里去,还没有到市场上找选题。”(同上)

而对民营图书工作室,这位开明的副署长柳斌杰评价说:“现在这种文化工作室确实有一批高水平的,特别是国外留学归来的人,他们带来了比较先进的管理和观念,比如去年出现的伪书,就是这些从国外回来的人自己写的,尽管是伪书,但受到读者欢迎,这证明中国人有这种创作能力。”(同上)

民营工作室出的好书之所以成为“伪书”,就在于民营出版人没有出版权,而必须通过官办出版社进行出版,致使那些有责任感、有实力的民营出版家备受制度性歧视。也就是说,由于政策的不明朗、法律的不健全和市场环境的恶化,民营图书工作室一直没有合法身份,是没有正式“户口”的“黑孩子”,被业内称为“灰商”。民营书商只能用花样百出的名字来貌似合法,有的叫书店,有的叫策划人,有的叫文化公司,有的叫图书发行公司,有的干脆挂上了某某出版社书刊经营部的牌子。灰色书商面临着政策模糊和市场混乱的双重风险,动辄得咎的灰色身份遭受着巨大的生存压力,有的关闭,有的为了继续生存下去,不得不接受国营出版集团收购,变成其下属的二级子公司。比如,著名的“海豚卡通工作室”为了解决了身份问题,已经被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收购。

2004年10月,邬书林由中宣部新闻出版局局长升为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主管全国的出版发行。正是在邬书林们的推动下,当年的新闻出版总署发出“严法铁律根治书号买卖和伪书”的命令,邬书林还公开把“二渠道”斥责为出版业的“毒瘤”,甚至扬言要让所有非法书商“倾家荡产”,也就是在全国掀起打击民营书业的运动。一时间,官方政策勒紧民营书业及其图书工作室的缰绳,社会舆论也声讨出版业的种种违规违法行为,致使民营图书工作室在2005年的出书数量大幅下跌,干脆关门的工作室也不在少数。


四 出版业双轨造成的普遍腐败潜规则

由于出版垄断,致使偌大的中国只有少得可怜的合法出版社500多家(而小小的台湾就有3000多家出版社),如果仅仅依靠官办出版社,远远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社会需要,这才有了民营书业的灰色生存空间。出版垄断也极大地限制了中国出版业的发展,以至于,在人口最多的中国,出版物市场却小得可怜,甚至小于发达国家的一个出版集团。比如,2004年中国出版物总销售额为60亿美元,而国外的培生出版集团2004年出版物总销售额高达70亿美元。

柳斌杰承认:中国现在中国书业的不发达,关键在于体制。他说:“五十年代出版社都是企业,从1966年以后,我们公私合营的出版社全部取消,全变成了国有机构,再若干年后,出版社又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事业单位。事业单位,顾名思义,它是一个办事的,它没有经营的机制,缺乏参与市场竞争的机制,这是目前出版社面临的最大问题。而改革开放以来,首先,国家对出版社拨款已经很少,计划经济时期形成的垄断经营又使出版社不想参与市场竞争。其次,资源是按照行政级次来分配,致使出版资源的配置平均化,出版资源难于集中,比较优秀的出版社长不大。再次,出版业在计划经济下形成的垄断经营、条块分割、地区封锁的局面没有打破,所以有些很好的图书,发行渠道也不畅,在一些地方遇到了阻力。”

在中国出版界,官办出版社,数量太少且效率低下,远远满足不了中国社会日益增长的对出版物的需要。正是社会需要与官办出版业供给匮乏之间的巨大差距,才给了民营书业发展的空间。勿庸置疑,官办出版社缺少激励机制、不擅经营,必然受到日益壮大的民营书业的挑战。而民营书业具有远远超过官办书业的利益激励和经营效率,所以发展得极为迅速。现在,成规模的营图书工作室和民营书店也不在少数。比如,北京的人天书店,已经是中国内地最大的民营图书中转商,员工500多人,经营网络覆盖了全国20多个省、市、自治区,2005年年营业额已经高达3.5亿。

于是,官办出版社只能依靠垄断地位和提高折扣率来参与竞争,民营公司为了与官办书业争夺市场也只能竞相使用各种“法外招数”,除了书号买卖的制度性腐败以外,“吃回扣”的腐败也变成官民书业共同遵守的潜规则。

现在的中国出版业,回扣分为“明扣”和“暗扣”。“明扣”是中国现行出版政策允许的,政府明确规定的批零差价为15%,只要在这个范围内,就属于正常的商业行为;“暗扣”是现行法律和政策严格禁止的,是属于商业贿赂的犯罪行为。但在今日中国,“明扣”的比例远远超出政府规定的15%,已经占到图书码洋的25%。与此同时,“暗扣”的平均数额也占到码洋的20%以上。

比如,在2006年官方发动的打击商业贿赂运动中,优秀的人天书店却遭到官方反腐机构的调查。表面的理由,无非是“商业贿赂”,也就是整个书业都在做的“回扣”;实际的理由,可能是因为这家民营书店做得大做得好,想从中榨出更多的油水。这家书店的商业伙伴主要是全国各地的一百多家大学图书馆,家家都要“吃回扣”,也就是家家都在“收受贿赂”。所以,根本无法“一查到底”,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正是出版业的这种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并行的状况,决定了中国出版业必然走向全行业腐败和制度性腐败的特点。几乎很少有官办出版社不卖书号、不搞违规回扣的;全部民营书商也要靠买书号出书。而出版行业的官权垄断正是这种全行业腐败的根本原因。

综上所述,出版权垄断制度,既是出版自由之敌,也是出版业市场化之敌;既是禁书制度之源,也是出版业制度性腐败之源。所以,只有打破出版垄断制度,中国才会有出版自由,中国出版业才能走上市场化的正途,也才有可能配得上世界第一人口大国,逐渐长成世界出版之林中的大树。

2007年2月25日于北京家中

首发人与人权

胡 平:六四屠杀与中国奇迹

 

如何解读“中国奇迹”

三年前的2月24日,蒋彦永医生上书两会,呼吁为“六四”正名,引发广泛呼应。在3月14日的两会的记者会上,有记者提出蒋彦永上书的问题,温家宝总理没有正面回答记者的提问,而是给出了一大段显然是预先精心准备的说词。

温家宝说:“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中国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政治风波,苏联解体,东欧剧变,在这个关系党和国家命运的严重的时刻,党中央紧紧依靠全党同志和全国人民,坚持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不动摇,成功地稳住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局,捍卫了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事业。……15年过去了,中国的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这是有目共睹的。取得这样重大的成就,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坚持维护全党的团结和统一,维护社会政治的稳定。今后20年是中国发展的一个重要的战略机遇期,我们必须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不要丧失这个机遇。我想,如果再给我们20年、50年的稳定,中国一定会发展的更为强大,因此,团结和稳定确实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我一个总理最为关注的问题。”

温家宝毕竟是总理,深得共产党官话之精髓,能把一种凶狠霸道的意思表达得文雅而堂皇,听上去不带一点血腥气。温家宝这段话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说,六四屠杀是正确的;没有六四屠杀就没有中国的稳定。这就是说,稳定是要靠屠杀靠镇压来维持的。六四后15年来中国经济的巨大成就就是六四屠杀正确的有力证明。

温家宝的这段讲话并无新意,他不过是在重复中共其他领导人在谈到六四时的同样立场而已。但我们不能因此而不重视这段讲话,因为它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六四屠杀和中国的经济发展究竟是什么关系?

六四之后这十几年,中国的经济确实取得了举世瞩目的高速发展,以至于被不少人惊叹为“中国奇迹”。与此同时,经历了民主转型的俄国东欧,尽管也进行了同样的市场化方向的经济改革,但在经济增长方面反倒显得逊色,不少国家还经历过一段为期不短的经济滑坡。这就怪了:为什么民主的或半民主的俄国东欧搞起经济改革来,反而不如依然坚持一党专政的中国呢?

常常有人抬出东亚经验。他们说,南韩和台湾都是在威权统治时期实现经济起飞的。这就证明,对发展中国家而言,在威权统治下,祗要统治者把经济发展置于首位并且正确地把握其发展方向,即坚持私有制市场经济而不是搞共产不是搞计划经济,那就常常会比民主制更能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这种观点未免以偏概全,因为有很多反例;不过它也不是毫无道理,但仍然太笼统。因为我们这里关心的,不是民主和专制谁更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泛泛而论。我们关心的是,对(原)共产国家而言,实行民主和坚持专制,谁个更有利于经济的改革与发展。

怎样把鱼汤重新变成鱼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从分析共产国家的经济改革入手。共产国家的经济改革,简言之,就是把公有制改成私有制,把计划经济改成市场经济。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极其困难。早在共产国家经济改革之初就有人指出了这种困难,他们说,这好比“把鱼汤重新变成鱼”。

大致上讲,把公产变成私产可以有三种办法:一是还,二是分,三是卖。

还,就是退还,退赔,物归原主。如今一提起中国经济改革的伟大成就,不少人总是归功于邓小平,归功于邓小平那句名言“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位山西老农民说得好:“俺们村解放前有一户地主两户富农,已经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的共产既然共错了,现在就该把共别人的产退还给别人。退赔又有两种方式,一是退实产,张三家的工厂就退还给张三或其后人,李四家的土地就退还给李四或其后人;一种是退钱或是发给赔偿券。捷克、匈牙利和东德等国就采取过“还”这种办法。

然而,“还”的办法适用范围是很有限的。毕竟,几十年过去了,人物两非,很多事想还原也还不了原了。再说,共产党掌权后也修建了不少建筑,兴办了不少企业,开辟了不少新田地,这些新建筑新企业新田地都没有旧主人可以归还。所以,共产国家的私有化改革主要还是要采取“分”和“卖”这两种办法。

分,就是平分。挂在全民所有制名下的资产分给全民中的每一个人,挂在集体所有制下的资产分给该集体中的每一个成员。中国农村改革的分田到户就是用的分的办法。虽然农民们没有获得土地的所有权,但毕竟获得了土地的经营权。但问题是,农村可以实行分田到户,工厂呢?一家国营企业也能靠“分”字解决问题吗?不能。一块大田分成十块,田还是田;一部车床分成十块,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把工厂平分给职工,必然导致对庞大的、不可分的单位的肢解,等于是糟蹋,是浪费。因此,采用分的办法,更多的是把社会资产按价折股,然后平均分给大家一定的股份。捷克和苏联就采取了“全民分股,一人一份”的办法。

“全民分股,一人一份”是一种很公平的私有化的办法,但是这种办法的缺陷也很多。首先是股权过于分散,不利于改善经营管理。每个人都对企业拥有一份股权但也祗有一份股权,结果必然是谁也不会对企业的经营效益有强烈的关心——这和原来的公有制其实相差无几。所谓把国营企业变成私营企业,说到底,就是要把属于大家的企业变成属于少数个人的企业。这就需要一段时间的竞争,在竞争的过程中使股权集中化即产生资本家。在资本家出现之前的青黄不接的阶段,企业的效益未必会增加,还很有可能降低。

另外,“全民分股,一人一份”的办法虽然使得每个人都拥有等值的股权,但并不等于每个人都拥有同等的投资知识与投资机会。因为一般老百姓既没有任何投资的经验,又对各个企业运营的真实状况一无所知或者知之甚少,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应该如何投资呢?普通民众和“内部人”(某些政府官员以及企业的上层管理人员)彼此之间所拥有的信息是很不对称的。于是到头来,不少民众手中的那一股很快就打了水漂。如果你担心投资失败因而急着把自己的那一股去兑换成现金,那也不一定更保险些,通货膨胀一来,钱就不值钱了。与此同时,在监督不力的情况下,一些“内部人”则利用其信息优势和关系,合法地和非法地迅速地聚敛其巨大的财富。这就会导致民众的不满与反对。捷克的全民分股搞得还好一些,俄国的就搞得很差。

卖,就是把属于全民的资产招标拍卖,然后把卖得的钱用在公共开支(公共服务、社会保障等)上。匈牙利的国营企业改革就大量地采取了卖的办法。

“卖”的办法也有它的问题,因为在改革初期,有钱人少而且有的钱也不够多,大批国营企业没人买得起。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有几种办法。一是等,等民营企业发展壮大了,民间资本雄厚了,国营企业就有人买得起了。然而这就意味着在一段时期之内,大量的国营企业没法卖出去,祗能让它们半死不活维持在那里。

也许有人会说,在国营企业卖给私人之前,能否做一些改革,使国营企业本身多一些活力呢?譬如说让企业自负盈亏。可是这种办法在道理上很讲不过去。因为国营企业是属于全民的,让它们自负盈亏等于是把它们变成企业内部员工自己的了。企业与企业之间差别很大。有的企业设备新,产品对路,有的企业设备陈旧,产品也不合乎市场需要。一旦实行自负盈亏,有的企业不必花多少气力就能赢得巨大的利润,上上下下的员工都迅速地富了起来;有的企业拼老命也无法不亏损,员工们连基本生活费都发不出。问题是企业之间的这种差别不是出于企业自己的决策,而是当初政府统一安排配置的;包括员工,也是政府统一分配的,不是自己选择的。那些盈利少和亏损的企业的员工自然会质问政府:“既然当初的一切决定都是你们作出的,现在凭什么让我们来承担恶果呢?”再者,自负盈亏能否提高效益也很可怀疑。因为在这里,企业仍然没有交到真正的个人手里,因此仍然难以为企业的经营提供足够的刺激。

出卖国营企业的另一种办法是,愿意买的人可以向银行借钱来买,借钱时可以拿企业做抵押,保证分期付债。这种办法的困难是,它给政府官员提供了中饱私囊的较多机会。有权者如将国有资产以低价卖给亲友或暗中行贿者,便可大捞一笔。由于资产并无客观准确的价值,别人对他们这样做还很难挑出毛病。另外,如果借钱的人事后还不起,那又怎么办呢?俗话说帐多不愁,欠款的金额越庞大,别人拿他越没办法。

再一种办法就是把国营企业卖给外国人。既然在短期内本国出不了大富豪,买不起国营企业,那就干脆让外国的大富豪来买。匈牙利就把大量的企业卖给了外国人,以至于有人要惊呼:“匈牙利还是匈牙利人的吗?”除开这种批评之外,匈牙利式的“面向外资全卖光”的做法还会造成较大的贫富分化。那也不免引起很多不满。

以上的分析说明无疑是相当粗略的,不过那也足以证明把公有制变成私有制是何等的复杂与艰难。不论你采取哪一种办法都会造成一大堆麻烦,因此总会有不少人从不同的角度提出种种责难。人们会采用言论、集会、罢工、结社以及投票等各种手段表达自己的意愿。新生的民主政府面对着这些棘手的问题,很容易要么议而不决,要么决而难行,而且还难免时不时地作大幅度的修改。在私有化改革的初期阶段,很多国家的总理都等不到做满任期就被换掉了。这就有可能使得整个经济形势处于某种摇摆不定和动荡不安,令外资望而却步,裹足不前。那又反过来影响了该国的经济发展。

俄国东欧的经济改革一波三折,步履维艰,应该说是不难理解的。想想也是,正像有人说的那样:“资本主义有穷人和富人,社会主义有穷人和更穷的人。”社会主义要改成资本主义,那就是要在一个大家都是穷人的社会里,尽可能迅速地造就一小批富人;而又要尽可能地让大家都能接受。这该有多难啊!

中国模式的本质——持枪抢劫

共产国家的经济改革,除了上面提到的还、分、卖三种办法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有,那就是送。早在上世纪80年代,张五常就明确提出他的改革方案:“干脆使某些干部先富起来,给他们明确的产权分配。”不是发愁没有资本家吗?让党委书记们当资本家不就成了吗?一旦党委书记变成了资本家,也就是说,企业变成了书记们的私产,他们自然就会象资本家一样行事,企业的效益自然就上去了,公有制的私有化改革也就大功告成了。

那么,为什么要把国营企业白白送给共产党的干部们呢?张五常回答说:因为“中国的改革,是不能置既得利益的干部于不顾的——不是因为在经济上或道德上他们应被特别照顾,而是因为他们的反对是足以阻碍制度的改进的”。当然了,如果你把企业送给干部,干部保证都会成为改革派。可是,给某些干部明确的产权分配,也就是把本来属于全民的财产送给少数干部,这固然是充分地照顾(岂止是照顾)到了干部们的既得利益,但它无疑是侵犯了广大人民的既得利益。为什么少数干部的既得利益不能侵犯,广大民众的既得利益就可以侵犯呢?张五常不肯明言的理由当然是,因为广大民众的反对是不足以阻碍制度的改进的。如果民众要反对要抗议呢?合乎逻辑的答案祗能是:镇压。所以,张五常提出的办法,说穿了就是抢劫,是在专制强权保护下的抢劫,是持枪抢劫。

当然,中共当局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接受张五常方案,尤其是在六四之前,因为它不能不担心引发民众的强烈反抗。六四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了六四,中共谅视老百姓不敢反抗,即使有少量的、分散的反抗也成不了气候。九十年代以来,中共加快了经济改革的步伐,在很大程度上是改头换面地实行了张五常的方案。简单说来,“中国模式”成功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由于中国是在一党专政的铁腕下推行经济改革,官员们发现他们可以借改革之机大发其财,因此转而对改革大力支持。政府官员巧取豪夺,把公共资产据为己有,一步到位完成私有化;党委书记摇身一变就成了资本家,这样,他们就比过去更加关心企业的效益,热心经济的发展。由于权钱交易,越是权力大的人越是有可能在短期内积累起雄厚的大资本,这就有利于建立大企业或者是把原有的国营大企业私有化,从而有利于整个经济的发展。

由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政府独断专行,不在乎公众的压力,想改什么就改什么,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政府想涨价就涨价,想裁员就裁员,国营企业想卖什么价就卖什么价,想送谁就送谁;由于社会上缺少反对与制衡的力量,政府拥有强大的镇压能力,也更有能力贯彻自己的决策。

由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把一切不稳定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例如禁止独立的工会农会),使社会高度稳定;又由于政府不受挑战,不可替换,对经济活动有很强的控制力,政府的行为就有更强的一贯性和可预知性,这就更容易吸引大量的外国投资,同时还能比较有力地防止国际经济震荡对国内的影响。

由于中国坚持一党专政,不少领域——主要是政治领域——被列为禁区,这就使得更多的人们不得不投身于经济领域;再加上精神真空的出现,人们的贪婪与物欲空前解放,这无疑也对经济发展有火上浇油,推波助澜之效。至于那些在权贵私有化中其利益受到严重损害的下层民众,由于在现行体制下无法讨还公道,祗好回过头来自谋出路,从头干起。中国的劳动力本来就廉价,在持枪抢劫的情况下形同奴工,自然就更廉价。这就构成了中国在全球竞争中的最大优势。

把改革拉回正道

如前所说,社会主义要改成资本主义,那就是要在一个大家都是穷人的社会里,尽可能迅速地造就一小批富人。如果你可以置民众的意愿于不顾,那么,要做到这一点,最快当的办法自然莫过于抢劫。中共领导人说没有六四就没有稳定和经济发展,其实就是不打自招,承认了中国的改革是一场持枪抢劫。这就是“中国奇迹”的奥秘之所在。

俄国东欧的私有化改革和经济发展不管有多少问题,但毕竟是在有公共监督和民主参与的前提下进行的。在那里,人民有发言权,有投票权,这就使得那里的改革——作为一个过程——具有一种基本的合法性。中国的情况正好相反。持枪抢劫式的改革不管造成了何等令人眼花缭乱的繁荣,但是因为它完全排除了公共监督与民主参与,所以其结果就不可能被民众所承认,由此形成的财富分配格局也就不可能被民众所接受。

中共领导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们才坚拒为六四正名。他们担心一旦政治上放松压制,民间要求经济清算的浪潮就势不可挡。温家宝希望“再给我们20年、50年的稳定”,它无非是希望继续这种专制强权下的改革与发展,一方面通过时间把黑钱漂白,一方面使贫富差距有所缓和。到头来,“中国一定会发展得更为强大”。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一个以这种罪恶的方式造成的强大国家,祗能是一个更加自信因而更加骄横、并且更加强大的专制政权,它必定会对人权、民主和正义等价值更加蔑视与敌视,对人类的自由与和平构成更大的威胁。

自六四之后,中国的改革就走上一条邪路,要把它拉回正道已经是越来越艰难。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努力把它拉回正道。这需要我们付出更大的努力和代价。但问题是,如果我们现在不这样做,以后我们要付出的努力和代价祗会更大更大。

首发北京之春

廖亦武:土改受害者孙如勋

 

采访前奏

我对老酒鬼余金元的最后印象,是他横着烟竿,鼻子尖直抵相机镜头,似乎要钻进去琢磨个透彻。我本能地一仰身板,还他一口酒气,并拍下那满脸的迷惑。

这高海拔的山窝,四周的峰峦显得矮。我与所有的醉汉一样抱紧双肩,感觉太阳是块冰,不间断地冲人类喷射凉气。我不甘示弱地仰起头,可一出气,眼镜就蒙雾了。老张将面包车从几十米外挪过来,拽我上副座,然后急匆匆地出马鹿塘,奔向下一站。

由于是旋来旋去的下坡,老张的手脚忙得跟打拳似的,我则乘着酒兴,随他腾云驾雾。这是盛夏八月,山道旁居然走着穿棉袄、扛锄头的乡民,我贴着车窗,挤扁着鼻头嘀咕“奇怪”,老张却答非所问道:“他们去坡上找药呢。”

“什么药?”

“人参、天麻,还有虫草啥的,拿到禄劝去卖给中药材贩子。”

酒劲如波涛一般涌动。身体骤然燥热起来。我心不在焉地哦哦,就开窗去喝口冷风。虽然连打了两个喷嚏,却明显感到太阳有了热度。车又驶出10多里路,我们像蛇一样,逐渐蜕皮。筋骨也随着衣裳的减少而舒展了。

一辆挖掘机横在路中,正以它的巨臂猛啃鼓胀的地面,老张骂了句粗话,紧咬着一串大型载重货车的屁股刹车。我已清醒如常,就下去打听情况。原来是豆腐渣工程,这段公路整修才几个月,又出现与上次同样的塌陷。一个卡车司机说:“我刚好尿胀了,就靠边停车,不料竟眼睁睁地盯着路中央凸一个包起来,而且一眨眼就由篮球变成簸箕,再一眨眼,嘿,一个簸箕就变成两个特大奶子,还卜卜冒气。我的尿筋都叫吓缩了,万一像平常那样碾过去,肯定连人带车垮进沟里……”

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将修公路的,以及卖水泥、碎石和沥青的爹妈与祖宗都日了数遍。有个络腮胡子说:“这有啥稀奇?连长江的防洪坝都是豆腐渣工程,98年发大水,拿了好多解放军去堵漏洞。朱镕基都哭啰。”

另一个小伙子也凑热闹:“我们中国人连导弹都敢造假,外面是钢的,内瓤子是木头削的。最近中央领导去河南视察,才曝的光……”

老张在一旁捂着嘴笑,我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轰轰吼叫的机器,但见铁臂左旋右旋,将抓起来的豆渣浮土扔到坡下。如此恭候了大半个小时,方得到“小车通行”的恩准。

过了这一关,车开得更猛了,转瞬就直逼山脚。在昨天经过的岔路口拐了个180度的急弯,又驶向我在去年底来过的通往则黑的老路。在随惯性摇摆之际,我瞟见写着“大松树”的箭头路碑,蓦然感觉亲切。因为此即嫁到大山另一面的地主婆婆董存英的娘家,也不晓得这一片有多少人在土改中死于非命?

下行了一小段,又是爬坡。记得大半年前,才修成这种两边砌条石的“水渠路”,可如今看上去,又显得饱历沧桑,一有会车或超车,就尘头大起。老张在门窗紧闭的车内,脖子前挺,眯缝着眼,仿佛在硝烟弥漫的年代驾驶战车。

渐至山腰,视野豁然开阔。但见对面的群峰之间,也有一条路跟我们平行,车辆犹如三五只瓢虫,在大片裸露的肉红色中间闪烁移动。急弯的标志很多,在拐过一山嘴后,老张的情绪却陡然高涨,居然哼了半截子山歌。我诧异地转眼,老张信手往窗外一指:“我的家乡。”

“在哪儿?”

“那边。”

那边有圆盖子一般的蓝天和阳光,峰峦在几抹云彩的掩蔽下,像一些缥缈的拳头;还有深不见底的沟壑,仿佛造物主用无形的巨斧自极高处劈下,震裂而成千回百转的地槽。

老张见我一脸茫然,又说:“眼前这扇门板一样直上直下的山峰背后,是升发乡,车过不去,走路得两个多小时。我的家在北增谷,从升发再往里走1个小时就到了。”

“那你欢喜个啥?”我沉下脸,头皮一阵发麻。我的下一个采访对象是撒营盘教区的张蒙恩牧师,老家刚好在升发乡。

“这里的山山水水养人啰。”老张还在发感慨。“可惜我现在很少有时间回北增谷,家搬出来了,爹妈不愿出来,他们是地道的地主思维,生下来就没想过挪窝。”

“怎样才能快一点到升发乡?”我打断他的话头。

“再跑10来公里,就是德嘎村,那儿正在建一座基督教堂。我们把车停在村头我婶子家。就绕山路进去。”老张神色轻松,“赶紧一点,天黑之前能到。”

“路好走吗?”我终于露了怯。

“跟昨天的差不多。彝族人的地方都是老山沟,这坡与那坡差不多。”老张还在盘算,“你就住在张牧师家采访,我呢,抽空赶夜路回北增谷看一趟爹妈,明天大早又回来。”

腿肚子不由自主哆嗦,“听天由命吧,”我嘀咕道。

“你算城里人中的这个。”老张翘着大拇指安慰道。“张牧师还给我施过洗呢。你一个作家,这么大老远去找他,肯定会受到热情接待。”

可一记起昨天连滚带爬的狼狈,就觉得没底气。

下午2点多,我们在一个V字山坳停车。天阴了几分钟,荡妇一样的风就从地槽里呼啦啦地张狂上来。老张死按着衣裳下摆,立着头发去教堂建筑工地打探张牧师的具体行踪,我则在车里整理背包,兼耸肩捶腿,作上路准备。不料没一会儿,老张就笑嘻嘻地回来了:“算你运气好,张牧师正从升发村过来,今晚住德嘎。”

我这个懒虫顿时可耻地大笑。

下面的计划就比较轻松了。我们先沿上次的老路进军则黑,在比邻的住基村采访后,再折回来。“今晚住则黑,找家干净旅馆,把精神养足。”我也打起了如意算盘,“如果能抽空,还能再访张应荣长老和地主婆婆张美芝,追问出张家的长工是否健在。”

车往前,我又在某一高度眺望了更高的轿子雪山。它离太阳很近,彼此的呼吸已在互相触摸。我想起若干年前的诗句:“地说,我要接近天,于是山峦耸起。/人说,我要生活,于是洪水退去。/河流优美地延伸。”

浪漫的情绪刹那间被鼓动起来,可创作上述原始诗句的朦胧派江河却早已迁徙美国。听说是个西方古典音乐迷,采购了许多交响曲光碟在纽约的某一间屋子里放。

我这个曾经的诗人在怀旧当中,感觉下坡路也“优美地流着”,打个盹就在山脚了。外面蓦然人烟滚滚,“又是一个赶街天。”老张道,就抵着几架骡马车减速。车窗前晃动着花花绿绿的彝族妇女,老张悠闲地点燃纸烟,扶着方向盘与她们调笑。偶尔鸣一声喇叭,也显得不太正经。“你的熟人真多啊。”我讽刺道。老张点点头,又摇摇头:“都是村里的乡亲,或者一个教会的。”

突然,有一只手自斜刺里扯住老张的耳朵,要求搭车。门一开,男女老少就汹涌澎湃地进来,把空间塞满了。初步估计,这辆7人座的小面包,至少填了16个活物。我天生好奇,就回首两次。不料未及细看,那一张张重叠的脸就笑开了花。也不晓得有啥好笑的,我问老张,我是不是花脸?老张说,你不是花脸,你是长眉毛和尚。

满车的彝族话泛滥开去,犹如喳喳鸟叫。我恍如置身异国他乡。就这样拖拖沓沓,与骡马车同步抵达场口,老张众多乡亲的手与我拍肩告别。在皮笑肉不笑中,我看上了一个彝族女子的刺绣围腰,就花50元给她解下来,准备送给刘晓波的老婆。省得她挖苦我在穷山沟里钻,却连一根兽毛也没带出来。

慢腾腾穿过这百米短街。想起孙医生讲过,新加坡的一个国际慈善机构曾经到一个类似的乡场送医送药。他们花钱雇人搭戏台,在台上码了价值几万人民币的西药,在西药的上面扯了鲜艳醒目的大横幅。几位衣冠楚楚、细皮嫩肉的绅士犹如救世主,给川流不息的褴褛乡民发药。“不管有病没病,有效没效都发,”孙医生说,“然后将这些一拥而上抢药的感人场面拍成片子,写成长篇报道,拿到海外去赚人眼泪。他们才不管中国的病根到底在哪儿。听说独裁者李光耀还表彰这些医盲为新加坡争了光呢。”

愤世嫉俗之余,我拍下一面土墙上的政策标语,作为以上“行为艺术”的国内佐证:

坚定不移的贯彻执行计划生育政策!利国利民利己!

午后3点左右,我再次到达山区小镇则黑。老张把车停在我倍感亲切的教堂脚下,就忙着去打探大住基村的孙家。我却在太阳里狂伸懒腰,并东张西望,希望能碰上一熟悉面孔。从向阳的“三春饲料经营处”门前,一个20来岁的母亲转头招呼我。她依旧灿烂如女孩,可已习惯摇晃背上1岁多的娃娃了。我顺便问教堂的人在哪儿?她答在乡下,就只笑不吭声了。

没有功夫吃午饭。老张摸准了情况,就立即折回车头。我们又一阵风似的甩开一排排门脸,在野地里继续前行。顺平路跑了几公里,就左拐,翻越一座矮山。桃花源般的田园风光浮现了。

在庄稼地之间的机耕道上走走停停,沿途向村民打听大住基2队的孙选超。孙医生在纸条上写到他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没料到,当车颠入苞谷林深处的一个院落,并嘎的刹住时,应声而出的却是一个20出头的小伙子。

“你就是孙选超?”我使劲擦亮眼睛。

孙选超含笑点头。他的眼睛不用擦也清澈明亮。

“我是孙医生介绍来的。专门了解土地改革。”

“土地改革?”孙选超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就是斗地主。你们家不是地主么?”老张补充道。

“哦。”孙选超恍然醒悟,“那要我爹才晓得。”

“你爹多大?”

“50好几了。”

“不行,土改的时候你爹还没断奶呢。”

“但是他听我公公讲过啰。”

“你公公呢?”

“早死了。”

“你公公的同辈人呢?”

“差不多死光了。即使活着也差不多糊涂了。”

“你的意思是,我这一趟白跑了?”

“孙医生的朋友,不会让你白跑。”孙选超立即站起来,“走吧。”

“去哪儿?”

“找年岁大的人。”

久经沙场的“老面包”又在苞谷林里穿梭开了。在弹簧垫一般的起落中,我从前座转身与孙选超交谈。了解到他接受过孙医生的“火线培训”,已成为这一带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可与我们孙家以前的影响比起来,差远了。”他感叹道。

我这属狗的鼻子耸了耸,似乎嗅出点什么,就从兜里偷偷掏出录音机:“我听孙医生讲,这边的孙姓是从马鹿塘上面迁下来的?”

“对。我们的老家是马鹿塘,在方圆千里也算赫赫有名的家族。自最上面的老祖起,我们这一脉迁到大住基村已有七、八十年。”

“你是多少代?”

“大概十几代。”

“你公公哪年死的?”

“1950年。”

“就是土改前期了。”

“对。他是被镇压的。你往左看,一直看上去,那面坡坎正中有座坟,我公公就埋在里头。我爹说过,老辈子中,除了孙百万老祖,就数公公有本事,可共产党一来,鼓动穷人闹土改,孙姓统统划为地主。公公是与则黑的几个地主一道被枪毙的,不在的时候才42岁。”

车很快就深入绝境。我们下地,沿弯弯曲曲的土坎上行几分钟,就进了孙选超的伯伯家。满目狼藉的农家大院内,一农妇丢下晾晒中的烟叶,抬腰招呼我们。孙选超代替主人,将我们安排在堂屋门前坐下,以树上的鲜果招待。不一会儿,真正的主人进院门,放下锄头。一个很害羞的中年人。稍后,我费了相当的口舌,让他明白我的来意。而他始终垂头,搓揉着裤腿边的泥斑,一脸温开水似的苦笑。

( 待续 )

首发人与人权

王光泽:中国死刑执行人数之谜

 

2007年1月1日,中国将死刑复核权收归最高法院,下放给各地诸侯的生杀予夺大权23年之后被收归中央。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教授刘仁文最近表示,中国自商周以来就是一个死刑大国,随着死刑收归最高法院,中国的死刑数量有望大幅减少。他说,自从1997年颁布新的刑法以来,中国被处以死刑的人数减少了50%,这次死刑复核权收归中央,死刑的数量有望再减少20%,按照这个趋势,中国这个死刑大国的称号有可能得以改观。”

刘仁文介绍说,自从1949年以来,中国大陆的死刑执行数量一直是一个迷,最高法院从未公布过死刑执行的具体数字,很难得到一个相对准确的统计。在建国之初,由于新生的红色中国遭遇严峻的政治形势,死刑一度成为巩固政权的重要手段。

以镇压“反革命”运动为例,执行死刑的数字大致还有脉络可循。1977年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中,毛泽东在1951年的《镇压反革命必须打得稳,打得准,打得狠》一文中说“应执行死刑”的“反革命分子”“大约不过十分之一”。

1996年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等四个部门合编的《建国以来历史政治运动事实》的报告中称:从1949年初到1952年2月分两个阶段进行的“镇反”中,镇压了反革命份子157万6千1百多人,其中87万3千6百余人被判死刑。

经济改革开放开始了5年之后,中央高层认为,“文革”结束后,“十年内乱”的后遗症之一,就是滋生了一大批打砸抢分子、抢劫犯、杀人犯、盗窃犯和流氓团伙犯罪分子。1983年7月19日,邓小平在北戴河对当时的公安部长刘复之说:“不能让犯罪的人无所畏惧,‘严打’就是加强专政力量,这就是专政,我们保护最大多数人的安全,这就是人道主义。”他还说:“在三年内组织一次、两次、三次战役,一个大城市,一网打尽,一次就打他一大批。”

1983年的8月底到1984年的8月底,是中国的第一个“严打年”。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9年8月出版的《中国共产党执政四十年》一书中披露,全国公安机关共逮捕杀人、放火、抢劫、强奸、流氓等罪犯1027000人,检察机关起诉975000人,法院判处861000人,其中判处死刑的24000人,司法行政部门接收劳改犯667000人,劳教人员169000人。

至于非“严打”的正常年份,中国大陆执行死刑的人数也有各种不同的预计。有位学者根据公开出版的《杭州市人民公安志》中发现,1990年,浙江省杭州市公安局武警支队就协助人民法院执行处决死刑犯88人,1991年执行死刑犯为65人,1992年执行死刑犯为64人,1995年执行死刑犯为58人,平均杭州每年执行死刑的人数为71人。杭州市是浙江省的省会城市,此外还有10个地级市,以每个地级市每年40人计算,全省每年执行死刑的数字可能在500人左右。

刘仁文曾经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学术界一般估计,中国每年大约处决8000名被判处死刑的人。一位长期在河南省从事刑事辩护工作的律师推算,在非严打的年份,河南省每年执行死刑的人数在500人以上,严打的年份更会高达800人左右。他说,如果据此类推,中国有30个省份,每年执行死刑的人数大约在1万人左右是完全有可能的,也有国际组织估计每年中国的死刑数字高达12000人。

刘仁文说,不管是哪个数字,均可显示中国是世界上判处死刑人数最多的一个国家。

国际人权组织“大赦国际”根据收集中国大陆媒体公开报道的数据统计结果显示,在2004 年期间,至少在25 个国家有 3797 人们被执行了死刑,至少在64 个国家有7395 人被判了死刑等待执行。97%的死刑执行发生在中国、伊朗、越南和美国。其中伊朗至少执行死刑159人、 越南至少执行死刑64人 。美国则从2003年的65人下降到2004年的59人。在世界上其他国家,死刑是一项公开的数据。在美国,每一起死刑案件的判决与执行,都是本州或者全国报纸的重要新闻,政府的司法信息统计网
http://www.ojp.usdoj.gov)对死刑裁判与执行的数据随时都有更新。

加拿大环球邮报也曾报道,除了中国之外,世界各地,包括伊朗、越南、美国和沙特阿拉伯等国在内,每年被处死刑的总共大约是400到500人,而中国每年8000人被处以死刑,几乎是世界其他各地被处死人数总和的20倍。

北京著名刑事辩护律师莫少平曾在接受媒体访问时表示,他对中国一年有8000人被处以死刑的数字无法确定,这只是一个学术界的估计而已,掌握这个数字的应当是最高人民法院。目前最高人民法院还是把这个数字看做是国家的绝密,一直都没有对外公布被处死的人数。莫少平还指出,死刑数字可以体现一个国家的法律,而中国可以判处死刑的类别也可以反映出依法量刑的轻重和死刑案件的多少。

一位被选拔到最高法院成为死刑复核高级法官分析说,最高法院以前总是借口全国各地情况复杂不好统计为由一直没有披露全国每年执行死刑的人数,但是死刑收归最高法院之后,这一理由很难成立,不排除在死刑实际执行数字大幅下降的情况下最高法院每年发布执行死刑的人数。

他说,收归死刑复核权就是因为中国的死刑数字过于庞大,面对国际的压力过大,不便公开。

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王世洲教授也持相同的看法,他说,究其原因,“全国死刑数量统计信息之所以可能对国家安全和利益造成损害,只能是因为数量过大。”(王世洲,关于中国死刑制度的反思《新华文摘》2004年第15期)这种数量过大,导致政府担心国际人权组织和其他国家政府对中国人权问题上的指责,因此,这不是一种理直气壮的表现。

莫少平曾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中国目前有68项可以判处死刑的罪名:“97年颁布新的刑法之后,中国被判死刑的这个罪,这个绝对数是大大增加了,增加到68种,以前是只有20多种。那么现在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什么呢?应该中国从立法上对死刑的限制应该是大势所趋。比如说,对一些财产型的犯罪,应该减少和停止死刑的适用,还可以增加有期徒刑的刑期以加大对严重犯罪的惩处力度,代替死刑这种最严厉的刑罚。他说,目前中国刑法典中有期徒刑最长的不得超过15年,数罪并罚不得超过20年,这种做法迫使法院在量刑时对一些严重犯罪适用死刑。其实中国可以仿效美国增加有期徒刑的刑期,使其达到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莫少平还说,不公开死刑统计数据不是长久之计。根据刑事诉讼法,对任何刑事案件,无论是否公开审判,都应当公开判决。也就是说任何判处死刑的案件,其裁判的结果都是向社会公开的。所以到底有多少人被判处和执行死刑,是可以根据裁判的情况推断出来的,所谓保密,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反而会导致民间的错误推测和失误统计。

首发人与人权

欧阳小戎:岁初怀念狱中人

 

我曾经有几次机会可以遇上郭飞雄先生,可惜每一次都和他擦肩而过。当我终于决定到广州去的时候,他却已经被捕,有消息说,看守所里的管教们将他铐起来绑在床上,原因是他在里头绝食。看守所里睡的是大统铺,设计标准睡十二人,但是实际人数往往比这个数目要大得多。按照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将人绑在大统铺上殊为不易,但是公安局的警察、看守所和劳教队以及监狱里的管教们有的是办法和手段。郭飞雄被绑在上面,继续绝水绝食,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类似的情景我只在林昭的材料里见过,或者我的朋友王金波也有类似经历,但和他谈起狱中遭遇时,他总是轻描淡写一笔代过。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过,象林昭这样的情况,应该不是少数,只不过林昭留下了血书,使她的事迹得以为众人所知。在我的朋友中,陈宴斌先生是个令人惊叹的奇迹。他剃着小平头,带着眼镜,衣着整洁朴素,身材挺拔,面貌英俊,脸上时常带着腼腆羞涩的表情。虽然年近四十,却依然是一副八十年代末期在学校里读书的学生样子。谁也想不到他曾经坐了十五年牢,更想不到他在牢里一次次为了那么一丁点残存的尊严,和狱中各种势力以死相拼,好几次差一点连命都保不住。

每当遇上一位坐过牢的朋友,我都下意识想要向他们打听坐牢的经验。我的朋友李海评价陈宴斌先生时说:“他居然能用这种方式挺过十五年而精神不变,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我觉得“奇迹”这个词,还不足以形容,应该说是个“神迹”。在我眼里,郭飞雄和陈宴斌是一类人,所以当郭飞雄先生被捕之后,我有些害怕:万一发生什么危及生命的事,那该如何是好?一位信仰基督的朋友对我说:“祷告吧,只要我们足够虔诚。”于是我开始祷告,但事情丝毫也没有好转,好消息一个也没有传出,恰恰相反,郭飞雄被从温暖的广州转押到冰天雪地的沈阳去了。

过去的丙戌年发生过无数人权灾难,其中许万平、杨天水两位先生被判刑十二之悲剧,堪称悲剧中的悲剧。几年前一个冬天,狱中的张林先生给夫人寄来一封信,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严冬将至,尚缺寒衣。似乎冥冥中早已注定,张林夫人刚刚收到这封信,便同时收到了天水先生寄来的过冬衣物。我听见好几位政治犯亲属说过,每到冬天,天水先生便寄来寒衣,而他自己则在靠稀饭咸菜度日。去年冬天,我曾试图给狱中的天水先生也寄些衣物,但一直没有联系上他的亲人。实际上,所谓“联系不上”,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托词罢了,如果我已学到天水先生万一,那么他早就应该穿上了我寄去的衣物。

有一位朋友告诉我,某天他质问那些将杨天水投入监狱的人:“为什么要判杨天水十二年?你们就真的连一点良心都不讲,哪怕要判,稍微轻一些难道不行?”那些人答复:“我们已经网开一面,判了十二年已是对他莫大的宽大,本准备判他个十八、二十年的。”呜呼!禽兽!说起将一个人投入黑牢,让他十八、二十年霉烂在里头的时候,竟然还能如此轻松惬意,面不改色地以施恩者自居。这不是禽兽又是何物?

在冠冕堂皇的“和谐社会”里,一切带来“不和谐”因素的人,都将遭到灭顶之灾。小到一套音响,大到全世界,都有人在不遗余力试图为之贴上“和谐”的标签。人们说印度不和谐,印度有贫民窟,用脏兮兮的恒河水洗澡。那是因为印度没有户籍制度;没有恶城管到处砸人的摊子;没有收容遣送制度;没有人把“市容市貌”看得比泰山还重,而底层民众的疾苦则如鸿毛一般。如果中国的农民可以自由地进城,并在城里自由地选择职业和居所,那么中国的城市里会出现比印度更简陋得多的贫民窟。如果中国人和印度人一样能够自由地追求并充分享受宗教、哲学、艺术等精神文化生活而非知只顾惟利是图,那么中国的江河里会有比印度人更多的洗浴者。

在我们这个“和谐社会”里,有一位名叫严正学的画家,他曾经象传说中的行吟歌者一般,在动荡的文化大革命年代,背着画夹流浪四方,把我们这片广袤的土地当成一个巨大象牙塔,成了中国第一位自由画家。但是这片土地辜负了他,于是他决定抗争,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真正的象牙塔。他成了中国“民告官”第一人,不停地和统治者打官司。因为“告官”,他成了无数“不和谐”因素的缔造者,令那些追求“和谐”的人们恼恨不已。十几年来,严先生因此被放劳教、遭殴打、家破人亡、一贫如洗,但他一直不肯屈服,最终灭顶之灾终于降临,于去年年底再次被捕,尽管严先生早已年逾花甲。

严正学先生高大、黝黑、满面沧桑。尽管历经无数风雨,心灵依旧童稚一般,这是天生的伟大艺术家气质。地痞流氓们坐牢了,仍旧能过得很好,因为他们可以通过迎逢管教,在牢房里用最野蛮和最卑鄙残酷的手段弄权,对其它犯人称王称霸,作威作福来赢得他想要追求的流氓无赖生活。但是艺术家则不同,监狱对于艺术家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地狱,他们的牵挂,他们的忧伤,他们的情感,他们对自由、美和真诚的追求,在那里头没有一样可以得到抒发。前不久,惊闻严正学先生在看守所里试图自尽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这一定是他们给严先生罗织一大堆无稽之谈的罪名,按照他们的思维方式,这些所谓的“罪名”,必重判无赦。严先生已经六十四岁,如果刑期在十年以上,我实在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在《古拉格群岛》的扉页上,题着一行凝重得令人窒息的文字:“献给死去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愿他们原谅我,没能猜到一切,没能看到一切,没能想起一切。”今天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们,早已听猜到、看到并想起了一切,可是我们又能祈求谁来原谅我们的无能为力?

和高大、黝黑的严正学先生相比,许万平先生是另一个极端,瘦弱矮小,面色苍白。知道世界上有许万平这个人的人寥寥可数,如果不是因为和杨天水先生几乎同时被判刑十二年,那么知道许万平先生的人,更加少得可怜。他是个三代“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他的妻子是为下岗工人,按理,他是这个国家的“领导阶级”,可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无情并不停地砸在他身上。1989年六月初,北京的枪声传到重庆,举国上下人心惶惶,准备逃避灾祸之时,许先生身披一条巨大白色横幅出现广场上,横幅上赫然写着:“杀人犯李鹏!”后迅速被捕,判刑八年。出狱后不久,又遭劳教,如今再判刑十二年,这一生活得如同地狱。

万平先生生活十分节俭,和杨天水先生一样,又以在牢里骨头硬而闻名遐尔,因此常年面呈菜色,孱弱单薄。再次坐牢,一定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是以他刚被捕时,曾有朋友专程赶到重庆,试图为他奔走。官方给万平先生指定了一个律师,那律师放话:“我和法院、检察院关系都很不错,我来出面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你们最好不要涉入,以免把事弄砸。”朋友闻言,觉得自己出面希望也十分渺茫,为了万平先生能有一个相对好一点的结果,放弃了原先的念头,应允不再涉入。谁料正中奸计,未久,许万平先生被判十二年。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信夫!徒呼奈何。

过去的丙戌年,又有成批中国最优秀的儿子进了专制者的监狱,再加上往年的入狱者,实在无法一一列举他们的名字,也许历史会记住他们,也许他们会被忘记。如今传统的春节又来了,这意味着又是一个春天,在我外婆家的堂屋里,燕子已经开始衔泥筑巢。对萧萧暮雨撒江天,匆匆春去春又归。三十多年过去,有时我们偶尔想起:春天走了。或者偶尔发现:春天又来了。这个雪莱愿意用西风去换取的季节,仿佛从来没有在我们心灵中存在过。已经到来的丁亥年必定还是充斥着抓捕和迫害的一年,但是我们还没有死去,“仅仅活着,这就不错了”。(廖亦武语)也许要等到这片土地上的铅华和铅毒全部洗尽,才会有灰烬中的涅盘。

祝李元龙先生、许万平先生、杨天水先生、郭起真先生、陈光诚先生、杨茂东先生、张建红先生、陈庆树先生、池建伟先生、严正学先生以及在过去一年中所有入狱的良心犯们新春平安!

首发人与人权

樊百华:滥用农药化肥谁之罪

 

农药化肥中毒事件层出不穷

农药化肥的过量使用造成农药化肥残余超量,首先危害的是人们的生命健康。2003年10月28日南昌市红谷滩新区鹿王景名居建筑工地,63名民工在吃过晚饭后陆陆续续出现不同程度的头晕、乏力、腹痛、呕吐等急性中毒症状。次日凌晨,闻讯赶来的120急救人员分车分批将残余有机磷过量蔬菜中毒的民工送往医院进行紧急抢救。2006年5月18日,广东郁南县都城镇发生了16名居民因食用含有残留有机磷农药的潺菜中毒事件。类似的事件也在陕西等多省市发生过。

有机磷和有机氯等农药在农业生产中大量使用,可以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还会通过皮肤和粘膜进入体内。妇女受到伤害后,可致不孕、自然流产、早产、胎儿发育不良、产儿体重太轻、婴儿的神经和脑部发展损伤,甚至会致癌、致胎儿畸形或死胎。国际权威机构指出:农药急性中毒往往容易造成死亡,其症状有头痛、恶心、多汗、呼吸困难、肌肉痉挛、神志不清,如不及时抢救便会危及生命。慢性中毒可触发多种慢性疾病,包括癌症、生殖和神经疾病,以及干扰内分泌系统等。

农药化肥的过量使用直接危害人体健康以外,便是对生态的破坏,对土壤、河流的污染,甚至带来生态环境的恶性循环(农作物益虫大量灭绝的同时害虫的抗药性增强)。

从经济效益看,不但农产品而且相关的轻工产品出口已经受到越来越严格的限制、越来越严重的损伤,而且国内相关市场也随着人们健康意识的提高显出后果了。假如政府的监管、检测手段继续落后于市场健康发展的需要,国际贸易中已经出现的政治性磨擦,可以预期在国内市场也会逐渐出现。

香港《文汇报》2006年6月13日报道:内地毒菜危机日趋炽烈,危及供港蔬菜安全。目前内地每天约有1,000吨左右的蔬菜供港。香港绿色和平机构(“绿色和平”于1997年在香港设立办事处,随后更在北京和广州设有联络处)称:检测显示,华南地区广泛使用“非法农药”(指假冒伪劣农药)的情况“仍然严重”。该组织发言人引述香港蔬菜同业会会长杨碧山的话说:“内地质检部门就注册供港菜场有严格监管。但香港政府相关部门把关宽松,纵容不法商人以夹带、走私、假证及买证等方法,将来源不明的问题蔬菜偷运入港,问题蔬菜很容易避过政府监管措施,轻易流入市面。”内地监管如何,可以从香港舆论激烈反应后宣布的防范措施看出来,例如:“落实‘一把手’责任追究制,对工作中玩忽失职人员给予严厉处罚。要求层层抓落实,将供港澳蔬菜检验检疫的各环节落实到人,具体责任到人;要严把出证关,对所出具的单证务必严格审核,做到货、证、量、品种等相符,不得乱出证、多出证、出假证甚至买卖单证。”香港绿色和平还表示,“广东蔬菜非法流入香港情况,需粤港两地政府连手部署打击,此番粤方针对注册外菜场管理是一个监控进步。”

最大的进步当然是下文要说到的出口质检。但国内市场的质检就是另一回事了。有时人们祇是从别处才获知一二真相。例如2006年6月12日“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昨日公布的调查结果显示,广州三大超市—百佳、家乐福及万佳超过八成半的蔬菜含有残留农药,二成半的蔬菜残留非法农药。该组织宣称,随机调查结果如此惊人,说明内地蔬果农药残留形势十分严峻。”“绿色和平从2005年11月到2006年4月,多次在广州三大超市的8家分店抽取了85个蔬菜和水果的样本,送到位于德国汉堡的实验室进行农药残留检测。结果显示,有14%样本农药残留超出国家标准,25%的样本更是检出国家禁用农药。其中万佳的砂糖桔样本检出了8种残留农药,包括3种禁用农药,剧毒农药甲基对硫磷的残留量甚至超过国家标准40倍;万佳及百佳的白菜农药残余问题普遍突出;家乐福的西红柿11个样本内有8个检测出禁用农药‘林丹’残留。”

施用农药和化肥泛滥

有专家指出:大陆的农药使用相当泛滥,一年会用掉数十亿公斤。依大陆目前农产品农药检测不合格率约10-15%计算,平均每人每年约吃进去260克农药。目前大多数农民都处于不当用药的状态中,因此我们每天食用的稻米、蔬菜、水果都有可能含过量的农药。

中国科学院农研中心首席专家黄季煜最近指出:中国目前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化学肥料和农药使用国。过去30年间,中国农业的氮肥使用量增加了45倍,而同期世界使用量仅增加了7倍。平均来说,中国每公顷耕地氮肥的使用量是世界的3倍。自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为保护农作物免受病虫害的危害,农民大量地施用了农药,现在中国已经超过日本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农药施用国。许多在其它国家已经不再使用的农药在中国仍然被广泛地施用,其中化肥过量使用与农药残余问题已经成为中国目前最受关注的环境问题之一。黄季煜表示:许多研究表明,过量施用农药和化肥的部分原因是由于农业技术推广部门没有有效地为农民提供信息和支持,尤其是投入水平和养分平衡等问题。无论从生物学还是从经济学的视角看,目前中国化肥和农药的投入量都是过高的,水稻生产中,氮肥过量施用达30%以上。而且对氮肥的过度施用仍有加剧趋势。施用的氮肥中,有一半挥发到了空气中。农药的过度施用产生的问题就更加严重了。例如,农药的过量施用在水稻生产中达40%,在棉花生产中超过了50%。目前中国综合防治病虫害技术难以得到推广,农业生产的农药使用仍然在提高。在世界上,除了东南亚国家外,大多数国家都在降低农药施用量。此外,农药对农药的施用者,尤其是妇女,带来的中毒等健康危害也令人担忧。(《科学决策》2004年第10期王佐文)

暑假后,有来自山东的大学生告诉我,他们那儿的果农也不太敢吃自己种的水果了,原因是使用农药太多。我问现在的虫子比以前多了吗?他说不清楚。

据新华社2005年7月7日报道,毒蔬菜、毒水果害苦消费者,每年毒倒十万人——来自有关部门的消息说,每年我国消费者因食物残留农药和化学添加剂中毒的人数超过10万人。专家指出,果蔬残留农药有机磷会引起神经功能紊乱,重者会中毒死亡。果蔬食品的重金属、亚硝酸盐污染属于慢性积累中毒,是导致癌症、精神分裂症、软骨病等多种疑难怪病的因素之一。“约1/3的人类癌症是吃出来的。”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营养与食品安全所的陈君石教授这样告诫世人。

不仅大米等主粮,也不仅蔬菜、水果,而且茶业、中草药等等也都出现了令人震惊的农药残留过量的问题。据报道,台湾朝野官民正下大决心解决茶业农药残留问题,因为不这样,据说10年以后国际市场上将再也看不到台湾的茶叶。

面对毒大米、毒蔬菜、毒水果、毒茶业、毒中药……怎么办呢?首先是地方政府要解决一个利益驱动问题。很多地方财政困难,不是想办法压缩吃皇粮的队伍,而是千方百计实行刮民政策。在免除农业税的局面下,大力从农药化肥等农资销售中抽取财政收入,便成为“黄宗羲定律”的一个新的发端。

笔者近前国庆节回故乡看望老母亲,与乡亲闲谈获知:很多农户已经不敢吃自己生产的大米了。不敢吃不等于不能吃,但农民缺少检测手段,不知道农药残留是否超量,出于谨慎,就不敢吃了。近30年来的常规是,自己生产的粮食本来都是要留足自用量后才将剩余的出售,现在很多人家是一粒也不留全部出卖。我问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农药呢?回答说是市里农技部门隔三插五弄出一份《农情简报》,不是说已经有什么虫害,就是说即将发生什么虫害,看了简报,总有相信的按照简报指导、介绍的农药品牌(不乏假冒伪劣)急匆匆购回农药,接着就是一哄而上,一家家忙着购农药打药水。有不相信市里简报的种田能手告诉我:“那是农情简报,那是农资广告。我还不能跟农民说实话,告诉他们简报上说的怎么怎么不对、不符合事实,一是人家不一定信你的,说市上不比你知道得多么?二是让地方上的领导知道了,领导不高兴,说你与市里过不去,说你破坏农业生产;三是众多卖农药化肥的个体户都是领导的亲戚,或者以前的领导、技术员什么的,你说了真话妨碍了他们的生意不把你嫉恨死。我怕夜里头有人来砸你的门窗,甚至遇到更可怕的事情。”是啊,这当然是明白人说的实实在在的明白话。于是祇有找到门上来请教的乡邻才能得到种田能手的劝告,但明白人总要关照一句:“我说的不一定对,你也不要跟其他人散布我的话了,你祇要记在心里,看我怎么做,如果我骗你我总不至于自己害自己吧。”

种田能手告诉我,他一般一茬水稻最多打四遍农药,而相信《农情简报》和领导吆喝的多数农户,一般都要打十遍农药。“我的水稻不但产量高,而且我自己完全可以大胆放心地食用。”他开玩笑说,我需要的话他可以直供、专供给我。

获知这些情况,我实在轻松不起来。很显然,如果农民不敢吃自种的粮食了,谁知道将发生什么!真的如茅于轼先生说的那样,彻底放开,世界上的便宜粮食吃不完?那么,中国的耕地都干什么?真是旷古未有过的荒诞,恐怕想像力最丰富的文学家也未必想得出这种局面吧。我不禁私心里祈祷:种田能手的独立、明智,一定会悄悄地、迅速地改变故乡农民的行为。

我的长江边故乡的小河如蛛网般稠密,但大都成了污臭肮脏的废河,那样的河水已经不能用来灌溉水稻!有的养殖户是靠了房前屋后挖出来的人工水塘养鱼养螃蟹的。除了难得一见的养殖户们艰难守护的河塘,其他河沟几乎看不到一条鱼、一只虾了。种田能手告诉我,响应中央建设新农村的号召,他已经多次向市镇写信,请抓紧治理污臭肮脏的河流。我问:这么大量的有毒污泥、垃圾往哪儿搁呢?种田能手说:这需要有专家来论证统筹考虑才行。

扭曲的利益驱动机制是问题的根源

毒污泥、毒垃圾的一个重大致因就是过量使用农药、化肥。华南理工大学应用环境科学专业的梁镰銮教授指出,来自农村面源污染已成为水污染的重中之重,广东省很多地方过量使用农用化学品,每年流入珠江的化肥农药等污染物已达248万吨,严重影响饮水安全。珠江的情况其实在全国很多农业区的江河湖泊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这至少直接影响到中国的淡水资源及其水产品。

看起来,欲求“改天换地出新人”,必先改造利益机制。地方政府扭曲的利益驱动机制当然不是很容易能够解决的,可以说涉及到秦辉教授说的三农问题的实质,也就是农民问题的实质:“中国问题”。我故乡的种田能手们如何发挥得了作用?需要有他们能够活跃于其中的真正独立的农会;需要市县级(假如乡镇级政权真正转型为派出机构)选举的真正推行,不这样不可能消减臃肿的机构……这里不细谈。

其次是必须有国内市场的强有力的监管。众所周知,由于进口国的强大压力,中国的出口商品检测大大进步了。有专家指出:中国的海关质检好像是外商的派出机构一样,检测自己出口商品的能力日新月异。这是被洋人逼出来的进步。洋人的逼迫当然祇有老老实实顺应,不敢有丝毫怠慢。想想吧,日本欧美澳加等等,动不动对中国农产品实行百余项指标检测,中国出口检测机构都得事先把好关——尽管出口检测的产品数、指标项、质量级,都远远超过进口商品的检测(常常出现各种洋垃圾逍遥登陆的荒唐事),但加强出口检测当然有利于减少中国商业的损失。对洋人的尊重导致海关检测水平自然而然地与国际先进水平接轨了。如果对老百姓也有同样的尊重,那样的国内市场该多么文明!

据专家马宇、陆修心介绍,“我国在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议定书中,对质检有关工作与WTO原则要求的一致性做出了承诺,包括技术法规、标准、合格评定程序、国民待遇、透明度等各方面内容。”遗憾的是对内对外阴阳脸,百姓、洋人两重天。更为荒唐的是,连今日欧盟各国都有统一的商检标准,同一个中国内部却远没有统一:“同一种商品,在不同地区进行检验的时候,依据的标准以及合格评定程序就可能不一致,并将产生不同的合格评定结果,从而导致实际上的不平等待遇,也不利于高标准地维护公共利益。”在各地纷纷巴结外商的情况下,这将导致何种局面呢?

最为严重的当然是内部市场的质检工作形同虚设,可以概括为下列几种情形:一是管收费捞钱不管履行责任,例如质检监督部门敬贡完了便没事了;再如计量检测机构到处拉企业办各种质检合格证书,目的祇是让企业缴一笔钱。二是民不举官不究,从笔者所在地区传媒曝光的案例看,几乎除了一年几次声势远大于效果的运动式抽查外,都是受害百姓举报了官僚机构才来查处,大多又是查而不处。三是一般总要出了人命才会出于万一受到问责的担心而比较认真一些。如果国内市场也像出口检测那样严格,显然需要解决权力如何受到有效制约的问题。

当然,相关的具有真正独立性的NGO的发育壮大,毫无疑问也是及时有效地遏制“病毒入口”的基石之一。

解决农药化肥过量使用的问题,直接关乎是否以人为本,是否科学发展的问题。说得严重一点,甚至关乎种族、民族的生命质量,当然就关乎国家综合实力、社会综合品质了。

首发北京之春

焦国标:马英九:国民党的末代王孙

 

就个人魅力而言,台湾政坛民进党、国民党的几大豪杰,马英九堪称翘楚。去年7月访问台湾,所见之人,所读之书,虽对马英九解严前的行状多有微词,可笔者作为大陆人,对“六四不平反,统一不能谈”这样的马氏名言,仍然倍感贴心,倍感亲近。不久前马英九又指出,国民党与民进党固然很远,可总要比与北京的共产党要近,这也属于既讲普世价值,又爱台湾本土的仁者之辞、智者之语。

但是马英九的终极统一论,我不太理解。若是出于策略,只是说给北京听听,我觉得大可不必。马先生那么大个人物,何必看那么远的死人脸。若是出于个人观点,我觉得又太笨拙,不够思辨。终极统一实际上很玄虚,没什么内涵。要说终极,终极是死,终极是坟,终极是共产主义,终极是天堂,终极是地球毁灭,因而若论终极,还轮不到统一。

台湾和政治家的问题在哪里?在太拿北京当事儿。我劝你们以后说话、做事、提设想、绘蓝图的时候,就当北京不存在,要让主权之神完全附体。北京今天搞大跃进,明天搞“三个代表”,后天声称“社会主义100年不动摇”,他们何曾问过台湾的意见?所以台湾2,300万人,36,000平方公里,要干什么事,做什么决定,也不用向北扭头,向北张望。在国际社会,北京打压你们,主权被挤兑;可是在台湾本土,你们有完全的主权,为什么不使用?为什么还要东张西望,自我折扣自己的主权?

这实际涉及到人的精神自由的问题。圣雄甘地曾说:“能够获得自由的唯一基石是摆脱恐惧心理。”

马英九最近说,如果他上台执政,一切将恢复到去中国化之前的状态。这如果不是意气用事,就是抱残守缺。因为台湾近年的去中国化,更准确地说,或者更多的个案,实际是去国民党化。比如移两蒋的象,改变中正纪念堂的功能,能叫去中国化吗?如果这也叫去中国化,那么大陆就是去中国化最彻底的地方了,因为大陆一两座蒋的象也没有。

去党化是一种进步。大陆现在是欲去共产党化而不得,欲改变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纪念堂的功能而不得。如今台湾能去国民党化了,能改变中正纪念堂的功能了,当然是多多益善,是何乐而不为。

就在酝酿这篇文章的时候,于网上偶遇一个台湾年轻人,28岁,行销专员。我问他怎么看马英九,他说:“他的言行,很中国。所谓的很中国,就是有著标准的一套,就象模型一样,所言所行不会超出模型太多,很安全的一个人。但是对我来说,这样太保守了。”我问他08大选您最看好谁,他说看好马英九。“那到时候投票您支持谁?”

“支持苏贞昌VS.谢长廷,一定要这二人配。如果这二人分开配不同的人,我就可能会迟疑。”“也就是说,如果这两人一起,获得胜选的可能性比较大?”“机率会比较高,我猜。”

我继续问:“我在为美国之音写专栏,他们要我写一篇关于马英九处境的文章。如果这文章你来写,你怎么写?”

他这样回答:“我将写,马英九的个人魅力总是远超过所作所为。民众总是关注他的魅力,但是很少真正看到他做了些什么,或者,没做什么。”“您的意思是说,他实际上并没有做多少工作,对吗?”

“我认为是这样。他是外表魅力优于实际作为的人。我不知道古今中外有哪些领袖是‘个人魅力,个人作为’的。”

这是很随机的一个问答,放在这里供蓝、绿人士参考。

我谈谈我自己关于台湾08大选的心愿。从个人倾向性上,我希望马英九当选。但从政治道义上,马英九是国民党的末代王孙,他身上有国民党的原罪。国民党不应该失去执政权之后这么短时间里又获得执政权,这太便宜它了。当然,如果一半以上的台湾人票投马英九,等08年马先生登大宝时,我将随喜不贷。

(2007-02-28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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