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国坝”庆典

号称“国坝”的三峡大坝五月二十日浇注完毕。工程当局本准备花人民币一百万大热闹一番,光境外媒体就请了五十六家,国家领导人当然更不在话下。想当初,开工、截流都有顶级头面人物到场,这回若能莅临,更是意义重大——“大话已然说尽,破绽尚未全露”的三峡工程,正等党和政府的“雨露”:中央财政拨款、政策倾斜、特别上网电价……以及“坚决堵住敌对势力和自由派分子的攻击诋毁”等。

有趣的是,这一用意良苦的安排,在兴头上被浇了一盆凉水。庆典还是如期举行,规模与热度却大缩水:仅在坝顶举行了一个二十来分钟的仪式,参加者只有建设单位和专家代表。总公司领导发表了一个几分钟的讲话,最后放鞭炮、敲锣鼓收场。

干流地质脆弱

这可是把孙逸仙、毛泽东、邓小平和盘端出,并且不停地在CCTV黄金时段大事张扬的“国坝”呀!到目前,内幕未见披露,大家第一想到的,是现任总理(也即三峡工程当然的一把手)的节俭风格。但个人风格从来敌不过“政治意义”。三峡工程是否还是原来宣称的“站起来的中国人民的骄傲”?能否在大洪水、电力紧缺、航运不畅、沿江百姓渴望幸福生活的背景下承担关键的、不可替代作用?这套宣传鼓动词,在开工十四年、截流三年后,已恶果毕现。继续壮起胆子念词儿的,只剩下工程当局和职业喉舌了。在一条人口聚居、航运频繁、地质脆弱、多泥沙的大江干流造巨型大坝,全世界没人肯干,也没人敢干。胡总书记水电专业毕业,温总理地质工程师出身。他们的不出场,恐怕不仅仅为节省那一百万庆功费。

先说洪水。大坝打出的旗号是在中游段防一九五四年类型洪水。那次,据记载,六至八月上游宜昌来水有二千九百七十六亿立米,对照二百二十一点五亿立米的三峡防洪库容,究竟有多大效果?这就是为甚么一九九八年长江洪水后,当时的总理朱鎔基立即决定,哪怕搬迁三十万人口,也要重新开启荆江泄洪。

并非清洁能源

再说发电。三峡电因为要搬迁百多万人,还有几十万是远端搬迁,加上水库运作要顾及航运与防洪,成为全中国最贵的和效率最低的电。况且,以国际通行的评判标准,修建巨型水电站不能归入清洁能源。

眼下,因为双线五级船闸有限的过闸能力,已贡献了一个新词:“滚装翻坝”(即水—陆—水:过坝时,载重车下船,在岸边行驶,过坝后再装船),三峡已成为长江航运的瓶颈。更有甚者,客人要和货物一样,在船闸里捱三小时——当初允诺放在首位考虑的客用升船机,至今不见踪影。

移民安置好了么?他们有多幸福?这里不提主管人郭树言在○三年就已说的“三峡工程动工十年来,共发生贪污、挪用公款的案件五千二百三十四宗,涉及人员二千六百七十七人,涉资四百二十亿”,只看近年难於控制的移民“闹事”,以及庆典当天,当地居民举起的标语:“惩罚腐败官员”、“还给我们生存空间”,结果:警察赶来,标语被撕碎。只是不知道那些举标语的村民现在怎样了。

水质严重污染

至於作为饮用水源的水库水质;因蓄水浸泡而日益加剧的坍塌、泥石流、地裂;因泄水不畅而严重污染的支流……以及到今天也不敢正式回应的“坝址蓄水到一百七十五米时,作为峡谷型水库,六百公里外的重庆,水位到底是一百七十五米,还是一百七十五+四十二=二百一十七米”?

在这样的局势下大办庆典,是不是有点自讨没趣?

想在庆典上大张扬一番,更有话外音呢!浇注完毕,大坝完工,闲下来的三峡施工公司上哪儿找饭?当年三峡非上马不可,葛洲坝公司没活儿干了就是相当重要的原因。

他们要把手伸向哪条日夜奔流的大江呢——对此,我们无比痛惜却无力保护。

(编按:作者是中国资深新闻工作者,居北京,长期观察三峡工程。)

昂山素姬:致国际大赦两封信

┌────────────────────────────┐
│ 仅以此译文哀悼死于1988年8月8日缅甸民主运动的人们!同 │
│ 时哀悼在1989年“6.4”天安门事件中的中国死难者!   │
│                            │
│                    ──译者:井蛙 │
└────────────────────────────┘

一、1988年9月24日

9月1日,贵组织的何德先生告诉我这里的工作人员说,原先的国际大
赦在缅甸条件的许可下,应尽快地得到消息的请求,已改为第一条,
应充分允许国际大赦官员进入该国,第二条,国际大赦应得到所有新
的侵犯人权的消息。无疑你们已经知晓,这个国家近几个星期来所卷
入的骚动,以及在军政府掌管下所遭受的苦难使得我已不能与国际大
赦保持联系。

此时我正要表述的是,建议贵组织能用你们有效的作法,为缅甸的人
权事业服务。下周二世界各国外交部长将开始召开联合国大会。我与
正在为缅甸的民主、和平的恢复而斗争的同仁们相信,尽可能让更多
的外交部长在他们的演讲中表达他们对缅甸基本人权持续恶化的深重
关注,以及,特别谴责非法屠杀非暴力示威者的行为,学校的学生、
佛教徒已经遭到军队的大规模屠杀。我们请求您将这些问题带给那些
在议事日程第4条上发言的外交部长们,强烈要求他们关注这些事
情,强烈要求在他们的发言中对这些蔓延的情况做到实质性的涉及。
而我,今天将代表缅甸把这个问题带给那些大使们。我将迫切请求您
将此信转达给其他的与你们有联系的国际组织。比如国际法学家委员
会,他们也许能够影响此次大会的进程。

您对这件事情的援助将为您的组织赢来数百万缅甸民族的感激。

二、1988年10月16日

就缅甸持续发生侵犯人权事件的问题,我们向贵组织递交如下已由无
数目击者所证实的事实:

  10月15日,600多名男性,其中大多数是年轻学生们,正当他们
  坐在仰光的茶馆和小食店里的时候,遭到了军队的逮捕。街道
  上,公共汽车时常被设立的检查站截停,并且,那些无法提供自
  己作为公务员证明的年轻人都被军队卡车带走。此外,贫民区里
  有军队把守,甚至在宵禁时间里把人带走。

相信这些人都被送往了缅甸军队正在对付起义军的前线。近日来,那
些在仰光被捕的人,极有可能已被强行征为所谓的“政府军的挑
夫”。也有很多人相信,他们被迫走在军队的前面去引爆地雷。在政
府伤亡人员中,大多数人都是在这种地雷上出事的。缅甸军队缺乏地
雷侦察员。

大约五天前,我们收到的报告表明:在10月6日,有人看到在帕安
(Pa-Aa)镇,有500多人,大多数是十岁出头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被
捆绑在一起,并有军人看管。当镇上的人试图给他们送食物和水时,
遭到士兵的呵斥,叫他们不用费心喂“那些快死的人”。他们在冲突
中僵持了整个夜晚。

缅甸军队强行让年轻人充当“挑夫”的事情,近些年来已发生了好几
次,人们也有所耳闻,但发生在仰光的大街上,人们实际上还是第一
次看到。我们恳求您把这个消息带给所有关心缅甸人权受侵情况的人
们,引起他们的关注。

中共官员怎么都爱哭?

去年就曾听说总理温家宝流过好几回泪──面对各种灾难人民的生命
象草芥一样消失,他哭得很伤心;面对贪污腐败现象层出不穷,他哭
得很痛心。可是总理的眼泪流过以后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温总理的
眼泪而有所减少。而他自己呢,依然歌舞升平日理万机。可见温总理
的哭基本上是在做秀。

据说周恩来临死前也曾痛悔过,后悔跟错了人。这从最近报道的“邓
颖超为何非要公开自己的日记”的新闻即可看出。说的是周恩来死
后,邓颖超拿出一本日记,上面居然有很多对“红太阳”的非常深入
的探讨。因为牵涉机密事,直至邓颖超逝世后,她的日记一直由中央
政治局属下的机要局保管。2004年3月,中共对邓颖超日记作了启
封,邓颖超的日记里,记录了与周恩来在其病危期间的谈话,说他对
自己的一生进行了反思,反思自己在革命战争年代和建国后历次政治
事件中,作出了违心的抉择。在多次关系到党和国家命运的关键时
刻,背弃原则作出迁就,造成历史性灾难,感到沉痛。(见《大纪
元》等网)

对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过去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时,总觉得他是中国
最可敬的人,既仁慈,又智慧,他日理万机,为了国家大事他贡献了
自己的心血,比那“红太阳”可强多了。到后来事实真相披露后,我
才知道,在共产党中,周恩来的欺骗性最大。他的一生就是伪装的一
生,他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在老婆跟前也是伪装的,他的伪装蒙骗过
很多人,凡是把他当亲人的最后不但死的很惨,而且最后才知道都是
他批准的。比如,大饥荒周恩来大量出口粮食,饿死人民却大量囤积
黄金等,还有与他有暧昧关系的养女孙维世,就因为嫁给了中国青年
艺术剧院的名演员兼导演金山,周恩来拼命阻拦未果,不但没有去参
加她的婚礼,最后竟然逮捕了孙维世,将孙迫害致死。孙去世时赤身
裸体,脑袋上被钉了一根长钉。

由此可见,周恩来实在是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家
伙,在临终时竟然也知道了悔过:后悔给毛抬轿子,成全了毛的终身
领袖地位等等。周说:“我又一次做了唯心的政治上错误的抉择。”
(见《大纪元》等网)

几句话就这样轻轻地把一生的罪恶带过,还落了个“临终自责”的美
名。这是多么老谋深算啊。

无独有偶。我们敬爱的朱镕基总理据说也曾哭过。这位号称懂经济的
总理,大刀阔斧把国有资产以极低价格卖给私企老板,低价买断工
龄,强行把工人敢出工厂自找生路。他主政期间,鼎力提拔和重用一
批高官掌管国家金融命脉,但这些家伙无一例外的,全部是贪污腐败
违法犯罪分子:(1)前中国银行香港总裁,刘金宝,贪污受贿判死
缓;(2)前光大集团董事长朱小华,曾任中行上海分行行长,中国
人民银行副行长,国家外汇管理局局长,贪污受贿400万,有期15
年;(3)前建行行长王雪冰,曾任中行纽约分行总经理,中行行
长,建行行长,贪污受贿115万,有期12年;(4)前中国银行香港分
行第一副总经理梁小庭,受贿300万,无期徒刑;(5)前国家外汇管
理局局长李福祥,2000年5月北京跳楼,畏罪自杀。2005年末,在深
圳一次座谈会上,朱被问及为什么提拔和重用以上贪官时,朱竟痛哭
流啼,表示看错人了,深感后悔和遗憾。

一个堂堂的国家总理仅仅凭几声哭啼,几句所谓的实话就把罪责一笔
带过,反而落了个“坦荡”的美誉。试想,作为堂堂的大国总理,又
过知天命之年,社会阅历又极为丰富,不可能不会连一个人都识别不
出来的。再说,朱镕基的任期长达多年,这些人在位置上也不止一年
两年的,即使当时看不出来,也绝对不会在以后不会看不出来的。却
为什么没有被发现呢?反而等到朱下台后才被绳之以法?唯一的理由
只能是,朱在台上庇护的原因,使得这些家伙肆无忌惮。

朱镕基历来在老百姓心目中形象比较好,因为他似乎说的都是实话,
这和中共其他领导的假话、套话、官话形成鲜明的对比。朱的话斩钉
截铁,力度很大,他每次答记者问都是一场精彩的对话。但说得好,
不见得做得好。所谓的实话,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实话。一个外表真
诚的人,不见得就是真正真诚的人。一个痛哭流涕的人,也不见得真
心悔过,很可能白天哭过,晚上笑得肚子痛,尤其在中共的官场,更
是处处眼泪处处做秀,拿老百姓当瓜皮耍。

周恩来、朱镕基、温家宝是中共各个时期的总理,恰恰都曾痛哭过,
这绝对不是历史巧合。总理,总理,总理天下大事,这个角色定位也
使得总理必须会演戏。所以他们的哭,是职务需要,是欺骗人民的伎
俩,因为如果他们真心悔过,他们也就不会在任上干那些坏事了。中
国有句话叫做:“哭都来不及了”,坏事既然做过了,哭又有什么用
呢,早干什么去呢?当然,中共的高官就是高官,思维不会象我等老
百姓这样的愚蠢,哭,一方面可以多少减轻他们的一些罪恶感,另一
方面可以欺骗老百姓,获得政治利益和某种美誉。象周恩来临终时的
痛悔,邓颖超为什么要三番五次上书中央,还不是为了表白自己,把
责任都推给了毛泽东,获得权力利益的一杯羹吗?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词:“猫哭耗子假慈悲”,中国官员的哭其
实也是猫哭耗子,我们千万不要再上当了,到了那时候可真是“哭都
来不及了”。

民主:鲁迅的误读和胡适的纠偏

1987年,李泽厚先生曾发表《胡适 陈独秀 鲁迅》一文,文章纵论五四三位先驱,最后却这样总结:“陈、胡的思想和作品(包括思想的、政治的、文艺的和学术的),今天已基本过时而不需要重读了,但鲁迅却至今仍可以激动着人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1如此断言,理据何在?原来,李先生认为,“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只有他(鲁迅)才是真正深刻的”,而胡适呢,“胡适在政治上或政治思想上毫无可言(此句似不通,但原书如此,笔者著)。他的政治见解、主张和观念都极其浅薄(如所谓‘五鬼——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闹中华’之类)、无聊和渺小到可以不予理会。”这样的比较在今天看来实在令人吃惊。如果仅仅谈思想、尤其是政治思想,李先生的评价甚至可以打反。

“民主”作为现代政治思想无以绕过的一个命题,它在鲁迅那里,早期是一个被否定的概念,晚期则是一个被取代的概念。从早期到晚期,鲁迅都没弄懂民主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民主的批判。1907年,留学日本的鲁迅作《文化偏至论》,该文频频谈及民主。由于这时鲁迅深受章太炎的影响,因此,他对民主的谈论,不仅亦步亦趋于其师,而且和其师一样,不懂而论,所论愈多,离民主旨趣愈远,结果走向了反民主。在鲁迅看来,法兰西革命之后,“政治之权,主以百姓,平等自由之念,社会民主之思,弥漫于人心。流风至今,则凡社会政治经济上一切权利,义必悉公诸众人”,这样一种状况,鲁迅只是客观陈述,他的评价却是否定的。因为整个社会“以大归乎无差别”,从而导致“同是者是,独是者非,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2可以看出,这里,鲁迅对民主的理解是“以多数临天下”,而且还“暴独特者”。在另一个场合,鲁迅把这种“以多数临天下”的民主称为“众治”或“众数”,认为它“见异己者兴,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烈于暴君”。(同上)鲁迅甚至把这样的民主和专制作了对比:“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与兴国究何与焉”。(同上)言下之意,民主不过是与“独夫的专制”相对应的“众治的专制”。因此,他提出的兴国方略是:“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治不郅”。(同上)显然,这是彻底反民主的精英主义。另外,在文中其他地方,鲁迅按照他反民主的逻辑,也一反近代以来与民主相因应的立宪国会。面对这样一种中国从未有过的政治文明,鲁迅的发问是:“将以众治为文明,则西班牙波陀牙(即葡萄牙)二国,立宪且久,顾其国之情状又何如矣?”(同上)

鲁迅的反民主,在于他没读懂民主。所谓民主,绝非鲁迅“以多数临天下”的“众治”。不过,在鲁迅对民主的误读上,这个民主的确是不宽容的,它确有其“众以陵寡”和“暴独特者”的一面,比如,苏格拉底作为一个独特者就为“众数”所“暴”,鲁迅举的这个例子应该说没错。但,错的也依然是鲁迅。鲁迅充其量只了解古希腊广场意义上的“直接民主”,而对自己所不屑的以立宪代议形式出现的现代民主,则所知阙如。说起来,“民主”与“科学”是五四的两张旗,科学不论,民主问题,在鲁迅、陈独秀和胡适那里,居然是三人之间有两人不懂。鲁迅一辈子也没懂,陈独秀直到人生晚年,才彻底憬悟。这些启蒙者本是给人启蒙的,可是,民主之“蒙”,恰恰就在这些启蒙者身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岂不滑稽乎!这是五四启蒙运动的一个“内在的吊诡”,至今还没引起我们的注意。

那么,让我们就注意一下胡适吧,这是真正懂民主的一个。胡适一辈子都在谈民主,而且从各个角度谈。他谈民主很特出的一点,就是强调它的宽容。胡适说:“民主的真正意义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民主的生活方式,千言万语,归根只有一句话,就是承认人人各有其价值,人人都应该可以自由发展的生活方式。一切保障人权,保障自由的制度,根本上都只是承认个人的价值,根本都只是要使得那种承认个人价值的生活方式成为可能。换句话说,民主的生活方式根本上是一种个人主义的生活方式。”3在胡适这以“宽容”为表征的民主论中,是没有鲁迅“众以陵寡”那种情况的,甚至,胡适好像就是针对当年的鲁迅在发言:“民主的生活方式,在政治制度上的表现,好像是少数服从多数,其实他的最精彩的一点是多数不抹煞少数,不敢不尊重少数,更不敢压迫实数,毁灭少数”。少数如此,个人亦然。在现代代议民主下,鲁迅所举的苏格拉底的例子是不会出现的;因为,正如胡适道破:“尊重少数人的自由,尊重每个个人的自由,……才是民主的真意义”。这一真意义,胡适用一句中国古话作了精彩的表达:“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

以上两种民主,一为“胡民主”,一为“鲁民主”,孰为真民主?众寡关系上,民主是“众寡无慢”,还是“众以陵寡”,亦即,民主是宽容,还是不宽容,谁更懂民主?推而言,李泽厚上述就(政治)思想论胡鲁,两人比较,又到底谁深刻、谁浅薄?

真是不比不知道。

──《观察》首发 

巫一毛:生日无法快乐

生日无法快乐

 

巫一毛

 

            自从那年的生日,每年的生日我都无法快乐。

 

            记得那天是星期六,标准的加州天气,晴。早上起来,一家三口去半月湾野餐,庆祝我的生日。儿子刚满八个月。

 

            我和他爸爸在沙滩铺好毯子,摆了玩具,把儿子放上去玩。我坐下陪儿子,他爸爸去散步。看海鸥,听海浪,不一会,我的思绪就飞到了海那边。

 

            “不会出事吧?”我自言自语。那些天,下班接了儿子回家,晚饭都顾不上做,就忙着看新闻,整天提心吊胆。星期五的消息很不好,我和几个朋友通了电话,大家都觉得可能出事。

 

            “哎呀,快看你儿子在干什么?” 他爸爸的声音吓我一跳。我赶紧回头,却忍不住笑起来——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爬下毯子,坐在沙滩上。他的脸上全是沙子,粘满沙子的舌头伸得老长,两只小手还在抓着沙子往嘴巴里塞。

 

            没等到家,儿子就在车上睡着了。把他抱到小床上安顿好,我马上打开电视。最不愿发生的事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晃动。我跪在电视机前,痛哭失声。

 

            从那天到现在,儿子已经长成十七岁的小伙子,下星期就要高中毕业了。

 

那天是美国的六月三日,中国的六月四日,一九八九年。

           

二○○六年五月二十九日 加州家中

                       

──《观察》首发 Monday, May 29, 2006

 

张广天:二奶是和谐社会的中流砥柱

 为什么说二奶是和谐社会的中流砥柱?张广天是否又在奇谈怪论、吸引眼球?

  社会稳定靠什么?要靠减少贫富分化,要靠公平机制,要靠可操作的社会保障制度。你一边高楼大厦灯火通明,一边衣衫褴褛病死街头,怎么会有和谐?前几天,英国《金融时报》的记者采访我,谈中产阶级问题,说扩大了中产阶级,两头一尖,中间一胖,社会就和谐了。我想,这个构思,抒情的成分明显要大于实施的可能。中国有中产阶级吗?科学家们说,在年薪6-50万的,都可以归入此列。这么一想,在东部城市,恐怕还是有些数目的。我接着问记者,在洋人地盘上,中产阶级收入怎样?洋人中高收入的,月薪将近四万人民币,但要缴二万元税,即使按这样的高税收,看起来似乎还是比我们的中产拿得多。但人家一个简易打火机要卖10-20元,一趟公交车要25元,吃个汉堡差不多也要20-30元,也就是说,物价是我们的十倍。这么算来,高收入的洋人的二万元,实际也就是我们的二千元。你能想象一个月收入二千元的人,在北京属于中产吗?可是,为什么我们月收入二万的中产,下飞机在没停稳的时候就开行李箱?房价涨得比神州五号升天还快却要往里挤?而人家才二千元,却天天悠悠哉哉、不慌不忙?根子在人家有完善的社会保障,有良好的政府公信,有养老,有教育经费,有失业救济,反正只要你是合法公民便可以对未来现在无忧无虑。这样一算,好象我们还是没有中产阶级。我们的中产阶级拿收入去抵押未来,成了无产阶级;我们的无产阶级,拿性命去抵押基本生存,成了无命阶级。
  但我国人民实在太善良,太伟大光荣正确了,他们即使无产无命,也一定不造反,也一定不给党和国家增添麻烦。他们有条件要安定,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安定。比方,当人家二奶,就是稳定社会的大发明。为什么这么说?二奶哪是什么道德问题?二奶是经济问题。当了人家二奶,就是人家小老婆了,小老婆的爸爸妈妈难道不是丈人丈母?小老婆的兄弟姐妹难道不是舅子姨子?即便再加上小,毕竟也是小长辈和小家庭成员。那二奶家原本下岗失业、老来无养的问题不就变得有依有靠了吗?所以,我们也不必责怪那些有钱有权的人不纳税,他不给国家交,也得给二奶、三奶直至三十三奶交。而且,我们不论从政治上、经济上技术上还是道德上,都要感激包二奶的官员老板,他们不但以养小老婆的方式为社会做了贡献,而且还用血缘的纽带使这样的新生事物变得有可持续性,有情意绵绵的人文精神;另外,少去许多中间环节,还可以避免腐败。
  如今,包二奶那么普遍,我们的婚姻道德可以谴责女人是婊子,但我们的社会道德能谴责二奶的家庭和二奶的崽子是婊子他爹婊子养的吗?未来国家里忽然多了那么些三十三奶生养的孩子,给不给他们戴红领巾?算不算花园里的鲜艳花朵?
  从前农业社会时代,男人四十取妾,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是赞许的。为什么?你四十了,一般成家立业,在社会上是个成功人士了,你的地产收入已经可以担当一夫一妻制的家庭以外的国家义务了。当然,你那么辛苦地纳税,来支持国家王室,那国家王室也要给你可以保障自己安全以外的一些犒劳,这就是让你合理合情地在仁义道德中享受妻妾成群、美女如云。
  地主阶级的政府用这个手段把社会保障的成本降到了最低。有没有代价?有的。女人不干了。那怎么办?缠足啊,先从生理上废掉你的反抗能力;然后,文化洗脑,让你从心理上再接受妻妾文化的顺理成章。自然,全社会压迫失掉反抗能力的女人总比富人压迫穷人要来得风险更小。
  我们的老祖宗不可不谓聪明过头!
  现在好了,女人的脚和头都解放了。可是,我们为什么不想,现在的女人有了主人精神有了反抗能力,却还自觉自愿地去当人妾奴?难道我们今天比地主阶级政权更大智大勇了,连缠足和礼教的成本都省下了?如果不是今天的二奶失了血性,那我只能认为今天的二奶是戴三个表的模范,她们的忧国忧民精神简直超过了范大夫,她们情愿牺牲青春和爱情,用削瘦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和谐社会的重任,为我们的社会保障事业顶了枪口炸了碉堡。
  我强烈建议,国家应该在这多事之秋给英雄的二奶颁发人民功勋奖章,而我们苟且偷安的草民也应该满怀感激之情才对啊!

余世存:非常道之十二

三峡总公司副总经理曹广晶说:三峡大坝按千年一遇洪水设计,万年一遇洪水加10%的余度进行校核,……应该说大坝本身的安全是非常可靠的,如果说想通过常规武器一下使大坝溃决,洪水滔天而下,淹没下游,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除非爆发核战争。即使爆发核战争,也有事前的防范措施。“大坝有11万立方米/每秒的巨大的泄洪能力,……正常运用状态下,在 145米的水位以上,三峡大坝库容大约是220亿立方米,四五天时间就可以全部泄完,如果加大泄洪量,这个时间还会缩短。这种情况下,即便大坝瞬间被毁,也不会造成大的影响。”

 

514,首届贫困地区可持续发展战略论坛宣称:“按照683元的中国标准,到2005年中国农村没有解决温饱的贫困人口有2365万人。但若按人均1天消费1美元的联合最低标准,中国贫困人口的总数将不少于2亿,仅次于印度位列世界第二。”

 

2006426,李友灿在衡水被执行死刑。自20018月到20034月期间,李友灿日均受贿7万多元,月均收受210万元,在短短20个月里疯狂受贿达4744万余元,相当一个中等县全年的财政收入。这个“农家娃”奋斗成为“天下第一贪”。他的名言:“你让我弄两提包白纸我不知道怎么弄,让我弄两提包钱那容易!”“我也正当地挣过很多小钱,但最方便的还是用权力去挣大钱。”

 

北大才子蔡恒平又名王怜花,以《古金兵器谱》著称于世。他对江湖情有独钟,他说,江湖是说汉语的,因为别的语言无法翻译“义气”和“江湖”,它是汉语文化独有的精神。王怜花认为:“江湖是没法改变的,太多力量在里面起作用,你只能改变自己。”他在金庸和古龙的小说里找到三条道路,最高者为无名老僧,“无名的武功最高,但是扫地是他的工作,……这种处世态度只有内心特别强大的人才能做得到。”

 

张五常认为,假货是正牌货最好的免费广告,不必禁止:“不要凡假必禁,要等名牌的主事人要求禁止才禁。从逻辑上说,假货与真货可以两全其美,皆大欢喜——制造假货的人有点收入,名牌则因为有假货的引导,而增加了真货的销售量。”

 

518,中农工建四大国有银行正式对外贴出公告,61日起银行卡跨行查询每笔收费3毛。跨行交易费、年费、帐户管理费、挂失费、小额帐户费、零钞清点费……,统计显示,从20036月至今,银行收费就增加了20多项,直到今天的跨行查询费。这些收费的起初,无一例外遭到大家的强烈抗议;这些收费的最终结果,都是在抗议中生效。有人说:“任凭他妈的什么‘中国特色’和‘与国际接轨’成为盗抢时的不二法宝,凭借这两板斧在谋财害命行径当中一往无前……”

 

在西安某学院主楼有这样一个雕像:一女孩一手拿书,一手高举象征科学的地球。征名时得票最高的名字是:读书顶个球用!

 

最近,温家宝在他主持召开的国务院会议上表示,要根据目前大学的情况适当控制招生增长幅度,稳定招生规模。据统计,今年高校毕业生人数比去年增加了22%,而北京等20多个主要就业城市对毕业生的需求反而降低了22%。最初提议高校扩招的汤敏表示,扩招本身并没错。据说,中国大学入学率仅名列世界第78名,经济学家奥古斯都为此提醒过中国:“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周泽雄在谈自己读过的文学杰作时说:“脑子里有了这些杰作所提供的伟大标准,即使读中国当代最优秀作家的长篇小说,也难免生出观看国内甲B足球联赛的感想。”

邹洪复:你要把自己身上尘气去了

 若思想是天空是流云,则这身体就是大地了。它们如山水相依,如说和话,如思和想,如影随形,相互影响和呼应。

 而内心的纯净和超然常常被身体以外的人事误解或惊扰,这很正常,不必因此耽误行程和改变自己。

 一片冰心在玉壶。就潇洒自如,清澈如初,顺其自然吧。


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俗气的身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或俗气或不俗气的思想,敞开而善良,有责任而不去伤人,这是要紧的。

 剖析自己,反省自己,清醒自己,谴责自己,升华自己,严于律己,顺从真理和事实,造福周围,这是要紧的。


 不要看不惯,这样显得自己修养太浅。不要以为自己比别人好多少。干净的也有自己缺点,垃圾也有其优点。只不过干净的喜欢和干净的一起,垃圾们喜欢和垃圾凑堆罢了,世界因此而多彩。选择由天,择友由己,大浪淘沙,一切会渐渐明了。


 爱如阳光,因仁慈宽厚而博大和恒久,因洒脱自在而荡浩然之气和青春昂扬风姿,视冰风雪雨如不在,依然播洒。

 爱,叫天地间有光明的醒和清澈的坦荡。爱是一种亲切,一种包容和旷达,爱是一种自然和超然,而批评和谴责难道不是另一种关心和挚爱?所以,有爱必有憎,才能相克相生。


 只是有大爱者必有大憎,有小爱者有小憎,无爱者无憎罢了。好人有好人的爱,坏蛋有坏蛋的爱,而爱与憎因各人人生观价值观不同,视界不一,而常常模棱两可,这是俗人的爱憎呵!先贤粱启超那“天下皆吾敌而不改其度”的爱才是大爱,不俗之爱呵!



 所以,你喜欢一切飞翔的东西,凌空的东西,你喜欢有理想的燃烧和呼喊。因此而狂放和张扬,因此而桀骜不驯,因此而天然的憎恶庸俗,憎恶市侩。因此而喜欢天空胜于喜欢大地,喜欢思想胜于身体。


 你就是对一些人事看不惯!


 随自己年龄增长,为了一些所谓的修养和规矩,你发现自己身上尘气的堆积越来越重,束缚了创造的手脚,也缺少了自由自在的情怀,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
 从今天开始,你要把自己身上尘气去了,把现实丢掉,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进入一个天然的新境界,在人生海面上任意泛舟歌哭!

 你是自由的,你属于飞翔,我看见那真之门,那美之门,正在慢慢为你敞开。。。。。。

北村:我希望

         一年复始,又虚长一岁。随着时光流逝,人生的遗憾增多,心中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

 
 
            我希望我能住在乡下,周围是朴素的老农,他们心地善良,心里单纯,使我能时刻向他们学习。我住的房子不大,但足够表达天伦之乐。我的房子形态古朴,结构严谨,青砖石壁上挂着青苔,坚厚的木门转动时会发出声音。房子里面的每一样陈设都很简朴,但结实耐用,它们看上去已存在上百年了,记录着家族的兴衰。房子应该是总能住上几百年的,要足够容得下好几代的故事才好。

              我房子的周围基本上是一副农业景象。我希望大约有100亩的土地上种植了花卉,果树或者茶叶。它们不够整齐,但很茂盛,不需施化肥,也不需撒农药,一切靠土地自身调节。我在写作之余,参加生产劳动,就可以直接站在果树面前,看看果实尚未离开果树时的形象。

              我希望有一个爱人,不仅是妻子,她是我的爱人,愿意和我离开繁华都市,每日面对田野而不觉寂寞。我希望我爱人有一个人类最重要的优点:深明大义,然后有一颗温柔的心。我宁愿她比我更爱附近的农民,比关心我更关心一切需要帮助的人,这样,在我心灵软弱时她能够帮助我更热爱真理。然后,一切都是不重要了,即使她有病,甚至坐在轮椅上,脸色很苍白,这是造物主赐给我爱的机会,让我能在爱一个人中度过在地上的日子。我宁愿要一个苦难而有爱的家,而放弃一切荣华富贵。我会每天推着她在果树下散步,即使她的脸很苍白。

              我希望我的生活简朴而有规律,每天我们吃着同样的食物,这些食物没有受过污染,是大自然中循环的一部分,我们通过衣食住行和自然交流,并体验到感恩。因为一切都是被赐予的。

              我们不是奴隶,所以知足常乐。我们每天劳动,劳动也变成了美的一部分。只要欲望没有夺去平静的心情,做到这一点并不是很难。每天,我们必须写作,必须下田,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希望我的家人能永远在一起,无论他们人数众多,都能在一个家中生活,于是,老人将得到尊重,孩子将受到爱护,亲人将受到照顾,当一个人遇到悲伤时,另一个会轻轻抚摸他(她)的背,全家都会安慰这个人……我希望有好多朋友,无论多久没见面仍能一见如故。我希望我们彼此为邻。我希望当邻人不在家时,我们能照顾他的家人。我希望离开家乡时能有他们作伴同行。我们这些朋友最大的特点是当我们不幸无意伤害对方时,能互相赦免。

              我希望不少孤儿被这个村庄的人领养,然后谁也看不出他们并不是亲生父母。

              我希望这个村庄经常聚会,共同学习,追求真理。于是这个村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孩子成长,老人故去,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怀念,因为这是命定的生活,其中有命定的福为我们预备。

              我还希望能从头再活一遍,但造物主不答应,为的是叫我们谨慎自守,珍惜今天,永存盼望的心情活着。

谢泳:生活在别处

 1982年夏天,21岁的谢泳用了一个下午来阅读一本小册子,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地位》。

  “我记得他在书里非常明白地说明了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还用符号列了公式,这个记忆特别强烈。他说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什么不能替代的人。”多年之后,他回忆说。

  兴奋的年轻人以普列汉诺夫的论点为依据,结合自己的想法写了一篇反对个人崇拜的文章投给《人民日报》理论部。文章没有发表,回报这个年轻人的热情的是铅印退稿信。“我依然珍惜当时的热情和勇气。”谢泳回忆说,“我的青春在那一年提早结束了,不是说我以后成熟了,而是从此以后我更是什么都不相信,我只相信我自己。”

  这是谢泳去往他的精神世界、他的“别处”的开始。

  别处

  谢泳留着寸头,极黑的头发下一张国字脸,大号眼镜下眼神始终专注——他显得非常用心,这能够弥补一个人的天分不足。他对我们充满好奇,这同我最初对他的好奇心几乎不相上下。跟小他20岁左右的年轻人说话时,44岁的谢泳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提问。而当他说话时,这些年轻人却肆无忌惮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用一贯的宽容来表示支持,并且不吝赞许之词。他对周围的世界似乎不太了解,充满疑惑,他几乎都不看电影。

  但对于他的世界,他的“别处”,他异常熟悉。只要稍微谦逊一些,你就能够期望听到一篇宏论,“对于现代历史,我觉得年轻人应该树立一个基本观念,进行建国之前和建国之后的比较……”这些论述中夹杂着“胡适、储安平、傅斯年、冯友兰、张东荪、金岳霖、梁思成、王瑶、舒芜、钱钟书、罗隆基”等一连串他的世界中的人物。20世纪20-40年代是他学术研究的时间集中带,也是他精神生活之地,他的“别处”。

  他通过在旧书市场上淘到的发黄的书籍、杂志接触生活于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他迈进这扇门,在门里流连忘返,甚至有可能迷了路——有人说他“一叶障目”。而他和此时此刻的世界的联系,也许就是他所提到的《读书》、香港《二十一世纪》、《书屋》等杂志了,这是他寻求现实世界的同类方法,也是他谋求在现实世界中的地位的途径——他正是通过在杂志上发表论文而走上比较正规的学术研究道路。

  谢泳在精神上希望生活在过去。在表现自己知识分子一面时,他通过讲述自己世界里的事情来实现这一目的,比如在非典盛行时,他写阎锡山当年在山西是如何防疫治疫;反省当今大学制度,他的手段是谈论当年北大、清华如何治校,蔡元培、蒋梦麟、梅贻琦是何样的校长;呼唤知识分子公共关怀时,他沉浸在知识分子当年清议天下的豪情中。

  探寻

  并非所有人生下来就能生活在“别处”。“别处”是一种能够支持人存在于现世的乌托邦或桃花源,生活在“别处”的人,都存在着寻找适合自己生存的乌托邦或桃花源的过程,同时与现世达成某种妥协。对“别处”的需要,是由于每个人都需要至少部分地生活在真实中——物质的真实和精神的真实。当一个人开始回忆、梳理自己的探求之路时,则必须从现实出发。

  “记忆其实很不可靠,我们能够记忆的只是丰富生活中的点滴内容。中年就开始回忆,好像有预支生活的意味。胡适写《四十自述》,那是特例。他少年成名,有回忆的资本。而我们庸碌的生活中又有什么值得留给时代记忆的东西呢?”在他未发表的一篇自述文章的开头,他这样说。富有趣味的是,谢泳本人的研究也主张从日记入手,他认为日记要胜于回忆录,因为人的回忆往往带着修补过去的无意识行为。谢泳带着这样的自省开始他的回忆。

  1961年,谢泳出生。在他出生前后最引人瞩目的政治事件是:1956年,中国开始反右;1966年开始后来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之时他15岁,因此,这些社会运动对他的童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迹。比他年长少许的当代文艺批评家崔卫平对文革的记忆是,上山下乡运动把自己这些小孩们留在了一座空城之中,而红卫兵也只是大孩子们的事情,小萝卜头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而谢泳有着开始模糊而终于清晰的关于右派记忆。他的父亲作为一名稍有文化的药材公司小职员,被划分为右派。在谢泳7岁之时,父亲因车祸过世。即便如此,到了中学入团的时候,逝世几年的父亲的右派身份开始产生影响。“在这件事上,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影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谢泳说。这使他对出身论开始了激烈的批驳,同时萌生出当时社会流动中“劣币驱逐良币”的观念。最重要的是,他开始更清醒地认识现世生活,并走出探索“别处”的第一步。而在这个探索过程中,至少有两个人对谢泳产生了启蒙般的影响:台湾歌星邓丽君和俄国哲学家普列汉诺夫。

  1978年,读高中的谢泳拿到父亲的右派平反通知书。这时他正沉浸在邓丽君的歌声中。“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最想做的事,是到管理广播室的校工那里,我帮助他做一些体力活,然后求他在学校的播音室里,用一台老式的磁带录音机,为我放几首邓丽君的歌。这些事还不能让人知道,在那个时代,听邓丽君的歌是犯法的,那是典型的靡靡之音。一个中学生,沉迷于那样的歌声中,几乎不可救药……”

  邓丽君继革命歌曲之后,成为了时代的强音。而邓丽君本人在香港的影响力反而远不如在大陆那样大,能够达到老少咸宜、深入人心的地步。“上世纪70年代末,当内地的窗口开始打开,第一个走进来的就是邻家女孩邓丽君。当时,人们说不清楚为什么在百废待兴,人们似乎无暇顾及精神需求的时候,她的歌声眨眼间便传遍了大江南北”,一篇纪念邓丽君的专题文章这样说。邓丽君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符号,但她究竟为何成为这个符号,无人能给出信服的解答。即使是谢泳,也难以解释出自己为什么喜欢邓丽君,而且在很多年之后想起来仍然感觉强烈。

  文化大革命之后,大部分人都经历了一个重塑偶像的过程。这个过程大多通过事实警醒来完成。对于谢泳,这个过程则在1982年的那个夏天,通过普列汉诺夫实现了。

  研究

  1983年夏天,谢泳从山西榆次市晋中师专英语专业毕业。他没有服从分配。一年之后,校报需要一个编辑,他留校做了校报编辑。谢泳爱读杂书,根据山西省社科院研究员智效民先生的描述,“据说陕西省作家协会刊物《批评家》创刊后,做过一次读者调查,只有两个人自费订阅,谢泳是其中之一。谢泳何许人也,竟成了编辑部关注的一个问题。”

  在校报工作两年之后,谢泳的下一份工作正是《批评家》杂志的编辑。《批评家》杂志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高潮中出现的众多文学评论杂志之一。工作环境和谢泳自身对文字的喜爱,使他自己也开始文学研究。他最初的研究对象包含张爱玲和鲁迅。一段时间之后,他感觉这并不适合自己。在上世纪80年代末,谢泳的研究方向转为从知识分子角度研究报告文学,并在上世纪90年代初自己结集为一本《禁锢下的呐喊——1976至1989年的中国报告文学》的小册子。 “十多年前,我在一个朋友那里看了这本书,很过瘾,也有些震惊。在那‘一切向钱看’的年代,内地城市还有个年轻人在关注社会良知,思考知识分子的责任。”智效民回忆说。

  在这本自费印刷、印数仅为100本的小册子的后记里,谢泳记下了研究储安平和《观察》周刊的愿望。通往“别处”的门打开了。

  他为人称道的“一个人、一本杂志到一所大学”的简单明了的研究路线由此而始,“国内最早研究储安平的不是我。但我觉得,我比较早地找到了《观察》周刊和西南联大这两个对于研究现代知识分子来说算是概括性的群体。我注意到《观察》的撰稿人和抗战时期西南联大的教授群体有很大程度的重合。”

  “当时,人们都纷纷下海经商,他却经常从太原到北京图书馆查阅资料,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简单的面食。”智效民说。研究过程的艰辛,自然为外人难以想象。对谢本人来说,他在国内的主力学术杂志上没有发表过文章。他主要的发表途径是香港的《二十一世纪》,从1993年(那时《二十一世纪》刚刚起步)到2001年,他基本上每年都给《二十一世纪》写稿。“从给《二十一世纪》写稿开始,我觉得自己的研究开始接近于职业的学术研究。”他说。

  1998年,从内蒙古来到北京下海做书商的贺雄飞出版了一套名为“黑马文丛”的书,这套书的作者囊括了秦晖、朱学勤、徐友渔等名字,这套丛书中,也包括谢泳的文集《逝去的年代》。这套书在当年引起的冲击力和它的广泛传播,或许是谢泳今天被人称为“著名学者”的一个起点。

  这个过程,包含了找到“别处”,同时又触及现实的双重经历。

  现实

  现实和“别处”的不同是,“别处”只存在纸上的交流,而现实则存在着物质上真实的拜访。每次的拜访都经历着相似的程序。在一个十五平米左右的客厅中摆着一张黄颜色的木制方桌。桌子中间是一个银色铝壶,他往一次性纸杯中放入些许茶叶,然后用铝壶烧开水,把水注入这些杯子中。前来拜访的人们围桌而坐,高谈阔论。到吃饭的时间,大家就商量着找个饭馆。吃完饭,谢泳会一脸感激地对大家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来。”而这时会有人说:“应该我们谢谢你,请我们吃饭。”

  现在他的身份是中科院的一位访问学者,正式的身份是文学杂志《黄河》的副主编。但他更像一位社会活动家,忙着和朋友会面谈话。进展了好几年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史”的研究和写作计划,也在写了十几万字后暂停。在北京做访问学者期间,他频繁往来于太原和北京两地。而以后也会有新的地方邀请他作为访问学者逗留。

  当教师的妻子和15岁正在读初中的女儿留在了太原。经常性的外出让他感觉到对家庭的内疚。但谢泳的忠厚宽容却是出了名,他毫不吝啬把自己收集到的资料赠送给需要的人,凡是有事情找他帮忙,他很少会拒绝。他的朋友很多,这让他难以停息自己在外的运转。他自称很少同外界交流,获取信息的渠道是网络和书籍,但他身上表现出一种广交朋友的冲动,并把大量时间花在和人见面上。当然这也是他进行学术研究的一种途径,他和智效民、赵诚等几位朋友组成的“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研究中心”,成了山西人文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聚居点。

  “别处”对他吸引力最大的两位知识分子是储安平和胡适,两者提倡的自由主义成为他奉行的准则和看待问题的基本方法。但两者对于他却又那么遥远。他屡次提及自己的梦想是办一份像《观察》一样的杂志。他又总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能够拥有公共关怀的企业家身上,希望他们从理想出发而出资援助,这听上去有些乌托邦。“想做事情做不成,只好在家里写写书”,他说。但他数十年的知识分子研究却又没能呈现给读者一个自成一体的系统,数十年仍守着“一个人、一本杂志、一所学校”的链条。他试图在精神上生活在“别处”,但他却让身体穿行在现世,似乎因朋友而充满留恋。“别处”与现实在争夺着一位学者的时间和精力。他找到了可以让精神栖息的地方,而这带给他的名利又增加了现实争夺他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