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作为政治大片的美国大选

2008年美国大选尘埃落定,民主党候选人奥巴马入主白宫。

这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在民意调查中,奥巴马已经领先了很久,投票到来之前,众多媒体已经站在了奥巴马后面。奥巴马将会当选,几乎一直没有悬念。

远在大洋彼岸的我们,更多是通过报纸、电视和网络,了解美国大选的相关信息。奥巴马与麦凯恩的名字,在中国也不可谓陌生。人们未必知道他们的内外政策,但人们知道他们通过党内初选,再通过全国投票,竞逐美国总统的位置。

如同好莱坞生产了吸引全球的电影,美国选举也是美国制造的一部政治大片。每一次美国大选,都成为近一年间全球关注的焦点事件。有时,这部大片上演投票结果与民调结果的意外;有时,这部大片演出点票不分上下而由最高法院作结论的悬疑。这一次,非洲裔候选人当选,又吊足人们的胃口。

对于投票选举的美国人来说,这是他们决定国家事务的严肃时刻。对于旁观者,美国选举则是一部不断制造新的看点的剧目。这样的剧目,四年一次,周期性上演,角色在变换,主题恒定。

关注是极大的资源。现在人们已经知道,通过生产影片,吸引全世界的观众,好莱坞实际上成为美国文化影响力的最大推手,它通过不断地讲故事,让人将目光投向银幕时,潜移默化地接受了美国文化。即使是麦当劳、可口可乐、微软等产品,也附带地产生行销美国生活方式的影响。

美国大选作为一部政治大片,吸引全球无数目光。长达一年的选战,就是长达一年的观看。观看使美国成为谈论的中心,成为话题的主角,它使美国挂在人们的口边,使奥巴马这样的“美国梦”为人熟知。大选让美国被世界注视,没有任何一种“宣传活动”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考虑到这样的“国家宣传活动”每4年就有一回,人们以如此节奏来观看,也就是美国政治文化以如此节奏来担当大片主角,由此,选举本身已经成为美国增强其“软实力”的一种方式。

客观地说,美国大选成为世界关注的焦点,不仅有“大片”精彩的因素,也是因为美国在当代世界格局中的位置在起作用。但另一方面,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国的选举,有时甚至一些小国的选举,同样让世界高度关切,使相应国家在一段时间里成为焦点。也就是说,选举已经成为当代世界的当然形式。选举成为焦点,更多的选举成为更多的焦点,选举不只是选出了一个个人物,也扩大成为政治文明的当代形式。

眼球的争夺,就是人心的争夺。例如一部影片,当镜头反复对准一个人物时,这个人物变成了主角,观众由此而倾向于理解和接受这个主角的行为逻辑,“主角化”具有将人物“正面化”的效果。同样地,即使排除所有的价值判定,当选举更多地成为人们眼球的中心,选举也足以成为一种人心的归向。一个时代的世界政治文化,由此奠定,它制造了人心的倾向,并促发了世界的政治形态。

丁学良:奥巴马当选与毛泽东的预言

2008年11月4-5日,全世界都在欢呼美国大选第一次把黑人推上美国总统之位。其实,整整40年前,毛泽东已经部分地预言了美国黑人将会在政治上彻底翻身。回顾这一片段,令我们这样的中国人感慨万千。

1968年4月4日,美国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在田纳西州被种族主义者枪杀。金牧师一直鼓吹以和平的方式抗争和改变美国的种族歧视,曾经获得1964年的诺贝尔和平奖。枪杀这样一位善良的宗教人士,当然引发了全美国的抗议,其中许多地方不乏暴力行动。毛泽东立刻发表声明予以支持,该声明里(载人民日报1968年4月17日),就有对美国黑人政治上大翻身的热烈期望和预言:

“马丁·路德·金是一个非暴力主义者,但美帝国主义者并没有因此对他宽容,而是使用反革命的暴力,对他进行血腥的镇压。这一件事,深刻地教训了美国的广大黑人群众,激起了他们抗暴斗争的新风暴,席卷了美国一百几十个城市,是美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它显示了在两千多万美国黑人中,蕴藏着极其强大的革命力量。……

“美国的种族歧视,是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制度的产物。美国广大黑人同美国统治集团之间的矛盾,是阶级矛盾。只有推翻美国垄断资产阶级的反动统治,摧毁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制度,美国黑人才能够取得彻底解放。美国广大黑人同美国白人中的广大劳动人民,有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斗争目标。因此,美国黑人的斗争正在获得越来越多的美国白色人种中的劳动人民和进步人士的同情和支持。美国黑人斗争必将同美国工人运动相结合,最终结束美国垄断资产阶级的罪恶统治。…… 万恶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制度是随着奴役和贩卖黑人而兴盛起来的,它也必将随着黑色人种的彻底解放而告终”。

四十年后的今天,美国黑人作为一个种族,政治上是“彻底解放”了,在这一点上,毛泽东的预言实现了。不过,美国黑人政治上寻求彻底解放的途径,却没有遵循毛的预言。毛当年相信,金牧师这位非暴力主义民权领袖的被枪杀,一定会把美国民权运动推向暴力革命的道路;受歧视最深的黑人,一定会拿起枪杆子,跟他们的对头拼个你死我活。毛的声明里强烈地寄托着这样的期望和忠告。

毛作出如此的期望和忠告,也并不是毫无根据——想当年,他自己就是这么成功的。抗日战争刚一结束,他就教导他的同志们:“蒋介石他左手拿着刀,右手也拿着刀。我们就按照他的办法,也拿起刀来。 ……现在蒋介石已经在磨刀了,因此,我们也要磨刀”(《毛选》第四卷第1126页)。1968年的4月初,终身鼓吹非暴力抗争的金牧师已经倒在枪弹下了,美国黑人还要抱什么和平的幻想?只有以暴易暴,才能彻底解放!

令毛主义者遗憾的是,虽然当年也有几位有名的美国黑人对毛的声明非常重视,美国的民权运动并没有接受毛的期望和忠告。尽管美国社会私人手里(不包括军队和警察)有一亿多条枪支,尽管过去几十年间,美国也发生过多起与种族歧视相关的暴力冲突,但其民权运动的主流,却一直走着非暴力抗争的道路。这条道路能够走得通,首要的在于美国的基本体制为改变形形色色的不公正提供了常规的渠道。

依赖着美国的媒体多元、结社自由、司法独立、特别是政府公职的定期选举,美国黑人和其他种族的正义斗争,不断改进着黑人的经济、社会、政治待遇,不断改变着全社会对少数民族的态度,终于迎来了黑人政治上彻底解放的今天。

而毛主义者相信,改变这个世界里的民族、阶级不平等,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拿起刀来”,以暴易暴。他们坚决拒绝不杀人流血的社会改革的道路,统统斥之为“投降派”。而当他们当政之后,对以和平方式要求改进中国政治和社会不公平的诉求,绝大部分的时候,均以“专政”的铁拳对付。

记得1989年夏秋之交,在美国听一位东南亚资深政治家的讲话,他说:统治社会,全世界的基本方法只有两条,一条是靠“砍脑袋”(暴力压制),一条是靠“数脑袋”(计算选票)。中国人相信的是前一种,欧美人相信的是后一种。

当今的中国社会、经济、司法、政治等等领域里,累积了很多形态的不公正;力求改变这些不公正状态的人士,正在尝试着各种各样的途经。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进步到从下至上都依靠“数脑袋”的方法呢?

刘晓波:共和党对奥巴马当选的贡献

白宫新主人奥巴马和家人向大家招手致意

本次美国大选,不仅激发出美国人多年未见的参与热情,而且世界性的关注度也超过以往。

从正面说,美国是世界超强和自由国家领袖,美国总统不仅是美国的最高权力,也是国际事务中的最大权力,故而,美国大选总是引起世界性关注,甚至有人戏称:“美国人选的是世界总统”。

从反面讲,在金融危机与伊拉克泥潭的双重困境下,布什政府的国内支持与国际信誉双双降到最低点。华尔街危机波及世界,伊拉克困局牵动国际反恐的未来,两大困局注定了此次美国大选成为全球焦点,美国内外的主流舆论都在期待着美国的“改变”。

黑人奥巴马,既无深厚的政治背景,也无显赫的政绩,更没有行政经验,他的地方议会议员和国会议员的从政经历,与其他参选人的比起来,苍白得简直是不值一提。所以,在此次大选开始时,任何人也想不到他会成为货真价实的“黑马”。民主党内角逐党内提名的竞选时,没有人会想到崛起于草根阶层的黑人奥巴马能够战胜民主党大佬白人希拉里。奥巴马与麦凯恩的最后决选开始前,舆论也很担心种族意识对奥巴马选情的负面影响,但奥巴马却在党内提名和最后大选中连续击败了最有资历的对手,以近年来少见的绝对优势当选。

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奥巴马当选美国第44任总统,让我再次感到美国的自由制度及其文化的伟大。我最感兴趣的不是奥巴马是否有能力扭转危机,而是:首先,美国式民主具有有效的自我纠错机制,特别是在遭逢大危机的时刻,美国会主动进行自我调整和自我改善,四年一次的大选就是这种全民参与的自我调整。其次,在一个以白人为主体的国家中,种族问题几乎贯穿美国二百多年的历史,美国种族歧视一直是最受外界病垢的顽疾,也让美国式自由民主蒙受挥之不去的耻辱。而现在,这个祖籍肯尼亚的非洲裔美国人奥巴马成了白宫的新主人,向世界展示了二十一世纪的美国胸怀。

在奥巴马出生的1961年,美国还是个种族隔离的社会,由马丁•路德•金领导的民权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展开,并在1964年取得了伟大的胜利。这一年,美国国会通过的《民权法案》废除了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让黑人获得了与白人平等的法定权利。这一年,金博士荣获诺贝尔和平奖这一世界性的最高荣誉。但是,文化中的和心理上的种族意识仍然严重,现实中的种族歧视仍然大量存在。1968年4月4日金博士被一名种族分子枪杀,1992年爆发的“洛杉矶骚乱”,都是种族问题仍然严重的明证。

从美国二百多年的政治演进史上看,奥巴马能够成为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仅仅是一个漫长故事的结尾。自由制度的适宜土壤,黑人兄弟的自发争取,正直白人的仗义相助,共和与民主两党的共同推动,都为今天的黑人总统作出了贡献。当奥巴马入主白宫时,固然要感谢全力支持他的民主党,但从政治进步的角度讲,他更应该感谢他的对手共和党人。作为竞选对手,民主党的胜利固然是由于共和党的执政失败,但如果从首位美国黑人当选总统的角度看,共和党人就对奥巴马的当选作出了制度性贡献。

十九世纪上半期的约翰•布朗和他所领导的黑人起义,拉开了废奴运动和黑人解放的序幕。在美国黑人争取种族平等的漫长道路上,民主党人固然做出过巨大的贡献,1964年签署《民权法案》的约翰逊总统就是民主党人,民主党也一直致力于反对种族歧视,在左派占优势的美国校园文化中,种族平等甚至变成绝对的“政治正确”,以至于出现了矫枉过正的“反向歧视”。但共和党人在推动种族平等上的贡献堪称伟大。美国历史最伟大的总统之一林肯是共和党人,他在1862年签署了《解放宣言》,从法律上废除了奴隶制,接着是1868年《美国宪法》第14条修正案给予所有非洲裔美国黑人以公民权。美国由此迈出了解放黑人的第一步,也为日后的民权运动奠定了法律基础。甚至可以说,没有一百年前的《解放宣言》,也就不会有一百年后的《民权法案》。

众所周知,冷战后期的伟大美国总统是罗纳德•里根,正是里根在1986年1月签署法令,确定每年一月份的第三个星期一为“马丁•路德•金全国纪念日”,并规定这一天为全国法定假日,以纪念这位为种族平等而献身的伟人。对于美国来说,以个人纪念日为法定假日是最为崇高的荣誉,迄今为止享此殊荣者只有三位。一位是发现美洲新大陆的哥伦布,每年十月第二个星期一被确定为“哥伦布日”(Columbus Day), 一位是美国的开国总统乔治•华盛顿,每年二月第三个星期一被确定为“总统日”(Presidents’ Day),第三位就是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了。

共和党人乔治•布什领导的政府,尽管目前陷于内外困境,但布什总统为黑人问鼎最高权力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在布什执政的八年里,开创了黑人参政的三个第一:首先是两任国务卿全是黑人,乃美国历史上史无前例。其次,第一任期,当布什任命鲍威尔为国务卿时,美国历史上的首位黑人国务卿诞生了。再次,第二任期,布什选择了赖斯出任国务卿,不仅还是黑人,而且是女性,由此诞生了美国第一位女性黑人国务卿。

连续两位黑人出任国务卿,极大地提升美国黑人的声望,激发了美国少数族裔的参政热情。在此次美国大选开始之前,鲍威尔或赖斯代表共和党参选的信息不时地见诸于媒体,也为黑人竞选总统做了充分的铺垫。

无论奥巴马能否真正改变美国的内政外交,当全世界的目光聚焦于白宫新主人之时,由四个黑色皮肤的人组成的美国第一家庭,对于展示美国本身的深刻变化和新的国际形象而言,是比任何竞选宣言都有力的标志。我在电视上看到,对奥巴马的当选,世界各国的反应都非常正面,就连奥巴马的祖籍肯尼亚都在庆祝。

就美国二百多年的建国历程而言,奥巴马的当选,与其说是“奥巴马奇迹”,不如说是“美国式奇迹”:再次让世界看到了作为“大熔炉”的伟大美国,感受到了不同于发财致富的“美国梦”的另一面:最伟大的“美国梦”,不在华尔街而在白宫;美国黑人的最大成功,不仅有世界上最伟大篮球明星迈克尔•乔丹,更有问鼎最高权力的奥巴马。

正如奥巴马在胜选致辞中所言:“如果还有人仍在怀疑美国是否是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国度的话,如果还有人仍在疑虑我们美国的缔造者的梦想是否还存在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话,如果还有人仍在质疑我们民主的力量的话,今晚你就可以得到答案。”

由此,我联想到友人王力雄提出的解决中国民族冲突的设想:趁着中共还能控制局面,趁着主张非暴力的中间路线的达赖喇嘛还健在,尽早开始中共高层和达赖喇嘛的直接对话,进行实质性的谈判,极可能达成双赢结果。以达赖喇嘛在藏人的崇高权威和国际上的杰出声誉,也由于越来越多的汉人皈依佛门,如果中共政权有足够的政治智慧,汉人有足够的心胸,那就把达赖喇嘛请回来担任国家主席,汉藏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首先,以达赖喇嘛在西藏的神圣地位和一言九鼎的
崇高权威,他完全能够说服藏人接受留在中国之内的自治方案,使坚决主张独立的激进派边缘化。

其次,以达赖喇嘛在国际上的广泛威望,他可以成为改善中国国际形象的最佳使者,也完全能够为中国的民族和解争取到有力的国际支持。

第三,和平解决西藏问题,可以为解决台湾问题以及其它民族问题提供示范,免除将来极有可能出现的由于民族矛盾的激化而爆发大规模分裂运动的危险。

第四,达赖喇嘛构想的高度自治的西藏,将是一个政教分离的民主西藏,这种民主试验已经在流亡政府的辖区内进行多年。在达赖喇嘛的有生之年,以他的智慧和威望自上而下地进行民主试验的成功率极高,如同当年蒋经国在台湾所做的一样。这对于整个中国的政治转型将产生巨大的示范效应。中共开始与达赖喇嘛进行实质性谈判之日,也将是中国的政治改革真正启动之时。

2008年11月5日于北京家中

傅国涌:抗战前夕的渐进民主论

1936年冬天到1937年春天,日本全面侵略中国的危机日近一日,《大公报》后起之秀王芸生在上海写下六封给北方青年的公开信,风行一时,产生了很大影响。其中1937年5月18日写的《六寄北方青年》,首先谈的就是民主问题︰

“Democracy这个词,从希腊语源上,应该译作‘平民政治’,它的定义亦可以此四字尽之。这个名词及其运动,都发源于希腊,在历史的演变上却形成不同解释及方式。在大陆上是一种形态,在英国及美国又各有不同的解释。”

他继续引用威尔逊的话说︰“近代的德谟克拉西和罗马或希腊时代的德谟克拉西是具着极不相同的形态,而它们所根据的原则,更有天渊之别。近代的德谟克拉西的 理论是权利平等,而不问血族和种别。它以社会一般的福利作为法律的归趋与目的。它并且宣称,没有一个阶级,或少数的贵族,无论他们的人数如何众多,才具如 何干练,思想如何开明,能用足够的广大眼光,或能充分的屏除偏见,以认清一个民族整个的需要,或是为了大众的利益,而领导它的趋向的。凡是制造法律或执行 法律的人们的行为,在每一步骤中,必须被统治者的同意,加以审核与决定。”

威尔逊的解释不免太抽象了,我们要的民主究竟是哪种形态?他自问自答说,综合时贤的论点大都倾向于立宪的民选议会的代议制度,他也赞成这种制度,但他知道 实现的步骤不可能一蹴即就。胡适称民主政治是幼儿园的政治,但即便是幼稚生也要达到能走路、会提小书包的年龄。“民主思想及其运动,在我们中国的历史太短 浅了。我们还没有以民主思想为中心的公民教育,识字国民又那么少,土豪劣绅军阀官僚仍在支配包办着我们的国家社会,这都是实行民主政治先天的缺点。”所 以,他主张中国要实行民主政治,在步骤上却须逐渐的达到,也就是走一条渐进的民主之路。在当时,就是借助孙中山设计的国民大会这个形式来推进民主,给国家 树立民主政治的基础,而不是在体制外从头开始,另起炉灶。在1937年1月10写的《再寄北方青年》最后,他呼吁掌握政权的国民党确定召开国民大会的日 期,并且把以前的选举法再考虑得进步一些。“经过这个阶梯,我们的政治可以更民主化一些。在一个比较民主化的政治局面下,可望团结全国力量以担当建国的任 务了。”

有人批评他对民主的要求不彻底,他解释说,他在这里说的“更……一些”、“比较……的”都含有“逐渐”的意思。他认为逐渐推行民主政治,这是顾及实际的办 法,这个办法虽然不是马上实行多党的议会民主,但在时间观念上,和他的民主信仰并不矛盾。在1月19日写的《三寄北方青年》最后他又一次提到国民大会,“ 我虽不敢对国民大会预存多少幻想,但它确是和平递嬗走向民主政治的一条大路。” 在4月20日写下的《五寄北方青年》中,他说得更详细。当时已确定在当年11月12日召开国民大会,国民大会的组织法和代表选举法都已在研讨修正中——

“我们虽不敢幻想由这个大会中出现一个完善无缺的宪政,但这却是走向民主政治的一个阶梯。我们要把握住这个阶梯,不要放任使它变成一个四肢不灵意志不全的东西。

现在无论是谁,只要是中国国民,都有对修正中的国民大会组织法及代表选举法发表意见的权利。我以为要实现一个真正民主化的国民大会,除了在立法技术上注意之外,最根本的是观念问题。在观念上,应该根本洗刷掉包办的思想。这一点是应该由国民党来放大襟度的。”

他的这些主张社会影响很大,就连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凯丰都在延安的《解放》上作出响应,发表了一篇《我们所望于北方青年者》。然而,就是这样不彻底的民主要 求、“顾到实际的逐渐办法”也未能实现,国民大会安排固然是被抗日战争打断了,但执政的国民党不是没有责任的。延搁十年召开的国民大会因为共产党、民盟等 重要党派的拒绝参加而不可能成为推动民主化的一个阶梯。因为8年抗战,时势的变化,王芸生倡导的这条借助国民大会的渐进民主之路走不通了。

李剑虹:今夜,美国人民创造新的传奇——祝贺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

清晨醒来,打开电视,看CNN美国大选报道——不出所料,奥巴马毫无悬念地胜出。看着屏幕上一张张欢欣激动的笑脸,许多黑人激动得流下了热泪,更多的白人、亚裔……同样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屏幕外旁观者的我也不由为之感染,为美国大选”嘉年华”所象征的人类文明进步而欣喜。的确,胜利是属于全体美国人民的,今夜,美国人民再度创造了历史新的传奇。

回想起并不遥远的过去,仅仅一百五十年前,奴隶制的罪恶还在那片土地肆虐;而半个世纪前,马丁?路德?金和他的同伴还在为争取黑人平等的基本人权而奋斗。而今,马丁?路德?金当年的梦想成为现实——昔日奴隶的后代与奴隶主的后代正平等地生活在这一片自由的土地,携手合作建设他们共同的家园。没有占人口70%的白人的认同和支持,奥巴马就不可能以压倒多数获得胜选。一个第二代非洲移民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为美国总统,这一事实本身足以证明美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正如奥巴马在当选演说中所言”在美国一切皆有可能”(America is a place where all things are possible)。这证明了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人们跨越彼此的差异与偏见,相互容纳、相互理解,并进而建立信任与携手合作是可行的。今夜奥巴马的当选,不仅是美国民权运动的成就和社会进步的象征,也不仅是美国黑人、少数族裔的欢欣,它同时验证着平等、人权、自由与民主这些人类共同追求的文明价值,也是对世界上至今尚未能享有、还在孜孜以求平等、人权梦想的人们的鼓舞。美国的民主制度再度向世界证明了它的魅力和力量所在。

落选的麦凯恩极有风度地祝贺对手取得的”历史性胜利”(Historic Victory),要求支持他的选民在目前困难时期不要对美国失去信心,”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带领大家面对艰难的挑战……”这位越战老英雄无疑是个可爱的老头,我想他输给奥巴马的,一半可能是其年龄——正陷于经济危机麻烦的美国人民需要奥巴马的年轻、阳光的活力鼓劲打气,大部分年轻选民都支持奥巴马;另一半则是民主制度下政党轮替的自然规律,共和党已连续执政八年,且目前美国经济状况不佳,”风水轮流转,明年到我家”,正如奥巴马竞选宣言所言:美国人民需要”变化”(Change)。

奥巴马在当选演说中重申了美国的核心价值观:民主,自由,机会均等。他也向他的对手致意,赞扬麦凯恩对国家作出的巨大贡献和牺牲。当然仍有不少美国人对奥巴马抱持怀疑态度,有认为他从政经验不足,有对他竞选时承诺过头能否兑现,以及医保改革必将征收纳税人更高的赋税表示疑问,但民主制度的好处不仅仅在于人民有权利定期选择执政官员,更重要的还在于民主制度保证了”把政府关进笼子里”,保证人民有毫无拘束批评监督政府的权利而不必担心因此受到政府打压报复甚至动用法律的名义施以惩罚。没有任何天才的”英明领袖”或天然”先进”的政党掌握着解决世界面临复杂问题的唯一正确答案,政府官员是人而不是神,在履行公务过程中难免会犯错误,而这种错误势必影响到许多人的切身利益,因此需要公众的批评监督,需要有人把错误指出来,并允许自由地讨论如何改进政府的工作。解决问题、改变困境,需要各种思想的自由表达和不同观点的碰撞交流,才有可能从不同的思路中选择对公众最有利的实际操作方案。自由表达思想、挑战正统权威、批评政府和官员的权利,这是生活在自由国家与独裁统治下人民境遇的根本差别,它不仅有利于维护大多数公民的利益,也是文明发展进步的必要基础。美国的强大,并不在于其物质财富的多少,其根本正在于社会制度的先进,能够容忍各种不同声音的自由表达,为每一个人提供机会,最大程度地挖掘自身潜能,发挥创造力。

尽管由于语言能力所限,我无法听明白奥巴马与麦凯恩电视竞选辩论的全部,也不敢贸然置评他们各自的竞选政纲,但这些天来,我还是坐在电视机前,欣赏年轻、帅气的奥巴马与老当益壮的麦凯恩一场场针锋相对、角逐激烈的辩论,分享美国人民民主”狂欢”的盛宴。我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遥远国内的朋友:我由衷羡慕美国人民”享有合法颠覆政府的权利”!却在北欧的漫漫冬夜静夜沉思时,心事茫茫,叹神州陆沉,无处话凄凉——何时我和祖国的同胞也能享有这样用选票和平”颠覆”政府的权利,选举出自己心仪的领导人?何时我和我的同胞们,不再恐惧因为仅仅说出几句良心话而成为”煽动颠覆”的罪犯享受到”人民民主专政”的威力?美国人民创造着属于自己的传奇,地球的另一端古老的中国生活着的占世界总人口六分之一的我的同胞们期待着怎样的”变化”?

2008年11月5日于瑞典斯德哥尔摩

应克复:马克思主义:从“自由”到“专政”(上)

一、马克思主义的两次嬗变:问题的提出

近代以来,进步的思想家人才辈出,马克思是其中突出的代表。无论是他早期的“异化劳动”思想,或稍后的社会主义思想,都是他探索人类解放的思想结晶。马克思的理论在他在世之时没有看到明显的实践成果。整个20世纪,马克思主义成为东方国家共产党人革命与建设的行动指南,极大地改变了这些国家人民的生活方式。然而,人们终于发现,人们生活方式的变化不是实现着马克思主义的初衷——人的自由解放,而是远离着这一目标。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来,马克思主义发生着两次嬗变。第一次嬗变发生于马克思本人;第二次嬗变发生于马克思的后继者:如列宁、斯大林等人。

马克思主义的出发点是人的自由,是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解放。为了达到这一目标,马克思主张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彻底改造,重建一个崭新的社会。那就是:经过无产阶级暴力革命,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建立无产阶级专政,废除资本主义所有制,由国家掌握一切生产资料,进行计划生产,并统一分配生活资料。问题在于,马克思关于改造与重建社会的一整套理论设想是否能够达到他所设定的目标。

马克思的理论迎合了贫困的无产阶级,但有两个问题值得重视。第一,对资产阶级以及资本主义制度,在批判与否定的同时,缺乏客观、公正的评价。马克思撰写巨著《资本论》揭示了资本对劳动的剥削(此处暂不论建立于劳动价值之上的资本剥削论所存在的片面性),但是他没有看到资产阶级在当时仍是一个进步的阶级:它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是工业化大生产的主导者,是资本主义文明的创建者。因此,当马克思号召无产者剥夺资本、推翻资产阶级统治时,等于把脏水和婴儿一起泼掉了。消灭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对资产阶级固然是灭顶之灾,对社会、对无产者是否是福音呢?这在逻辑上是不难作出判断的。

第二,在消灭资本主义制度之后,马克思设想了未来社会的制度框架——无产阶级专政,公有制,计划经济,国家分配生活资料。这些制度安排都是马克思头脑中的主观设想,既不是来自实践经验,也未经实践的检验,空想性和种种缺陷在所难免。正是这种先验的、空想性的理论设想潜伏着背离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解放的崇高目标。这是马克思的理论与这一理论所要达到的目标之间的内在矛盾;这一矛盾只是在以后的实践中遭遇了种种挫折才逐渐被人们所认识。这种建立于先验、空想基础上的理论中的内在缺陷导致马克思主义的嬗变。

列宁、斯大林,包括毛泽东,他们的执政实践,使马克思主义发生了第二次嬗变。这次嬗变对马克思主义中不成熟的理论观点加以教条化、绝对化,并在实践中进一步提升,使之更加远离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解放的崇高目标,使承受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国家和人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比如,对“暴力革命”的崇拜,比如,“无产阶级专政”主体的缩小与客体的扩大,比如,对“阶级斗争”的滥用,比如,使计划经济成为包办经济和长官意志经济,使公有制经济成为国家所垄断的经济,从而导致社会政治与经济生活的集权与专制,公民个人权利横遭践踏。

二、马克思主义的嬗变之分析

下面,我们仅从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在人学、自由论与国家学说的比较中,说明马克思主义嬗变的情形。

1、两种人学论

人学即关于人性、人的本质以及与此相联系的人的权利的学说。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在人学上的基本区别,在于是否从阶级性去考察人的本质。

自由主义、或自由民主主义者,其人学的研究方法奉行价值中立原则,即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不厚此薄彼。不管富人、穷人,不管权贵、平民,都用同一尺度去研究它、对待它。费尔巴哈说,“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自由主义者人学研究的另一方法是着眼于个体的人。比如自由,那就看每一个体的人是否自由。如果每个人是奴隶,这个国家怎能称是自由国家呢?个人好比国家的细胞,如果人体中各种细胞都是健康的,人体也就健康。第三,自由主义者所关注的是人的共性,人的共同本质。这种共性、共同本质又分为几个方面。如生理与心理方面的本质,表现为人都有生存与性爱的欲望,所谓“食、色,性也”。还有社会方面的本质,要求自由、平等,反对奴役与压迫,反对国家或他人对个人权利的侵犯。第四,自由主义者主张每个人都应当享有同等的权利。比如,康德就认为:“1、社会中的每一个分子,作为人,都是自由的。2、社会中的每一个分子,作为臣民,同任何一个其他的分子,都是平等的。3、一个普通的政体中的每一个分子,作为公民,都是独立的。”他强调,这是一切国家制度基本的法则,在康德看来,“每个人理所当然应当成为自己的主人,这是他们天生的权利。”⑴ 由此可见,自由民主主义思想家的人学理念是近代民主的逻辑起点,是民主政宪的基石。

马克思不满足于对人的共同本质的空泛议论。他认为,现实的社会是一个阶级对立的社会,各阶级的人生活在不同的经济关系与政治关系之中,因此,应当关注不同社会关系中不同人的特殊本质。所以,马克思强调:“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⑵ 虽然马克思不否认“人的一般本性”,他说过,“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⑶ 他也说过,“人类的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⑷ 但在私有制和阶级压迫下,人的这种本质不可能得到实现,如同卢梭所说:“人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因此,马克思所关注的重点不是人的共性,“人的一般本性”,而是从社会关系总和中认识人的本质。他说,我们所见到的人,“不是处在某种幻想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状态的人,而是处于一定条件下进行的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发展过程中的人。”⑸ 王若水对马克思的人性论作了这样的评述:“马克思主义不承认抽象的永恒不变的人性,但承认具体的在历史中变化的人性。马克思对具体的、在历史中变化的人性的研究,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性论。”⑹

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两种人学论的意义在于:从一般的、共同的人性出发,每个人都有共同的人权诉求:自由、平等、生命、财产等。从人的社会性出发,不同的类,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诉求指向。对无产阶级来说,在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下,合理的人权诉求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样,便合乎逻辑地引出了革命的结论:只有首先改变现存不合理的社会关系,无产阶级才可能获得正当的人权;只有消灭阶级对立,一切人才可以享有自由与平等。

于是,在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概念中发生了一种裂变,即人的“一般本质”与人的“社会本质”的分裂,并彼此冲突,最终导致后者对前者的否定。

马克思人学理论中的这个分裂,是马克思过分强调人的“社会本质”,忽视人的“一般本质”的结果。不过,这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只是一个开端,还没有以“社会本质”完全取代“一般本质”。后人则以此为开端,只承认其“社会本质”而根本取缔了人的“一般本质”。譬如,毛泽东就此发论:“有没有人性这种东西?当然有的。但是只有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在阶级社会里就只有带阶级的人性,而没有什么超越阶级的人性。”⑺ 毛的此言等于说,人只有阶级性而无共同的人性这种东西。毛此言以后成为人们批判、否定人性的根据。在中国大陆,人们因此畏言人性,社会因此屠戮人性。人性论被打入冷宫,索性免谈而逐出人们的思维。根据人性所天赋的自由、民主、平等的权利,也遭之野蛮的践踏。这种思维禁锢中国人至少达半个世纪之久。直到上世纪80年代前期,在人性、人道主义的争论中,胡乔木仍以这一观点批判资产阶级人性论与人道主义。⑻ 当然,这样的时代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了。

毛泽东对人性的否定是马克思主义(在人学论上)第二次嬗变的一个典型例子,也从反面证明,人学理论对自由的生长至关重要。

2、两种自由论

这里所讨论的自由是公民个人自由,不是认识论中所讨论的自由与必然关系中的自由。

自由主义的自由论所阐述的是公民权利在国家制度下的实现状态。所以,第一,自由主义也是一种国家学说,或者说,是与国家制度相联系的学说,是在国家存在的前提下来考察人们的自由。第二,自由仅仅指公民的个人权利是否得到国家法律的保障而不受政府干预的权利。现代自由主义奠基人之一——贡斯当(1767——1830,他的思想在二战后才受到重视)对自由概念的表述是:“自由只是受法律约束、而不因某一个人或若干人的专断意志而受到某种方式的逮捕、拘禁、处死或虐待的权利。”这种权利包括每个人表述意见、选择职业、支配财产、迁徙、结社、信仰,以及每个人选择与影响政府的权利。⑼ 当代自由主义思想家以塞亚.柏林(1909——1998)对自由的定义仍守卫同样的边界:“自由是一个人能够在不受他人阻碍的情况下活动的空间。如果我被别人阻止去做我本来可以去做的事情,那么,在这个程度上,我是不自由的”⑽

马克思一生著作恢弘,其目的无不执着地探求人类的自由与解放。在《共产党宣言》中有一段马克思自由观的名言——“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段文字已被国内学界公认为马克思自由观的经典表述。我们且以这段文字并联系马克思的整体思想来试析马克思的自由观与西方自由主义的自由观的区别。

第一、现实的自由与未来的自由。马克思认为,在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每个人,特别是受剥削的无产阶级不可能获得自由,只有消灭“资产阶级旧社会”,只有阶级消灭、国家消亡、对抗消失之后,在“一个联合体”里,每个人才获得了自由的条件。可见马克思所说的自由,不是现实的、此岸世界的自由,而是未来的、彼岸世界的自由。因为在现实社会制度下不可能获得自由,你要争得自由,就得去革命,推翻现存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为美好的未来而奋斗。所以,马克思的自由观首先把人们引导到革命。自由民主主义则是向不自由或不完全自由的现实去争取自由,他立足于现实,去一点一滴地、一步一步地去争取自由,扩大自由。不能一味地寄希望于未来。不能认为革命成功了,大家就全自由了。自由不是一次性的批发,不可能一步到位,有一个逐步扩大和提升的过程。这种自由观(应当说是争取自由的方法)是切合实际的。马克思的自由观带有一种宗教色彩(尽管他是反宗教的)。因为宗教总是将人们的幸福呀,自由呀这些美好的憧憬都寄托于来世,天堂,天国;马克思则寄托于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为了进入天堂或来世的幸福,宗教要人们从善,积德,忍耐。马克思则号召人们以暴力摧毁旧世界,实现无产阶级专政。这是与一切宗教相区别的。

第二、国家的自由与无国家的自由。自由主义的自由始终是指国家存在条件下的自由。社会不能没有公共权力,有公共权力就会有国家;而行使公共权力的国家往往会超越权力边界侵犯公民的权利。自由主义所讨论的问题就是国家既要尽职,又不能滥用权力、侵犯公民的权利。所以,自由主义就是关于国家权力与公民权利关系的一种学说。马克思则认为国家是阶级压迫的机器,有国家就不可能有自由。只有阶级消灭,国家消亡,才能有自由。也就是说,自由在国家消亡之后才能普降人间。所以马克思提出了“联合体”的概念,以有别于国家。但“联合体”是什么样的组织机构?其功能和职责是什么?它同国家有什么区别?这一切马克思没有说。要说,也难免会有空想的成分。可是,人类社会总得有公共管理机构呀!不管你称它为什么:政府,国家,共同体,联合体,等等。只要有这个机构存在,就存在公共权力,就存在这个机构与它治理下的公民之间的关系。如果认为这种机构的存在也不能使公民获得自由因而也必须加以废除,那么,人类不是陷入了无政府状态的恐怖景象,或回到史前的蛮荒时代。马克思的自由观中存在这种令人困惑疑团,是他把国家概念狭隘地定位于阶级压迫的机器所致,也因此,使他的自由观给人以一种虚幻飘渺的感觉,远不如自由主义的自由那么现实与实在。

第三、个人的自由与集体(一切人)的自由。自由主义的自由仅指个人自由。如同贡斯当所一再强调的,“个人自由是真正的现代自由。”⑾ 它不顾及集体自由与国家自由。马克思的自由其内涵包括:1、个人的自由发展;2、个人的自由发展与集体(一切人)自由发展的关系。马克思说:“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从语义来看,可理解为个人自由是集体(一切人)自由的基础(条件),但也可以理解为个人自由是为了集体自由,个人自由是手段,集体自由是目的。因此,个人自由应当有利于集体自由,服从集体自由,亦可推理出,为了集体(一切人)的自由应当限制乃至放弃个人自由。结论是集体至上,国家至上。因为马克思限定了“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但在现实性中存在两种可能性:个人自由可能有利于一切人的自由;个人自由也可能不利于一切人的自由。这后一种情况是绝不允许的。但是,我们用什么尺度以及由谁来判断个人自由是有利还是不利于一切人的自由呢?当然,这样的问题只有在非民主的制度下才会向人们提出,在民主制度下个人自由只要不超越法律的边界,不需要别人说三道四,也不允许政府加以干预。还有,应当特别当心的,“一切人”是指什么呢?对于某一团体的成员来说是“集体”,对于每个公民来说是“国家”,而且只能是“国家”,因为人类进入大同世界还是遥远的梦想。因此,只有国家才有资格代表“一切人”,比如,国家领导人可以这样说:我代表中国政府,代表中国人民,……。于是,所谓个人自由应有利于“一切人”的自由实际上是:个人自由应有利于国家自由。

这样的结论同毛泽东所说的,“我们主张有领导的自由,主张集中指导下的民主”⑿ 是十分吻合的,而且更直率地表示国家意志应当凌驾于个人的自由权利之上。这里的“我们”、“领导”、“集中”,其含义大体相同,即都代表掌握权力的人。这里的国家意志就是领导意志,很难说是民主的集中。因为,自由与民主都是在领导人的“领导”与“指导”下进行的,自然只能产生出符合领导人意志的结果。半个多世纪以来,个人权利必须服从国家权力,已是中国的一条铁律,它同西方个人权利至上的价值观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是马克思主义(自由观)第二次嬗变的又一个典型的例子。

3、两种国家论

国家的理论对于自由太重要了。自由主义以人权价值为基石建树其国家学说。密尔就说过,“国家的价值,归根结底还在组成它的全体个人的价值。”⒀ 马克思主义则以阶级概念构建起国家理论。

关于国家的起源。自由主义认为,国家起源于人们之间的契约。人们为了结束无政府状态,使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冲突有一个公共机构加以公正的裁决,保障人们生命与财产的安全,因此将管理公共事务的权力让渡给了一些人,授予他们相应的职权,国家(政府)就产生了。在“契约说”之前,关于国家权力的合法性,大约有三种解释:1、君权神授说(或天授说);2、君权世袭说(或元老钦定说);3、暴力竞争说(成者王,败者寇)。这些都存在于前民主制时代。契约说的创立标志民主制的降临,民选政府的诞生。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马克思主义对国家的出现提出了另一种解释,认为国家是阶级斗争不可调和的产物,如恩格斯所言:“国家是从控制阶级对立的需要中产生的。”

关于国家的性质与功能。自由主义者把国家看成是管理全社会共同事务的公共权力机构,它代表管辖范围内的全体公民的共同利益,并有责任保障每个公民的权利不受外来势力、或社会中某些人以及政府权力的侵犯。如同爱因斯坦所言:“国家是为人而建立,而人不是为国家而生存。”(2005年德国政府把这一信条镌刻在德国政府的大楼上)马克思主义则认为,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如列宁所言,“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机器”。恩格斯甚至认为,“国家无非是一个阶级镇压另一个阶级的机器,这一点,即使在共和制下也丝毫不比君主制下差。”⒁

两种国家论,一种以人权概念为基石,一种以阶级概念为基石。一种以保障全体国民的人权为职责,一种以维护统治者的利益,对被统治者实行专政为职责。一种使世界上涌现一批民主国家,一种导致大小不等的“新型专政”国家的诞生。两种国家论其后果天地之别!

是否要对国家权力进行限制,制约,分立与制衡,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亦存在原则差别。洛克最早提出“限权政府”的思想。孟德斯鸠完成了“三权分立与互相制衡”的理论,成为美国立宪的框架,并为世界许多国家效仿。以后,杰斐逊等人又将对国家权力的制约扩展到社会领域,如利益集团,“反对党”,特别是大众媒体对国家权力的制约。这是对“以权力制约权力”的重要发展。这些原则的确立与实施,构建了防范权力运行中出轨的安全装置,使权力滥用与权力腐败的恶行无法抬头。与此相反,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的国家权力应当是统一的,不应当是分立的。他批评资产阶级议会是“空谈馆”。他赞赏巴黎公社实行“议行合一”。他说:“公社不应当是议会式的,而应当是同时兼管行政和立法的工作机关。”⒂ 马克思的这些思想是以后社会主义国家集权体制的一个思想渊源。列宁主政时消灭了布尔什维克之外的一切党派,这种“一党专政”的体制为斯大林日后个人专制铺平了道路。在中国,即使到了邓小平时代,对“三权分立”仍十分忌讳。他说,我们“不能搬用资产阶级民主,不能搞三权鼎立那一套。”⒃ 结果是:权力的高度垄断,必然是高度腐败!

注释:


⑴ 康德:《论“这在理论上可能是正确的,但是它对实践毫无用处”这句俗语》转引自《西方思想宝库》,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96页。
⑵ 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8页。
⑶《资本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669页。
⑷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50页。
⑸《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1页。
⑹ 王若水:《为人道主义辩护》,三联书店(北京)1986年版第254页。
⑺《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871页。
⑻ 胡乔木:《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人民出版社1984年1月出版。
⑼ 贡斯当:“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之比较”,《公共论丛》,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辑第308页。
⑽ 引自李强:《自由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77页。
⑾ 贡斯当:“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之比较”,《公共论从》,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辑第321页。
⑿《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368页。
⒀ 密尔:《论自由》,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25页。
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4卷第336页。
⒂ 马克思:《法兰西内战》,《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375页。
⒃《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95页。

杨宽兴:一个人面对一个国家的失踪

10月20日,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对杨佳案做出终审裁定,驳回了杨佳的上诉请求,维持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原判,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杨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如不出所料,杨佳案目前已进入死刑核准阶段,杨佳即将走完他的悲剧一生。

上海法院作出此一判决之后,艾未未等人在网上发出特赦杨佳的公民建议书,截止11月2日,签名人已超过3000,尽管这样的签名和舆情的质疑难以改变杨佳的最终命运,但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杨佳的死也不会让此案遁出公众的关注焦点。除了审理程序上的明显瑕疵之外,作为杨佳案的一部分,杨佳母亲——王静梅的离奇失踪,使此案最终如何落幕继续成为巨大的悬疑。

7月1日杨佳案发生后,7月4日左右,王静梅失踪,迄今已经超过100天时间。作为生活在单亲家庭中的杨佳的母亲,在儿子杀人被抓后,王静梅的失踪使这一案件的信息链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按照北京市大屯派出所的说法,杨佳案发生后,王静梅曾被警方带到大屯派出所“协助调查”,但调查结束后王静梅自行离开派出所。派出所警官告诉王静梅的姐姐,她可以到王静梅家中及其退休前所在单位寻找,如果还没有结果,可以向警方报王静梅走失。7月17日,在遍寻无果的情况下,王静荣向大屯派出所报人口失踪案,报案过程顺利,手续完备。

不过,从亲属和公众视野中消失的王静梅似乎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上海律师谢有明显然是见过王静梅的,否则他不可能成为杨佳的辩护律师,从一般情理上说,谢有明律师不太可能在7月1日到7月4日这几天内与王静梅见面并签署文件,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谢有明见到的是法律意义上的“失踪人口”王静梅,这只能有两种解释,一是如某位律师所说,谢有明绑架了王静梅,二是王静梅一直处在上海法院可以找到的某机构(或团伙)控制之下,而且随时可以找到,否则谢有明和二审律师翟建就不可能具有合法辩护身份。

第一种情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如果谢有明绑架了王静梅,他似乎不太可能让抢他“生意”的二审律师翟建见到王静梅。那么,究竟是哪个机构(或团伙)控制了王静梅,这一控制行为的性质是什么?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七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禁止非法拘禁和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禁止非法搜查公民的身体。”《世界人权宣言》第三条规定:“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该宣言第九条规定:“任何人不得加以任意逮捕、拘禁或放逐。”这些官方规定加重了人们的疑问:即使王静梅是杨佳的同案犯(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点,对杨佳的公诉也排除了这一可能),对其人身自由的限制也需经过严格的法律程序,而一旦有了法律程序,作为整个国家政权的一部分,大屯派出所应取消王静梅作为“失踪人口”的报案并通知家人,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出面告诉王静梅的家人她究竟身在何处,因此,王静梅缺少法律手续的失踪只能被视为绑架,而且的确是一种绑架。

我们没有证据,但可以大致猜测是谁绑架了王静梅。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八条规定:“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利用职权犯前三款罪的,依照前三款的规定从重处罚。”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条规定:“以勒索财物为目的绑架他人的,或者绑架他人作为人质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致使被绑架人死亡或者杀害被绑架人的,处死刑,并处没收财产。”北京市民王静梅是在北京失踪的,她既没有参与杨佳案,也没有在案件发生时去过上海,如果控制杨佳的机构(或团伙)是北京之外的力量,由于司法管辖权的规定,不存在非法拘禁的问题,只能被视为绑架。尽管这一绑架行为不太可能存在勒索财物的动机,但王静梅完全可能被绑架做为人质,以达到某机构(或团伙)的某种特殊目的。

王静梅的遭遇令人物伤其类,无论王静梅目前的处境如何,她已经在国人的强烈关注下失踪长达一百多天,一个大活人,说失踪就失踪了,一百多天来,面对着舆论的连续追问,接受报案的公安机关既没有主动与失踪者的家人接触,也没有向公众通报寻找失踪人的情况,于是,一个公民就毫无声息地在一个国家里(准确一点说,是在一个国家面前)消失了,无论有多少国人的关注,王静梅都不可能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在一个声称致力于建设法治的现代国家中,真可谓匪夷所思。更重要的是,很少有失踪案会象王静梅的失踪这样引起舆论的强烈关注,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假如一个人静悄悄地失踪,警方恐怕会更加无动于衷。
保护公民的生命和人身安全是国家的主要职责之一,当家属因牵挂失踪人的遭遇而向政府求助时,政府有义务帮助尽力寻找,至少,负责机关应表现出积极寻找的姿态,而不是装聋作哑,三缄其口。具体到王静梅失踪这个案子,如果真如舆论猜测的那样,某地政府工作人员控制了王静梅,应立即向其家人及公众坦承,在此之前,社会舆论有理由认为所有参与者都是绑匪。

事实上,我们能够大致猜测事件背后的真相是什么。政府具有合法使用暴力的权力,但政府暴力与绑匪的暴力之不同在于政府暴力应遵循法律程序,“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在这里,我们需要厘清逮捕的含义,对公民的人身自由限制来说,逮捕是对未定罪人员的比拘留更长也更严重的处置,只要发生了事实上的逮捕行为,即使巧妙地玩弄词语概念,逮捕仍然是逮捕,莎士比亚说:“玫瑰不叫玫瑰,亦无损其芳香。”近年来各地政府针对上访民众设立的“法制学习班”等名堂,名为学习班,实际就是一种逮捕行为——而且,这样的逮捕如果不通知家人,而采取秘密关押的方式,同样具有绑架的嫌疑,法律规定,一个人被逮捕后,除有碍侦查或者无法通知的情形以外,应当把逮捕的原因和羁押的处所,在二十四小时以内通知被逮捕人的家属或者他的所在单位。如果政法机关严格遵守这一规定,也就不会有令人痛心的李思怡之死了。

概言之,国家政权即便不能帮助每一个失踪案件的当事人寻找到他们的家人,也完全应该避免以国家的力量制造公民失踪事件,人们之所以建议超越于个人力量之上的国家,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每一个人的生命、安全和福祉,而不是为了让这一超级力量反过来伤害独立的个人,更不是为了让公权沦落到绑匪的地步,采取偷偷摸摸地方式绑架守法公民。这应该也是一个政权的基本脸面所在吧。

乱世三女性

乱世自有乱世的凶险,乱世自有乱世的美丽,乱世自有乱世的凄凉,乱世自有乱世的荒诞。相对于中国女性而言,乱世至少具有双重意味:其一,她们要遭受比男性更多的苦难和欺凌;其二,她们在寻求生机和出路的过程中被造就或被毁灭的几率非常接近。一大堆民国史料摆在眼前,有三位女性的事迹格外吸引我的视线,她们身上均具备非同凡庸的男儿胸襟和须眉气概,智慧之出众,勇毅之超群,甚至连某些饮誉国中的“奇男子”和“伟丈夫”亦稍显逊色。但她们的心性和志向迥异,所选择的人生路径也截然不同,一个成了疾走狂呼的女权主义者,一个成了报仇雪恨的侠客,还有一个则成了卖国求荣的汉奸。在乱世中,她们的传奇故事宛如沾染了泪光和血色的霜天风景,特别醒目,也特别惊心。

一、唐群英:女权和女拳

1912年,清王朝彻底覆亡,中华民国取而代之,中国妇女的命运开始出现千载一遇的大转机。但男权社会依然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坚固堡垒,当权者并不急于给还女性被剥夺达数千年之久的诸多权利。迟至1923年,在某些地方,女学生剪齐耳短发、穿齐膝短裙仍要受到责罚。迟至1928年,妇女骑自行车引起路人围观,还会被抓到警察局,课以“仿佛率众游行,究竟有伤风化”的罪名。1936年春夏之交,国难日殷,山东军阀韩复榘不思秣马厉兵,抵御外侮,竟然舍本逐末,下令将街上穿短袖衣、露胳膊肘的摩登女郎抓到军法处关、禁、闭,一时间,济南城中时装为之敛迹。前路固然千难万险,但妇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们却并没有望而却步,秋瑾的同窗好友唐群英(她俩是东京青山实践女子学校的同学)便适时地挺身而出,决意为女性争权利,其内容包括求学的权利、就业的权利、恋爱婚姻自由的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此外,还有重中之重的一项,即妇女参政议政的权利。唐群英认为,中国女性理应冲到政治舞台的聚光灯下去,与男性政治家并肩治国。

唐群英(1871~1937),湖南衡山新桥黄泥町人,其父是湘军将领。家风所致,唐群英从小性情豪爽奔放。她在家做闺女时便骑马,击剑,吟诗,“常以不能易髻而冠为恨”。二十岁那年,迫于母命难违,唐群英嫁到湘乡荷叶冲,与曾国藩的远房侄儿曾传纲结为夫妇。此后,她与同样雄心万丈、深感闺中寂寞的秋瑾一见如故,两人常在一起饮酒赋诗,一吐胸中的郁闷。

1895年至1897年这两年间,唐群英迭遭不幸,先是女儿夭折,然后是夫君病故,她的情绪一落千丈。但她很快就振作精神,决定“不再嫁人,但要重新做人”。为了彻底改变自己的弱者形象,她博览群书,希望能从中找到一条思想出路。有一次,她偶然读到维新派领袖康有为的《大同书》时,其中有一句话的意思是:“女人应该有权利跟男人一样接受教育,获得荣誉,管理社会。”那一瞬间,唐群英的心眼仿佛接通了电源,倏然为之闪亮,于是她立定信念,今生今世一定要为妇女争权利、争自由、争幸福。五言绝句《读〈大同书〉抒怀》即透露出她当时的心迹:

斗室自温酒,钧天谁换风?

犹在沧浪里,誓作踏波人!

1904年,唐群英在秋瑾的感召下,仗剑去国,漂洋过海,考入东京青山实践女校。在日本,她毫不犹豫地加入了由黄兴、宋教仁领导的华兴会,成为革命队伍中不可多得的智勇双全的女将。1905年8月,中国同盟会成立,唐群英敢为人先,成为第一个在花名册上签字的女会员(她还是秋瑾加入中国同盟会的介绍人)。1907年,秋瑾在绍兴被捕牺牲,唐群英既为痛失好友和同志而悲痛,又为革命仍有继起者感到欣慰。这一层意思从她撰写的挽联中不难看出:

革命潮流是秋风吹起;

自由花蕊要血雨催开。

唐群英留学日本期间,曾被推举为中国留日女学生会书记和会长。她创办杂志,激励女界同胞,在国家内忧日深、外患日亟的危险关头,疾走狂呼,与热血男儿奋袂争先,同尽爱国救民的天职。唐群英精力旺盛,魄力巨大,其一呼百应的凝聚力也非常人可及。辛亥革命爆发后,她统领一支全由志愿者组成的“上海女子北伐敢死队”,追随革命军总司令黄兴前往武汉,担负起战地救护伤员的重任。1912年2月,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召开庆功会,唐群英以“女界协赞总会”的代表出席,受到南京临时政府大总统孙中山接见,并被授予“二等嘉禾章”。

在中国近代,女子关心政治不仅需要勇气,也需要契机。1901年3月24日,为抗议沙俄侵占中国东北,由著名报人和社会活动家汪康年组织,在上海张园举行集会。会上,花季少女、年仅十六岁的薛锦琴登台发表即兴演说,引起上海舆论界的强烈震动。保守派认定“少年女士当众演说殊为可鄙”,改良派则盛赞“薛女士在张园演说,实为我国从来未有之事……若人人能如薛女士,又何患国家不强也”。英国人办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同样表示激赏:“此女士对大众演说,通晓事理,热心爱国,实足令我西人钦佩。”无论如何,薛锦琴登台发表政治演讲,既是中国女性破天荒的举动,也是中国女性不遑多让、直接介入国家政治生活的开端。

中华民国初建,万象更新,百废待举,再加以南北局势紧张,男女平权仍然只是一句停留在纸上的空谈而已。尽管如此,南京临时政府的成立毕竟为女子参政创造了较为宽松的外部条件,因此各地妇女纷纷组织参政团体,从中涌现出一批职业政治活动家,例如林宗素、吴木兰在上海发起“女子参政同志会”和“女子同盟会”,王昌国、沈佩贞在湖南组织“女国民会”和“女子尚武会”。唐群英无疑是这些妇女运动领袖中最勇敢最果决最刚毅的一位。她对当局的虚与委蛇十分不满,于是四处奔走,多方呼吁,在各种场合发表演说,鼓动妇女奋起争取自身的政治权利。1912年2月20日,唐群英做出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大动作——在南京组织“中华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其直接动机便是“要求中央政府给还女子参政权”。

1912年2月26日,唐群英牵头向参议院递交了《女界代表唐群英等上参议院书》,阐明“中华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的全部主张和要求。然而,宋教仁领导的法制局对女界一波强似一波的吁求并未引起足够重视,其后由该局制定的《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中竟删掉了“男女平等”的条款,女子参政同盟会的成员对此感到极为愤慨。同年3月21日,唐群英率领女界代表二十人参加参议院旁听,对“男女平等”一项展开唇枪舌剑的辩论,在会上双方固执己见,互不相让,发生了正面冲突。1912年4月8日,中华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正式成立,唐群英被推举为会长兼文事部长,会议通过了由她主持起草的十一条政纲,明确提出“本会以实行男女平等、实行参政为宗旨”,还以女子参政同盟会的名义通电全国,声明“南京参议院所颁布之《临时约法》,我女界绝不承认”。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高瞻远瞩的革命家、政治家孙中山、宋教仁对新兴的女权运动都不够重视,而且在认识上有相当大的偏差,他们均将女权问题当作应该滞后考虑的次要问题,像“女子在国会中的选举权和被举权”这样的项目便被他们干脆晾在一旁,遑论他人?1912年8月25日,国民党成立大会在北京召开,同盟会联合其他小党改组为国民党,党纲草案中再次取消了“男女平权”的条文。虽经唐群英等女界代表据理力争,但“男女平权”的条款依然没有写进正式党纲。这自然招致了女子参政同盟会会员的集体抗议。质询之时,宋教仁、林森以沉默作答,唐群英怒不可遏,冲上前去二话不说,便左右开弓,当众打了宋教仁和林森各一记响亮的耳光,算是为女界同胞猛出了心头那口恶气。这无疑是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精彩场面。唐群英以她勇武的举动向世人宣告,女性不再是闺中弱质,她们的政治权利不容抹煞!

唐群英的个性刚强而执著,她发表宣言书,誓不妥协,“身可杀,此心不可死;头可断,此权不可无”,其立场之坚定令人吃惊。1912年10月20日,中华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本部在北京成立,唐群英被推选为本部总理。而各省设立支部,其声势之浩大,成为当年中国政坛最醒目的风景之一。

在唐群英看来,争取女权固然重要,但唤醒女界广大同胞才是当务之急。1912年9月,唐群英在北京创办《女子白话旬报》,声称“本报专为普及女界知识起见,故以至浅之言,引申至真之理,务求达到男女平权的目的”。其后,她又创办《亚东丛报》,其宗旨一以贯之:“本报提倡女权,发挥民生主义,促进个人自治。”1913年2月16日,唐群英、张汉英、丁步兰等留日归来的同学还联手创办了湖南有史以来第一张妇女报纸《女权日报》,极力标榜“男女平权,并参国政”的主张。

袁世凯高压专制期间,北洋政府严令禁止女子参政,出现了一股强大的逆流。1916年初,教育司长史宝安在讲话中宣称:“女子参政,不适于女子生理及本国国情,女子以生育为其惟一天职。”封建礼教的全套锁链又悉数摆弄出来。1914年11月,北洋政府内务部勒令解散中华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查封该会名下的报馆,下令通缉唐群英。在此危急关口,唐群英得友人暗助,逃往天津,乘船至上海、香港,取道河内,于1915年初经由昆明辗转回到家乡衡山。

主观愿望强烈,才能出众,而特定的历史条件不成熟,这既是唐群英的个体悲哀,也是当时致力于妇女解放运动的中华民国女子参政同盟会会员的集体悲哀。唐群英四十三岁之后痛感女界同胞的识见严重不足,遂致力于启蒙教育,她倾尽全力,一举开办了女子法政学校、女子美术学校和自强女子职业学校。在生命的后二十年中,唐群英为母亲守墓,在家乡办学,既倾尽了心力,也倾尽了财力,但她无怨无悔。民国政坛的深度黑暗令她失望,妇女解放运动的绩效平平却并没有令她灰心,她毅然退出政治舞台,去干自己认定值得一干的实事(启蒙办学)。表面看去,这位曾经名噪一时的风云女杰渐渐归于沉寂,实际上,她的功业在家乡留下了极好的口碑。鲁迅不愿做空头文学家,唐群英也不愿做空头政治家,她选择办学而不是继续从政,这也许会令一些人感到遗憾和惋惜,但也有人认为她的选择值得称道。如果中国有一万名唐群英这样的女杰心无二骛地办实学,中国妇女解放运动又何愁不能早日成功!

二、施剑翘:快意恩仇

民国政坛刺杀成风,陶成章、宋教仁、郑汝成、陈其美、汤化龙、徐树铮、张绍曾、廖仲恺、邵飘萍、史量才、杨杏佛均为遇刺身亡,汪精卫遇刺受重伤,宋子文遇刺安然无恙,这些政治暗杀莫不成为历史上的重大疑点。当然也有为报仇雪恨刺杀大人物的,如山东省政府副总参议郑继成为父报仇,刺杀直系大军阀、“狗肉将军”张宗昌。身为刺客,既要身手矫健,又要视死如归,决非胆小惜命的常人所能胜任。以男性的歧视眼光看来,此等行为女子更不可能有。然而,凡事总有例外。中国古代的奇女子中,东汉酒泉女子赵娥便为父亲赵安报仇,手刃仇家。这个历史故事的大致情节为:赵安被同县的李寿无端戕害,此前,他的三个儿子都夭折了,膝下荒凉,只剩女儿赵娥,也已嫁为人妇。李寿沾沾自喜,以为赵家连个壮丁都派不出,纵然结下了血海深仇,终究拿他没辙。仇家吃下了定心丸子,比先前更为骄恣,赵娥表面上没什么明显表示,复仇之心却坚如磐石。她私下准备了一把锋利的短剑,藏在袖子里,常常坐着帷车,静候时机,可是十多年都未能如愿。后来,赵娥与李寿在都亭狭路相逢,她毫不迟疑地拔出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刺死仇家,随即前往县衙投案自首。她如释重负地说:“小女子的父仇已报,请大人定罪吧。”县令被赵娥的大义感动,不忍加害于她,竟打算挂印而逃,与她一道远走高飞。赵娥感谢县令的好意,却不肯隐姓埋名,流落异乡,以待罪之身苟活人世。她振振有词地说:“杀死仇家,这是我的夙愿。因此触犯刑律,该当如何处置,那是您的职分,我绝不草间偷生!”赵娥的言行义薄云天。尽管汉代法网严密,但各级官员仍纷纷出面为她求情,她最终获得朝廷特赦,一时间成为天下景仰的奇女子。在民国时期,也有一位女子的行为和遭遇与赵娥极其相似,她刺杀的仇家来头更大,是直系军阀孙传芳,其雷霆一击也比赵娥当年的壮举更轰动天下。这位侠女便是施剑翘。

施剑翘(1905~1973),原名谷兰,安徽桐城人。其父施从滨是山东军务帮办兼奉系第二军军长,在1925年11月的直奉大战中兵败被俘。大军阀孙传芳违背战时不杀俘、不戮降的游戏通例,下令斩决施从滨,并枭首于安徽蚌埠车站。死讯传来,施剑翘痛彻心肺,立誓为父报仇。有诗为证:

战地惊鸿传噩耗,闺中疑假复疑真。

背娘偷问归来使,恳叔潜移劫后身。

被俘牺牲无公理,暴尸悬首灭人伦。

痛亲谁识儿心苦,誓报父仇不顾身!

当年,女子抛头露面尚且不易,要手刃孙传芳这号统兵百万、防卫森严的大军阀就更是难于上青天,因此之故,施剑翘起先是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诚(叔叔的儿子)身上。施中诚童年丧父,施从滨夫妇对他关怀殷殷,视如己出,并尽心尽力加意栽培。施中诚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后,得到伯父扶助,官运享通。施从滨遇害后,他更是因祸得福,坐上了烟台警备司令的虎皮交椅。然而,这个人却并不是铁骨铮铮、知恩图报的血性汉子,他不愿断送掉锦绣前程,去为伯父讨还血债。施剑翘一怒之下,写了封长信与之断绝兄妹关系。

三年后,施剑翘又将希望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人叫施靖公,是施中诚在保定军校的同学,时任山西军阀阎锡山部的谍报股长。当他得知施剑翘因父仇未报而悲愤难消,立刻表达深切的同情,而且义形于色,将胸脯拍得山响,毅然决然地表示:待时机成熟时,自己愿替施剑翘去完成这项难以完成的任务,虽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世间居然还有如此古道热肠的侠义之士,施剑翘内心充满感激自不待言,她甚至觉得,能嫁给这位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真叫苍天有眼,是自己莫大的幸运。然而,结婚后,施靖公留恋温柔之乡,迟迟不见动静,把为岳父报仇的誓言抛之脑后。当施剑翘提醒他先前的承诺还未兑现时,他便巧辩开脱: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恶狼与绵羊的仇恨永远无法清算。孙传芳是嗜血魔王,一生杀人如麻,结下的仇家数也数不清,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不去索取他的狗命,也自然会有人要收拾他。

对于这种食言自肥的懦夫,施剑翘还能有何好感?有何期待?1935年6月,施剑翘带着孩子毅然离开山西太原,回到天津娘家。行前,她赋诗明志:

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

痴心愿望求人助,结果仍须自出头。

世间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施剑翘坚信,自己虽是一介弱女子,又何尝不能做那非常之人?要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手刃寇仇,一雪心头之恨。从此,施剑翘特别留意那位五省联帅孙传芳的行踪,凡是关于他的消息,哪怕片言只语,她也不肯遗漏半个字。

孙传芳鬼蜮其心,豺狼其性,专以寡人妻、孤人子、墟人庐、堙人井为赏心乐事。他曾说过“秋高马肥,正好作战消遣”这样极端无人性无人气无人味的话,竟然视血流成河为人间最佳美景,以草菅人命为天下寻常儿戏。尽管他不曾像明末四川魔王张献忠那样立一块臭名昭著的“七杀碑”,公开标榜替天行道的杀人主义,说什么:“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但被孙屠夫虐杀的生命未必就比张屠夫少。他不止一次搬出曾国藩麾下大将彭玉麟的那副联语——“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来做挡箭牌。可是无论他怎样掩饰,穷凶极恶的魔鬼魔王与侠肝义胆的烈士名士仍旧无法等量齐观,同日而语。孙传芳为了粉饰门面,笼络人心,曾恭请“民国之祢衡”章太炎前来帅府投壶(一种投矢入壶的古老游戏,是酒宴上的余兴节目)。但这除了使章太炎的晚节蒙污外,并未收到别的奇效。孙屠夫依然还是孙屠夫,穿上花花绿绿的戏装故作高姿态,也不会招来多少台下的喝彩声。

孙传芳没少树敌,没少结怨,仇家之多可想而知,但施剑翘并不寄希望于某位虬髯客那样的侠士从天而降,替天行道,将他连根铲除。她要亲自动手,把孙传芳打入十八层地狱。不错,这是她今生最大的愿望。有的人为信念而活着,纵然面对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只要能达成目的,身死百次也甘之如饴。古代的刺客专诸、聂政、荆轲是如此,施剑翘也是如此,她要做一位浩气长存的刺客,消灭元恶大憝,铲除天下公敌,又岂是报一己之私仇那么简单?!这种思想的深刻转变总共花去了她十年时间。

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施剑翘屈指一算,从民国十四年(1925年)父亲被冤杀到现在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恰好十年。此前,民国十五年(1926年),吴佩孚的军队与北伐军在汀泗桥正面交战,结果被杀得丢盗弃甲,落荒而逃。孙传芳不相信北伐军能摧枯拉朽,也不甘心失去江西这块风水宝地,他亲临九江督师。结果,支撑到这年年底,赣军全线崩溃,孙传芳满盘皆输。五省联帅眼看四面楚歌,穷途末路,只好灰溜溜地跑到大连,求奉系将领韩春麟出面斡旋。张作霖便收留了这位丧魂落魄的败军之将。张作霖打的是如意算盘,他正要组织安国军,与北伐军对抗,孙传芳虽是败军之将不足以言勇,但他在南方苏、皖、闽、浙、赣五省仍有不可低估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让他出面收拾残部,再添置些人枪,或许能干出一番名堂。于是,张作霖自任安国军总司令,以孙传芳为副总司令兼第一军团总司令,驻军南京。没过多久,孙传芳再次领教了北伐军的厉害,他的宝座之下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南京就跟纸糊的城池差不多,被北伐军捅出无数个透风的大窟窿。在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急关头,死马权当活马医,孙传芳为此不惜孤注一掷。龙潭大反攻是孙传芳一生中投注额最大的豪赌,最终连屁帘子也输得精光,他旗下的安国军被“小诸葛”白崇禧统领的北伐军打得作鸟兽散。这一年,他五十岁,五十而知天命,可他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南方虽大,已无容身之地,他便像缩头乌龟息影于天津的英国租界中,无限伤感无限委屈无限老实地做起了寓公。然而,国难当头之际,孙传芳图谋东山再起,他做梦都想做“华北王”,竟然置民族大义于不顾,与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私相授受,暗中勾结,存心倚仗日本军方的势力,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以说,孙传芳此时已经滑落到罪不容诛、罪无可赦的境地。

1935年中秋节,施剑翘在法租界大光明电影院门口认出了孙传芳那辆牌号为1093的黑色轿车。散场后,她还首次近距离地见到那位戴着墨镜、依然趾高气扬的杀父仇人。因为散场时观众太多,她担心伤及无辜,正踌躇不决之际,孙传芳登上汽车,扬尘而去。此后,施剑翘多次到英租界的孙氏豪宅周围探察,看到的是高墙电网、扃闭的铁门和比猎犬更警觉的门房,她想化名到孙家当佣人,也未能如愿。

昔日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五省联帅孙传芳到了势穷力绌之时,才深感自己血债累累,决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讨个现成的便宜。他曾赴苏州向当时佛教界第一大德印光大师皈依,未获应允。后来,他孤家寡人跑到北方,捐赠了一大笔香火钱,便摇身一变,成了天津居士林佛学会的理事长,林长是靳云鹏(北洋政府前总理)。从此,他不再自称联帅,而要人叫他智圆法师。孙传芳从显赫一时落到树倒猢狲散,从拥兵百万沦为光杆司令,如今口口声声“英雄到老终归佛,名将还山不言兵”,他果然大彻大悟了吗?鬼才会相信他。

枫叶又红了一秋,宛若一树树燃烧的血,在国难方殷、人命惟浅的日子里,深秋的景致看去的确格外惊心。这天很巧,施剑翘在家中拧开话匣子,正好听到居士林佛学会智圆法师讲经,山东口音,非常耳熟,噢,对了,它与孙传芳的口音一模一样。智圆——孙传芳,莫非就是同一个人?施剑翘从衣钩上取下披风,匆匆出门,连母亲的询问也没来得及回答,她便在小包里藏了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她坐车到仁昌广播电台门前,正巧孙智圆讲完佛经出来。此人虽身著便服,仍掩不住凛凛杀气。果然就是孙传芳,好几个跟班簇拥着他,依旧耀武扬威。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施剑翘苦等十年,坚忍十年,义气、侠气和勇气都已填荡于胸,充沛于怀,她静待时机,要让恶贯满盈的大军阀孙传芳血溅五步。

阴历十月初三,是施从滨的忌辰。施剑翘在天津日租界花园街观音寺为父亲举行纪念法会,恭请居士林的富明大德前来诵经。她问富明:

“人死之后,诵经超度究竟有没有效果?”

“阿弥陀佛,诵经超度当然很灵验啦,要不然孙联帅也不会虔诚信佛,尽心尽意做佛学会的理事长了。女施主,你不妨想想看,他刀口下的冤魂那么多,也莫奈他何。”富明用雄辩的语气回答道。

“您说的孙联帅是不是智圆法师?”

“不错,孙联帅就是智圆法师。”

“他什么时候到居士林诵经?”

“星期三是居士林道会之期,他从不缺席。”

“我这样的俗家女子可不可以旁听?”

“佛门广大,接纳一切有缘者,你只管去就是。”

施剑翘微微一笑,这一笑没人能觉察出其中隐藏的杀机。

1935年11月13日,天公不作美,寒风裹着冷雨,使街上行人稀落。孙传芳明显感到精神有些不济,但还是勉力起床,按时赴会。汽车到了居士林,他发现这一期来的道友不如以往多。也难怪,如今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今生都还照顾不全,谁还有多余的心思关心来世?梵铃一响,他默默地趺坐在前排的蒲团上,开始屏息静心。

 此前三期道会,施剑翘都参加了,她身著青色大衣,青色长裙,态度十分从容,谁都看不出她是怀着血海深仇而来。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是因为与会的道友众多,恐怕动手时会不慎伤及无辜,所以未曾下手。今天,她眼看孙传芳身著黑海青(僧袍),以军人的步武走进居士林,心想,他顶多还能活半个钟头,神气什么?

那天,富明大德领诵《大佛顶首楞严经》,只听他用非常专业的语气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无漏大阿罗汉,佛子住持,善超诸有,能于国土成就威仪,从佛转轮,妙堪遗嘱……”

施剑翘本来坐在后面,离孙传芳较远,她故意提高声音说:“后面的炉子烤得我太热了。”一位居士接过话头说:“你不会到前排去吗?”她正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一声:“好!”向前数步,她就到了孙传芳的右后方。待众道友跟着富明闭目琅琅奉诵,施剑翘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皮包里拔出勃朗宁手枪,小心翼翼地打开保险,间不容缓地扣动扳机,对准孙传芳的后脑勺射出了第一颗子弹,紧接着又朝他的太阳穴和腰部各射一枪。随着“砰砰砰”三声爆响,孙传芳的脑髓和血浆立刻迸流出来。众道友如梦乍醒,魂飞魄散,一个个瘫坐在原地,竟然没人想到往寺外奔逃。施剑翘倏地站起身,大声疾呼:“各位道友不要怕,我为父亲报仇,决不会伤及无辜!”说完这话,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大把传单,散发给大家,只见上面写道:

各位先生注意:一、今天施剑翘(原名谷兰)打死孙传芳,是为先父施从滨报仇。二、详细情形请看我的告国人书。三、大仇已报,我即向法院自首。四、血溅佛堂,惊骇各位,谨以至诚向居士林及各位先生表示歉意。

报仇女施剑翘谨启(红色手印)

传单的背面并非空白,还有两首绝句,在诗中施剑翘表明了为父报仇的心迹:

父仇未敢片时忘,更痛萱堂两鬓霜。

纵怕重伤慈母意,时机不许再延长。

 

不堪回首十年前,物自依然景自迁。

常到林中非拜佛,剑翘求死不求仙。

看了传单,道友的表情无非两种,或赞叹,或惊恐,也有人嘀咕这是现世现报,天地间真的报应不爽啊!施剑翘用电话给家中报告了大功告成的喜讯后,便找到寺中的性慧和尚,嘱他去通知警局赶快来人,自己决意自首,不想趁乱逃脱。

施剑翘被囚禁在天津第三监狱中。半年后,她手刃仇敌时修剪的短发已能挽成垂髻。她身穿青绸衫,足蹬高跟鞋,手持小蒲扇,笑容可掬,态度闲逸。常有记者前来采访,问施剑翘狱中生活如何,她以诙谐的语气回答道:

这里蛮安适的,近来天气渐渐炎热,不过我住在南檐下,非常凉爽,反倒觉得外面燥热难当,身在囹圄,权当是避暑消夏吧。

她还把两位弟弟从日本寄来的书信拿出来递给记者看,里面有这样两句:“吾姊慈念似观世音,胆量雄心似拿破仑。”

好记者都扮演着铁路上扳道工那样的角色,总喜欢将问题纳入到自己预先定好的路线上,才可以进退自如。一位《大公报》的记者便故伎重演:“请问施女士,你是不是认为,身为公民,除了手刃仇家便别无洗雪冤情的途径?也许在你心目中,法律形同虚设?”

“在这样的乱世,谁还天真到相信法律能够伸张正义?我老老实实相信了它整整十年,又如何呢?军阀不还是照旧肆无忌惮地杀人,许多惨案不还是沉冤莫白吗?有道是,冤有头,债有主,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像你这样的白面书生也许可以忍得下这口恶气,等待法律为你伸张正义,我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下的!”

《大公报》记者当然听出了施剑翘语带讥诮,但他既然开了个好头,哪肯就此放弃,便一路穷追,紧咬不放:“可是孙传芳已放下屠刀,皈依佛门,正在忏悔罪孽,打算重新做人,你却纠缠于昔年的仇恨,将他刺杀于佛堂清净之地,这是不是太过激太过分了一点?”

“孙传芳以前是个大军阀,草菅人命再多,谁又能奈何得他?那时,我完全没有机会。现在他穷途末路,变成孤家寡人,以修行学佛做个漂亮的幌子,你却又说这不是我报仇的恰当时间。那么我倒想请教你这位仁兄,我该在什么时候向他讨还血债,才算不过分不过激?才是恰当的时机?更何况光明慈悲的佛门也不该沦为这种邪恶之辈的庇护所,你说是不是?”

施剑翘的话义正辞严,连旁听的狱警也不自觉地频频点头。记者见势不妙,便赶紧再扳一道“铁轨”,由被动转为主动:“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问施女士,你手刃仇家,案件轰动全国,此举若被政府赦免甚至表彰,将使现今不少血债负身的军界大员人人自危,你是否担心这会对本案的判决十分不利?”

“我敢刺杀孙传芳,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我相信一点,公道自在人心。至于民国的法庭是否肯给正义一线生机,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记者已觉得这次采访圆满成功了,便换个话题,一扫沉闷的气氛。他说:“请问施女士出狱以后有何打算?”

施剑翘理了理鬓边的几丝乱发,也从刚才激动的情绪中迅速舒缓过来,语气变得柔和了许多:“讲出来不怕你笑话,出狱之后,我想写小说。狱中的犯人个个都有一段情节离奇曲折的故事,可歌可泣,足以感人,足以警世。我打算先访问各位女难友,把这些极好的小说素材收集齐全,以后再将它们写成小说。”

施剑翘刺杀孙传芳一案,地方法院一审判决为有期徒刑十年,经辩护律师代为申诉,天津高级法院的二审判决为有期徒刑七年。当时,社会各界较为一致的说法是,“施剑翘刺杀罪恶累累、劣迹斑斑的大军阀孙传芳,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全国妇女会,江宁、扬州、江都妇女会,旅京安徽学会,安徽省立徽州师范等团体则尤其同情施剑翘,纷纷通电呼吁,希望最高法院能对施剑翘援例特赦。电文中有“况孙传芳曾南拒革命之师,又北窥齐鲁之境,今施剑翘之事,直接以复父仇,间接即除国憝”的话,深入人心。此案还惊动了性喜抱打不平的冯玉祥将军。辛亥革命时期,冯玉祥曾与滦州起义的烈士、施剑翘的四叔施从云有袍泽之谊。他闻讯后立刻联合民国元勋李烈钧、张继等人,呈请国民政府特赦为父报仇的孝女、为民除害的侠女施剑翘,以敦化人伦,弘扬正气。

施剑翘入狱将近一年,即1936年10月20日,中华民国最高法院终于下达特赦令。施剑翘听到这个消息,神情显得异常平静,她脱去囚服,重获自由,却并未欣喜若狂。

三、川岛芳子:东方魔女

“乱世多妖孽”,这话一点也不错。当初,谁曾想到国民党政府中数一数二的要员汪精卫会认贼做父?谁曾想到文学界中数一数二的大师周作人会卑身事敌?自然也不可能想到被称为日本侵略军谍报机关“一枝花”的川岛芳子竟然会是龙的传人。这位长期爱好男装打扮的女间谍可不简单,她参与了“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满洲独立”等秘密的军事和政治活动,并亲自导演了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和“转移婉容”等祸国的活剧。她还曾在热河组织定国军骑兵团,为日本侵略军效鹰犬之力。川岛芳子被称为“东方魔女”、“乱世妖姬”、“东方的玛塔·哈丽”荷兰女子,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投身德国情报机构,成为著名艳谍,后被法国政府处决 ,可谓实至名归。

川岛芳子(1906~1948),本姓爱新觉罗,名显玗,字东珍,化名金璧辉,是满清王室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个女儿。正当这位公主天真烂漫之时,中国政局发生了重大更迭,清王朝的老房子着了火,中华民国的新宅取而代之。身为清室股肱大臣,肃亲王眼看宗庙倾覆,政权旁落,心有不甘,意有不适。他联络日本浪人川岛浪速游说日本军部出兵干涉南方革命党的“叛乱”,同时,还策动蒙古王公喀喇沁王与惯匪巴布扎布组织蒙古义勇军,企图制造“满蒙独立”的既成事实。然而,形势强于人,他的美梦化为泡影。民国初年,肃亲王善耆以“匡复清室”为志愿,他将几个儿子分别派遣到满洲、蒙古和日本,让他们卧薪尝胆,伺机而动;又将掌上明珠显玗送给好友川岛浪速做养女,加以魔鬼式的调教。

1912年,年仅六岁的爱新觉罗·显玗跟随养父川岛浪速飘洋过海,前往东瀛,接受严格的日本军国主义教育。也就从那时开始,她有了一个标准的东洋名字——川岛芳子。数年后,她已完全日本化,进入松本高等女子学校就读。事实上,悉心栽培她的恩师首推她的养父。从川岛浪速那儿,她接受了政治事务、军事技能、情报与资料收集等多方面的专门训练。对她来说,这些学习课目才是切乎实用的。由于经常旷课,以及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裸照风波,川岛芳子被松本高等女子学校勒令退学。对此她不仅不难过,还感到非常高兴,索性剪去一头青丝,女扮男装,投入到那种令她痴狂的“男性运动”(比如骑马、击剑、柔道、射击等项目)中去。用她的话来说,她这样做是“永远清算了女性”。

1928年,日本关东军决定秘密敲掉“东北大王”张作霖。为了尽快达成这一目的,关东军特务处派遣倔田正胜少佐回国,游说他的老师川岛浪速,希望他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劝说川岛芳子去奉天协助关东军完成一项秘密任务。跃跃欲试的川岛芳子根本不劳养父摇唇鼓舌,就一口应承。她自有铤而走险的理由,从川岛芳子变回肃亲王第十四格格的身份,在故国的擂台上大展拳脚。

川岛芳子以“省亲”为名抵达东北,可她并不急于到旅顺探望生父,而是滞留在大连,见缝插针,搜集东北军方面的情报。令人费解的是,这位清王室公主的可疑行踪并未引起奉军情报部门的足够注意,更别说怀疑了。川岛芳子下手又准又快,她以令人垂涎的色相套牢了张学良的侍从副官郑某,从他那里刺探到张作霖乘坐慈禧花车返回辽宁的具体路线和日程安排,随即向关东军总部作了详细汇报。

1928年6月4日凌晨五点左右,“东北大王”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身死,日本关东军干净利落地做成这一票,川岛芳子功不可没。从此她成为“谍报新星”,备受日本特务机关的青睐。然而,川岛芳子也像她生父肃亲王善耆一样顽固坚持“满蒙独立”的主张,这就使日本军方持有戒心。因此之故,有一段时间,这位“东方的玛塔·哈丽”被日本谍报机关闲置起来。不久,肃亲王善耆抱憾而死,川岛芳子原本落寞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她搭乘商船回到日本,接受新一轮的充电。在船上,她对同行的日本关东军谍报员大村骏的弟弟大村洋一见钟情,暂且将养父川岛浪速抛之脑后,去了大村洋在日高的别墅,做一对快活的野鸳鸯。两个月的时间,大村洋不仅教会了川岛芳子一流的床上功夫,强化了川岛芳子“把美色当作炸弹”的意识,而且将“满蒙中的日本”这一信念牢牢地植入到川岛芳子的大脑中。大村洋对芳子说:“满蒙独立必须以日本为中心来操作才能成功。……满蒙是日本的弟弟,兄弟合作,建立亲和的大家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受大村洋洗脑之后,川岛芳子与日本军方更加“同心同德”,步调一致。她再次回到中国,在日军特务机关长官田中隆吉的直接指导下,变成了日本军方插入中国心脏的一枚锋利的毒针。田中隆吉是桀骜不驯、精力旺盛的暴徒,同样逃不过川岛芳子的“九阴白骨爪”,他们共赴巫山,一对“神经脖”从此抱成一团,互相激励,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

“九·一八事变”后,川岛芳子奉田中隆吉之命赶赴奉天,投靠到关东军高级参谋板垣的帐下。能纯熟地运用中、日两国语言,又能讲一口不错的英语,再加上清王室公主的金字招牌,她为日本关东军做了不少稳定人心、与各大城市租界理顺关系的绥靖工作,成天忙得席不暇暖,食不甘味。当时,日本在沈阳的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正秘密策划拥立清朝废帝爱新觉罗·溥仪,建立傀儡政权——伪满洲国。他果然神通广大,将溥仪从天津静园秘密接到旅顺大和旅馆。由于是顶风作案,走得太过匆忙,溥仪的侍从班子和“皇后”婉容仍滞留在津门,不妙的是,婉容误以为自己已被溥仪抛弃,因此闹得天翻地覆,陷入歇斯底里。日本军方为了安抚溥仪,尽快实施“大东亚共荣圈”计划,立刻派遣川岛芳子作为秘使,去天津迎接婉容。而且此事不宜声张,必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川岛芳子再三琢磨,最终采取偷梁换柱之计,用一口棺材将婉容运出了津门,送达关东军手中。伪满洲国建立后,日本关东军论功行赏,特别嘉奖川岛芳子,授予她陆军少佐军衔,成为日本军中军阶最高的女子。此外,川岛芳子还从一些旧财阀和满清遗老那儿获得好感和好处,募集了一笔数目不菲的军饷,用来招兵买马,组建定国军骑兵团,她拉杆子,为的是过一回当总司令的官瘾。

1932年初,日本军方欲分散国际上对“满洲独立”的注意力,决定在上海挑起事端。这一历史性的重任又落在了川岛芳子肩上。1月18日午后4时左右,被川岛芳子收买的几十名三友实业公司(一家毛巾厂)的工人袭击了五名日本莲宗僧侣和信徒,致使三人受重伤,其中一个叫水上秀雄的,因伤势严重于1月24日死亡。事发后,川岛芳子又赶紧收买由侨居上海的日本人组成的“支那义勇军团”,对三友实业公司的工人实施报复性袭击,烧毁了该公司的厂房,且双方各有死伤。1月24日,川岛芳子又派人纵火焚烧了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的公馆,然后反诬是中国军人所为,使事态进一步恶化。由于英、法、俄、美等国在上海均有租界,国际注意力因此由东北转移到了上海。

1932年2月28日夜,日本侵略军悍然进攻上海闸北,与中国守军——蔡廷锴、蒋光鼐指挥的第十九路军展开激战。在这节骨眼上,川岛芳子只身潜入吴淞炮台,查清了该炮台的火力配置,给日本军方及时送去情报。此后,川岛芳子改扮成富家公子,在夜夜笙歌的百乐门大舞场出手豪阔,一掷千金,结识了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孙科,抢先刺探到蒋介石即将下野的消息。日本军部因此重新制定对华侵略政策,调整战略部署。事后,田中隆吉对川岛芳子的谍报才能赞不绝口,称她“可抵一个精锐的装甲师团”。川岛芳子的魅力和魔力的确不小,她先后将国民政府中央政治会议秘书长唐有壬和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孙科拉下了水,害得他们一个遭通缉,一个被弹劾。在危急时刻,她又向他们伸出援手,赢得他们的感激之情。当年,便有人认为,超级艳谍川岛芳子是日本“战争机器”的最佳润滑剂,难怪日本军部将这位东方魔女视为不可多得的特殊人才,对她宠任有加。

川岛芳子虽说不是什么绝代佳人,却也长得眉目如画。她冰肌玉肤,身材火爆,神态妖冶,无论是身穿笔挺的西服、华美的和服,还是身著合体的旗袍,都魅力四射,电火灼人。据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著名歌星李香兰(山口淑子)的自传《我的前半生》所记,川岛芳子“在人群中有一张非常引人注目的笑脸;她个子不高,匀称的身材包裹在男人的大褂里,却显示出女性的婀娜,气度雍容华贵”,奇就奇在这位威风八面的安国军女司令肩头总喜欢扛一只猴子招摇过市。川岛芳子娴于辞令,善于察言观色,比一般女子更解风情,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无不认为她是一块值得一咬的“活肉”,却又对她浑身的毒刺心存畏惧。川岛芳子是情场高手,高中时期的“裸照”风波不过是小菜一碟,后来她究竟征服了多少男人,连她自己也没个谱,日本军官山家亨,蒙古枭雄甘珠尔扎布(她的丈夫),日本特务大村洋、田中隆吉、多田俊、稻田正纯,伪满将军方永昌……真是一妇当关,万夫莫敌。

日军攻占北京后,川岛芳子与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暗结善缘。她称王称霸,作威作福,大施淫威,广敛钱财,一些缺乏背景的阔老板受到敲榨,只好忍气吞声。有一次,梨园名角马连良不小心怠慢了这位十四格格,也只得在矮檐下低头,乖乖地奉上二万元“道歉费”,才得全身而退。

1945年8月6日凌晨,两颗原子弹“小男孩”和“胖子”分别在日本广岛、长崎上空爆炸,又黑又大的蘑菇云顷刻间吞噬了十多万人的生命。其后九天,即8月15日,受到极度震慑的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投降。“东方的玛塔·哈丽”也随之走向了她的人生末路,她被国民政府当作头号女汉奸,逮捕归案,关进北京监狱。当局对她礼遇有加,不仅让她住单间,而且不给她戴手铐,据说这是经北京军统局特意关照过的。其后,民国法庭多次提审这位“东方魔女”,但她不断狡赖,将自己犯下的罪行推卸得一干二净。当时的法庭是根据疑罪从有的原则定谳,民国政府最终在1948年3月25日早上六点四十分将她处决。据监督行刑的检察官何承斌说,川岛芳子是个不怕死的人,她听说处决令已经下达,依然神色如常,只抱怨了一句法官没有证据而判她死刑,实在冤枉。临刑前,川岛芳子请求给养父川岛浪速写一封遗书,获得准许。原信是用日文写就,译文如下:

父亲大人:终于三月廿五日的早晨执行了,请告诉青年们永远不止地祈祷中国之将来,并请到亡父的墓前告诉中国的事情,我亦将于来世为中国而效力。

义女芳子

一代魔女终于伏法,但川岛芳子所犯下的罪恶却并不能因此得到清算。作为日本军国主义的幽灵(也可以说是牺牲品),她至今仍被日本国内某些极端势力赞为二十世纪不可多得的“巾帼英雄”。无论川岛芳子有过多么耸人听闻的经历,但她卖国求荣,觍颜事敌,是劣迹斑斑、罪恶累累的汉奸,这一盖棺论定早已铁板钉钉,谁也无法更改。

肖雪慧:殉难的华沙 狂欢的巴黎

1944年8月,华沙和巴黎先后爆发了反对德国占领军的人民起义。六十年过去了,但两场起义在起因、过程和结局等诸多方面都有耐人寻味的可比性。

一、华沙起义

(一)华沙罹难于纳粹德国行将总崩溃时

1944年6月盟军诺曼底登陆后,不断由西向东推进。7月下旬,苏联地面部队从东面逼近已经沦陷近五年的华沙,空军开始在靠近华沙的机场起飞轰炸驻扎华沙的德军。横行欧洲数年的纳粹德国已作困兽之斗。

整个二战中,波兰承受了最深重的民族苦难,但不屈的人民在纳粹铁蹄下一直进行着有组织的地下抵抗。随着战局进展,解放的曙光已然露出,起义准备在进行之中。在伦敦的流亡政府授权波兰地下军领导人适时举行总起义,阻止德军在波兰境内特别是在首都华沙死守作战。长时间以来,苏联电台也一直敦促波兰人发动总起义,并承诺提供军事援助。7月29日,莫斯科电台播放呼吁,要求华沙地下组织举行反德国占领军暴动,加速最终解放进程。呼吁指出德军设置防守据点进行抵抗的计划会给城市造成破坏。整个呼吁以“不积极奋起自救,一切将化为乌有”的警告结束。31日傍晚,苏军坦克在华沙东面突入德军防线,德军已开始从华沙撤退。从德国军用无线电台得知这一消息的波兰地下军司令部决定于次日下午五点举行起义。

8月1日,也就是莫斯科电台播放呼吁之后第三天,华沙起义爆发了。起义者从下午五点开始进攻占领军,不到十五分钟,全城百万居民都卷入了战斗,三天内控制了大部分地区。但在兵力和武器装备上对起义的华沙人具压倒优势的德军从各个据点进行疯狂反扑,起义者吁请近在咫尺的苏军支援。如果此时得到援助,起义前景仍然光明。然而一直敦促波兰人发动总起义的苏联电台沉默了,先前承诺的军事支援不仅拒绝兑现,苏军还停止了对驻华沙德军的空中轰炸和地面进攻,而且后撤了一段距离。在一场灭顶之灾和大屠杀即将降临华沙的紧急情况下,从8月初到8月中旬,丘吉尔和罗斯福一再致电斯大林敦请采取支援行动未果,不得已,只好努力从一条远得不能再远的空中航线向华沙抵抗战士空投军火和食品,但执行任务的英国或美国飞机空投后需要就近在苏联领土着陆加油。然而就连这一请求也遭断然拒绝,理由是“苏联政府不希望直接或间接跟华沙的冒险发生瓜葛”[1].鉴于华沙情况危机,20日,丘吉尔和罗斯福再次致电斯大林:“如果华沙的反纳粹分子事实上被弃置不顾,世界舆论会说些什么。我们深信我们三人都应竭力从那里拯救尽可能多的爱国者。我们希望你们向华沙的波兰爱国者空投救济补给品和弹药,不然,你们能否同意帮助我们的飞机来迅速进行空投。我们希望你会赞同。时间因素是极端重要的。”斯大林在两天后的回电中干脆把起义说成“罪犯集团旨在夺权而在华沙发动冒险事件”[2].——战后,由于斯大林这一断语以及清除异己的需要,曾长期坚持抗德斗争并在华沙起义中流血牺牲的波兰抵抗战士,死者蒙污,幸存者入狱,直到1956年才恢复名誉。

弹尽粮绝、孤立无援的华沙人几乎赤手空拳地进行着无望的斗争。一位华沙妇女致教皇的信是这种情况的真实写照:“最尊敬的圣父……三周以来,我们固守着我们的要塞,缺食少药,华沙已成废墟。德军残杀各医院中的伤员。他们驱使妇孺走在他们前面,以保护他们的坦克。关于孩子们用汽油瓶跟坦克战斗并烧毁坦克的报道毫无夸张之处。我们母亲眼看着儿子们为祖国和自由而牺牲……现在没有人援助我们。俄国军队在华沙的大门口已经三周了,但寸步不前。来自英国的援助不足。世界无视我们的战斗,只有上帝和我们在一起。”[3]

德军从空中和地面狂轰滥炸了六十三天。10月2日,这个英雄城市投降了。在投降前的最后几次广播中,有这样一段话:“这是地地道道的老实话。我们遭受的待遇比希特勒的仆从国还要坏,比意大利、罗马尼亚、芬兰更坏。公正的上帝,对波兰民族所承受的可怕的不公正作出裁决吧,希望他因之惩治那些犯罪者。”[4]

三个半月后的1月17日,苏军作为华沙的“解放者”入城时,华沙已是一座尸横遍地、到处瓦砾和废墟的空城。莫斯科电台“7.29”呼吁的最后一句话是“不积极奋起自救,一切将化为乌有”,华沙人民英勇奋起了,苏军坐视起义者溃败和遭屠杀,华沙真正“化为乌有”了。

(二)不是第一次罹难

波兰有上千年悠久历史,人民资质聪明、气度恢宏、宗教信仰深厚,却命运多舛。

在欧洲民族国家大多作为专制君主国家崛起的十五六世纪,波兰走的另一条路:国王由全体贵族选举产生,只有议会才能制定法律。这是一个有国王的共和国,与英国政体颇为形似。但她没有英国的富有和四面环海的天然屏障,也没有山脉构成的屏障和确定的边界,而邻国是与她敌对并虎视眈眈觊觎着她领土的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这三个大君主国。关于波兰的状况和处境,史学家H.G.威尔斯是这样说的:“一个贫穷的、天主教的、内陆的不列颠,完全被敌人而不是海洋包围着。”

1772年,波兰第一次被俄、普、奥三国瓜分。经过十几年斗争,通过了有波兰在欧洲国家中的贵族特许状之称的1791年宪法,处境有所改善。但俄、普、奥随即在1793年进行了第二次瓜分。次年爆发科斯丘什科领导的全民起义。俄军镇压了起义,并对起义者和平民进行了大屠杀,波兰的领袖人物被监禁、流放。随之而来的1795年第三次瓜分,把这个共和国从现成国家中一笔勾销。波兰从欧洲地图上消失了,但她仍然在波兰人心中,人民为重获独立而进行的斗争从未停息。1831年,波兰人为摆脱俄国统治举行大规模起义,遭到更残酷镇压。数以百计起义领袖被枪杀或流放西伯利亚。从此波兰作为一个被征服的省份接受沙皇统治,并当成危险民族被强制俄罗斯化。波兰固有文化受到严重摧残,人们被强制信奉东正教、被禁止使用自己的语言。俄罗斯化的残酷,从以下事实便可见一斑:十九世纪的波兰有着辉煌的流亡文学,但波兰人要了解自己的文学却只能通过俄文译文来实现。

自1795年第三次被瓜分,历经一百二十三年无望的斗争、等待,直到一战后,被三个专制的世袭王朝合谋灭掉的波兰才又重新作为独立国家站立起来。但东西两面分别暴露在苏俄和德国的敌视和觊觎下。1939年8月23日斯大林和希特勒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和瓜分波兰的秘密议定书。苏德条约为德国进攻波兰开了绿灯。希特勒在东面有苏联的纵容,又以为西方国家不会援救波兰。9月1日,也就是苏德条约签字一周后,德国入侵波兰,英、法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尽管波兰军队的英勇顽强令德国大为吃惊,但终不敌强大的德军,不到三周就溃灭了,政府被迫流亡。9月17日,与波兰有互不侵犯条约的苏联派兵从东面入侵,18日在布列斯特-利托夫斯克与德军会合。面对大国侵略,发生在首都华沙的最后抵抗伟大而悲壮,血战到9月28日才被德军攻陷。29日,苏德瓜分波兰的条约正式签字,波兰作为一个国家再次被消灭。[5]苦难深重的波兰民族要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暗、恐怖时期。

(三)死于黎明前夕的波兰抵抗运动

波兰沦陷了,但她很快就组织起一个地下政府。地下政府不仅领导了一个坚强、团结、受绝大多数人民支持的抵抗运动,而且有法院,发行公债,甚至有一个初步的教育制度,还与伦敦的流亡政府保持着密切联系。

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斯大林既与希特勒合谋瓜分,又趁火打劫,在战争初期毫不费力就攫取了大片领土,之后则听任德国挨个占领欧洲各国,包括与苏联利害攸关的巴尔干国家。但1941年6月,希特勒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向苏联大举进攻。苏联在为了生存必须与纳粹德国殊死斗争之时,才跟波兰流亡政府建立了外交关系。

1944年7月,苏军以解放者身份越过波兰边界,身份与五年前作为希特勒的合谋入侵者和瓜分者越过波兰边界时不同了。但苏军一进入波兰,斯大林立即撇开一直领导着波兰抵抗运动的流亡政府和地下政府,23日设立了一个后来被称作卢布林委员会的傀儡政权。卢布林政权的人与国内抵抗运动没什么关系,当地下组织团结人民进行抵抗时,他们在莫斯科受训;当纳粹德国面临盟军东西夹击已显崩溃之势时,他们被红军运送回波兰;当德军以血腥屠城报复华沙起义时,他们没有为拯救华沙人和华沙城做任何努力。这个听从莫斯科命令的小圈子在波兰毫无代表性、毫无民众基础。但斯大林的既定目标是把卢布林政权强加给波兰以使波兰苏维埃化。华沙起义后,斯大林背信弃义拒绝援助,又设置障碍使英美对华沙的支援难以进行,把正在遭受屠城之难的华沙置于孤立无援境地。他借行将覆灭的纳粹之手除掉了波兰独立抵抗力量,为没有民众基础的卢布林政权清除了竞争对手。

起义的华沙在英勇抵抗六十三天后投降,标志着波兰的独立抵抗运动彻底终结。此时,西欧、中欧国家正纷纷获得解放。

二、巴黎起义[6]

(一)一场要避免而未能避免的起义

巴黎起义是在华沙起义之后半个多月举行的。从盟军的全盘战略考虑来说,这是一场必须避免的起义。

巴黎无论对德国方面还是对盟国都极其重要,解放巴黎,无疑会极大地鼓舞世界反法西斯斗争。然而,以下原因使盟军最高统帅艾森豪威尔决定推迟解放巴黎。一是过早进攻巴黎势必与决心死守巴黎的德国人发生激烈巷战,这既使横扫法国本土的兵力陷入消耗极大的城市争夺战,又将冒毁灭这座世界名城的危险;二是过早攻占巴黎后盟军要承担的民政责任对部队作战能力造成严重限制,并且为了供应巴黎两百万居民的生活必需品要耗费掉部队大量油源,必使进军莱茵河的压倒性目标严重受挫。而巴黎的毁灭、部队作战能力的受限和拖延向莱茵河进军,都是决不允许发生的。最高统帅部拟定了一个可以避免在巴黎打一场破坏性巷战、可以把军队推进到最能发挥作用的坦克地带、可以节约宝贵汽油的解放巴黎计划。这一从南北方向对巴黎作钳形包围的计划至少要到9月中旬才能完成部署。但如果巴黎发生起义,整个部署将被打乱。为避免出现这种意外,艾森豪威尔向总部在伦敦的抵抗运动各派武装的联合组织“法国国内部队”首脑柯尼希将军发出“坚定指示”,在他发出命令之前,“巴黎或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得发生任何武装行动”,“不能让巴黎发生任何事情改变我们的计划”。

可巴黎人早已急不可耐要摆脱德国占领。尽管华沙烧成一片火海的消息震惊了巴黎,但当美国军队于8月15日在法国南部里维埃拉登陆后,巴黎人要采取行动洗刷四年被占领屈辱的冲动已经不可遏止。当推迟解放巴黎的指令送达国内抵抗组织时,起义准备已经就绪。抵抗组织内部的分歧和斗争使情况陡然间复杂起来。

法国同波兰一样有相当活跃的抵抗运动,但不同于波兰抵抗运动的团结和统一,而是存在多个派别。虽然有“法国国内部队”这一抵抗运动各派武装的联合组织在伦敦协调关系,但各派自成体系,有自己不受联合组织控制和约束的组织结构、隶属关系,协调工作极其困难。其中,戴高乐派和法国共产党是抵抗运动中拥有最强武装力量也对民众影响最大的两个派别。戴高乐创立的自由法国是法国最早的抵抗组织。1940年6月贝当投降,7月在维希成立与德国合作的伪政权。维希政权还未成立,戴高乐就在伦敦发表了著名的“6.18”广播讲话,号召法国人民抵抗,并创立了“自由法国运动”,从伦敦领导法国的抵抗运动,使法国刚被占领,有组织的国内抵抗运动就出现了。此时,作为共产国际法国支部的法共没有参加反对德国的斗争。直到1941年6月德国进攻苏联后,法共才加入反对德国人的抵抗运动。共产党极强的组织纪律性给抵抗运动带来了最有战斗力的队伍,经过三年努力,法共影响迅速扩大。两大派别除了在反对德国占领上是共同的,没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和价值基础,政治目标上更是相互敌对,而法共一直与莫斯科保持着联系并接受莫斯科指示也加深了对立。由对付德国占领所掩盖的双方矛盾,在法国临近解放之际便尖锐起来。

双方都希望及早解放巴黎,都想通过解放巴黎这一政治行动确立自己对未来法国的领导权,都清楚没有盟军力量配合的起义代价惨重。戴高乐要求盟军最高统帅部改变计划提前进攻巴黎的努力没有结果,命令国内代表务必防止在盟军兵临城下前举行起义。而巴黎的共产党已经得到上级领导机构命令,决心不计代价——用起义策动者的话说,“巴黎值得死二十万人”——造成共产党领导起义的既成事实。危机一触即发。8月18日,戴高乐派地下组织法国总部发往伦敦的电报叙述了巴黎的紧张局势:“任何抵抗组织稍有不耐所引起的局部事件都足以导致严重麻烦,德军似已决定并集中必要手段进行血腥报复……您有必要向盟军交涉,要求迅速攻占巴黎。通过英国广播公司以最尖锐最明确语言正式警告居民避免华沙事件重演。”就在这一天,在一个受法共控制的秘密会议上强行通过决议,决定第二天举行起义。整个起义计划中重要的一点是把戴高乐派领导人蒙在鼓里,使其无法制止起义。

在起义已经无法阻止的情况下,法共巴黎小组和已获知起义即将发生的戴高乐派在8月19日清晨先后举事,这场必须避免的起义终于未能避免。

(二)巴黎危机

起义开头似乎进展顺利,很快蔓延全城。然而巴黎是希特勒不计代价要保卫的。在与德军坦克发生遭遇战后,起义行动当天就陷于困境。受命死守、守不住就把巴黎夷为平地的巴黎城防司令冯。肖尔铁茨已经决定次日天明时对起义实施空中和地面打击。一旦实施这一不可挽回的步骤,巴黎毁灭在即!

然而,这座世界城市的命运对于当事或不当事的各方,都是一个格外沉重的问题。就连一贯奉命行事的德国将军冯。肖尔铁茨也变得犹豫不决。瑞典总领事的严肃警告——“夷平巴黎,会犯下一桩历史永远不会宽恕的罪行”,使他不得不考虑自己承不承担得起毁灭巴黎的罪责。他接受了总领事提议,实行暂时停火,如果停火生效,可以推迟原定的进攻。由德军主动提出的停火对于戴高乐派来说是一个拯救巴黎、控制他们无法防止的起义的意外机会。他们竭尽全力争取在全市实行停火。巴黎起义和停火消息传到伦敦总部,柯尼希将军通过英国广播公司向巴黎人民发出警告:“对于巴黎市来说,没有比居民听从起义的号召造成更大的危险了。”

但不惜代价发动起义的一方谴责停火是叛国行为,采取一切措施破坏停火,在全城恢复起义势头——虽然这一政治行动的代价可能是二十万条性命和一个世界名城的毁灭。

尽管这样,停火还是在不断发生战斗的情况下勉强维持了两天。这两天给各方都提供了避免最不幸局面出现的时间。国内部队戴高乐派和冯。肖尔铁茨利用这个喘息机会接触、周旋,想要避免或拖延不可挽回的冲突。与此同时,抵抗运动各派都在向盟军呼吁援助。戴高乐派呼吁盟军火速开进巴黎;法共也呼吁盟军支援,但不是要盟军支援兵力而是要盟军在全城大规模空投武器。

这段时间,希特勒派来埋设地雷和炸药的爆破专家已经到了巴黎;冯。肖尔铁茨收到的一个比一个疯狂的希特勒命令也已经到了无法再拖延执行的地步;来向巴黎实行无情惩罚的德军增援部队即将开赴巴黎……

一封21日发给戴高乐的紧急电报中描述了巴黎的危局:“起义星期六发动,靠停火抑制两天……但无法再拖过今晚。似乎可以肯定,明天巴黎将发生战斗,双方力量悬殊,后果悲惨。”

(三)巴黎得救

巴黎已经很难逃脱华沙命运,得救的惟一希望是盟军立即进攻巴黎。

戴高乐亲自出马要求艾森豪威尔向巴黎进军,他失败了。艾森豪威尔关心的是作战进度,拒绝为适应戴高乐的政治需要改变计划。

奉法共上司指派前往盟军总部要武器的使者知道武器救不了巴黎,也呼吁盟军进军巴黎,可是在巴顿将军那里就碰了壁。这位职业军人答复很干脆:盟军是在“歼灭德军,不是收复首都”,抵抗运动未接命令擅自发动起义,现在“得承担后果”。

但使者仍在努力,法国部队驻美军联络官也在努力,并写了个人呼吁:“如果美国军队眼见巴黎发生起义而坐视不救,这将是法国人民永远不能忘掉的过失。”22日,在可怕命运就要落到巴黎和巴黎人民头上之际,艾森豪威尔不容更改的军事计划更改了。执行进军巴黎任务的是美国第十二集团军下属的法军第二装甲师。集团军首脑布雷德莱将军不容许因战事使巴黎遭受严重损坏,对装甲师师长提出“巴黎决不许有任何重大战斗”的要求。这个美国军人在他的第二十一号战地命令中更明确规定:“向巴黎进军决不能用重大战斗来完成。我们只要能避免,不希望在该市进行任何轰炸或炮击。”第二装甲师的直接上级则在派美军第四步兵师支援装甲师的同时,抽掉了装甲师两营炮兵,为的是“我不希望他们以为一遇上一支机枪挡道就可以用迫击炮还击,而毁掉巴黎”[7].

23日一早双方战斗全面恢复。如果军队一两天内赶不到巴黎,一场可怕的大屠杀在所难免。就在起义者弹尽粮绝、毫无希望之时,第二装甲师已经于头天晚上日夜兼程向巴黎进发,二十四小时后第四步兵师在倾盆大雨中向巴黎挺进。24日,当几个执行报复的党卫军师正赶赴巴黎时,法军第二装甲师和美军第四步兵师先后到了巴黎。

巴黎得救了。

8月25日,狂欢的巴黎沸腾了。此时,在先于巴黎十八天起义的华沙,孤立无援的起义者正在做无望的战斗。

三、两场起义不同命运背后

华沙起义和巴黎起义的不同结局令人深思。

从抵抗运动内部情况看,以华沙为领导中心的波兰抵抗运动团结、统一,不似法国派系重重、互相争斗和牵制。在时间选择上,华沙起义说得上适时:一方面有援助的承诺;另一方面,再三呼吁华沙总起义并承诺援助的苏联,其军队已经兵临城下,不致在该进行援助时鞭长莫及。巴黎起义则不仅没有外部力量不断催促,反而是盟军采取措施要坚决防止的,对这要防止发生的起义,盟军当然不会作援助承诺。

如果对两场起义作预测,华沙起义因抵抗运动内部的团结统一和起义时机选在可以履行驰援承诺的军队已近在眼前,它应是一场胜券在握的起义——事实上,起义一开始就显示了胜利势头。德国将军冯。梅林津后来承认,华沙起义对德军构成很大威胁。他以为是俄军没能与起义者接上头,才使德军面临的“紧张形势有所缓和”。缺乏这两大条件,在既定政治目标支配下一意孤行发动的巴黎起义,其逻辑结局如果不是惨败,至少也是必将付出不可承受之重代价的“惨胜”。然而,实际的结局恰恰相反。华沙罹难了,巴黎解放了。

华沙血战了六十三天,遇难的地下军战士和平民达二十余万之多,独立抵抗运动就此被彻底消灭,城市则被炸成了一片废墟。巴黎从起事到解放,总共六天,中间还有两三天不稳定停火,城市基本完好无损,没有大的人员伤亡。从双方全面恢复交火到25日晨德军最后一个据点投降,其间四十八小时战斗中,约两万德军被俘,伤亡三千二百人。第二装甲师在赶到巴黎投入战斗的一天中,死四十二人,伤七十七人;平民死一百二十七人,伤七百一十四人。虽然每一伤亡对承受它的个体都是不可挽回的不幸,但对于一场准备付出死二十万人代价的起义来说,能以不大的人员伤亡实现解放,又实在太幸运。

华沙蒙难于斯大林的背信弃义。背信弃义背后,是这个大国首脑控制整个东欧的计划。要想对任何国家进行有效控制,关键是一个完全受其操纵的政权。关于二战后东欧除南斯拉夫之外各国政权的性质,有人说它们是红军用行李车运送给各国的,此话大致不错。但运送来的政权在波兰是难以立足的。历史上,沙俄屡次瓜分波兰并且曾把她作为一个省来统治,沙俄统治者深知波兰的反抗传统。苏俄领导人斯大林也清楚了解这一点,而且目睹了整个二战期间波兰抵抗运动的有组织性和团结统一,以及抵抗力量在人民中的声望和号召力。此外还有关键的一点:作为抵抗运动中坚的地下军忠于在伦敦的流亡政府,且对苏联与德国合谋入侵和残害波兰记忆犹新,有着强烈的反苏情绪。他很清楚,他们日后必将对苏联的控制构成最严重的挑战。可以说,起义者落入了借德军力量为苏式政权清扫障碍、为今后一劳永逸地消除反对派的算计之中。不仅借刀杀人,据克里斯托弗。安德鲁《克格勃全史》,起义被德国军队镇压后,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立即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去扫除地下军残余。

而对于预测一场起义的结局来说,背信弃义、阴谋诡计以及老谋深算的背后目标(通过扶持傀儡政权对一个国家进行牢固控制),它们不在正常思维之内。

巴黎起义是一意孤行的产物。巴黎得免于难,有赖于多种与导致华沙蒙难结局相反的非预测性因素。

在美英苏三大国结成反法西斯联盟期间,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深刻分歧使美英与苏联之间既合作又防范,双方都有基于地缘政治目的的考虑,都极力要维护和扩大自己的利益。在这些方面,双方没有多少区别。基于反对法西斯危险的共同需要,美英给成为盟国的苏联提供了大量武器和其他物质援助,但又警惕着共产主义向西方国家蔓延,所以在给欧洲各沦陷国家的抵抗运动空投武器时,武器尽可能不投往抵抗运动由共产党控制的地区。然而,欧美深厚的人道主义传统和对自由的珍视使这些国家的民选领袖在精神和行为方式上,毕竟与受专制传统浸润、经由“秘密活动+暴力”的公式和途径获得最高权力的终身领袖判然有别。在这方面,丘吉尔很有代表性。希特勒进攻英国遭挫败后,转而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悍然进攻苏联。正如他进攻波兰之前作了一个错误判断,以为西方国家不会对这个小国履行援救义务,这次又作了错误判断:指望对共产党苏联的进攻会得到美英资本家和右翼的同情。然而,强烈反共的丘吉尔的态度是:“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打倒希特勒……如果希特勒攻打地狱,我至少也会在下院为魔鬼说几句好话。”尽管斯大林与希特勒签订了臭名昭著的条约和秘密协定,对二战的爆发难辞其咎,之后又坐视一个个欧洲国家沦陷,对孤军作战的英国似乎将面临的毁灭幸灾乐祸,对德国每打一个胜仗都给以祝贺,并源源不断把大批重要原料送到德国。但希特勒于1941年6月22日进攻苏联,丘吉尔当晚就发表广播讲话:“在过去二十五年中,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始终一贯地反对共产主义。我并不想收回我说过的话。但是,这一切,在正在我们眼前展现的情景对照之下都已黯然失色了。过去的一切,连同它的罪恶,它的愚蠢,它的悲剧,都已经一闪而过了。我眼前看到的是,俄国的士兵们站在他们故乡的门旁……捍卫着他们的家园,母亲和妻子们在家乡祈祷……俄国的危难就是我们的危难。”[8]整个苏德战争期间,英国不断给苏联以武器援助,其中大量武器和军需物质是把美国援助英国的调拨给了苏联。美国更是给了最多的援助[9].

当巴黎起义引发危机后,解决危机所寄望的盟军总部作的抉择与丘吉尔颇为类似。盟军最高统帅有强烈的意识形态立场,但一个古老城市和这个城市两百万居民的安全重于意识形态考虑。所以,戴高乐强调的尽快进军以防止共产党控制法国的理由没有说动不喜欢共产主义的艾森豪威尔改变计划,但巴黎和巴黎人即将遭遇的灭顶之灾迫使他改变了计划。无论是他还是最高统帅部其他人都不能因为巴黎人不听劝阻举行起义而心安理得任由其承担后果,不能为了已拟定的战略计划而置巴黎于不顾。对作战计划所作的不情愿改变乃巴黎得救的决定性因素。

当伦敦收到共产党要求空投武器的无线电呼吁后,法国国内部队首脑柯尼希在决定是否空投武器时也作过同样性质的抉择。他是竭力要防止这场起义的人。当起义已经发生且惟一拯救巴黎的停火机会又被彻底破坏,使艾森豪威尔改变计划提前进军巴黎似乎也不可能,而且这位实际上是戴高乐派的将军知道空投的武器大多会落到法共手中。但他不能眼看同胞用手枪和老式步枪同德国坦克作战,宁可不顾使共产党人得到武器和控制政权的政治后果,决定向巴黎空投武器。只是由于最高统帅部终于决定进军巴黎,武器空投计划才未付诸实施。

还有两点值得一提。一是派往盟军总部的代表违背其法共上级要武器不要士兵的命令,自行决定说服盟军出兵,并且成功地实现了这一戴高乐也未能实现的目标。二是驻守巴黎的那位德国将军面对毁灭巴黎这一疯狂任务时有对历史罪责的顾忌,所以要竭力避免与起义者全面交火,甚至希望美国军队赶在增援的德军之前到达巴黎。

巴黎最大的幸运在于:它求救的对象在作重大决定时有道义上的考量。如果求救对象除了政治功利的考虑而不在乎别的,巴黎就只有充当政治棋盘上一颗棋子的份,存亡莫卜;如果求救对象道义上无所遵循无所顾忌,正好不必承担责任而让一意孤行发动起义的派别自食其果,哪怕会有很多平民为此陪葬。这种精神素质与制度安排相互凭借和支持,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灾难。相反,极权制在本性上就无节制无道德顾忌,而它的权力斗争规律也与此相应:最有机会胜出的是在选择手段上最无顾忌的人。体制性的无节制与最高权力的无顾忌,使得为了既定目的而不惮于放手制造任何灾难,同样具规律性。六十年前两场起义的不同际遇为此提供了最鲜明的对照,这种对照在之后的六十年间更是不断以不同方式或形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注释:

    〔1〕8月16日莫洛托夫致英国驻苏大使克尔的信宣布:“苏联政府当然不反对英国或美国飞机在华沙地区空投军火,因为这是英美两国的事情。但苏联政府断然拒绝美国或英国飞机在华沙地区空投军火后在苏联领土着陆,因为苏联政府不希望直接或间接跟华沙的冒险发生瓜葛。”维辛斯基同日召见美国驻苏大使时宣读了内容完全相同的声明。莫洛托夫的信和维辛斯基宣读的声明分别引自《关于华沙起义的俄国档案文献》和丘吉尔著《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6卷,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年中译本,第132页。

    〔2〕〔3〕〔4〕丘吉尔和罗斯福致斯大林电和斯大林两天后的回电均引自上书,第134、141、143~144页。

    〔5〕这次由苏、德两国进行的瓜分实际上是波兰的宿敌继历史上三次瓜分波兰之后的第四次瓜分。这次由苏、德实施的灭波兰计划实际上是波兰的宿敌在1795年抹掉波兰后,事隔一百四十六年再次把这个国家一笔勾销。只不过,由于德国在1938年3月吞并了奥地利,实施瓜分和消灭波兰的主角少了一个奥地利。而在反对两大国入侵的战斗中当了战俘的波兰军人,在德国或被枪杀或进集中营。占领波兰东部的苏联俘虏了二十五万人。苏德战争爆发后,苏联与波兰流亡政府首脑西科尔斯基将军签署了恢复两国外交关系的协议,并就波兰战俘问题作出安排。但战俘中有两万多人下落不明,其中一万多人是军官。1943年4月,德国宣布在俄国斯摩棱斯克的卡廷森林发现埋葬波兰军人的万人冢后,苏联指德国栽赃、诽谤。究竟是苏联还是德国屠杀了一万多名波兰军官,成了悬案。直到1990年,苏联才正式承认这批波兰军官是被苏联内务部杀害的。

    〔6〕在所能见到的各种二战史以及法国史中,几乎没有关于巴黎解放的叙述。译文出版社2002年翻译出版的拉莱·科林斯和多米尼克·拉皮埃尔合著的关于巴黎解放的著名纪实文学《巴黎烧了吗?》对这一历史事件作了最详尽叙述,该书史实方面十分严谨,所写内容被认为事事有根据,人人有下落,句句有出处。本文这一部分所写内容大多依据该书,特此说明。

    〔7〕(美)拉莱·科林斯、(法)多米尼克·拉皮埃尔:《巴黎烧了吗?》原注,董乐山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211页。

    〔8〕《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3卷,时代文艺出版社,第367~370页。

    〔9〕冯·梅林津在《坦克战》“防守波兰”一章有如下看法:美国源源不断提供给俄国的军需物质,特别是飞机和汽车“使红军的突击力大为提高,并使战役进程加快。一九四四年六七月间,俄军由第聂伯河向维斯瓦河迅速推进,以及随后突入匈牙利和波兰,都是跟英美的援助分不开的。这是罗斯福提供了条件,要使斯大林成为中欧的主人”。

十年砍柴:我对林大人“很黄很暴力”事件之分析

年初,北京一位小女孩对着央视镜头说了句“很黄很暴力”,简直就如史书中具有谶纬意义的童谣,一下子成为本年度最有概括力的民间流行语。前些日子,拜公共场所的现代监控设备和互联网之利,一件发生在深圳某11岁姑娘身上的“很黄很暴力”事件,没能被从容地封口,而是一夜之间闹得全球皆知,那位“交通部派来的”高官—–深圳党组书记、副局长林嘉祥也成了名人。现在随便问一个网民,他们未必知道交通部部长和深圳市市长的大名,但他们多数知道这位林大人。

这位林大人的仕途肯定是完蛋了,而且远不至此,他受到来自上级无论多么严厉的处罚,都不用觉得奇怪。因为这件事,他触了太多人的霉头。

一、这事件是三中全会后轰轰烈烈开展的全面学习和实践“科学发展观”一种莫大的反讽。“发展观”学习和党史上历次整风式的学习,如“社教”、“三讲”、“先进性教育”一样,高层意在通过这样的活动统一思想,整顿队伍,而就当下社会矛盾突出,执政党内贪腐丑闻不断,经济危机又雪上加霜的当下,高层对“发展观”学习恐怕寄予更大的希望,而将其作为挽救不佳的公关形象应是重点考虑。可林大人一出,本来就容易流于形式的这类整风式学习,自然被人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君不见,网上已有人将林大人讥讽为“科学发展官”么?这大大地丢了高层的面子。中国的政治威权往往就建立在面子上面,你让老大如此丢面子,能有什么好下场?

通过这两天舆情的评判,我现在完全可以说林大人这件事已经发酵为政治事件,将它视为微缩版“毒奶粉”事件毫不为过。中国人无可奈何,中国人忍气吞声,中国成年人自己可以过着卑贱的生活,但伤害到孩子,则突破了人道伦理的底线,其对公众情感的伤害是难以估量的。这就是为什么地震中人们最伤心的是校舍的倒塌,也就是为什么“毒奶粉”引起如此大的风波。而前两件事牵扯执政集团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高层很难下决心切割,只能上下捆绑在一起,应对汹汹物议。而这件事,林大人基本上没有将自己和高层捆绑在一起的可能,抛出他,高层只会得分。这件事的处理,我估计已不是交通部党组能说了算的,若在这个层面,林大人尚有公关的空间。

二、林大人违反了中央驻地方单位和当地政府关系之潜规则。中央驻地直属单位和地方政府的关系本来就微妙,尤其是深圳这样的发达地区,因为肥得流油,中央各个系统更热衷往那里派直管单位,形成九龙争食的局面,当地的百姓乃至官员多有怨言。因此聪明的驻地官员,会小心翼翼地维持和当地官员的平衡。可这位林大人,当着众人大声咆哮他是北京派来的,一个厅级官员竟然说和副省级城市深圳的市长平级。这样的作为,在体制内部也不能容忍,他牛逼过界了,不但让交通部党组难堪,估计深圳市的官员也乐见林大人被弄掉。

三、酒后见真性情。这位林大人真实的面貌在酒后暴露无遗,可以想像平时他是个跋扈的人—–权力不受限制不跋扈也难。这样的官员通常自诩为有魄力,镇得住阵脚。他得势时威势赫赫,但却容易得罪人。这样的官员不出事则罢,一出事就不知有多少同僚、下属拍手称快,其政治上的竞争者绝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而在这样的肥差任上,其平时的作为能给人太多的想像空间。林大人的事件想要控制在“涉嫌猥亵女童”的范围内,都很困难,缺口打开了,如果顺藤摸瓜下去,很难说不会扯出其他问题,而那些问题完全可以让一位“交通部派来的”厅局级官员死得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