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小戎:极权、民权与黑权

“中国民主转型路径探讨”征文

对所有的人而言,当人们面对一种比现状更好的状况时,人总是潜意识地希望毋庸付出多少代价而得到它。但理性告诉我们:一切改观与进步都不可能从天而降,都需要付出与之相配的代价。譬如每个职员都希望雇主能给自己涨薪,然而涨薪必须以努力工作作为代价来换取。对于社会的进步,亦是同样。之于社会的绝大多数个体,一个基于选举的社会一定优于一个没有选举或伪选举的社会。因为选举意味着公职人员权力的得来和失去都仅仅与选票有关。赢得选民,他将获得职位,失去选民,则失去职位。因此公职人员在其职位上必须做出能够取悦选民的工作成效,使选民获益。在一个没有选举的社会,公职人员的职位的得来由上司任命,他们在职位上的根本逻辑是取悦上司。这种简单的逻辑并不高深,文盲都能判断出孰优孰劣。

一个基于民选的中国,一定优于眼前没有自由选举的现状。因此自由选举是人们所想要得到的,但是人们会下意识地不愿去为它付出代价,而奢望坐等它的到来。在中国民间,当民主化的支持者们见面时,他们谈论得更多的是中国民主化之后的前景,或者民主化之后中国社会的进一步建设。譬如人们谈论未来民主中国的外交问题、如何在保障人权的同时维持国家的现有版图、教育和环境问题等等。人们津津乐道与诸如此类的话题,而将如何扩大中国大陆之民权这样最切实的话题抛在脑后。这种姿态非常荒唐,至少,我们可以认为它是缺乏勇气和担当精神表现。因为后者——扩大人民权力的事业——才是我们真正面对的,而前面的诸多话题,全都是水中泡影。退一万步说,即便中国顺利实现了民主化,那么,所有那些民主中国可能面对的问题,都不由我们今天来说了算,而是由未来民选的政治家和公职人员们来安排。而那些民选政治家,他们所做出的一切决定在根源上都取决以他们所要面对的选民们的意愿。

即便道理如此简单,但人们仍然乐意谈论今后,而非当前。原因亦非常明了:当前我们所面对的一切困难需要无数人去为之付出代价,人们不愿面对这些代价。这些代价有可能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昂贵与沉重。于是他们为诸多空谈找出一个理由;极权在衰退,民主乃世界大潮。

笔者丝毫也不怀疑世界大潮之浩浩汤汤,但它之所以浩浩汤汤,那是因为每个国家都有无数人在努力推进全球的文明。诚然,极权的衰退既是一个不容争辩的现实,亦是一个任何力量都无法扭转的过程。任何力量想要倒退回极权时代,都是白日做梦。因为极权的维系不仅仅依赖一部恐怖的国家机器,还必须具有一个在极权体系内部拥有高度权威,把持极权体系权力顶端的人。在极权主义从无到有,并最终夺取社会统治权的过程中,通过残酷的内部倾轧,自然会产生出一个各方面都最强的恐怖头子,占据权力顶端,率领极权主义的追随者们去和当时社会的掌权者和国家机器争斗,没有一个在各方面都符合极权主义那种暴力斗争哲学的恐怖头子,极权主义的追随者们很难取得成功。当夺取政权,并且这个恐怖头子死去之后,第二层头目中会通过各种争斗和妥协产生出一个继任者,这个继任者一定弱于他的前任,如果强于他的前任的话,他一定会是第一代极权体系领袖,如果和他的前任属于同一权威级别,他一定会因为具有威胁他前任的可能而死在前任手里。他能活下来并在政治上不倒,必然因为他弱于其前任,其前任没有将他当成敌手对待。基于相似的逻辑,第三代会弱于第二代,第四代弱于第三代……直至极权体系无法维持。

极权力量的衰退,是民权扩大的一个有利条件,但并不等于极权的衰退一定就会导致民权的扩大。我们必须清晰地看到,在政府权力之外,除了民权,还有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黑恶势力。它不同于极权势力,极权势力依靠强大的暴力统治要求一切人等都臣服于自己,包括各种地方势力。黑恶势力立足于自己的塘口和码头,没有绝对的严密的组织形式,地盘之间界限分明。依靠所控制的地盘,再将黑手伸到其它领域。它不要求一切臣服于自己,相反,只要有利可图,它可以臣服于一切。

我们做一个简单的模型:任何一个社会,它总的权力空间是有限的。社会权力会在政府、民众和黑势力之间进行分配。一个具有法西斯性质和实行法西斯统治的政府,它不仅会剥夺民众的一切权力,还会摧毁黑势力的力量。因为法西斯总是追求将社会的一切权力都控制在自己手中,它不容许社会在除自身之外还有其它力量,无论那些力量的性质如何。在近现代的意大利,黑手党最低谷的时期,亦是墨索里尼统治最强大的时期。类似地,在苏联和中国,斯大林和毛泽东时代里,没有一般意义上的黑社会,甚至连一般意义上地痞流氓都没有。随着斯大林和毛泽东的死亡,地方黑势力渐渐重现,并日益扩大,从简单的街头小混混逐渐演变成一个巨大社会毒瘤。极权统治的衰退为它们的复生和扩张提供了机遇和空间。

或许会有人认为,黑势力并不可怕,民主国家同样存在黑势力和黑社会,但民主政体并未因黑势力的存在而运转不良,人权和自由并未因黑社会的存在无法得到有力保障。这种观点成立的前提,是民主制度已经确立,难以动摇。尽管我们到目前为止还未找到彻底根除黑势力的有效办法,但黑势力的存在和泛滥并不符合广大民众的利益,在民主政体下,民选的政治家和公职机关必须想方设法将黑势力压制在选民们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试想,假如在一个民选的社会里,某城市的社区里充斥着到处收保护费的古惑仔,影响到普通民众的正常生活,那么该市的市长会何种结局?警察局长又会如何?选民们不会容许他们对此无所作为,他们将失去选民的支持而结束其公职生涯。因此,民主社会里的黑权,它同时是民权和公权的双重敌人,尽管无法从根本上清除它,但它会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无法成为社会主流。

但是在一个类似中国或者苏联式的专制社会则不同,在极权时代,一般意义上的黑势力之所以从社会上失踪,是因为他们一部份被强大极权政权摧毁,另一部份则被极权政权所收编,为极权政权效命。后一部份的比例可能比前一部份更大。几乎每一个上了岁数的中国人回忆土改的情景,都会告诉我们,那些土改时的积极分子,基本是先前民国时代地面上的各种混混。改朝换代来临时,这些以不劳而获、恃强凌弱为生存原则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共产主义一边,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政权能够象共产主义政权一样,为他们提供如此便利的不劳而获机会和如此名正言顺的恃强凌弱机会。乃至于日后的各种政治风波来临时,首先跳出来迎合上面政治运动风头的,也往往是类似人等。

这是极权时代的状况,随着极权势力的统治权威逐步衰落,它想要维持住其统治,就必须在其极权框架之外找到盟友。这时候原先处于被压制或被收编的黑权,自然会成为它的盟友。因为在极权体系之外的其它两股社会动力中,民权天生具有和极权争夺权力和利益空间的倾向,而黑权,却天生具有和极权势力勾结分赃的倾向。如果我们把这三种权力比做一出三国演义的话,那么,在民主框架下,公权和民权永远都会结合起来对付黑权;而在专制体系下,公权和黑权永远都会结合起来对付民权。以苏联为例,在斯大林死后,苏联黑社会开始形成并逐渐抬头,这种抬头的根本动力,是共产党官僚的子弟亲属们,需要将他们父兄通过特权揩油得来的物资通过黑市出售给苏联民众。共产党官僚的亲属子弟们天生具有成为黑社会骨干的倾向。他们依仗亲属的便利,毋需付出努力就可以得到诸多利益;同样,他们可以依仗这些权力欺凌普通民众。当这些人无法进入官僚机构,或进入官僚机构亦无望得到多少升迁机会,用俗话说,所谓“不成器”的时候,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组建黑社会。这个黑社会网络不仅利于腐败的苏共官员们倒手他们贪污所得的赃物,同时可以扩大也已衰退的苏共权力网,成为苏共国家机器触角的补充。

在中国,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情况,在邓小平改革启动之后,那些所谓“不成器”的高干子弟们,在社会上的各种流氓地痞中,处于首要的优越位置。一个中小城市混混们的头目,往往与当地政府尤其公安局的实权派人物沾亲带故。传统意义上黑社会的诞生往往具有某种对抗官府或独立与官府之外的倾向,随着时间推移才渐渐与腐败的官府勾结;譬如意大利黑手党,诞生于西西里人的家族式抗税团伙;又如中国洪门的诸多分支:青帮、哥佬会、袍哥……其诞生源于宣称反清复明的汉人底层民族主义抵抗势力。而在类似于苏联或者中国这样曾经经历过残酷极权统治的国家,黑社会在其一开始诞生时,其骨干便由与官府沾亲,又被官府所淘汰的泥沙们组成。这种黑社会是真正令人恐怖的黑社会的,他们与人民为敌的念头,甚至比极权势力还要根深蒂固。

因此,在当今中国,极权的衰退,其更加必然的结果一定是黑权的增长,而非民权的扩大。过去数年来中国社会的变迁也在证明这一点。我们已经明显地看到了极权势力的臃肿低能和近乎可笑的欺上瞒下,这个体系内极少有人还在甘心为体系本身效命,数千万人不过是互相蒙骗并捞取自己的利益。但是,官权黑化和黑权官化正在一年甚似一年,尽管我们无法准确地给出数据来说明该状态,但是中国大陆普通民众们的生活经验,已经足够支持该观点。其中原因,不仅仅因为中国的黑势力源于极权体系的漏网泥沙,因为极权体系需要寻找力量补充。还因为这二者有本质的相同之处;首先,这二者都仅仅以谋其自身的利益为目的,而不对其它任何事负责;其次,这二者都没有规则和底线,唯一的规则就是暴力原则,谁拳头硬手段高谁就是老大。黑手党之所以在墨索里尼的统治时期陷于低估,便是因为墨索里尼的拳头比它更硬。但这种相互打击的局面,仅仅存在与当二者相互没有利用价值之时,一旦二者的关系变成了相互存在利用价值,那么相互打击就会变成相互勾结,相互为对方补充能量。再看看民权,过去十年以来,中国的民权事业并未因极权的衰退而得到质的提高。我们有很多理由去解释这一现状,并且我们亦可以说:其根本原因是民权事业的支持们没有做出象样的努力,而耽于坐等。笔者无意于谴责这些民权事业的支持者们,他们对民权事业的关注,本身就是对民权事业的巨大支持。但是当我们总结民权事业之所以停滞不前的原因时,我们不可能去总结那些民权事业的阻碍者们,他们不可能愿意对民权事业负责。我们只有总结这一事业的支持者和推动者们的责任,因为只有他们才愿意或可能愿意对此负责。

在当今之中国,无论极权势力抑或黑势力,他们的发展和维系都可以通过追逐利益的过程来完成,他们可以一边追逐利益,一边完成自身的扩张。而与这二者相比,民权事业则全然不同。在一个具有基本良性框架的社会,民权事业亦可能通过追逐本身的利益而取得发展,譬如美国六十年代的民权运动,一边扩大这个事业的影响,一边使事业的参与者们获得物质利益或者社会荣誉。而在当今之中国则不可能如此,当今中国民权事业的扩大,哪怕是一丁点微小的成就,都难以为该事业的参与者带来利益,无论物质利益抑或社会荣誉。相反,参与者会因为他们的工作而失去这些:物质利益及社会认可。因此,中国艰难的民权事业需要更多的理想主义气质和更精诚的相互协作,对理念更执着的坚持和更富建设性的行动。它成功不会从天而降,假如民权事业的支持们仅仅坐等的话,那么当极权势力彻底消褪之后,我们等到的,只可能是一个黑帮当道的世道。在本质上,他们和极权势力并无区别。一个幸福的前景,需要为之付出相应的代价,未来的幸福程度,取决于今天我们为之所付出的代价,坐等而不付出,那么未来就如同现在一样,将毫无幸福可言。

刘  荻:自由从何而来?

曾经担任波兰团结工会顾问、现任波兰《选举日报》主编的米奇尼克先生访问中国,在中国网友中引起了一些争论。何清涟女士在文章中说:“亚洲一些类似国家不具备波兰和东欧的条件。更重要的是它们的权力阶层是最自私、最没人类意识、最无现代政治理念、最无能,因而最喜欢用最凶残、最简单的办法解决社会问题的一群。因而对他们不可抱有希望。”对此,笔者在《波兰的昨天和我们的今天》一文中写道“让我们仔细想想,究竟有什么事是当年米奇尼克他们可以做,而今天我们不能做的吗?”笔者的文章认为,米奇尼克当年在波兰从事的公民社会建设工作,在今天的中国都是我们可以做的,而且今天我们能做的事更多,今天的中国社会比上世纪70年代的波兰有着更多的行动空间。

何清涟女士回应说:“正确认识公民社会的制度平台与官方默许存在的小空之本质差异”,“如果将极其狭小的、经当局默许而存在并严格限制的‘空间’当作‘公民社会’已经足够壮大的论据,如刘荻小姐等人那样,只能说是自欺欺人之谈”,“即使是艾未未先生、冯正虎先生等韧性反抗,目前也只能算是一种有民意基础的个人反抗,与当局之间并未形成任何制度性反馈”。

笔者认为,上述言论单独看来并无大错,但并不能构成对笔者观点的驳斥。笔者从未认为中国的公民社会已经足够壮大。在中国建设公民社会,这是现在进行时而不是完成时;但是笔者认为与上世纪70年代的波兰相比,在今天的中国建设公民社会的条件更成熟,自由空间更大,能做的事也更多。

用“公民社会的制度平台与官方默许存在的小空之本质差异”和“某些个人反抗与当局之间并未形成任何制度性反馈”来驳斥笔者,这是转移话题,也是混淆因果关系。“公民社会的制度平台”和“与当局之间形成制度性反馈”,只能是公民社会建设的结果。如果公民社会的制度平台已经建立,与当局之间的制度性反馈已经形成,那么可以说民主制度就已经建立起来了,或者即将建立起来。因此建设公民社会和争取民主的过程中一定会存在一个尚未建立起“公民社会的制度平台”,尚未形成“与当局之间的制度性反馈”的阶段(很可能还是一个相当长的阶段)。如果认为因为今天的中国不存在“公民社会的制度平台”和“与当局之间的制度性反馈”,所以不具备走向民主的条件,这就像是某人吃五个烧饼才饱,因此认为前面的四个烧饼没必要吃。波兰的公民社会和民主制度,也正是在何清涟女士所谓的“极其狭小的、经当局默许而存在并严格限制的‘空间’”中逐渐生长出来的,上世纪70年代米奇尼克等人在波兰建设公民社会时,恐怕根本没指望过马上建立起“公民社会的制度平台”和形成“与当局之间的制度性反馈”。

这场争论让我们思考一个问题:自由是如何产生的?笔者不认为自由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也不认为自由是统治者发善心的结果,笔者认为自由只能是无数人行动和博弈的产物。笔者在twitter上说:“一开始当局不许你做一件事,只要做就会受到惩罚;但是后来这么做的人多了,法不责众,就相当于当局默许你这样做了;再下一步,这种默许成了惯例,然后再成为正式的制度。自由就是这么产生的。”当局的默许和有制度保障的自由之间当然是有区别的,但保障自由的制度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争取自由是一个过程,而当局“默许”下的自由空间也是这个过程中的一个阶段。英国的立法者曾经认为:议会不能创造法律,而只能是“发现”社会生活中现已存在的“法律”并加以确认。从这个角度来说,自由一定是先于保障自由的正式制度而存在的;自由是无数人行动和博弈的产物,制度只能对现实存在的自由加以确认,而不能创造自由。

自由不是一蹴而就的,自由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心理学家朱建军说:“死亡可以一次完成,而生命则需不断努力。”自由也是如此,让我们共同为自由而努力吧。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废墟上生命的抒情诗

摆在读者面前的,是一本在英美长期遭禁,直到1960年代才开禁的世界文学名著。当英国终于宣布开禁这本小说后,一度洛阳纸贵,高踞畅销书排行榜数周并常销至今。但比畅销和常销更重要的是,它的开禁标志着人类的宽容精神在劳伦斯苦恋着的祖国终于战胜了道德虚伪和文化强权。从此,其作者劳伦斯作为二十世纪文学大师的地位得到了确认,劳伦斯学也渐渐成为一门英美大学里的学位课程和文学研究的一门学科。时至1990年代,劳伦斯研究早已演变成一种“工业”,得其沾溉获得学位、靠研究和出版劳伦斯作品为职业的大有人在。劳伦斯若在天有灵,应该感到欣慰。

在我的祖国中国,这部小说问世不久,中国文学界就报以宽容和同情,甚至从学术角度对劳伦斯和他的作品做出了积极的肯定。那个年代,正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日本军国主义随时准备发起全面侵华战争的前夜,即使是在这样对文学和文化传播极为不利的形势下,劳伦斯还是开始被介绍了进来。这本书在英国和美国遭禁后,大量的盗版书不胫而走,劳伦斯反倒因此而获得了更多的读者,名声大震,甚至连战乱频仍的远东的中国都不得不开始重视他。这样的重视与劳伦斯在欧美的崛起几乎是同步的。

诗人邵洵美读后立即撰文盛赞,现代作家和戏剧家赵景深曾在1928-1929年间六次在《小说月报》上撰文介绍劳伦斯的创作并追踪《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出版进展。几个杂志上陆续出现节译。其后出版了饶述一先生翻译的单行本,但因为是自费出版,发行量仅千册。当年的中国内忧外患, 估计人们都没了读小说的雅兴,这个译本就没有机会再版。光阴荏苒,五十年漫长的时间里中国读者与此书无缘。到1980年代,饶述一的译本在湖南再版,使新时期的中国读者得以领教劳伦斯这一佳构的非凡魅力。

劳伦斯在过去曾被看作“颓废作家”,从1930年代后期到1980年代,对他的介绍出现了近半个世纪的空白。对劳伦斯的重新肯定则是以赵少伟研究员发表在1981年的《世界文学》第2期上的论文《戴·赫·劳伦斯的社会批判三部曲》为标志。这篇论文应该说全面肯定了劳伦斯的创作,推翻了以往文学史对他做出的所谓颓废的资产阶级作家的定论。以赵少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的地位和《世界文学》的地位,这篇文章的出现代表着中国文学界彻底肯定了劳伦斯及其创作,从而开创了劳伦斯研究和翻译在中国的新局面。赵先生以一种晓畅、略带散文笔法的语言,道出了自己对劳伦斯创作主流的独到见解。我们发现一个曾被雅俗双方都一言以蔽为“黄”的作家在赵先生笔下呈现出“社会批判”的真实面目;同时赵先生也启发我们“看看这种批判同它的两性关系论点有什么关联”,使我们得以找到整体把握劳氏创作的一个切入点。在一个非文学因素对文学研究和译介产生着时而是致命影响的时代和社会里,赵先生多处引用马克思和恩格斯著作的文章,恰到好处地淡化了那些曲解劳伦斯作品的非文学不良因素。赵先生广为引用马恩,以此来观照劳伦斯的创作,对其加以肯定,这是劳伦斯研究上的一种突破。西方学者不可能如此行文,1930年代的老一辈不可能有这种文艺观。赵少伟行文之自然从容,可见他十分精通马克思主义文艺观,而且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化作了自己自然的话语方式。所以我说,赵少伟在1981年发表的论文具有绝对的开拓性历史意义,在“1949之后”这个语境下是真正意义上的滥觞之作。《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劳伦斯的词条也出自赵少伟之手。

人的艺术良心和艺术感知是相通的,如同世界上的水是相通的一样。赵少伟的马克思主义艺术观与劳伦斯文学的精义多有契合之处,也因此他的理论在中国的语境下更具有说服力。所以我说,这项开拓工作似乎历史地落在了他肩上。劳伦斯有这样一位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家的知音为他开辟了进入中国的路,应该为此感到幸运。

公正地说,教劳伦斯受益无穷但也深受其害的,都是这本毁誉不一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对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是因了这本“黄书”,劳伦斯才闻名于世。如果说许多人最终读了他的多数作品后承认他是文学大师,那引玉之“砖”则是《查》,人们首先是慕其情色描写而争睹为快的。

事实上,劳伦斯除了这部小说外,还著有另外11部长篇小说,50多部中短篇小说,多部诗集、剧本、游记和大量的文学批评、哲学、心理学和历史学方面的著作和散文随笔。他还翻译出版了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及意大利作家乔万尼·维尔迦的长篇小说等,仅凭这些译文就足以称他为翻译家了。这位矿工的儿子,以自己非凡的文学天赋、敏感的内心体验、勤奋的毅志和顽强的生命活力,拖着当年还是不治之症的肺病之躯,在短短二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为后人留下了卷帙浩繁的文学经典遗产,这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不少研究家称其为天才和大师,不无道理。

大师自有大师的气度和风范,这自然表现在其不同凡响的文学创作上。他的四大名著《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可说部部经典。《儿》被普遍认为是文学史上第一部印证弗洛伊德“恋母情结”学说的“原型”之作。《虹》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屡遭查禁和焚毁,惹出文学和政治风波来,作者本人虽未遭“坑”,却也长时间内遭受监视和搜查,心灵倍受煎熬,以至于对他“爱得心头发酸”的祖国终于失望而自我流放,浪迹天涯,病死他乡,做了异乡鬼。由此,我们甚至无法断定他是因了文学的孽缘才遭此厄运,还是厄运专门来锻造他的文学魂。

这位旷世奇才的作品甚至在1985年上海出版的专著《现代英国小说史》中仍然被指责为“黄色淫秽”并把开禁这本书作为“当前西方社会的道德风尚已经堕落到何种地步” 的标志。这也难怪,不用说当年,即使是目前,我们许多读者仍然停留在那个人云亦云的阶段,甚至不少知识分子,十分年轻的大学生,一提起劳伦斯的名字仍想当然地一言以蔽之曰“黄色作家”。

这归根结底是个眼光的问题。偏见往往比无知更可怕,此话极是。

于是,当我们无法要求大多数非文学专业的人去一部部精读劳伦斯作品而后公正对待之时,我们只有对这部家喻户晓的作品作个“眼光”上的评说。艺术的眼光往往需要靠一个人较为全面的发展来培养,需要时间。或许随着时光的推移,随着文明的进程,终于有一天对这本书的争议和赏析都成了一种过时和多余。

当历史把我们毫不留情地置于一个尴尬的叙述语境中时,我们只有毫不尴尬地直面历史。

1984年笔者完成了国内第一篇研究劳伦斯的硕士论文时,国内还没有劳伦斯作品的译本(只有个别短篇小说的译文,劳伦斯只是被当作一般的现代作家介绍给中国读者),这个领域还被认为是禁地,因为他在非学术领域仍被看作“黄色作家”。八十年代后期劳伦斯作品开始大量出版,便有了三五成群突击抢译劳伦斯作品的壮观场面。三十年代的旧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重印上市后,黑市竟出现高价抢购的热潮。

在这种尴尬的阅读环境中解释劳伦斯的这部最有争议的小说,颇令人生出滑稽感。

称之为废墟上生命的童话,是一种久经考量的体认──是理性认识与情感体验交织积淀的结果。我无法不这样认为。

小说伊始,即是一场浩劫之后的一片废墟。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满目疮痍的象征,更是大战后人之精神荒原的写照。

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野林子和林中木屋,里面发生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命故事,一个复归自然的男人给一个寻找自然的怨妇注入了崭新的生命,这怨妇亦焕发出女人之本色,唤起了这个近乎遁世的男人身心遥远地带无限的温情,激发出他身上近乎消失的性爱激情。他们在远离工业文明的地方体验着自然纯朴的爱情,体验着创造的神奇,双双获得了灵与肉的再生。浪漫而美丽,不乏乌托邦色彩,这简直是一部成人的童话。

劳伦斯生前好友理查德·奥尔丁顿曾长期从事劳伦斯作品的编辑和评论工作,他说过,这本书根本算不上一本性小说,因为它其实是“关于性的说教……是一种‘精神恋爱’。”  中国文豪林语堂早在三十年代就指出,劳伦斯的性描写别有一番旨趣:“在于劳伦斯,性交是含蓄一种主义的。” 这真是一种林语堂式的“会心之顷”的顿悟。时至今日,普遍的研究认为,劳伦斯对性持一种清教徒的观点:“他之所以常常被称作清教徒,就是因为他认为性是生命和精神再生的钥匙,也因为他认为这是极为严肃的事情。” 1960年伦敦刑事法庭审判这本书时,文化学家霍嘉特就特别说这书“讲道德,甚至有清教之嫌”。此言令检察官困惑不解,转而问询文学家福斯特,福斯特抑扬顿挫地回答说:“我认为那个描述是准确的,尽管人们对此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相矛盾。” 看似如此的矛盾,造就了劳伦斯这部小说之性宗教的特质。因此,霍嘉特在他那篇具有历史意义的《查》1961年版序言中称这本书是“洁净、严肃的美文。”“如果这样的书我们都试图当成淫秽书来读,那就说明我们才叫肮脏。我们不是在玷污劳伦斯,而是在玷污我们自己。”

查泰莱爵士因伤失去性能力,本值得同情。但他的内心十分冷酷,对工人蔑视无情,对夫人康妮感情冷漠。他认定矿工只是工具,非用鞭子驱使不可。康妮只要能为他生个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和爵位就行,至于同谁生育,他倒不在乎,但绝对要求孩子的父亲来自上流社会,以不辱查家门楣。同他在一起,康妮虽生尤死。

正因此,当康妮遇上一身质朴但情趣脱俗的猎场看守麦勒斯时,便自然流露出了女性的软弱与柔情,备受失败婚姻折磨和工业文明戕害的麦勒斯立即情动于中,双方情色相生,一发而不可收,演绎了一场性爱激情戏剧。麦勒斯与康妮的丈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是一个根植于自然、富有生命活力的“下等人”。他受过教育,但厌恶了他认为腐朽的文明生活,选择了自我流放,自食其力,寄情山水。

令人深思的是劳伦斯对现实的选择:他选择了森林为背景,选择了一个猎场看守而不是选择他情感上最为依恋的矿工来做故事的男主人公。猎场看守这种职业的人游离于社会,为有钱人看护森林和林中的动物供其狩猎,另一方面还要保护林场和动物以防穷人偷猎或砍伐树木。这样的人往往过着孤独的生活。他们是有钱人的下人,是劳动者,但又与广大劳动者不同。在劳伦斯看来,这类脱离了俗尘的阶级利益、一身儒雅同时又充满阳刚气的男人最适合用来附丽他的崇高理想。而从根本上说,矿主和矿工虽然是对立的,但他们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双方都受制于金钱、权利和机械,在劳伦斯眼里他们都是没有健康灵魂的人。

从《恋爱中的女人》开始,劳伦斯的超阶级意识日渐凸显,在今天看来颇具后现代文化意义:劳伦斯从人类文明进程的悲剧角度出发超越了现代经济学理论的认知范畴即资本是靠对劳动力的压榨达到积累。事实上后现代理论认为,资本是靠对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的掠夺“转化”而成的,劳动力不过是自然的一部分。劳伦斯注意到劳动力脱离自然后的异化特质,同时注意到劳动力在资本转化过程中主体性的丧失,对工人来说他们经历的是双重的异化。而采矿这一行业更是对不可再生的人类资源无情掠夺的最典型范例,在剥夺自然方面双方都是参与者。矿工的罢工运动不过是在工资待遇上与资本家的对立,这并没改变其异化的本质。是在与自然的异化过程中,劳资双方成了对立的统一。劳伦斯从而超越了剥削-被剥削阶级对立的意识,实际上揭示的是整个文明进程中资本对人/自然的物化,揭示出对立的双方都是被物化的对象这样一个真理。所以尽管劳伦斯对于自己出生并生长于斯的矿工阶级在情感上万分依恋,称矿工是这世界上唯一令他感动的人,甚至称之为那是他的“家”,但他在理智上却选择脱离他们。有产者的冷酷无情与无产者的萎靡无奈都是文明异化的不可救药的产物。(劳伦斯的有关论述详见其散文《还乡》、《诺丁汉矿乡杂记》和《我算哪个阶级》等。)

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如日中天之时,劳伦斯凭着其对人/自然的本能关爱,凭着其天赐的艺术敏感,触及到了现代文明的种种弊端和疾病症候,其作品在后资本主义时代愈显功力,无怪乎他被称为预言家。他的作品也因此跨越了写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三个阶段而成为文学的常青树,真是难能可贵之至。一个穷工人的儿子能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除了造化使然,后天的生活经历和精神砥砺亦是关键 – 生活在肮脏的工业文明与田园牧歌的老英国的交界地带,出身于草根备受磨难,但艺术天分促使他孜孜以求,吸取的是本时代最优秀的文化,从而他的写作超越了阶级出身和阶级仇恨,探究的是超然的真理。而他这样游走在各种文化群体之间的边缘作家本身,就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所关注的话语上的天然“差异”者、意义的“颠覆”者和“消解”者。所以说,劳伦斯文学的魅力愈是到后资本主义时代愈是得到彰显。

劳伦斯试图创造一个文明与自然之间的第三者,这就是麦勒斯。在此劳伦斯超越了自身阶级的局限,用道德和艺术的标准衡量人,用“健康”的标准衡量人的肉体和灵魂,才选择了麦勒斯这样的人作自己小说的英雄。而森林在劳伦斯眼中象征着人与自然本真的生命活力,更象征着超凡脱俗的精神的纯洁。而森林中万物的生发繁衍,无不包孕着一个性字。劳伦斯选择了森林,选择了森林里纯粹性的交会来张扬人的本真活力,依此表达对文明残酷性的抗挣。

劳伦斯真是用心良苦,也真是书生气十足。他创造的简直是成人的童话!他才是“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呢。是的,劳伦斯是在废墟和瓦砾上激情高歌的诗人,将全部的悲情化作温情,给人以信心。郁达夫在劳伦斯逝世后不久就读了劳伦斯的作品,他英明地指出:劳伦斯是个积极厌世的虚无主义者。此言极是。所谓厌世,自然是面对汹汹人势表现出的超然与逃避;所谓积极,当然是在看破红尘的同时依然顽强地表现出对人类的信心。于是劳伦斯选择了麦勒斯这样孤独隐居但性力强健的男人作他的理念传达者。这样的男人与世界的结合点只有自己最为本真的性了,他只与脱离了一切尘世丑陋的女人之最本真的东西接触,这就是超凡脱俗的性,与鲜花、绿树、鸟禽一起蓬勃自然地在大森林里生发。谁又能说,麦勒斯不是一棵伟岸但又柔美的橡树?一个复归自然的文明男人,集强健的性力、隐忍的品质和敏感的心灵于一身,对女人和自然界的鸟兽花表现出似水柔情。郁达夫,中国只有郁达夫才能在劳伦斯刚刚逝世不久就做出了一个这样透彻的判断。

一个要摆脱代表死亡与坟场的丈夫的鲜活女人遇上了麦勒斯这样一个卓尔不群回归自然的理想主义男人,在童话般的林中木屋里自然而然相爱,演出了一幕幕激情跌宕的生命故事。小说字里行间荡漾着的生命气息,幻化成大战后废墟上人性的希望祥云,富有强烈的艺术冲击力。

这种冲击力在于它童话般的真实性。在这个文本之内,劳伦斯营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故事,用他自己的话说:“任何东西只要是在自身的时间、地点和环境中,它就是真实的。” 我想这是一种源于现实而超越现实的艺术真实,应当受到应有的尊重。

小说创造的是一种艺术的真实,只有基于这种认识,我们才能说《查》是一部象征小说:小说中每一样事物都具有象征意义,直至最后整个小说本身成了一个庞然的象征。林语堂谓之“含蓄着主义的性交”,可能指的就是小说的象征性。

这部小说表层的自然主义与深层的象征主义之浑然一体,使其最终成为超自然主义的自然象征主义小说,这应该是解读这部小说的关键词。有西方学者认为,劳伦斯文学脱胎于维多利亚传统,但是对这种传统的反讽式模仿,意在颠覆刻板僵化的传统阅读习俗,洗涤被文明玷污了的字词,还其干净本质,这里特别指的是“四个字母”的禁词,从而劳伦斯文学超越了传统。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需要非凡的勇气和胆识,将自己置死地而后生,亦需要高超的技艺与雍容的姿态。劳伦斯受到激烈的攻击,多来自人们对其“矛”的世俗解读;劳伦斯受到追捧,则因为人们对其“攻盾”的努力的嘉许。劳伦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但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当了一回烈士:这本书在欧美被禁三十余年,在其他国家则长达70余年甚至更多。但他最终还是获得了新生,他唯一要感谢的就是时间,时间可以涤荡一切陈腐、僵化和专制。他的创作终因其对摧残人性的工业文明的抗议、为人性解放的可能性所做出的努力以及帮助当代人从虚伪的道德羁绊中得到解脱的“真诚不懈的渴望”吸引了全世界众多读者。

了解了这一层意思,我们就把握住了这部小说形而上的内涵,而不至于停留在其表面的性描写上画地为牢,无端訾议。中国古语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艺术的真实往往是形而上的。从这个意义上去考察这部小说,我们完全有理由称之为“废墟上生命的抒情诗”,算一家之言,聊以代序。

与这部小说写作的一些历史和个人背景也是不可忽视的。任何一个作家的创作都是其独特的个性和主观性与时代背景和环境的影响互动的结果。而在于劳伦斯,这样的互动就更为突出。在此略做交代。

1925年,劳伦斯还在美国和墨西哥漫游时,从16岁开始长期困扰折磨他的气管炎和肺炎终于被确诊为肺结核三期,在没有发明出抗生素的年代,这等于宣判了他的死刑。眼看大限将至,自己还在创作上徘徊,劳伦斯肯定心急如焚。

他是不甘心自己长时间内写不出力作的。1920年《恋爱中的女人》出版后并未引起轰动;后来的《迷途女》被认为是为钱而写的平平之作;《亚伦之笛》、《袋鼠》和《羽蛇》虽然独具匠心,但一时难为圈内人士认可,评论寥寥,且抨击者为多;《林中青年》是与别人的合作,乏善可陈。而他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说和游记等并非他的根本关切。他的写作,特别是长篇小说的写作,才是他的生命支柱,这来源于他对长篇小说的本能认知。查出肺结核三期后,他在给澳大利亚女作家莫莉·斯金纳的信中说:

“我还是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你可以与你所创造和记录下的人物及经验生死交关,它本身就是生命,远胜过人们称之为生命的俗物……”

这一年是他创作上的“休耕年”,他开始潜心于理论探索,写出了一系列小说理论方面的随笔。他的理论探索为他的扛鼎之作找到了关键词,这就是要张扬“生命”。其实劳伦斯1912年与弗里达私奔到意大利北部的嘎达湖畔时就已经通过直觉触及到了未来十几年后生命最终结束之时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的主题了,其理念在游记《意大利的薄暮》中已经初露端倪,他要做的只是等待和寻觅,寻觅将这理念附丽其上的人物和故事,从而将这理念戏剧化。这一等就是14年,等到医生宣判了他的死刑。

随后他在1925年和1926年最后回故乡两趟,看到英国中原地区煤矿工人的大罢工,看到生命在英国的萎缩与凋残。他终于失望而去,彻底与阴郁冷漠的英格兰告别。待他再一次回到他生命所系的意大利,在那里,阴郁的故乡与明丽的意大利两相比较,两相冲撞;在那里,他以羸弱的病体考察了意大利中部古代伊特鲁里亚文明的墓葬和完好如初的彩色壁画,伊特鲁里亚人充满血性的性格,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对神灵的虔诚膜拜,对死亡的豁达,这些与基督教文明下人的物欲横流和人性的异化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劳伦斯深深地迷上了罗马人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伊特鲁里亚人:“苗条,优雅,文静,有着高贵的裸体,油黑的头发和狭长的脚板。” 意大利的现实和远古都感召着劳伦斯心向往之。于是,潜隐心灵深处多年的小说主题终于得到戏剧化,终于附丽于麦勒斯和康妮两个生命的阴阳交流之上。这就是《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一本生命之书,一首生命的抒情诗。

黑马

1993年1月5日

2004年7-10月改写

2009年3月修订

特注:

我曾在英国的电视文献记录片里看到过1960年这本书在英国解禁后读者们排着长队在街头购书的壮观情景,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离我万里之外的伦敦的街景。那时我憧憬着某一天在中国人们购买我的译本时的场景,但我知道那个时候的中国读者绝不会轰轰烈烈地排队买书。人们只会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容,随便买上一本,当成一个特殊时代的古董买回去,边看边说:“真斜门儿啊,人类怎么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把这么虔诚的书禁了这么些年!”

我能顺利地翻译这本世界名著,首先要感谢1980年代湖南出版社重印的上个世纪30年代饶述一前辈的译本。饶先生的译本启蒙了各个不同时代的中国读者,功勋卓著。虽然当初最早读这本小说读的是英文版,但真正让我读得酣畅的还是饶先生的译本。因为在八十年代曾忘我地恶补了一阵子郁达夫等中国现代作家的文学作品,所以对饶先生译文之明显的三十年代白话文体并不感到隔阂,甚至觉得三十年代作家文雅的散文语言风格应该得到后人的传承。因此我很是服膺饶先生精湛的文字造诣,也艳羡饶先生对英国人生活了解的透彻,这体现在其译文遣词造句的细微处,若非劳伦斯的同时代人并体验过真正的英式生活,是不会用词如此准确的。我为我们国家在劳伦斯谢世不久就出版了这样的优秀译文感到骄傲。七十年后当我复译这本书时,我感到我是同时在向劳伦斯和饶先生这一中一外两个良师讨教,我甚至似乎看清了饶先生的身影:一位身着蓝布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灰色的长围巾甩到后背上的教书先生。从当年的译者前言看,饶先生是在北京翻译的这本书。但愿他也是住在南城的某个胡同里,如西砖胡同或南半截胡同,或许也经常在我家附近的绍兴会馆、湖南会馆及法源寺门前散步溜早儿吧。但愿我的想象与现实吻合。我完成了这部译文,想法子寻找饶先生在北京的萍踪,但终于未果。我真的为此遗憾,这样一个有着特殊禀赋的文化人,怎么就在祖国的大地上蒸发了呢?怎么连他的后人都无影无踪了呢?我真想找到他的后人,甚至写一本他的传记。我在等待上天的恩赐,把他和他后人的消息赐给我,让我开始做一件特别有意义的工作吧,苍天助我!在我找不到他之前,我只能凭着想象把他虚构进我最新的长篇小说中去,或许这是身为小说作者的特权。

我要特别感谢2001年在劳伦斯的母校诺丁汉大学劳伦斯研究中心的留学经历,感谢劳伦斯学教授约翰·沃森的开导和点拨。基于认同沃森教授对这部作品的解读,在翻译时特别注意译出原作的“讽刺意味”。至今对沃森教授在课堂上用十分戏剧性的语调朗读本书开始一段的情景仍记忆犹新,虽然没有录音(万分后悔,不曾向先生提出录音的要求),但他的表情和语调永远准确地刻录在我记忆的磁带上了。而在这之前我一直认为那第一段是正剧笔调。是沃森教授的话改变了我的认识。因此我庆幸自己是在赴英伦“取经”后才领命翻译,否则认识上的差异会导致译本风格的偏差。我希望我用中文忠实地传达出了沃森教授启发我理解的劳伦斯风格 – 当然我相信那就是劳伦斯原著的风格。

跟随沃森教授研读劳伦斯的我,身份只是一介普通访问学者,等同英文进修生而已,要做的只是选修旁听一些博士和硕士课程,不参加考试,因此也不交学费,保持出勤即可,而作为导师的沃森对我没有任何义务和责任。但沃森教授给了我这个来自中国的进修生特别的关照,主动提出每周专门拨出一小时的固定时间回答我的问题。习性散漫的我,这次必须为了他的“答疑”而发奋研读,准备出一些值得他回答的专业问题,否则便觉汗颜,丢了中国劳伦斯学者的脸面。每次外出参加有关学术活动,沃森教授都会用他的车子送我回在普通住宅区里租的房子。我向他表示感谢,他会幽默地说他倒要谢我,否则他就没有机会来英国劳动人民的住宅区看看。是沃森教授的善意垂教和特殊的待遇,“逼”我进步,这一点我不曾向先生坦白,估计他一直认为我是个自觉勤奋的学生。想来真是自惭形秽,也深感幸运之至,不知我前生如何修下了恁好的缘分,穷困潦倒时有贵人相助点拨,不思进取时有贵人呵护扬鞭。沃森教授的鞭策便是典型的一例。

2000-2001年在劳伦斯故乡一年的逗留,使我在感性上深刻体验了英国特别是英国中部地区的生活和风物人情,对我翻译这部扎根于此的生命之书无疑是一种必须。我曾说过,我研究劳伦斯的路数实在是过于奢侈了。但严格地说,翻译研究一个外国作家,如果有条件,确实需要亲历他的故乡,最好是能够追随他的脚步将他走过的路亲自走上一遍。只从书斋到书斋,翻译和写出的文字总嫌蒹葭,读者可能感觉不出,但译者方寸间的隔膜自知薄厚。因此我庆幸自己有过那么好的机会,去了劳伦斯去过的很多地方:英国,意大利,德国和澳洲。这样一来,每每翻译或评论他的作品时,我的眼前总是有一幅幅灵动的风景浮现,总有房屋、森林、街道让我触摸,总有风有雨有山光水影幻化身边。因此我感到我笔下的翻译和研究文字就有了生命质感和张力。我庆幸我的奢侈,我庆幸能做这样的外国文学译者和研究者。同时我感谢为我提供了游历机会的国内外机构和朋友。

本译本根据1994年企鹅公司出版的剑桥1993年版的平装本译出,意译了书后绝大部分注解并针对中国读者可能的阅读障碍增加了一些译者注解,这些译注得益于我多年来对劳伦斯的研究,亦得益于我在劳伦斯故乡的生活常识 – 我愿意把我读书得来的和在英国生活中得来的与本书有关的知识都通过做注来与读者分享,帮助读者贴近作品,这些是原著的注释所不能提供的。译者所撰的注解条目散落于翻译的注解条目之间,但都一一列出,如有错误,文责自明,以免牵连原注。

本文在随本书出版前已经部分发表在《书屋》杂志并收入拙作散文集《写在水上的诺贝尔》(2008人民文学版),本次出版前又有修改增删。

林达:美国为何没有“驻京办”

美国各层次的政府之间是相互隔离的,各管各的,这就把地方政府驻华(盛顿)办的必要性给抹掉了。而联邦的议员与游说集团则发挥了“驻京办”的某些功能:向中央争取地方利益。

2009年7月23日,美国参议院金融委员会主席鲍卡斯在他的办公室内被一大批医保说客包围。

美国是一个国土辽阔的大国,为什么没有出现类似“驻京办”的机构?这与美国的权力架构及游说机制有关。美国各层次的政府之间是相互隔离的,各管各的,这就把地方政府驻华(盛顿)办的必要性给抹掉了。而联邦的议员与游说集团则发挥了“驻京办”的某些功能:向中央争取地方利益。

最近看到中国在裁撒驻京办,才一拍脑袋想,美国没有类似的驻华(盛顿)办。那么,美国中央和地方的关系如何协调?

美国曾经没有“中央”

美国确实是个独特国家,这和它的建国过程有关,建国之初,是北美13个英国殖民地联合造反。当初闹独立,就是它们嫌自己的中央——英国,在税收上不公。虽是1770年代的事情,可已经可以看到,古往今来都一样,中央、地方需要处理好的最关键问题,是利益分配。

当时英国国内协调,由各地代表,最开始当然是各领地贵族,在伦敦的议会商议,再和皇上讨价还价。北美殖民地远归远,从道理上说,也就是中央下面的一个“地方”。英国对北美殖民地没有平等对待,英国议会没有他们的代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殖民地利益也就无法保障。由中央拍板,叫收多少就收多少,任人宰割,税收越来越高。而英国对北美最不了解的一点,就是离群索居的蛮荒之地,理性的现代政治学观念,反而在那里成熟普及,“无代表不纳税”的口号,成为中央地方关系的断裂关键。假如聪明点,英国应该立即接纳殖民地代表进议会,修补不合理的二者关系。可惜,英国与其说太傲慢,还不如说是不够“现代化”,也就是论现代政治学水平,中央低于地方,北美独立大势就变得难以扭转。

当时所谓联邦政府,也就是临时各州来一些协商代表,总共几十人。各殖民地认为,合众国的“众国”们,就是自己,之所以要“合”,因为独立是个战争过程,打仗需要合力需要钱。当时联邦政府和地方的关系,是联邦政府向州政府摊派税收作军费,可所谓地方政府,一开始有原殖民政府和造反政府两套班子,有些造反政府根本收不上钱来,也就没钱交中央,国库经常是一分钱没有。

一旦脱离英国中央,各“地方”想的是,现在总算把乱收税的中央踢掉了,还没傻到要自己弄个新中央再来收税的地步吧。这样一个历史背景,给新建立的美国自然带来“反中央”倾向。所以,刚立国的美国没有联邦宪法,联邦政府是个空架子,大家叫自己的州是“我们的国家”,把地方派到华盛顿的代表叫做“大使”。众国哪天说不合了要散掉是很正常的事情。最后,是在各州相互协调以及对欧洲信用出现双重危机的逼迫下,才下决心彻底“合”,开始建立联邦宪法、认真构架联邦政府,可是,这个不得已而为之建立的“联邦政府”,仍然是越小越好的概念。

“中央”和“地方”

大家都熟悉美国强调个人自由,美国的保守理念就是从个人自由往上扩展的层层“地方”自由,从一个小镇到一个小城到一个州,只不过个人叫“自由”,地方称“自治”罢了。私有财产制和自由贸易是它的基础,保障就是民主制度。所以对美国人来说,自由是性命一样的根本,民主只是保障自由的一个手段。制度保障都是从宪法开始的。

建国13年后的联邦立宪,彻底改变了“中央”和“地方”的关系。

首先就是税收。以前联邦政府向各州摊派费用,就是今天各国和联合国的关系,各州欠税也和今天联合国的成员国欠税情况类似。负责联邦收税的汉密尔顿收不到纽约州的税,只好在《纽约邮报》自己刊登署名广告:“本年度纽约州应缴税款,本人尚无收到分文。”华盛顿曾经描绘说,这是“国会怯怯地请诸州解囊”,它们还爱理不理。

联邦立宪,开始确立了联邦政府对公民的直接税收关系。现在我们都缴几层互不相干的税,县、州、联邦,各自决定自己税率,各收各的税,“中央”与“地方”相互之间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求谁。无形中,“美国人”概念也因此确立:“作为公民,我直接花钱养了合众国政府”,当然也就是合众国的人。同时也确立了现代公民观念:“我直接花钱养了三级政府,养谁来为我服务当然我要决定”,所以宪法有两层,除了税收方式,就是直选权利,权利义务并举并存。

这样一来,从行政上,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的脐带就彻底切断了。话说回来,原来有联系,也是地方神气中央受气。美国此后经济发展和它的构架很有关系:高度自治和包产到户刺激创造力积极性,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美国层层政府都是同构的三权分立,人们常常注意是三个分支之间的隔离、独立,很少注意,就每个分支来说,它的上下之间也一样是隔离的。上面说的行政分支如此,中央并不领导地方,司法、立法也一样。就司法来说,只有案子在上诉的时候,案子本身一级级往上走,而上下级法院之间没有任何领导和被领导关系。立法的议会也一样,联邦一级的参众两院,和地方的州议会没有任何关系,前者立联邦法,后者立州法,风马牛不相及。在美国人原来的构想中,联邦政府就是为地方解决一些他们不想管的麻烦事,诸如外交、军队这样的劳什子,其他,我们管自己,自己挣钱自己花。这种横向纵向都切割的设置,就把地方政府驻华(盛顿)办的必要性给抹掉了。

立法者与利益团体的协调

但是,全球化时代的国与国之间都利益纠葛很深,更不要说美国的各州之间、州与联邦之间了。联邦立法显然可能影响各州地方利益。在一个法治社会,这种地方与“中央”的沟通,也就集中在立法的国会议员身上。各州争取自己州的民众权益的诉求冲突,主要发生在电视直播的国会大厅,这些由各地选民直选的议员,在议会的公开辩论中,拚命为地方、也就是为自己选民的利益大声疾呼,用公开的立法投票告诉选民,我是帮你们说话的,以争取下次连任。

那么,背后的运作呢?政府直接面对民众的构架,显然有面对一盘散沙的问题,所以在各种方式之外还有这样的思路:民众总是可以归为不同的利益集团,例如企业、工会、环保等民间组织、少数族裔等等,他们可以合法公开出钱雇人,专业地为他们整理材料、提供策略,为他们向国会议员陈情,也就是承认各利益集团(包括外国利益集团)政治游说的合法性。普遍认为,大量民众如若没有专业的游说协助,他们无法快速有效让立法顾及自己的利益,这也使得议员们在立法之前,多了许多了解详情的渠道。

可是,如何防止游说者行贿议员?这和综合监督环境有关,游说者必须依法登记、公开自己,他们和参众两院总共几百个议员,也就在无数家媒体、民间组织监督之下,立法辩论过程又在电视直播,如若发现贪腐必有司法惩治,如此等等,局限了非法行贿犯罪的空间。这些年最大的游说犯罪,是阿波拉莫夫欺诈案,主要罪行是欺诈自己的印第安社区顾客,拿的钱和游说服务严重不成比例。此案牵涉收受钱财的政府官员,有一名共和党众议员和一名前行政官员,前者涉及接受5万多美元的国外高尔夫俱乐部招待等,后者涉及接受了几百美元的音乐会运动会门票没有申报。这在美国已经是非常轰动的贪腐案件了。

除弊必须依靠整体制度设置

美国的游说和立法这部分协调运作,仍然是公众最不放心的一环,监督也一直在讨论中。尤其它不仅涉及民众与立法的关系,还涉及国外利益集团。例如日本丰田公司就具有庞大游说力量。越来越多的国家或地区,开始了解公开合法游说在美国政治中的意义,例如中国近年来用于对美国游说的花费翻了好几倍。那么,如何保证美国立法者不被收买?仍然依靠监督制度的整体设置。例如丰田这次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之前大张旗鼓游说,最后还是不能改变国会对丰田造成39人死亡的故障原因和处理过程穷追猛打的追究。因为听证会是电视直播的,议员只能对选民负责。所以,游说沟通方式的存在,和运作透明、监督机制健全、严格法治分不开。假如没有这些先决条件,这种沟通协调方式早就不能生存。

裁撤驻京办,固然因其弊端横生,滋养贪腐。可是,我们在反贪廉政建设中,往往陷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陷阱。结果是头痛脚痛轮番发作,始终没有一个根治的方式。假如记者像狗仔队一样盯着娱乐圈一样,盯着驻京办和官员们的蛛丝马迹,有违法行为拿到证据眼睛都不眨就可以见报,证据确凿法庭立即严办,那么,驻京办贪腐也可以大为缩减。再进一步说,假如中央和地方、省和地区、地区和县,不是一个如此严格自上而下的体系,许多由制度性弊端引出的问题,也就自然消解了。今天大家看到的体系,是一个官构架,实际上没有民众的位置。更不要说,一些驻京办成为土皇帝的代理人,逾越界限,到了侵越法治的地步了。

所以,归根结底,改革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而必须是对整体制度设置的逐步改变。

谢  泳:关于谢韬先生

我不敢说决定谢韬命运的就是这则消息,因为从时间判断,谢韬被隔离审查在前而这则消息在后。但这则消息肯定加剧了谢韬命运的变化,却是毫无疑问的。

2007年,谢韬先生一篇《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在中国思想界引起了极大震动。以往人们了解谢韬,多数缘于他在胡风事件中的遭遇,但他在胡风事件中又是如何受到牵连的呢?一般认为主要是谢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和胡风有过直接的交往,特别是胡风在和他的来往信件中曾提到,要他帮助查阅一些关于马列经典方面的史料,这些朋友间的正常往来,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被认为是建议和参与了胡风“三十万言书”的起草,谢韬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谢韬被隔离审查后,当时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吴玉章曾经力保,但最终还是没有把谢韬从胡风事件中解救出来。

其实,谢韬的命运,有可能和告密相关,也就是说,谢韬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在工作环境中的一些言论和对当时政治的态度,被人通过告密的方式上达了相关部门,而这些信息对谢韬极为不利。当时新华社主编的《内部参考》(1955年第124期第436—437页)曾刊载一则消息:

中国人民大学师生纷纷斥责和揭露胡风分子谢韬的反党行为

【北京分社二十八日电】五月二十四日人民日报揭发了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二批材料以后,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列宁主义教研室、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教研室等都召开座谈会揭发隐蔽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教研室中的胡风集团分子谢韬的反党行为。连日来,校部各系、班、工会部门委员会、党、团支部等各单位都纷纷写信、打电话要求校党委立即开除谢韬的党籍,撤消他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教研室副主任和学衔副教授的职务和称号。大家认为谢韬进行反党活动是长期、有计划的,如谢韬在一九四九年匿名叶逸民公开攻击艾思奇,“三反”时乘机攻击领导向党进攻等;在开展反对资产阶级唯心主义思想斗争以来,谢韬采取消极怠工态度,同时他还打击积极参加这一斗争的人,如对教研室同志讲:胡风的文章你们看不懂,还是慢慢来吧!有一个研究生写论文批判胡风,让谢韬提意见,谢韬说:你对胡风懂得多少,也想批判:有的教授写了批判胡风思想的论文也给他故意压起来,因此,整个教研室就一直没有参加到这个斗争中来。来信中还要求校方清查谢起的历史,和他在校外讲课时的情况等。但在青年学生中也还有这种反映:认为谢韬是一个“好教师”,年轻有为,怎么会是胡风分子,多可惜啊!(丁宝芳)

新华社的《内部参考》,当时是报送相关部门领导定期阅读的一份内部机密刊物,多数内容是由新华社记者汇总当地内部机关文件和动态以及记者独自了解的情况。关于谢韬的这则材料,是由当时新华驻北京的记者丁宝芳撰写的,从维熙在他的回忆录《走向混饨》中曾提到过丁宝芳,说丁宝芳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

我们从上面这则消息中可以推断,当《人民日报》公布胡风和朋友的往来信件后,中国人民大学有人立即就注意到了其中提到的谢韬,然后就以告密的方式给相关部门写信反映谢韬的情况。丁宝芳的这则消息,很显然是根据一封告密的信件撰写的,虽然把信的内容作了技术处理,但在行文中还是留下了这样的痕迹,请注意这个叙述:“来信中还要求校方清查谢韬的历史,和他在校外讲课时的情况等。”

我不敢说决定谢韬命运的就是这则消息,因为从时间判断,谢韬被隔离审查在前而这则消息在后,但这则消息肯定加剧了谢韬命运的变化,却是毫无疑问的。吴玉章当时在中国领导人心中具有极高的声望,但他都不能保护谢韬,可见相关部门还是相信了告密信中对谢韬的判断,这个逻辑并不复杂。当时的领导人一般是不怀疑《内部参考》刊发消息的真实性的,那些消息在很多领导人看来就是党的文件。

历史已经过去,追究具体个人在当时历史环境下要承担的道德责任,并不是我们的唯一目的,但研究历史的真相永远具有意义。

袁伟时:教育、历史、新左派和当前的改革

时间:2010年7月10日下午

地点:中山大学岭南学院黄传经堂教室

PEER挚友计划是一个针对中国县镇中学生的创新性夏令营,旨在解决中国农村的优秀中学生教育公平的问题。从2007年至今,项目已经持续了四期,在国内5个县,影响了超过600名农村高中生,最长的点已经持续了4年。同时,PEER计划拥有着来自全球四大洲的超过120名志愿者,他们通过网络与回访与不少县城的孩子们一直保持密切的联系。

PEER计划夏令营的独特性在于,通过志愿者共同设计的小组讨论、团队活动与学生自主实践项目,来激发学生的创造力、批判性思考、团队合作及公民意识。贯穿于我们志愿者行动的理念是在乡土中国进行博雅教育、服务学习以及合作性创新的实践。(肖可舟提供)

一、弗吉尼亚大学 肖可舟

上午甘阳老师和大家分享和交流了在中大推行通识教育的一些困难、愿景和现状。而去年11月25号在中大小礼堂,您提出要警惕一种假的或伪的博雅教育。可不可以进一步诠释一下您的观点?

袁伟时:大家从国外回来,都有一个很简单的常识:通识教育或者博雅教育,其核心是自由公民教育。这是现代大学教育的基础,也是大学教育成败的关键和标准。是不是能培养真正的现代公民?这是最基本的。现在国内各大学到了什么程度呢?打破了过去学苏联把大学变为高等职业训练班的框架,开设了很多新的课程;多数是补文化知识的不足:传统文化的、西方文化的。但是往往回避了一条,现代公司的法治教育、自由教育、宪政教育,这是关系到未来每一个人做人的方向,也关系到整个国家发展。我认为通识教育成功或失败的关键就在这里。

中山大学的通识教育,情况不了解,我不想具体评论。甘阳负责这项工作究竟做得怎样,我也没办法评价。但就他个人的倾向而言,我已经多次进行了尖锐的批评,而且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至于他能把通识教育做得怎样?他一个人决定不了中山大学全部通识教育的走向,所以这个问题比较复杂。

二、我叫殷钟睿,来自哈佛大学,我也是学历史的。昨天看了您的《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一文,非常赞同您的观点。但您也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出,要改变这种状况必须通过教育,那您觉得需要哪一方面的教育?如何开展?

袁伟时:这要看整个中国社会乃至于政治体制改革的进程如何。现在的史学界对中国历史的研究,大部分人是比较清醒的,特别是一些中青年史学家。然而,多年来对过去一百多年的政治人物和事件,有意无意制造了一些迷局,也就是谎言,有些为政客们服务的清客、帮闲、文人,帮助编造了很多假的历史。

最近这几十年、特别是十多年来,史学界清醒的人越来越多,做出了很多很杰出的研究。这些研究澄清了很多问题。我介绍大家看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那部书会写进中国现代的史学史,他将鸦片战争的问题澄清了。当时受到很大压力,但他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现在证明了多数人还是接受他的观点的。除外,我还想请大家注意两个史学家的研究成果。一个是杨奎松,现在是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原来在北大历史系,现在是两边兼。他最近发表了很多著作,在网上博客上能找到他的文章,很多问题提得很尖锐,而且分析透彻。还有一个叫沈志华,这个人本身的经历很传奇,很有吸引力。他主要做的是冷战史,特别是朝鲜战争史,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历史。他根据苏联的解密档案,美国的解密档案和中国的档案,做出朝鲜战争、中苏关系等方面的研究,也是把过去制造的很多谎言揭穿了。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我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却基本没有改变。有些中学生跟我联系,写信来。我说非常抱歉,你要了解历史,我可以告诉你历史真相,但我劝你,高考的时候还是按照教科书写答案,没办法,现实就是要做两面派,这是无可奈何的。

有些史学家,比如张海鹏这样的,居然说历史教科书是国家意志,滞后十年以上是正常的。我觉得这是大笑话。教科书怎么会是国家意志?所谓国家意志是通过什么途径决定的?通过了全国人大表决吗?即使有表决,也不能代表是中国的意志。所谓国家是中国,不是某一个人,怎么能说教材就是国家意志呢?你可以说那是政府的决定。但是政府决定也应该通过民主程序,它没有。滞后十年更是胡说八道。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他是受到官方信任的。那些教科书的编写者是官方信任的。所以,他们就按照自己的认识以及官方的利益来解释历史,维持过去的谎言。我认为现在历史教学的问题就是这样。

三.张津偲:我在广州执信毕业,现在美国的西北大学。在现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中,敢于说出真相的声音往往被淹没。您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是等待一位开明的领导人自上而下的改变呢,还是通过广大知识分子唤起人们的良知、自下而上的改变?中国的道路应该怎么走?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我在广州住了十二年,对广州有很深的情感,您对目前广州政协建议广州电视台取消粤语播音怎么看?

袁伟时:第一个问题接近政治学里面的尖端了,我很愿意回答,而且认为很值得回答。过去在文章中也写过,最近刚好完成一篇企图回答这个问题,但什么时候能发表出来,在哪里发出来,我不知道。

大家都说中国处在一个转型期。其实从鸦片战争到现在,中国都处于这样一个转型阶段。我们经历过很多专制的痛苦,到现在也没有建立起民主宪政的体制,这是公认的事实。但不要将问题简单化,认为现在是个专制体制,没有希望了。这就错了。一方面我对当局有很多批评,另一方面,我认为千万要注意一条:总结一百多年来的历史经验,现状不能激烈改变,只能通过改革逐步去改变。假如企图通过很激烈的革命行动,推翻某个政权,代价是非常大的。

上世纪九零年代初李泽厚和刘再复有个对话,出了一本书叫《告别革命》。到现在一些人特别是共产党的某些宣传干部,还在批评这本书,例如《北京日报》社长叫做梅宁华,我给大家的文章里的”某社长”就是他。那个人最近在他的文章里讲,有人散布”告别革命”这样的观点,等等。我那篇批评文章是对电话采访的答复,所以事先没有经过反复研究,我现在感觉,对他关于”告别革命”的观点没有答复,是个缺陷。其实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读懂,不理解”告别革命”是什么意思。很简单的常识:现在要革命,革谁的命?矛头直指向执政党。那么能推翻它吗?不行,千万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不是说我对共产党有特别的感情才说不能推翻,而是为了中国人民和中国的利益,不能这样做,这样做的代价,非常沉重。这里有一百多年来的经验教训。

辛亥革命,明年就一百年了,按照我的观点,假如没有辛亥革命,中国的发展顺利得多。每一次的革命都付出很大代价。如果要很具体的讲,可以写一本书。我只介绍一个人的观点。大家听过杨小凯吗?杨小凯这个人是个奇才,他在十几岁做中学生时就进了监狱,坐牢期间他碰到很多高级知识分子,在监狱里学到很多东西,出来以后,成为经济学界很有成就、甚至是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奖的人物,不幸英年早逝。他有一篇文章非常值得重视,叫做《历史的深思与未来的选择–中国政治随想录》。他就提出这样的观点:每进行一次革命,民主自由来到中国的时间要推迟三四十年。这个有没有事实根据呢?根据就是中国历史,每次革命都这样。辛亥革命后财政垮台,之后军阀混战。孙中山说北洋政府不行,要搞国民革命,成立国民政府,结果带来的是国民党的专制统治,二十多年。然后共产党说国民党很专制,不行,你叫国民革命我叫人民革命,你叫国民政府我叫人民政府,革命之后情况怎样?宪政到来没有?法治到来了吗?都没有。

大家听说过林毓生吗?他是威斯康辛大学的教授,中央研究院的院士。我从1989年开始多次批评他。2004年中大八十周年校庆,他曾专门来到中大,预先声明:我这次来是奔着袁伟时教授来的,我要和他交换意见。我说欢迎。因为我一连发了很多篇文章批评他,他企图说服我。其中的交锋在于,他说新文化运动错了,是将原有的”卡里斯玛”冲破了,造成混乱,这是新文化运动企图用思想解决问题造成的恶果。我说他根本不了解新文化运动,因为它不仅是宣扬思想,还提出了制度改革;要建立新的社会秩序,没有观念变革是不行的。

不讲那么复杂的了。一个社会原有的秩序一下子打破了,确实代价很大,要重新恢复非常困难,所以要非常慎重。要改变这个秩序,就要先改变我们原来的观念。人是思想的囚徒,他的行动都是由思想支配的,要改变人的行动就从改变观念开始,也就是”我思故我在”。中国前进步伐不大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思想变革不彻底。从这方面来看,林毓生的观点根本就错了。但另一方面,他感觉到困难的问题确实存在,就是原有的秩序不能轻易地推翻。所以,去年新文化运动九十周年,我在文章中就指出,推进社会前进要采取”小骂大帮忙”的方式。原来《大公报》的立场就是这样,一方面不断批评,一方面主张采用改革的方式。结果就遭到那些激进分子、左翼的嘲笑。用鲁迅的话来讲,这类观点是国民党的”焦大”,忠心耿耿但不得好报。他嘲笑胡适他们提倡人权,就是奴仆:”主人啊,你的衬衣脏了要洗洗”。鲁迅这个观点是错的。要革命,重新来过,代价非常大;慢慢改革,它的代价小,人民付出小,收效大。

刚才那位同学在广州住了十多年。我就讲广州的例子。2005年广州发生过太石村事件。太石村是广州番禺的一个村,村民们怀疑村干部贪污,要求清查财务,搞清楚卖地的款到哪去了,村干部就跟镇里的干部勾结起来,说他们别有用心。一闹,外国记者来采访,本国记者也来采访,各方面的维权人士也往那里跑,结果被当局定性为”颜色革命”,将那些人抓了起来。其实,就是一个村庄里反对村干部贪污,这么简单的事,造成一个国际性事件。有些人为了这个事现在还在坐牢。中大很有名的教授艾晓明,当局扣留护照五年,不能出国。代价那么大。同样是番禺,去年也发生一个事,政府打算建垃圾焚烧场,引来当地居民反对,比太石村还要厉害,上千人到广州市政府上访,浩浩荡荡在广州市政府门前。而政府没有抓人,没有镇压,反而表态可以重新听取专家意见,再听番禺人的意见,重新规划,重新讨论。

另外,过去中宣部有规定,所有报刊不能异地监督、异地批评,只能给当地的政府提意见,广州的报纸如果要揭露河南的黑暗,不行;对重庆更加不行。不怕官最怕管,顶头的领导要掐你更容易,那就等于所有批评监督都不准了。而最近几年,媒体根本不理会这些规条,无论异地当地,批评越来越多,现在批评政府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这是不是进步?只要有批评有监督,政府就会前进,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又例如预算。过去各级政府的预算是国家机密。我做过人民代表,从最基层到最高层都做过。我做全国人民代表的时候,所有文件每人都有一套,只有预算一个小组只有一套。拿来看,根本看不清楚什么。我最关心的行政费用多少、公款吃喝用了多少,无从知道。而且不能认真看,不能拿回去看,只能在会上浏览。后来我干脆不看,不想看,因为看不出什么东西。现在由于人民代表提意见,广州公开了预算,各地也纷纷在公开。当然公开的程度还不够,但只要有个开头,就会逐步前进。这个清楚说明社会是不断在改良当中前进的。千万要注意历史经验,不要再搞什么革命,中国就会逐步发展,逐步繁荣。

关于广州话的问题,已经有媒体采访过我。我说了三条,第一,尊重这个政协委员的言论自由。有多元的声音是一种进步;第二,这是他个人意见,不是政协意见也不是政府决定,可执行可不执行;第三,这个意见是错的,因为语言是多样的,文化的多样性是常态,而且每种语言背后都有很丰富的文化内容,想禁止一种语言的传播是绝对错误的。不等于不要推广普通话,现在普通话已经成为从幼儿园到大学的正常的教学语言,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解决。所以,以推广普通话为理由来禁止方言是完全错误的。

四、我是武汉大学的曾李。想请教你关于现在知识界的一个现象:一些八十年代承接了启蒙主义的知识分子,以前强调的是普世价值,现在主要强调中国模式和中国特色。比如说摩罗,他以前写出《耻辱者手记》,现在写的书叫《中国站起来》,又比如甘阳。你怎么看待一些知识分子从启蒙主义从西方的普世价值到强调中国模式这样一种现象呢?

袁伟时:任何时候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道路有所选择。知识阶层会不断分化,这是完全正常的现象。摩罗会转向另外一个极端,是他个人的事情,要研究他,为什么他会转。至于甘阳,他是怎么样,我没有系统研究过,很难解释为什么他会转向。他在芝加哥大学十年,连博士候选人的资格都没有拿到,所以我对这个人的学问究竟多少不知道,也不敢评论。

分化不奇怪,但要看到整个中国知识阶层在前进。普世价值还有很多人在坚持,从来没有不讲。有些人讲,现在中国知识分子到哪去了?好像没人了,不敢批评政府了,不敢坚持普世价值了。我说你错了,你根本没看中国的报纸。我看的报纸也不多,就看《南方周末》和《南方都市报》、《新快报》,还有《时代周报》、《南风窗》,这些报刊坚持的就是普世价值,坚持自由,坚持法治。还有北京的《炎黄春秋》。最近我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我骂《北京日报》那个社长的文章,是上海的一个刊物、我不认识的一个人打电话来采访,根据录音整理成文字,经我修改过发表出来的。上海是有名的思想控制很严的地方,居然那里就有人敢写文章,找袁伟时发表高见,骂《北京日报》的社长,这个好玩,对不对?这个变化一点不奇怪。去年三月《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我,发表了关于普世价值的观点,让一些高层的官员很不高兴。因为我在上面说,普世价值有什么好反对的,反对普世价值是跟中国的宪法相违背的,跟国际的人权公约相违背,是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表现。结果有的人就跳起来。我这样说等于指着鼻子骂他没有知识没有文化。其实我不知道这位老兄是否定普世价值的。后来我学乖了,我不讲普世价值了,只说人类共同价值。到现在我还是坚持固有立场。我相信像我这样坚持的人还有一大批。

五、我是杨乐鑫,来自南京航空联大学。我在你的文章中发现你提出一个概念,现代公民爱国的基础。关于爱国这个概念,《南方都市报》有篇文章《爱国不等于爱朝廷》,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爱国的基础是什么,爱国到底是人类的一种情感,还只是统治者用来统治思想的一个概念?请问你对这个的看法。

袁伟时:这里面包括一个政治常识,点穿就行了,国家和政府是两个概念。

爱国,我认为主要是一个情感问题。每个人对自己的父母之邦都有一种感情上的联系。爱自己的同胞,爱自己生长的这块土地,是很自然的一种情感。但光是停留在这样一种自然的阶段是不行的,它应该提升。对生活在这一块土地上的山河和人民热爱,就应该保护这个环境,不要让它被破坏掉和受难。过去的破坏真是非常惨痛,我对这点印象深刻。我的家乡小时候漂亮极了,等我经过四十四年以后回到家乡再看,原来很漂亮的小河变成臭水沟,原来茂密的山林,现在虽然经过几年恢复,已经有树木了,但很小。小河的恢复最少五十年内可能没有希望,将来农村人口大量减少,森林大量生长起来,重新挖,可能行,但最近几十年没有希望。所以山河是不能随便破坏的。另外中国人占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对中国人的命运,我想不但身为中国人应该关注,世界任何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关注。所以我们应该为中国的发展、中国的现代化作出努力,这是正常的。我认为爱国应该体现在这些方面,爱这个山河,爱这里的人民。

六、提问:朱若辰 杜克大学我们这个PEER是民间的一个支教组织,所以想问你教育的一些问题。您刚才说对国家未来的改变不能寄托于它的整个钢性体制,那我们变革按照您的意思是要建立公民的思想文化观念,也就是建立在人的基础上。教育在这个过程中应该起到什么作用?也就是说公民教育应该怎么做。甘阳老师,他的重心就放在高等和通识教育上,但我觉得他的想法忽视了整个社会教育思想文化的基础,而且也没有很好地和高等教育衔接,所以我不认为有成功或者推广的价值。另外,我发现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在问题里面讨论问题,而不讨论问题产生的途径,走到最后往往撞上死胡同,因为钢性结构在哪里,制度的东西改变不了。我还发现公共知识分子对教育的关注不够。您觉得未来中国的教育改革可能对国家的方向起到什么影响?

袁伟时:我想任何改变都要从人的改变、人的思想观念的改变开始。所以教育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在没有改革以前,我认为教育也有作用,多认几个字,多得到一些文化知识,总是好事。但,现在的中国教育实在不敢恭维。就像我最近的那篇文章《中国教育,魂兮归来》里面所讲的,它缺少一个核心思想,没有解决公民意识的培养问题。而且从国民党开始就是这样。国民党明确提出要实行”党化”教育,要整个教育为国民党服务,后来”党化”教育受到知识分子严厉批评后,换了个说法,叫”三民主义教育”,但换汤不换药。

政党把教育作为自己的工具,这是中国的一个基本态势。现在中国教育要真正前进的话,我想应该彻底改变教育的指导思想。大学按照现代大学的要求来办。我特别欣赏温宝宝总理最近讲的一些话:大学要有办学自主权,师生要独立思考,自由表达。这不过是讲了一些常识,因为是总理讲的,我再说就不会犯忌。

但光看到这个还不行。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到中小学全面的指导思想都不对。有个年轻的妈妈告诉我,现在幼儿园连撒尿都是排队去的。阿姨讲现在排队去撒尿,大家就去了。中国真是有这样的情况的,什么都讲纪律,要听话。我特别痛心的是,那些小孩在中大校园里面散步,居然都是一个拉一个的衣衫,排着队走。可能你们小时候也这样,都是这样。那么乖干嘛?我去看过美国的幼教机构,那些小家伙才不会理你这些,表面看有些乱。但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让个性充分发扬。在中国就是不注意发扬个性。社会要进步,知识要进步,一定要怀疑,要好奇,一定要有批评和批判,但中国的教育就会灌输,规定某个结论是对的,没有启发大家讨论,说这个知识可能不对,没有这样。中小学也没有教会小孩去收集材料、分析问题,质疑已经有的结论。教育要从教育学生学会怀疑开始,通过质疑、怀疑,通过讨论以后认为可信才接受,感觉到现在的观点不能说服我、现在没有解决的,将来研究解决,这样就可能解决了一个世界性的难题。要这样才行。但现在不是这样,达不到要求,要达到要求,整个教育思想、教育方法要彻底改变。我有好些文章说这个问题。但我相信收效甚微。

鲁迅讲过,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说的人多了,多数人的观念改变了,总有一天制度会改变的。所以现在大家都要来做这个工作。有人讲,你不怕那些思想警察找麻烦吗?我说,思想警察也是人,你不断讲,他的观念也会变。当然其中有些很坏,会害人,但也有相当部分良知未泯,会慢慢改变。现在国内媒体都在做这些工作。你们是留学生,碰到问题就该想一想,然后再做这个工作。一个问题在美国是怎么解决,在英国怎么解决,介绍到国内来,经过比较就知道哪个办法更好。我们多做这个工作,让知识阶层,让官员慢慢改变观念。中国最困难的问题在于教育官员,让这些人观念慢慢变,中国的改革会顺利一点。

七、袁越,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分校:我叫袁越,我们袁氏家庭在江南的一个分支本来拥有非常珍贵的家谱,不幸的是在文革时被销毁了,于是我们五年前开始修复袁氏家谱,我已经看到了初稿,虽然它的脉络非常清晰,但依然是残缺不完整的。我们在复原那些失去的历史的时候,往往即使复原了,依旧是残缺的。你是以怎样的态度看待这些失去的历史,以及失去以后又被复原、但依旧残缺的历史呢?

袁伟时:历史是没有办法完全复原的。每个人可能都有过这样的经验:一年前自己说过的话做过事,现在要讲出来,也不一定能完美无缺地重复一遍。这是不奇怪的。史学家的任务,就是利用现有的各种各样的材料,想办法恢复历史的基本面貌,这是可能的。但做这样一个工作的时候,不能绝对化,不能说这就是最后的结论了,因为很可能会有新材料出现,又要推翻。人类的认识就是这样不断地肯定否定之中前进的。所以我认为,这个缺陷是无可奈何的,但留下很多工作让大家去做,它是值得去做的。

八、刘方舟,即将就读剑桥大学我是刘方舟,高中是在新加坡读的。我在离开新加坡前一年,那里出了英文版的《赵紫阳回忆录》,我帮同学买了,过海关的时候就被没收了。我觉得国内对89年或文革的那段历史,官方媒体采取的态度还是回避的。现在我们看到有关的一些材料,很多历史疑云,都觉得,它怎么会有那么大影响?为什么当时那些人那么疯狂,到底是谁的错?这些疑问到现在也没有解决,争论的氛围也不浓。您觉得中国什么时候才能够宽容到可以讨论这些问题、而政权又不会觉得受到威胁?

袁伟时:据我所知,《赵紫阳回忆录》有中文版,帮助赵做回忆录的是现在《炎黄春秋》的社长杜导正,他过去是国务院新闻出版署的署长,退休后还在坚持工作,办了一本影响很大的《炎黄春秋》,是他帮赵紫阳做口述录音。

你现在看这个问题,确实受到限制。另一方面,我相信中国的知识阶层,看到过《赵紫阳回忆录》的,还有《杜导正日记》的,有很多,因为声音、思想是封锁不住的。通过互联网,很多资料、很多电子版都会流传进来,我收到的都不知多少,因为太多了我还删掉很多。这说明,社会在变,特别有互联网以后,整个状态在变。现在私下讨论这些问题,一点也没问题,很多人都在餐桌上交谈,这就跟过去完全不同了。什么时候能在报刊上公开发表?谁都说不清,我们只能坚持做下去,但最后怎样,讲不清楚。

至于过去为什么那么疯狂,这个问题更加复杂,要从整个中国历史发展的全局来解释。

人类本来是很野蛮、很愚蠢的,它要慢慢变,要发展起来,摆脱野蛮,告别愚味,可能要付出很大代价。特别是东方民族,在这方面要付出的代价更加大。我不是说东方人特别劣等,人种差,不是这样。所有世界上各个民族的人都一样,智慧、基因都没有大的差别,但是各个民族发展的命运不一样,各个国家的命运不一样,这跟它历史形成的条件有关系。在我看来,西方民族,商业在它的社会生活里面起到很重大的作用。古希腊跟中国先秦比较起来,中国是一个自然经济社会,以农业社会为主,古希腊则主要是一个商业社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比较一下中西社会,中国没有法治的传统,没有地方自治的传统,更加没有民主的传统。但作为商业社会的西方,作为交换的主体,一定有权利意识。这里就有法治的问题,有契约关系的问题;作为城邦国家,也有地方自治的问题。英国1215年就有了《大宪章》,中国没有。这都跟整个社会环境、历史发展的条件有关系。

在这样的情况下,形成这样的局面,于是中国人、东方人摆脱野蛮、摆脱愚昧特别困难。我们只能坚持不懈地努力。中国是走得比较慢,但在第五批现代化国家里面总算占了个席位。你看看中东那些国家,非洲那些国家,还没有报上名,还在忙于”反对帝国主义”。乌干达最勇敢,将所有英国人赶出去,坚决反对帝国主义,但将资本主义农场主赶走,国家经济也破产了。所以要从整个人类的命运去考虑。

九、文卿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我很好奇,我刚到国外的时候,学校开了一门专讲中国历史的课程,我以为很多中国学生不会学,但很多学姐都告诉我一定要跟着上。那个导师是个美国人。我的下一届的同学也很想上这门课。你觉得海外的汉学研究,对中国的历史研究和现在的社会有什么影响?为什么有那么已经在中国成长的同学到了国外很喜欢听外国人讲解中国历史。

袁伟时:我讲个小故事:苏联垮台了,他的中学要上历史课找不到课本,结果要从法国翻译过来。这也是人类告别愚昧的一个小插曲。过去,中国从孙中山国民党开始就歪曲历史,把历史作为政治斗争的工作。孙中山叫黄世仲写太平天国史,说是汉族反对满族的一个历史,很值得继承。其实太平天国是一塌糊涂的,他因为种族关系去歌颂,就歪曲了历史。其实孙中山讲三民主义讲得天花乱坠,骨子里最基本的还是种族观念。他当时说,中国人已经亡国了;中国政府–清帝国,所有高官都是外国人,满族是外国人,汉族那些高官就是汉奸。不但孙中山这样看,延安时候最著名的历史学家范文澜,写过一篇文章叫《汉奸刽子手曾国藩》,因为他镇压了太平天国,就是刽子手,帮助了清帝国,做清帝国的官,就是汉奸;不但曾国藩这样,凡是清朝的汉族官吏都是汉奸。这是很落后的观念。但当时就是这样。

这说明,一百多年来,中国不断的政治斗争,那些政治人物、政治家和政客,都把历史当成手中的工具,肆意歪曲,造成今天的局面。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到国外去,愿意选外国人教的中国历史,我感觉一点也不奇怪。他们通常会比较客观,按照学术的规范、学术的标准来还原中国历史,所以值得去学。

不过,不要迷信”洋鬼子”,有些洋人,特别是他在做博士学位的时候,一定要找一个标新立异的题目,推翻前人的结论。这个有好有不好。好是有创新,但有些会走偏了。

他们有些人现在宣扬一些什么观点呢?中国原来是很好的,白银时代不是一个落后国家,比西方还要先进,后来由于各种原因,被侵略什么的,才落后了。这种观点很多,西方的一些左派们很喜欢讲这类观点。他们忘记了中西社会发展的基本态势。为什么东方会落后?因为中国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基本的社会结构有很大缺陷,到明代就发展不起来,无法自行向现代社会转型。西方也是这样,十七世纪荷兰领导世界潮流,因为它的商业发达,后来衰落了,都可以从当时的制度上找到原因。所以不要轻易相信洋鬼子讲的中国过去怎么了不起。你可以问他,为什么那时候那么了不起而后来落后了?

我认为研究历史要很冷静。李约瑟写了一个《中国科学技术史》,将中国的科学技术还原,做了很多工作,里面有不少东西是对的。但另一方面,他解释不通为什么中国发展不出现代科学技术。其实三百多年前,利玛窦已经提出这样的结论。利玛窦是1610年在北京去世的,假如没有记错的话,他是1582年到中国的。在中国几十年期间,他写了一部书叫《中国札记》,其中尖锐地提出一个问题:中国人没有逻辑概念。这是他的第一个结论。看看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不是这样?孟子批评人家无父无君,他的逻辑推论是怎么跳跃的?有人研究说《墨子》里面有逻辑,对,但那是萌芽状态,没有成为完整理论,而且没有传下来。而西方中世纪的教育就有逻辑教育,它有一门必修的课:辩论。这个课就要学亚里士多德时候创立的形式逻辑,中国就是没有。所以无法否认,中国的思想文化有先天缺陷。另外中国落后还有一个社会原因,也是利玛窦提出来的,他说中国人除掉哲学以外,对其它不感兴趣,因为哲学可以帮助他们做官。他所说的中国哲学就是四书五经。考科举可以做官,假如研究科学技术就不能做官,这是社会原因,他老早就提出来了。这些问题说明,中国人对本身的历史要很冷静。香港中文大学的陈方正教授最近写了一部书叫《继承与叛逆》,那很精彩,因为他是学物理学的,对中国文化了解,自然科学又有充分的基础,就有充分研究,说中国传统文化确实有缺陷。我讲这些,都是说,对外国人讲中国历史,要象对待一切学说一样,抱着怀疑的观点来看待。接受它的正确的方面,对它的某些方面也不要完全迷信。

十、提问:刘泓 哈佛大学硕士毕业我今年刚从哈佛毕业。前阵子读过汪晖的《去政治化的政治》,他在文章中提到,中国现在面临的很大问题是个去政治化的过程。也就是说,因为我们过份地不强调政治,更多去讲金融逻辑和资本逻辑,导致了没有人提出人民的权益与公平分配问题。他想提出一种意义上的”再政治化”,甚至是人民运动式的,在他的解释下,对文革事件都可以用一种比较好的方式解读。不知你怎么看。

袁伟时:我感觉很有意思。汪晖,甘阳是同类货色,都是新左派,了解中国知识阶层的人都知道的。中国知识阶层已经分化了。汪晖的文章我没有读过。说中国没有人再提自由民主,这当然是歪曲,因为中国有一批知识分子,一直在坚持中国不断要前进,朝着现代化国家前进,成为自由、民主、富强与独立的国家,要维护公民权利和社会公平。很多人都在为这个目标奋斗,不信去读一读清华大学秦晖教授的论文,那是写得很好的;90年代初,就提出公平问题了。

知识分子里面,一大批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坚持人类的普世价值。与之相反的,有一小部分人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个极端分两个方面,一个是新左派,一个是国学派。这两者我都批评过,现在有迹象这两股思潮慢慢在合流。

新左派蛊惑人心的一种讲法是,我代表中国反对殖民化,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他们说,西方的文化,西方的观点,都是在西方的情况下,代表了西方的利益和意识形态,因此他们不承认那是普世的,不承认人性是共同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凡是人都不想做奴隶,都想自由,都想民主,都想平等,照我的观点应该是这样,这个恰恰就是普世价值。但他们说,这些都是西方的,所以跟西方辩论是没有办法辨赢的。从十九世纪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观念都是被殖民化了,所以我们要抛弃这一套,从学术规范到基本概念都应该搞一套中国特点的全新的东西,不要受帝国主义的奴役,自己搞一套。不但思想文化领域这样,在法律、政治、制度都要有中国的一套。”中国模式”就是这样提出来的。包括香港中文大学政治系主任王绍光就是这个观点,北京大学法学院院长朱苏力和教授强世功,这些教授们都是这样,要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要自己搞一套。

问题在于,你那一套,符不符合学术本身发展的规律?你说西方学术规范要不得,好像汪晖那样抄袭就对了吗?讲个小故事,他的博士论文,不是被揭露抄袭吗?我没有看那个《反抗绝望》,一看就讨厌,因为根本就看不懂他想说什么,罗里罗嗦。一个人要是自己的观点是明确的,结论是明确的,一句话就说清了,弯弯绕的那些一定自己就是糊里糊涂,或者是故意制造迷雾骗人。思想就要明确。懂了就讲懂了,不懂就不懂,怀疑什么就指出来。但汪晖不是这样,将简单问题故意说得天花乱坠。他抄袭的事情,我不知道其它,有一条是铁证如山。他引了现在中大哲学系主任黎红雷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发表在《哲学研究》上。他在文章里先引了几句,大概一两百字,然后有个注解,说明了出处,这里没有抄袭;然后隔几行,一共抄了两千多字,不注明出处。你说这是不是抄袭?前面注明了一百多字,后面两千多字不说了,偷来了,是我的了。再补充一个背景,被抄的那篇是黎红雷的硕士论文,是袁伟时指导的。他的博士论文抄我指导的硕士论文,我一点都不觉得光荣。他说要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是不是这就叫行动,连普遍的学术规范都不要了?他的那些所谓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不过是鼓动民族情绪来抵抗已经证明是正确的普世价值。说到底就是这句话。新左派的特点就是这个。包括甘阳。我批评甘阳的已经讲过,不再重复了。新左派还有一个特点:宣扬民粹主义。把自己打扮成底层民众的代表,人民利益的代表。这也是一种国际性的思潮。但是,历史上凡是造反的、凡是走向极端的,都有这样的表现。具体就不讲了。问题是:究竟谁在代表人民的利益?贫富差距,福利问题,以前就没有人提过吗?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要不是洋鬼子不知道中国的情况,或者是故意歪曲,好象刘禾这样的,最近纠集一帮人发表声明支持汪晖。刘禾虽然是中国人,但根本就闭着眼睛不看实际。

我在九零年代曾发表一篇文章《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争管窥》,里面就讲清楚了,要说自由派没有讲过人民利益问题,不关心民众福利,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人家老早就讲了,而且做了很多工作。茅于轼大家知道吗?茅先生比我厉害,不但学术比我强,行动也比我强。他就做了一个平民银行,在太行山地区搞了个小额贷款实验,了不起。汪晖做了什么?新左派哪个人有行动?于建嵘是自由派,为了关心底层,做了多少切实的工作。新左派哪一个做过这些实事?这帮人就是在鼓动民粹主义思想。中国要发展的话,假如不战胜这些倾向,一个是民族主义,一个是民粹主义,不战胜这些是很危险的。

现在不断有人讲,中国的社会发展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很厉害,要加薪,我都同意,但又不完全同意。为什么?一方面中国的社会保障制度,社会福利制度没有建立起来,这是一个大的缺陷。温家宝总理说,今年或明年要将农村的社会福利保障建立起来,把全社会的保障建立起来,包括医疗保障。发达国家在十九世纪就开始做的事情,我们现在才开始做,虽然晚了一点,但是道路是正确的。农民退休以后,一个月可以拿到五十五块钱。我说这是良好的开端。

中国十三亿人,现在还有七八亿农民,如果保证他们在六十岁以后每个月都拿到五十五块,他有房子,自己种菜,养几只鸡,五十五就可以保证他最低的生活水平,就稳定了中国的社会,这将是了不起的成就。但这个水平很低。再提高如何?国家的财力如何负担?台湾农民的保障是一个月六千块台币,等于一个月一千五百块人民币。但它实际是一个大城市,到现在为止只有两千三百万人,不到两个广州市的规模。广州是一千多万,上海将近两千万。要是上海变为一个独立的自治的区域,给每个农民发一千多退休金,我看也有这个财力。所以台湾很特殊,它是一个大城市地区,你不能要求大陆目前也有这个水平。现在走上这条路是正确的。所有国家都要走这条路。

新左派拼命攻,说贫富差距多大,不得了啦。(有些自由派也忧心忡忡)。我说他的数字计算就有问题。其中的秘密在于,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过程,它的发展是有梯度的。目前沿海发展起来了,将沿海地区的数字跟西北一比较,差距确实非常大。西北有的省的外贸和GDP,还不如长三角和珠三角一个县的外贸和GDP,这样一比当然是差距很大。但怎么能这么比呢?差距大之后怎么样?是要打土豪分田地还是再来一次革命?或者一下子就按照发达地区的标准来发钱,行吗?财政收入都给穷人,每个人一个月按照台湾标准一千五,行不行?国家怎么发展?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成熟的经济学家或者社会科学家,就要看清楚发展的全局,敢于顶住世俗的观念。你说贫富差距大,拿出数据来,数据关系怎样,地区有没有可比性,发展的情况怎样,要详细地分析。茅于轼提出了一个尖锐的观点”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马上受到围剿,但他是对的。中国一两百年乃至更长时期,没有人为私有财产充分辩护,没有人为财富充分辩护。你们在美国学习,应该解决这个问题。你看诺斯,制度学派就提出:为什么西方转型那么快,比较顺利?关键就是产权的保护。中国要不要接受这个经验,还是接受民粹的观念,从分配出发,大家再来个变相的打土豪分田地,富人缴超高税收,行吗?所以你们学习的时候,要看透,要有全局,没有全局观点就学不到。这是很关键的问题。因为中国打土豪的观念,革命的观念,太深入了,这个问题不要含糊,要看透它,特别要战胜这种民粹主义观点,不然中国将来还会出现大的反复。

另外一个比较,国学派的极端观点,说中国传统文化怎么了不起,甚至有人极端地说不要去念什么小学中学。台湾有个人在广州胡说八道,他说念四书五经就行了,小学教育是狗屁。报纸白纸黑字,他真的是这样说,究竟谁才是狗屁?

陈破空:无心政改,中南海的集体惰性

中共总理温家宝再次提到“政治体制改革”,引发一些议论。据知,温的“政改”言论,是八月间走访深圳时发出来的,时值深圳经济特区建立30周年。

温说:“不仅要推进经济体制改革,还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没有政治体制改革的保障,经济体制改革的成果就会得而复失,现代化建设的目标就不可能实现。”这段话,从温嘴里说出来,并不新鲜,因为,这几年,温都在重复类似的话。

有人以为,这种表述,反映了中共领导人的进步,其实,却反映了他们的落后。别的不说,早在25年前的1985年,包括笔者在内,同济大学10名研究生上书当时的中共总书记胡耀邦,就有这样的表述:“没有政治体制改改,经济体制改革就不可能成功,中国现代化也不可能真正实现……”

堂堂一个“大国总理”,到了21世纪,才能勉强达到25年前一批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学子的思想境界,怎能称“进步”?

温又说:“要从制度上解决权力过分集中又得不到制约的问题,创造条件让人民批评和监督政府。”这更证明中共的倒退。因为,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胡耀邦、赵紫阳主政时期,就开始实施“党政分开”、“政企分离”,批评和监督政府的风气,也一度兴起。但经历1989年“六四”事件之后,中南海又回到“党政合一”、“政企不分”的老路。一复辟,就是二十多年!

除此之外,温提到的,往往都是那些属于正常国家的要素,而为当前中国所不具备,实际为当权者蓄意耽误。比如,温说:“要建设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特别是要保障司法公正。”等于承认,中国社会没有公平、没有正义,这恰恰是当前中国的重症之一;而司法不公正,司法为官场垄断,更是中国大众的绝望所在。举凡川震豆腐渣校舍死难孩子家长、毒奶粉受害婴儿父母,不仅痛失骨肉,而且哭冤无门。在他们眼前,这个世界何其黑暗!

温还说:“要使人们生活有安全感。”说的就是,中国人,身在自己的国土,没有安全感;身在“崛起”、“强大”的祖国,至今没有安全感。

而这一切祸害的始作俑者,就是共产党,就是中南海。身为其中一员,温家宝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空口喊话,而无实际作为,无非为自己涂脂抹粉,逃避罪责。难怪被人们牢牢贴上“作秀”的标签。

即便从最好的愿望来揣测其动机,温的“政改”言论,可以理解为任期将尽、无所顾忌。其人将死(任期将尽),其言也善。然而,空头支票,于事无补。

如果从党内权力格局来理解温的言论,那是为“十八大”造势,布局自己属意的人马。然而,这类权力斗争,与人民何干?毫无意义且见不得阳光的权力倾轧,贯穿中共这两代当权者的整个任期,耗去他们多少精力?又剩下多少时间打理正事?他们不疲惫,看客也疲惫。

温家宝到深圳,一边谈“政改”,一边到邓小平塑像前献花鞠躬,仿佛投错了庙门、拜错了佛。因为,邓小平历来反对政改,是“四个凡是”(“四个坚持”)的总代表。当真有心政改,应该到赵紫阳生前遭软禁的旧居,焚香祭拜。温借助邓亡灵,乃是借钟馗打鬼,不脱党内权力斗争的老招式。

温的言论,也被解读为对深圳或广东负责人的批评,责备他们拖延改革。然而,中国改革,尤其政治改革,被拖延的主要责任,不在下头,而在上头。中南海诸公,没有责难下属的理,只有反躬自省的份。须知,北京当权者的全部心思和作为,就是如何守住这个政权。

政改,只要没有实际行动,怎样表述,都没有意义。无心政改,反映中共的集体惰性。事实上,用“腐败集团”来定义这个庞大而笨重的“执政党”—- 中国共产党,再贴切不过。不仅仅是以权谋私、贪污自肥、生活糜烂、男盗女娼那种表面上的腐败,更有意识形态的反动、精神的颓废、意志的沉沦、骨髓里的堕落。一个从头到脚、由表及里、全面溃烂的腐败集团。与腐败集团言政改,犹如与吸毒者谈登山,效果只是,各自瞠目结舌。

牛克思:只有一个坏人的国家

如果我提出一个这样的问题:“你喜不喜欢只有一个坏人的国家?”估计大多数人都会给予肯定的回答,尤其像中国这样一个有着十几亿人口的泱泱大国,能碰到这个坏人的概率微乎其微,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碰不到这个坏人,每天都和好人相处,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啊!可是,问题并非这么简单。

2010年7月26日,由联合国支持的柬埔寨特别法庭对前红色高棉监狱长康克由进行宣判,他因战争罪、反人类罪、酷刑和谋杀罪被判监禁35年。康克由在红色高棉统治期间管理S-21监狱,以严刑逼供等手段导致超过1.4万人死亡。康克由承认了自己犯下的全部罪行,但是辩称自己“仅仅是在执行命令”。执行谁的命令?当然是红色高棉最高领袖波尔布特的命令了。波尔布特领导的红色高棉是一个信奉共产主义的组织,就是柬埔寨共产党。波尔布特十分崇拜毛泽东,在他夺取政权之前,曾多次来到北京朝见毛泽东,得到了中国共产党的大力支持。波尔布特最终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于1976 年4月任柬埔寨政府总理,在其不到三年的任期内,他领导的政府把城市居民撤到农村,编入农业合作社从事生产,把工厂、商店全部收归国有,取消国内市场和货币,实行全民供给制。在一个仅有700多万人口的国家,红色高棉屠杀了170万人。1979年1月7日越南打败红色高棉后,波尔布特被越南军队赶进了山区。1997年7月他被叛军判处终身监禁,1998年4月15日深夜,波尔布特因心脏病突发在柬埔寨安隆汶去世,终年73岁。波尔布特是个名副其实的恶魔,当独裁制度垮台后,曾经参加屠杀人民的红色高棉领导人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好像整个国家只有波尔布特一个人是坏人似的,可是如果整个国家只有他这么一个坏人,他有那么大能量吗?

共产党《宪法》第三十五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可是为什么人民的这些宪法权利总是得不到保障?谁若行使这些权利谁就会被警察投进监狱?《宪法》第三十六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可是警察在执行“610”办公室迫害法轮功的命令时,为什么就不思考一下,“610”办公室的命令是违反宪法的?《宪法》第三十七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可是当截访的警察把访民关进黑监狱进行殴打虐待的时候,为什么就不思考一下,这些行为已经违反了宪法?《宪法》第十三条规定:“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可是农民因为政府的补偿价格太低不愿意出卖自己的房子,而政府就采取强拆手段毁坏他人的财产,这个时候为什么就没有人想想这是违反宪法的行为?难道中国所有的罪恶都是中共中央总书记一个人犯下的吗?

每个犯罪组织的成员都可以说自己是好人,只有那个组织的首领才是坏人,自己所做的一切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在执行他的命令。如果我们承认这种逻辑的话,就应该彻底抛弃现在的刑法,因为现在的刑法不仅惩罚犯罪组织的首领,也惩罚犯罪组织的帮凶。显然这是做不到的。既然我们不承认有组织的刑事犯罪的这个逻辑,那么有组织的政治犯罪不是一个道理吗?我们不能承认这种一个坏人的逻辑,还有以下的原因,那就是如果我们承认这种逻辑的话,那么每个人都会放弃识别善恶、坚守正义的责任。然而,一个人不管身处什么样的组织之中,都没有权利放弃识别善恶、坚守正义的责任。凡是要搞独裁的人,都害怕别人具有识别善恶的能力。共产党为了不让人民认出它的丑恶本质,就严厉封锁国内的新闻媒体,让人民听不到与共产党不同的声音,还美其名曰“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共产党甚至连它的狗腿子—国保都不放心,只让省级国保中经过严格洗脑的专门情报人员接触国外媒体,其他具体办案的警察都不能接触,只能从省级国保那里得到国外媒体上的材料,因为共产党知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个道理,它害怕广大基层警察接触了国外媒体后会知道独裁统治的真相,会增加识别善恶的能力。

可能有的警察会说,我为什么要识别善恶?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我只遵守上级的指示、服从上级的命令就行了,什么善恶不善恶,我才不关心呢!是这样吗?让我们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

假设你是个遵守上级指示、服从上级命令的模范警察,上级叫你去抓发表了反共言论的人你去了,上级叫你去强拆农民的房子你去了,上级叫你殴打他讨厌的访民你也殴打了。你认为服从命令是警察的天职,你没有责任去识别这些命令的善恶,没有义务去思考这些命令是否正义、是否违反宪法。你的的确确是个好警察,上级很喜欢你,给了你很多荣耀,提拔你当了领导,使你也有了下级可以指挥,你也是这样要求下级服从你的命令。你拿出《警察法》指着第一章第四条告诫你的下级:“人民警察……必须忠于职守、服从命令。”你故意漏掉该条法律中“人民警察必须以宪法和法律为活动准则”这个服从命令的前提,因为你认为这是空洞的说教、是无意义的陈述。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的上级命令你当众侮辱你自己的母亲,叫你扒光你母亲的衣服,让她在众人面前跳裸体舞。服从了这个命令的话,你可以连升三级,不服从这个命令的话,免去你的一切职务。我可以十分肯定的认为,你不会执行这个命令,你情愿不要任何奖赏,情愿承受任何惩罚,也要维护你母亲的尊严。为什么一个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模范警察,这次却不服从命令了呢?因为你清楚地识别了善恶!所以,不要说什么识别善恶与你无关这样的话,你完全有能力识别善恶,你不去识别,是因为你受到了个人利益的诱惑,你不在乎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你的飞黄腾达,看清了这一点,难道你还敢说你所做的恶完全是在执行命令吗?不!你已经成为独裁政府的帮凶了,因此,当独裁政府垮台的时候,你不能把责任推给你的上级,也不能推给独裁制度,你必须接受正义的审判,接受法律的制裁。

凡是按照公平正义的原则制定的法令、发布的命令就是善,凡是违背公平正义原则制定的法令、发布的命令就是恶。掌握权力的人都有作恶的倾向,我们绝不能盲目听从他们的指挥,警惕权力作恶是我们每个人的义务,因此我们绝不能放弃识别善恶、坚守正义的社会责任。公平正义是我们的母亲,如果我们放弃识别善恶的社会责任,我们就会认不出自己的母亲。识别善恶是有规则可循的,时刻牢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古老的格言,我们就会知道强奸宪法、刑讯逼供、非法绑架、暴力拆迁的本质。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上级身上,魔鬼要是没有帮凶也干不了坏事,共产党之所以能够危害中国,与独裁体制内的各级干部心甘情愿成为它的帮凶是分不开的。只有一个坏人的国家其实就是其他所有人都放弃了自由思想、放弃了社会责任、放弃了公平正义的国家,而放弃了这些基本价值观后,人类和野兽还有什么区别呢?如果说进入政府工作、成为一名公务员完全是因为生活所迫的话,难道昧着良心想方设法往上爬也是生活所迫吗?绝对不是!在独裁政府中工作的普通公务员确实是为生活所迫,只要没有血债都应该继续留用,可是对于在独裁政府中任职的各级干部来说,都是共产党的帮凶,将来的民主政府绝不能轻信一个坏人的托词,除非对民主事业有巨大贡献的以外,必须追究每一个为虎作伥者的法律责任。对于有血债的帮凶必须按刑事犯罪给予严厉的惩罚,对于没有血债的帮凶,因为其道德上的严重缺陷而不适合继续从事公共事业,应该解除公职,终身不得录用。

余  杰:温家宝正面回应《影帝》一书?

温家宝在深圳调研,强调不仅要推进经济体制改革,还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停滞和倒退会葬送改革开放的成果”。博讯新闻网在报道该讲话时,评论说:“温家宝在深圳三十年庆典到来之际的喜庆日,反常地大胆批评深圳和广东停滞倒退,可能与香港近日出版了《中国影帝温家宝》一书有关——温家宝借此回应作家余杰:他不是‘影帝’,而是改革家。”

《中国影帝温家宝》一书在香港上市一个星期以来,成为二零一零年以来最受瞩目和争议的政治评论类书籍。我不知道中南海是否注意到了这本书,是否通过特殊渠道将这本书送到了温家宝的案头。我的写作从来没有将目标瞄准中南海,我是为关心中国命运的普通读者而写作,中南海的态度如何,并不能影响我的写作和我的观点。所以,当秘密警察以“可能危害国家安全”的理由阻止我出版此书的时候,我对这样的恐吓不屑一顾。

八月六日,针对近期若干地方官员命令警方以“诽谤罪”抓捕记者和网民的事件,最高检察院负责人发表谈话指出:“不能把对个别领导干部的批评、指责乃至过激的言语当做诽谤犯罪来办。”而温家宝这次在深圳的讲话也强调:“要从制度上解决权力过分集中又得不到制约的问题,创造条件让人民批评和监督政府。”正是在此背景下,自从七月五日我遭到北京警方的传讯以来,直至八月十六日《中国影帝温家宝》一书在香港如期出版之后,我再没有受到来自北京警方的骚扰。也许,那个自作主张、邀功请赏的国保官员受到了上级的训斥,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正如刘晓波在法庭上所作的“我没有敌人”的宣告,我也从未将温家宝和共产党当作我的敌人。所以,我乐于让作为被批评对象的温家宝先生读到此书,也乐于倾听来自温家宝本人的回应。我计划请新世纪出版社的社长鲍朴先生,以联邦快递的方式,邮寄一本《中国影帝温家宝》到总理办公室。至于这本书会不会被海关查扣、会不会被温家宝的秘书拦截,我不得而知。但我希望藉此表达批评者与被批评者沟通与交流的善意。

比《中国影帝温家宝》这本书本身更重要的,是这本书一波三折的出版过程。这个过程是中国的言论自由的空间艰难拓宽的过程,也是批评者与被批评者不断学习和提升的过程。作为批评者,作为一名独立知识分子,我在此过程中需要学习的是,如何更加客观、中立和理性地对官员及政治体制作批评;作为被批评者,作为政府的“首席公务员”,温家宝先生在此过程中需要学习的则是,如何面对和接纳批评意见,甚至是非常尖锐的、近乎“修理”的批评意见。正是在这样的学习之中,民主的生活方式才能成为可能。

王德邦:绝望深锁的大地

由于中国户籍制度对孩子上学的限制,我的大女儿不得不转往其户口所在地上学,以参加即将到来的升学考试。也因此,7月中旬我被迫回了南方故乡一趟,落实孩子上学事宜。一路行来,所见所闻,倒也不说有什么新鲜,但却引人唏嘘。

在故乡的县城,我偶然碰到了三十年前在初中的一名同学。他当年与一些在“文革”中曾上过高中的同学一块到了初中,准备通过中考报考中师来达到“跳出农门”的目的。结果临近中考时,他们这批高中下来的学生被乡(当年叫公社)教育部门明令禁止参加中考。这事到现在我仍不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如果国家考试是为了选拔培养人才,那就应该以优劣论胜负,而不能人为剥夺一些人上学机会,公然禁止他们参加中考?这肯定是一桩冤案!但多年来除了当年受到伤害的当事人,大概已无人记起这事了。

由于那次禁止考试,我的几名很优秀的同学就永远被固定在农民的一亩三分地上。该同学当年含泪离开学校后,就一直在家务农。这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县城“做零工”(就是农闲时到城里找点体力活干,挣点钱以补贴家用)。他跟我讲述了这么多年的经历及农村的一些现象:

“我当年被禁止参加考试后,绝望地回到家中,感觉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路能让我们摆脱农村困境,于是也就安心务农,再不敢做什么“跳出农门”的“非分之想”了。至今近三十年来,我对这个社会不敢抱什么期待,只希望自己少受点外面的欺侮。然而,这个世界好像总让人难以舒心。我在家务农期间,有一年想改建一下自己多年居住的老屋,结果村干部与乡干部跑来说要办这证那证。我就依照他们的要求前去办理那些手续。可是一个简单的老屋改建,却让我一年办不下他们要求的手续。无奈之下,我只好放弃努力。过了两年,房屋实在不能住了。于是迫不得已我想了个办法,争取当村干部。由于我们那一带农村贫穷,有能力的都想到外地去赚钱,谁愿意在家当村干部?这样我很顺利地当上了村委会秘书。于是我再提出盖房时,一天就将所有的手续办好了。

应该说这是我担任村干部的最大收获,使我的老房得到了改建。但是工作上我被要求按照上面的意见来办,那实在让人无法承受。单说每年被要求编报村民提高收入数据,那就是个使人痛苦的差使。以我们乡那个条件,每年吃饱就不错了,还要向上报人均收入达三千多元,并且逐年还得有上百元的增长,否则显不出地方官员的政绩。这还是十几年前的统计,估计现在数字应该翻番了。我实在编不下去了,于是在房屋盖好后的一个月,就赶紧辞职而去。

家乡这么多年其实没有什么变化,真正有点变化的是家中有劳力外出打工的和那些家中有人在外做官的,他们拿回来钱改善了家中状况。不过农民世代就这么过来了,他们也似乎没有多少欲求,只要能吃饱三餐,就万事大吉了。然而近年来,农村这种吃饭无忧、与世无争的生活已经保不住了。由于壮年人外出务工,留守家中多半是些老弱病残之人。一些社会上的游手好闲之徒现在盯紧了农村,他们经常坐着摩托车前往农村,肆无忌惮地闯入农家偷窃,甚至公然搜抢钱财。那些老弱病残留守者碰到这种情况都不敢声张,否则不仅丢失钱财,还会招来一顿拳脚。”

听到此话,我赶紧追问:“难道政府就不管这种事?村民不知报警吗?”老同学叹息着说:“报警有什么用?上午报警,下午警察还不一定赶到。警察赶去后,报警村民还常常得到一顿训斥,却不会有任何追回财物的希望。应该说刚开始几年发生这种公然入室偷抢的事时,村民还愤愤不平,也曾有人报过警。但每次都不了了之后,渐渐村民也就不报警了。被偷被抢后就埋怨一通世道不行了,骂一通那些流氓盗贼丧尽天良,乡邻们互相告诫一番要将有用的钱财藏好,之后大家生活还是照旧。久而久之,农村承受偷盗就成了日常生活的一种常态,哪年各村都得挨几次。谁家被偷被抢了,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得到的最多是村民的几句安慰,与如何保藏钱财以避开下次被偷被抢损失的经验总结。当然村民对这种恶化的社会环境也不会有太多根源上的追问,他们对政府似乎都失去了抱怨的兴趣,觉得政府只要不直接出面来抢劫他们,他们就满足了。在农民看来,毕竟现在比几年前政府催缴各种税费,逼得人家破人亡要好点了。”

边远农村治安恶化,村民财产生命没有什么安全感,这是个普遍现象。那么是否到了城市就会避开这些情况?可事实证明城市中的社会状况更糟糕。据该同学说:“现在县城治安极其恶化,各种凶杀、抢劫公然发生。相比之下,偷盗已经成了文明的方式了。当然县城中吸毒、赌博盛行,各种我们曾经书上见过与没见过的丑恶现象横行。面对这么个社会,我面临最大问题是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因为据一些在县城中做服务业的朋友说,现在初中生中吸毒、卖淫、加入黑社会情况都很严重。”最后那个老同学跟我说:“这么个社会,在农村没有指望,到城市更加绝望!我们不仅失去了自己这一代,下一代也无法保全了!”

是啊,我们能用什么来保全下一代?这确实是个严峻的问题。当我碰到另一名现在已经在一个中学担任校长的同学时,他的一番话更让人难安。

因为是老同学,该校长跟我说话也就无所顾忌。他说:“我现在在城郊一所中学做校长,感觉学生越来越难教了。导致这种难教的根本原因,是无法找到让学生信服的提升学生理想的东西。学生们每天看到的是社会的败坏,官场的贪污,读书的无用。尤其政府官员的堕落,对社会道德的摧毁,使这个时代丧失了价值标准。老师已经贫困到无法拿出让学生信服的价值来教了。在这种情况下,讲理想、讲道德、讲正气,都成了欺骗,成了让人嘲笑、苍白无力的说教,学生根本不信。而一种没有理想,没有价值的教育,能将孩子们引导到哪里?于是老师们在教育中绝望,在绝望中仅仅为了生计而应付着教育。教育这原本应该成为提升社会价值、传承文明体系、净化人类心灵的领地,结果与中国社会其他领域一样,处于无可挽救的溃败之中。中国社会实在找不到一点干净的地方了!精神家园没有了精神!到处是人欲泛滥,金钱至上!

导致教育如此堕落不堪,当然教育领域与社会其他领域一样溃败是不争的事实。有次我与前教育局长一块吃饭,当时在场有很多学校领导。就在饭桌上,教育局长谈起自己准备退休,结果县中有干部出价50万来买这个局长做。后来了解,其实县里面哪个局长都是有价码的,多则上百万元,少则几十万元不等。拿不起钱的人,自然也就别想干局长了。”

我补充说:“其实这不是个新鲜故事了,这种故事在中国已经上演十几年了。老百姓心中也非常清楚。”该老同学说:“我原来以为教育领域会好点的,看来真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县原本是个教育大县,重视教育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优良传统,但是现在教育变成这么个样子,身为教育行业一员真感到羞耻!教育丧失了固有的光亮,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希望的?”……

教育是绝望了,问题是社会还有什么领域没有绝望?当然一个社会最大的绝望是丧失正义!当一个社会正义成为邪恶的祭品,而一切邪恶成了“有能力”与成功的代称,进而成为社会推崇膜拜的对象,这个社会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了。

这次旅途中,我碰到一位朋友,他讲述了一个故事:在湖北某市,一位从省里下派挂职的纪检干部,到了一个烟草专卖局任副局长。该局原有正局一名,副局八名。长期来,局中形成惯例:大批罚没物品不入帐而留作自行处理,所有局中员工根据官职大小来分配,如此每年该局从职员到局座可得几十万元至数百万元的收入。新副局长来后,这种早已形成规则的分赃模式难以为继。该副局长对此作法不卖帐。虽然局中领导们使尽各种手段,以期将这名新副局拉上同条船,但均无效。于是全局工作人员陷入苦恼之中:一则中断了固有的分利,二则如此下去可能面临对曾经好处的回吐,弄不好大家还可能要受到法律制裁。于是一帮人就穷尽计谋,最终以几千元帐目不清问题,集体联合将该新副局长告倒,使之被投入牢中!于是局中全员额手相庆——终于除去大家心患!

这个故事当然也不新鲜,其实这是从早期梁山就在上演的“投名状”,只是今天中国社会普遍沦落到了早期梁山境地而已。尽管如此,今天听来,我依然心惊肉跳。我们不得不正视:今天中国究竟生活到了一种什么社会中?除善扬恶,锄正扶邪,社会是非颠倒到了何极境地?

听到这些烦心的故事,我内心非常不舒服。我甚至怀疑:是否因为自己一些经历,而跟我接触的亲朋故旧,为迎合我的关注,有意谈这些让人灰心的事?于是我每每跟亲朋相聚时,都很真诚地希望他们谈点光明的、有希望的事。我曾问他们的确感到幸福吗?感觉精神上轻松吗?感觉没有什么恐惧吗?感觉对未来有盼望吗?但每每如此,这些亲朋故旧都哑然以对。看着他们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让我感到光明有希望的事,却最终不得而歉意的样子,我只好内疚地走开。

终于在返京的列车上,我听到了一个说这个社会好,而表示对政府与党感恩的人。应该承认,这是我多年来在这种完全没有组织的场合碰到的一个明确表示感恩党与政府的人。

那是在午夜我半睡半醒之际,忽然听到邻坐有一个人大声在陈述着对社会的高论。他说的别的什么我记不清了,但他说:“我还是感谢这个政府,感谢共产党的”,这句话一下犹如提神剂一样让我顿时振奋了起来。要知道,我想找个真诚感谢党与政府的人,已经找了很久了。于是我仍然闭目静听着他的陈述,而旁边有几个人在跟他争辩。

从他们争辩中,我听出这个表示感谢党与政府的人是个中韩汉语交流的教师,到韩国教过三年汉语,曾经参加过奥运在韩国圣火传递的保护员。他声称自己爱国是真诚的。而与他争辩的另外几位青年,听得出来他们经常上网。他们讲了几个观点都是在网络上流行的:“爱国不是爱政府!爱国也不是爱党。中国今天缺的是陈胜、吴广”。虽然反对该教师说法的人多,但也没有谈出有力的证据来,所以双方当时争执不下。

后来我本着真诚请教的态度跟那个教师说:首先我非常高兴听到有人在这种场合公开表达对党与政府的感恩!我很希望能分享你这种感恩。那么请你告诉我具体哪些方面值得你感恩?你了解到的普通大众他们有幸福感吗?他们感到过安全、满意、有保障吗?他们中有多少人具有与你一样的感恩?

那教师答:“现在农民能吃饱了,社会普遍生活水平有了改善,这就是进步,就应该感谢党与政府。”我问他:“半个多世纪来,台湾生活水平一直比大陆好,他们应该感谢谁?是否也应该感谢党与政府?中国今天生活相对三十年前的确有改善,但三十年前的苦难是谁造成的?1945年后世界出现德国分为东德与西德,韩国分为南韩与北韩,中国分为台湾与大陆,这些国家与地区的苦难与幸福比较之下属好属坏?好国家与地区应该感谢的是你所说的党与政府,还是坏的国家与地区在唱着感谢党与政府的歌?是谁在造成同宗同源同文化同经济基础国家分化半个世纪后的好坏天壤之别?最后是西德人民向往东德,南韩人民向往北韩,台湾人民向往大陆,还是相反?—-今天我们从短期来看物资生活确有改善,这是谁都不会否认的,但是我们也同时应该看到这种改善下出现的三鹿奶粉、毒疫苗、豆腐渣学校、环境污染、资源枯竭、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社会治安恶化、人们生命财产缺少安全感等等问题,以及最近接连发生的“屠童事件”,难道这一切不在深刻昭示着这个社会已经病入膏肓?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应该如何感恩?感谁之恩?……”

在交流中一名认为无恩可感的青年跟那教师说:“我们今天就在这个车厢中做个调查,看看这个车厢中有几人对今天中国党与政府感恩的?而有多少人是讨厌甚至痛恨党与政府的?现在与你一块辩论的六个人中,就只有你一个表示感恩,按这个比例就是五比一,可能车厢中感恩的连这个比例都达不到。对此我敢断言,讨厌痛恨党与政府的人肯定比感恩的多得多!对此我敢跟你打赌!”然后那青年急不可耐地要求那教师一起参与调查。

最后那教师不敢一起去调查,而悻悻地说:“其实我对这个现实也很绝望,但我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他们太强大了,我不感谢它,痛恨它也没有用。我父亲是个医学专家,当年是可以跟随国民党走的,但他留了下来,结果后来被打成右派,被关进监狱。而我自己也因此在上学中入团受到影响。对这个社会的灾难我有深刻体会。至于我个人说的感恩是党与政府曾经对我个人开恩过。对此我就不便多说了。”

唉!我在内心深深叹息!我原本还高兴,以为终于找到个完全自愿在公共场合表达感恩于党与政府的人,结果却是这么回事。看来他的绝望不比别人少!我内心深深地悲哀着。

不经意间,大家已经争论到凌晨4点多钟了。我疲惫地转头望向窗外,列车奔驰在沉沉暗黑的大地,但透过窗户已经依稀能看到那黑暗远处的晨曦。天道轮回,不管黑暗如何深沉,但毕竟阻止不了到来的黎明!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