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说谎是最大的罪恶

不全的“全家福”之一,摄于1958年,大哥缺席。后排左起为老鬼、大姐徐然、二姐小胖,前排左起为母亲杨沫、父亲马建民(图片由老鬼提供)

《血色黄昏》写的是老鬼的残酷青春,而在《母亲杨沫》中,老鬼写到了自己的童年、少年:被父亲殴打、母亲忽视中的成长,那些在有特供的父母身边仍然不交粮票就没有饭吃的饥荒年月……1995年杨沫去世的时候,老鬼已经是48岁临近半百之年,他亲吻母亲的遗体,在火化炉旁守足一小时零十分钟,亲手捡回母亲每一粒骨骸。

老鬼的写作被称作“野兽派”,人们用得最多的论词是“粗粝”、“刚劲和雄悍”;“冷峻的姿态和超强的腕力”;“不藏不掖,直情迳行;不愧不怍,来去分明”。有读者说他像“古希腊神话里目无伦理的野神”。他论及自己的文字用的词也是“狞恶粗野”,58岁了仍每天6点起来跑步,举止斩截,头发短得像一个军人。

但他笑的时候却像个孩子。他在你为迟到致歉时安慰你,他镜片后的眼神直接但有暖意,坐姿放松倾听专注,答问答得心无芥蒂。

我们的问题从他的儿子开始。

【儿子没有为我写他奶奶追究过我

无非(○,下同):我听同事说,有一天撞上你在接你的孩子从美国打过来的长途,据说他是在电话里追究你“为什么要这么写奶奶”,有这事儿吗?

老鬼(●,下同):没有,儿子从来没有追究过我。奶奶在的时候他才六七岁,很小,对他奶奶印象很淡。我儿子在美国长大,现在变成了一个美国鬼子了,完全是一个黄皮肤的美国人。我们之间共同语言很少,他和我说不到一块儿。他在上大学之前几乎不跟我来往。我曾跟他讲过,我这本书已经出版,反应还可以。他听后没有什么表示。

○:我看到你哥哥在纪念母亲诞辰90周年会上的发言,他说到“母亲对子女的疼爱方式”:“她由于需要把主要精力投注于革命事业和文学创作,在早年不得不把我们几个幼年的子女寄养在农村老家,以后又安排我们上常年住宿的供给制学校;再以后,她常常以‘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教育我们,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特殊方式培养我们。”我想知道你经历了你母亲的那种方式,到了你对你的孩子,你会不会有一些,比如说修正,甚至有的时候会矫枉过正?或者正相反,继续延续?

●:我不愿意我遭受过的对待让我儿子再遭受到,所以我对儿子是不错的。我很在乎他,我不愿意伤害他。我也打过他,可是我从来不打他的脑袋,不打他的脸。我小时候是老挨耳光抽的。我只打他屁股。因为那时他很小,特别淘气,他不跟你讲理,他就是一个小动物,像条小狗,你只有打他一下,他才听话。他小时候我常常花时间陪他玩儿,我拿自行车推着他到河边,去捞蝌蚪,去抓蜻蜓、蝴蝶;或者带他去玉渊潭公园。我父亲可从来没有这样陪过我,我是很在乎儿子的。不赞成用“置之死地”的教育方法。

所以他到美国后不理我,我很难受。有一次还让我“滚蛋”,竟然还把警察给叫来了。那次是因为电脑出了故障,求他帮我打个电话。他爱搭不理,我说:“你英文比我好,你受美国的教育,但你更应该像个绅士啊,你不能对父亲这么傲慢,这么蔑视。”我十分气愤,抓住了他的脖领,他哭喊着说我打了他,打电话报了警。很快全副武装的两个警察赶到家中,训斥了我一番。我伤心到了极点,欲哭无泪。那会儿他十三四岁吧。今年他22岁了。

○:(笑)这也挺有意思的,这是一般家庭里很少出现的场景。

●:(笑)是啊,都让我遭受到了。当年我反叛我父母,结果没想到我老了,我儿子又反叛我。真是一报还一报。

但是我当年反叛父母,也有我的道理。因为我生活的环境,不是一个特别亲情、特别温暖的家庭。我心里憋着火。这个火平时压抑着,到“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所以才有打砸抢家里那个事儿。我那时候就是想搞点路费离开家去越南打仗,杀身战场,永远不再回来。

○:是啊,所以人们就说“文革”对于人性中的好多东西是一种释放,比如暴力。

●:说得对,你看红卫兵,他们都是些中学生,也就十三四岁、十六七岁,还是孩子呀!就是一个躁动的年龄,他浑身有使不出的劲儿。而且在“文革”前,打个架要受处分的,所以拳脚都痒痒得不行。“文革”一开始,可以打人了,觉得特别享受,可以拿拳头打别人打得梆梆响,对一些男孩子是一种享受。那时候没什么娱乐。很多小男孩儿把打人当成了一种娱乐。当时红卫兵打得最狠的是流氓。把社会上的流氓打死了不少。

○:这个“流氓”定义是什么?有作风问题?

●:差不多吧。主要就是男女问题。胡同里的无业小青年,调戏或侮辱过妇女的,在红八月,这些人可被打死了不少,打得特狠。当然也打错了不少。对“走资派”呢,也打,比如打那些校领导,但我觉得不像对这些人,真是恨之入骨,照死了打。

【“儿女情长”在那个年代是贬义词

○:那会儿人是不是都挺爱动武的?比如我就特别不理解你父亲怎么对你那么……

●:我也不理解。我父亲在这儿(北师大)当过书记。在单位里大家反映特好,老实厚道、勤勤恳恳,对人非常和蔼。可在家里呢,却另外一个样子,经常打我和姐姐,小胖上大学了他还抽她耳光。我父亲也是有好多面的。

○:我读《母亲杨沫》这本书,看姐姐徐然的文章,还有你哥哥的发言,我有一个感觉,你们这些子女,都在特别用力地去帮助父母解释,很努力地要去谅解。

●:为父母亲辩解,是吧?

○:对,其实我想,可能也是在说服自己。比如《血与铁》里写到大饥饿年月,你们回家不交粮票就没有饭吃,可是“垃圾箱里,常常看见父母吃过的食品包装、高级糖纸、鸡蛋壳……为了保命,他们得经常买高价点心吃(那点心极贵,一小盒10多块钱!)。尽管有高干补助,母亲还总是唠叨粮食不够吃”,但接下来,你马上写:“事实上,父母也吃不饱。多年后,从母亲的日记中发现,当时父亲已给饿浮肿,大腿一按一个坑。母亲也贫血,营养不良,头晕眼昏,根本写不了东西。”然后到后来你母亲对你稍微好了一点儿,你就……

●:感激涕零。

○:那个感觉啊,反正看了特别心疼,特别心酸。

●:因为我们得到的爱太少了。母亲给孩子的关怀太少了,给了一点儿心里就暖和得要命。我对母亲也有一种恋母情结。因为得不到的东西最爱,最向往。我是很渴望得到母爱的。可她长年不回家,回家也是忙她自己的事情,很少搭理我,所以我就特别苦恼。她对我不好,我能敏感地感受到。所以她对我冷淡,我也对她冷淡,很少主动去她的房间与她说说话。我不是个好儿子,不像我哥哥,能够以德报怨。父母对他不好,说他偷东西,他仍然对父母忠心耿耿,恭恭敬敬。我做不到。表面上我对父母是很叛逆的,告过父亲的状,对母亲冷冷冰冰,若即若离。可是骨子里我还是很在乎母亲的。她曾跟我断绝关系数次。断绝就断绝,我没乞求她一句话,真的不跟她来往。可心里还是老想着她。

由于这种身世吧,我对缺少母爱的孩子特别同情。我看斯大林女儿写的《致友人二十封信》,读到她的兄弟雅科夫的遭遇时,眼里噙着泪。斯大林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儿子,与他很疏远。苏联卫国战争开始后,雅科夫上了前线,后被德国俘虏,德国人要拿这个儿子换被苏联俘虏的几个德国元帅,斯大林不干,后来德国人就把雅科夫枪毙了。我觉得斯大林这个儿子非常不幸。因为我自己也有这种感受,缺少父爱母爱,对这类人就特别同情。你知道吗?不被父母喜欢的滋味,对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是很痛苦,很难忘怀的。

○:我看完之后觉得非常震惊。但我又一想,可能这种事儿从来就有,只是没有人像你这么说。

●:可能吧。我说了以后,曾有很多人表示,他们家也这样,缺少亲情,父母好像就是“工作狂”,回家根本就不管孩子,把孩子放到学校住宿,一推了之。据我所知,同龄人中像我这样,从小就送到农村去,等解放后才从农村接来的有一批人,跟父母或多或少都有些隔膜。

那会儿主张,“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如果你这个人很重亲情、很重家庭的话,会被人认为是觉悟低。太“儿女情长”了,在那时候是要被人瞧不起的,觉得你这人没出息,境界不高。当时为革命奋不顾身,不管老婆孩子,为工作,周末不回家,孩子老婆得了病都不管,受到了舆论的赞美和全社会的尊敬。

○:那会儿的人好像也自觉自愿,我觉得他们是认可这种价值观的。

●:主要是那时候思想改造得很厉害。其实亲情是人性的东西,谁都有。但那种改造能够把人的这种人性给扭曲了。我觉得像我母亲吧,她就属于扭曲的。我书里就写了:“应该说,母亲的出身和个性使她对左的那一套天生就反感。只不过多年的、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扭曲了她的本性。母亲由一个追求婚姻自由、追求真理的进步青年,变成了一个马列主义老太太。尤其在政治上,她绝对听上级的话,绝对不会给领导提意见。对任何领导,包括自己亲属的领导、孩子的领导,她都毕恭毕敬、奉若神明,这几乎成了她的处世习惯。这是多年来教育的结果。”

写《母亲杨沫》是奉母命行事

○:我听说你这本书出来,你的兄弟姐妹要跟你打官司,有这么回事儿吗?

●:没有,没有,还没有到要打官司的地步。但他们肯定不愿意我这么写。

○:我看你在书里写到,你把这书稿给他们看过。

●:我把稿子给我哥哥看过。哥哥给我改得密密麻麻,凡是批评性的语言他都给我改了,换了不少溢美之词。我没有完全接受他的意见,只是把某些措辞缓和了一下。他爱人特反对,说我在“鞭尸”。

○:这可是非常严重的指控。那姐姐呢?

●:我们家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家庭,从父母那儿就不团结,造成了全家也不团结,非常松散。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姐姐跟我就没有来往了。我这稿子她没看。母亲的事儿她知道的比我多。到目前为止这本书出来几个月了,反响也很大,那么多报纸都在转载,她并没有公开提出批评。因为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没有胡说八道。秘书那个事儿,姐姐也恨得要命啊,恨死了。我们全家都恨那个秘书。把我们家弄得不像个家,把妈妈搞得不像个母亲,远离孩子。

我写东西,真实第一,为了真实,我不在乎挨骂。我觉得我妈妈很复杂,我也搞不明白她反传统的那一面、她不太看重血缘关系的那一面从何而来。我姑姑非常疼爱孩子,母亲却说“家庭妇女”才那么干,特鄙视。她觉得有工作的知识女性不应该整天围着孩子转,像姑姑那样。她认为那是动物本能,“老母鸡也会干”,没有水平,没有觉悟。

○:周围人的说法呢?

●:舆论很多。原来我在《血色黄昏》里就写了一点儿,我被打成反革命后,母亲“啪”地跟我划清界线,要我低头认罪。我说:“可我不是反革命呀!”,她说:“兵团处理得正确,你现在这种态度就不对。”那会儿我这么如实地写母亲压力已经很大了。不少人说:“你怎么那么写你自己的母亲呢?”可是我把《母亲杨沫》这本书写出来以后,那些曾指责我的人开始理解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写。我有难言之隐,《血色黄昏》里没说,这本书里我就说出来了:母亲在某一个阶段,已不是一个正常的母亲,她已经被异化了,她的母性变味儿了。

○:我很想知道,你这么写,写完之后你平静了吗?胸中那种郁结……

●:我觉得好像舒服了一些。在心里憋了几十年,也是很痛苦的。在母亲去世10周年的时候,我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这些过去的事儿是很刺心,很沉重的。写书的时候,多次噙着眼泪。

○:可这样的话,我想有的人可能就会觉得,你还是为了自己,为了卸下心里的这个担子。但是这样做对你的母亲……

●:今年是母亲去世10周年,我想表示表示,这是我写书的基本目的。虽然她走了10年了,但是她的影子老在我脑子里转。平时我的生活很简单,我不好交际,没有单位,闭门隐居,很少接触社会,很少有什么社交活动。每天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从早到晚,就呆在这个房子里。而这是我母亲住过的房子,处处有母亲的遗物。所以好像只有母亲在陪着我。这些年来我想的最多的是母亲,我最怀念的还是母亲。我想10年了,应该为母亲写本书。否则我觉得对不起她。

她生前特别想出一本有关她的评论集《杨沫的人与文》,可那些评论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溢美之词,没什么劲。无非是她的长篇写得多好,她的散文写得多好,她的日记写得多好,全是赞歌,没有批评,我觉得价值不大。后来我就萌发出把她的一生写出来的念头。

○:那你确定你写出来的是你母亲想要的吗?

●:我让你听听母亲亲口说的一段话(起身找出一个录音机)。我妈亲口讲的。

○:她跟你讲的?

●:她接受广东电视台采访时跟记者讲的,我在一盘录像带中发现,给录下来了。

(录音笔里杨沫的声音:我很佩服卢梭敢讲真话的勇气。所以也打算把自己的一生,尽可能大胆地写出来,以一个真实人的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而不愿意像有些人那样总把自己装扮成完美无缺的人。实际上一个人总是有很多缺点的,有很多内心不一定是很健康的东西。)就这段。我觉得母亲说得特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这就是我敢真实写母亲的一个依靠。母亲发话了,让我这么做。有母亲的最高指示在天上保护我,指引我,我无所畏惧了,我不怕别人骂我大逆不道。

家里没人说要跟我打官司

○:我觉得你这是做了以你母亲自己的力量可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儿,因为她真要写起来,就像你书里说的她曾修改过她的日记,她也可能修改她的过去。

●:对。如果上世纪80年代末以前,比如60来岁的她、50来岁的她、40来岁的她肯定反对我这么写她。但是晚年的她,却可能会同意我写。因为她晚年大彻大悟,非常坦白。自己的私心、自己的虚伪、自己的怯懦,她都承认,变得像孩子一样纯真。

○:也挺了不起的。大多数人是越活越糊涂的,或者越活越原谅自个儿。

●:有一些老干部,表现出了“两儿头真”的特点。像周扬、胡绳等很多人都是。刚开始年轻时候参加革命是真诚的,中间很长一段失去了自我,到晚年,经过“文化大革命”,好像看破了什么,又恢复了自我。周扬和胡绳都属于这一类,敢说真话。我妈就有点这样,到晚年她也不在乎了,喜欢实话实说,跟老百姓心贴心。

○:这可能还是因为有当年的底子。当年能那么去革命的人,多是性情中人,中间儿可能因为抵抗不了很多压力,有些变化,到老了以后,她骨子里这种底子又出来了。

●:对,是这样。像我妈,她晚年跟我很谈得来,所以我对母亲的感受非常复杂。你看她年轻时一个样儿,中年一个样,晚年又一个样。所以我不好用一个什么词儿来给她下个结论。很复杂很复杂。我只能凭着我自己的本能去写。当写到她伤害我的时候,我是真恨她。可写到她对我好,帮助我的时候,我也是真爱她,真怀念她。

○:是,看得出来。都很强烈。

●:我有点母亲的遗传,特别敏感,特别容易受伤害,一伤害我就不顾一切地反抗,保护自己。所以我不是个孝子。可我虽忤逆,还是爱母亲的。

○:但你好像一直就跟你父亲没有缓和。

●:没有。他太粗暴,打我打得太寒心了。比较起来,我还是跟母亲说得来。母亲身上有小资味儿,她心情好时,什么都可以谈,很随和。我爸爸就不行啊,他僵化了。封建家长制的观念太严重,在家里完全是一言堂。比如困难时期,他认为他是革命干部,他有特殊待遇,他应该享受,孩子享受就是特殊化,不可以。家里的所有好事,他都是第一位的,先考虑他,先满足他。

○:可跟自己的孩子还论这个呀?这都有悖生物本能吧?

●:没办法,渗透到他所有的生活中,渗透到他的亲情关系上了。不光是我们家,有人告诉我,曾经当过某省一把手的某位老干部也如此。他女儿说,困难时期在家里吃不饱,父母躲在自己房间里吃,却不给孩子吃。因为他们觉得他们担负着领导工作,比孩子重要,这样才对革命有利。于是,革命革到家庭里了,在家里也要讲等级,没有亲情了。

所以,有些干部的家庭并不是很幸福,还不如常人。每逢我看到一般人的家庭生活那么和睦,彼此那么关心,就特别羡慕。可我们干部家庭里,讲政治,不讲亲情啊。政治一出问题,马上就跟你划清界限,大义灭亲。老百姓家里不那么在乎这个。我当“反革命”以后,父母很长时间不跟我来往,来信也是要我低头认罪。换了一般老百姓家是不会这样的。可我父母认为老百姓那样重亲情,是没觉悟。

父母两人闹矛盾,我是比较同情母亲的。“文化大革命”中父亲揭发母亲不是党员那个事儿,本来完全可以不揭发,因为没任何人知道。

○:但那种政治高压下有的时候不好说,我就记得我小时候一直认为档案那个东西,随时会有一只你不知道是谁的手在往里放有关你一言一行的所有东西。那绝对是一种有点儿恐怖的记忆。

●:对,你这种感受对。我估计父亲那样做也是在极度高压下被迫的。家里还有一些事,书里没写。我本来打算豁出去,全都说出来的。我讲究真实第一,不在乎挨骂。可哥哥反对,我听从了哥哥的意见。书出版之后,家里人反应还算平静,没有人要跟我打官司。坦率说,我做好了打官司的准备。哥哥给我改得那么细,我没有完全接受他的意见,我想如果他仍然坚持,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有可能要打官司了。但哥哥没有坚持,尊重了我的写作。

○:那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书出来会给你家里人带来一些尴尬。毕竟说到母亲生活上的一些事儿,自己的母亲会被人议论,戳戳点点什么的。

●:唉,人都是人,彼此基本上没什么差别。我写的那些算什么事儿啊,根本不算什么。名人没有隐私。你看像德国总理,他竞选的时候,连染头发都要跟选民交待的。因为你染了发就不是真实的你了,就让别人对你的健康有误解了。作为公众人物,必须放弃一些隐私权。你不能隐瞒自己的健康、隐瞒自己的婚姻状况、隐瞒自己的经济收入。

同理,你写一部名人传记,不写感情生活,这就缺了一大块。感情生活是人生活很大的一块啊。不写它还能叫传记吗?像涉及秘书那段是她生活中没法回避的。我们家四分五裂与那个秘书有直接关系。

○:这是污点啊。

●:是污点,但人人都有污点。人人都有这种软弱,是吧?

○:还有别的,比如对钱啊什么的。你们家好多事儿与这儿有关,让人觉得,“这境界不高啊”。

●:(笑)那作家也是人,也需要钱,也常常感到钱不够花,跟普通人一样啊。那种所谓的“境界”是人为吹出来的。

“我可以不说话,但是我要说就一定说真话”

○:我其实最好奇的还是您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坎坷、这么复杂的遭遇之后,你还能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觉得你的人格还是挺健康,甚至挺强大的,很有力量。我觉得这不容易,因为你本身又是很敏感的那么一种气质。

●:对。我看了很多书。对我影响特别大的是苏联文学。他们特别讲究诚实教育,从小教育孩子要诚实,不许说瞎话。对诚实教育比咱们中国人好像更强调,更重视。在他们那种文化里,说谎是大逆不道,是一个最大的罪恶。不像中国,把不孝和抗上列为大逆不道。

我受影响很大的一个作家是盖达尔,苏联有名的儿童作家,他写了《铁木尔和他的伙伴》、《鼓手的命运》、《从小培养勇敢精神》等等,在上世纪50年代非常流行。

还有一本书叫《红肩章》,作者是伊丘姆斯基,写的是苏联军校生活。这本书就特别强调对学员的诚实教育。军人更要诚实。有的学员为了向教官讨好,把别人干的一些坏事儿,偷偷向教官告密,希望由此得到赏识。可那个大尉教官并不肯定这种行为,甚至还惩处这种行为。虽然你告得对,可你采用告密的方式不光明。它教育孩子从小要正直,要诚实,说一个瞎话,心里就要长一个魔鬼。那本书给我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

○:前阵儿一个记者朋友在博客里感慨:“过去几十年中,我们人人都接受一种叫背叛的教育,都接受批判和揭发检举的现实,儿子害过老子,女儿检举过母亲。社会组织的严肃性超过家庭组织的亲密性,必然颠覆整个社会的结构和伦理。信仰丧失了,方向迷失了,才会有今天这样六亲不认,只认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伦。”

●:还有中国文化里的有些方面有问题,有糟粕,比如“子不言父过”,就是糟粕,这等于就让你说瞎话。由于受苏联小说影响较大,我不接受这种观念。我崇尚说真话,不管对谁都说真话。我可以不说话,但是我要说就一定说真话。所以我只能那么写。我不在乎亲戚反对。

○:毕竟,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长者讳,这也是中国古老传统了。

●:对我来说,不认同这个传统。具体到写这本书,就是希望母亲晚一点被人遗忘。而要人们晚一点忘记她,我就必须写出一个真实的杨沫。这样,大家还会对她产生一点兴趣,还能来读一读,记住她。现在传记很多呀,但真正能被读者记住的并不多。这些传记,最大的共性就是一派歌功颂德,只说好不说坏,只说成就不说失败,只说正面不说反面。这好像成了不成文的一个定式了。所以这样的传记引不起别人的兴趣,根本没人看,谁还能记住他的名字呢?

○:其实只是对这些名人的后代自己有个安慰。

●:可是对外人来说,人家没兴趣看。我不希望我写的书,让我妈妈也遭遇这样一个待遇。要写就大家都能够看得下去。我记得好像是《红肩章》里有一个格言:“诚实是最好的策略。”我写作上没有什么高超的技巧,就是靠说真话。哪怕不是那么很光亮的,也不回避。这样就能让这本写母亲的书拥有广大的读者,产生影响。从而达到我的写作目的。

其实人不可能事事都光亮,都光亮那是假的,是人造出来的。任何人都是有缺点的。

“文革”中我也曾经是告密者

○:说到背叛,我搜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一篇文章,网上标题叫《迷失的一代———知青作家群体谈“文革”》。这篇文章里引的你的话:第一句:“在斗争会上,我最亲密的朋友最狂热地批斗我,因此,从那时起,我对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任。”

●:对。

○:然后还有一句,我读得不是太理解:“后来回城后,那些背叛过我的人,他们的憎恨比我对他们的深得多。”

●:就是他们对我的憎恨比我对他们的憎恨要强烈得多。

○:是吗?我还以为是“他们对自己的作为的憎恨”。

●:不是。比如我一个好朋友,在兵团把我抓起来后揭发了我。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揭发我要给他抓起来,这是生死关头,他必须揭发才能过关。我理解他这一举动,我对他没有任何怨言。可我不理解的是,后来当我平反了,他还特恨我,而且比我恨他要恨得多。这就让我纳闷了。现在他是一个很大的老板,他后来跟人说,他不想见我,但如果我有困难,他愿意帮助我。就这样。我们再没有来往。

○:我觉得可能是,你的这个存在提醒了他们那个过去。

●:对,你分析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成了一面镜子了,在我这面镜子上,有些人的形象不那么高大漂亮,所以就永远不想再看见这面镜子。

○:是,有些人是这么想事情和做人的。

●:我也告过密。在47中的时候,我偷看过一个同学的日记,觉得他特反动,就交给了工宣队,结果他被抓了起来,挨了打。后来他去了黑龙江插队,听说病死了。我对他很内疚,因为我这个告密对他一辈子都有影响。这是我当年干过的坏事。类似这样的坏事,我能想起来的,都写在我的第二本书《血与铁》里了。这是我在美国写的,那时候我在美国没有打工,一天到晚就回忆过去,靠回忆自己的前半生过日子。

○:我在网上还搜索出你有一个《〈血色黄昏〉修订版前言》,1996年写的,里边第一条是“补充了刚来草原时,因跟人斗气,写一告密信,揭发同伴出身不好”。这就是刚才那个故事吗?

●:不是刚才那个。

○:那你还告密了不止一次?

●:刚才的告密是在“文革”中,草原上写告密信是在内蒙古,这个事儿导致了我和那个我最好的朋友一度绝交。就是后来当了大老板的那个。

○:同一篇《修订版前言》里还有一个第四条:“把因为情绪而给自己所恨的人加上的某些坏事还原给真正的责任者。”

●:就是,因为我那个最好的朋友揭发了我,我特恨,就在书里把别人打我、整我的坏事儿全搁在他身上,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后来我想,既然大家都相信我这本书是纪实的,就别典型化了,干脆完全写实。就还原为两个人,各归其主。

在草原上我还有一个外号叫“孤狼”

○:“文革”对于中国人是一场全民性的劫难,因为在那种压力下人都会有恐惧……

●:当时也有一些不全是恐惧。因为年轻人都好强,都有一种竞争心理。比如比着进步,比着革命。当时报纸上宣传的也都是些大义灭亲、不徇私情的典型,成天鼓动这些,所以就让人产生一种心理,要向这些先进典型学习,要向他们看齐,相互比着革命,比着对“阶级敌人”凶狠,比着不讲亲情。

○:你经历了那么困苦的岁月和境遇,但我觉得你心灵始终是自由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生活教育了我,改造了我。原来我是个极左的人。上山下乡是我写血书自己去的。可是到了内蒙古以后,现实与学校教育完全不同,老百姓特别苦,老百姓受欺压、受压迫、处于最底层,什么“人民是国家的主人”,跟老师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所以慢慢地我的极左就变了。再加上自己的特殊经历,我本来根本不是什么反革命,就因为和同学议论一下江青的事儿呵、中央领导人的一些事儿呵,结果一下子就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了。我自己觉得很可笑,很荒唐。沦为人下人之后,受了很多罪,促使我对一些基本观点开始了重新认识,对学校教育那一套开始怀疑。所以我就变过来了。

○:你一直没有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跟我母亲闹矛盾有两个阶段,我在中学时代跟她闹矛盾是我极左,嫌母亲有资产阶级生活习气,她穿高跟鞋,弄那个当时很少见的发式,穿那么高级的衣服,让我觉得她不艰苦朴素。所以“文革”中她受批判,我也不同情她。可是等到我插队以后,思想发生了大变化。我和母亲的矛盾从此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我变成了“右派”,又觉得她太左,太正统了。我这种变化,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普遍,生活让我们从稚嫩的小学生,变成了能独立思考的人。

○:我还觉得你挺坚强,包括内蒙古草原那8年啊,你居然也没疯(笑),也没变成一个懦弱的人。

●:除了“老鬼”之外,我在草原上还有一个外号,就是“孤狼”。这是一个呼和浩特市知青给我起的。我很孤僻,也很固执,我不大爱接受别人的意见。我有自信。能忍受孤独的人就不太容易受外界的影响,能保持住自己的原生态,个人的耐受力也比较强。

我写东西只写我想写的东西,不写迎合潮流的东西。不赶时髦,胜似时髦。我既然是个纪实作家,就必须真的如实写,对别人要说真话,对自己也要说真话。自己不好就不好,自己丑就丑。人性与兽性的搏斗,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中,没必要遮遮掩掩。我痛恨文过饰非。我的同龄人大部分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愿意让他们看了之后骂我:这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

所以,我写东西,第一是真实,第二还是真实。其实,我从来都不认为我是一个作家。严格地说,我更是一个记者。因为我写的东西都是纪实的。我在写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儿。

我渴望爱和亲情,因为得不到的才最爱,

○:我还感慨的是,你这样在失爱的状态中一路走过来,却也没变成一个仇恨别人、心理比较变态的人。

●:有什么可恨的?我渴望爱、渴望人和人之间有亲情哇。我这方面少,就特别渴望这个。我在新浪网上看到一个读者给我写:老鬼哥,谢谢你,你说的这种现象不只是作家母亲有。我是个普通人家,我母亲也这样,不讲亲情。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看了你这本书以后,明白了。我心里热乎乎的,非常感动。看了一些小孩被亲生父母抛弃虐待的电视纪实报道,也常常让我热泪盈眶。

○:所以我觉得这本书,一般人也可以当成一个爱的教育来读一读,知道孩子是需要父母怎么对待他。

●:对,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生下孩子后母亲要自己带,不能让别人带,否则要造成隔膜。这种隔膜终生都难以消弭。还有一个就是不要太狠地打孩子。那样孩子会永远记住的。

○:我看到你哥哥说过:“至今回忆起母亲来,我们几个子女还每每因崇敬、感动和思念而落泪。”是这样?

●:因为我们不是母亲的宠儿,得不到的反而最爱。是我跟哥哥两个亲手把母亲送到骨灰炉里的,我们舍不得离开母亲,等烧完了以后又亲手把她推出来。我们把那铁床上的骨渣全都一捧一捧地给敛起来,一粒都不留在那地方。整整两大包啊,拿红绸子包的。这个母亲太难忘了。真是,她伤害过我的心,比如偷了我稿子,管她要,还与我断绝关系。但得不到的才最爱。她死后我们得到了她。她的骨灰我放在家里,她的相片我每间房都挂着,天天跟她在一起。

尤其她刚去世那半年特别难受。母亲晚年对我很好,她临终前还老问:“小波回来没有?”因为我那时候在美国。所以一想到这些,她对我的不好就全谅解了。所以写这书时心里也很矛盾。写不写她过去对我不好的那些?后来我想母亲是分为不同阶段的。有30岁的杨沫,有50岁的杨沫,有70岁的杨沫。如果我就写70岁的杨沫,不写前面,那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杨沫。我要写她的一生,就得每个阶段都写。

○:我是觉得不管爱呀恨啊,你这种东西都很强烈。你自己曾经说过:“下辈子如果当儿子,还当她的儿子。”我就想问,如果时间重来,你希望有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啊?

●:我希望有一个有亲情有母爱的母亲。我不愿意当一个作家的孩子。作家的事业心太强,孩子很受罪,没人管。像我那时候周末从学校回家以后,没人理。只有吃饭时能跟母亲见见面。吃完饭她回她的屋,我回我的屋。我要去她的屋,她也不大理我,她的事儿很多。我呢,可能是好面子吧,父母不理我,我也不主动理他们,一个人在自己的屋呆着。所以我不爱回家,后来一个月回家一趟,拿生活费,完了就走。因为缺少温暖,所以“文革”中才有打砸抢家里那个事儿。如果要很温暖的话,我根本下不去那个手。但晚年的母亲对我很好,所以,下辈子我还愿意当她的儿子。

○:一个台湾读者在读完《血色黄昏》后写道:“在那样的一个时代里,生为人就已经是悲剧了。书中半天使半野兽的主人公林鹄,更是悲剧中的悲剧,以天使的心面对灰茫的大地,以野兽的力澎湃挣扎!老鬼不只是:‘写!写!写!写出我的爱,我的恨,和我的耻辱!’这样一本血淋淋地呈现生而为人的光辉的书,我期望有一天,它能得到它应得到的‘疼爱’。”

●:我觉得有希望。那个时代毕竟过去了。中国会变化。中国在变化。

老鬼,作家,本名马波。《青春之歌》作者杨沫之子。1947年生于河北省阜平县。

4岁时回到北京父母身边。初、高中分别就读北京师大一附中、北京47中。

1968年冬,至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旗插队。在兵团受迫害,1970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到荒山野岭中接受劳动改造。1975年在周恩来关怀下才得以平反。

1976年冬,离开草原去大同矿山机械厂当工人。

1977年底,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毕业后曾在文化艺术出版社任编辑,后调入法制日报社。

1990年,应美国布朗大学之邀,在该校英语系写作中心做访问学者。1995年12月回国。

著有:《血色黄昏》(1987)、《血与铁》(1998)。《母亲杨沫》,2005年8月出版。

杨沫(1914-1995):当代女作家。原名杨成业,笔名杨君默、杨默。祖籍湖南湘阴,生于北京。抗战爆发后到冀中参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游击战争,1943年起任《黎明报》、《晋察冀日报》等报纸的编辑、副刊主编。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剧、北京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全国人大常委等职。她的代表作《青春之歌》(1958年出版)是一部描写学生运动的长篇小说,由作者改编为电影剧本,拍成同名电影。杨沫的作品还有中篇小说《苇塘纪事》,短篇小说选《红红的山丹花》,《杨沫散文选》,长篇小说《东方欲晓》、《芳菲之歌》、《吴华之歌》,长篇报告文学《不是日记的日记》、《自白——我的日记》,以及《杨沫文集》等。

何振邦批评中国文学患了“软骨病”

  日前,大众文艺出版社的《狼牙》被以电视剧《天龙八部》、《京华烟云》等赢得观众青睐的九洲音像出版公司相中。在改编签约仪式上,鲁迅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何振邦语出惊人,直斥中国文学患了“软骨病”。何振邦认为,当下中国的文学在软化,文学的题材在软化、写作的风格在软化,脂粉味太强,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

影视作品里都是豪华的别墅名车,都是美女俊男,觥筹交错,醉生梦死,“难道我们真的都提前进入‘中产阶级时代’了?”

凯尔泰斯:集中营怎会有“欢乐”

  马塞尔·纳吉(Marcell Nagy)在电影《无命运的人生》中扮演少年久尔吉。该片根据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姆雷·凯尔泰斯的同名小说改编。 

 根据匈牙利作家、200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姆雷·凯尔泰斯的小说《无命运的人生》(Fateless)改编的同名电影,上周五(1月6日)在纽约“电影论坛”上放映,并将角逐今年的奥斯卡奖。连日来,纽约当地媒体集中报道了此片。

  《无命运的人生》是凯尔泰斯的一部自传体小说,讲的是一个名叫柯韦什·久尔吉的14岁匈牙利犹太少年,回忆自己在奥斯威辛、布痕瓦尔德和蔡茨三座集中营内的遭遇。这也是凯尔泰斯本人的真实经历,1945年,他在布痕瓦尔德被美军解救,30年后才在匈牙利出版了这部小说,又过了30年,由他亲自改编的同名电影终于拍摄完成。

  《无命运的人生》的小说和文学剧本,已分别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出版了中译本,但后者译名为《命运无常》。

  《纽约时报》在柏林采访了76岁的凯尔泰斯。“看到你自己的故事,你怎能不感动呢?”他说,“我认为这部电影非常美,但它与书是两回事。”

  我看了此片的预告片,虽不长,但感觉确实很美,不过,也许用“凄美”来形容更为恰当。描写大屠杀的电影历来极盛,近年亦层出不穷,但《无命运的人生》有自己的特色。它不同于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单》,也不同于波兰斯基的《钢琴师》,或是贝尼尼的《美丽人生》,而是以一个成长中的少年的眼光,看待集中营的生活,在恐惧、饥饿和仇恨之上,更多的是迷茫。“这部电影比书更具自传色彩,”凯尔泰斯说,“我甚至弄不清写剧本时,靠的是自己的回忆,还是对那本书的记忆。本片不得不力避大屠杀电影的老套路,它可以饱含感情,但绝不感伤。”

  电影里有一场戏,是小说里没有的:一位也是犹太人的美国军官,劝久尔吉移民美国,但他想回到布达佩斯,去和家人团聚。

  然而,就像当年的少年凯尔泰斯一样,久尔吉已经无家可归了。他的父亲死在奥地利的另一座集中营里,母亲改嫁,家里的房子也被另一户人家占据。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理解50万匈牙利犹太人已在集中营死去的事实,当有人问他纳粹的暴行时,他只记得自己的快乐。

  “是的,”小说以久尔吉的口吻写道,“下次再被问起时,我应该说出来,说说集中营的快乐。如果确实有人问我的话。或者我自己还没把它忘掉。”

  关于这“快乐”,凯尔泰斯解释道,它代表着一种“反抗行为,针对的是社会指定给我的受害者角色”,其目的,是要由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电影《无命运的人生》动用演员144人,群众演员500人,并专门搭建了一座“集中营”,总共花费1300万美元,堪称匈牙利有史以来最昂贵的电影,也是今年最成功的匈牙利电影。

  该片的导演是匈牙利的拉约斯·科尔泰伊(Lajos Koltai),他曾在获得1982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靡菲斯特》(Mephisto)中担任摄影师,这是他独立执导的首部故事片。

  科尔泰伊说,“伊姆雷写完剧本之后说:‘这是我给你的礼物,以后你得用影片来还礼。’”

  他还表示,最令人兴奋的是,在匈牙利,有很多青少年看了这部电影。他们喜欢上了影片中的男孩,并且认识到,久尔吉的命运也有可能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就像影片中那样,突然被人从公共汽车上抓走。“在今天的世界上,这种事儿会发生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他说。

等着瞧芥川、直木奖:演员松尾鲈有戏


松尾鲈 

  新年伊始,代表日本文学界最高荣誉的第134届芥川、直木奖评选即将拉开帷幕,候选作品已于日前揭晓。此次共有12部佳作入围,两大奖项各占6部。剧作家兼演员出身的松

尾鲈跻身芥川奖决选最为引人瞩目,有望成为首位荣膺该奖的“演艺界人士”。

  松尾鲈1962年生于日本北九州市,1988年创立了“大人计划”剧团,他集编、导、演于一身。松尾在电影界也颇有人气,2004年他执导了影片《恋之门》,去年更是在电影《In the Pool》中出演主角。他在写作方面被称为具有“特异的才能”,著有半自传体长篇小说《宗教从这里走过》等多部作品。此番入围芥川奖的作品名为《欢迎来静屋》,小说以“含泪的微笑”描绘了精神病人的世界。

  另5部芥川奖入围作品分别为伊藤高实的《博吉,在恋爱吗》、丝山秋子的《在海上等你》、佐川光晴的《银色的翅膀》、清水博子的《vanity》和西村贤太的《反正是垂死挣扎》。

  在直木奖的角逐中有两张“老面孔”,分别是入围六次的东野圭吾和四度出山的伊坂幸太郎,大有老将出马,志在必得的架势。

  东野圭吾的入选作品《嫌疑犯X的献身》在分别由日本文艺春秋、宝岛社、原书房三家以出版推理小说著称的出版社评选出的2005年度最佳推理小说排行榜中,均独占鳌头,是名副其实的“三冠王”。伊坂幸太郎的《死神的精度》则是这位日本“期待值最高的通俗小说家”的年度当红新作。

  日本文坛“无冠女王”恩田陆此次也以《蒲公英草纸——常野物语》闯入直木奖最后的决选,这部“交织着苦闷与眷恋”的长篇小说,以20世纪初叶日本东北农村为舞台,展现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家族的命运。此外,荻原浩的《那天去兜风》、恒川光太郎的《夜市》和姫野香子的《HARUKA EIGHTY》三部力作也将使直木奖的争夺变得更加“硝烟弥漫”。

  由日本文学振兴会主办的第134届芥川、直木奖评选大会将于本月17日在东京筑地的“新喜乐”举行。

鲍勃•迪伦:仍在风中


《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

  我对60年代的感性想像开始于鲍勃·迪伦那辽阔的忧伤。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因为突然停

电,整个学校宿舍沉入一片黑暗,充满了嚎叫,夹杂着摔酒瓶、暖壶的声音。当时我刚好把一盒卡带放进随身听,耳边传来一个来自异国一个陌生时代的声音。歌者的声音稍显沙哑、淡漠,仿佛由于疲惫,或者是其他未明之物,总之,透过那歌声,一个在教科书式的书本中无法明了的时代慢慢地、朦胧地,却是无法阻止地浮现了出来。后来,我知道了那首歌叫做《飘在风中》(Blowin’ in the Wind),唱歌的人叫做鲍勃·迪伦。这首歌收在他的第二张专辑“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中,那时候的迪伦已经迅速地被承认,却还没有受到名声的困扰,似乎颇为自得,那是一个随心所欲的迪伦,连专辑名都还没有脱掉一个明尼苏达小镇来的小崽子气,最后一首还不忘了向世界宣告一下“I Shall Be Free”。但这种音乐气氛正好切中了1960年代时代精神的核心。正像他后来的那首被《滚石》杂志评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500首歌的第一名的《像一块滚石》所吟唱的那样,“How does it feel/To be on your own/With no direction home/Like a complete unknown/Like a rolling stone ”像滚动的石头一样身不由己,永不停留在某处,永不朝向家的方向,向着一个永远是缥缈虚幻、永远无法到达、大写的自我奔去,为反叛而反叛,对于个人如此,对于整个时代也是如此。鲍勃·迪伦的歌词/音乐集束炸弹般击中了时代精神的内核,爆发出骇人的能量。所以诗人金斯堡说,西方60年代以后的歌手中,唯一没有受到鲍勃·迪伦影响的是莱昂纳德·科恩(Leonard Cohen),这主要是就精神方面而言的。科恩的歌往往从《圣经》取喻,在一种亘古的情境中反复吟唱。从他的歌里我们很少能找到波澜壮阔的时代痕迹,如果有,也大都是存在于具体的情绪反应中,以曲折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与科恩相对的,就是迪伦了。那是一个《在路上》、《嚎叫》和嬉皮士风行的时代,也是鲍勃·迪伦的时代。有趣的是,这两个歌手同时也都是诗人,上世纪90年代后,北美文学界一直谋划提名他们去参加诺贝尔文学奖评选。

  2004年,与鲍勃·迪伦有关的三件事引起了全美乃至更大范围的轰动。他出版了《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第一卷)》(Chronicles:Volume One),该书被评为《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图书之一。由马丁·斯科西斯执导的纪录片《没有家的方向》(nodirectionhome),在BBC和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联合播出后,引起巨大反响。最后就是年底,迪伦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那些给迪伦写推荐信的人认为他的歌词把“诗歌重新带回到它原始的口头传诵形式,经他的音乐点化,传统的游吟诗人和史诗歌手再度出现。”(Gordon Ball)确实,在西方,迪伦的歌词已经被收入到文学教科书中。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迪伦的这次提名与他的这本自传有关,但时间的巧合还是给了人们很多的遐想空间,还有一点,这本书本身确实赢得评论者由衷的喝彩。

  《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的封底用了英文原版封面的照片,一张美国上世纪60年代早期时代广场的照片,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是鲍勃·迪伦开始其音乐生涯的地方,而照片本身也是对迪伦形象很好的隐喻,一个背向我们的背影,站在车流和霓虹灯的中间,直面这个时代的愤怒与忧伤。整本书完全是与音乐相关的精神回忆,除了与苏兹·罗托洛的一段感情,它对个人情感鲜有涉及,即使谈及一两女伴,也是其在演唱生涯中的利害关系才提到,甚至没有出现妻子、孩子的姓名。这告诉我们,它只是一本音乐自传,家庭、个人情感,特别是关系到他人的个人情感,始终是秘密之所,依然存于它自己所应该在空间中。

  整本书贯穿着两条主线,一条是他的生命历程,一条是音乐生命历程,两条线有的时候是共生的,粘连着的,但在有的时候却各有其所。它们相互交叉着,迪伦在自己的音乐生命与生命事件之间轻灵地跳跃。同时,两条线本身也不是以线性方式来组织的,回忆这一边也经常在思绪飘飞中在不同时空中跳跃,而音乐影响这一边也沿着音乐自身的路线不停地跳跃。这使整个叙述变得特别轻灵。全书分成五章,大致上是其人生的五个阶段,但不是按线性时间顺序,每个阶段互相之间照应着,而每段自身又在不停地跳跃中编织成一个绵密的整体。

  这种叙述织体好似在吟唱,简单地由吉他伴奏。第五章又回到第一章的那个起点,奏鸣曲式的反复咏唱,那些在生命挥之不去的东西。直到第五章中间我们才和他的记忆一起到达他刚出道,刚离开他生养之所的那个冰冷岁月。这种结构有如理查德·施特劳斯《七层面纱之舞》,我们慢慢地跟着迪伦一起,透过他记忆的层层褶皱,看到了这个从小就预谋着,终于逃离了一成不变、狭小封闭的家乡的少年,跑别人家里去听民谣英雄的唱片,倾听着内心里纽约对自己的呼唤。然后又跳到1961年的纽约,我们现在终于完整地看到了影响他核心音乐精神的音乐拼图一块块地接近最后的完成。事实上,我们发现了迪伦自身的某种反省意识,它在回忆中随处散开,蒸腾而起,在血液中奔流不息的,现在在对逝去时光的回溯中,寻找那些构成自身的音乐精神融入自己身体的那个生命节点。

  鲍勃·迪伦作为一个歌者,他的精神是如何诞生的?对于那些要了解这种心灵与音乐精神发生史的人来说,《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无疑是一本刚刚诞生的《圣经》。一方面,迪伦对于自身有深刻的认识,书中他娓娓道来,和他的歌词一样,不时加上一句格言式的议论“要定义我感受世界的方式,除了我唱的民谣歌词,我找不到任何可以与之相比或者接近它一半的事物了。”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在他的回溯中,去发现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精神形成的秘密。迪伦体系化的反社会逻辑与他喜爱的浪漫主义诗歌同出一辙,面对的都是被抽象化了的社会。书中提供了一些实际的线索,比如他对社会广泛的兴趣,对浪漫主义诗歌的喜好。但是更深层的原因来自这位当代游吟诗人与现实相处的方式,一方面他是现实中被功能化的一分子,奔波于酒吧,咖啡厅,忙于填词,演唱,录唱片。他与现实没有真正的接触,他在新奥尔良录《喔,仁慈》(“Oh Mercy”)时,与妻子抽空骑摩托车出城旅游,这个段落显示了他与真正现实的接触方式。另一方面,他通过报纸、电视、收音机与一个被虚构的总体现实形成了一个良好的沟通关系,那是他的音乐、歌词的灵感来源,他用他的歌与这一个现实交流。这种话题歌曲正是那个时代所不可缺少的。在结尾,迪伦提到了另外一些明尼苏达人,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同族的,其中有作家菲茨杰拉德。这真是洞见。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和鲍勃·迪伦的歌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幻想性,与现实的距离感,这种幻想性和距离感是在迪伦描述自己生长的冰天雪地的小镇、家庭的氛围中发酵起来,并把它带到了纽约这个“世界的首都”。迪伦与现实相处的方式正是由之发展而来的。

  《像一块滚石:鲍勃·迪伦回忆录》的叙述语言依然和他的歌词一样节制而冷峻。没有繁复细腻的修饰词汇,只有一道多年以后回首往事的冷峻目光,掠过生命曾经经历的这些事件。这种叙述结构和语言对于大混乱时代层层褶皱般的自我反省是相适应的,也是和迪伦特别强烈的拒绝被定义的倾向相适应的。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它的叙述根本不是一部严格的传记作品,而是和他的那些歌一样,是一次发自生命深处的吟唱。 

俯下身来写的童话

  如果对卡雷尔·恰佩克一无所知,仅凭《我和花草有约》、《猫狗小英雄》薄薄两册小书,读者是无法想象他非凡的文学成就的。这并不意味着两本书中的文字同篇幅一样单薄,实在是因为我们早已习惯了文坛那种动辄宏大叙事的写作风气。今天我们的所谓文学名家,又有谁还能踏踏实实地为孩子写东西呢?或者说,写出像卡雷尔·恰佩克这样童趣盎然、纯真无邪的文字?关于小猫小狗,关于花花草草。
  读他的童话,你会觉得他是俯下身来,用孩子的天真,甚至用小狗的视角来观察并描述这个世界,这并不容易,却恰恰是为孩子写作最为可贵又理应具备的态度。
  《猫狗小英雄》中卡雷尔·恰佩克笔下的小狗达森卡,顽皮、善良,即使是惹祸也让人不忍责怪,虽然他是用第三人称娓娓讲述着曾经陪伴他的达森卡的故事,读者还是能从字里行间看出平等、博爱的笔触,感觉得到他对达森卡倾注的浓浓情感,达森卡是那么平凡,同我们身边的任何一条小狗一样,达森卡又是如此生动,毛茸茸的似乎要从纸上跑出来。
  卡雷尔·恰佩克对生活似乎有着非凡的热情,他的兴趣广泛,文学之外,园艺、绘画和摄影都令他沉醉,《我的小狗达森卡》中那些可爱的达森卡“玉照”就由他拍摄,为自己的作品画插图更是常事。
  《我和花草有约》其实不是童话,是童话般的园艺随笔。在这本书里卡雷尔·恰佩克让园艺和文字相遇,用文字还原花园中的四季,用绽放的花朵点染书中的字句。在他眼中,季节更替、风霜雨雪美不胜收,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有生命,可以交流沟通。他以极大的耐心,从“如何盖一座小花园”、“如何成为一个园丁”说起,一粒种子怎样发出幼芽,怎样等待雨露的滋润,怎样躲避蚜虫的骚扰……既有实用的园艺知识,又不乏作者亲历亲为的感性体验,他简直把读者当成值得一起分享园丁之乐的同道!
  随着年岁见长,我们的童心其实并未泯灭,只是被忙碌的生活包裹得越来越厚,直到连自己都看不见。真正的好童话,应该是孩子喜欢,也能打动成年人,像《小王子》及《麦兜故事》,毕竟,谁不是从童年时代经过的呢?恰佩克兄弟的童心似乎从来就不曾让现实的惨淡无奈有须臾的遮蔽,他们的文字和图画无疑做到了老幼通吃,在童心缺失的今天,这显得尤其了不起。

贝尔格来德市图书馆年度奖颁发

        2006年1月11日是贝尔格来德市图书馆成立75周年纪念日。来自贝尔格来德社会各界的文学家、科学家、教授、学者、新闻工作者、图书馆工作者等以及驻塞黑外交使团代表约二百人欢聚一堂,出席一年一度的贝尔格来德市图书馆”玛利亚·伊利奇·阿加波瓦”奖和”格利戈里耶。伏扎洛维奇”奖颁发仪式。我驻塞黑使馆刘鑫泉文化参赞也应邀出席。

        以尼克沙·斯蒂普切维奇院士为主席的”玛利亚。伊利奇-阿加波瓦”奖评委会决定将2005年度此奖项授予市图书馆米洛拉德。科马尔契奇,以表彰其用自己的博学多才热忱为读者排忧解难所取得的不俗成绩。以市图书馆馆长。文学家约万。拉杜洛维奇为主席的”格利戈里耶。伏扎洛维奇”奖评委会决定将2005年最佳出版奖授予贝尔格来德《劳动》出版社,以表彰其在过去60年间重视出版国内外优秀作品方面所作出的贡献,决定将2005年最佳书店奖授予贝尔格来德《人民书籍》书店让娜。耶弗蒂奇经理,以表彰其把书店读者俱乐部变为读者和作家聚会之地,决定将2005年最佳书籍装帧奖授予斯韦蒂斯拉夫。武卡索维奇印刷厂,以表彰其把书籍变为精美收藏品。

       2005年度的传统奖项的颁发得到了贝尔格来德市政府的资助。

小说《偶然》揭示俄罗斯新贵奢侈生活

  身穿价值600美元一条的牛仔裤,住数百万美元的豪宅,进出奔驰汽车代步,这就是俄国新贵的生活。但是这些最富有阶层并不比数百万为生活而奔波的普通俄国人快乐。

    这是俄罗斯新出版的小说《偶然》的观点。小说通过知情者的视角,描述了居住在莫斯科郊区的企业界巨头们的生活,在社会上引起不小反响。这些企业界巨头大都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即苏联解体不久后的那段动荡时期聚敛了大量财富。

    开创先例

    据说《偶然》是俄罗斯第一本描绘新贵生活的书,作者是“他们(企业界巨头们)中的一员”奥克萨纳·罗布斯基。在写书之前,罗布斯基是一名企业家。

    “这本书是一个先例,之前从没有人写过关于富人日常生活的书,”《偶然》出版商罗斯曼的女发言人纳塔利娅·多尔戈瓦说。

    主要针对女性读者打造的《偶然》描写了一位丈夫被杀手枪杀的女性。在20世纪90年代早期,雇杀手杀死商业对手的现象在俄罗斯非常普遍。小说女主人公的丈夫是在她发现他不忠后不久被枪杀的。书中,女主人公先是雇了一名杀手为自己的丈夫报了仇,然后重整旗鼓开了一家新公司,并迎来新的爱情。

    小说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进行叙述描写的。虽然小说的文学造诣可能有所欠缺,但它以大量反应新贵生活的细节描写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例如,女主人公的一个朋友打算成立一个社交俱乐部,好让他们的妈妈们忙碌起来——“她们可以在那里下下棋;占星师每周会来一次;美容师每周二过来;周三她们可以学做巴西菜;周四可以上上舞蹈课”。包括讲述者在内,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雇有菲律宾女佣和一个随住的女按摩师;定购30美元一克的意大利面条;与朋友们一起去买衣服时“三个人花了1.2万美元”。风头正劲时,女主人公甚至将自家的狮子狗染成与家具相配的颜色。

    含自传成份

    自称“不到30岁”的罗布斯基说,她的处女作是虚构的,但其中含有自传的成份。

    “事实上,我第二任丈夫被杀了,并且我确实撞到我的第三任丈夫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在一起,但当时我们已经离婚了,”罗布斯基在卢布廖夫卡地区的一家标志性饭店接受采访时说。也正是在这家饭店,罗布斯基完成了小说的大部分创作活动。

    在写小说之前,罗布斯基不仅经营着一家女性保镖中介机构,开着一家专门生产制服的服装厂,并拥有一家亚洲家具连锁店。她把自己的这些亲身经历都生动地融入了小说。

    罗布斯基说,书名“偶然”既反映了人们对俄国新富致富的看法,也揭示了他们如何一夜暴富后进入所谓“纯净的世界”。

    “这是这一特定社会阶层每天的日常生活,”她说,“它不是非比寻常的东西,只是生活。”

    但是罗布斯基说,她也想表现有钱女人并不比其他女人快乐的主题。在小说中,她们经常担心丈夫带着秘书和信用卡私奔。

    “我认为,对于一些人而言,应该认识到她们不是只享受休假、花钱、穿(衣服),而是和其他人一样,也要承受痛苦、也会迷失甚至被出卖,”罗布斯基说。

    再出新作

    《偶然》一发行,就在俄罗斯成了畅销书。

    由于《偶然》取得的巨大成功,罗布斯基很快投入第二本小说——《明天的快乐日子》的创作。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对生活无比厌倦的富商妻子努力戒除毒品、经营女性保镖中介机构,以挽回丈夫的心。

    罗布斯基说,与人们普遍持有的观点不同,大多数俄罗斯新贵的婚姻是出于爱情而不是为了钱,但是只有极少数婚姻能够维持15年以上,“这太糟糕了”。

    “也许有许多女孩和女人幻想能够住在高高的围墙里面、过上这种与众不同的美好生活,”她说,“但是,在看了我的书、知道所有这些事情之后,她们可能会明白这并不是她们所向往的生活。”

    “钱能够给你更多的信心,可以使你对明天更有把握,可以使人们被照顾得更好。但人们彼此之间不会真正的相互支持,”罗布斯基补充道。

2006,哪些书值得期待

     用“冷清”、“平淡”、“下滑”之类的字眼评价今年的图书市场,似乎并不为过。被视为业界“风向标”的北京图书订货会,在许多行家看来,仍然没有走出整体低迷的困局。在一片平庸的文字中,鹤立鸡群者更显珍稀可贵。几位知名书评人在分类点评的同时给广大爱书人推荐了一些好书,以期读者能够开卷有益。

原创文学类:开局不轻飘

    “今年的原创文学,总的来说是喜忧参半。”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白烨说,“出版社炒作跟风现象越来越严重,更为不正常的是,今年多家出版社都在做红学。一些出版社为了凑数更是把前前后后几十年批红学的人和事又拿出来重炒一遍,过于把‘小众’研究内容放大成‘大众’流行读物,是对书业的不负责任。”
    在原创小说方面,铁凝的《笨花》、史铁生的《我的丁一之旅》、莫言的《生死疲劳》、刘庆邦的《红煤》和梁晓声的《伊人伊人》等,均堪称今年原创重头作品。白烨对这些立足本土、关注社会现实的著作给予了极高评价:“几部小说无论在题材还是写法上都超过了作家本人原有的水平。有了这些书,我们新一年的文学开篇就显得不轻飘了。”
    文选方面,白烨推荐了江苏文艺出版社的“20世纪作家文库”和山东文艺出版社的“新活力作家文丛”,两者几乎把近年来的优秀中短篇一网打尽。另外,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近30年中国中篇小说精粹》、北京燕山出版社的“世纪文学六十家”丛书,打通了现当代的界限,值得收藏。

人文社科类:有份量还要好看

    身为近代史研究专家的中国社科院研究员雷颐推荐了上海图书出版社的《百年潮》清史系列,一共12卷。“从这套书中可以看到那些影响我们父母、影响我们一辈子的很多决策是怎么做出来的,告诉我们应该怎样面对历史。只有正确面对历史,才能更好地面对未来。”雷颐说。
    新兴出版社的副总编辑、著名书评人止庵也推荐了两本书,分别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的《克尔凯戈尔文集》和华东大学出版社的《尼采著作全集》。这两套西方文学经典此前国内并未完整引进出版。
    台湾作者陈冠中的《在北京生存的100个理由》和长江文艺出版社的《普里什文文集》也受到了评论家的广泛关注。止庵在评价后者时用了三个美好的词汇加以形容“安详、宁静、包容”。
    此外,江苏教育出版社的《美的历险》也是一本很好的美术史。“社科书有两类,一类是软性读物,一类是有份量的读物。像《美的历险》就是既有份量也很好看的书。”止庵说。

外国文学:请翻译家静下心来

    表面依然热闹的外国文学,还是未能改变重复翻印文学名著的痼疾。“出版社仍在把同一本外国名著做出不同的版本,浪费了很多翻译人才,新选题开发很是不够。”《世界文学》的主编、外国文学专家余中先说。
    不能不提的是,今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印度古代史书《摩珂婆罗多》是一部史诗性巨著,在此之前全世界只有三个翻译版本。黄宝生等先生花了十六、七年把它翻译出版。
    此外,《往事烟云》通过回忆在巴黎街区消失的酒吧,讲述了人们当年在这个酒吧的活动,以及这个酒吧后来留给人们的印象,让人不禁联想到中国目前正在拆迁的老城区,笔法精美。日本作家山崎丰子的小说《白色巨塔》,问世40年来一直畅销,多次被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书中描写的医患关系,相信会在中国引起不小反响。
    接力出版社的副总编辑黄集伟推荐了译林出版社的德国小说《朗读者》,这本书原来的名字为《生死朗读》,十年前曾引进中国,现在为重新翻译之作。“这是一本既可以当成爱情故事,也可以当成历史小说读的书。在我看来,书必须是凿破我们心中冰封海洋的一把斧子,而《朗读者》就是这把斧子。”黄集伟说。

经管类:书中自有黄金屋

    自2001年《谁动了我的奶酪》在国内首创经管图书热潮,几年来几乎所有畅销书榜上都有经管励志类图书的名录。今年经管图书仍然火热不减。有人统计,此次订货会中各出版社主打“成功发财”的经管励志类图书就达近万种,以每本平均28元的定价,经管图书中可谓大有“黄金屋”。
    中信出版社的新书《搜》,是一本英国人写的企业管理类书籍,在2005年曾被《经济商报》评为“2005年的最佳商业图书”。它以GOOGLE网站作为基础案例,对搜索引擎给人们生活带来的变化进行了专业的总结,其中有很多关于企业建设、企业成长的事情,值得一读。
    商务印书馆的《南海战略》等二十多本从哈佛引进的系列丛书应该是今年经管书籍中的重头作品,据称自去年底上市以来已取得了不俗的销售成绩。
    不过,遗憾的是,今年本土原创的经管图书在质量上仍难与国外精品抗衡。一方面,国内市场上80%经管励志图书出自“枪手”之手早已成为业界公开的秘密;另一方面,去年爆出的“伪书”事件多少让人失去了些许信任。


奥尼尔《天边外》:生活在远方

  生活,应该是什么?这是一个古老、沉重而缠绵的故事,它带了太多的希望和欢愉,也带来了太多的悲哀与叹息,象昔日黄昏里的黄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和诠释,可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

  生活,是融于我们血脉和遥远的清梦,和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一样,固执地占据了我们的期待。为了这个,我们已经等得很久、很久了。有一种渴望早已深深植入我们的骨髓,这是我们背叛不掉的永恒的根,它让我们在春天生长,又让我们在冬天凋零。人们说,落叶归根,可是,对落叶来说,是根抛弃了它们,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去寻根的存在?人生就是这样一种悖论,理解和背弃,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过去与未来的循环往复。天地不老,岁月悠悠,新鲜日子的每一点擦痕,永远让我们怦然心动,记忆和宽容中,留下我们孜孜叩敲的痕迹。

  1920年,美国戏剧家尤金·奥尼尔以一生戏剧重申了对生活的这种疑问,从而让一个古老的话题在现代社会中得以延伸。这就是首次为他赢得普利策文学奖的《天边外》(BegondtheHorizen),这出多幕剧不仅是奥尼尔的成名作,也是他对艺术、对人生的总的看法的第一次总结和反思。

  应该说,奥尼尔和他的《天边外》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大于他们在文学上的意义,这标志着从彼时起,美国开始拥有自己的、独立而完整的事业;奥尼尔因此被当之无愧地称为“美国戏剧之父”。

  美国的第一次职业剧团的演出,是随着一艘名叫“迷人的漫游”的英国帆船漂泊而来的。这是1752年6月,十二个成年人和三个孩子在弗吉尼亚的威谦斯堡城落地生根,他们毅然割断了同英国的最后的脐带联系,将剧团的名字由“伦敦喜剧团”改为“美国喜剧团”,从而成为美国戏剧界幼稚却不可或缺的先锋。

  19世纪上半叶,诗体剧在美国盛行,但是,情况同一个世纪以前几乎没有太多的改变,莎士比亚以及18世纪欧洲的英雄悲剧仍然占统治地位,当时比较著名的剧作家如霍华德·佩恩(HowardPayne,1791-1852)、罗伯特·M·伯德(Robent·MontgomeryBird,1806-1854)、约翰·奥古斯塔斯·斯通(JohnAugustusStone,1800-1834)、詹姆斯·N·巴克(JamesNelsonBarker,1784-1854)和乔治·H·博克(GeorgeHenryBoker,1823-1890)等都自然而然地效仿他们。作品的题材大多取材于罗马历史或英国历史,很少表现现实生活;语言风格则追求华丽,甚至模仿贵族气派,民时代相距甚远。

  19世纪末,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银行业、造船业、铁路、钢铁、石油等工业的美国积聚了大量酱,从而为艺术发展提供了真实的生活素材和经济支柱,戏剧演出逐渐走向繁荣。但是,从整个戏剧创作来看,这个时期仍然处于较低的水平。因为当时很少有专业剧作家,大多数戏剧作家都是由演员兼任的。无论从文学修养还是从自身素质来看,这些人都不具备成为第一流剧作家的条件。由于从演员开始其戏剧生涯,演出以营利为目的,风格受市民口味所左右,他们的作品大都熟练舞台、熟练技巧,但往往是技巧大于思想,剧场经验有余而思想深度不足,对构思情节的熟练运用有利于剧情的安排和悬念的设置,但毕竟无法替代作家独特的人生体验,以及对历史、社会沉重的思考。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美国出现了与商业性戏剧相对立的戏剧改革运动——小剧场运动。这种戏剧的演出不以营利为目的,而是以提高戏剧的艺术质量以及揭示生活的本质为宗旨,它发源于法国戏剧家安托万1887年创立的自由剧院,此后,德国的自由舞台(1889)、英国的独立剧院(1891)、俄国的莫斯科艺术剧院(1898)、爱尔兰的民族剧院(1899)相继成立,形成了一股戏剧改革的汹涌潮流。

  在美国,众多小剧场也应运而生,其中最著名的是华盛顿广场剧团(WashingtonSquarePlayers)和普罗文斯顿剧社(ProuincetionPlayers)。两者是美国生命力最强的艺术剧团,其创办的目的是要集中国内最优秀的戏剧艺术家,“给美国剧作家提供一个自由表达自己思想的机会”,他们在艺术演出上始终保持着较高的水准。他们上演的剧目中不仅有肖伯纳、易卜生和托尔斯泰的现实主义作品,也有托勒(ErnstToller)、凯泽(GeorgeKaiser)和斯特林堡的表现主义作品,还有埃尔默·赖斯(ElmerRice)、西德尼·霍华德(SidneyHoward)、马克斯韦尔·安德森(Maxwell Anderson)、约翰·劳森(JohnHowardLawson)以及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等本国作家的作品。

  奥尼尔以及非凡的艺术天才成为这两个剧团当之无愧的领导者之一。奥尼尔于1888年10月16日出生于纽约,他的父亲杰姆斯·奥尼尔是位很有名气的演员,这种家庭决定他的童年将在他父亲的剧团这个走南闯北的大摇篮里过着颠沛不定的生活。他中学毕业考入普林斯顿大学后,只读了一年书便于1907年中途辍学,从此开始了他那具有冒险精神的流浪生涯。奥尼尔先后到洪都拉斯淘过金,到非洲和南美当过水手,还当过演员、导演、新闻记者、小职员等。由于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接触的都是水手、码头工人、妓女、流浪汉,亲眼目睹了人间的不平,饱尝了世态的炎凉,这使他对生活的本质、对生存状态的绝望和悲观、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人的命运的不可掌握有着切身的感受。

  这种种不平静的生存阅历,使奥尼尔有着更加成熟的生活状态,也使他有着更加激越的创作状态。毋庸置疑,对于作家来说,文学法门是很不一样的。有的人,他们的想像力永远走在对生活的真实感受的前面,如卡夫卡,一生没走出过维也纳,但他的目光却洞穿整个人类;而另外一些,他们要到处不停地奔波才能创造出作品,他们选择写作因为这是他们的存在方式的证明,也是他们所表现出的对世界、对生存境况的超越的人生姿态。奥尼尔,无疑是后者中的一个。在他的作品中,永远存在着一种精神,这就是对普遍的人性的关注,不论是在现实主义、表现主义作品还是在象征主义作品中,我们都能发现他的这种焦虑,他机智地、执著地将他在流浪生活中所观察和感受到的人生本质浓缩在他的笔下。保罗·艾吕雅说过:“在这个领域里,存在着另一种世界。”在奥尼尔那里,自然和心灵的距离构成了艺术的价值,零乱的生活意象和破碎的人物形象在无限可分的外观中被赋予不可分割的统一性。满怀新鲜的猎奇、独运创见的手法、迸发性的空间韵律、延长自身色彩的颤动以及怪异、蜕变、混乱的动态,奥尼尔籍此把他理解和充实了的世界本真交付给我们。他所注目的不是歌舞升平的生活,而是早已被众多的目光所忽视的荒凉小径——在我们的日常存在中,到处是这些被忽视、被舍弃的小径足迹,而这,正是我们灵魂的栖息之所;在这里,我们的情感久久地徘徊。

  保罗·瓦莱里曾经说过,大海是永远不断更新的。奥尼尔的作品就象这大海一样,不断变化,永葆清新。他从不蔑视和拒绝为存在的具体性提供美的证明,从不疏忽每一个充满生机和失却生机的瞬间。他创造出来的事物没有角色的僵硬的奴性,而是介于这种奴性和自然事物的独立性之间。这一切,正是奥尼尔不可被错过的优秀之处,就象某一天晴朗明丽的天空里光芒万丈的太阳,如果你错过它,你就会永远失去它。

  毫无疑问,奥尼尔这位才华横溢、敏感的艺术家体现了所有带根本性的美国戏剧的现代特征,他使戏剧创作在美国成为一种崇高的艺术和神圣的事业,而不是一门职业。他通过不停息的实验、对新观念的孜孜不倦的培植、顽强表述的个人主义以及永不满足的执着追求,反映了直至在他不久以前仍是欧洲戏剧的现代特征的东西;他以他非同凡响的写作技艺完成了自二千四百年前埃斯库罗斯写下三部曲以来西方戏剧史上最为雄心勃勃的作品的部数。正如美国评论家约翰·加斯纳在《十字路论口的戏剧》(1960)中所评价的:“奥尼尔对生活和艺术提出无止境的要求,从而给人一种伟大的印象。他详尽阐述自己的论点。无论是对戏剧抱有极大期望,还是对人类信心不足,他都是一个浮士德式的追求伟大的人物。从心理角度和玄学思辩角度诅咒指责已成为他的现实需要。他显然缺乏温和节制式迂回曲折的本事。但是,要求在他创作过程中少一些反复强调那是白费心机。在他的剧作中,情感的力量,真实性同执著的强调、广博宏大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奥尼尔使戏剧来迎合他的各种合理的和不合理的要求。不管对戏剧的形式或长度有何影响,奥尼尔决意说出自己严厉的观点,一味讲求实用的戏剧也被迫向他妥协,象这样的戏剧家为数极少。”

  奥尼尔的戏剧创作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从1913年至1920年,这是奥尼尔戏剧创作的第一阶段,也是其尝试阶段。奥尼尔在这个阶段的创作得益于他早期的航海经历,作品大多反映水手生活,有《东航卡迪夫》(BoundEastof Cardiff)、《加勒比斯三月》(Moon of the Caribbees)、《漫长的归途》(LongVoyageHome)等。

  《天边外》是奥尼尔第二个创作阶段的开始,从此奥尼尔的创作摆脱了前一个阶段的狭隘的思路,开拓了更加广泛和深刻的题材,并开始尝试各种新颖的表现手法。这个阶段是他最为才华横溢、生命力最为旺盛的阶段。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有《天边外》、《安娜·克里斯蒂》(AnnaChristie,1921)、《琼斯皇》(TheEmperor Jones,1920)、《毛猿》(The HairyApe,1922)、《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Au God,sChildren GotWings,1924)、《榆树下的欲望》(Desive Under theElms,1924)、《大神布朗》(The GreatGod Brown,1926)、《马可百万》(MarcoMillions,1928)、《奇异的插曲》(StrangeInterlude,1928)、《悲悼》(Mourning BecomesElectra,1931)、《无穷的岁月》(DaysWithoutEnd,1934)等。已过而立之年的奥尼尔在这个时期更加成熟、视野更加开阔,作品的题材远远超出了海洋生活,谷物性格更加丰富和富有内涵,充满了渴望和沉思的、幻想的和实际的、敏锐多愁的、闲散混世的、粗鲁莽撞的——大多数是受伤的心灵,被来自外界的各种锐器所撞击,从而充满了如狂的骄傲和愚蠢的谦卑、有限的野心和无限的倒霉、严厉的责难和持续的背运、成功的憧憬和失败的打击,他们的生活是一种被各种各样的忧虑所折磨的理想主义者的故事,在包围着他们从触摸不到的无形墙上撞得头破血流,对不可言说的冷酷的生活本质充满了不解、失望和无可奈何。

  1936年,“鉴于他那体现了传统悲剧概念的忧伤所具有的魅力、真挚和深沉的激情”,奥尼尔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但这个奖远不能概括他那炉火纯青的创作技巧和他那出类拔萃的文学成就,他不仅仅是美国戏剧的奠基人,也是20世纪世界最优秀的剧作家,他的才华和睿智永远使那些和他不期而遇的人惊讶不已。

  在这之后,奥尼尔沉默了十二年。自1934年1月奥尼尔创作第二阶段的最后一部剧作《无穷的岁月》上演之后,直到1946年9月,他没有发表、上演过一部新作。长时间的销声匿迹给人造成他的生命力已经终止的印象。当时的许多评论家都认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标志着奥尼尔创作生涯作的顶峰,他的沉默意味着他的创作能力的衰退。

  1940年10月9日,奥尼尔的复出证明了上述的结论断言过早。在沉默了十二年之后,奥尼尔以狂飙之势携着他的新作《送冰的人来了》(TheLcemanCometh)重返纽约剧坛,这是一部深沉凝重的作品,表现了人性对生活的无力和自我沉沦,他说:“世上总会有一个梦存在,一个最后的梦,不管你跌进多深的深渊,即使跌到深渊之底。”奥尼尔试图表现的不是人类这种即使沉沦在人生的谷底仍旧痴痴地等待着某种奇迹出现的悲惨境地。这部剧作在首演时并未获得成功,然而十年后,它终于在著名导演昆泰罗(JoseQuintero)手中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同年,他的又一部杰作《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LongDay,s JourneyintoNight)先在瑞典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首演成功,接着在纽约百老汇引起轰动。第二年,他那出曾在40年代遭禁演的《月照不幸人》(AMoonfor Misbegotten)也在纽约东山再起。之后,《诗人的气质》(A Touch ofthePoet,1957)和《休伊》(Hughie,1958)相继上演。这时,人们才惊讶地看到,奥尼尔并没有被自己以前的作品和荣誉所淹没,他以其登峰造极的才智和对生活刻骨铭心的感受实现了对自身的超越。

  1939年到1943年,奥尼尔最后的创作阶段是他个人生命中的艰难岁月,他在疾病的折磨中完成着他的事业。这个阶段也是整个世界最黑暗的时刻:希特勒正在向外扩张;1939年,奥尼尔创作《送冰的人来了》之际,德国入侵波兰,英法对德宣战;1941年,即奥尼尔完成《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那一年,美国加入了战争。整个世界都卷入空前的洗劫,对此奥尼尔痛苦而绝望,这使他更加深刻地思考生活的意义、思考人类存在的本质。奥尼尔的作品在这个时期更多地表现了他对人类生存境况的困惑,他开始对人类的理想尽挫折破灭之后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发生了怀疑,他终于对生活本身提出控诉。对生活的绝望使奥尼尔这个时期的创作趋向宗教神秘主义。但在《大神布朗》结尾处,他仍然对生活予以抒情般的肯定。《拉扎勒斯笑了》结束时,他发出不屈不挠的呼喊:“人类有希望!”希望在哪里?奥尼尔并不知道,他只是对希望寄予希望。奥尼尔对建一个合理的社会充满了乌托邦式的幻想,他认为,人们必须首先获得“占有自己灵魂的勇气”,然后才能考虑建立一个合理社会的问题。正如《送冰的人来了》中拉里·斯莱德所说:“建立自由的理想社会所必须的材料是人本身……建造没有灵魂的神殿就更加难办了。”他认为,不是好些的国家哺育出好些的人民,而是好些的人民建设好些的国家。然而,这种对现状的否定很容易,关键是用什么取而代之。奥尼尔对此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他有关人类前途的言论都证明他是极度悲观的。他在给巴雷特·克拉克的一封论述国家的信的结尾有这样一段附言:“上述最后一点听上去似乎很悲观——然而我近来却感到充满希望。这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人世如何变迁,确信人已经明确地决定要毁灭自己,我觉得这似乎是人作出的唯一真正英明的选择。”在1946年他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的谈话中表明了同样的态度:“如果人类那愚蠢,在两千年漫长岁月中昏庸得不能理解幸福的秘密包含在一句简单的话中,而这句话你认为任何一个小学生都懂都能运用,那么现在该是把人丢进阴沟让蚂蚁咬的时候了。”死亡、远离尘嚣、远离生活——这是奥尼尔的人生哲学,也是他为人类找到的唯一出路。

  美国戏剧批评家诺曼·伯林教授认为奥尼尔这一阶段的创作是他“最‘现代’的作品”。他说:“《送冰的人来了》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一样,同属专作之列。它使奥尼尔的名字同易卜生、斯特林堡、契诃夫、萧伯纳等人相提并论,堪称现代剧坛的巨擘”。基于种种更加纯粹的疑问和思索,奥尼尔后期的创作更加坚实、更加平淡和质朴,戏剧冲突既不剑拔弩张、也不故弄玄虚,而是在平淡无奇的人物和故事中点出惊心动魄的内心冲突和灵魂挣扎,人物性格的揭示和发展悄悄地、藏而不露地进行。奥尼尔长于用委婉的笔调和准确的细节叙事,而不事先在戏剧的叙事结构上苦苦经营,因而作品显得更加冲和、平淡、甜而不腻、哀而不伤。这种叙事风格看似平易、简单,实际上很难把握。稍许焦躁一点,或者写作状态稍许疲惫一点,就会丧失分寸感;从而不是过火,将作品烧糊,就是过淡,使叙事变得沉闷单调无味。

  《天边外》在奥尼尔众多的剧作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它是使奥尼尔第一次获得普利策奖的作品,是他的成名作,又是他对自己第一阶段创作的一个总结,标志着作者脱离了早期的习作阶段,在艺术上走向成熟。

  这部剧作是一出三幕悲剧,写成于1918年,上演于1920年初。它可以说是一个表白,是一次作者对生活本质给人造成的困境的忧虑不安的陈述。弟弟罗伯特·梅约是个充满幻想,具有诗人气质的青年。他从小就梦想着离开闭塞、单调的田庄,出海远航,去天边外寻找新的生活。终于有一天,他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当船长的舅舅路过田庄,答应带他出海。临走前,罗伯特把他对哥哥的恋人露斯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爱情告诉了露斯。不料,露斯高兴地接受了他的表白,并告诉罗伯特她心爱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哥哥朱安·梅约。罗伯特听到后高兴极了,决定放弃对远方的向往,而追随爱情。哥哥朱安是个忠厚、本份、踏实的人,他在无意中知道了露斯的感情之后,伤心已极,决定代替弟弟跟随舅舅去天边外。

  三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朱安回到了故乡。可是,他看到的是破败的房屋和荒芜的田庄。“自从罗伯特管家以后,事情就一天不如一天。”罗伯特“没有别的地方弄钱”,想要把房屋抵押出去。一家人都盼着朱安回来,代替罗伯特整理农庄。朱安自从走出村庄后,在外面的世界里大开眼界,他发了财,并不愿意留在这个他以前一心想守住,现在却觉得狭窄的地方。

  五年以后,朱安又一次回到故乡。这时的家园已经破落不堪,“屋里的整个气氛,跟多年以前的完全不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贫穷,已经穷到不以为职,甚至到不能自觉的程度了。”罗伯特也完全没有往日的浪漫气息,他患了肺痨,奄奄一息,“他的头发长而蓬乱,脸和身子都消瘦了。颧骨上有几块鲜艳的红斑,他的眼睛因为热病正在发烧。他身穿灯芯绒裤子,法兰绒衬衫,赤着脚,踏着毡子的破拖鞋。”整个家庭笼罩着惨淡的阴云。对于朱安的归信,露斯曾一度又惊又喜,因为她早已觉察到自己心里原来爱的是哥哥,而不是弟弟。但现在,她已经对生活完全失望、麻林、无动于衷了。最后,病入膏肓的罗伯特从病床上挣扎起来,偷偷来到山上,眺望远方梦想已久的天边外,在悔恨和渺茫的希望中死去。而朱安,因为世的磨炼,也变得“更敏感、更机警,甚至暗示出无情的狡黠”。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有钱的人了,他作投机生意,结果一败涂地,可是他不甘心,打算仍回纽约作他并不喜欢的生意。他觉得累,想回家,想休息,想象从前一样地在田里劳作,可他身不由已,生活早已让他也变得无力、疲倦和无可奈何了。朱安的失败是现实主义者对理想生活的失败;罗伯特的失败是理想主义者对现实生活的失败。他们都无力改善他们置身其中的那个社会环境。他们可以幻想,却无法行动;可以行动,却没有结果。生活如果可以被重复,那么人们一定都很快乐。但它毕竟只有一次,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如此,而唯其如此,才让人加倍感觉到生活的珍贵和无情。

  不论是朱安,还是罗伯特,他们的面貌都是这样的真切可见,使我们久久难以忘怀——在我们的生活中也充满了种种诸如此类的背叛。生活,常常象一个魔术师一样出场,制造幻像。这幻像不是在视野的边缘,而是在我们的心中,然后在每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它引导我们坠入歧途。奥尼尔避而不用人为的戏剧性手段,而是坚持自然主义主法,塑了许多普通人的群像,以表现现代生活的现实困境。可是,他仍克服不了“主观性”造成的困难,于是,“偶然的”高潮成了该剧的主要含义。

  可以说明1920年美国文化气候的是,帕尔默大搜捕中最令人瞩目的行动发生在这一年的1月2日。在那天七十个城市同时有数十人被逮捕。《天边外》是在这一恐怖行径发展到登峰造极地步后的仅仅一个月就上演的。在这段随着世界性冲突而来的对进步活动和进步思想残酷迫害的时期中,奥尼尔的观点无疑是出于政治思想的加剧,虽然他力图逃避这些,但仍避免不了遭遇到罗伯特所遭遇的命运——知识分子在作着无为的梦幻,而残忍者和贪婪者却获得实在的收益。

  实际上,被生活所欺骗的感觉贯穿奥尼尔所有剧本,而且,“会使你因失去它而感到遗憾的东西……并不很多。”(《东航卡迪夫》)罗伯特死死抱住这样的希望:“在我们饱受苦难之后,生活应该赐给我们一些幸福。它必须赐给我们!否则我们所受过的苦难就变得毫无意义了——那是不可思议的。”在《无穷的岁月》中,玛丽喊道:“我只知道我恨生活。它肮脏损人——万恶不赦。我要讨回我的梦想——要不我愿意和它一起死去!”在《素娥怨》中,克里斯廷渴望地说:“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始终天真无邪,互爱互信?可是生活不肯放过我们。它总是把我们的生活与别人的生活缠绞在一起,横加蹂躏,直到我们相互戕害同归于尽!”埃德蒙对此也十分清醒:“我们当中谁也不能逃脱生活对我们的摆布。生活施加于我们的东西,在我们还没意识到它们的时候,就已经加在我们头上了;它们一旦加到我们头上,就会驱使我们去做别的事情,直到最后什么都成了我们与我们理想之间的障碍,于是我们永远失去了真正的自我。”

  不管个人与生活的斗争如何——奥尼尔搜集了许多这样的例子——深植于生存之中的种种限制和樊篱是终究无可避免的,这些为奥尼尔的悲剧和悲观提供了根源。奥尼尔在他所有的剧本中都倾向于把这种生活的物质看成是“既定的”,接受一个真实的事实,即危害是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就已经造成,并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由这个幻灭和受骗感种处个人内心的矛盾冲突。引人注目的是——这种对理想的追求在生活中受到挫折,带来了玩世不恭和悲观绝望;这种对信仰的追求在生活中受到挫折,产生了怀疑主义;这种对爱的追求在生活中爱到挫折,变成了破坏性的因素。而且,每一追求及其后果通常都是共在的,相互纠缠,相互深植,把那些拼死抗争的追求者撕得粉碎,并加速人类之间的相互蔑视以及它们的更迭。正是这些个冲突,为奥尼尔几乎所有的戏剧提供了核心均衡力。正如奥尼尔在谈他的剧本时所说:“我的宿愿,就是在我的剧本中表现生活后面那种不可思议的推动力量,哪怕是模糊地表现也行。”

  奥尼尔的性格和个人生活同他的戏剧创作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受人关注的。他性格内向,出生在一个天主教家庭,从小接受宗教教育,待到长大却失去了信仰,他的那种孤独感和被排斥感部分地是由此而产生的。他不断地在作品中用事实证明,他度过了充满身心创伤的岁月,证明他的那种强烈的失落感——一一种同上帝、自然、社会、家庭、亲人隔绝的失落感。

  其实,奥尼尔作为一个剧作家产生的影响和力量恰恰来自于他的分裂,这种分裂表现在作品中,一方面是激越的情感,一方面是表现激越情感的手法的冷却;一方面是激烈的冲动,一方面是乏味的日常行为;一方面是热烈追求崇高悲剧的严谨,一方面是醉心于对平庸的病理学作出的图解式的简化。这种分裂在作品中表现为他处理人物性格的彷徨。《天边外》中的罗伯特·梅约一方面是个弱者,一方面又是个强者。他坚定而自信地向往天边外的生活,可他却永远也学不会处理眼前的事情,他的渴望永远大于这种渴望本身的丧失的造成的黯然伤神,他“指着地平线——梦幻似地”告诉他的哥哥:

  假如我说,如唤着我的,是美,那遥远而神秘的天边的美,是我在书本中读到过的东方那种迷人的神力和魅力,是浩瀚宇宙自由翱翔的需求,是漫游天地的极乐之情,是探究隐现在天边外的神秘之谜呢?

  不论是奥尼尔还是罗伯特,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塔塔拉斯的西西弗斯,这是一个人在面对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的幻想时所付出的全部代价。人不可能有力量自我完成,出于人本身的某种品质也好,出于人周围世界的特性也好,这些都无济于事。横自在罗伯特和他的梦想之间的障碍就是生活,是挫压人、阻挠人实现其希望的全部神秘而可怕的自然力量,罗伯特想要越过这个障碍,只有去死。只有死,才使他获得了解脱:从生活中、从他自身中、从妻子、女儿和两位母亲的经济需要所提出的烦人的要求中解脱出来。“天边外”的世界存在于他的内心,而不是来自外部的世界,那么,一切冲突都源于他天性中固有的对立的冲动。在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作了最后一次努力,试图达到包围着他的山丘:“我想我可以独个儿结束——要是我有勇气的话——我的生命——在大路边的沟里——望着太阳升起来。”罗伯特的希望是人类对自己的拯救,他的死是人类对这种拯救的放弃。

  生活是一个异化,它受到人类感性的滋养,却被理性戳得千疮百孔——这个打击太强烈了。当我们从以往那种温馨的、充满语和宿命、植物般生长的纤纤心魂的古老精神的缠绕中走出来,一种无拘无束、剑拔弩张、狂傲自负的意志和思维方式的确给我们带来了新生活的冲动。纯净的动机和纯净的色彩一样样荒唐的,长久的裸露之后必然是长久的期待,在这种长时间的等待中,人们开始为自己的期待以及这期待本身的忠诚所迷惑,一厢情愿地沉醉对生活意义的思考和关注。在这种精神束缚的缓缓释放过程中,我们终于选择我们自己作了这个时代的人性记录。可是,如果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对远方的向往,人类本性的发展轨迹就十分值得怀疑。把多愁善感的多余感情冻结,人类的一切生命活力就永远不会复苏。正是对远方生活的希望,将我们恢复到人,将我们作为人来解释和体谅着我们的所作所为,使人们强烈感受到我们作为整体存在的恐惧、忧患和躁动不安,让我们发现与自己深深久违的东西早已根植和隐没于我们的体内,并要求我们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

  其实,生活不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每个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存状态都不过是生活的既成事实的总和,我们所走过的岁月不过是历史微雨中的一程罢了——生活在远方——是的,生活毕竟是一个永久的承诺而不是一个暂时的现实。在今后的路上,也许曼舞,也许和泪,也许弦歌不绝,也许孤影随形……种种形式都无须避讳,也并不重要了。德谟克利特说:“我们的性格就是我们的命运。”那么——既然我们是人,就让我们作人吧!不要太轻率于什么,也不要太沉醉于什么,选择一个晴朗的天气,我们送我们的心灵去自由地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