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纪云:经济改革是怎样搞起来的

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鼓舞和推动下,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我国的改革开放大业已经进行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是伟大的三十年,是祖国大地山河面貌巨变的三十年,也是中国人民改写历史、谱写新的篇章的三十年。

在改革开放强劲东风的推动下,我国的国民经济快速发展,综合国力大大增强,人民生活显著改善。到2006年我国国内生产总值已达21万亿人民币,比 1980年增长10.5倍;国家财政收入已达3.93万亿元,比1980年增长32.4倍;外贸进出口总额已达17604亿美元,比1980年增长 45.2倍;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11759元,比1980年增长4.3倍;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3587元,比1980年增长3.8倍。我国十三亿人民,不仅解决了衣食温饱问题,而且生活质量、膳食结构大大改善。工业化进程大大加快,已经建成了比较完整的现代化工业体系。科技教育及其他各项社会事业全面发展。全方位对外开放的格局已经形成,实现了由封闭半封闭经济向开放型经济、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三十年的时间,我国已经基本实现了两步战略目标——由饥饿到温饱、由温饱到总体上达到小康水平。贫穷落后、商品匮乏、定量供给的时代已成为历史。这是一个带有根本性的转折。从世界范围看,我国经济总量已名列前茅,人均收入也由低收入国家进入中下收入国家的行列,全国人民正在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实现第三步战略目标奋进。

在庆祝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取得的巨大成就的时候,简要回顾一下我国改革开放是怎样起步、怎样逐步展开的,从中吸取经验和教训,将是十分有益的。

改革开放的条件准备

粉碎“四人帮”之后,胡耀邦同志先后担任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中共中央组织部部长、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纪委第三书记,并兼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中央委员会秘书长等职。在他任内,在邓小平、陈云、叶剑英等老同志的支持下,他以马克思主义者无私无畏的惊人魄力和坚忍不拔的革命精神,先后组织推动了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标准的讨论,组织领导了平反冤假错案、落实干部政策等工作。通过真理标准的讨论,打破了“两个凡是”等教条主义的思想禁锢,促进了广大干部、群众的思想大解放。通过平反冤假错案,使数百万蒙受不白之冤的党员、干部、群众得以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也使数以千万计的因亲属、工作关系受到株连的干部和群众得到解脱。

这样大规模地平反冤假错案,为古今中外所没有,如果没有高度的历史责任感、没有坚强的党性、没有坚忍不拔的毅力是办不到的!

通过真理标准的讨论和平反冤假错案,不仅为1978年底召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了思想和组织准备,也为改革开放作了思想和舆论准备。试想,如果没有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在传统观念的束缚下,还是“一大二公”的社会主义,还是“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年年抓、月月抓”,谁敢越雷池一步?!如果没有平反冤假错案,一大批革命干部还在蒙受不白之冤,还是“走资派还在走”,依靠谁去搞改革开放?!

胡耀邦在担任党的最高领导职务后,忠实地贯彻执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制定的思想路线、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在政治上大力倡导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倡导加强党的集体领导,反对制造新的个人崇拜。在组织上大力培养选拔年轻干部,积极推动干部队伍的年轻化,实现领导层的新老交替。

1980年11月23日,胡耀邦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比较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他的唯物主义观点。他讲话的题目是《要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这个讲话精彩而深刻,充分展示了他是一个无畏无私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一开头就说(以下引文系作者当时的记录):“多少年来,许多同志劝我少讲话。这些同志都是好心,我很感谢他们。但多讲、大讲也有好处,因为我们党正处在一个转折关头,拨乱反正,必须讲。现在的形势好讲话,把话讲透,对党对国家有好处。大家都敢讲话,我们党的事情就好办一些。站在人民的利益上讲话,会使我们党提前完成拨乱反正的任务。讲话无非是三种话,拍板的话,打通思想的话,再就是乱放炮的话。1977年3月中央工作会议,王震同志就放过炮,要让小平同志出来工作呀,等等,这种炮就放得好。”他说,“今天我只讲一个问题,即怎样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这是一个老问题,也是一个大问题,是马克思主义宣传工作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毛主席经常讲这个问题,在庐山会议上还在讲这个问题。当然他老人家晚年也违反了唯物主义的原则。”下面他从五个方面阐述了如何做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一是如何用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对待上级的指示。他说,“什么是上级?我们往往把个人的东西都当作上级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个人的意见是非常精辟的,但是一般情况下,集体的智慧,经过集体讨论的东西总是超过个人的东西。因此,任何时候把上级某一个人的意见当作上级指示,都是不妥当的。”“上级可不可能犯错误,中央的决定在特定条件下也可能犯错误。搞个人迷信,危害之深,给党的事业带来损失之大是无法估量的。今后再也不能搞了。资产阶级搞个人权威,不搞个人迷信。什么洞察一切呀,了如指掌呀,传达上级指示一个字都不能少,错了一个字都是罪状。这样创造性积极性也就没有了。这是封建思想的残余。”

第二、如何用唯物主义精神对待自己。他说,“这个也不容易。毛主席说‘三个正确对待’(正确对待党,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自己),他自己就没有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是推进的作用还是阻挡的作用?主导历史的是人民群众,还是个人?个人不能随心所欲地推动历史前进。毛主席号召粉碎刘、邓司令部为什么这么多年粉碎不了呢?就是因为违反了历史发展规律,违反了党心民心。为什么后来把‘四人帮’一下子就粉碎了呢?因为他们早就成了孤家寡人了,腐朽透顶了,因之粉碎他们是人民群众的力量,而不是哪一个人。当然,中央一些同志顺应了历史潮流,减少了损失,是有功的,但与人民的力量不能颠倒。……人民群众创造历史,人民群众是历史的主人。今后不要说某某人到我们这里来,对我们是极大鼓舞、极大鞭策这类话,这些话听起来酸溜溜的,连说这话的人自己也不相信。”

第三、如何用彻底唯物主义的精神对待国家大事。他强调“要宣传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也要宣传资本主义的科学技术,宣传它的先进企业管理经验”。

第四、如何用彻底唯物主义精神对待群众?他说,“我们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是很好的,任何时候都不要模糊这个认识。”“我们一定不要同群众隔离,要更有成效地向群众做工作。”

第五、要用彻底唯物主义精神对待党的领导。“中国共产党是中华民族的中流砥柱,这一点不能动摇。”“党执政以后危险性在哪里?在于搞不好会蜕化变质。社会主义可能蜕变为社会帝国主义。”“解决这个问题,防止党蜕化变质,重要的一条就是必须认真地改善党的领导。如坚持民主集中制,坚持集体领导的原则,坚决废除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等,就是防止蜕变的重要措施。”他在另一次讲话中说,相互之间有意见,这是难免的,过去有,今后还会有。两种办法,一是民主集中制,群言堂;一是一言堂,法西斯,乱上纲。两种办法,哪种办法能安定?第二种办法不行,连毛主席那么大本事都安定不了嘛!

胡耀邦同志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对于胡耀邦的民主作风,凡与胡耀邦同志接触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他让人说话,敢让人说话,动员人说话,“不戴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辫子,不装袋子”,这是胡耀邦同志身体力行的名言。凡是他主持的会议,与会的人都比较轻松,发言热烈,有时甚至争论得面红耳赤,胡耀邦同志全不在乎。所以,在中央工作的人,包括一些老同志,都认为胡耀邦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期间,是我们党最讲民主,政治生活最活跃的时期之一。

在组织上,胡耀邦同志以极大的政治热情培养、选拔年轻干部、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胡耀邦同志的主持下,于1985年9月18日至23日在北京召开的党的代表会议,在实现中央领导机构新老交替方面迈出了一大步,一批老干部不再担任中央委员,增补一批年轻干部进入中委。同年12月25日,胡耀邦同志主持召开了调整后的书记处会议。在这次会议上,胡耀邦同志说:“在培养干部方面,我们六年走了三步:选拔、锻炼、进领导核心,下一步如何培养?一要老同志支持,二要个人努力。要给他们压担子,老同志要少管一点事。”他告诫新进领导核心的同志:第一,要努力学会驾驭全局的能力,要多拿点时间想点全局的问题,读点书,马列主义、中外历史、政治经济学、文学等都要读一点,要熟悉全局情况,学会支配时间。第二,要发扬处理问题、解决矛盾的好风格:一是光明正大,旗帜鲜明,坚持真理;二是身体力行,模范带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八十年代中国领导层的年轻化,一大批年轻人走上领导岗位,正是在胡耀邦同志的大力推动下实现的,这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是很不容易的。这些年轻干部,后来大多成为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

胡耀邦是一位坚持改革开放路线的人,他不仅主张经济上要搞改革开放,而且主张进行政治体制的改革,主张在文艺战线真正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主张给知识分子创造一种宽松的政治环境,让他们敢于讲话,大胆创作。也正是在他主政时期,中国的政治环境比较宽松,民主空气比较浓,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得到发挥,创作热情大为提高。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方面也有所改进,比如:党政职责分开,党委不对口设置管理政府工作的部门;党委委员、人大常委委员和政府副职实行差额选举,人大代表可以依法联名提出候选人;国务院各部实行部长负责制,国有企业实行厂长负责制,农村村委会由村民直选,基层党组织只起保证监督作用,等等,都是胡耀邦任总书记时做出的决策。

农村改革打头炮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在中国人民群众中曾广泛流传着两句话,那就是“要吃米,找万里。要吃粮,找紫阳”。粉碎“四人帮”以后,他们两个人一个在安徽当省委第一书记,一个在四川当省委第一书记。他们带头打破左的禁锢,打响农村改革第一炮,勇敢探索农村改革之路,大胆支持农民的改革之举,实行包产到组、包产到户,让农民重新获得生产自主权,粮食增产,很快吃饱肚子。农民对他们赞誉,实质上是对党中央改革开放路线的歌颂。

万里同志是山东东平县人,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前担任冀鲁豫区党委书记,解放后历任西南军政委员会工业部副部长、国家建设部部长,北京市常务副市长,领导和组织了建国10周年北京十大建筑工程建设。文化大革命期间惨遭迫害。在邓小平同志恢复工作并主持中央工作期间,他又受命于危难之时,出任铁道部长,协助邓小平同志抓铁路整顿。粉碎“四人帮”后,万里同志被派到农业大省安徽省任省委第一书记。安徽曾受到极左政策的严重破坏,本来的产粮大省弄得许多农民没饭吃。

万里在安徽经过大量调查,对农村农民的问题有了深刻了解,他说:“1977年6月,党中央派我到安徽当第一书记。安徽是个农业大省,又是‘左’倾错误的重灾区。‘四人帮’在安徽的代理人推行学大寨的那一套‘左’的东西特别积极,农村问题特别严重,农民生活特别困难……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个房子样子,门窗都是泥土坯的,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没料到,解放几十年了,不少农村还这么穷!我不能不问自己,这是什么原因?这能算是社会主义吗?人民公社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农民的积极性没有了?”“我刚到安徽那一年,全省28万多个生产队,只有10%的生产队能维持温饱,67%的生产队人均年收入低于60元,40元以下的约占25%,我这个第一书记怎么能不犯愁啊?”“人民公社化后发生的三年困难时期,到处浮肿病,饿死人。据了解,光安徽省的所谓非正常死亡人口就三四百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过去‘左’了那么多年,几乎把农民的积极性打击完了。”(见 1998年4月30日《中国经济时报》)对农村实际情况的了解,可能是万里之所以成为农村改革闯将的基本原因吧!

当有些地方暗地搞包产到组的事情汇报到省委后,万里同志立即批示“我看可以试验。”1979年2月初省委又开会专门讨论包产到户问题。不少人因为过去在这个问题上挨过批判,不敢表态。万里说:农民普遍希望包产到户。过去批判过的东西,未必是错误的,必须在实践中加以试验,我主张在山南区进行包产到户试验。山南区的试验很快见到成果,并传到别的地方,滁县地区很快就有17%的生产队包产到户。农民说,大包干就是好,保证一年能吃饱。1979年虽然安徽遇到旱灾,但农民积极性高,粮食还是增产了。当时还在国务院主管农业的陈永贵说万里是“好行小惠”。安徽干部却说:几千万人有了饭吃,还卖余粮给国家,难道这是小惠吗,与国与民都是大实惠。

后来,包产到户在全国引起争论,农民暗里悄悄地搞,干部装不知道,怕说包产到户是分田单干。在这种情况下,万里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包产到户正名的。1980 年1月,在一次重要会议上,万里说:“包产到户原则上不同于分田单干,虽然形式上与分田单干相似,而生产资料所有制并没有变,土地所有权仍然是公有的,生产队有权根据情况加以调整。”不久,四川、内蒙、河南、贵州都普遍推行包产到户。因此,时任党中央总书记的胡耀邦同志说:“包产到户,万里第一、紫阳第二、周惠第三。”1980年4月2日,邓小平同志同万里谈话时,充分肯定了安徽的做法。同年5月31日邓小平同志在另一次谈话中又一次称赞安徽凤阳县绝大多数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变面貌。他说:“有的同志担心,这样搞会不会影响集体经济。我看这种担心是不必要的”。

由于当时国家农委的主要负责人不赞成农村搞包产到户,中央于1980年3月调万里同志任国家农委主任,全面主持农村改革。万里上任后,首先组织农口各部门大批干部赴各省农村调查,倾听农民意见。

调查结果表明:绝大多数农民和基层干部赞成包产到户。已包产到户的增产明显。

在摸清全国情况的基础上,万里主持召开农委党组扩大会议,分析形势、统一思想。在这次会议上万里批评了左倾残余思想在农村改革上的表现。认为不肃清“左”,农业永远不能翻身。

之后,国家农委起草了一系列文件,总结了很多经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将包产到户规范为双层经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中国推广。万里同志还领导制订了五个“一号文件”,使中国农村改革有序前进,创造出了举世震惊的奇迹——八亿农民平稳地从人民公社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谱写新的篇章,农业连年丰收。

万里担任副总理后,仍然主管农业,对全国农村改革把脉定向,对农村工作作出过许多精辟指示。他在任全国人大委员长期间,还为全国农村发展制定了一些法律,尤其是他提出要把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长期不变写在宪法中。这个意见,在修宪中被采纳。

为了支持、引导农村改革的健康发展,在万里主持下,党中央、国务院连续发了五个一号文件。但这些文件并没有下命令,说一定要在哪年哪月全面推开,而是各地看到承包所显示出来的优越性,然后很快自发推广的。有的地方想挡也挡不住。结果,实践证明凡是实行了家庭承包的地方,农业生产状况迅速改观,出现了惊人的增长。改革解放了生产力。在事实面前,绝大多数同志的思想逐渐统一起来了,家庭承包责任制在全国迅速推开,并且在以后的实践中逐步完善,最终形成了现在这种以家庭联产承包为主,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这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广大农民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一项伟大创新。其伟大之处就在于它使生产力最基本的要素 ——劳动者获得了第二次解放,而这一解放的实质,又在于使农民获得了对土地这一基本生产资料的经营自主权,获得了对自身及其劳动所创造价值(大部分)的自由支配权。

1989年那场风波之后,有人想借社会主义教育之名,否定农村改革的大方向,要让农民重走“一大二公”的合作化道路,万里同志与其他同志一道坚决顶住了这股错误思潮,受到小平同志赞扬。已经吃饱了肚子,并日益富裕起来的农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为他们创造出经验、争得自主权的万老。

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局部尝试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在农村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同时,在国有企业方面也开始了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点。四川省最早带头探索扩大企业自主权、调动企业积极性的路子。扩大企业自主权的核心是放权、让利。长期实行的计划经济体制,将工业企业捆得死死的,窒息了企业的活力。1978年10月,四川省委决定选择六个不同类型企业,进行扩大自主权的试点。1979年1月,省委根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在总结初步试点经验的基础上,制定了扩大企业自主权急需落实的14项政策、措施,并选择100个企业作为第一批试点。

我当时作为四川省财政局长、党组书记,十分赞赏并积极支持省委的改革思路,对省委提出的改革措施或者要财政上解决的问题,总是千方百计给予支持。根据省委的指示,先后出台了促进经济发展的一些措施,如对新办的社队企业和城镇集体企业三年内免征所得税,对集体手工业增长的所得额减半征税,对红薯、甘蔗等代用品烤酒适当降低税率,对一些政策性亏损的产品如小生铁实行定额补贴,“五小工业”实行利润分成,小水电利润不上交用于以电养电等。同时还对广汉、新都、邛崃等县,进行了财政包干试点。这些在当时看来“合理而不合法”的政策,对于四川工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起了积极促进作用。

四川省100个扩大自主权试点企业生产上升、利润增加的可喜成效迅速传遍全国,传到北京。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兼国家经委主任康世恩敏锐地感觉到,这是改革现行“统收统支”财政管理体制、搞活国有企业的勇敢尝试,对打破“大锅饭”、激励企业积极性有着重要意义。1979年7月,在对企业扩权有争议的情况下,国家经委党组毅然决定在成都召开带有现场会议性质的全国工业工作会议,推广四川省企业扩权的经验。康世恩在会上指出:“扩大企业自主权,这是一个大政策,势在必行。这样做,解决了目前许多企业中存在的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一个样,盈利亏损一个样的问题。”会上,除主管工业的省委书记杜星垣作了报告外,我在会上作了发言,介绍财政如何支持工业生产和改革的做法。我说:“逐步调整国家、企业、职工之间的分配关系,打破‘统收统支’的局面,恢复社会主义企业作为相对独立的商品生产者的应有权益,这个方向是不可动摇的。”

这次会议后,很快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以减税、让利、扩权为核心的扩大企业自主权试点,并取得良好效果。

全面展开经济体制改革

到了1984年,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全面推开,农业生产连年大幅增产,人民的衣食温饱已基本解决,企业扩权试点也取得了可喜成绩的形势下,全面进行以城市为重点的整个经济体制改革的条件基本成熟。

时任国务院总理的赵紫阳认为,我国经济体制改革必须首先从打破僵化的、无所不包的计划体制入手。因此,他于1984年9月9日致信胡耀邦、邓小平、李先念、陈云同志,提出关于经济体制改革中三个问题的意见,主要内容为:第一,计划体制问题。各项改革都牵涉到计划体制,这是经济体制的核心。社会主义经济是以公有制为基础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计划要通过价值规律来实现,要运用价值规律为计划服务。第二,价格改革问题。价格是最重要的经济调节手段,现在价格体系极不合理。我们调整价格,主要是由于商品比价不合理,是结构性调整物价,而不是通货贬值。除了调整价格体系外,还有一个改革价格管理体制的问题。理顺经济的主要标志是建立合理的价格体系。价格改革难度最大,是整个经济体制改革成败的关键。第三,国家领导经济的职能问题。计划体制的改革,价值规律的运用,都要求国家的经济职能产生相应的变化。近期改革的主要内容应是政企分开。各级政府主管经济的部门,都要逐步简政放权,逐步减少对企业正常经济活动的干预,学会运用经济手段来进行宏观控制。

9月10日,邓小平同志对这一文件批示:“我赞成。”9月13日,陈云复信赵紫阳指出:这三个问题,都是当前我国经济工作面临的重要问题,也是对这几年城市经济改革经验的总结。他表示完全同意并指出:关于计划体制,合乎我国目前的实际情况;关于价格改革,现在确实是有利时机,应当稳步进行。关于政企分开,这样做很必要。

10月4日,国务院批转国家计委《关于改进计划体制的若干暂行规定》,并发出通知。通知指出:为了适应对内搞活经济、对外实行开放的需要,我国现行计划体制必须进行改革。要根据“大的方面管住管好,小的方面放开放活”的精神,适当缩小指令性计划的范围,扩大指导性计划和市场调节的范围。对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经济活动,实行指令性计划;对大量的一般经济活动,实行指导性计划;对饮食业、服务业和小商品生产等方面,实行市场调节。《暂行规定》就计划体制改进、改革工作包括的生产计划、固定资产投资计划、利用外资外汇计划、物资分配计划、商业外贸计划、劳动工资计划、国民经济的平衡等12个方面作出了规定。

1984年10月20日召开的中共十二届三中全会,一致通过了赵紫阳主持起草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决定明确提出:进一步贯彻执行对内搞活经济、对外实行开放的方针,加快以城市为重点的整个经济体制改革的步伐,是当前我国形势发展的迫切需要。改革的基本任务是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经济体制改革的中心环节是增强企业活力;建立自觉运用价值规律的计划体制,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建立合理的价格体系,充分重视经济杠杆的作用;实行政企职责分开,正确发挥政府机构管理经济的职能;建立多种形式的经济责任制,认真贯彻按劳分配原则;积极发展多种经济形式,进一步扩大对外的和国内的经济技术交流;起用一代新人,造就一支社会主义经济管理干部的宏大队伍;加强党的领导,保证改革的顺利进行。《决定》认为:改革计划体制,首先要突破把计划经济同商品经济对立起来的传统观念,明确认识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必须自觉依据和运用价值规律,是在公有制基础上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商品经济的充分发展,是社会经济发展的不可逾越的阶段,是实现我国经济现代化的必要条件。只有充分发展商品经济,才能把经济真正搞活,促使各个企业提高效率,灵活经营,灵敏地适应复杂多变的社会需要,而这是单纯依靠行政手段和指令性计划所不能做到的。

在同时召开的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邓小平作了重要讲话,他高度评价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他说:前天中央委员会通过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讲了几句话,我说我的印象是写出了一个政治经济学的初稿,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社会主义实践相结合的政治经济学,我是这么个评价。邓小平还说:这次经济体制改革的文件好,就是解释了什么是社会主义,有些是我们老祖宗没有说过的话,有些新话。我看讲清楚了。过去我们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件,没有前几年的实践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文件。写出来,也很不容易通过,会被看作“异端”。我们用自己的实践回答了新情况下出现的一些新问题。邓小平指出:最重要的是第九条,概括地说就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八个字。邓小平还说:我们要向世界说明,我们现在制定的这些方针、政策、战略,谁也改变不了。我们现行政策的连续性是可靠的。

在中共中央做出《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之后,全面推进经济体制改革逐步展开,国务院成立了经济体制改革办公室,由我分管,我的工作重点也转向了推进以城市为重点的经济体制改革。

对于如何推进改革的行动方针,国务院总理多次强调,要“坚定不移,慎重初战,务求必胜”。(见1985年3月国务院向六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的报告)邓小平同志也不止一次地说过:“改革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我们的方针是,胆子要大,步子要稳,走一步,看一步。”(见1985年3月邓小平会见日本自由民主党副总裁二阶堂进时的谈话)

(责任编辑 杜晋 吴思)

秦晖:普京之谜:俄罗斯民主的前景

“俄罗斯惟一的选择就是做强国。”8年前,普京的这句话言犹在耳。如今,随着他行将离任,俄罗斯已然“中兴在望”。

不过,俄罗斯的转型依然充斥着众多不确定性,但不确定性却正是转型的魅力所在。

作为曾经拥有相似的计划体制的国家,我们关注俄罗斯转型,关注普京时代对于俄罗斯未来的意义,关注俄罗斯存在的种种不确定性,当然是希望以此对中国有所启迪。谁又能说,俄罗斯不是中国最好的参照?

希望关心大国转型的读者能从秦晖先生和金雁女士的文章中有所发现。

评价普京时代,很多人都会提到两条:经济高速发展,民主出现倒退。

但是这两条的背后都有太多的争议。“经济发展”是否可持续,“民主倒退”是否实质性逆转,都值得研究。尽管普京的俄罗斯问题多多,尽管横向比较,按西方标准看,普京的“民主倒退”确实明显,然而普京改变了叶利钦以来的转轨方向吗?他真的表现出“苏维埃情结”、转向“新苏共”了吗?如果纵向,而不是横向比较,在专制传统悠久的俄罗斯,普京时代应该如何定位?

“今天恢复斯大林格勒之名,会产生猜疑,使人觉得我们要回到斯大林主义时代去,这不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好处。”

普京是“又一个斯大林”吗?

笔者认为,一些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评论明显是一厢情愿的。其中最明显的例子,是所谓普京“亲斯大林”的说法。普京为纪念卫国战争、弘扬爱国主义而把莫斯科亚历山大花园“英雄城市”纪念石墩上的伏尔加格勒恢复为斯大林格勒,曾经引起国内一些传媒的欢呼,说是普京崇敬斯大林了。其实,“英雄城市”石墩是个历史纪念标志,与城市的现名及现状无关。例如众所周知,列宁格勒剧变后已经改名,可是石墩上的“英雄城市”列宁格勒并未改动,你不能以此否认该城现在叫圣彼得堡。“英雄城市”名单上的11个城市中,基辅、明斯克等6个都位于前苏联其他加盟共和国,如今并不属于俄罗斯,难道石墩上有其名就意味着俄罗斯对它们还有主权?同样,石墩上的“斯大林格勒”并非今天的城市名,更与今天对斯大林的评价无关。

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战役”早已载入史册,即便是西方最反共的史学著作也没有把它改称“伏尔加格勒战役”。一些西方大城市,如巴黎和伦敦至今都有为纪念此战命名的斯大林格勒广场、斯大林格勒地铁站等,这与“崇敬斯大林”了不相干。赫鲁晓夫当年推行“非斯大林化”不仅把城市的现名改了,连历史上命名“卫国战争英雄城市”时的名称也改了,这本身就很荒唐。这种否定一个人就要消除其一切历史痕迹的做法恰恰是旧时的传统,实际上是“以斯大林的方式否定斯大林”。而普京恢复“英雄城市”纪念石墩上的历史名称只是恢复常识。而选择卫国战争逢十纪念日来做这件事,当然也有宣扬爱国主义弘扬民族精神的用意。但说是恢复对斯大林的崇敬那就不着边了。

因政治荣辱无常而频繁改地名,的确是沙俄-苏联专制文化传统的独特现象。尤其在1930年代斯大林大清洗高潮中随着“大人物”的倏兴倏灭,不少城市都更名数次。最多的巴塔尔帕辛斯克市(今俄罗斯卡拉恰伊-切尔克斯共和国首府切尔克斯克)甚至三年间四易其名,两个“名主”(苏利莫夫与叶若夫)先后上了断头台。以至于人们常说那时地图的出版都跟不上政治变化。1990年代“剧变”后俄国出现了又一次改名风,这次虽然有过去的逻辑在起作用,毕竟理性多了。每次都经过当地的居民公决,结果并不一样,也不可能在长官意志下“一风吹”。如叶利钦时代虽然列宁格勒这个城市经全民投票恢复了圣彼得堡的旧名,但该城周围的州仍然叫列宁格勒州,莫斯科开往圣彼得堡的火车站也仍然叫列宁格勒车站。剧变后这十多年来,在联邦体制下左派虽然从未主持中央政府,但一些州政府早在叶利钦时期就有左派通过民主竞选上台的,他们也曾恢复了一些剧变时废除的苏联时期地名,如列宁的故乡辛比尔斯克就恢复为乌里扬诺夫斯克(乌里扬诺夫是列宁原姓)。唯独“斯大林格勒”,尽管从2002年起,左派占优势的伏尔加格勒州杜马几次提案要求恢复斯大林格勒之名,但都受到普京的明确反对。他说:“今天恢复斯大林格勒之名,会产生猜疑,使人觉得我们要回到斯大林主义时代去,这不会给我们大家带来好处。”正是由于普京的这种态度,今天的伏尔加格勒并没有恢复旧名。

不仅“斯大林格勒”,前苏联时期全国曾有三十多个城市以斯大林命名(斯大林、斯大林诺、斯大林斯克、斯大林诺哥尔斯克、斯大林纳巴德等等),迄今也无一恢复。而如前所述,这些年左派“复名”的努力对其他人并不是毫无成效的。

当然,“斯大林城”虽未复名,普京时代确实曾经出现过“斯大林热”(尽管其热度往往被夸大)。除了少数左派真是基于斯大林主义,一般人主要是在“大国”、 “秩序”和“保障”这三个方面对现实不满,因而出现“怀旧”。这并不奇怪。斯大林毕竟死去已半个多世纪,他的体制垮台也已十多年,人们对当下的困境总是比久远的苦难感受更多。俄罗斯古谚说:“死人都是好人”。如果忘掉秘密警察、大清洗、大饥荒、肃反、古拉格群岛,那个时代无疑有值得怀念之处。但是关键恰恰在于,由于俄国体制近十来年的根本改变,那些东西已经不太可能回来了。在斯大林体制不复存在而且难以回复的情况下怀念那个已经死去不再可能专制的斯大林,怀念那个仅仅作为“大国”和“福利”象征的老人,这与仍存在斯大林体制的时代借斯大林崇拜来阻挠变革,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同样,今天“怀念斯大林”的俄国人也许比叶利钦时代多,但投共产党票的人却显然比叶利钦时代更少,这两者都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在当今俄国的条件下,对死人斯大林的怀念如果可以取代对活领袖的顶礼膜拜——目前的确有此苗头——那它甚至也许更有利于消除斯大林体制复归的可能。

民主“向右倒退”

普京时代的景象是“倒退”,但是却并非向“左”倒退,而是向“右”倒退;不是倒退回苏联,而是向沙俄“传统”倒退;不是向列宁-斯大林主义,而是向东正教“倒退”。

普京时代的真实氛围可以通过普京与当年最著名的持不同政见者索尔仁尼琴这两年互相高调赞赏看出来。2006年以来,索尔仁尼琴一改他过去在苏联时代乃至在叶利钦时代对统治者的批判态度,对普京给予了高度评价。而普京也高调地为他祝寿,授予他最高级别的国家荣誉——过去叶利钦也要授予,但索尔仁尼琴拒绝了,如今他却欣然接受了普京的授予。更有甚者,2007年普京还发动其各级公务员学习索尔仁尼琴的著述,尤其是他对俄国革命的评论。

不同背景的人对他们的这种表现评价不一。国内有媒体说,最近连索尔仁尼琴都“忏悔”了,他曾斥责叶利钦的“西化”和怀念斯大林的“大国”。我没有见过这种言论,倒是见过他近期仍然严厉谴责极权时代。他在叶利钦时期也的确有过“今不如昔”之论。如果有人解读成叶利钦不如斯大林,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能算错。然而索尔仁尼琴不会说叶利钦不如列宁,而斯大林不如沙皇倒是他的一贯思想。事实上不光是索尔仁尼琴,我国媒体最近广为流传的一则俄罗斯民意调查就是如此。据说在这则民调中叶利钦得到的评价不如斯大林,但同时斯大林得到的评价远不如彼得大帝则被忽略了。其实,这些说法都透露了一个共同的信息:即今天如果俄罗斯人在某种意义上“怀念斯大林”,那多半不是把他当作列宁的继承人,而是当作沙皇的继承人来“怀念”的。

去年在1917年革命90周年纪念中,引起争议的主要不是“十月革命”,而是推翻沙皇的二月民主革命。普京把索尔仁尼琴多年前写下的《二月革命反思录》作为“学习材料”广为印发给他的官员阅读,普京的智库首领尼科诺夫则宣称:二月革命“毁掉了一个伟大的国家”,因此不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与此相反,作为普京政府右翼反对派的自由民主主义者亚夫林斯基则反驳说:“二月精神”是不朽的,尽管“二月民主”的成果不幸被布尔什维克以暴力毁掉了,但它在1990年代终于重现辉煌。看来在这场争论中索尔仁尼琴一方是主流,亚夫林斯基是非主流,而传统上对“二月”、“十月”都予以肯定的俄共声音却被这场争论淹没了。

显然,普京、尼科诺夫与索尔仁尼琴如今都不以“二月”为然,其理由恰恰在于:在他们看来正是“二月革命”打开了他们认为更为邪恶的“十月革命”这个潘多拉之盒。而这种看法其来久矣。早在1970年代,在当时同样反体制的苏联持不同政见者群体中,就发生了主张走西方式自由民主道路的萨哈罗夫与主张“远离西方、回归东正教”的索尔仁尼琴的激烈争论。后来索氏穷晚年二十多年精力写作多卷巨著《红轮》,就是要系统阐述他这种把苏联看作“西方来的(启蒙与革命)邪恶”,而要俄罗斯人在东正教中寻找救赎的主张。普京如今极力推荐的《二月革命反思录》就是这部巨著的提要。可见,所谓“索尔仁尼琴忏悔”纯属无稽之谈。几十年来索氏的这种思想只有不断深化,从来没有放弃。

而普京的很多行为逻辑都可以从这种思想中得到解释。事实上,如今西方强烈批评普京时代俄罗斯“民主倒退”,而俄共却指责普京“比叶利钦走得更远”。这两种说法恐怕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矛盾:以今天西方人的立场看,近年来俄罗斯的民主的确“倒退”了,但是却并非向“左”倒退,而是向“右”倒退;不是倒退回苏联,而是向沙俄“传统”倒退;不是向列宁-斯大林主义,而是向东正教“倒退”。而这在叶利钦时代实际上就已开始,普京时代无疑更为明显。所以俄共说普京 “比叶利钦走得更远”,也没错。当然,作为一个现实政治中的精明政客,普京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并不经常把“主义”挂在嘴边。但是如果他也有“主义”的话,类似于《红轮》的那种斯拉夫保守主义可能是其主要成分。

“向右倒退”的限度

1993年建立的俄罗斯议会沿用了沙俄的称呼即国家杜马。今天的杜马不仅有反对党,而且从未采用剥夺权利的手段来排斥反对派。尽管有缺陷,今天的俄罗斯已经基本有了宪政民主。

当然,“向左倒退”与“向右倒退”相对于完善的民主来说毕竟都是“倒退”。早在20世纪初,沙俄总理大臣、著名改革家维特伯爵就指出:尽管当时“红帮” (左翼暴力组织)与“黑帮”(右翼暴力组织)势不两立,其心理状态与行为规则却极相像。虽然在索尔仁尼琴看来沙皇时代的“父爱专制”远不像斯大林鼓动“阶级斗争”的“专政”那么严酷,但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俄罗斯,拥护民主的人们毕竟不会满意沙俄那种状态。

但是普京真想、如果想的话又真能“倒退”到那种状态吗?我以为可能性极小。

其实叶利钦时代“传统”色彩就已经明显可见。且不说“新俄罗斯”的标志性符号(国旗、国徽)来自沙俄,一些制度安排也有沙俄特点,而与沙俄时代的反对派包括自由主义反对派的主张有异。本来在俄国历史上,沙皇的议会叫“杜马”(俄语原意为思考),共产党时期的议会叫苏维埃(俄语原意为协商),两者都出自古俄语。而从19世纪初的十二月党人直到1918年的民主派,当时俄国的进步人士,包括自由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他们要求建立的议会都是用源自西方的外来词 “立宪会议”来称呼的。这种“用词”的不同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1917年“二月民主”时期临时政府颁示解散杜马,召开立宪会议。后来普选产生的全俄立宪会议被布尔什维克以武力驱散,高尔基当时曾悲愤地写下“来复枪驱散了近百年来俄国最优秀分子为之奋斗的梦想”,以哀悼宪政民主实验的失败。

剧变后,叶利钦主持于1993年建立的俄罗斯议会自然不叫苏维埃,但也不叫立宪会议,而沿用沙俄的称呼即国家杜马。沙皇时代的杜马共有四届,1993年的国家杜马便自称是第五届。显然,这时的宪政法统,一开始就不是来自二月革命后的共和民主临时政府,而是来自沙俄晚期的君主立宪。而且这一年通过的俄罗斯宪法(今天仍沿用)确立了“强总统弱议会”体制。该体制下的国家杜马的确不像西方议会那样拥有充分的民主权威。因此俄罗斯的民主一开始就与西方式的民主有距离,与当时多数中东欧转轨国家也有差距,而呈现某种沙俄色彩。

但是无论叶利钦他们怎么想,毕竟“新俄罗斯”的议会制度是当代世界性民主潮流的产物,因此它与沙俄的杜马以及苏联时期作为“橡皮图章”的最高苏维埃还是有质的区别。我国学者曾指出:沙俄晚期是沙皇政府控制着立法主动权,杜马只有被动的否决权(法律不经杜马通过不能生效)。而现在正相反:俄罗斯作为共和制民主联邦国家,立法主动权转到了国家杜马手里,总统虽强,这方面拥有的不过是被动的否决权。官吏任免权过去完全属于沙皇,如今杜马至少拥有了一部分官员的任免权和批准权。沙俄时期国家杜马竭力争取而未实现的责任内阁,当今俄罗斯已经实现。过去沙皇可以随意解散杜马,现在总统解散杜马的条件被严格限制,实际上沙俄时期的四届杜马有三届是被解散的,而1990年代以来尽管杜马中反对派强大,与总统经常对立,却从未被解散过。另一方面,现在的杜马不仅对政府有更大的制约权,还有权提出罢免乃至弹劾总统的指控,尽管条件苛刻程序繁琐,但这种权利在沙俄时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沙俄杜马与苏联的苏维埃都是等级选举:沙俄时妇女没有选举权,土地所有者1票等于企业主3票,等于农民15票,等于工人45票,苏联时期则反过来,工人1票等于农民6票,“资产阶级”更被剥夺了选举权。只有今天的杜马是实行全民平等一人一票的普选制。沙俄杜马允许有反对派,但政府经常宣布剥夺某些反对派人士的被选举权,斯托雷平正是用这种剥夺权利的办法把第一、二届“立宪民主党杜马”变成了第三、四届“保皇杜马”,而苏联时期干脆就不允许反对派存在。今天的杜马不仅有反对党,而且从未采用剥夺权利的手段来排斥反对派(1991年八。一九政变的几位策划者曾被短期剥夺权利,但那时还没有杜马,在 1990年代这些人也都恢复了权利)。总之,尽管有缺陷,今天的俄罗斯已经基本有了宪政民主。

今日俄罗斯会出现“新沙皇”吗?

普京的声望比叶利钦高,但在制度上总统的权力也并未增加。套用一句老话讲:在普京时代的俄罗斯,自由民主不再是有无的问题,而是多少的问题。

上述的情况是在叶利钦时代。到了普京时代,总统对国家杜马的控制能力大大加强了。但这主要是通过扶植“政权党”、依靠其多数席位来实现的,宪政的规则并未改变。普京的声望比叶利钦高,但在制度上总统的权力也并未增加。

在多党制、竞争性选举方面,早在1995年杜马大选时,叶利钦就曾极力促使俄国政局“中派化”,为此他授意切尔诺梅尔金与雷布金分别组建“中右”与“中左”力量,企图排挤极左与极右,建立自由保守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二元制衡的议会政治。但是当时社会危机严重,社会情绪比较极端化,致使叶利钦的方案失败了。十年以后,在社会趋于稳定、人们情绪趋于平和的条件下,普京实现了叶利钦未能成功的“人造中右”、“人造中左”两党唱红白脸的游戏,通过提高议会门槛把得票不多的反对党拦在院外,在竞选时利用媒体资源方面也扩大了叶利钦时代已有的不平等。然而,“人造两党”之外,真正的反对党仍然拥有很大空间。其实,就是公开的“人造两党”,至少也比一党黑箱中的派系斗争要透明:在公众面前光明正大地斗争,总比宫廷中关起门来勾心斗角强得多。不平等的竞选毕竟也是竞选,并非领袖所能完全操控。

在新闻、传媒与言论自由方面,普京时代的管制比叶利钦时代更多了。但1990年代以来俄罗斯已经开放报禁,而民营媒体再管制,也比官办媒体一统天下要强。普京执政期间多次发生暗杀记者和报人的事件,这固然是民主孱弱的体现,但从另一方面讲,这至少证明权势者无法通过垄断传媒、控制“饭碗”、撤换记者乃至干脆通过公开的清洗与专政等方式来封他们的嘴,以至于不得不偷偷摸摸出此下策。

就以刚刚结束的12月杜马选举而论,尽管“政权党”在行政资源、竞选经费和利用媒体方面拥有压倒的优势,反对党的宣传不多,但街头演讲、辩论、示威不断,竞争气氛仍然很浓,政权党也可以说是全力以赴,不敢掉以轻心。总之,套用一句老话讲:在普京时代的俄罗斯,自由民主不再是有无的问题,而是多少的问题。

在经济上,普京的“重新国有化”还是有限的,个案性的。当然,应该说叶利钦时代的私有化也没有原来一些人讲的那么激进,尤其在对待外资方面,俄罗斯一向很保守。普京时代在进一步市场化方面有所进展,如通过了叶利钦时代长期搁置的《土地法》,进一步放开地权、推进福利制度改革等。尽管由于民主倒退使这些改革带有“斯托雷平式的”不公平色彩,但是在俄罗斯目前的“有限民主”下,改革中公开的利益博弈仍有相当空间,政府常常也不能不让步。因此,普京时代国家强化经济垄断的趋势的确存在,但总体上并未扭转走向市场经济的方向。

“漫天要价”,为的是“就地还钱”?

俄罗斯民主化进程的成就,已经使一个哪怕像普京那样强势的统治者也不能一意孤行无所顾忌。即便普京真想当“新沙皇”,现在的“倒退”趋势能否持续,也仍然是非常不确定的。

更重要的是,普京的许多“倒退”仍是建立在个人魅力的基础上,具有“摸着石头过河”的特点,并不是一以贯之。普京第一任期内的总理卡西亚诺夫自由民主派的色彩浓厚,在尤科斯事件等问题上与普京闹翻而离去。现在他颇有声望,大有成为“非俄共反对派”的头号人物之势(这与叶利钦跟戈尔巴乔夫闹翻、鲁茨科伊跟叶利钦闹翻后作为反对派领袖崛起一样,都是无论沙俄还是苏联时期皆不可能发生的事,这本身就是政治自由有了相当发展的体现)。所谓倒退主要指他的第二任期。但是如今他即将卸任之际在“梅花三弄”之后,却又出人意料地起用梅德韦杰夫来接班。而后者在现今的普京团队中又是最具自由派色彩的人。早有人指出:普京在任期后半段做出的种种咄咄逼人的举动,包括国内的“倒退”和国际上的“反美”,很可能都有故意在下台前“漫天要价”,以便下任可以“就地还钱”的考虑,犹如我国一些王朝的精明君主晚年会故意示“猛”,而使继君能够以“宽”示德于天下。

这种揣测当然没有太多根据。但即便普京真想当“新沙皇”,现在的“倒退”趋势能否持续,也仍然是非常不确定的。

关键在于:俄罗斯民主化进程虽然还任重道远前途坎坷,但迄至今日的成就,已经使一个哪怕像普京那样强势的统治者也不能一意孤行无所顾忌。普京已经表示他遵守宪法任期而不会改宪加冕,但又要继续从政而不会归隐山林,甚至将来还可能考虑“曲线复辟”梅开二度。然而任何一条途径都充满变数。当议长、当党魁等选择,在权衡利弊后已经被放弃了,现在看来他似乎愿意当总理。可是他这个强势总统自己造成(或强化)的俄罗斯政治规则是“强总统弱总理”、“荣誉归总统,倒霉归政府”、“总统弄权,总理担责”,这在他自己当总理后不会变成“请君入瓮”吗?

他选了更为自由化的梅德韦杰夫作为接班人,如果本来就是为的让他“就地还钱”,那普京就根本无所谓“倒退”。如果只是让他做傀儡而为自己“梅开二度”铺路,那风险就相当大:新总统要是坚持自己的理念怎么办?他能像对卡西亚诺夫那样挥之即去吗?在已有的规则下他这个总理要干好了,不会是为梅德韦杰夫增加威望和人气吗?如果干得不好,不会把自己总统任内积累的人气赔掉吗?当然,普京也可以修宪改规则,变成“强总理弱总统”,但这样做要付出的代价难道会比修宪延长任期更小吗?如果梅德韦杰夫具有与普京不同而且更为自由化的理念,同时在“强总统”规则不变的情况下,他又能压抑自己的理念而自觉给总理当傀儡,甚至甘愿向普京让人气、为普京背黑锅,这不是太勉为其难了吗?即便他现在对普京有私下承诺,到时靠得住吗?

更直接的问题是:按剧变以来16年的惯例,俄罗斯总理主要是对国民经济负责。而普京恰恰从未表现出这方面的才能,作为总统他过去也不太需要这种才能。普京第一任期俄罗斯经济出现转折性繁荣是在卡西亚诺夫总理治下,此人如今已是普京的对手。普京第二任期经济继续繁荣则很大程度上是靠能源出口价格大涨,而俄罗斯经济两大根本问题即结构改革和福利改革尚无明显进展,已成俄罗斯经济持续增长的重大制约。同时俄罗斯能源工业本身也后劲不足,将面临一个大规模资本更新周期。普京恰在此“经济敏感期”当总理,风险确实不小:以后国际油气价格即便维持涨势,如果俄罗斯能源生产不能持续增长,也只能望梅止渴。即便价格涨势与产量增势都按现有状态持续,普京也就是个维持会长而已。而这两个条件只要有一个中止或弱化(这种可能性并不小),俄罗斯经济目前的乐观形势与“普京总理” 的声望就会面临变数。在这种情况下“普京总理”在经济上要有较大作为,只有推进结构改革与福利改革。普京过去那种“强国主义”和斯拉夫保守主义对这两项改革并无帮助。特别是后一项改革,不改不行,而在民主协商机制不充分的状态下硬改,普京如今的“父爱总统”形象恐怕就要终结了。到时不但反对派会乘机打民主牌,连“自由派”总统也不是不可能对他打这张牌的。

历史的启示

不只是普京,不光是俄国,历史上的许多过程显示:强力控制下的大帝国没有一个是永垂不朽的

其实不只是普京,不光是俄罗斯,历史上的许多过程显示:强力控制下的大帝国没有一个是永垂不朽的。越是强力控制,越难以形成替代组织资源,一旦解体就更难建立正常秩序。因此民主化经历阵痛固然毫不奇怪,民主化失败,持续的混乱使人厌倦,最终呼唤出一位铁腕人物建立新的强力控制也极有可能。但是尽管“帝国后遗症”中今不如昔的议论与事实均不少,真能回到昔日的可能却几乎没有。我国民初混乱时代今不如昔的怨声不绝,但几乎无人愿意回到帝制,袁世凯称帝与溥仪的复辟都被唾弃。1917年以后的俄国、1918年以后的德国等等也莫不如此。

在“不稳定民主”或“魏玛式危机”的混乱中产生新强权史上不乏其例,但这种强权通常都有两个特点:

一是比原先的旧专制更加严酷(如清末民初乱世之后的党国较之于前清、魏玛危机之后的纳粹德国较之于霍亨索伦王朝、1917年内战之后的布尔什维克较之于沙皇)。道理很简单:在“不健全的民主”与混乱并存的情况下,如果不选择以健全民主法治来结束混乱,而打算重新祭起铁腕的话,那么这一铁腕既要粉碎民主派,又要粉碎其他铁腕觊觎者的竞争,这比“常态专制”只需要维持已有秩序更难,因此通常会导致所谓“乱世重典”。靠比过去更软的“温和专制”来既避免民主前途,又克服混乱与权力竞争,很少可能。

二是新强权通常都与“不稳定民主”之前的传统强权方向相反,例如传统若是右翼专制,则新强权就是左翼专制,反之亦然。

法国革命初期混乱之后出现的拿破仑帝国是一个对内镇压波旁王党、对外“输出革命”而与欧洲几乎所有传统王朝敌对的“反传统”帝国;德国魏玛共和之后的纳粹极权是一种来自下层的右翼民粹暴力,与魏玛前的普鲁士容克贵族政体大异其趣;在俄国取代二月民主的布尔什维克专政与以前的沙皇专制、中国民初乱世后的“党国”专政与前清的专制之“反向”,更是众所周知。在许多拉丁美洲国家,“混乱民主”之前与之后的专制也几乎都是寡头强权(考迪略主义)与民粹强权(庇隆主义)的更替,并非同一性质强权的重复。而历史上已经日暮途穷的旧强权即便能“复辟”,通常也只是走向民主过程中的一件外衣,而不太可能重新“强”起来。如英法两国当年的复辟王朝、今天东欧民主制下“重新上台”的左派政党(实际上根据今天的史学研究,中国当年假如袁世凯乃至张勋支持下的溥仪真能“复辟”帝制,其君主立宪的程度也会大大超过清末“新政”,而专权程度不太可能超过后来的“党国”)。

俄罗斯向何处去?

普京的“民主倒退”不太可能走得很远。往好里说,他的“斯拉夫保守主义”毕竟是在21世纪,不太可能昧于天下大势。

从这个角度看今天的俄罗斯,叶利钦时代的“混乱民主”远远没有上述各国如此之甚,混乱中民众对铁腕人物的渴望也不算典型,今天普京的“民主倒退”之所以远远达不到上述各国的地步,应该说主要并非由于普京个人的开明,而是他没有这种社会条件。就上述第一个特点而论,“民主倒退”的普京远远谈不上比沙俄、更不用说比斯大林更严酷。而第二个特点则意味着由俄共来重建“专政”应该说几无可能,这已经为今天俄国的现实所证明。事实上,今天越来越多地对普京打“民主牌”的俄共将来即便会上台,恐怕也如东欧各国的左派政党一样必须以社会民主党化为前提。至于由普京通过“民主向右倒退”来实现一种方向相反而程度更严酷的专制,那首先就意味着他会煽起一场反共歇斯底里。我们看到的情况却是相反:普京对俄共乃至对历史上的苏联如果说并不比叶利钦更友善,至少也更温和。作为 “斯拉夫保守主义者”的普京近年来发表的许多所谓“亲苏联”言论,与其说意味着他正在变成“新斯大林”,毋宁说意味着他不太可能成为“新沙皇”。

因此普京的“民主倒退”不太可能走得很远。往好里说,他的“斯拉夫保守主义”毕竟是在21世纪,不太可能昧于天下大势。就如他今天捧得很高的索尔仁尼琴虽然一贯批判“西化”,也不可能是真正的专制主义者(相反,他为民主所作的贡献不会因他近年来的“奇谈怪论”而消失)。2004年,普京在第二任期开始前夕曾声称:“1990年代初过渡到民主和市场经济的做法得到了俄罗斯公民最积极和最坚决的支持,他们作出了最后的——我还想再强调一下——也是不可改变的选择,决定实行民主。这是俄罗斯人民的伟大和实际的成就,我想这也是我国在20世纪的最大成就之一。”考虑到普京本人也曾是1990年代初民主派的宠儿,他的这一说法也许是由衷的。

如果这只是言不由衷,那么往坏里说,在目前的情况下,普京顶多也只能在“民主无量、独裁无胆”的两难中徘徊。尽管普京还不老,但除非俄罗斯出现战争或者大崩溃,这些情况在他政治生涯延续的年代里不太可能改变。而在太平年月,普京之后出现更厉害的“强人”而且为俄国人所接受的几率更低。当然,如果太平到了万事无忧的“黄金时代”,俄罗斯人也不会有多少进一步推进民主的动力。但是,俄罗斯未来出现“大崩溃”或者“黄金时代”这两种情况的概率都极低,最大的可能仍然是“发展而仍有积弊,危机但不致崩溃”。民主化进程也仍然曲折地持续。尽管如今典型的自由民主主义势力似乎处于剧变以来的低谷,但既然连久加诺夫也认为“自由主义反对派”于俄罗斯有益,这种力量又会再低到哪里去呢?

因此,俄罗斯民主“翻船”与实质性逆转的最大风险期还是在叶利钦的“混乱时代”,这个坎过去了,今后尽管俄罗斯民主之路还会有坎坷与反复,但最大的可能(我从不相信什么“必然”或者“客观规律”)是像凯末尔之后的土耳其那样渐进地发展,像长期“多党制下一党独大”的日本或“母死子继”的印度那样“有特色”,当然,更可能的是有我们现在还不能清楚描绘的某种俄罗斯自身的特色——当然是在民主的普世基本特征的基础上。

在俄罗斯这样一个专制极权历史悠久的多民族大国,评价民主的进展须有一个宏观尺度。2007年是俄罗斯历史上上一次“剧变”——1917年俄罗斯帝国垮台 90周年。当年的“帝国后遗症”导致天下大乱和死亡一千万人的残酷内战,而帝国之后的“二月民主”只存活了10个月就被“来复枪驱散”了。相比之下, 1991年苏维埃帝国的垮台是和平的,转轨的混乱虽比中东欧诸国严重,与1917年相比那简直就太“顺”了。而民主制度尽管不完善还有所“倒退”,毕竟已经存活了16年。当然这并不妨碍人们探讨最近这次转轨进程中的失误,正如普京所说,一个大国的解体是令人痛心的。前苏联各国人民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正确总结经验教训,寻求代价更小(既避免帝国解体,也避免民主倒退)的民主化转型之路,是非常必要的。但如果把当年那场残酷血腥的“剧变”说成伟大的“新纪元”,而和平的剧变反而是“亡国奇祸”,这种意识形态偏见就未免过甚了。与之相比,普京、索尔仁尼琴从“斯拉夫保守主义”出发对这两次解体都表示惋惜倒更容易理解。而这种惋惜与肯定民主转轨的进步意义并不矛盾。尤其是以当年短暂的“二月民主”与新俄罗斯水平不高但迄今仍持续的民主相比,任何不怀偏见的人都能看到历史毕竟在进步,历史也将继续进步。进步。
步。进步。

程映虹:自由主义在伊朗的复兴

在冷战早已结束的21世纪初,当全球化、新的“帝国霸权”、经济不平等和文化差异在有关国际事务的学术讨论中成为热门话题的时候,哪里的人们还在热心阅读汉娜·阿伦特、卡尔·波普尔和以赛亚·伯林这些在冷战期间以批判极权体制和高扬政治自由主义成名的学者呢?答案之一可能来自一个难以想象的国度:伊朗

美国学者丹尼·波斯特尔(Danny Postel)最近出版了一本篇幅不大的书,题为《在伊朗读〈合法性危机〉》(Reading Legitimation Crisis in Iran,Chicago:Prickly  Paradigm Press,2006),向读者介绍了自由主义在伊朗传播的情况。波斯特尔指出,当伊朗核问题、美伊冲突和伊斯兰极端主义等问题占据了有关伊朗的头条新闻时,作为伊朗社会变迁的重要方面,自由主义近年来在伊朗国内知识分子和学生中的影响完全被忽视了。当自由主义在中国“浮出水面”十周年之际,这本小书可以给关心自由主义的中国读者提供一个参考。

波斯特尔是《开放民主》网站的主持人,美国社会人文科学院院刊的特约编辑。他长期以来一直关注伊朗思想文化问题以及知识分子与体制之间的关系,并和伊朗一些著名知识分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合法性危机”是哈贝马斯在1970 年代中期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意为政府仍然维持着对社会的政治控制,但实际上已经在道义和目标上丧失了统治的合法性。这个概念原来用于分析战后西方资本主义在经济稳定增长的同时,思想文化领域发生的对社会体制的反抗和社会认同的丧失,但在冷战结束前后,也被作为分析前苏联东欧阵营体制危机和政权瓦解的工具。波斯特尔认为,当前在伊朗学生和知识分子中发生的正是这样一场合法性危机。

伊朗霍梅尼革命至今已近30年,革命后建立的政教合一的专制政体,在世俗化、全球化和消费主义的冲击下,日渐丧失建立在宗教狂热之上的合法性,已经蜕变为一个“神学警察国家”,通过新闻控制、文化审查和秘密警察来对付逐渐产生的民间社会。就在国际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伊朗政府的核危机和外交问题时,2006年伊朗政府发起了所谓“第二次文化革命”,在“重振 1979年革命的价值”的口号下大规模镇压知识分子、工会活动人士、学生运动领袖和非政府组织成员。“五一”劳动节时,当局镇压了汽车司机的罢工;6月,镇压了女权运动人士的静坐;7月,学生领袖阿克巴·默哈麦蒂在囚禁中死亡,另一个学生领袖在短暂释放后又被投入狱中;8月,人权律师、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伊巴蒂的“人权捍卫者中心”被关闭;9月,伊朗总统内贾德宣布把大学中的“自由主义者”和“世俗主义者”清洗出去,政府新闻督导部再次关闭了伊朗改革派的报纸Shargh (《东方》)和其他三份言论出格的报刊。面对这种情况,伊朗作家协会发表文告说,“对文学作品和新闻的检查,对网站的过滤,没收卫星天线,对于电影和戏院的监控,这些都在一天天地加剧。”无疑,和拉夫桑贾尼时期(1997-2005)相比,内贾德政府在人权和公民自由方面倒退了很多。

但就在同一时期,伊朗知识分子和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接触也在迅速发展。早在20世纪初,自由主义的一些基本原则就在伊朗得到了传播。1907年伊朗知识分子穆罕默德·阿里·富如海(Muhanmmad Ali Furughi)根据政治自由主义的分权原则提出立法权和司法权必须分开,不能掌握在同一个政治派别的人手中,否则必然造成专制。这无疑是对高度集权的伊斯兰政体的挑战。近年来伯林、罗尔斯、波普尔等人的著作在伊朗大量翻译出版,和早年对康德、密尔和洛克等自由主义经典作家的介绍合在一起,引起了伊朗知识分子和学生的强烈兴趣。2004年康德逝世200周年时,伊朗学界发起了好几个纪念活动。 2002年哈贝马斯对伊朗的访问是伊朗知识界的一件盛事。哈贝马斯虽然是西方知识界的左翼,但他对启蒙运动确立的有关理性和基本人权的原则始终坚持不渝,这对于形形色色的原教旨主义、狂热主义和宗教正统观念是一帖解药,所以特别受到伊朗知识分子的欢迎。2004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理查德·罗蒂 (Richard McKay Rorty)访问伊朗期间作了“民主和非原教旨主义”的演说,有1500名听众出席。在这些哲学和政治讨论之外,阿伦特的《极权主义的起源》一书1990年代在伊朗出版后,给很多读者分析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建立起来的政治制度提供了理论工具,他们本来对“极权主义”毫无概念,更没有想到1979年革命后建立起来的这个制度不过是20世纪形形色色极权体制的一个变种。

波斯特尔这本书的一个主要部分是对伊朗哲学家拉明·贾汗比格鲁(Ramin Jahanbegloo)的采访和对谈。贾汗比格鲁是德黑兰文化研究所当代研究系主任。他用波斯文、英文和法文出版过二十多本书,涵盖了西方古典哲学、政治哲学和波斯、印度等文化中的哲学思想。他是伊朗知识界和国际学术界之间的桥梁,曾经安排了印度、欧洲和北美的许多著名学者前往伊朗访问和讲学,他本人也多次出国,和哈贝马斯、乔姆斯基、查尔斯·泰勒等国际著名知识分子交往。伊朗当局曾经以他企图和西方势力相勾结,在伊朗策划“天鹅绒革命”为罪名将他下狱,后在国际著名知识分子的强力声援下获释。他用“自由主义的复兴”来形容目前伊朗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对自由主义的强烈兴趣。贾汗比格鲁认为近年来伊朗的城市化和工具性的现代化刺激了个人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这些并没有直接传播自由主义意识,不过对宗教极权主义起了消解作用。与此同时,伊朗公民社会也有了一定发展,革命后成长起来新的一代,对宗教已经不像他们的长辈那样狂热,有更多的机会了解外部世界,正是这些条件给自由主义带来了相当的受众。在这些人中产生了人权活动分子、非政府组织成员、具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和学生等等。

贾汗比格鲁在采访中介绍了自由主义在当前伊朗的一些主要诉求。他认为,在今天的伊朗,哲学是一扇面向西方文化、开放社会和民主观念的窗口。当基于宗教信条的政治哲学仍然占据支配地位时,伊朗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是要为宗教以外的价值和生存方式争取合法地位,反对任何决定论的历史观,无论是以宗教还是“历史”的名义。在具体政治目标上,“伊朗自由知识分子坚持的‘公民社会’是抗衡伊朗专制主义和权威主义的必要的社会空间”,而很多志愿组织、独立杂志、社会和文化方面的非政府组织的出现,是“公民参与、公民思考、公民讨论和公民对话”在推动公民社会的建立方面最关键的步骤。今天伊朗自由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人士正利用这块公民社会的空间为民主政治在伊朗的实现创造文化、社会和经济条件。

今天很少有人公开否认人权和民主在抽象意义上的价值,但一涉及到具体步骤时,则往往声称只适用于“西方”。贾汗比格鲁说他自己是“坚信民主和人权的非西方知识分子”。他认为源于西方的民主制度今天受到形形色色的“原教旨主义和虚无主义的挑战”,他们把民主说成是代表了帝国主义和霸权的利益。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坚决反对通过军事手段强行在别的国家建立“民主”。他主张一种 “柔软的普世民主”,通过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交流和相互理解,达成对民主原则的普世意义的接受。他认为在当前国际关系中最危险的是在权力、暴力和危机充斥下缺乏一个普遍的国际伦理。

波斯特尔说,和很多反美国家内部的自由知识分子一样,伊朗知识分子的活动没有受到西方左派和自由派的重视,这和他们一贯的立场有关。西方左派和自由派往往从反美反霸权的角度来看待非西方国家知识分子和异议人士争取人权和自由民主的活动,他们当中最极端的甚至把这些活动视为“帝国”权力话语的表现,说自由主义是帝国散布的“全球病毒”。美国著名的左派理论家沃勒斯坦甚至认为自由主义和种族主义以及欧洲中心论之间有着本质联系。波斯特尔说这些人对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政治体制下的同行的切身处境,缺乏同情和理解。民主国家知识分子对自由和人权习以为常,甚至到了不以为然的地步,他们当然可以有更高的政治目标;而对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知识分子来说,这些自由和人权却常常是生死攸关的,或者至少是在政治和思想生存的意义上是最起码的。伊朗女权和民主运动活动家伊巴蒂一直反对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谴责美国军队对待伊拉克战俘的非人道罪行。但在英国的一次演说中,当一个英国反战分子教训她不要再提伊朗的人权问题,因为这只会被帝国主义和好战势力所利用时,伊巴蒂反击说,如果反战反帝运动对他们所声援的那些国家的专制暴虐保持沉默,她决不会支持任何这样的活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波斯特尔认为,源于西方政治哲学的自由主义今天在伊朗的复兴,给西方知识分子重新思考自己的文化和社会环境,包括自由主义的一些最基本价值提供了一个有意义的参考系。

2007年4月,德黑兰,两名女警察(右一,右二)在反不当着装运动中,查处一名露出头发的女子。 采自纽约时报网站

天门事件再拷问:城管到底废不废

天门事件震动了整个社会。

有人说,魏文华是第二个孙志刚。曾有法律人打算联名上书,要求废除城管制度。(参见本报E29版评论《取消城管,是时候了!》)

震动还波及肇事的城管系统。1月14日,来自沈阳、四川、山东、哈尔滨的几位城管局长来到北京,他们期望民众和媒体的宽容。

在中央民族大学和北京市城管局联合主办的城管执法研讨会上,这些局长纷纷表示,他们不会宽容诸如天门事件中城管的作为。

在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教授熊文钊看来,这是一个非常脆弱的机关。尽管在民众尤其是很多街面摊贩眼里,他们态度粗暴、手段强硬,实际上,城管部门对负面评价非常害怕,哪个报告出现了一些词,那个媒体说了哪句话,都要求对方删掉、尽量不要说。

该校相关课题组研究报告显示,超过一半的北京城管队员认为现有执法模式作用不大或者起消极作用。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朱维究说,像天门这类事件,除了严惩执法者,更须追究把执法权交给他们的政府。“我对他们非常同情,因为指导他们的是一个缺少法治观念的政府。”

沈阳市城管执法局局长董文秋希望自己的建议和呼吁能尽快由学者传递给决策层,因为城管没有“娘家”,不知道找谁说去。“不像公安机关,还有政法委。”董文秋说。

从1997年北京市宣武区试点到在全国一半以上城市铺开,城管的存在一直伴随合法性的争议。

2006年的“崔英杰案”中,法律界就曾对北京市城管局的合法性提出质疑。根据有关法律,省一级政府的厅、局等部门的设立,必须由本级政府报请国务院批准,并报全国人大常委会备案。有人认为北京市城管局的成立根本未经过这一程序,遑论有正当的执法权。

山东省政府法制办监督处处长辛俊强说,他们在工作中遇到的一大困惑就是,“职权法定”究竟是指哪个法?“我们认为应该是组织法,但现在没有。”

“职权法定”要求任何一个行政机关享有的职权必须有明确的法律规定或授权,然而,各地城管局的权力大多仅来源于所属政府的决定,明显与法治的基本原则相悖。据朱维究了解,我国很多地方行政执法权的来源有的甚至仅是行政长官的个人意志,“好一点还会是一纸政府令”。

为了解决政出多门、城市管理多头执法的现象,1997年城管部门在北京应运而生。鲁安东参与了当年的初建工作,鲁现任北京市法制办监督指导处处长。试点之初,中央有四个部门同时在管这摊事,还有领导说不能提不建。他当时对“城管究竟要干什么、未来往哪儿走”倍感困惑。

用辛俊强的话说,城管就是捡破烂:“执的都是单独部门很难执的法。”有人作过统计,北京城管的执法覆盖13个领域:市容、环卫、城市规划,等等,拥有三百多项职权。一位城管队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只要没人管的事儿民众就会找城管。

城管的职权边界不明长期被诟病。国务院法制办协调司司长青锋说,2002年国务院17号文对规定得很细致,城管与其他行政机关执法权力的划分具体到相关法律的每一条,但是地方政府的落实显然难如人意。

据青锋介绍,城管制度并非中央政府强令地方推行,主要源自地方的强烈要求。国务院对地方建立城管规定了很多条件,除了职权划分明确外,还有人员编制、经费保障等要求。但是这些都不为地方党委、政府所重视。

国务院法制办行政复议司司长方军说,城管自己掏钱养自己,这在全世界是个笑话,“要求城管人员按公务员条件招收考核,有没做到大家也都能看得出来。”

从两位国务院法制办官员的角度观之,城管运行至今之所以遭受非议,主要原因在于没按国务院的精神办。方军称这是走向法治过程中各方博弈的产物。青锋也表示,城管就是过渡时期的产物,而且这个过渡期还会很长。

青锋反问:“把城管撤销,其他的行政机关去管理会不会出问题?会不会仍然有这样的冲突?”他主张,既然是改革的产物,那么只能以改革的心态看待城管,通过调整法律由人大的授权、调整城管职权、完善执法程序等对它进行改革。朱维究则认为,当前国务院即将出台的大部制改革为行政执法改革带来新的机遇,而行政执法体制事实上涉及到中央和地方关系的改革,最理想的是组织法中加以明确。行政执法检查和行政处理决定分别由相应的职权部门按照专业化的要求行使,行政执行权可以考虑相对集中。同时,转变政府职能为加强社会自治,充分发挥行业协会等社会组织功能,减轻政府执法压力。

熊文钊则设计了城管和警察机关两大机构体系,一为维护公共秩序,一为维护公共安全。国家设立“社会秩序局”,对地方社会秩序局即现有的城管局进行管理。人员配备分行政执法官和执法队员,前者负责作出行政处罚决定,享受公务员待遇,后者可通过向社会招聘等方式充任,实行事业编制,负责实施行政调查和行政强制。

■背景

1月7日,湖北天门市竟陵办事处湾坝村部分村民因垃圾堆放场租赁费用问题,与市城管局下属的环境卫生管理局发生纠纷。环境卫生管理局竟陵环卫所所长熊某向市城管局领导汇报此事后,市城管局纪委书记孙某带领二十余名城管工作人员到达现场。在与村民不能协商一致的情况下,市城管局增调四十余名城管工作人员赶到现场强行驱散村民,与村民发生冲突。天门市水利建筑工程公司经理魏文华路经事发地点,下车对现场进行手机拍摄。孙某发现后,要求下属工作人员强行收缴魏文华手机,并将照片删除。被团团围住的魏文华挣脱逃跑后,二十余名城管人员又对其围堵殴打,致魏文华倒地人事不省,在送医院抢救途中死亡。

2007年8月15日,北京西城区城管大队在金融街举行一次针对小贩的实战演练 王俭/图

大学教师萧瀚的师道尊严

学者萧瀚:我和他“无私怨”和“私仇”,“但是我和他有不共戴天的公仇,就是来自教师伦理之仇”。

1月4日上午,中国政法大学的“端307教室”,38岁的法学院副教授萧瀚给他的学生了上“最后一课”。从不使用教案的他,第一次写了一篇演讲稿,题为《如何度过我们的一生》,谈及人生、信仰,以及自己那一代人的经历。当天晚上,另一位政法大学教授在本学期的“最后一课”,与试图逃课的学生发生冲突。

一周之后,萧瀚突然发表辞职声明。两个本不相识的教师,因一场“师道尊严之争”站到了对立面,对手抛出“阴谋论”,网友质疑其“作秀”,萧瀚被推到风口浪尖,甚至引来谩骂。

众师友不赞成此举。北大法学院教授贺卫方认为,从“策略上看不合理”,萧瀚应继续坚持,而非言退。法学院副院长何兵也以领导身份发表公开信挽留他。

萧瀚进入法大任教,至今4年整,主要教授“中国宪政史”课程。何兵说,这位老师向来“自由和散漫”,开会经常不到,表格基本不填,经常批评领导,主张教授专权,“弄得我这个‘领导’无从措手”。而在教员角度上,萧瀚却一直在“苦自己”。他的一节课内容,常要花几天闭门备课。他的同事王建勋说,每次讲完课,萧瀚都几乎筋疲力尽,“因为他极其卖力,生怕误人子弟”。

何兵评价萧瀚“不是好员工,却是一个好教员”。而学校从惜才角度极尽宽容。

类似填表这样的琐事,萧瀚与大学里各种条条框框格格不入,在友人看来不免有点迂,贺卫方觉得他追求人格完美近乎“洁癖”。

“他对于一些事情有自己的坚持,而且一定会付诸实践。”何海波,萧瀚的天台同乡兼校友、现清华大学法学院副教授,也曾受托做萧瀚的思想工作,告诫他遵守学校相关规则,但“劝不动”。友人说他有时很执拗。在北大求学时,某知名法理学教授的一门“马克思主义法学经典著作选读”必修课,他因为“没按标准答案作题”而挂科,第二年法学院改革此课,由多位老师一起上,他才交作业过关了事。研究生毕业时,他感慨:“确实,北大不好进。可是,北大真好出。”

1992年,从华东政法学院本科毕业;1995年后,萧瀚成为北京大学众多“边缘人”的一员;1998年第四次考试,他终于进入燕园,师从钱明星教授攻读民商法硕士。

作为旁听生的萧瀚,并没有把精力花在自习室里。在他看来,复习考试是天下最让人讨厌的事情,而考研中的政治课则是讨厌中之最讨厌。

“万圣书园”的老板刘苏里几乎天天都会看到这个瘦削的“小孩”来看书买书,不禁问他:“你是来考研的,还是来研究考研的?”这时候,他已听遍了北大众多名师诸如贺卫方、钱理群、朱苏力的课。

同样毕业于北大的他的同事王建勋,正是在贺卫方的课上第一次见到萧瀚,当时他正手捧《古拉格群岛》课间苦读。有一次,贺卫方还让他在课上讲述了自己的读后感。

入学后,萧瀚继续居住在成府街的胡同里,继续一贯的逍遥——比如逃课,看自己的书;不去图书馆,看自己的书。

萧瀚深受父亲影响,喜欢看书、买书、赠书、办读书会。他的朋友无一例外,赞其学识渊博;他与学者圈的交往层次,更令同龄学人望尘莫及,不限于北大,不限于法学界。

贺卫方眼中的萧瀚遍读文史杂书,视野开阔,不就法论法,愿意思考;有一些多愁善感,常发时代人文精神没落的感慨。在他的研究生同学、北京大学法学院教师金锦萍眼里,这位同学时不时能冒出几句很美的话,“我们都开玩笑地说他是吊书袋子的”。

每次朋友见面,萧瀚总会谈及自己近期看过的书和电影,发现什么新观点,还会马上打电话与朋友分享。萧瀚的酒量不大,特别喜欢聊天,话题总离不开国家大事、传统文化、社会热点,经常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甚至通宵。金锦萍说,萧瀚关注现实,富有责任感,虽然观点不见得完全客观,“有时有点偏激,但立场中立是肯定的”。

就在“边缘人”的几年里,这位北大旁听生,穿梭于课堂、茶馆、咖啡馆、书店之间,已经结识了贺卫方等学界名人。

在萧瀚描述的其师友形象中,他对人格、思想与学问的要求尤为突出。

2000年,萧瀚结识研究国学的学者王焱,并拜其为师,“他是改变我一生的人”,每提及恩师则必以“我老师”称之。王焱透露,萧瀚几次提出要行三拜九叩大礼,他拒绝了。在王焱面前的萧瀚,“有点拘束,怕说错话”。

萧瀚对于王焱的治学以及超然的处世态度崇敬不已,“他秉持着一种已经消亡的古老传统,敬畏学问,对弟子严厉却不失循循善诱的涵养,这是我亲身领教过的真正的师道尊严。”王焱几次批评他沾染北大学子的“虚骄之气”,骄傲狂妄,萧瀚则在一旁保持沉默。他的好友兼师兄谢鸿飞说,在很多方面,萧瀚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尊重老师,尊重知识。“我常常跟他开玩笑说,肯定有很多人会说,‘我的朋友叶菁(萧瀚的真名)。’”

已毕业的2003级龚同学仍记得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最大的梦想是筹集资金将‘礼’完整地搬上荧屏。”还记得他表述过这样的“课堂纪律”:“上课你(指学生)走是因为你有事或者我讲得不够好,你吃东西是因为你饿,你睡觉是因为你困。”

在辞职事件之前,萧瀚在博客上阐述了自己对大学教育的见解:逃课是自由的象征;上课可以睡觉、吃东西,但不能破坏环境影响他人;课堂不是教堂,教师不是牧师,老师的话学生随时可以质疑……

萧瀚的学术批评对象,就包括了学界权威、母校北大法学院院长朱苏力,直指其“严重违背学术伦理,破坏学术规范”。

而当老师的萧瀚,对改变学生学习和思考方式有着强烈的冲动。他对80后一代有忧虑,但却坚持认为,大学生是成年人,应培养他们“自由、独立的学习精神”,大学教育要培养现代公民而不是奴才。

一个学生回忆,当问及对“封建”一词的看法,专制、落后、保守、残酷……这样的词汇立刻涌出,连她自己也惊讶,“它们是何时悄悄潜入我的大脑并埋伏下来的呢?”而萧瀚的解释只有精辟的六个字“封土地,建诸侯”。这位女学生顿时有“醍醐灌顶”之感。之前他们所熟知的历史,完全由教科书构建,“每一个字都是铅印的真理”。

在“万圣书园”老板刘苏里看来,萧瀚是“现行教育体制下的一个异类”,他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对个体的权利看得很重,而自我道德要求超乎常人。“他发出声音,和不与人争,同样都势不可挡。”

硕士毕业后,萧瀚任职于茅于轼所创办的天则经济研究所,并担任胡舒立主编的《财经》杂志法律顾问。

那时“天则”刚创办“中评网”,萧瀚的名字随着大量的时评开始为人所熟知。在历次公共事件中,从“孙志刚案”,到“刘涌案”、“黄静案”、“佘祥林案”,屡屡能见到萧瀚的身影。尤其在SARS期间,他几乎每天一篇时评,引人关注。而他的真名叶菁,许多人并不知晓。

王建勋发现,这两年萧瀚的时评在减少。“他在克制自己,少写时评,担心时评会破坏甚至摧毁他多文体创作的目标。”萧瀚认为,时评是除了论文之外,“最没有艺术性的文体”,他正准备建立一个时评分博,以让自己的“追远堂”(他的博客)回归到原来清静如水的状态。

萧瀚所教授的“宪政史”独辟蹊径,从先秦开始研究,国内尚无二人。贺卫方说,萧瀚对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情感仍在加深。他对学生说,“请不要用‘繁体字’来称呼我们祖先的精神遗产,这是很不敬的,如果硬要给它一个名字的话,就称它为‘传统汉字’吧。”

他写诗,写影评,也写小说。在他的博客里,即使是社会新闻,也能编成工整的七言古体诗。“诗是太阳。”他说。萧瀚依旧书生意气,时而会提到的一句名言来自陈寅恪为王国维作纪念碑铭首提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句话,在他当年考研的出租屋里悬挂着。

刘苏里十多年前见到的“文弱书生”萧瀚,与现在基本无异:讲究生活品位,很整齐的头发,很整齐的着装,与人交往,保持礼节;内心依然强悍,“别人不说话的时候,他一定会说”。

熊培云:魏文华死于一场“权力叛乱”

周正龙拍老虎,不仅未被老虎伤到半根毫毛,而且在2007年年底成为无数网民心中的“年度风云人物”;魏文华拍城管,短短几分钟,却被被拍的一群城管活活打死。两相对比,“城管猛于虎”的说法不胫而走。

记得山西的黑砖窑奴工事件曝光时,我的朋友笑蜀兄在他的文章中将这个“奴工产业链”解释为“不止是对所有中国人的羞辱”、“不止是对整个文明世界的羞辱”,更是一场比打家劫舍更严重的“叛乱”。时过一年,面对2008年1月7日发生在湖北天门的这场悲剧,我们又该用怎样的词语将之形容?

当一群执法者穿着制服将一位纳税人活活打死,首先印入我脑海的是:这无异于一场“权力叛乱”。这些胡作非为的“执法者”彻底颠覆了一个国家正常的政治伦理与社会伦理,将纳税人这名义上的国家主人踩在了他们的脚下。他们不仅蔑视民权,而且被赋予了在肉体上损毁或消灭纳税人的野蛮。

没有谁会希望损害社会稳定的“社会性叛乱”在自己的国家上演。然而,除了社会性的叛乱外,始于权力的叛乱更值得人们警惕。体现在天门城管身上的暴力,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失控的权力对社会权利的无端攻击与背叛,同样让我们看到了它对国家权力稳定的破坏,对政府信用的一点一滴地蚕食。

如何面对这一时代的悲剧?和往常一样,相关“善后新闻”随之而来。1月12日,天门市政府在武汉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无论涉及多少人都要依法严惩。报道里说,天门市政府已与受害者家属就善后问题达成了初步共识,而且先后三次与受害者魏文华家属代表商谈了善后处理事宜,尽可能让家属得到满意安抚。双方已就家属就业、老人赡养、子女上学等问题达成了初步共识。

除此之外,据说天门市有关部门目前正在积极准备材料为魏文华申报“见义勇为烈士”称号。善良正直的人一定会认为魏文华对“见义勇为烈士”称号当之无愧。然而,假如我们将这个“烈士”称号和城管李志强的“革命烈士”称号放在一起,就不得不承认,与城管相关的两个“烈士”称号会让这个时代面对无地自容的尴尬。一位城管被摊贩刺死,变成了“革命烈士”,一位公民被城管打死成为“烈士”;城管执法而死是烈士,勇斗城管而死也是烈士,这一切还不够尴尬么?

“善后新闻”告诉读者“死者家属和亲属情绪基本稳定”。在此,我们并不怀疑“善后新闻”的真实性。悲剧发生后,在全社会的关注下,天门市政府全力“善后”,让“死者家属和亲属情绪基本稳定”自然不难。毕竟,这是一种“善后”,是“面”(政府各部门的努力)对“点”(受害者家属的不幸与不满)的 “包抄”与“合围”。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这种“善后”可能收效甚微。一方面,不幸的根源并没有消除,死者家属和亲属的满意并不能为其他社会成员甚至包括他们自己在下一次面对城管恶行时增加安全感;另一方面,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善后”工作如果被拔高更有可能掩盖问题的实质。

魏文华举着手机去拍照的时候,一定是怀揣平叛之心的。然而,在那“黑色五分钟”里,他却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若不是集社会之力规制一种好制度,你我孤身一人怎能平息不受约束的权力野心与针对民权的有组织的“权力叛乱”?

具体到天门这一惨剧,如果我们承认城管问题不只是天门的问题,而是全国性的问题;如果我们承认城管打死人是暴力执法、无法无天的必然结果,而且可能继续发生,就应该看到,最有希望的“善后”是国家从制度层面重新思考城管的合法性及其不断扩权的问题。人们不会忘记,魏文华拿着手机拍摄时留给同伴的最后一句话是“城管又在打人了”,而这句“烈士遗言”是出现在无数次“善后”以后的。

天门市委书记说城管打死人“天理不容”、“绝非偶然”,承认许多城管“素质低下,开口就骂、动辄就打,违规执法、不文明执法、简单粗暴执法”。这一不争事实近年来媒体早有连篇累牍的论述。回想天门惨案的发生,或许对于一个社会来说,最不幸的不是已经发生的不幸,而是大家知道不幸的根源却不知道它何时消失或消灭,而是尽管舆论与民意一次次胜出但悲剧与恶行继续堂而皇之地上演,而是民意没有执行力。

胡文辉:知识饥馑时代的秘密书架

《南方周末》阅读版有个“秘密书架”的栏目,但实际上作者们所写的,只是“我的书架”而已,何曾有多少“秘密”可言?

真正存在“秘密书架”的时候,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皮书”——封面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内部发行”图书,才是当年读书人的真正“秘密”。

所谓“皮书”,简单地说,是为“配合反修斗争”的政治需要而编译的“反面教材”,最初只有少数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才有资格购阅;但“文革”时天下大乱,高干阶层深受冲击,“皮书”向红卫兵群体流散,在个别知识圈中产生极大的思想震撼。“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在只允许高呼万岁的时候,那一代人恰恰是从“反面”的文本中看到了“正确”,从政治的倒影中看到了思想,从异端中看到了真理。这样,“皮书”就成了那一代思想者的“风月宝鉴”,空空道人只想他们看见背面的骷髅,但血气方刚的反叛少年,怎么可能不偷窥正面的美人?

“皮书”的题材,主要有早期的“修正主义”经典,有西方“资产阶级”的社会科学和历史著作,有托派或东欧阵营的反苏文献,有“苏修”的解冻文学。我手头有一本《修正主义者、机会主义者著作目录》,就是当年用于编译“皮书”的参考资料;还有一本《1949-1986全国内部发行图书总目》,其中政治、法律和历史等类,就包括不少“皮书”,算是查找“皮书”最详尽的书目。总的说来,由于时过境迁,大多数“皮书”已无法卒读,只有学术文物的价值,甚至可以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了。可是,也有相当部分历久弥新,至今不失思想或史料上的参考价值,像以后有重版或重译的《通向奴役的道路》(哈耶克)、《理性、社会神话与民主》(胡克)、《经济增长的阶段——非共产党宣言》(罗斯托)、《古拉格群岛》(索尔仁尼琴)等震聋发聩之作;至于没有机会重版的《恐怖主义与共产主义》(考茨基)、《新阶级》(吉拉斯)、《为颓废的欧洲辩护》(雷蒙。阿隆)、《中日战争时期的通敌内幕》(约翰。亨特。博伊尔)之类,就更显得物以稀为贵了。

我的朋友沈展云,购书成癖,读书成迷,因为给《南方都市报》撰写专栏的机缘,触发他写出一本《灰皮书,黄皮书》,是整理“秘密书架”的第一本专著。书中第一篇《关于“皮书”的集体记忆》,综合亲历者的回忆,对“皮书”的来龙去脉作了全面梳理。其他各章,则通过专题形式,分别以《“不断革命”论》(托洛茨基)、《同斯大林的谈话》(吉拉斯)、《苏联持不同政见者论文选译》、《革命还是改良:两种对立的观点》(马尔库塞、波普尔)、《论当代革命》(拉斯基) 等“皮书”作为史料主干,详实地讨论了有关苏联、东欧史的政治话题。大体而言,限于体例和篇幅,所涉猎的“皮书”种类不算丰富;但也因此,对于有关话题就能钩稽背景,切入史料,而不止于泛泛而论。

这本书的意义,不仅在于使我们重估“皮书”的历史价值;更重要的,是能让我们藉此回顾那个历史扭曲、思想倒悬的年代。

以前读《古拉格群岛》,看到有一处说:在克格勃的监狱图书馆中,有大量在监狱外已灰飞烟灭的禁书,“国家安全机关挨个地检查和阉割国内所有图书馆,一连搞了几十年,可是却忘了翻翻自己的怀里”,有人开玩笑:“我们被称作死人,所以才让看禁书。”

前一阵读曹聚仁的《采访新记》,写到赵树理等几名学生曾被当作共产党嫌疑犯而被捕,当局授意他们写反共文章,以作为释放条件。但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何为共产主义,看守者就将几种共产党的宣传小册子给他们看:“这就是共产主义,你们写反对这些东西的文字就行了。”他们因此大开眼界,从此才倾向共产主义,“他们在牢狱中,有如罗马尼禄王时代的耶稣教徒,远远看见了社会主义的光辉。”

在思想禁锢的时候读“皮书”,那种处境,那种感受,想来就跟索尔仁尼琴、赵树理们在监狱里读异端著作是一样的吧!

展云说,“反修”背景中的“皮书”,以及“批儒评法”时期的古籍,是中国当代出版史上的奇特现象。这是很有意味的观察。“皮书”现象,是出版外史,也是思想佚篇;作为被钉在神权政治十字架上示众的异端文本,它是知识饥馑时代的文化走私,是批判名义下的阅读自由,是思想启蒙以前的思想启蒙。

展云开始成长之时,是“皮书”悄然流传的年代,也是知识最匮乏的年代。他是我所见的最有知识饥饿感的一个人,我想,这种知识饥饿感,多少源于他对那个知识匮乏年代的潜记忆吧。因此,《灰皮书,黄皮书》的写作对他而言,就不仅是单纯的历史回溯,不仅是集体的知识考古学,也是少年情怀的追忆,也是私人的精神感旧录。这是对那个思想的饥馑岁月的一个祭奠,是为了遗忘的阅读,是为了告别的聚会。

如果威权是坚硬的石头,那么,思想不过是纤纤蔓草。思想是柔弱的,很容易就会屈服于石头的重压之下;但思想又是顽强的,无论石头有多么坚硬,多么沉重,思想的自由生机终不会被完全抹杀,它总能找到缝隙冒出头来——哪怕是以极端扭曲的方式。这,就是“皮书”出版史透露出来的消息。

笔会关注中国网络异议人士的获释条件

(纽约、多伦多2008年1月17日讯)中国网络作家兼异议人士王德佳(笔名荆楚)被拘留一个月,在同意一年内不写及政治后,于2008年1月12日获释。当国际笔会的作家们欢迎这个消息时,王的获释条件以及其他数十中国作家在北京奥运会前继续被关押和遭骚扰,仍然令人深感不安。
 
据笔会消息,广西异议作家王德佳因其批评中国政府准备奥运会时的人权状况专题文章,于2007年12月13日在全州家中被捕,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被关入全州县看守所。他于2008年1月12日获释,“取保候审 一年”。据王德佳说,警方要求他不得再写“攻击党和国家领导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或任何“政论性”的文章。他说,他“暂时”接受了这些要求,但保留写作的权利。警方在拘捕他时抄走的电脑等个人用品尚未归还。
 
“这些释放条件作为一种言论审查方式,简直就象监禁一样严厉,”独立中文笔会秘书长兼狱中作家委员会协调人张裕博士说,“王德佳是中国知名维权人士,但现在却遭受审判的威胁,被迫要沉默到奥运会之后。”
 
“使一个作家脱离监禁,但却禁止他写某些东西,实在是嘲弄中国对世界及国际奥委会的承诺,”加拿大笔会执行主任伊泽贝尔·哈里说,“中国获得奥运会举办权时承诺改善人权状况和新闻自由,而仍有至少41位记者和网络异议人士在狱中。”
 
在过去一个多月中,国际社会已经注意到对中国作家的压制程度加大。独立中文笔会会员遭到骚扰和拘押,他们的活动被封杀。胡佳是一位国际上受尊敬的自由记者、博客作者、维权人士、环保和艾滋病活动家,于2去年12月27日被捕并禁见律师,其妻子和婴儿遭到骚扰和软禁。
 
“现在到2008年8月8日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只有200多天,” 美国笔会会长弗朗辛·普罗斯表示,“这些作家的沉默,就是对有关当局拒绝承认其公民为言论自由准备好了的响亮回答。现在是中国政府真正履行其诺言的时候了,那就是释放剩下的41位狱中作家,恢复那些基本人权。”
 
请参阅笔会的中国行动“我们为言论自由准备好了:北京奥运会倒计时”:www.pen.orgwww.pencanada.cawww.chinesepen.org
 
联系人:
加拿大笔会伊莎贝尔·哈里(Isobel Harry),(416) 703-8448 ext. 22, [email protected]
美国笔会拉里·赛姆斯(Larry Siems),(212) 334-1660 ext. 111, [email protected]
独立中文笔会张裕, +46-8-50022792, [email protected]

国际笔会狱委关于王德佳取保候审的紧急行动通报

2008年1月15日
紧急行动网络
2007年第51号第一次补充

中国:异议作家王德佳取保候审获释

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欢迎异议作家王德佳(荆楚)于2008年1月12日取保候审获释,但继续关注他仍面临的指控。王德佳于2007年12月13日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被拘捕,在获释一年内仍可因其网络张贴的批评文章受审。据报道,获释条件是他不得再写任何批评当局或“颠覆”文章。
 
据笔会消息,广西异议作家王德佳于2007年12月13日在华南广西省桂林家中被拘捕,以涉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遭全州城北派出所关押。他的家人相信,其入狱与他发表在《民主论坛》网站(http://asiademo.org) 上的文章直接有关,其中包括:《非法持有国家秘密——中共迫害良心人士的又一项重大发明》,《手铐奥运,只会给人民带来灾难》及《李元龙“四文两年”,我荆楚该判多少年?》。他的妻子还说,他在2007年10月曾和美国领事馆官员谈及中国人权,可能是导致他被捕的原因。

请发出呼吁:
欢迎释放异议作家王德佳,但表达严重关切他仍面临的指控,根据中国于1998年已签署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19条,呼吁立即取消对他的所有指控。

政府地址:
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邮政编码 100032
国务院转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胡锦涛阁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邮政编码 100726
北河沿大街147号
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贾春旺先生
 
请注意:中国当局没有传真号码,狱中作家委员会推荐将你们的呼吁书拷贝给各自所在国的中国大使馆,请他们寄出呼吁书,并欢迎任何评论。

**如果晚于2008年1月28日寄出呼吁书,请与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伦敦办事处联系。

进一步消息,请联系国际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的Cathy McCann,
地址: Brownlow House, 50/51 High Holborn, London WC1V 6ER,
电话:+ 44 (0) 20 7405 0338,
传真:+44 (0) 20 7405 0339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独立中文笔会狱中作家委员会翻译)

鄢烈山:可恶的当代株连术

除了飞来横祸,当代人最怕什么?没有“工作机会”,俗话叫找不到或丢掉饭碗。

“工作”成为“机会”,当然是现代社会才有的问题,在渔猎时代和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无此一说。“工作”成为“机会”,隐含的意思是,你随时可能面临“待业”、失业而变成“多余人”的窘境。

本来,这是社会发展的需要。因为社会发展离不开科技进步和市场竞争。没有科技进步,还靠肩挑人扛的人海战术,我们不会有今天这么多高速公路和高楼大厦,也不可能享受双休、长假等那么多的闲暇,所以,日本地狭人稠也要坚持开发机器人。市场竞争,一方面是追求效率使既有产业所需劳动力减少,新产业不断涌现,产业结构与就业市场不断调整;另一方面它需要保持“劳动后备军”,以待业、失业作为督促员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鞭子”。所以,就业压力是市场经济国家的“通病”,即使在人口出生率很低的欧洲国家,也有大量的失业人口。作为社会发展不得不承受的代价,市场经济国家以失业救济等社会保障制度来抚慰无业者。然而,人活着不仅要吃穿住,还有尊严、成就感等精神需求,所以,法国待业青年虽然有生活保障也还是对政府心怀不满;各国政府也都表示要不断增加就业机会。中国政府看到了这一问题,出台了促进就业的相关政策。

许多官员也看到了这个现代社会的“要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用来掐人的脖子:动辄以砸人家的饭碗来迫人就范。

对于一般的打工者(包括可以在外企、民企流动的专业性人才和白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们如今除了对特别仇视者制造冤案迫害之外通常是无可奈何;但是,对于公职人员和需要特别许可的从业人员(如执业律师),他们“修理”人最有效的一着就是,不从命就砸你的饭碗。

比如,据报道,最近有黑窑工的母亲在网上呼唤人们从“审恶疲劳”中醒来,继续关注黑窑工并帮助她们寻找失踪的孩子。网友IamV表示,现在比较突出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失踪者找不回来;一个是受害者获救以后也缺乏救济,包括法律方面缺失很严重。知名法律人士许志永表示:“据我所知,至少西安的律师大都接到了通知,不得代理黑砖窑赔偿案。就目前的法治现状而言,他们很难获得救济,我们实在没有好的办法。”下令律师不得代理黑砖窑赔偿案的有关部门,显然是黑砖窑主的“连襟”,他们的心比黑砖窑主还黑,手段比黑砖窑主还霸道——他们是运用公权堂皇地在光天化日下限制律师的合法权利。如果不服从他们的“通知”,那么,你还想不想吃这碗饭?

动辄以砸饭碗相胁迫,是最可恶的当代株连术。

当下中国的株连,最常见的,当然是不久前媒体报道发生在江西丰城县的“公务员不得有‘钉子户’亲属”这一种:在拆迁补偿与市场价格悬殊的旧城改造项目中,许多与被拆迁人有亲属关系的公职人员被告知,要在规定的时间内说服其亲属在拆迁协议上签字,“否则将被采取组织措施”,因此有的人被停职,有人被威胁停发工资。类似的,有夫妇逃避计划生育措施,将其有公职的直系亲属请进“学习班”的;有村民市民为冤情上访或“闹事”,便以组织名义敦促其有公职的兄弟子女配合政府“做工作”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类明显的一人“犯事”殃及亲属,说是“株连”不用费词解释,与古代相比只不过是不砍头而已,敲掉饭碗与古代的流放性质也差不多。

前述以吊销律师的执业资格相胁迫,为什么说也是当代株连术呢?直观地讲,与上述砸亲属的饭碗一样,砸本人养家糊口的饭碗,实际上是间接地砸其家人的饭碗,至少影响子女、妻子(丈夫)和父母这些“一亲等”的生活状态。从情理上讲,皇权专制时代的株连有两种,一人犯罪,或连坐其邻居、同伍士兵等相关人员,或诛灭其三族、九族(父族、母族、妻族等);这是逼迫臣民互相监督、互相掣肘,其合法性当然是以皇权绝对高于民权为基础的,根本不承认臣民个体享有能独立负责的权利。动辄威胁律师等人的执业资格,难道不也是以“公权”压倒个人权利为前提的吗?

因此,动辄蛮横地以砸饭碗相胁迫,这种当代株连术不仅是可恶的,也是可耻的:它不符合当代最起码的政治文明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