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纪念何满子先生

何满子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使我深感哀痛。

作为一位文章家、文艺理论家、古小说研究专家、教育家和编辑家,他的逝去,对于许多相关的领域来说,都是不可弥补的损失。但是,有一种损失是超乎这一切之上的,那就是作为精神界战士的亡失。

何先生以战士现身,可以说是近三十年间事。毛泽东词云:“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作为“胡风分子”及“右派分子”的双料贱民身份,何先生恰恰是一生被“裁”为“三截”的人。他自叙说:“从成年到投老的人生跋涉,曲曲折折地经历了流亡、牢狱、播迁、劳役等种种屈辱和艰辛,虽不惊天动地,确也死去活来。倘若在承平年代,这样的经历庶几也只有英雄人物才能承担,但时代偏让我这个平凡人挨上了。”九死一生,这其中确实带有某种英雄主义的悲壮意味。然而,许多和何先生一样挣扎着活了过来的知识分子到后来都纷纷表示不念“旧恶”,主张“宽容”,做出极其温和豁达的样子来了。果真生活在一个没有阴翳、和谐圆融的世界里,确乎是幸福的事,可惜何先生不能,因为他实在无法摆脱苦难记忆的重压。于是,我们看见他每每为文,都要披坚执锐,如赴疆场一般。这种堂吉诃德的架式,在我们的学者之流看来,未免觉得太可恶———那简直是“蛮性遗留”了!

何先生从来不曾拿苦难作为一种资本来炫耀,但也不讳言个人的遭遇和怨愤。对于他,苦痛的经验,已然训练出敏锐的痛觉,直抵体制的核心。他善于察见鬼魅,勇于挑战强势,唯是没有耐性或竟不肯作“壕堑战”,往往孤军深入而不惮于短兵相接。

何先生一生树敌不少,却不见有什么“私敌”;大约舒芜算得上唯一的一个,事实上仍然同那场著名的文字狱有关。他坦言道:“对受难者,对社会公德,对历史都有不能不担承的良心和责任。”何谓战士?战士就是为社会而战的人。作为战士,他的思想观念中必定具有一种普世性的东西,我们称之为普世价值。譬如自由、民主、人权、社会正义等等,都是其中的内容,为现代人所普遍认同的。当然,当今世界也会有连“普世价值”一词竟遭到否弃的时候;但这也无妨,历史的进步本来便是由斗争换取的,不然要战士干什么呢?

从青年时代任新闻记者开始,何先生便投身于争自由、争民主的斗争,结果罹身罗网;挣脱之后,仍旧为争取自由民主而斗争,可谓“虽九死其犹未悔”。不过,何先生似乎未曾使用过今天已经变得很流行的“普世价值”一词,而变换了一个颇中国化的用语,就是“五四新人文精神”。不问而知,“五四”首倡自由民主科学,本身便意味着对传统价值的反叛和对现代价值的接受。至于“新人文”,显然是相对于“旧人文”而言的。在何先生看来,“旧人文”大约指儒家的“仁”的思想,民贵君轻的思想,但这些都是必须合乎“王道”的。所以,他在一篇关于文学史的论文中,创造性地提出人民中心(主流)与权力中心(主流)相对立的命题,并认为是历史的一个“大纲”。这个说法,与鲁迅的著名的“循环”说颇相近,即:中国历史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

“人民”一词,由于长期被滥用,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已被聪明的学者用“公民”所取代,至于“公民社会”形成与否是大可不必计较的。在这里,何先生坚持使用“人民”这个政治学概念,而不用“公民”这个宪法学概念,相对于国家权力,其意当在明确“五四”人文精神的历史主体的罢?

总之,在满嘴“后现代”“反启蒙”的学者眼里,何先生是一个“保守主义者”是无疑的了。只是,他所保守的,是“五四新人文精神”,自由民主科学的核心价值,而且随时随处加以捍卫,而不许有任何玷污和损害。不同于权门之下的善变的学者,藉口“反思五四”,对“激进主义”大加挞伐。其实,“五四”式的激进主义是自由民主的一种形态,一种足以引发专制帝国为之震荡不安的社会运动的形态———此等“反思”,无非暴露反思者的叶公本相而已。

战士是现实中的战士。

作为杂感家,何先生出版过十余种杂感集,都是现实中的抗争,称得上鲁迅说的“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反专制,反迷信,反特权,反腐败,反奴性,自始至终贯彻他的“大纲”,锋芒直指权力和权力者。较为直接的,有如议论陈希同案一类时评,更多的是针砭社会痼疾,所以常常借历史、民俗、艺文之事生发,但最后一样回到现实政治中来。

他有一篇很机警的文章,叫《“下文”缺乏“上文”也缺乏》,立意在于提醒读者,面对社会事件时,必须注重所由发生的制度根源。他的杂感,从来不像我们高贵的学者那般做出“客观”的姿态,而是发扬踔厉,非表现他的主观倾向和基本立场不可。正值举国大做建国60周年纪念之际,不妨回头看看何先生的一段总结:

建国以后的头等重大灾祸共四次:胡风案,反右,“大跃进”,“文革”。前三次也提得上“史无前例”的定语。至于内部的什么路线斗争,你整我我整你之类,虽也闹得很凶,权要失势,元戎落马的事也时有所闻,但老百姓管不着。而这四次“史无前例”的灾祸,却是延祸于老百姓,有的叫千万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有的则闹得全民没饭吃,饿殍遍野;最后一次几乎是以民族为赌注,想起来至今犹有后怕的。

何先生讲文学理论,常常讲“人民性”,这里他拿出了最好的例子。在朝在野,了了分明,令人想起元人张养浩的《山坡羊》。

去年,我重印了何先生的一种读史随笔《中古文人风采》,记得读后记时,很受震动。他这样写道:

在《魏晋清谈人物剪影》将要完篇之时,已是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在赶写这最后部分的文字时,我想到中国知识精英最早的灾厄,东汉党锢的历史。那是中国读书人群体意识最早觉醒的一役,而且汉末的清议名士和魏晋的清谈名士虽然性质和倾向不同,却有其微妙的传承关系。我因意外的刺激搁下了魏晋清谈,改而写汉末清议。

感时而发,一如他所说,“不以学识为务”。从这里可以看出,何先生之为人,为文,确有一种侠义风格,与一般的文人学士是很两样的。

在诸多社会事象中,何先生似乎更为关注文化动态,对于影响舆情的许多问题,总是及时表态,毫不含糊。像20世纪80年代的流行音乐、武侠小说,90年代的“国学”热等等,他都是大声说“不”,明显地反潮流。

在音乐方面,何先生有过很好的训练,青年时作过曲子。他对流行音乐的批评,就是不能容忍其中的庸俗化倾向。他把这类迎合时尚的现象称为“商品拜物教”,把唯在俘获感官效果的音乐称为“噪音”,很不屑地说:“有点流行歌曲玩玩是不妨事的,要紧的是要知道那不过供玩玩,寻寻开心。但如果‘邓丽君歌当舜音至’就糟了,何况连邓丽君都不如的呢?”他特别不满官方对一些庸俗歌曲的纵容和鼓励,严正指出,“全世界没有一个文明国家是由政府机构出面,领导人授奖来鼓励扭捏作态的酒吧间式的庸俗歌曲的,有之,只有中国。”他寻求“正声”,除了音乐本身的问题之外,显然包含改善国民素质的要求,有着更深隐的忧患意识。

金庸武侠小说一味编造怪力乱神的故事,语言沙泥俱下,观念陈腐不堪,在教育水平低下、“三国气”和“水浒气”相当浓厚的中国社会中得以风行本不足怪,但由北大教授及诸多文学史家奉为经典,供上文学圣殿,倒是咄咄怪事。何先生曾经撰文,从文化意识方面痛加拒斥,指出武侠小说是“为旧文化续命”而反“新人文精神”的,说:“可怪和可怖的是,‘五四’过去了80年,今天竟有人对这种旧文化越加鼓掌欢迎,评功摆好!”

历史是可以倒退的,几经反复,永远反刍也不是没有可能。当年鲁迅不赞成施蛰存在青年中提倡读《庄子》与《文选》,正是从保卫“五四”新文化的成果出发的。时过境迁,想不到至今还有不少学者做翻案文章,为施蛰存打抱不平,不由人不感慨系之。

从鼓吹“新儒学”到后来的“国学”热,何先生一以贯之地持反对态度。他指出:“周孔儒学之所以能成为数千年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因为它的伦理政治学说恰好适合‘家国同构’的历代专制王朝的统治体制。国家机器掌握在哪个家族手里,他家就是万民之主……(这种‘家国同构’的统治体制直到蒋介石统治才改为‘党国同构’)。既然‘家国同构’,则‘三纲五常’的儒家宗法伦理学说天然就成了不能更易的统治思想,稍有逾越,便是异端。民族文化就被限定在这个铁定的圈子里,不再有创新的生机。可历史所昭示的,直到西方的先进文明的打击下实在再无法撑持时,才被迫变法。”把变法局限在传统的框架之内,顶多是鲁迅说的“半当真半玩笑的变法”,要深化改革,不改辕易辙不行。何先生以十分肯定的语调说:“统治了中国几千年的儒家学说绝对催生不出现代文明来。”把文化分析同社会变革结合起来,以古证今,结论看起来虽然有点民族虚无主义的味道,实际上是合乎事实的,科学的,捍卫了五四的新价值。

有关历史人物及相关著作的评价,三十年前前后后,有曾国藩、周作人、张爱玲,包括胡兰成等等,出版界及评论界都曾有过肉麻的炒作。对此,何先生的抵制,可谓不遗余力。说到张爱玲,他很愤慨,说:“人家也讲究知人论世,大节上的顺逆是非哪个民族都重视,绝不会像中国某些人这样向丧失大节的叛徒献玫瑰花而行若无事。”他月旦人物,始终取其大而舍其小,着重政治伦理原则,着重操守和人格。然而,我们的评论家是不屑于谈论政治和道德的,而读者又喜欢跟着“权威”跑,这样,何先生的声音恐怕只好在空气中徒然游荡一时,很快就被学院和媒体煽起的嚣声所淹没。

我是在1989年那个著名的夏季认识何先生的。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当时,他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是:一、雄辩滔滔,头脑明晰;二、赤子其人,喜怒形于色。后来往返通信多回,又蒙他多次赠书,披阅之下,知道他是一个充满道义感,爱憎极其分明的人。

对于鲁迅的敬重,他完全发自一个战斗者的内心的挚爱。他说每年都要把《鲁迅全集》通读一遍,还写了一本跟鲁迅有关的书,名目朴素得很,就叫《读鲁迅书》。他表白说:“我不是以学者态度研究鲁迅,读鲁迅书在我非常实用主义,除了前面所说的从鲁迅书理解中国之外,是为了使自己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做人不至于做得太不像话。”不是敬之若神明,这种平实的为人生的态度,倒是同鲁迅书中的精神很切合的。此外,对胡风,对吕荧、路翎、耿庸等“团友”,也都一往情深。

对于我一样的后辈,何先生满怀关爱之情。九年前,他有信赐我,说:“……世途荆棘,前行时祈左顾右盼一下。不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反正岁月有限了。阁下年富,还有几十年的光阴要走。”这些话,令我感动至今。

在他所身历的关于叛卖与牺牲的当代传奇中,他恨“总督”与“犹大”;为了“犹大”的缘故,据理抗辩,不怕开罪于朋友聂绀弩。“犹大”仅作文一篇,他竟一口气写成驳文数篇,手榴弹一般从南往北一路投掷过去。一年,见到《书屋》杂志上署名路文彬论鲁迅“局限”的文章,他立即写信给我,嘱“奋笔反击之”。信末,还着重言道:“此非小事也,足下能默尔不言乎?”我读过文章,并不觉得新鲜,无非端出“学术”的架子而已,不明白何先生何以动那么大的火气,便复信婉拒了。想不到四个月过后,他来信还不忘提及,说:“路文彬一文,仍极盼阁下撰文斥之……”

以这样峻急、激切的性格,能享九十高龄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虽然何先生深谙作文之道,因为性情使然,往往舍曲笔而取直道,即使他自以为有的文章已经“含蓄”“委婉”到家,到底发不出来。他在信中这样对我说:“我很佩服兄能沉住气,……而弟则脾气暴躁,压不住火,即曾彦修所说的‘汉贼不两立’的脾气。所以写文章处处碰壁。真无可奈何也。”每读至此,都令我十分惭愧。在我,惟是犬儒主义的写作罢了,即使有点锋芒,也已被自己暗中锉尽,怎比得何先生的文字看了令人神旺呢!

鲁迅生前多次慨叹中国战士太少,其实现状又何尝不是如此。当此际目送何先生远去,沉痛之余,惟愿他的灵魂高扬,依然呼啸,永不宁息!

党内一高干谈不能给六四平反的原因

六四是我党历史上唯一不能写入党史或党章的重大事件。不能写入党史是因为关于那件事至今还没有经过党的全体大会讨论通过任何一项决议。即便讨论任何有关六四的决议,也无法在党的大会上通过,一是因为许多老同志(包括陈云同志在内)无法认同我们的军队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和青年学生开枪,二是因为没有人敢出来承担责任,三是无法给那件事定性。由于党内缺乏共识,关于那件事的说法就前后不一。先是说那是一场反革命暴乱,后来说是一场破坏安定团结的动乱,最后把那件事轻描淡写成“一场风波”。既然只不过是一场风波,那又为什么不准党内外讨论呢?像文革、反右都是我党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我党勇于改正自己的错误,公开给那些被冤屈的同志平反昭雪,为什么对于六四这样“一场风波”中的受害者却不能平反昭雪呢?

这个问题好回答也不好回答。简言之,六四虽然死的人远少于文革和其它政治运动,但这却是我党有史以来最棘手的一个问题,没人敢碰。

六四以前,尽管我党犯过很多这样或那样的错误,但我党都有改过自新的能力。即使文化大革命对我国造成那样的劫难,我党都能够最后靠自己的力量,粉粹四人帮,否定自己的领袖毛泽东,结束文革,使我国走上改革开放的康庄大道。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每一个新的王朝建立之初,总是有这种自我纠错和革新的能力的。但那种能力却永远是很有限的。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不管用了。六四就是这样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党再也不能靠自己的能力来治理腐败,拨乱反正,获取大多数群众的支持了。每当一个政权丧失自我反省、自我改过的能力时,这个政权就开始走下坡了。中国历代几乎每一个朝廷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却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可以扭转这个趋势,所以中国几千年来一直重复着毛主席和温家宝总理所描述的“政息人亡”这种历史悲剧。六四就是这个中国的古老悲剧的重新开演。

“政息人亡”的历史悲剧在中国不断重演,是因为从秦始皇到今天,官方都找不到一个好的法子来治理腐败。治国就是治吏,治吏就是对付腐败。从古到今,我国都是从体制内找答案。在美国读过书的孙中山先生首先看到了这个中国几千年的死结,决定从体制外找答案——他推翻了满清,建立了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曾经模仿美国建立了一套议会制度,三权分立,同时也开放党禁报禁,梦想当中国的华盛顿。但很快他就玩腻了,回到了体制内,决定当皇帝。蒋介石不敢称帝,但他惩治腐败的法子还是和皇帝一模一样——体制内找答案。所以22年后他被体制外的我党所取代。毛主席还没上台就想到了有一天会和历代皇帝一样被赶下台,所以他发誓要用民主来结束“政息人亡”的循环。但他还是没有能够跨越体制,他没完没了地整人,搞得党内外怨声载道,所以他死后不到一个月他的老婆和亲信被一网打尽。邓公一开始也想从体制外一劳永逸地解决大权独揽、权力高度集中的问题,但他终究没有那种魄力和勇气,最后还是回归旧的体制。他死后我党之中再也没有谁敢挑战这个体制了。

六四说到底就是中国历史上最近的“在体制外找答案”的一次尝试。我党的领导并非都是外界传言的那样酒囊饭袋。他们知道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性。他们也知道,六四虽然失败了,但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独裁和专制政权都不可能永久,其结局无非只有两种:或是被另一个独裁专制政权所取代,或是被一种民主制度所取代。我国现行体制无论出现哪种结局,镇压过六四学生和百姓的人都会被后来的掌权者钉上历史的耻辱柱的,就和那些斩首“六君子”,镇压黄花岗起义的人一样的下场。李鹏同志写了一本自传,想撇清他在六四中的责任。我党不批准他那本自传的出版,其实并不是和外界传言的那样害怕他把责任都推到邓公的头上,也不是要把所有参与镇压六四的人都绑在一起,而是认为那种责任不是一本书、一个表白可以推卸得了的。老百姓不会那么笨。

前面说了,我党历史上有过许多次平反纠错的经历。例如,我党的早期曾经给很多被王明、张国焘整肃的同志平反。解放后,我党错打了很多右派,文革中又错误地打倒了很多知识分子和老干部,我们都给他们平反了。但那些平反都是路线斗争的结果。谁赢了谁就可以否定党的前任领导所做的一切。搞来搞去这还是体制内争权夺利,可为什么这种争权夺利以前大都出现好的结局呢?这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党内虽然也有不少的投机者,但毕竟还是有一大批有理想的好同志。那个时候加入共产党远不如加入国民党来得实惠,所以我党那个时候总的说来是纯洁的。中国历史上帮助皇帝打天下的总有一些忠心耿耿的老臣,这些老臣敢于拼死进谏,他们的话皇帝不愿意听也要听。彭德怀就是我党的老忠臣。刘少奇、周恩来就是肝脑涂地的宰相。但主席不相信他们,偏偏信了一帮奸臣——四人帮的胡言。主席死时,忠臣已被杀了一大半。到了邓小平时期,忠臣一个又一个被整下去或退下去,就越来越稀少了。六四以后,我党的忠臣可以说基本上被一扫而光。如今要入党的,都是为了当官,捞钱。党内干部能够生存下来的,爬上去的,除了投机者便是贪官污吏,他们连《党章》都没读过,根本就不了解我党的发展史,他们的理想就是捞更多的钱,把孩子一个个都安排到政府里当大官,或者送到美国去享福,谁会傻到会去给六四平反?今天我们党内有哪个人有华国锋为民除害的那种胆略,胡耀邦为民请命的那种慈悲,邓小平拨乱反正的那种雄才?

给六四平反的最佳时期已过。邓公在世时就应该把那件事办了,那样做虽然我党有可能暂时失利,但长远看来我党会永存,不会消失,更不可能被打倒。党和国家都会更加兴旺。今天在中国真正的共产党人已几乎绝迹,大多数是权贵资本家和利益集团代言人。还有极少数有良心的人,但他们体制内处境艰难,我们这个体制容不下他们。我们这个党早就不是共产党了,而是既得利益党,资本家党,腐败党。如果我们给六四平反,中国将会发生三件事:一是民选政府官员,二是法治社会,三是舆论自由。这三件事一落实,问题就不是我党失去政权那么简单了,而是我们很快就会有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党的干部被独立的反贪局审查。即便按照我们今天的法律严格查一下,这些人也都该进监狱的,很多人要被枪毙的。六四平反之后,中国廉政公署的传票会像雪片一样飞到欧美各国刑警那里,通缉那些在国外安享天年的离退休干部。美国加州的许多豪宅会因为屋主无法再缴纳房产税而被政府查收,荷兰的红灯区会立即失去三分之二的生意,法国香榭利大街的商店会一下子冷清一半,德国的奔驰和宝马工厂将会有大批工人失业,就连泰国的游乐区的生意也会突然间爆跌。如果说十年前世界需要中国腐败,那今天的世界就已经离不开中国的腐败了。

如果说给六四平反只会影响党的干部的利益,那可就小看了我党的眼光了。六四以后我党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就是给我国知识分子办了许多好事。你也可以说是把他们和党绑架到一块去了。中国这几百年来闹事的都是读书人。把这些人管好了,天下就太平了一半。毛主席对他们来硬的,实践证明那不行。我党六四对他们大开杀戒,确实是不对的。江总书记靠“三个代表”就把他们彻底搞定了。今天中国那么多的教授、博士,一打听都有车有房,却不见中国的科技赶超欧美哪国。包起二奶,玩弄起女学生他们比公务员还厉害。这里的秘密谁都知道。他们要是再敢造反,都不用拿他们的政见和玩弄女生是问,随便找几篇他们的论文一查就可以让他们栽了。给六四平反,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直接的好处,相反却有可能断了他们的财源,丢了他们的红颜和小蜜,他们会同意吗?今天的中国已不是20年前的中国了,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也不是20年前的知识分子了。你去中国随便一所大学里打听一下五月四日是什么日子,恐怕不少人会回答是情人分手的哀悼日。至于六月四日,他们会说奇怪网上竟找不到这一天。

不要怪这是学术腐败。我们二十年来的经济成长哪里是靠这些搞学术的。你看那全国十大首富里有几个是科技创新者?我国的经济发展靠了两大利器:腐败和廉价劳动力。没有腐败这个第一动力,哪个领导干部会去发傻搞什么GDP?都说我们成功的秘诀是摸着石子过河,那是赵紫阳搞过的一套东西,我们早就不用了。我们的干部是摸着自己的钱包过河。他们的钱包越鼓,过河的干劲就越大。所以我们的经济会这么繁荣。所以这一部分人就能富起来,所以就有一大批人富不起来。腐败吗?确实很腐败。可又能怎么办?二十年前邓公就看到了一个矛盾:反腐败亡党,不反腐败亡国。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他想不出好办法。江总解了这个难题,这就是让全国可以腐败、敢于腐败的各阶层一起来腐败。大家都腐败了,谁也就别说谁了。你可以假公济私,我就可以勾兑地沟油;你可以贪污公款,我就可以掺三氯氰胺;你可以买卖官职,我就可以打磨假芯片。这就叫闷声发大财。到了最后,全国人民捞钱都捞疯了,人格都不要了,脸皮都丢尽了,良心都喂狗了,也就没有亡党亡国的忧虑了。

但邓公当年说的一句话我们却不能不放在心上。邓公说,杀二十万,换取二十年的稳定。听清楚了:他说那只能管二十年,没有多说一年。现在二十一年过去了,邓公可从来没有延长过这个保鲜期。胡哥你就是再大胆也不能瞎做这个主。

如果这个时候把六四问题拿出来讨论,甚至要给六四平反,是多么脑残的一件事。二十年保鲜期已过,我党已经坐在好多个火山上了,会给自己再添一座活火山吗?就算我党想通了,那全国那么多的公务员们、大款们、精英们、教授们能想通吗?靠喝学生的血养肥的,总不会把喝进去的血吐出来吧。毛主席说,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可天下大治也会变成天下大乱的。

所以,六四虽然是一场小风波,却也是我党有史以来最棘手的一个问题,至今没人敢碰。

余志坚:网民意见能否代表中国民意?

有一个惊人的和可喜的数字,那就是据称中国大陆的网民人数现在已达到3.5亿;并且,这个数字在未来的三、四年内,可望达到5到6个亿!

互联网实在是个神奇的工具。人们可以方便快捷地用它来娱乐、聊天、收发电子邮件、了解资讯、购物等等,也可以用它来发表个人对公共领域和公众事件的看法和意见。

正是因为如此,中国网民的意见的水平,自然明显高于目前专制政体下的各级人大、政协的水平。然而,有过很多回次,我总是非常遗憾地发现,中国网民的意见往往不能代表真正的民意。

我这样说的原因有三。其一,中国的为数众多的网民中,愿意就公共问题发表意见的人太少。这个比例,可能不到10%。其二,在那些愿意发表意见的网民中,能够以实名负责任的发表意见的人更少。这个比例,可能低于1%。其三,中国的网民,可能多半属于愤青。无论左愤,还是右愤,共同的特点是“愤”。所谓“愤”,只见感情,不见理智也。每遇争论,不同意见的双方少有能妥协认错的,轻则揶揄,重则怒骂。

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杨佳”袭警事件后,网上一派叫好之声。请注意,我这里谈的不是“杨佳”事件,而是指中国网民透过“杨佳”事件所表达的民意,能否代表多数中国人的意见的问题。

让我感到可笑和可悲的是,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搞错了这个问题,就象他们也搞错了同类型的“瓮安”事件或者“石首”事件一样。据说,这类人还分成了两派,一派叫“温和”派,一派叫“激进”派。“激进”派因此起而号召什么“全民起义”,一时大有准备接收政权之势。“温和”派则是声色俱厉地警告当局,立马回头实施宪政,否则“暴民政治”的刀光剑影必将取尔首级。不过,有时候我又想,这些人中的一些人是真不明白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其实,中国的真正民意,还是叫做“沉默的大多数”。只是这“大多数”比例也太高,“沉默”的程度也太深。经历了蒙古、满清的征服,经历了日本人的杀戮,经历了“文革”的磨难,尤其是经历了最近三十年的“全球化”经济的洗礼,中国的真正民意似乎有这么一个心理基础,那就是:“别跟我谈什么国家、民族、政府、税收、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别!因为那跟我无关。”

7/28/2010于美国印城

英国记者有关中共著作成禁书

《党:中国共产党统治者的秘密世界》

图片来源: CDT

《党:中国共产党统治者的秘密世界》

 

*英记者谈中共书籍被禁*

英国一位中国通记者撰写了一本谈中国共产党的书,被中国大陆查禁。这位记者叫理查德.马利德(Richard McGregor),他在中国当了8年记者,现在金融时报英国总部当记者。他六月在西方(出版社Harper)出了一本新书:《党:中国共产党统治者的秘密世界》(The Party: The Secret World of China’s Communist Rulers)

由于该书主要写中国共产党的“鲜为人知”或不被报道和披露的事情,所以,该书在中国的命运可以预见。中国电子时代(Chinadigitaltimes.net) 报道说,该书目前没有电子版,也没有中文版,“目前在国内代购也已被禁”。另外,牛博网禁书指南报道,解密中共的英文书“大陆遭禁”。不过,该报道用了“似乎”在中国遭禁的字样。设在美国的中文世界日报也报道,该书在中国被查禁。

在中国搜索引擎网站百度上搜索,可以找到成千上万条相关网站,但有关这本书的网站,大多都打不开,或者搜索不到。香港的商务印书馆网站说有此书(售价266港币),但是说“无货”(out of stock)。

*丁学良:该书‘点中了一些穴位’*

马利德这本书为何遭禁?BBC报道说:该书介绍了中国共产党和其他各方面的关系:党和政府的关系、党和企业的关系、党和人事部门的关系、党和军队的关系、中央和地方的关系。还谈到了腐败问题、 党和历史、共产党和资本主义的关系。报道援引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教授丁学良的话说:“因为它点中了一些穴位。”

丁学良认为该书“非常有意思”,因为马利德既非华裔也未娶华人姑娘为妻、对中国的体制没有身处其中的实践体验、他的本职是报道财经消息,以及他本人的“认真态度和学者型工作风格”。

理查德.马利德应算一个中国通。BBC介绍,他90年起在台湾、东京、香港工作、生活,期间为澳大利亚报纸《澳大利亚人》开设了北京记者站,2000年在上海加盟《金融时报》。金融时报中文网介绍说,马利德当了三年记者站长。09年回到英国总部工作,担任新闻部副总编。

这次马利德是六月出的书,但去年底,他就在金融时报(中文网)发表文章,谈中共组织部的事情。现在看来,在新书出版前他已经陆续发表相关内容的文章。

*毛泽东:党领导一切*

胡锦涛率领第17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与中外记者会面

美国之音 张楠

胡锦涛率领第17届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与中外记者会面

中共前领袖毛泽东曾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是党领导一切,党指挥枪。各省市自治区各大部委军种兵种第一把手必定是党委书记。胡锦涛春节到西北视察慰问农民,第一句话就是:我代表党中央来看望大家。而马利德在其书中谈到中共时,曾这样说到:党仍然直接控制着军队和媒体。中组部是其第三大、也是最鲜为人知的权力支柱。

中组部直接管着全国部级以上干部的任免权。香港中国学者丁学良说,马利德曾采访他并多次提及:马利德采访接触到的中国公司负责人,“居然都是中组部任命的。”马利德对此感到“难以理解。”

在中国,所有重要的公司都是国有的,这些单位往往是部级单位,第一把手当然由中组部来分派或任免。马利德说:“要想对中组部的职能范围有所认识,不妨试想在华盛顿有一个平行部门。这个假想的部门将监督以下人事任命:美国各州的州长和副州长、各大城市的市长、联邦监管机构负责人、通用电气、艾克森美孚、沃尔玛及其它50来家最大公司的CEO、最高法院的法官、《华尔街日报》和《华盛顿邮报》的总编辑、各广播电视公司和有线电视台的老板、耶鲁、哈佛及其它重点大学的校长,以及布鲁金斯学会和美国传统基金会等智库的领导人。”

马利德援引北京知名知识分子吴思的话说:“归根结底,你无法绕开组织部。”马利德的书还援引广州历史教授袁伟时的话说,这一制度完全从苏联照搬过来,但中共将其发挥到了极致,“中国做得更为彻底。(党)要领导一切。”

*党组织低调行事*

马利德在出书后接受电子刊物[采访中国事务]记者专访时说,这本书的主题,就是谈党的无处不在的问题。比如中组部,就是全世界最庞大有力的人事部门。但如此强大的一个部门,对外却非常的低调。

马利德的书中说:“中组部在逐渐掀开其运作的面纱。不过,改变旧习惯谈何容易。今年,它任命了一名发言人,但至今尚未公开此人身份。中组部的大楼就在王府井大街不远的地方。楼外没挂其他部委都有的大牌子。查114也查不到该部的电话。“从楼里打出的电话不显示来电号码,只有一连串的零。”

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曾在去年底公布了79个国家各部委的新闻发言人及联系电话,但没有中共党组织的相关信息,更没有中南海的任何信息。但就在最近,马利德出书后,中共一些重要部门如中宣部、中组部、中联部等“神秘”部门,都对外公开了其新闻发言人的信息和联络方式。

*中共高干的‘红机子’*

不过,中共最主要的低调和隐秘性,还反映在其“红机子”上。马利德说,中共最重要的人物,大约有300左右,是家里安装着红色电话机的官员。所以,谁家有“红机子”,谁家的地位就可见一斑。前中南海医生李志绥也在其谈毛泽东的书籍中,数次谈到这一点。不过,在当今中国,政治局委员每家都有不在话下,另外,全国最大的50家国企(如中海油、中铝)老总家里,也都有。

*前港督彭定康书评*

英国前香港总督彭定康(Chris Patten)五月曾在英国金融时报网站上发表书评说,马利德这本书,有许多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事实来支撑全文的骨架,使得该书既有知识性又有趣味性。马利德在书中谈到的案子包括:三鹿奶粉案和陈良宇案。

彭定康援引中国国家开发银行董事长、党委书记陈元(中共元老陈云之子)的话说:“我们是共产党,共产主义含义,由我们来定。”马利德则援引一位北大教授的话说,“党就像上帝,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无处不在。”

彭定康说,给中国唱赞歌的人说,中国经济成功,全靠党对各方面的绝对领导。但是,彭定康援引马利德的话说,中国97年以来的经济高速增长,但全国工人的平均工资收入水平,在GDP中的比例,却从当年的百分之五十,下降到了百分之四十。富的愈来愈富,可以把孩子送到英国最贵的私立学校读书,而穷的越穷,医疗卫生水平,同非洲最穷的国家刚果民主共和国有得一比。

毛泽东说,党是中国人民的领导核心。江泽民说,党是三个代表(代表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全体人民的根本利益)。共产党几十年来的不断灌输,歌曲“唱只山歌给党听”,让人民“我把党来比母亲”,几十年来每到七月一号,仍然是各种节目中耳熟能详的“主旋律”。

*党和其他方面的关系“

共产党和人民,到底是什么关系?党和国家什么关系?到底是党大?还是法大?任何撰写中共的书籍,都无法避开这个问题。马利德说,这些问题,在中国仍然是非常敏感的话题。表面上看,老百姓和党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们都是和政府、同制度在打交道,没有党什么事。党也不管你什么日常生活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你一旦越过红线,涉及到了党的组织政策方针路线,党就非常有可能变成一只非常凶残的野兽。(the party can turn into a very brutal beast indeed).

*中共受人垢病之处*

马利德的书,谈到了中共的成功之处,也谈到了中共本身的弱点和被人垢病的地方。比如,缺乏独立的监督机制。没有这样一种机制,就无法遏制司法腐败,无法有效监管几千万党员,也无法彻底改革官僚体系。

马利德说,正是因为缺乏这种独立监督体制,所以,有党内最高层的反腐败调查案,看起来就像美国黑手党电影情节。比如,要拿下中共前上海市委书记、政治局委员陈良宇,必须得到已经退居二线的前总书记江泽民的首肯。因为,江泽民是89年春夏之交从上海直接调到北京主政中南海的,是民间和政界公认的上海帮老大。

*经济学人杂志书评*

知名英文刊物《经济学人》为马利德的这本书撰写了书评。网络刊物《中国电子时代》援引书评的话说:任何研究中共的人都很快面临两个尖锐的问题。第一是为何一个党制造了那么多悲剧却仍然大权在握–20世纪60年代的文化革命中,1958-1960年历史上最严重的人为饥荒导致三千五百至四千万人死亡,除了1989年天安门事件以外,还没有出现任何严重的威胁。

经济学人的书评说,二是为什么它仍然自称是“共产主义政党”,即使当今中国对任何有着平等梦想的人看来,似乎更接近于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残酷无情的资本主义。书评说,回答这第二个问题比较容易。

从毛泽东之后到邓小平,一直都强调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而这四项基本原则当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坚持党的领导。”与邓同时代的胡耀邦和赵紫阳,到邓之后的江泽民胡锦涛,也没有人敢放弃这几个原则。

书评说,这种坚持马列主义的基本原理同时甘愿抛弃意识形态包袱的行为,还有助于解答第一个问题—党为什么有着惊人的生命力。由于党自1978年起就同时领导和适应着痛苦的变化,灵活性早已成为了核心。用毛泽东—一个不那么务实的共产主义者—的话来说,就是:“正确处理矛盾”。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民已经学到了享受毛领导下不可想象的自由和繁荣。“马利德正确地指出,该系统的终极手段仍然依赖恐怖,但党的统治不再是恐怖的绝对代名词。”

马利德注意
到,中共的腐败已经成为“一种像交易税那样的东西,让统治阶级在内部分配不义之财……这成为粘合整个系统的胶水。”“外人不允许超过党的权威。”经济学人的书评说,马利德注意到,独立的反腐运动“可以带动整个大厦轰然倒塌。”

*华盛顿邮报书评*

曾在中国驻过站的华盛顿邮报记者希金斯(Andrew Higgins)在星期天邮报上发表书评说,10多年前,新闻集团老总墨多克(港译梅铎)在北京一次宴会上说,他访华多次,没见过一个共产党人。台湾工商巨贾王永庆,也曾对美国之音记者说到,他到大陆见到许多省委书记或部级高干,都是精明的商人。

希金斯说,中美贸易逆差问题、中国人民币汇率问题、中国操控互联网问题,吵得沸沸扬扬。中国可能做了很多西方不喜欢的事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中国早就全方位彻底抛弃了共产主义,只剩下了一个挂着共产党名称的空招牌了。即便玩资本主义游戏,中国也玩得炉火纯青,让美国防不胜防。无论从何种意义上,中国也不能算是一个共产主义国家。

*中国骨子里还是苏联那一套*

华盛顿邮报记者希金斯说,过去三十年来,中国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但马利德却认为,中国的骨子里还是苏联那一套。软件变了,但硬件还是苏联的老货。中国虽然摩天大楼鳞次栉比、星巴克遍地开花、工厂到处可见、国民生产总值屡创新高,但中国最重要的硬件—还是无处不在看不见摸不着那个架构—共产党的存在。

章诒和:唐德刚——先天禀赋,后天学养

我第一次读唐德刚的书,是删节版《晚请七十年》(湖南岳麓书社出版)。几页读下来,激动得难以克制。毫不过分地说,就像遭遇八级地震,全身血脉如翻江倒海,连续几天冲动得不能睡下。别样的见地,别样的叙述,别样的文风,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我又去书店买了几本,分送朋友。他们和我一样,都惊了,也都快疯了,其冲击力与原子弹爆炸没什么两样。唐德刚提出的“历史三峡”论如池塘涟漪,一波一波推得越来越远。至今每与朋友众会,唐氏关于时代变迁的主题,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联系到眼下的社会现象,也越发地引人深思。有人形容他是“一人敌一国”,从这个意义上讲,并不夸张。

唐德刚的作品还原了历史,这个历史包括了人和事件,还有人与环境的关系,人与时代的关系,以及人与自身(即内心)的关系。人物是真实的,环境是实在的,时代是准确的,内心是可视的。他的语言是个人化的,充满文学的魅力,也充满了真知灼见。他说(张)大千之作是“宋元之下,明清之上”的,是略带“现代新意”的“传统国画”,基本上和梅兰芳的京戏一样,都是“传统艺术”的“收山大师”。这话,即使专搞艺术研究的人,恐怕未必能概括的这样好。

唐德刚的一篇《梅兰芳传稿》,我都翻烂了。后来,方知竟是人家的处女作,况且还不认识梅兰芳,怎么写得这么好?神了!从此,我把唐德刚确立为自己终生效仿的楷模、学习的榜样。学不好,也要学。于是,在动笔前和写作过程中,我开始比较注意研究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内心之间的关系了。比如写翦伯赞,就要好好想想政治与学术的关系。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翦伯赞还能化解政治需要和学术良心之间的矛盾,但是到了六十年代,他受不了了,毕竟是读了些书的。翦伯赞是主张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但他不能容忍教育如此低级地伺候于政治:翦伯赞是主张学术要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立场,但他不能容忍学术如此卑贱地跪拜于权力。对于那时的教育革命和史学革命的种种做法,他有投入,有参与,有调适,但也有不满,有抵制,有排拒。其思想冲突非常激烈,内心变化也十分复杂。毕竟政治难以取代常识,环境无法窒息心灵。可以说“文革”前夕的翦伯赞,思想上有了极其明显的转折。对吴晗也是需要审慎研究之后,方能下笔的。他以学术起家,未以学术为业;他成于政治,又死于政治。但我以为吴晗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政治范畴。他是中国政治文化的一个符咒,是对中国的学术和学者的一个戒语。吴晗的不幸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不幸,更是时代的不幸,民族的不幸。千年遗传下来的根性,使很多文人、知识分子对权势抱有敬畏,也怀有期待,期待自己也能进入权势。关于人与内心的关系,主要指心态、心理、心绪、心情等。罗隆基一生,身边的女人没中断过,即使成为右派也如此。反右运动结束没几年,就有漂亮年轻的女性表示愿意嫁他。罗隆基从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就一直独身,但一直背着“流氓”的骂名。拙作《无家可归——罗隆基情感世界》,我有意集中笔墨来写他的情感世界,以其日记、年谱为依凭,把他从小到老的私生活做了梳理。我有意识地涉及他的性心理,从形成到表现都做了点滴分析或归纳。也许说对了,也许错了,但我觉得这个工作是有意义的。

别以为“口述历史”就是“你说我记”,口述史的优劣与高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采访者,取决于他的史学知识,社会积累和考证功夫。唐德刚一方面善于提问,逼出传主“说”出一切,另一方面,他能发现和纠正传主的记忆疏漏,加以考证和补充。众所周知,他给胡适写口述史,胡的口述部份占一半左右,另一半内容则靠他找到相关材料加以充实。(《李宗仁回忆录》属于传主本人的口述仅占百分之十五)。拿《胡适口述自传》与此前的《四十自述》对照,正如唐氏所言胡氏“并未提出什么新材料”,但是,唐德刚的注释确为不可不读的好文章!难怪台湾学界认为,就学术意义和史料价值而言,注释部份恐怕还在传文之上,说“先看德刚,后看胡适”,并不过份,也非过誉。

读唐德刚的作品常常是拿起就放不下,其原因还在于他的一支笔,能把历史写得非常好看,即用文学来写历史。史书有无价值,在于史料的真实;史书能否流传,则在于文学的功力。唐德刚曾这样讲:“胡适用十多年时间研究《水经注》,计算机十几秒就出来了……但是,我们史学研究还有一部份可以与科技相对抗的,那就是在史学之中,还有文学。”实践证明,他是对的。

有人说唐德刚的路子有点野。野,是指他研究和表述历史不够严格、也不够够正统。的确,不够严格,不够正统。因为在他笔下,不但“文史不分”,且性情张扬。需要说明的是唐德刚的张扬,决非肆意妄为,而是源于其毕生对历史的亲历和对社会的感受,风潇潇,血淋淋!有了亲历和感受,就自有言说的欲望和冲动。阅尽天下炎凉,历遁世道沧桑,唐德刚是最懂人心与人情的!一落笔,人物就有血色,时间自会倒流。那些远去的灵魂,遗忘的历史,都被他的笔扫到了眼前,格外生动,也格外分明。读他的《梅兰芳传稿》,你能感受到浓浓的哀婉之情和淡淡的旧日梦痕。那既是梅兰芳的内在气质,也是唐德刚的海外孤魂!洋洋洒洒的文字背后是一个人的情怀!

据说,在离别二十五载之后,一九七二年他首次归来。当从飞机舷窗眺望到家乡山水时,激动不已的唐德刚,躲进洗手间,失声痛哭。

“临去且行且止,回头难收难拾”。这是他的诗,也是他的心。

贺卫方:唐德刚——先天禀赋,后天学养

唐德刚先生的著作,我接触得倒是比愚姐早。大约是在一九八三年,一位朋友送了我两册装帧相当简朴的书,一本是胡适的哲学文章选编,另一本就是《胡适的自传》。出版者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年份是一九八一年。那时大陆这边对于胡适的评价尚处在“乍暖还寒”的时刻,因此两本书都标注着“内部发行”的字样。所谓“内部发行”大抵接近于禁书,也有跟明令查禁一样的某种反向激励作用。古人说人生几大乐趣里,即有“雪夜闭门读禁书”。约翰逊博士引用白洛拜医生(Dr.Barrowby)的话,“吃猪肉的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是一个犹太人。”别人问:“何以如此?”白医生说:“犹太教禁食豬肉,因此偷吃之中自有一种犯罪的快感。”

初读,就被唐德刚文章风格给迷住了。《胡适的自传》是口述历史,本来,唐德刚的角色只是一个提问和记录者。但是,成书之后的这部自传,传主的风头几乎全被记录者所加的注释给抢走了。那些注释文字几乎颠覆了标注文献或简要延伸议论的一般注释传统;它们或者是一篇小品文,或者是一则细致入微的考据,或者简直就是一篇小论文。例如第五章注释对于胡适学位问题的长达五页的考证和议论,第六章里对于“县”的本来意义是“悬而未决”而非“县县于郡”的讨论洋洋洒洒四页有余,第八章注释对于白话文与文言文关系的连续三五个注文,都是有思想、有创见、有材料的好文章。

我是学法律的,按说离唐德刚先生的历史学较远,不过他的著作却给我多方面的启迪。不妨举一个例。一九八○年代后期,自己对于中国与西方在司法制度方面的差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突出的差异是在司法决策时逻辑的运用。从古希腊开始,西方的司法就一直讲求严格地遵循三段论推理。但是,检讨我国的古典司法,判决书的写作往往置逻辑规则于不顾,含义模糊的“天理”、“人情”常成为判决依据,这当然会导致司法的高度随意性,根本无法确立法律规则的确定性。其间原因何在?在《胡适的自传》第五章的一个注释里,唐德刚单刀直入,把逻辑学在中国历史上的早夭归因于我们法庭的不讲逻辑:

“法律”是最讲逻辑的。因而个个律师都是逻辑专家;而律师在西方社会里的地位——从古希腊罗马到今日的英美法苏——那还了得!可是我们传统中国人(古印度人也是一样)最瞧不起所谓“写蓝格子”的“绍兴师爷”和“狗头讼师”。我们的“仲尼之徒”一向是注重“为政以德”的。毫无法理常识的“青天大老爷”动不动就来他个“五经断狱”,断得好的,则天理、国法、人情、良心俱在其中;断得不好的,则来他个“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满口的革命大道理,事实上则连最起码的逻辑也没有了。西方就适得其反了。西方的律师,诉讼起来,管他娘天理、人情、良心,只要逻辑不差,在国法上自有“胜诉”。因而他们的逻辑,也就愈发展愈细密了。

这是发人深省的论说。我在所写文章的注释里,曾援引这段注文,以增强说服力。此后,自己不断地进行阅读和思考。例如,我们的“青天大老爷”无视逻辑的原因又是什么?传统官方话语对逻辑的排斥跟那种诗化语言和文人习性是否息息相关?法律专业化与语言的专业化之间有怎样的关系?这些问题都不只是涉及历史,而且也关乎现实了。

唐德刚的文章风格是别具一格的。由于对白话文运动有着与胡适不同的评价,他偏爱那种文白夹杂的文体,加之饱览群籍,联想丰富,读之真如“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他生性诙谐,又受到大学时代重庆那独特的茶馆说书氛围的熏染。虽纸上作文,亦如坐讲席,文言俗语,绘声绘色,读之很容易产生一种亲切感。他不同意胡适“文言是半死的文字”的口号,说古人为文也是达意而生动。例如司马迁,居然把“我们安徽”的土话也写入古文。研究文学史的夏志清教授曾专门举出《胡适杂忆》里描述纽约演京剧时那些龙套演员的表演场景,以为唐德刚独树一帜的散文风格的标本:

可别小视“跑龙套”!纽约市有京剧票房五家之多。平时公演,粉墨登场,锣鼓冬仓,琴韵悠扬,也真煞有介事。可是“龙套”一出,则马脚全露。那批华洋混编的“龙套”,有的不推就不“跑”,有的推也不“跑”,有的各“跑”其“跑”,不自由,毋宁死……好不热闹!笔者在纽约看国剧,最爱“龙套”,因为他能使你笑得前仰后合,烦恼全消!

堆雪乱山,落珠玉盘。读这样妙笔生花的“德刚体”,不也可以让人“烦恼全消”么?唐德刚说胡适多姿多彩的一生“是他先天禀赋和后天学养,合二为一所铸造出来的”。我们不妨把这话看做他的夫子自道。

文风尽可灵动多彩,而唐德刚所研究的中国近代史却是相当沉重的话题。在《晚清七十年》、《袁氏当国》等历史著作里,面对宽广而复杂的诸多问题,充溢在字里行间的许多识见,尤其卓尔不群。说到灾难深重的民族的前途,他倒是像胡适一样,有一种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所依据者,乃是他那著名的“过历史三峡”的理论:这老大国家正在经历第二次深刻的社会转型,依据第一次转型即从井田制向郡县制转变的历史经验,我们需要两百年的努力,即到二十一世纪中期才能够驶过惊涛骇浪,进入波澜不惊的现代社会。不过,这个理论也许会受到某种质疑。我有时也会怀疑——为什么历史一定如长江那样朝向一个方向前进?历史的方向会不会有更多样化的选项?

也许我们是要过三峡的,但也可能是在西于湖里荡舟,转了一个圈,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

傅国涌:傅雷也有怒目金刚时

1949年以后,1957以后,特别是1966年以后,无数优秀知识分子以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仅这个题目就足以让后来的许多学者皓首穷经研究一辈子。1966年9月2日夫妇双双选择自杀的傅雷就是其中之一。

今天的人们提起傅雷,可能会想到他翻译的《约翰·克利斯多夫》,想到他写给儿子的那些家书,想到他早年的美术评论,甚至想到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的那一幕,但很少有人会把这位温文儒雅的翻译家和下面这些怒目金刚的文字联系在一起——

“历史告诉我们:为政之道千头万绪,归纳起来只有简单的两句老话:”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凡不愿被时代淘汰的,只有安安分分切切实实做人民的公仆,那时,不用武力,不用权术,不用正统之类的法宝,自会’天下定于一‘,形成和平统一之局。反之,倘有什么’亡国之臣‘当日暮途穷之时,妄想牺牲民意民命作最后挣扎,或扯着人民的幌子而为一党一派一己图私利的话,其结果必不会是’上帝祝福他‘,而是’魔鬼把他带走‘。

“最后,历史更告诉我们:人民的权利是人民争回来的,不是特权阶级甘心情愿归还的。民主与自由,有待于我们的努力和牺牲,同时还须人人做一番洗心革面的功夫,检束自己,策励自己,训练自己;立己达人,才谈得上转变风气,澄清政治,踏上建国的大道。我们要牢记:政治的腐败,不是一个局部的病象,而是社会上每个细胞都不健全的后果。”

这段话摘自1946年1月20日傅雷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的《历史与现实》一文,那时他还不到不惑之年,血气方刚,而在翻译、介绍西方文化方面的建树早已蜚声于世。抗战胜利以后,愤于国民党的腐败,他曾参与“民主促进会”的筹建(不过正式成立时就退出了)。1945年冬天,他曾与朋友创办综合性的《新语》半月刊,一共办了8期。期间,他在《新语》、《民主》、《周报》、《文汇报》等报刊也发表过许多批评时政的文字。对当时上海实施违反人权的“警管区制”(警察可以随时进入住户家中),他也曾有过尖锐的批评,他驳斥国民党上海警察当局关于“依照法律”的借口:

“第一,我们要回答:凡属真正的民主国家,根本没有这种访问。——除非执有搜查状或逮捕状。第二,我们的约法和刑法内,也找不到一条警察认为‘必要’时可以擅入人家的条文!”

他将这种让老百姓人心惶惶的“警管区制”与法国路易十五、路易十六时期的专制及纳粹德国的秘密警察、日寇控制中国沦陷区的非人道方法相比之后严正指出,这是国民党与人民为敌,是自掘坟墓。

面对内战一触即发的局势,1945年11月10日,傅雷写下了《国民的意志高于一切》,呼吁从根本上消弭内战:

“以近百年的时间,千辛万苦好容易缔造起来的中华民国。遭逢了千载一时的复兴机会,也临到了万劫不复的危机:在此生死关头,一切的党派都该服从国民的最高裁判。

“历史上兴亡起复的是朝代和党派,不死的是民族;而全民族的意志只有一个:不许打!”

可惜这样的声音太微弱了,从发出之时起就注定了被战争的喧嚣所淹没。当然,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所耿耿于怀的莫过于言论、新闻和出版自由,他猛烈抨击国民党政府:“没有新闻自由的国家,民意决不能发挥,政治决不能上轨道。没有图书出版自由的国家,根本谈不上文化。”这是1945年12月傅雷在《废止出版检查制度》中发出的声音,他呼吁不仅要废止新闻、图书的检查,而且要废止电影、戏剧的检查。因此,他在一些抗议国民党当局侵犯言论、新闻和出版自由的呼吁书、公开信上也曾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傅雷在1949年之前的这些作为让我想起鲁迅评论陶渊明时的一番话,大意是,整天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也有写“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时候。这个样子的傅雷,确实是如今的读者所陌生的,但在那时却是平常不过的,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尽一个知识分子的本分而已。到了欲尽本分而不得、每天战战兢兢、生怕跟不上形势之时,他只能沉默,至多也只是发表一点无伤大雅的“砌墙”、“拆墙”等意见。到了连沉默都难以保全尊严之时,除了放弃生命,这位好父亲、好丈夫、为中国文化贡献良多的知识分子已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在面对前后两个不同政权之时,包括傅雷在内的几代知识分子到底为什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表现?1975年10月21日,宪法学家、跟国民党去了台湾的王世杰在孤岛上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这一天的日记中这样写:

“苏联反政府而拥护人道主义的作家索忍[索尔仁尼琴]及物理学家[萨哈罗夫]先后获得诺贝尔奖金,彼等于获奖后虽仍身在苏联,仍反抗政府不讳。中国政权之下竟无一人如此勇迈,一则显示中国政权较莫斯科政权为尤暴,使人不敢反抗,一则显示大陆智识阶级之志行甚弱。”

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呵,诗人说:连狗都在规规矩矩的走夜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已经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也因此愈加为储安平先知般的预言而痛彻肺腑。然而,即使储安平不是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照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吗?这真是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前所未有的变局,那么多读书人几乎一夜之间失去了纷飞的羽毛,变得诚惶诚恐、不知所措,一切棱角都没有了,也难怪我们今天记得的傅雷总是用规规矩矩的字迹写家书的那个傅雷、译笔流畅的傅雷。

綦彦臣:“半个瓦加斯主义”很危险!——关于中国模式的必要批判

7月14日,《人民日报》旗下的“环球时报—环球网”几乎是破例地转刊了来自《南方都市报》的一篇文章《“中国模式”只是一种想象》。文章作者、独立评论人袁剑在文章的结尾处写道:“在相当程度上,中国模式不过是若干知识分子出于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失望和不满,在匆忙中遴选出来的一个替代物,一种对神秘事务的想象。

回顾“中国模式”作为一个国际政治学概念的产生与发展,分析人士不难发现:

(一)这个概念是著名投行高盛公司的高级顾问乔舒亚•库珀•雷默在2004年的一篇文章中,很牵强地使用的一个概念。它主要用来为“政治封闭、经济开放”的新加坡模式在中国的变种——北京共识——找一个诠释性描述。

(二)把中国模式的政治制度含义神化的是宋鲁郑,他在《比较政治:中国一党制何以优于西方的多党制?》一文中,列出了中共政治制度的六大优点,其中第三项说一党制可以有效遏止腐败、第五项说一党制避免了人才浪费,云云。

现在,不妨对以上两论做出评判。第一,回应雷默的说法。1,仅从发展经济学角度看,“中国模式”和(或)“北京共识”应当具有经济快速发展与本身可持续性特征,但是,在中国“发展”完全被“增长”格式化、不可持续的趋势已经难免;2,雷默的真实用意并不像袁剑说的那样,是要用中国模式替代什么,也即“北京共识”不应是“华盛顿共识”的替代而是互补,而是主张中美“共同进化”(他使用的原词是co-evolution)。可惜,推赞“中国模式”的人们断章取义,完全忽视了后者。同时,否定中国模式的人多数也未注意到co-evolution之含义。

关于宋鲁郑的理论总结,至少存在两项缺陷:1,普通百姓都能感觉到腐败已经为一种受全民心理推崇的文化现象,所以,清水衙门也大肆腐败起来,以至于出现了“灯泡贪官”,而且从政治学上来看,腐败已经成了执政党生存的必要条件——借反腐之口而聚拢民心,尽管民心实质已“不再反腐(而是推崇)”;2,中国的人才浪费在全世界应当是最高的少数国家之一,正如在“失败国家”中2009年排名比2008年上升了11个位次一样。人才浪费直接的表现是贫穷白领的增多,而贫穷白领陷入生计维持之状后,给社会贡献的创造力必然大力缩减。人才的间接浪费表现为对外移民的规模与速度的增加,2010年上半年的情况已有说明,比如新华网7月12日刊文《中国精英移民潮引发思考,专家称为追求安全感》所揭示的内情。

“中国模式”既然是个伪问题,那么真实的中国政治生态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认为现在正处于“半个瓦加斯主义”时代,或曰中国版的“瓦加斯主义”是一种十分危险的政治导向。

瓦加斯主义是两任巴西总统(1930-45,1951-54)的热图利奥•瓦加斯的政治思想与实践。其主要含义有三点:(一)新国家理论,即靠军队支撑的一党制;(二)工党主义,即实现劳资矛盾的调和;(三)民族主义,即高强度的国有化对抗外国资本的进入与分利。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政治情形,基本上是:

1、实行了半个新国家主义,军队支持一党专政的前提先验性存在,而未实施“解散议会”的政策——人大与政协虽然政治制约性很小,但还得以存在。

瓦加斯的新国家主义扩大工会的自主权,在中国,这项不可能,就不用说立法允许民间成立自由工会了。

2、不但无法实现劳资关系和谐,而且社会的整体分裂性呈现多维度、多层次,换言之:劳资冲突只不过是严重社会不公的一个很小的选项。实际情况是,0.4%的人掌握了70%的社会财富——官方媒体也承认这个现实。

3、近几年来,中国经济的国有化程度大幅度提高,造成了严重的社会资源浪费,以“增量的资本—产出率”(ICOR,增加一个单位产量所需的资本增加量)来衡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是一个产出需的资本量低于3,现在是一个产出的资本需要量已经接近5。其间近乎一倍的效率损失,如此下去,不用说“科学发展观”难以实现,就是维持温和通胀不可能,必然会爆发破坏性的通货膨胀。

由于“半个瓦加斯主义”不仅压抑了社会政治创造力,而且还激化了社会矛盾,因此,国家财政对维护稳定的开支达到了惊人的额度。这些支出如果用于支持基础教育与风险科研,对社会的贡献同样也将是惊人的。如果用于提高极低收入人群(请注意“极低”的限定!),那么,社会总体福利必然会达到一个新的水平。

恰恰相反,被称为“天价维稳”的数千亿支出,到现没有任何一个审计行为来向社会报告。维稳背后是否有一个强大的腐败集团,是很值得疑问的事情。

不可否认,巴西的瓦加斯主义对国家强大、社会发展有一定的积极性,今日巴西能在发展中国家拥有较大的发言权重,也与瓦加斯主义的历史密不可分。然而,瓦加斯主义在政治正义上却是“专断的与非法的”,巴西学者雅瓜里贝如此总结。由于程序的非正义,它也给巴西社会留下种种冲突的诱因。

而不管怎么说,瓦加斯主义在军队支持下的一党专政下,还向平民社会提供了两项实质性民主:其一,工会自主权的扩,使劳方有了更大的政治生存空间;其二,有真才实学的人可以顺利进入政府序列,为国家工作,为社会贡献。

相比之下,中国的“半个瓦加斯主义”情状又何何呢?

第一,工会的权力不可能覆盖到底层社会,农会的出现也遥遥无期,党内民主转化为社会民主越来越“画饼化”。

第二,政府的职位越来越“市场化”,官职买卖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具有高级职务的政治家毫无个人廉耻——假学位装作真实的资历存在(公诸)其公开的个人简历中。

尤其第二项给公众的直观感觉,简直是羞辱性的。而时下炒作的唐骏假学位问题,也不过是“只打狐狸,不问豺狼”的机会主义行径。可悲的是,任何看似具有公正性的舆论追问,背后都以颠覆好的传统价值为代价,而传统又不分好坏被纳入意识形态里面去。

所以,如果传统廉政价值尚能将“豺狼当道,焉问狐狸”作为其构成内容之一的话,那么,今天关于唐骏学位事件的风波,不过是消灭更多的苍蝇,来为老虎们提供更舒适的政治生态;打击更多的狐狸,来为豺狼们的肆志创造先决条件。

狐狸与豺狼、苍蝇与老虎在政治学上的隐喻,其实就是中国“半个瓦加斯主义”的最形象的注释。简单地说:拉美化,是一种政治幸运,“半个瓦加斯主义”恐怕使中国并无法获得这种幸运!

“最后今天”:香港书展7月27日在争议声中落幕

【2010年7月27日香港讯】是商家趁人潮汹涌削价廉售快速回笼资金的“大卖场”,还是主办方香港政府贸易发展局洋洋自得声称的“文化盛事”?为期七天的2010香港书展在熙攘不绝的争议声中,于今天下午5时落幕。据主办方公布,七天的展期中共有92万人次入场,平均每天入场人次逾13万。

本届书展,韩寒、贺卫方、章诒和等大陆拥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出席,借香港言论自由、信息自由的平台,连续发出冲破中国言论压制、信息封锁的独立声音,给书展、也给两岸三地的公民论域空间吹来了清新之风。

观察人士认为,阅读文化的普及与提升,在于民众平素日积月累、春风化雨的进取和修为,绝非是把赶集趁墟般的从众现象夸大来冒充“文化”;香港书展如今愈演愈烈为“嘉年华”式的书市大派对,除了市场因素外,更多是主办者以“数量”掩盖“质量”的好大喜功心态和动机使然,对香港的整体性的文化提升与进步是否真正有帮助,仍然是一个大问号。

不过,观察人士认为,香港书展组织的有序化和人性化设计、高效率的统筹和运作能力,应予肯定;以香港本地市民为主体的入场者,十数万人的日流量,能够文明地、安静地守序排队,依指定的入、退场路线进行,在大陆几乎不可想象,对比参观上海世博会的大陆民众屡受外界批评的不良表现,令人对香港民众基本的文明素质印象深刻,赞赏有加。

 

图一:“最后今天”——香港书展闭幕日,商家普遍降价抓住最後机会招徕读者购书。

 

图二:力撑广州话,“粤”讲“粤”大声!——广州民众日前自发上街“撑粤语”运动的威力也投射到书展,27日书展现场有专售粤语类辞典、语言工具书的铺位打出标语牌力挺。

 

图三:書展中的近百场讲演及作者、读者互动活动,以来自上海的作家、赛车手韩寒最受欢迎,有2000名听众出席。图为7月22日下午韩寒(右)在演讲厅台上。

 

图四:知名的中国公共知识分子、法学教授贺卫方在书展的讲演,主题是《中国法制建设中的文化障碍》,也深受听众欢迎。图为7月24日贺卫方(台上左)正在讲演中。

 

图五:独立出版发行商田园书屋的展位上,《从五四到六四》、《枭雄与士林》、《一个大童话》、《中国大呼吸》等真实反映或探索被遮蔽的中国当代历史与现实问题真相的书籍受到来自大陆的读者喜爱。图为展位一角。

康正果:走向民权民德的政治解放——汪晖近作质疑:谁的主权?什么平等?(上)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孟子

跳着皮筋舞代拟国情咨文

汪晖先生多年来以现代性和全球化的批判论述驰名中外学界,属于甘阳亲点的“自由左派”四干将之一。与表达上较为明快的另外三员左将相比,这位《读书》杂志前主编一向偏好纠缠思辨,善于包装理论,读起他那些绕来拐去的长句子,常让人有一种被拖入了文字皮筋舞的感觉。在我的印象中,女孩子常跳的皮筋舞似带有几分作茧自缚的舞态,由于有两根约束的皮筋紧绷在那里,双足的蹦跶只能反复在原地踏步。因此,不管舞动者作出多少次跳跃或奔腾的假动作,她们最终都没越出过雷池一步。皮筋间舞动的天足的确是活泼灵巧的,但在那跨不出羁绊的舞步中,你也许会隐约看出缠足年代残留下来的动作痕迹。

这就是我初读汪晖论著时模糊的感觉。现作为本文的起兴写在这里,聊为以下要切入的论题拈出一个富于联想的意象。

谈到韩寒的读书和写作,崔卫平极力赞赏他“拥有对于世界以及对于自身少有的直接性,”说他的知识系统直接朝向这个世界,说他“扎根于自身,他的世界朝向四面八方而延展开来。”与韩寒用身体踫撞现实,凭血肉探求认知的情况正好相反,汪晖的知识系统全面朝向已有的符号体系。他在文本知识的汪洋中左右逢源,犹如蜘蛛缘蛛网而四处网罗,八头拉扯。套话和观念就是他运思行文的舞蹈皮筋,长期以来,他牢牢把住那自我捆绑的学术绳索,既为他思考的重载奋勇拉纤,也趁便与诸多西方论著及其名作者卖力地拔河。这文字皮筋舞蹦跶得汪晖也实在艰辛,致使他那些趋向等身的著作不啻为压在蝜蝂背上的物累。

最近汪晖发表了一篇长文,题曰〈中国的崛起及其面临的挑战〉(《文化纵横》2010年第二期,以下引用简称“汪文”)。我现在撰写这篇文字,就是要针对汪文谈一些必需认真澄清的问题。我发觉汪晖在这篇新作中的措词用语更加刻意地趋于中性,而那一本正经的准官方腔调,则煞似一位公平的局外发言人登上台代替执政当局宣读动听的国情咨文。从汪晖那嘴头特硬且沉得住气的宣示来看,他在政治修辞上的功夫已磨练得十分到位。文心即人心,读完这篇汪文,汪晖的心态和面貌也就清晰呈现在我们眼前。你现在可以看到,他已有足厚的脸皮将国务院发言人矢口抵赖的庄严与各级领导统统不说实话的默契融为一炉,因此他也就更加有魄力把罔顾事实的论断发挥到学术冷酷的地步。

断裂的危机及其修补

我越来越觉得,在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百姓中,有相当大一批人比今日中国的当权派和主流话语还要落后和反动。时至今日,共产党自己都不想再正儿八经地当共产党了,可这批人还死抓住共产党旧时的观念,沉溺于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妄想阻止党变颜色。当权派搞了三十年的改革开放,应该说,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们所走的是什么道路。因为毛泽东走过的革命歪路线早走不通了,所以他们才被迫向毛所担心的和一再堵截的“回头路”走去。这条路便是受干扰被中断的资产阶级现代化道路,其实也就是回归民国世代半途而废的老路。中国的民族国家建立已整整百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目前这“回头路”充其量仅返回到国民政府那个威权统治加假议会的训政阶段,且毫无转向宪政的打算和承诺。今日的市场经济社会虽在很多方面优于毛泽东时代的贫穷社会主义,但由于党权仍在支配法制,自由市场经济的活力不但受到一定的约束,而且为权力所扭曲,使它更多地显示出资本主义为人所厌恶的一面。因此,在这一回归之路上出现的种种弊病,有很多很多自然也就与当年共产党指责国民党政权的腐败和黑暗十分相似,甚至更变本加厉。面对此严峻的现实,从当权派到老百姓都日益感到中国的社会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危险的断裂,它既呈现为中共长期塑造的自我形象与其正在败坏的现状之间的断裂,也明显地暴露出共和国前三十年和后三十的断裂。对执政当局来说,如一任此断裂继续扩大下去,现有的政权便会丧失合法的基础,其尴尬的处境恰如一个人唾向他人的唾沫无端飞回来落到了自己的老脸之上。早在发表于2007年的〈中国道路:三十年与六十年〉一文中,甘阳已敏锐地觉察到党国所陷入的窘境,为维护我党的“伟光正”形象,他急起分辩,及时作出必要的纠正。他说:

很多人在强调中国经济改革高度成功的时候,总是首先隐含着一个对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否定,似乎只有全面否定前三十年才能够解释后三十年中国的改革成功。而另一方面,我们在近年来也看到另一种日益强大的论述,这就是在批评目前改革出现的种种问题时,许多论者往往走向用毛泽东时代来否定邓小平时代的改革,即用新中国的前三十年来否定其后三十年。可以说,近年来中国社会内部有关改革的种种争论,已经使得新中国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的关系问题变得分外突出。这实际也就提醒我们,对于共和国六十年来的整体历史,必须寻求一种新的整体性视野和整体性论述。

这个整体性的论述就是甘阳接下来倡导的“新的改革共识”,以及他稀泥抹光墙的“通三统”高论。他提议把毛泽东时代所形成的“平等传统”与改革开放以来的新传统结合起来,还扬言要把二者统合到中国文明数千年形成的优良传统之中。甘阳在当代思潮的紊乱涌动中曾不止一次地放过开风气定调子的言论,现在,汪晖在其长文的开头,显然也顺着甘阳牵强的领唱,续上了他自己更加护短的变调。立足于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的统合之说,他要进一步为中国今日的崛起姿态搭建归功于前三十年政绩的坚实支柱。

与甘阳的用意很相近,汪晖建构的支柱不只要为党国当前的蜕变窘境修补合法性的基础,还试图把昔日更多的社会主义内涵发扬到崛起的进程之中。比起甘阳那一套即兴放言的宏论,汪晖则显得有些措词暧昧,但他的行文打磨平滑,躲闪有序,让你乍一读起来会莫辨深浅,即使觉得有些话不太对劲儿,一时也不知该从何驳起。汪晖确实是个缝制文字百衲衣的修辞能手,很善于从后现代批评理论的用语中剪裁些大字眼和夹生概念,将已经陈旧的政治用语稍作翻新的处理,统统作为鲜艳的补丁缝合到行文之中,从而为他所辩护的观念或实践修补破绽,为他难以忘情的“社会主义时期”——这是他为前三十年制定的一个中性指称——推出一连串文过饰非的创意。明明是毛泽东反帝反修反得中国封闭了近三十年,错过欧亚各国经济大举起飞的六、七十年代好时光,坐视战后废墟的日本和西德迅速崛起,干看亚洲四小龙起跑领先,而中国的经济自大跃进到十年动乱,则让毛的革命路线几经折腾,在他死后一片凋敝,落了个今日的后发展劣势。这是在改革开放之初大家都看得很清楚的事实,可时至今日,汪晖还要为这样的满清式闭关锁国状况辩护,把类似于今日朝鲜金氏王朝那样孤立的处境界定为中国“独立的主权性格”。他振振有词地说:“无论中国共产党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曾经犯过多少错误,它当年的反帝和后来跟苏联的辩论,是完成中国主权性的最基本要素,在这些问题上,不能仅仅局限于个别细节加以判断。”汪晖是50后一代人,从这段话可以看出,他并非不知道他亲身经历过的荒谬现实,但他仅敷衍地承认一下,便一笔带过不想提说的事实。按照汪晖 “不能仅仅局限于个别细节加以判断” 的提议回顾前三十年,那就是说,大炼钢铁的荒谬做法和文革期间很多工矿企业全面停产所造成的破坏全不足挂齿,饿死了三千万人的人祸也可以悬置括号之内,只要中国对抗了两个超级大国的霸权,没有像日、韩或东欧国家那样处于依附地位,中国人民就应该满怀独立自主的自豪,从而把毛泽东时代的种种倒行逆施消解为不必据以判断是非的“个别细节”。这样一来,汪晖所标举的“独立的主权性格”自然就可以无所依傍地树立起来,成为肯定前三十年响当当的依据了。

是独立性格还是依附势力?

让我们回到“主权”这个概念最常识性的内涵,先从一个国家的政府对其疆土和地理领域拥有的彻底的支配权那一个基本点来讨论问题。如果说晚清以降,中国人痛感主权丧失的耻辱是那段无力抗拒列强侵华的历史,那么截至抗战胜利,中华民国晋升为世界四强之一,可以说,国民政府基本上已争得领土完整的国家主权,尽管还存在着不少有待解决的问题。而恰恰是由于国共和谈破裂,中共在苏联的支持下打赢内战,独占了抗战胜利果实,在大陆建立一党专制的政权,从此才造成延续至今的国家分裂,致使两岸任何一边的政府都未能彻底地支配所宣称拥有的疆土。这一跛足的领土主权至今犹为两岸人民心头的缺憾。如果进一步追溯中共建党及其整个的发展过程,你还会看到,其中的每一阶段都依赖过共产国际和苏联的扶植。在日寇入侵,国难当头的年代,中共曾一度高喊“保卫苏维埃”的抗日口号,其撤出江西北上抗日的打算,在最初就是要长征到蒙古边界与苏军相接应。汪晖在他讨论琉球归属问题的一篇长文中特别谈到,在中国参加“四国宣言”的问题上,苏联处处从中作梗,排挤蒋介石参加会议。正由于苏联从其本国利益出发大占了盟国获胜后的诸多好处,致使中国的领土主权至今仍受到无法弥补的损坏。1汪晖在 此文中认真参阅蒋介石日记,所作的事实澄清实属可嘉,对国民政府在争取中国的国家主权上所作的努力和所承受的重压也作出了尽可能客观的表述。其中有不少可圈可点的片段都向我们说明,在当时各国实力较量的局势下,为捍卫国家主权,国力较弱的中方如何克服苏俄和英国制造的障碍,赢得了在当时的条件下可能争取到的利益。但在详述蒋介石为争中国主权而备受困扰的过程中,汪晖却只字未提中共那时在干什么,未提准备武力夺权的共军与苏联有什么联系,更没有交代至少到那时为止,中共为中国的主权独立到底做过什么努力和特别的贡献,也没有吐露中共武装力量的存在对国民政府在争取国家主权上的努力造成了什么干扰和破坏。现在,只要我们摊开史料,列举出中共依靠苏联支持以分裂国家的任何一条史实,所谓“独立的主权性格”这一论断就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了。

毛泽东所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说白了,就是在暗自吐露中共安身立命的路线抉择:不是依附苏联以反美,就是拉拢美国以抗苏,在美苏对抗的消长中乘势坐大,夺权固权,树立党天下控制一切的党权。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之初,由于中共一边倒追随苏联,受斯大林指使而卷入韩战,为完成美苏两国免除直接交战的国际共产主义使命,毛泽东拿志愿军的血肉做了制造缓冲的垫片,在两大霸权的冲突中扮演了一个自我卖命,替人送死的角色。结果使本可能另有更佳政治选择和外交局面的新政权深陷美苏冷战的格局,从此美国第七舰队开入台湾海峡,中国在联合国多年拿不到席位。从反面来看,汪晖所谓“独立的主权性格”,只能说是孤立中被迫屈就的处境,但绝不是中国人民的主动选择。还应该看到,后来中共与苏联闹分裂,其实是中共被开除出社会主义阵营,遭到了苏共的愤怒抛弃。毛泽东执意要搞他的土法炼钢大跃进,至少在当时不符合苏维埃加电气化的社会主义建设路线,因而受到苏共强烈的批评。这一分歧引发两党多年来的积怨,从而导致了后来的九评苏共大辩论。

即便如此,五十年代由苏联援建的各项工业设施及苏联模式的计划经济仍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年代。中国前三十年的经济发展从未摆脱苏联的影响,此一甩不掉的尾巴一直拖累着改革进程,比如东北那些问题最多的大型国营企业,有很多便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工程。然而,汪文中却说:“中国国家的政治性格是主权性的和高度独立自主的,在这一政治性格主导下形成的国民经济体系和工业体系也是高度独立自主的。没有这一自主性前提,很难想象中国的改革开放道路,也很难设想中国在1989年后的命运。”这类睁眼说瞎话的论断在汪文中随处可见,难道土高炉炼钢,农业学大寨,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雷锋精神,批判唯生产力论,所有那些毫无科学发展观可言的瞎折腾今日还值得称道,还可作为今后经济增长的前提来肯定吗!

再退一步来看,没有对苏联的依附,今日中国的军事工业和军备水平又会是何等见不得人的状况!中国当年出兵朝鲜,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赢得苏联的帮助,迅速建立自己的空军和机械化部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志愿军无形中在充当着用来换取苏联先进武器的雇佣兵而已。共和国建国已过六十个年头,为发展尖端武器,中方至今还不得不费尽心思,大把花钱,一面委曲求全,与俄方讨价还价,一面巧施伎俩,盗用人家的先进技术。可以在很大的程度上说,正是通过对俄制先进武器的模仿和改进,中国才艰难地发展出自己的军事工业。俄国对中国纵有千错万罪,就援建中国的工业,向中国输入武器而言,中俄的交往中,中方的获益还是不少的。这不叫依附又叫什么!汪晖所谓的“独立的主权性格”,仅一句冠冕堂皇的遁词,它所掩盖的乃是三十年关在门背后称霸王这一耽误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孤立和落后。直到苏联的军事威胁已让中共感到恐惧,毛泽东才转向与尼克松握手,开始借用“西风压倒东风”的势力,转而靠拢另一个霸权。而汪晖却断言“独立自主地探索社会主义发展的道路”是“改革的前提”。难道他已经忘记:正是在邓小平访问美国,确定向西方学习之后,中国才正式打开了国门。

综上所述,中共当局的改革开放政策是被迫开放在先,改革随之跟进。因为毛泽东的革命歪路线结怨天下,搞垮了经济,在山穷水尽的情况下,中共难以继续抗拒世界潮流,为了党国的幸存,只好放弃原有的教条,不再争论姓社姓资的问题,从此摸着石头过河,冒险投入了全球化市场的角逐。只是随着经济飞速发展,国力显著提高,中国才在世界政经舞台上逐渐赢得参与和发言之权。

主权与实力的反差

汪晖惯于拿预制的命题投放他滔滔不绝的论述,我没有他那么多高深的理论贮备,在此只坚持摆事实讲道理的论辩方式。其实,国与国之间的主权问题,说破了就是一个实力较量的问题。占领者、打击者无需宣示领土主权,他们常常用士兵的皮靴去践履主权。苏军用坦克在柏林践履了主权,美军用轰炸和登陆在日本践履了主权,中国却因国家内部的分裂抽不出手派兵去占领被要求占领的琉球,没有实力把反击进行到底。由于未实现对入侵者的彻底征服,一种别扭的国家主权情结已成为中国人反复发作的情绪炎症。几年前,悬置已久的中俄边界划线争端终于勘定签约,国人自认为属于中国的大片领土在俄方长期的事实占领后从此永归俄国。网上有很多“愤情爱国”言论对执政当局横加指责,甚至给他们戴上“卖国”的帽子。其实,不管是今日的江泽民还是昔日的段祺瑞,就其个人及其政府而言,都与普通的中国人一样看重自己国家的领土完整,签署了被认为“丧权”的条约,归根结底还是受到国家实力的限制。在强力较量的世界上,你的实力不行,就只有接受该由你承受的冰冷现实。中国今日的军事力量假若远远强于俄国,中俄领土纷争的结果就会是另一本戏了。倘若把中共比为原野上一头猛兽,这猛兽在发动攻击上则是颇为狡黠而略知分寸的,在通常的情况下,它并不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去冒爱国主义的风险。比如说,中国若比美国的军事实力更强大,美国“误炸”了中国驻南使馆,中国理应也去“误炸”美国驻南使馆;美国的侦察机闯入中国的南海领空,中国必将其立马击落。美国驻苏丹使馆遭到恐怖袭击,美国不就随即发射巡航导弹,对阿富汗基地组织狂轰乱炸了吗!不久之前,一艘悬挂中国国旗的商船在俄国海域违规,不就在海参威近海让俄国军舰白白击沉了吗!美国和俄国都不喊“主权”,它们只用轰炸和炮击宣示其不可侵凌的意志。然而,在处理驻南使馆被炸事件上,执政当局对美国却采取了阿Q式的做法,仅纵容一群愤青给美国驻京使馆投掷了不少砖块。愤青的发作有不少作态愤怒的成分,仿佛受到隐形樊篱(invisible fence)的约束,他们的狂吠从未越过既定的界限。比起那些扔石头砸以色列士兵的巴勒斯坦男孩,他们的胆量和凶悍显然就差劲多了。而对付美国侦察机,则是以解放军飞行员自杀式的擦边球撞了一下。因受实力的限制,中国政府的强硬往往流于外强中干。这种沉郁顿挫的动作总是弄得国人的反美情绪周期性高涨,只可惜高涨的情绪涨到最终,也只能达到“把栏杆拍遍”的地步。更不要说政府在保钓问题上始终干打雷不下雨,至今仍开不出航空母舰去事实上控制属于中国的南海诸岛。日本人并不空喊“主权”,海上自卫队自有舰艇把你的保钓船驱走或撞翻。但对于越南、菲律宾诸国占岛屿侵领海的动作,中国除高喊主权外,至今还无力作到日本那样寸步不让的地步。

作为压制的主权

以上的主权讨论,仅限于领土完整的问题。此外,主权还有它对内而言的含义,那就是一个国家的政府有权独立自主地处理国内事务,不容许外国妄加干涉。在毛泽东无产阶级专政的年代,党天下营造了一个关起门打狗的环境,从屠杀地主到发配右派,直到文化大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种种迫害都在主权的屏障下封闭于铁幕之内。无产阶级专政绝对地拥有斗批改和关押杀的大权,没有任何国家得以干涉和制止,也没有任何观念和理论强大到足以对抗各种运动所制造的迫害。尽管如此,汪晖仍抽象地肯定说:“这一主权根源是政治性的……我们很难从规范性的主权概念出发来理解(它)独立自主的含义。”阶级斗争当然早就不讲了,但正是汪晖标举的这个“独立的主权性格”至今仍悍然挺立,中国政府才有理由,很多跟着政府起哄的国人也才有自豪,拒不接受以西方民主国家的价值为核心的国际共识。在一篇自称要实事求是地总结中国崛起经验的文章中,汪晖只谈国家主权的伸张,不谈国家强权对内的压迫,他所起的作用就只能被认为是支持执政当局“主权高于人权”的强硬立场了。赶走谷歌,严密堵截网络也好;暴力拆迁,逼死人命也好;逮捕政治异议人士,镇压民众维权抗议也好,全都属于中国的内政,绝不许外国政府说三道四。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汪文中对所谓“独立的主权性格”的一再肯定,是在支持中共对内的施暴特权,更在张扬其对外的国际豁免。

然而,随着政府日益对外开放,中国在走向世界,世界也在进入中国,中外的交流不可能只是赚钱的事务,在生意的往来中,还存在着接受普世价值的问题。中国政府至今在这个问题上仍持保留态度和抗拒的反应,所持的说辞就是汪文中夸奖的“独立的主权性格”。能说会道的汪晖显然深知执政当局最倚重严控内部的一贯做法,不许外人插嘴的主权乃是党权的支柱,是粘合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断裂的万能胶,是保障当权派及其利益集团不受西方和平演变影响的加固建筑,是他们延续红色统治的命脉。因此对当局来说,在国内坚持维稳的政策就远比维护领土完整的对外事务重要多了。国家领土并不等于共产党的江山,领土可大可小,但坐稳江山的“和谐社会”绝不能动摇。所以,你那些民间保钓或向日方索赔之类的活动,自然就常在打压之列了。

没有实质的理论辩论

既然按照汪晖的论述,“不受制于外来的指点”是政府的基本立场,那政府又该如何纠正政策上的错误,有效地解决改革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呢?汪晖提出了一个叫作“理论辩论”的“纠错机制”。他说:“现在常讲民主是一个纠错机制,其实理论辩论与路线辩论也是一个纠错机制,是政党的纠错机制。”现在可以看得很明显了,就像谈主权时对前三十年错误路线的“个别细节”避而不谈,现在谈纠错,同样对民主的纠错机制不置可否,一笔带过,而把值得提倡的做法偏向党内的自我纠正。一个执政党如果能在内部通过辩论有效地纠错,且会纠得越来越正确越光荣,世界各国也就没必要搞两党或多党争论不休的民主制了。有关“六四”平反的要求从未停息,党内也有呼吁,赵紫阳生前从未放弃争辩,现在纠错了吗?有关彻底批判毛泽东的建议,党内一直有人提出,李锐和辛子陵两位老党员都出了好多书,党中央接受了吗?在一个没有多党代表传达不同利益选民声音的体制内,在一个没有通过议会辩论和最终的投票表决来做出各项决定的专制国家中,高谈不痛不痒的“理论辩论”,几近扯淡。新左与自由主义多年前的口水仗旷日持久,最终到底起到什么纠错机制的作用,参战者自己心里最清楚。尽管如此,汪文仍一再以领导讲话的语调重复加强调,最后总结说:“尤其是公开的辩论,在政党和国家的自我调整、自我改革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随着中国政治结构的变化,中国知识界的辩论部分地替代了以往党内路线辩论的功能。”应该说,肯定党内的理论辩论,只是行文中的过门和套话,汪晖真正要突出的,是他们“自由左派”的主张及其强烈的献策意图。明眼人不难看出,他在向党内反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保守势力暗送秋波,以期回应。王绍光和崔之元的文章据说都作为奏折发挥过纠错机制,以致影响到人大出台的某些政策。海归的甘阳先是寓居香港,在完成其“向左转”的辉煌过渡后,便开通捷径,直奔中山大学,补了双料院长之缺,一直在全国巡回演讲他的“通三统”高论。汪晖那部被称为“史诗般”的巨著出版后反响尚佳,他在该书中翻检历史陈迹以搜求启蒙,已为中国的后帝国时代疏通了发展“跨体系社会”的脉络。就凭他所发掘的那一大笔“帝国遗产”,现在当然有资本做经世致用的事业,有资格为中国的崛起出谋划策了。写文章总结“中国崛起的经验”,就是旨在为社会主义新政的复兴提供思想库的服务。

但我还是担心汪晖的良苦用心不合时宜。因为我不相信毛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所说的空话,不管你说得对还是不对,不管你说的话对人民有多大的好处,你只要批评了毛及其同党,你肯定就会挨整。特别是在今日的中国,很多很多对人民有好处的话,说出来都是不利于党及其所代表的利益集团的,换言之,也就是不利于安定团结,有被“和谐”掉的危险。所以,即使是“理论辩论”这样低调的汪式措词,也未必能发挥“纠错”的功能。近来听外面传说,温家寳的职位下一届将由王岐山接掌。假如此小道消息果然成真,新左们所押的新政理论宝肯定泡汤。其实,后毛邓时代的抗争早已突破汪晖那种拘谨的理论辩论,而更多地表现为街头行动和文字揭露:是每日每时都在发生的维权抗议迫使政府在个别情况下稍有收敛,做出点让步;是新闻媒体频频的不屈从中宣部,揭露出今日社会大量的弊病;是互联网上删不胜删的论坛排除了网警的干扰,把真相公布给越来越多的网民。汪晖行文中连“维权”俩字都不敢提,而含混地称之为“社会自我保护运动”。就拿这篇一篇文章来说,措词用语都自我审查到近乎洁癖的程度,还能指望他以实际行动保护谁的权利!我仅在在“天涯网”上浏览了一下读者贴上的评论,便发现有很多网友对汪文不满,愤然提出了尖锐的批评。现略引数条如下:

汪晖是从政府立场出发思考中国问题的,用躲躲闪闪,冒似学术的晦涩语言说出了政府不便说出的话,这就是汪晖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能说出这话,足见这厮缺乏良知良能。房价高涨、失业率居高不下、大学生跳楼自杀不绝、贫富差距急剧拉大、既得利益集团肆无忌惮、下层人民绝无出路,开个世博会连打火机、菜刀都禁,老夫不明白,这怎么就体现了政府的能力优势呢?

汪之荒谬观点根源为:以反经验主义之完美主义先入为主,以证明存在所谓中国模式。此既违背常识,强词夺理,炫人眼目,且有讨巧意味!

汪晖找到了一个中国人的视角,但可惜的是,这个中国人是一个空心人,他没有心肝,在欧洲主义和亚洲主义的双重力量的碰撞之下的现代中国人究竟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这些与中国生死攸关的问题上,汪晖采取了回避的态度,或者说他隐藏了自己的立场。

网友们进一步点明,汪文中大谈中国“独立的主权性格”,却并未点清“主权”这个概念的来龙去脉,只强调党国主权,始终未触及主权在民的观念。网友们既然提出了主权来源的问题,那就让我们将汪文暂置一边,对主权的概念作一些理论探讨。

自然权利观批判

很久以前,我翻阅过霍布斯《利维坦》的中译本,但没能读进去该书。他把世界描述为人与人敌对的战争状态,每个人都处于凶杀的威胁之下,他的躲避恐惧论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我尤其不喜欢他那种半机械半怪兽的国家设计。霍布斯理论的出发点是人人都有“主观要求”(subjective claim),这要求就像你下了飞机直接到行李提取处拿你的箱子一样自然而然,无可置疑。这就是人人皆有的“自然权利”(natural right)。它不依赖任何法律、秩序或义务,它就是法律、秩序和义务的来源。霍布斯如此描绘,意在呈示国家形成的初始状态,他只是要向读者强调,如果每个人都按他的主观要求办事,这个世界就会失去秩序而发生争夺,一个人连个人生命这一最低要求都难保住。为安全计,人们不得不放弃个人的自然权利,把它转让给应允保护其安全的君主及其国家,在“现存国家”(existing State)的保护下过自己的安宁日子,从而满足获取福祉的最高要求。这个能够维持治安的国家即“合法国家”(right State),一个有权立法司法的国家。由此推理,他建立起一个与古代的“自然法”(natural law)观念相反的次序,即先有权,后有法,而且法从属于权。霍布斯所说的国家是君主制国家,君主与国家同一,君主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sovereign power)。君主从意志而非从理性出发施行其权力,在霍布斯政治哲学的脉络中,这个“权”就是汪文反复强调的“主权”(sovereignty)。主权论所显示的事实是,最高掌权者按他或他们的意志行事,而非理性行事。质言之,他或他们的意志就是法,客观的法反而无法约束他或他们的意志。在这种情况下,“大权在握者并非有能力商讨计划的‘头脑’,而是向全国发号司令的‘灵魂’。” 2汪晖与霍布斯可谓不谋而合,他所声言的“主权性格”不多不少,即这一权力意志意义上的性格。话说到这里,我才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不喜欢读《利维坦》一书了。我是个凭性情感知问题,靠直觉辨识是非的人,尽管那时候我还不懂法权理论以及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们不难由这个“主权”联想到毛泽东“我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那句等于说“朕即国家”的狂言。贫下中农要有自己的耕地,不也属于霍布斯的“主观要求”吗?中国人民受帝国主义反动派欺压,不就是处于霍布斯所谓遭受“凶杀”(violent death)的悲惨现实吗?在共产党领导下终于建立新中国,不就是寓“现存国家”于“合法国家”之中吗?共产党解放了中国人民,并领导人民建设社会主义,不就是实现了人民的最高要求,从而代表人民,并拥有人民所转让出的“自然权利”了吗?无产阶级专政从此就这样打造起来,在“中国人民站起来”的光辉图景背后,自开始即投射下“利维坦”险恶的阴影。

近年来施特劳斯(Leo Strauss)的著作大量翻译成中文,在国内一时成为显学,仍然是开风气的甘阳大力评介的结果。甘阳在芝加哥大学深造多年,早已在施特劳斯的大本营学有心得,他那篇阐述老施学说的长文脉络清晰,征引丰富,对我们绝大多数初次接触施特劳斯的读者,可谓引人入胜的导读。甘阳在左与右上的兼收并蓄,既反映出他在价值上的精神分裂,又表明了他取巧的拿来主义手段。他在〈政治哲人施特劳斯〉一文中如是说,“在社会政治问题上,我常常更同情美国所谓自由派的取向,但在思想文化上我则比较同情保守派的学术取向。在具体阅读上,我以为要理解当代世界不能不多读自由派和左翼学者的著作,但在理解西方古典和思想传统上则我又往往更重视保守派学者的著作。”事实上甘阳看重老施,更偏重引入其批判现代性的言论,而对其学说中阐发古典德性和贵族政治伦理精神的一面,则未必有多么深入的领会。比如在辨析“自然权利”的那段论述中,就看不出他是否留意过施特劳斯对霍布斯政治哲学的评析。由于霍布斯认为国家的目的就是“维稳”,由于他预设了存在着“动乱”威胁这个建国需求的假设,所以他直接便由现存国家推导出合法国家的结论。施特劳斯就此指出,霍布斯并不关注“什么是德(virtue)”或“国家的目的是什么”这一类问题。他的政治哲学的出发点与古代背道而驰:古代是从“法”出发,而霍布斯则从“权利”出发。因此,施特劳斯批评“霍布斯否定了‘法’(可以说也同样否定了‘德’)的优先地位,建立了反古典唯心论的传统。” 此处所强调的“法”,即以上已提到的“自然法”。

关于欧洲古代的自然法观念,我们可以从黑格尔《法哲学》中有关“伦理秩序”(ethical order)或“伦理生活”(ethical life)的论述切入。黑格尔是从自由意志的外化来谈权利与法的。就个人而言,伦理作为客观精神,是自由的实现,伦理的规定性就是个人的实体性和普遍本质。无论是德性还是冲动,当其未发之中,也就是处于主观状态时,都是不确定和不实在的。一个人必须从诚信出发,进入伦理秩序,履行个人的责任,才得以完成正确的行动。这就是说:“在普遍意志和个别意志同一的情况下,权利和责任是互相并存的。一个人进入了伦理秩序,他有什么权利就有什么责任,有什么责任就有什么权利。”假若把施特劳斯对霍布斯的评议置诸黑格尔的语境来理解,那么他所崇尚的古代自然法就是指一个人从缔结婚姻到建立家庭,一直到参与市民社会和国家制宪的整个过程所进入的伦理秩序,所度过的伦理生活。3

之所以在此特别引述黑格尔有关伦理秩序的论述以体现自然法的观念,是因为他那些主客体统一过程的论述读起来虽让人颇感抽象,但在精神上倒与古代中国的伦理本体论有所相通,只需转换为中国人习惯的表述方式,便展现出平易简明的道理。比如通常都比较熟悉的《易?序卦传》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这个有先后次序,有亲疏远近的等级序列,就是中国古代的伦理秩序,也就是自然法的本源。打个浅显的比方,孩子学说话,一开口先叫“妈妈爸爸”,这一天籁之叫即确认了一个人“是谁”和接下来要“做什么”的问题。只是通过往后的熏习教养,孩子才渐渐懂得“要有什么”和“该有什么”的权利。所以在点明霍布斯颠倒法权关系的问题之后,施特劳斯特别强调说, “在古希腊人看来,所谓‘正义’,就是履行该履行的责任和因履行责任而得到应获奖赏的权利。”但从霍布斯自然权利观的出发点看问题,情况就完全不同,有可能引发灾难性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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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参看汪晖:《亚洲视野:中国历史的叙述》,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页214。

2 Leo Strauss: 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obbes — Its Basis and Its Genesis (translated from German Manuscript by Elsa M. Sinclair),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3, p. 160. 本文中其它相关论述可参阅该书Preface, and pp. 152-161. 有关施特劳斯和以下黑格尔、哈耶克英文资料及相关思路,均为友人周剑岐提供,特此致谢。

3 Hegel: Philosophy of Right (translated with notes by T. M. Knox),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pp. 106-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