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五四运动:赵家楼的火光

 “赵家楼街道不宽,仅容四人并排行走,在曹宅的前门只有一个警察……”五四运动的亲历者缓慢地回忆当时的情景。如果不是那一场浩浩荡荡的游行,以及学子们的冲天怒火,像赵家楼这样平淡无奇的地名,估计很难作为醒目的历史地标而载入史册。当然,它的被书写、被铭记,对它自身,亦非什么福音,却有些耻辱的意味。这则要归罪于它的居住者之一曹汝霖先生。被时人怒斥为“卖国贼”的曹先生确实罪行昭彰,不管是主动还是胁从,在袁世凯执政时期,与日本谈判和签署《二十一条》等丧权辱国的条约,都是出自他的手笔。1919年5月4日,时为段祺瑞内阁交通总长的曹,迎来了一生最残酷的厄运。巴黎和谈失败,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战胜国的中国,仍然不能维护一个独立主权国家的合法权益,反而沦陷为刀俎下的鱼肉,在德国与日本两大帝国之间被任意摆布。其时日本为得势者,而曹,还有他的两位难兄难弟章宗祥与陆宗舆,一向以亲日著称,因此成了五四爱国大游行的众矢之的,因此有了“火烧赵家楼”的壮观一幕。那熊熊燃烧的激情之火,被赋予正义的光辉之名,照亮着中国现代史的幽暗前夜。
  至于那把火到底为何方所放,据说是有些争议的。周策纵先生的名著《五四运动史》对此进行了详尽的考证。“事件发生的次日,曹指控学生们烧毁了他的住宅;但学生们却加以否认,宣称是曹的家属放的,为的是伤害学生,或为销毁有关曹的卖国行径的秘密文件。”还有报道认为火灾是曹家的电灯意外破裂而引起——政府后来似乎采用了这个极富偶然性的借口,以便释放被捕的学生。周策纵的结论是:“一些学生因为曹的失踪感到失望,便放了火,但放火的方式现已不明。”但除放火之外,学生们闯到曹的父母的卧室,“打开橱门见有燕窝银耳之类,即取出了匣子摔了满地,我父即说,这是人家送给我的,我还舍不得用,即送给你们好了,何必暴殓天物?他们不理,还是践踏得粉碎而去。”(见曹汝霖《一生之回忆》)这一类的破坏,包括殴打章宗祥、误伤曹家仆人与日本记者等,却是无法否认,或许是不愿否认的。
  “火烧赵家楼”惊动了中央政府,结果有32名学生被当场抓捕,随即引发全国范围、几乎普及社会各个阶层的抗议游行,这便是狭义的“五四运动”——广义的“五四运动”,则是以陈独秀、胡适等人发起的新文化运动为开端。这里我只关注赵家楼的那一场大火烧红的半边历史天空。参与纵火暴乱的学生们被捕获,被审判,时人是怎样看待呢?他们坚持什么样的政治与法律观念?周策纵说:“大多数知识分子认为五四事件是置道德、社会、政治问题于法律之上。在习惯于正规法律程序形式的西方人看来,五四事件和随后的群众举动似乎是不合法的。”但作为西方人的美国哲学家杜威的看法却不够西化,他在1920年春天说到:“中国是否会像西方国家那样完全屈从法规和形式主义,实在值得怀疑。这可能是中国对世界的贡献之一。例如,甚至中国的先进分子对于纯粹间接的和代表性的立法与决策制度也没有什么兴趣。在过去几个月中,问题的解决屡次由公众舆论决定,他们通过公众集会和电报往来的方式,迫使政府在外交事务方面实行公众所希望的政策,这里所需要的是对大众意志的亲自感受和这种意志所产生的直接影响。”——杜威的观点可能代表着当时中国社会的主流声音。善恶分明的道德感湮没了讲求衡平的法律理性。夹缝中的政府,迫于国内外的压力,而将纵火的学生们全部无罪释放。他们是历史的英雄。即便是被英雄们烧掉家产的曹汝霖,在回忆录之中仍要作违心的回护:“盖学潮起始,由于学子不明事实真相,误听浮言,激于爱国心,以致有越轨行动,情有可原……”
  
  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如此峻急的情势,还是有异端的言论出现。那位发言者,就是一生都敢于逆潮流而行事的梁漱溟先生。他支持学生的义举,反对当局的暴行。可是当社会各界一致呼吁对犯事的学生“不经审判而保释”,梁却不愿追随潮流,他说他宁可看到这一事件付诸法庭办理,由检厅去提起公诉,审厅去审理判罪,学生去遵判服罪——甚至,如果检厅因涉案人数过多而不易弄清事实,学生们不妨去一一自首,坦承自己的所作所为,情愿牺牲个人的青春。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国人可能会失去更多的好东西。于法理而论,打伤人和烧房子都是现行犯,无可讳言,纵然曹、章等人罪大恶极,在罪名尚未被法定之前,他仍有他的自由。而学子们的行为,固然是爱国急公之举,也不能霸道横行,不能说因所做的事合乎天理,就可以违法而处治。梁认为,现实的状况,恰恰是一种专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毛病所导致,是几千年来的专制养成的恶习:除了仰脸的横行和低头的顺受,再不会事事持自己的意思,同时亦能顾及别人的意思。国民的这个毛病一日不改正,将一日不能运用民主的政治制度。所以,他说他开始还想经过审判之后,由司法总长呈报至大总统,然后宣布特赦,这样一方面可以顾全法律的庄严,一方面免得几个热血青年受委屈。但再一想,又觉得终不如服罪的好,因为这样守法的好榜样是可以永垂后世的。
  对于梁漱溟先生的固执己见,时人多笑其迂腐。他们完全有理由反问:连国家的领土完整都不能保障,甚至亡国在际,还遵守什么法律?更何况,这法律本身就非善类,它是由恶人制定,用来统治和奴化民众的工具,为什么要去真诚地信仰,去维护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这里正关涉为“火烧赵家楼”辩护的两大问题:例外状态;恶法非法——它们都可谓法学的元问题,其追索的矛头,直指法律之本性。而在这篇短评,我不欲对此展开细密的辩驳,只择其要点予以总结:
  
  法律之治,就是规则之治。规则只及于全体,而不针对个体。这正是对追求“特殊化”的“例外状态”的杜绝。
  法律之本质,就是国家治理之工具。它所保障的,首先是程序正义,其次才是实体正义。而程序正义,同样是为防止“例外状态”的滥觞。
  既然认同“法律工具论”,则法律的善与恶,端赖其背后事物的价值支撑。如此,用来压制实证法的自然法身上的高贵光环便可能被剥离,而降低于“阶级决定论”同一层次。
  再如此,“恶法非法”与“恶法亦法”则不成其为问题,它们分别对应着两种歧异的价值抉择,各有利弊(正是从政治实践的意义上来看,“恶法”究竟是不是法律,不是一个在真理意义上的非此即彼的哲学选择,而是一个在政治意义上的可审慎权衡的伦理选择。其答案既可以是“恶法亦法”的公民不服从,也可以是“恶法非法”的政治革命。关键取决于我们对做出伦理决断时的全面的政治考量。如果说自然法学说是一种在紧急时刻凝聚道德力量的政治指南,那么,法律实证主义的态度则应当成为常规政治下的公民美德。——强世功《法律的现代性剧场:哈特与富勒论战》)。
  同样是强世功的话,应该说深得梁漱溟之心:“(我们要做的)不是以恶的德性来对抗恶的法律,而是以一
个好公民的美德支撑着我们如何面对一个不义的法律,甚至如何面对一个腐败的城邦。”
  ……
  
  而梁漱溟式的淳淳劝告,在当时只可能被斥为笑谈,乃至百年后的今天,依然以笑谈而闻名。赵家楼的那一把大火顺应了世界的进化论潮流,它在激情焚烧之余,完全可以不顾浓烟弥漫的恶果。中国的守法与护法传统本来就相当薄弱,至战乱不息的近代,更是屡屡被打断或悬置。一个“例外状态”,就可以高举领导者的政治决断权,让政治压过法律——纵观二十世纪,几乎时刻皆为“例外状态”。如此,不仅宪法等成文法典接近于一纸空头具文,而且日常生活中的法治习惯亦得不到延续与保全,今天的法学家们,还有什么资本谈“礼失而求诸野”?作为新时代的开端,五四运动的青春激情固然值得追循,但这并不足以遮蔽它的破坏力一面——而它所开辟引导的整个时代,几乎都是在神话前者,遗忘后者,以至真相缓慢脱落,衰朽的历史躯干,被粉饰为一座圣洁而冰冷的政治雕像;以至我们在八十七载春秋以后的今天来回望和凭吊当年的壮举,入目却一片混沌,惟有梁漱溟先生的警世明言,犹如千年中国的政治阴魂,盘旋于赵家楼的废墟之上,久久不散。

中国民权人士在美国国会谈人权

中国著名人权活动人士星期三应美国国会人权议员团、对华援助协会等组织的邀请,就中国宗教自由、公民维权运动、法律制度和中国人权近况在国会山上进行了简报。这些活动人士呼吁美国政府和国会应通过加强和中国民间社会的交流,帮助民间团体推动中国的民主发展。

独立作家余杰、成都大学法学教授王怡、北京律师李柏光和维权人士郭飞熊等中国著名人权活动人士目前正在美国首都华盛顿访问。星期三,这些活动人士在国会山上就中国人权状况进行了介绍。在此之前,这些活动人士于星期二在华府智库哈德逊研究所参加了题为“中国自由”的高峰会议。

*余杰:别对胡锦涛有幻想*

独立作家余杰
独立作家余杰

独立作家余杰星期三在国会山上的简报会上首先介绍了中国城市家庭教会的情况以及基督徒所遭受的骚扰。 他同时呼吁美国政府、国会和其他组织帮助改善中国的宗教自由和人权状况。余杰说:

“我认为不能对胡锦涛有任何幻想,美国政府、国会和媒体和各种民间NGO组织应该通过各种渠道和压力,改善中国的人权状况。

“但是最近几年我很遗憾的看到,中美之间的贸易问题越来越重要,很多美国的互联网企业,像YAHOO,他们帮助中国共产党进行信息的控制,使中国很多网络作家被捕入狱。我们也希望美国国会积极通过相关法案,对像YAHOO这样的公司在中国犯下的罪行进行惩罚和控制。 ”

余杰表示,美国要在未来拥有稳定的长远的国家安全,不能着眼于短期和中国有贸易的增长,在做生意上赚更多的钱,而应该关注中国的人权问题,为建立一个民主的中国政府做更多的努力。

*王怡:重在民间而非官方*

成都大学教授王怡
成都大学教授王怡

成都大学教授王怡在简报会上表示,最近两年看到的维权运动显示,越来越多的中国公民利用法律诉讼、互联网等力量来重新展开民主化的运动。他认为这是最理性最文明的道路,但是中国政府最近对维权人士企图集会结社的努力也是打压最厉害的。王怡呼吁关心中国自由发展的人,包括美国各界,能够把更多的希望和信心放在中国民间社会的发展,而不是放在对中国官方的期望上。王怡说:

“我观察到很多西方国家,包括美国政府,把推动中国民主化的努力过多的放在跟中国政府、官方、司法人员、法官、官方学者更多的交流去改变他们,我想指出这是中国知识分子20多年前的想法,所以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民众他们这种以温和的法治手段推动中国民主转型的努力如果失败,中国就没有希望,那么中国的存在对全世界来说就是一个癌症。”

*郭飞熊:政府民主改革是造假*

维权人士郭飞熊
维权人士郭飞熊

著名维权活动人士郭飞熊在简报会上表示,中国民众享有一定的经济自由,但是没有权利办报纸出版社,也完全没有政治自由。

他说,在去年发生的太石村事件,就是一个典型。为了争取罢免村官的权利,从中央政府到地方政府大概进行了三到五次的暴力镇压,有将近一百个村民前后被抓了几个月,这仅仅是为了争取中国最小的民主。这种现象在中国是非常普遍的。

他认为,近几年来中国政府向各国宣称正在推动渐进式的民主改革是虚假的。郭飞熊说:

“他们把美国前总统卡特这种伟大善良的人士请到中国,请他们到一个造假的地方观摩一种造假的选举。这个时候他们只是看到选举的花瓶。我们了解中国非常多的地方,接触到很多选举专家,他们告诉我,人大代表基层选举都是假的。”

郭飞熊表示,维权运动要争取政治自由,一步一步推动中国村长选举,乡镇长选举县长选举一直到全国普选。同时推动捍卫中国的宗教自由,捍卫人权,捍卫中国的财产权。

*帮助中国民主和保障美国未来*

独立作家余杰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表示,美国政府和组织有几个方式可以帮助推动中国民主。他认为美国教会应该拒绝和中国官方控制的三自爱国教会有任何合作。另外,他认为赫尔辛基最后法案对促进东欧的民主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所以他也建议美国、日本、澳大利亚也可以促进亚洲版本赫尔辛基最后法案,使中国成为这个法案的签约国,通过这样的国际公约来推动中国的民主化。

维权人士郭飞熊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他认为美国国会应该为推动中国人权做更多的努力。他说:

“他们应该做更多的事情。因为美国国会代表美国人民的意志,而美国人民已经表现出来对世界各国人权状况的关心,我们在地球村里是邻居,今天对我们的帮助实际上也是对美国人民未来的投资。有人讲的很好,他说现在帮助中国人就是为孙子投资,为孙子未来的安全着想。”

*将会见议员*

对华援助协会会长傅希秋在回答记者提问时介绍说,这些活动人士在华盛顿访问期间将会晤美国国会中国事务议员团主席福布斯、拨款委员会成员沃尔夫等议员,不过没有机会和美国国务卿赖斯等高级官员会晤。

刘晓波:我看改革之争

应该坚持改革。通过致力于民权不断扩张和官权不断萎缩来建立民间社会,让中国的改革逐渐走上通往自由宪政之路。

难以根治的腐败泛滥、急遽扩大的两极分化、国有资产的大量流失、自然资源浪费、环保污染严重、伦理道德崩溃,特别是普通百姓的看病难、上学贵、社会保障缺失等问题,引起官府、媒体、学界和民间的共同关注,中国国内正在展开一场关于改革的大讨论,跛足改革不仅遭到前所未有的质疑,甚至否定改革的舆论也不断出现。

一、抑止社会不公的三种思路

  
在如何消除社会不公、抑制腐败和缓解底层不满等问题上,中国内部存在着重大分歧,浮上台面的起码有三派观点。
  
1,维护跛足改革的“国家主义”或“威权主义”。御用智囊充分肯定二十多年跛足改革的成就,并用“成就”来论证跛足改革的合理性。所以,他们说辞,与其说是关于如何改革的探讨,不如说是如何维护一党独裁及其权贵利益。所以,他们仍然将“稳定第一”和“经济优先”置于统治策略的中心,希望改变的仅仅是劝说独裁者走向开明专制或仁政统治——“有克制的剥夺”。他们认为,社会公正的奇缺,不是源于现存政治制度下的基本人权的空白,而仅仅是源于权贵集团的极端的短视和贪婪——对社会财富的无节制无规则的掠夺。致使官僚阶层的腐败愈演愈烈和社会不满如同烈火干柴,败坏了现政权的合法性、削弱了政府的统治能力、增加了社会的不稳定。所以,从维持政权稳定和权贵们的既得利益出发,就必须实行同时兼顾两方面的仁政统治,一方面要明确维护政权稳定和权贵利益的优先性,肯定由官权主导的市场化、私有化和垄断化,甚至把两级分化和普遍腐败视为改革的必要代价,以必然的“代价论”来误导社会舆论;另一方面告诫权贵们要逐渐减少竭泽而渔的敛财方式,在权贵们占大头的同时,也要适当地让弱势群体分享小头,为的是尽力避免把底层逼上造反的绝路。换言之,在权贵们已经成为财富暴发户之后,应该变肆无忌惮的掠夺为有节制的剥夺,通过政府对分配的调节和强势集团的自我克制,让弱势群体也得到一些残羹败叶,以缓和日益加深的底层不满和公正危机。在避免逼出底层造反的意义上,关注弱势群体和社会公正问题的“亲民路线”乃明智的策略转换,表现出胡温体制高于江朱体制之处,这是走向施仁政的开明专制或王道统治的良好开端。
  
2,“新左派”提出了毛泽东式的民粹主义解决方案。他们断断不敢直率地批判现行独裁体制,而是把两极分化加剧和腐败横行归结为经济的市场化、私有化和全球化;他们主张停止“民进国退”的国企改革,而回归“国进民退”的计划体制,甚至公开主张全面回到毛泽东时代的强权式平等分配。“新左派”对毛泽东遗产做了后现代的理论包装,所谓“人民公社”为村民自治和乡镇企业提供制度基础,“鞍钢宪法”等于“后福特主义”的经济民主,“文革”是大众民主对抗官僚特权,打倒“走资派”是限制权贵经济,三个世界的划分是反霸权反全球化的民族主义和国际民主……等等,一方面,他们提出保卫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口号,主张通过自上而下的政府强制干预,扶持国有经济和消弱私有经济,为近乎疯狂的权贵私有化进程减速。另一方面,通过自下而上的大众化经济民主,最大限度地发动底层百姓参与经济管理,削弱上层权贵对底层百姓的强势地位。只有这样的上、下结合,才能达到抑富济贫的财富再分配。如果照此思路行事,那么在现行制度的前提下,政府的强制干预和大众化民主的结合,很可能导致“经济文革”,回到由专制强权主导的绝对平均主义时代,也就是导致第二次“打土豪、分田地”式的革命。
  
3,优先关注分配正义的民主社会主义思路。他们在政治上主张政治民主化,在财富分配上主张平等主义。他们的理论资源是西方当代的“新自由主义”或各类左派思潮(如分配正义理论、第三条道路、社群主义、全球化中的依附理论、赛义德的东方主义等等),自以为站在了最前沿的自由主义立场上,把中国的权贵化资本主义归结为古典自由主义的弊端——只关注自由市场、私有产权和经济效率,而完全忽略了政府调节、底层利益和分配公正。在他们看来,古典自由主义在当下中国的实际作用,已经沦为权贵私有化、政治腐败、两极分化的辩护士。虽然,他们在政治上持有自由主义的立场,在谈论经济发展和财富分配等公正问题时,也能够在字面上兼顾自由、效率与平等,力图平衡市场的自发逻辑和政府的人为干预、先富起来的极少数与日益贫困的大多数。然而,在面对转型中的权钱勾结、公正饥渴和贫富对立等日益严重的公正问题时,他们只知道义正辞严地权贵资本家,而不敢直率地批评现行政治制度。所以,他们的方案便越来越偏离自由主义立场而向新左派倾斜:以人民代言人自居,站在社会底层的一边,首先关注财富分配的正义,强调政府干预对平衡效率与平等的关键作用,甚至反对私产权的宪法保护。
  
中国存在的以上三种思潮,可以依其与现存秩序的关系而分为真保守、伪激进、中庸态度:
  
“威权主义”是真正的保守派,他们对社会公正问题的关心,主要不是基于对现行秩序的质疑或对底层民众的关心,而是基于腐败对政权的内部瓦解和底层造反对政权的外部挑战的担心,所以,与其说他们关注如何反腐败、如何使财富再分配变得相对公正,不如说他们关注如何维持独裁秩序的稳定。

“新左派”是“伪激进”的代表,经常陷入言行背离的尴尬处境。他们认同毛泽东主义而不认同市场化和私有化,甚至号召“格瓦拉式的革命”,但他们经营自己生活的方式,恰恰在利用毛泽东的合法性和跛足改革提供的方便:一边热衷于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一边又激烈反对资本主义;一面高举毛泽东的民粹主义大旗,一面又完全按照资本主义的方式牟取私利。所以,与其说他们真的关心社会底层和社会公正,不如说他们仅仅是利用人们对腐败和社会不公的严重不满,来大肆炒作 “社会公正”和“革命秀”。
  
“民主社会主义”采取一种中庸态度,既肯定改革又批判现实,既在政治上坚持民主又在分配方式倡导社会主义。而关键的问题是,他们对现存秩序的批判,大都采取避重就轻的取巧策略——刻意避开公正奇缺的制度根源,回避了中国人仍然生活在无自由的恐怖秩序之下,也就必然在言说中回避最醒目的制度常识和现实格局。或者说,在无自由的中国,强调分配平等而省略自由权利,实在离自由主义的核心价值太远。
  
概言之,三者中,一为现实秩序的维护者,一为大作革命秀的机会主义者,一为关注社会公正而不直面其根源的取巧者。而在我的常识中,凡是不坚守个人自由、不针对独裁制度却大谈中国的社会公正问题,无论何派何论,皆与社会公正无关,至多是玩弄文字游戏而已。

对于珍视自由价值和厌恶奴役的我来说,我自然厌恶威权主义、鄙视新左派,而对民主社会主义,我虽有同情却无法认同。我认为,医治跛足改革的药方只能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公正原则,必须重申这些原则并将其贯彻到改革之中。

二、重申自由主义的改革观

  
在我看来,当下中国的社会公正问题,首先是自由之有无的问题,而非财富分配是否平等的问题,分配不公源于自由匮乏。自由问题在中国就是民权之有无的问题,两极分化不过是民权奇缺的后果而已。

土地开发过程中的强制性征用、拆迁等违法违规现象泛滥成灾,大量群体性的官民冲突由此而来,甚至屡屡演化为军警加黑社会的暴力镇压,根本原因在于:1,在法律上民众没有土地产权。尽管改革以来土地使用权下放,但中共法律仍然明确规定,土地归国有。所以,中共出台的土地征用和房屋拆迁的相关法律,才能赋予了官权以任意扩大征用和拆迁范围的强制权力,也给了开发商以蛮横的单方面定价权。2,土地开发商的背后是官权,而祖祖辈辈活在那块土地上的民众却无权无势,他们没有结社、言论和游行示威等可以与强势集团讨价还价的权利,也就谈不上公平交易权、申诉权、享受公正裁决和人身保障等基本权利。

大陆百姓“看不起病”,已经成为贫富悬殊的最醒目标志之一。为什么中国城镇有百分之70%的人和农村96%的人,承受不了昂贵的医疗费用?因为中国投入的医疗经费,有80%是为850万党政军官员这一庞大的特权阶层服务的。

屡禁不止的公款消费是另一种类型的腐败。为什么中国每年的公车消费和公款吃喝的总数高达6000亿元以上,几乎相当于财政收入的20%左右,就在于中国官权拥有任意支配财政且不受监督的特权,而纳税人只有缴税的义务却没有任何应有的权利。这也是中国企业偷漏税严重且屡禁不止——当纳税人的权利被官权剥夺之后,凭什么只要求依法纳税而不要求官权依法行政!西谚云:无代表,不纳税。所以,在纳税人没有真正代表的独裁中国,中国企业的普遍偷漏税不过是纳税人的自我保护而已。
  
所以,如果要谈论再分配中的正义问题,首先要致力于民权的争取和官权的削弱,即首先争取自由权利的平等分配,其次才是财富的再分配。或者说,如果自由之有无问题得到解决,财富分配中的公正问题也就会迎刃而解。反过来说,当自由仍然遥远之时,社会公正也同样遥远。

关于自由、平等和公正之间的关系,自由主义政治学进行了这样的厘定:

1,平等的自由权利(特别是财产权)是社会公正的基础。自由,不仅在价值排序上处于优先地位,而且在工具意义上也具有促进社会公正的意义,正是自由的优先地位才是公正而多元的社会得以存续的前提。也就是自由之有无优先于平等之存亡。具体到个人自由权利(生命、财产和自由)的平等,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实践上,皆优先于财富分配的平等。
  
2,对于人性而言,在所有关于平等的诉求中,也只有一种平等才是公正的,即每个人平等地拥有诸项自由权利,由此产生的不平等乃天经地义。由于每个人和每一国家的先天的自然差别,更由于历史进程在不同地区的非均衡特征,征诸于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在自由宪政确立之前,人类从来没有过任何意义上的平等,恰恰相反,不平等才是现代化在西方获得成功之前的历史真相。文人笔下的黄金时代的平等,不过是为批判现实而臆造的想象而已。在自由宪政确立之后,人类才在西方获得了自由权利意义上的平等。在西方各国——即便实施福利制度的国家 ——也都存在着贫富差异,但这些国家并不缺乏社会公正,那里的财富占有不平等,是在权利平等规则的约束下通过自由竞争实现的,所以不会引发穷人的革命或造反。也就是说,遵守权利平等规则的自由竞争所导致的收入差异,非但无碍于社会公正的实现,反而恰恰是社会公正的结果。豪富最多的美国,也是中产阶级最庞大的国家,更是社会公正程度很高的国家。自由国家的大多数人(包括穷人)很难想象:比尔·盖茨等富豪的巨额私人财富是社会不公的结果,更无法容忍政府利用强制权力将私人的巨额财富平均分配给穷人。即便是特定时期的“凯恩斯主义”,也不能僭越个人自由的底线;即便是那些高税收的福利国家,也要有个限度,即不能过于劫富济贫,更不能侵犯私有产权。而从经济效率的角度讲,美国之所以成为世界上的超强经济体,主要在于其崇尚权利平等、个人奋斗和自由竞争的传统。

3,除自由权利意义上的平等之外,其他意义上的平等诉求,要么是伪善的乌托邦,要么是强权下的平等。因为:首先,要求财富分配的平等有违于人类的天性和自然生态,已经超出了人类能力的范围,所以是不可能的。正如要求在所有人中间平等地分配智力已经超出人类的能力、是不可能的一样。其次,既然追求财富的平等分配是有违人性的和不可能的,那么任何旨在达到财富平等的制度安排,只能是违反人性和践踏人权的暴力强制。所以,保障个人自由权利的平等和尊重自由竞争带来的结果不平等,乃自由民主国家的基本共识。

4,如果平等的自由权利之外的其他平等能够实现,就必然导致对社会公正的损害,轻则是社会公正的扭曲,重则是社会公正的消亡。所以,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自由权利之外的平等决不会持之久远,而大都是昙花一现。征诸于历史上的各类平等主义的社会试验,无一例外地造就极端不平等的人间地狱。只有那些不尊重基本人权的极权制度,才可能通过强制性暴力剥夺所有个人的合法财产,并通过公有制来完成虚幻的财富分配的平等。而极权下的公有制不过官有制,是政权控制整个社会和所有个人的经济手段而已。对于经历过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人来说,这样的教训尤为惨烈。毛泽东时代的“打土豪、分田地”、“工商业改造”和“人民公社运动”,正是通过对私有财产的暴力掠夺来完成所有社会财富的官有化,所谓 “三面驾机枪,只准走一方”,但事实上并没有建立起一个平等社会,反而在政治上、经济上造成了赤裸裸的阶级灭绝和身份歧视的极端不平等。正因为如此,类似的平等主义才会被称为“乌托邦”,意在实现这类乌托邦的政权才是“邪恶政权”,它为此所进行的社会试验才会在世界范围内全面失败。

在看重自由优先的意义上,我甚至主张大陆的现代化之路,不妨借鉴香港的“先保障个人自由而后进行全民普选的民主”的成功经验;也不妨汲取台湾民主化的经验:在保障私产权的基础上,先实施有限的地方自治和言论自由,再循序渐进地开放党禁报禁和制定自由主义宪法,最后走向普选式民主。

这样的渐进道路能否走通的基本前提,取决于在民间社会对自由主义价值及其制度安排是否达成基本共识,取决于政府对民间诉求能否给予善意的回应。因为,港英政府是自由英国的产物,除了普选权一项之外,保有港人的基本人权是港英政府的施政底线;台湾的两蒋政权是兵败大陆且在美国扶持下的产物,是背靠自由世界的领袖来对抗独裁大陆,所以蒋家独裁下还有一部自由宪法,有私有产权
的保障,有地方自治和言论自由,有逐渐向上开放的地方行政官员和议员的选举。

遗憾的是,直到今天,走向自由民主的世界大势已经相当明朗,但中国官民两方面的心智仍然幼稚,官权仍然是一线单传的一党独裁,享有垄断特权的权贵主义是社会上层的主流,就连港人要求民主都不被允许,就连公认的台湾民主都加以刻意抹黑,逞论启动大陆的政治改革。民粹主义仍然是社会下层的主流,民间仍然具有强烈的毛泽东情结,大都只追求的分配平等而不是权利平等,期待政治强人的出现,对官权的小恩小惠仍然感恩戴德,希望通过官权的干预来一场“劫富济贫”式的 “经济文革”,逞论形成动员广泛的自下而上的维权运动!

所以,不能因为改革的跛足而否定改革,而应该坚持改革而放弃跛足。同时,即便在今天,纠正跛足改革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业,而要对中国的自由事业的艰难漫长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在当下的权贵主义和民粹主义的两面夹击下,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不仅要有足够的勇气,更要有足够的坚韧,既不会屈从于权贵主义的淫威,也不会被民粹主义的潮流所裹挟,而是坚定不移地伸张自由优先原则并将其贯彻到言行之中:在中国的制度环境下实现社会公正,首先要争取自由,1,反抗独裁权力对基本人权的肆意侵犯;2,致力于争取从私产权到言论权的个人自由,并将诸种个人自由提升到法治保护的水平;3,通过致力于民权不断扩张和官权不断萎缩来建立民间社会,通过改变社会来改造政权,让中国的改革逐渐走上通往自由宪政之路。

2006年4月18日于北京家中

王丹:中共为什么不敢纪念“文革”

   1966年,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现在已经是四十年过去了,但是文革仍然是一个敏感的禁区。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认为有四个原因:

    第一,从政权的本质来说,文革的权力运作,在“大民主”的表像之下,其实是一种完全漠视法律的独裁专制政治特性,这和当今的政权性质,幷无二致;

    第二,对文革的思考与探讨,无疑将把人们的视线导向“人权”这样一种无法回避的现代观念,很显然,目前的中共,绝没有胆量让人们认真思考“人权”一词的含义,宪法中的“人权”一词,象“人民”、“法治”、“民主”等概念一样,是被中共抽取了实质内涵的空泛辞藻;

    第三,黑箱作业的政治体制,处心积虑地使民众对政治产生敬与畏的心理,而文革这种极端状态下的社会动员与谎言破灭,使人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中共权力运作的手法,看清冠冕堂皇的口号背后那些污浊的东西,冲击中共至今自我标榜的“伟大光荣正确”形象;

    第四,文革时期中下层官员尚不敢肆无忌惮地贪污腐败,这也是目前部分民众对毛泽东时代仍有留恋的原因,文革是黑暗的,但就民众能感受到的腐败程度而言,与目前的无官不贪比较起来,还属於小打小闹。大概这也是目前的中共,不能允许谈论文革的原因之一。

卫子游:贸易不政治化 政治局就不该管经济

一边是政治官员访问美国大打经济牌,另一边是高叫要”避免将经济问题政治化”,国 外国内,说的做的,完全相反。

由于统治的合法性不是建立在公正公开公平的民选之上,便只有以”我最先进”等骗术欺世盗名,经济牌作为证明其”先进性”的”王牌”,成了今日中国共产党的救命稻草。这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中共的喉舌们无日无时不在大吹特吹”改革开始以来取得的巨大经济成就”,仿佛经济成就全天下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才有可能取得,可惜最发达的七个国家没有一国由共产党领导,次等发达的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中等发达的韩国等也反对让马克思列宁主义支配。举凡这世界上的任何国家,论经济状况,只要是共产党一党专权,没有哪个不是穷得叮当响的穷困之邦。如果说今天中国经济有所成就,也不是拜马克思列宁主义之赐,而是中共被迫放弃公有制等共产党教义,向民主自由国家学习,让出部分经济管制权力给市场主体的结果。经济有所发展,不过从反面证明了共产党专擅全权是阻止中国进步的。

中国共产党存亡系于中国经济状况。经济好,还可以人模人样地坐在龙椅上,经济出了篓子,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印度尼西亚威权政府等殷鉴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共产党。而在经济问题上,高出口又是增长的关键。胡锦涛们一心一意保位子,对经济,特别是出口经济在维持其政治统治诸因素中的支柱性地位岂会不知?但是,他们现在偏又改变了说法。

由于上任后人权记录持续恶化,军事预算持续18年以两位数增长,国际和国内批评声不断,与此同时,由贸易引起的磨擦也日见上升,在此大背景下,非民选的胡锦涛将”代表中国政府和人民”出访美国,表面看担心自己不光彩的政治统治作为将造成访问过程和结果的不光彩,深层次上,当然是担心对美国的巨额出口如果发生意外将威胁其一党专制,中国的御用喉舌们开始宣传造势,说什么”要避免把经济问题政治化”。

经济能不政治吗?经济问题能与政治脱钩吗?为胡锦涛访问打前哨的吴仪的所作所为已经对此作出了否定回答。路透社报导,吴仪副总理率领庞大采购团抵达洛杉矶后,与美方签署了27项合同,总额达44亿美元。这是在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即将访美前,中方所作出的”大手笔”采购。路透社还披露,胡锦涛随后的访问,中国采购团还将购买100多亿美元的美国货!美国之音报导说,布什总统希望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在下个星期访问白宫时能够讨论主要的经济议题。按中国共产党的体制,吴仪和胡锦涛两人都是政治局委员,是政治官员。一边是政治官员访问美国大打经济牌,另一边是高叫要”避免将经济问题政治化”,国外国内,说的做的,完全相反,演出了一幕自欺欺人、当众撒谎、掩耳盗铃的当代版滑稽活剧。

天下大概再也找不到比中共”避免把经济与政治问题挂钩”更奇怪的谬论了。如果经济与政治是脱钩的,那么,政治局凭什么管经济呢?胡锦涛吴仪等政治局委员凭什么带去那么大的订单为自己开路呢?按此道理,我们完全可以说,请把中共中央政治局伸进经济领域的黑手拿走!换一个角度,从意识形态层面说,把经济与政治分开,与马克思列宁主义也是根本背反的。马克思列宁学说的核心要义,就是把社会划分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然后把生产关系再划分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并论证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劳动是主要的,劳动创造生产力,以劳动为业的无产阶级是历史和社会的真正主人,共产党是最广大无产阶级的代表,所以应该执掌政权。按这个逻辑论证下来,共产党的”合法性”基础正在于经济。由此可见,”避免将经济问题政治化”的论调,其实是背师欺祖之谈。
 
“两国元首会晤”谈经济,且不论这两国元首之说是否名其相符,因为其中一个国家元首严格说来只不过是党首,没有经过正当程序获人民认可,但谈经济是正事,妥善解决中美贸易磨擦,虽然中国共产党可得”渔翁之利”,但中国人民也能得实惠,中美之间保持友好的贸易往来,更是中美两国现实和长远利益所在,相信任何头脑正常的中国人美国人都不会反对,然而,我们却要将中共宣传机器的自欺欺人之论放到阳光下晒一晒,我们要反对把贸易与人权等政治问题脱钩。

胡平:文革是三年还是十年?

只要我们注意把“文革的结束”和“文革确立的极左路线的结束”加以区分,我们就会发现,文革本身只有三年。

文化大革命开始于1966年春夏之交,这一点殆无争议;但文革结束于何年何月却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派人认为文革结束于1969年的中共九大;另一派人认为结束于1976年四人帮垮台。按照前一种意见,文革是三年(1966-1969);按照后一种意见,文革是十年(1966-1976)。

我们知道,对法国大革命的起止期也有两种说法,两种说法都认为法国大革命应从1789年7月14日攻占巴士底狱算起,但是对何时是大革命的终止期却有争议。一派把终止期定在1794年的热月政变,雅各宾派被推翻,恐怖时期结束,成立督政府。另一派认为督政府成立后政局依然不稳定,直到1799年拿破仑发动雾月政变,建立临时执政府,自任执政,大革命才算真正结束。

回到文革的问题上来。文革十年说最初是来自华国锋。华国锋在1977年中共十一大上作政治报告,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十一大闭幕后的人民日报社论宣称:“这样,历时十一年的我国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宣告胜利结束。”按照这篇社论,文革是十一年(中共十一大是在 1977年召开的),但这篇社论又把粉碎四人帮作为文革结束的标志,而四人帮是1976年粉碎的,所以后来人们还是都把文革定为十年(1966- 1976)。

文革三年说最早是由海外华裔学者陈佩华(Anita  Chen)在八十年代提出来的,尔后刘国凯多次发表文章对此主张详加论证。
我倾向于文革三年说。在我看来,文革到底该算多少年,这首先要看文革的发动者毛泽东怎么看,其次要看当时的民众,特别是文革的积极参与者们怎么看。我以为,毛本人就是持文革三年说的。直到毛去世之前,中共当局――包括毛本人――也是把文革定为三年的。

不错,在1976年之前,中共从未有人宣布过文革的结束。这也难怪。因为毛泽东声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既然是“继续革命”,按定义就该是没完没了。所以按照严格的毛话语,是不会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的,只会宣布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但不会宣布最后胜利,不会宣布胜利结束。

林彪在九大的政治报告里专门有一小节讲“关于我国革命的最后胜利”。他说:“ 我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确实是伟大的。但是,决不能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毛主席在一九六八年十月的一次谈话中指出:‘我们已经取得了伟大的胜利。但是,失败的阶级还要挣扎。这些人还在,这个阶级还在。所以,我们不能说最后的胜利。几十年都不能说这个话。不能丧失警惕。按照列宁主义的观点,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最后胜利,不但需要本国无产阶级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努力,而且有待于世界革命的胜利,有待于在整个地球上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使整个人类都得到解放。因此,轻易地说我国革命的最后胜利,是错误的,是违反列宁主义的,也是不符合事实的。’”林彪这段话的意思很清楚:革命还没有最后胜利,但(这次)文革已经告一段落。在紧接着的九届一中全会上,毛泽东说:“过若干年,也许又要进行革命。”那意思分明是,这次革命已经结束。

众所周知,再以后,毛又讲过,文化大革命七、八年来一次。他还讲,他一生就做过两件大事,一是打败了蒋介石,一是搞了文化大革命。对前一件事,赞成的人多,对后一件事,有不少人反对。毛说,文化革命是七分成绩三分错误。很明显,在这些讲话中,文革都已经是“过去完成时”。

据我所知,在那时,一般人也都认为文革已经是过去的事。因为在一般人心目中,文革总是和“群众性运动”联系在一起的,是和大规模的“夺权”运动联系在一起的。“革命”总是指一种非常状态。到了69年70年,大规模的夺权已经结束,全国二十九个省市都已经成立了新生的红色政权――革命委员会,“群众性运动” 也不复存在,生活恢复常态,所以人们在感觉上也都认为文革已经结束,很少有人认为还处在文革之中。这种感觉在革命小将即大中学生身上尤其明显。从68年底到70年初,大中学生陆续上山下乡或支边或进工矿,如果说这以后的生活也被称作“革命”,那么这里的“革命”是广义的,是泛指的,它和我们在文革三年中所感受到的“革命”太不一样了。事实上,在那时,同学们如果谈起文革,那几乎都是指过去那三年,而不包括现在。

那么为什么到后来,人们又普遍接受了华国锋提出的文革十年说呢?为什么人们又普遍认同文革是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而结束的呢?其中道理也很简单,因为人们都意识到,四人帮垮台意味着文革被否定。我们是在文革被否定、而不是在文革胜利的意义上接受文革十年说的。文革已在1969年结束,由此确立了极左路线的统治,这一统治一直持续到1976年。1977年中共十一大闭幕后的人民日报社论宣称:“这样,历时十一年的我国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宣告胜利结束。”这话本来是不通的,既然连领导文革的人都被抓起来了,怎么还能说文革“胜利结束”了呢?说它是文革的破产和失败难道不更准确吗?应该说,四人帮垮台不是标志着文革的结束,而是标志着文革确立的极左路线的结束。只要我们注意把“文革的结束”和“文革确立的极左路线的结束”加以区分,我们就会发现,文革本身只有三年。

胡平:毛泽东的幽灵与中共的命运

1、从毛、刘两家后人聚会谈起

    不久前,定居英国的华裔作家张戎出版了她的新着《毛,鲜为人知的故事》,在英文世界引起强烈反响。目前,这本书正在翻译成中文。时逢文革40周年,可以想见,对毛泽东评价将再度引起热烈争论。

    张戎的父亲是个老革命,曾担任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有人问张戎,写这本书是不是为了报仇。张戎回答说,当然,毛统治下的受害者完全有资格向毛报仇,但若说我写这本书是为了给家人报仇,那就太低估了我的写作。

    张戎的回答义正辞严,合情合理。其实,像张戎这样,由於自己的家庭深受毛泽东的迫害,故而对毛义愤填膺,这种情感本来是极其正常的,极其自然的;但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作为受迫害者的子女,我们竟然是在经历了十分漫长而又十分痛苦的内心折磨之后才回复到这种正常情感的。我们从小就被灌满了一脑子共产党“伟大、光荣、正确”的谎言,按照这套弥天大谎,我们的父辈遭受迫害无一不是罪有应得。作为他们的子女,我们必须背叛家庭,和他们划清界限。哪怕我们暗中觉得他们幷不是坏人,我们也总是努力说服自己要“正确对待”,党的伟大光荣正确仍是不容置疑。祇是到了后来,我们才从这可怕的迷梦中苏醒,终於明白了父辈的如海深冤,由此也才产生了对中共的义愤填膺。杀人可恕,情理难容。在这里,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对中共的暴行满怀义愤,更何况作为受害者的子女。那些和张戎有着类似遭遇但对暴君却没有义愤才是极其不正常的。我们不必问前一类人为什么要反毛批毛,我们真正该问的是后一类人,问他们为什么不反毛不批毛。眼下就有一个实例。

    2004年10月11日,《中国青年报》发表了孔东梅的文章,海外若干网站亦予转载,标题是《毛泽东、刘少奇两家后人聚会解密》。内容是2004年一个夏日傍晚,王光美召集毛泽东、刘少奇两家后人,在京城“相聚一堂,共话友情”。聚会联络人是王光美之子,武警将军刘源,作者和她的母亲李敏女士,姨母李讷和姨夫王景清先生等,都参加了这次聚会。

    正像许多人指出的那样,王光美、刘源向毛氏后人表示和好,无可非议;但向毛氏本人表示敬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其实,刘少奇家人大作亲毛秀,非自今日始。多年前,王光美就在韶山毛泽东故居题词“我们怀念毛主席”。刘源当郑州市长时用毛泽东乘过的飞机作展览,让群众缅怀伟大领袖。像王光美和刘源这样,亲人被毛害死,自己也饱经劫难,九死一生,事后非但不带头批判暴君,反而站出来为暴君涂脂抹粉,这在老革命及其家属中居然屡见不鲜。这一现象值得我们深入剖析。

2、幸存者的背叛

    众所周知,黄克诚是59年庐山会议所谓彭德怀反党集团四名主要人物之一(另外两名是张闻天和周小舟),也是四人中文革之后唯一的幸存者。八零年,党内外批毛的声浪都很高,黄克诚於人民日报发表文章,竭力捍卫毛的伟大领袖地位。以黄克诚因不同政见而长期受毛迫害的特殊经历,他的这篇文章对於统一党内思想,维护毛的形象起到了别人起不到的重大作用。

    后来,黄克诚在他的回忆录里详细解释了他为什么要维护毛的原因。黄克诚认为,维护毛是为了维护党。黄克诚说:“多少年来,举世公认毛主席是我们国家的领袖,是中国革命的像徵。丑化、歪曲毛主席,就是丑化我们的党和国家。”黄克诚的推理逻辑是:因为毛代表党,如果毛被否定,党也就被否定了。而党是决不能被否定的,所以毛也不能否定。

    上述逻辑之荒谬,暂且不论。更荒谬的是,黄克诚本人原来就是这套荒谬逻辑的最大牺牲品。在庐山会议上,黄克诚违心地承认了会议强加给他的罪名。为什么他要违心地认错呢?因为他被说服,毛泽东代表了党,反毛就是反党,因此必须维护毛的权威。既然毛说你错了,你就必须承认你错了。用张闻天的话就是,“毛泽东的威信,不是他个人的威信,是全党的威信;损害毛泽东的威信,就是损害全党的威信,就是损害党和全国人民的利益。”这里有个连等式:毛泽东的威信=党的威信和利益=全国人民的利益。在这个连等式面前,黄克诚祇有低头认罪。黄克诚说,他认这个错“比杀头还痛苦”。

    然而在庐山会议后,黄克诚陷入更大的痛苦。黄克诚后来回忆说:“等我冷静下来时,我认识到:违心地作检查,违心地同意‘决议草案’,这才是我在庐山会议上真正的错误。使我后来一想起来就非常痛苦。”这也就是说,在庐山会议后,黄克诚已经意识到那个连等式是不成立的:毛的威信不等於党的威信和利益,不等於全国人民的利益。

    这就怪了。既然黄克诚早就痛切地认识到那个连等式是不成立的,是害死人的,为什么到了八零年又要亲自出马鼓吹那个连等式呢?道理很简单。因为毛泽东死了,“四人帮”抓起来了,华国锋失势了,大权落在黄克诚这一派人手里了;因而,对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的解释权也落在黄克诚这一派人手里了。“毛泽东的威信=党的威信=全国人民的利益”这个连等式是一把刀子,谁抓在自己手里谁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击对手保护自己。倘若毛泽东死而复生,倘若“四人帮”手握大权,黄克诚还敢鼓吹这个连等式吗?黄克诚对这个连等式如此出尔反尔,哪里是什么坚持原则?分明是十足的机会主义。身为“彭德怀反党集团”的唯一幸存者,黄克诚公开为害死彭德怀的暴君辩护,这不是对死者的公然背叛吗?

    对於王光美、黄克诚这种不近人情的表态,有不少论者竟赞之曰“高风亮节”,“不计较个人得失”,“超越个人恩怨”。苏东坡的父亲苏洵在《辨奸论》里讲过一句话:“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信哉斯言!信哉斯言!

3、虐待狂与受虐狂

    陶铸的妻子曾志说:“我的女儿总问我一个问题:爸爸死得那么惨,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了那么大的罪,你怨不怨毛主席?这是个很肤浅的问题。我跟随毛主席半个世纪,幷不是靠个人的感情和恩怨,而是出於信仰。我对我选择的信仰至死不渝,我对我走过的路无怨无悔,那么我对我的指路人当然会永存敬意!我叹口气,对我的女儿说:”不怨,主席晚年是个老人,是个病人嘛!‘“

    这当然是十足的诡辩。第一、到了90年代,中共统治集团早就变得面目全非,离当初标榜的理想和信仰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至於说原来的理想和信仰是对是错,姑且不论)。在这种情况下还奢谈信仰,奢谈对信仰的至死不渝,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既不能欺人也不能自欺。第二、“老人”、“病人”,怎么能构成为毛脱罪的理由?毛的晚年也许诸病缠身,但是以他在权力斗争中的一如既往的精明狡诈、老谋深算,岂是一个“病”字了得?若说这是“病”,那就是虐待狂;而像曾志这
样饱受虐待还要“无怨无悔”,则是十足的受虐狂。

    苏共20大后,赫鲁晓夫否定了斯大林,於是,先前被斯大林整肃迫害的老干部、老党员们纷纷得以平凡昭雪,恢复名誉。有些早已去世的,则补发讣告,重新评价。索尔仁尼琴挖苦说:“看到这些人的讣告里写着:”在个人迷信时期悲剧般去世的……‘真想改一个字:“喜剧般去世的……’”为什么不是喜剧般的呢?遭受这样的打击,这样的毁灭,不是从敌人手里,而是从自己人手里,从自己所归属、所献身的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的手里。

    想当初,许多人都对那些由於提出过某种不同政见而遭受毛迫害的老革命们深表同情与敬意,然而就凭王光美、黄克诚、曾志的这几句话,便足以把人们原有的同情与敬意一扫而光。这不是悲剧,甚至也不是喜剧。这是闹剧,是丑剧。

    如果有人问那个逢人便说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学生”的王光美,你这样怀念毛主席,刘少奇若地下有知,当作何感想?我想,王光美大概会回答:“少奇同志要是还活着,他也会这样做。”是的,这倒确有可能——如果刘少奇还活着(!)的话。如果刘少奇大难不死,在毛泽东去世、“四人帮”垮台后想必又荣登“党和国家领导人”宝座。毕竟,这个江山是毛泽东带头打下来的,毛这把刀子对人民有威慑作用,所以还是要感谢毛主席,还是要维护毛主席。

    可是,刘少奇没有活下来。刘少奇(还有彭德怀、陶铸)死得极惨,死无葬身之地。假如说在遭受迫害之初,刘少奇、彭德怀们还心存侥幸,盼望着有一天毛泽东高擡贵手,因此不肯对毛腹诽,那么到了最后关头,他们不能不明白,毛就是要尽情地羞辱他们,折磨他们,置他们於死地;而毛之所以要置他们於死地,不是因为他们的过错,而是因为他们的正确(批评了、修正了毛的祸国殃民的“三面红旗”)。他们不能不对暴君充满正当的仇恨。在临终弥留之际,他们当然会想到自己的亲人和战友,即便他们没有勇气指望亲友复仇,至少,他们决不会要亲友反过来认贼作父。然而,他们的亲友偏偏反过来认贼作父,这对於他们无异於第二次杀害。

4、共产党好比黑社会

    广州学者单世联,对“老一无”(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及其亲属的回忆文字研读甚深,颇有心得。他的评论虽然祇三言两语,点到为止,但一针见血,发人深省。单世联根据自己的调查研究发现,老干部们在被打倒、被专政期间如何看待毛泽东,后人不得而知。70年代末他们複出后,对毛一度意见较大。但80年代他们退下之后,对毛的评价一般都比较好。

    关於老干部在被打倒、被专政期间如何看待毛泽东,这个问题很有趣,也很重要。可惜缺少第一手材料。倒是在1967年的“二月逆流”中,那个还没被打倒的副总理谭震林在怀仁堂拍着桌子讲出的一段话可资参考。谭震林说:“我跟毛主席跟了四十年,到四十一年我不跟了。我一不该参加革命,二不该加入共产党,三不该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英籍匈牙利裔作家柯斯特勒写过一本小说《正午的黑暗》,其中写到一位老布尔什维克鲁巴乔夫遭到清洗,被指控犯有反革命罪。这位老革命在狱中深切反思终於认定,自己没有犯过“反革命罪”,但是自己确实犯过“革命罪”。也就是说,他意识到当年参加革命才是做了一件大错事,才真正是犯了罪。应该说,谭震林和鲁巴乔夫还不能相比,谭震林的三个不该主要是针对毛对老革命的打击迫害,其中幷不含有多少对那场革命本身的痛切反思,但它毕竟表达出对毛的强烈不满。

    奇怪的是,谭震林在自己没有被打倒之前敢於批评毛,等到自己被当作“二月逆流”黑干将打倒后反而倒不批评毛了,倒要向毛表忠心了。由此可见,老革命们在被打倒被专政期间很少发出批毛之声其实是环境所迫。因为在这时,他们受到毛更严密的监控,连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他们怎么还敢放言批评毛呢?经历过多次残酷的党内斗争的老革命,对自己的处境常常比别人还理解得深。他们清楚地知道,共产党整起自己人来,比敌人整得还凶狠。中共的高级干部们,在毛泽东时代受的罪比在蒋介石时代还多,死在自己人手里的比死在敌人手里的还多。刘少奇被打倒,在与王光美诀别时,王光美估计到自己也可能被关进监狱,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刚满六岁的小女儿。王光美对刘少奇说,如果她也要坐牢,那就祇好把小女儿带到监狱里,“《红岩》里不是就有个‘监狱之花’吗?”刘少奇听了苦笑:“那是国民党的监狱,不是共产党的监狱。”

    1980年11月,北京地区高校的大学生们展开了一场有声有色的竞选人民代表的活动。刘少奇的儿子、当时在北京师范学院就读的刘源也主动参选。他在一次答辩会上讲到自己参选的个人动机。刘源说:“……这十几年,我与全国人民共同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大灾难。我的家中死了四个,六个进监狱。我自己,起码可以说不比任何人受的苦再少了。我甚至都不敢完完整整地回顾自己的经历,那太令人不寒而栗了。但是,那一幕幕,一场场景色都深刻在我心里,不时地漂现脑际,不让我安宁,我想任何一个曾无言地与父母生离死别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走过唾沫和侮辱的狭道,曾几次被抛入牢房,在那里埋葬青春;在饿得发疯的日子我像孤儿一样生活过,像狼一样憎恨世界。那些年,我咬着牙活下来。谁曾目睹过父母在侮辱的刑场上,在拳打脚踢中诀别?谁曾亲眼见过有人往才九岁的小妹妹嘴里塞点着的鞭炮?大家能想象我心里的滋味。我咬着牙,一声没吭。从十几岁起,我就在鞭子下劳改,在镣铐的紧锁中淌着鲜血;多少年,在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每一小时我的心都在流着血和泪,每时每刻都忍受着非人的待遇和压力。我紧紧地咬着牙,不使自己发疯。为什么?就是为了看到真理战胜邪恶的一天。……今天,回顾以往的苦难,我决不允许让别人,让我们的子孙后代再经历这样的痛苦!我必须站起来为人民说话。为了避免灾难重演,就必须铲除产生封建法西斯的土壤,实现民主,不管有多难,路有多长,我们必须从现在起就去争取民主。”(转引自《开拓——北大学运文选》,第352-353页,香港田园书局,1990年)

    真不知今日刘源若重读自己当年的这些讲话会有何感想?在当年那次讲话中,刘源还讲到刘少奇勉励他把人民当作自己的父母。那么,刘源所说的“邪恶”,如果不是指毛,还能是指谁呢?再说邓小平,当邓小平被贬到江西劳动,亲手为自己被迫害致残,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爱子邓朴方洗澡的时候,他心中难道没有对毛的怨恨吗?单世联说老革命在70年代末複出后,对毛一度意见较大。这里的所谓意见,不消说就是来自文革中被打倒所产生的怨恨。

    但尽管如此,绝大部分老革命们在複出后还是采取了维护毛的立场。黄克诚讲得很明白,维护毛是为了维护党。因为毛代表党,如果毛
被否定,党也就被否定了。而党是决不能被否定的,所以毛也不能否定。这简直是不打自招。这等於承认,毛本来是维护不住的,是不该维护的;仅仅是出於维护党的利益才必须维护毛。单世联进一步指出:“事实上,这里不光有党的利益,也有革命家个人的利益。否定了毛,不就否定了这些革命家半生努力和牺牲的意义了吗?毕竟,革命者的利益与革命领袖的利益最终是统一的,所以80年代后,享受着革命成果的革命家们,一般对毛都比较肯定。”

    我要补充的是,所谓“革命者的利益与革命领袖的利益最终是统一的”这句话还需要进一步分析。有那么多革命者被革命领袖整得死去活来,怎么还能说彼此的利益“最终是统一的”呢?可见,在中共内部,相互间的关系是错综複杂的,一方面是荣辱与共,一方面又是你死我活。共产党好比黑社会,其成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经常自相火拼,动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十分抱团。在黑社会内部,那弱势的一方,落败的一方,虽然面对极大的危险,却极少有人报告警察以求得法律的保护,因为他们知道,在法律面前,他们都是罪犯。

5、毛的幽灵与中共的命运

    邓小平第三次複出后讲过一段话。他说,像文革这种事,在英美就不会发生。这个想法一定是在他挨整的时候想到的。那是否已经暗含着一种悔不当初的感觉呢——如果当初不是建立苏联式的制度而是建立英美式的制度,何至於遭此大难?邓小平曾经几次尝试政治改革,应该说是痛定思痛,其来有自。文革中,一大批老革命深受迫害,这一方面是自作自受:他们参与制造了一个害人的制度,而后自己又被这一制度所害;但另一方面,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例如刘少奇、黄克诚等)又是因为他们比暴君多少要好一些,所以才招致暴君的嫉恨。因此,他们在文革中被打倒被专政,一方面是报应,一方面是受难。这两方面加在一起就构成救赎。

    事后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从七九到八九这段时期,是中国全面改革的最好时机。原因之一就是当时在朝野之间有着相当广泛的和解。老革命们由於文革落难的这段经历,使人民比较容易原谅他们过去作过的种种错事。当时的共产党比较容易摆脱历史的包袱而从头做起。可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错失良机。在其中,不是坚决地否定毛而是继续维护毛就是重大错误决策之一。本来,他们是可以、也应该和毛一刀两断的,可是他们却把自己和毛拴在了一起。即便在起初,他们这样做是出於策略的考虑,是为了以比较缓和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摆脱毛,但事实却是,越到后来他们越被毛紧紧缠住,以至於到今天已经不可分离。

胡平:历史是宗教 写作是拯救

—-读鲁礼安《仰天长啸–一个单监十一年的红卫兵狱中籲天录》

这是一本十分厚重的书:绝不仅仅是篇幅,六百多页,五十多万字,够厚重的了;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坐了十一年监狱-其间大部分时间还是单身监禁-的人,用了整整十年功夫写成的回忆录。这是用一生的心血,写下心血的一生。这个人就是这本书,这本书就是这个人。

鲁礼安是武汉人,原华中工学院学生,文革初期是武汉地区大名鼎鼎的革命小将,异端思潮的重要代表人物。1968年7月因莫须有的”恶毒攻击罪”被捕入狱,后来又因为涉及”反革命地下组织”案,差点被判死刑,被投入单人牢房长期关押,直到1979年才出狱。出狱后,作者用了整整十年功夫,写成了这本回忆录。这本书记载了作者的成长和经历,记载了作者在文革初期短短两年时间内的热情投入,指点江山,然后就是漫长的监狱生活,痛苦的思考与回忆,极度的空虚与绝望。通过这本书,我们不仅可以从一个侧面瞭解到文化大革命,瞭解到一代造反派红卫兵的思想与心态,更可以瞭解到作者本人,瞭解到作者非凡的毅力、才华与品格。

单身监禁——难以描述的恐怖

读鲁礼安的书,最令人震撼的一点莫过於他十一年的单身监禁生活。这种痛苦远非笔墨可以描述,因为这种生活的最大特点就是它没有生活。人是天生的群居动物,人必须生活在人群之间。人群之间就叫人间,在各种语言里,死亡都被委婉地叫做离别人间。可见人们都知道,离开了人群的生活就不再是人的生活。离开了人群,生有如死。作者引用恩格斯的话,单身监禁是?野蛮得无以复加的刑罚?。单身监禁不仅对人的肉体造成极大的伤害,它更严重地摧残了人的精神和心智。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写过一部小说《象棋的故事》,其中的主人公B博士被纳粹单独拘押,在牢房里他面对的是一片虚无的空间与时间,生活成了空白,围绕他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空虚。为了对抗孤独,B博士朗诵诗、背儿歌、背法典条文、演算算术……但问题是,就像他后来所说的,”在空虚中,我的记忆力什么也抓不住。我已不能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事情上。”后来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狱卒那里偷来一本象棋棋谱,就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读和背,不断地自己和自己下棋,一盘接一盘地发疯似地互相挑战,结果他的棋艺竟然高明到可以下赢世界冠军,但同时也陷入了精神错乱。

《象棋的故事》的中译本是在?四人帮?垮台后不久发表的,那时候,我们都刚从没有文化,没有书读的时代走出来,对极度的精神饥渴有很深的体验,所以对这部小说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小说毕竟是小说,小说有它的戏剧性和夸张性。真实的单人监禁要远比小说描绘得更恐怖。和鲁礼安同案的十几个人,最后有四个精神失常。

不止一位坐过牢的朋友告诉我,他们本来是一天能读一本大部头的书,下笔能写洋洋万言的长篇大论的,可是在长期的监狱生活、尤其是在长期的单身监禁之后,从此再也读不进大部头的书,写不了长篇大论。注意力很难集中在任何一件事上,平时总是心慌意乱,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由此我们也理解到,鲁礼安能够挺过十一年单人监禁而保持精神健全,又用十年的功夫写下这部五十余万字的回忆录,这是何等顽强的意志,何等卓越的才华,何等坚挺的自信!

为什么鲁礼安能挺过十一年单身监禁而保持精神健全,因为他给自己找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方式:在被监禁的第八年的除夕之夜,鲁礼安向苍天和大地发下一个誓言:”我这辈子祇要有一天能够走出这座人间地狱,我一定要把我狱中这段悲惨的经历写出来,我一定要揭露这桩钦定大案的真相。当然,我既不可能象《基督山恩仇记》里的基督山伯爵那样,去残酷地报复陷害我的仇人,也不会像《双城记》里的马奈特老人那样,去诅咒对我进行迫害的那些权贵们的子孙和他们家属中的所有人。我祇将如实地揭露迫害者本人的罪恶,用笔将他们这些自由和民主的敌人、扼杀人类道德和良知的刽子手,永远钉牢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如果说对於我们中国人,历史是我们的宗教,那么,写作则是一种拯救。

文革活化石

鲁礼安是造反派。现在一提起造反派,许多人就以为他们都是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傢伙。其实不然。例如鲁礼安,从小就是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尊敬师长,团结同学。在运动初期,他对批判”三家村”和揪斗校长朱九思都是不以为然的。鲁礼安是从批评工作组而开始其造反生涯的,而他批评工作组也主要是出於对工作组整学生,把学生打成反革命、右派的不满,可见他的造反带有反对政治迫害的成分。鲁礼安后来成为红卫兵的理论家,他发表的一系列文章和宣言固然充斥着极左的词句,但其中仍然包含有反对官僚体制和向往民主的因素??尽管还是朦胧的、混乱的。

说来很有趣,鲁礼安的思想应该归为极左,但是它却引起了一批57年的右派的同情与共鸣。武汉地区不少57年的右派(如白桦、徐迟、姚雪垠等)利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机会介入造反有理的活动,他们对鲁礼安和他的《扬子江评论》与《北斗星学会宣言》尤其赞赏。江汉大学教授姜弘(57年右派)在给鲁礼安这本回忆录写的序言里指出,他和他的右派朋友们之所以赞赏鲁礼安,是因为?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种青春的理想主义,洋溢的才华和初生之犊的勇气。

姜弘写道:鲁礼安们与众不同、难能可贵之处是,他们?因受压而反抗,而独立思考,从而冲破思想禁锢,从毛泽东走向马克思,反过来质疑现存制度,而且不顾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自己组织起来去探索新的革命之路——”走向民主之路”.当然,姜弘也指出57年右派和文革造反派之间的重大区别:”一是性质不同,二是思想资源不同”.右派是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主张而为毛泽东所不容,才”因势利导,聚而歼之”的。造反派则不同,他们对毛无限崇拜、无限忠诚,是被愚弄、利用之后又被抛起的牺牲品?。思想资源的不同,?主要是历史环境的不同造成的。右派的思想里不仅有社会民主主义,而且有西方的民主、自由、人权、法治观念,这与他们早年所受的教育、所受五四精神的熏陶有关。造反派就没有这种精神资源,他们生长在严格封闭的单一思想文化环境中,所能接受的祇有一种意识形态,就是? 毛主席的教导??。需要提醒的是,鲁礼安们祇是造反派中的少数。这是我们评价文革造反活动时不应该忘记的。

鲁礼安回忆录《仰天长啸》写得很真实。这大约也和作者长期与世隔绝有关。无怪乎有人要把这本书比作文革的活化石。认真研读这本书,对於我们瞭解文革,瞭解文革红卫兵一代,瞭解文革造反运动,瞭解文革异端思潮的来龙去脉,都有很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