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1日下午,校党委组织部2位老师和系总支书记曹老师找我谈话,我较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在动乱中(注:原文如此,现在应称之为“89民主运动”,下同)的活动情况,并谈了自己的认识。
我感谢组织和领导对我的关心和帮助。
连日来,我找来《党员必读》和有关报刊进行学习,以提高自己的认识和觉悟。
作为一名党员,我有权利和义务如实地汇报我的活动情况和思想情况,以接受组织的审查和教育。
下面我将如实地进行一些回忆和反思,以说明一些那天没有讲清楚的问题。
我是中国共产党员,但我首先是中国人。
我是大学生党员,但我首先是大学生。
——这是我当时的真实心态
简表:4月15日-4月24日 观望和徘徊(为胡鸣不平、追悼会、《科技日报》、六条)
4月25日 加入纠察队,参加游行4月26日 加入校自治会(4-27游行、印发传单、组织参加学代会)
5月4日 参加大游行5月13日-19日 参加绝食5月21日-23日 在广场5月23日晚 回老家
一4月15日7时53分,胡耀邦猝逝,举国致哀,万民皆痛。
通过电台、报刊等的宣传,我了解到:胡耀邦关心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子的知己,是大学生的良师益友;他密切联系群众,足迹踏遍神州大地;他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他这样的官,中国太少了。
由于北大、清华的模范带头作用,我校的大、小字报日益增多;悼念胡公的,抨击时弊的、校内外动态等等……我几乎每张大、小字报都看,心情受到冲击。
我在徘徊和观望……
4 月22日,我看了追悼会的实况。下午,我了解到:那么多大学生在广场上参加追悼会,电视、报纸、电台却没有做任何报道,我就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中国的新闻为什么爱说假话?看了一些大字报介绍的“真相”,听了一些同学声泪俱下的述说,对电台、电视台和报纸不报道我们大学生在广场参加追悼会的情况感到不理解和愤怒!
“六条要求”,我也看了。其中有几条,如“新闻立法,民间办报”,“惩治官倒,反腐败”:“增加教育经费,提高知识分子待遇”等,我极为赞成。特别是官倒、腐败、教育问题,政府一直未采取有力措施,情况越来越糟。至于“为自由化平反”,我却忽视了,没问一问自己:这对不对?
狂热的情绪,使我丧失了理智。我只是想:闹一闹,敦促政府解决问题,推进改革的发展,总不会有错吧?
当时有人问我:你是党员,你敢罢课吗?
我回答:为什么不敢?
4月24日到复课前,我没上过一堂课。应该指出,我当时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党员,而党员应该怎么做呢?当时,根本未想过。
以后学校里搞了几次自由演讲会,我也去看了,看到很多同学情绪激动,支持罢课的人也不少。
由于校学生会名存实亡,有几个同学出来,能代表同学们的意愿,他们当然受到同学们的拥护;更何况他们带头打起北农工大的旗帜出现在4月22日的广场,在学生看来,这无疑为农工大争了光——还上了报纸,确实令人自豪。我目睹校学生会被解散的情景,也看到很多同学签名支持自治会。
青春的热血激发着我,终于参加了进去……
二听说4月25日要在校内游行,我主动参加纠察队,想亲身体验一下那种感觉。
很多学生要求出校门,于是队伍上了街。
游行时,我一直在我系队伍外面维持秩序,也领头喊过口号。我们的口号主要有:“官倒不倒,民无宁日”、“惩治腐败”、“民主万岁”、“新闻自由”、“教师万岁”、“罢课到底,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等。进入林大校园后,有人喊了鼓动林大罢课的口号——实际上林大也罢了课。
当时,有2个外国记者在我们回校时录像,我专门询问了一下,他们自称是德国一家电视台的,并采访了一位英语较好的同学。我想,既然是记者,也就算了,内心也希望农工大那个名扬海外的。
游行队伍回来后,想从正门进入校园,由于门卫不开门,大家就在门前静坐。我打电话到校办,得知校领导在校礼堂主持开大会。校自治会的WQ和LA(注:本文中涉及的同学名字以字母代替)提出到校礼堂找校长对话。
本来参加游行的同学有上千人,从东门进入校园后,离校礼堂越来越近时,很多同学看到各系的领导在礼堂的台阶上,就跑了。电系的学生,看见系主任和总支书记,也都跑了;抗旗子的同学把旗子交给了我。记得系领导曾经劝我离开,我回答“我们时一起来的,我不能走。”
系领导问“你听谁的?”
我的抵触情绪很强,就一声不吭。
系领导又说“好,你刘A的。”
我也没有回答。
最后,汪校长出来和代表对话,学生都散了,我才把旗子收起来。
三4月25日晚,“四•;二六社论”播出了。激起了很多同学的愤怒,我和大部分同学一样,接受不了“动乱”的定性。不少人喊:“游行去!”,“罢课到底!等口号……”
4月26日,在党员学习社论的会上,还有同志为我辩护。我心想:历史证明,中央的决定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当总支书记宣布市纪委的要求时,大家还讨价还价,使我思想上更不可能与中央保持一致。
回到宿舍楼,发现很多同学已经自发准备好了游行用的小标语旗等物品,有的同学让我去校自治会问问明天要不要游行,我答应了。当时,我还有个想法——就是确认一下背后有没有人操纵利用我们,后来我也做过多次试探,但一直都是否定的答案。
打听到自治会的办公地点——东平房学生艺术剧团办公室,我就去了。
从九点多到半夜,我一直在那里。人多时十几个,人少时也有七八个。我认识的有汪Q、刘A,路YG,其他的不认识。
大家讨论的中心议题就是游不游行……
当时,我们得到不少消息:1)署名为“北师大学生自治会”,盖有“吾尔开希”私章的一份通知,说明天不游行。2)传闻中央组成了镇压小组(制止动乱小组),李鹏和×××负责(名字忘记了)。3)已经有几万部队入城。4)邓小平说“流血是可能的,我们不怕流血”。5)师大、清华很乱,不少学生自发去游行。6)我校外面有2辆警车等等……
林大自治会来过一名同学,我们告诉他农工大不准备游行。
为了避免流血牺牲,大家商定:1)明天不游行,10点前绝不动;2)如何劝阻同学们不出去游行;3)明早派几位同学去北大、法大、清华三个方向摸情况,并及时电话汇报。
当晚11点前,就通知各宿舍楼,明天不游行。有几个学生还来抗议,要求游行,我们做了说服工作。
我可以肯定,四•;二七游行自发性更大一些,因为很多院校的自治会并没有组织,但那一次人却最多,有几十万。这表明广大学生对社论的强烈抗议!
四4月27日早上6点多,我就赶到校东门准备堵截自发出去游行的同学。
由于我校没有大规模自发游行发生,我和其他负责堵截的同学回到了自治会办公室。外面打探消息的同学不断打来电话,我们知道部分学校的学生已经上街,冲破了警察的阻拦等。我校的学生也躁动起来,数百名同学聚集在学生管理站,汪Q和刘A竭力在劝说。
有些同学偷偷拿着自治会的校旗自发去游行,不少人跟着;自治会的几位同学在校大门劝阻未果;我和路YG一直追到六道口强行夺回校旗,人群就散了。
中午,我决定到另外一所大学去找老乡……
后来知道,下午我校几百名同学参加了大游行。我印象很深的一句口号是“北农工大,人民养大;为民说话,流血不怕”。这反映了那时学生们的真实情感。
五后来,我认识了王文同学,他是北京人,在我校读夜大。当时,感觉他和高自联关系密切,他曾告诉我,我校很有希望成为高自联常委。
“四•;二七游行”,自治会组织不利,受到一些非议。自治会就搞了签名,签名以学生宿舍为单位进行,公布的结果显示:自治会获得75%的支持率。我认为是符合事实的。
4月30日,自治会开了个学代会,我也参加了。这个会,我认为开得很好,大家发言积极,气氛热烈。会上,我提议建立以“班代表联席会议”为决策机构,并推选常委负责日常工作,但提议遭到否决。会上成立了决策小组。
经过投票,绝大多数同学支持自治会的领导。
到五四前,我主要做了些打印传单的事情,打印的传单主要有《中国的希望》、《论中国的改革》、《告市民书》、《告同学书》、《国际歌歌词》等,不过我记得这些文章中并无反动内容。本来,我保留了几份,现在都找不到了。
六我参加了“五四大游行”。一开始我是在前面做纠察队,过了政法大学后,又帮助搞募捐;进入长安街,又拿着对讲机,骑着自行车负责联络。
无巧不成书,我在广场上竟然碰到了来北京旅行结婚的表姐和姐夫,他们传达了父母的口信,让我不要意气用事,要听领导和老师的话。
当晚,听到赵紫阳同志的讲话,觉着很顺心。心想:一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还是赵总书记理解我们大学生。
赵总书记的讲话促进了我校的复课,我本人5月5日就上课了。
我在早些时候,就知道除了罢课、游行外,还可能会绝食,但并不知道绝食的时间和地点,也没有散布过这些信息。
六5月6日,表姐和姐夫来到学校,在他们的劝告下,我脱离了自治会,以后再没参加过自治会的会议和活动。
5月14日,校总务科组织学生宿舍楼的楼长、层长外出游玩(去大观园和陶然亭公园),当时我是南楼楼长,上了学校为我们准备的中巴,我发现南楼的一位层长没来,马上就跑回南楼叫人。
路上遇到一位同学,他说自己牙痛,让我帮助送一捆东西(红布和白布)去广场,我当时也想去广场看看,就答应了。
大约九点多,我赶到广场。绝食的同学有几百人,都集中在一起,围观的人并不多。我校有几十个同学已经参加绝食,他们各个头扎白布,有的上面写着“绝食”字样。绝食的同学们高呼“绝食宣言”和口号,主要目的就是要求与政府对话,承认是爱国民主运动而已。我很受感动,也扎上白布条参加了绝食。
下午,在一位不知名的年轻人帮助下,我领着几位同学骑着三轮车多次前往协和医科大学为参加绝食的同学搞水,还拿回几箱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水。
当晚,我校参加绝食的同学增加了一倍。所有绝食的同学都是自愿的。
夜里,听了几位名人的演讲,我参加绝食的信念更坚定了!
在广场的几个夜晚,我很少睡觉,自觉照看同学,防止有人昏迷出事。
市民们的声援、游行,送东西等都是大家绝食下去的动力。“不自由,母宁死”、“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是大家的坚定信念!
五月十七日,我亲眼目睹数以百万计的市民大游行的宏伟场面,我不禁热泪盈眶——人民终于觉醒了!当天,我在广场声援团见到了从老家赶来的父母,我没有听从父母劝告我退出绝食的话,委托同学把父母送回了学校。
五月十八日,北京下大雨,绝食的同学上到有关部门为我们准备的公交车辆上避雨。我主动留在帐篷看守,后来同学越来越多,为了便于管理,我临时指派了2位同学负责,姓名已经记不清了。
我当时持有绝食团指挥部发的一份通行证,我每天好几次带领同学进出绝食团去上厕所(注:当时,为了加强管理,参加绝食的同学和外面声援的同学是被纠察队严密隔离的,只有持有通行证才可以进出),那天被雨淋透了衣衫,几天绝食身体虚弱,我昏迷了过去,被送往医院救治……
5月19日下午,我回到学校,在领着父母到食堂就餐时,我仍坚持绝食(当时我看到母亲眼中满含泪水);在我和父亲的劝说下,母亲同意先回老家。当晚,我送二老搭上返家的火车(后来听父母说,乘客听到母亲诉说自己的儿子在绝食后,主动让出座位给他们)。
5月19日夜,广场上的喇叭反复播放李鹏和杨尚昆关于戒严的讲话。绝食团指挥部决定停止绝食……
5月20日清晨,我在帮助一位绝食的同学用嘴开一瓶果汁盖时,瓶口的玻璃破碎,我的嘴唇被划破,鲜血直流,立即被待命的救护车送进天坛口腔医院做了个封几针的小手术。
医院的医护人员对我照顾有加,我倍受感动。当时,北京的公共交通已经瘫痪,不少医护人员是走路来上班的,有的要走十几里!
听到医护人员议论,说成千上万的市民和学生堵截军车,戒严部队根本进不了城时,我想:人民觉醒了,大家起来反对戒严了!
21 日上午,我打电话到学校,报告了自己的情况。当天下午,我要求出院,医生同意了。其中几位医护人员向我诉说,北京物价已经开始上涨,人民生活受到影响,希望学生能够撤离广场。我答应传递他们的意见。傍晚,等不到学校的车,我决定步行离开医院,医护人员送了我一大兜水果。
回到广场后,我立即向绝食团指挥部反映情况,并建议撤离广场。他们说我不了解情况,否定了我的意见。当晚,我在东长安街搞了民意测验,上百位被访的市民中,竟然没有一人同意学生撤离,看来坚守广场也是民心所向。
第二天,管后勤的一位同学要走,我临时负责管理我校在广场上的食品饮料等物品。
5月23日中午时分,我在国旗杆附近的公交大巴上看到了被破坏的“毛主席画像”,听说肇事的2人已经被大学生纠察队抓获,后有一人自首。他们被纠察队移送到了派出所(注:当时,学生很怕有人破坏学运,所以抓了这三位英雄。现在追悔莫及啊!)
当天下午,有位在西安读书的老家同学在广场找到了我,听说老乡跑来北京声援绝食,几天没有吃过热饭,没好好休息。我决定带同学回学校招待一下,当天下午我将工作移交给别的同学,冒雨赶回学校(多亏有辆货车愿意顺路送我们,否则不知道几十里路要走多久——当时根本没有公共交通工具)。
回到宿舍,发现了家里发来的“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在老乡的劝说下,当夜我离开了北京。
在老家期间,我没有搞过任何演讲、串联之类的活动,一直在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注:事过多年,我得知当年北京曾经派人到老家调查我的情况)
最后谈几点不成熟的想法:1) 必须加快新闻立法解决新闻报道经常一边倒的问题4-22,新闻不能如实报道几十万大学生在广场上悼念胡耀邦的情况使更多学生参加了罢课。绝食后,报纸又肯定学生的游行、静坐和绝食,没有更多的理性的声音。而西方媒体却能全面客观的报道一切常常捅出内幕,而我们就不行。
新闻自由,是治理腐败的有力武器,能够使官倒官商们的丑恶行径暴露在人民大众面前,他们自然会收敛;新闻自由,也是民主进程的动力,能够让更多人关心国家大事,参与国家大事。
中国的改革在呼唤,这个的民众在呼唤:加快新闻立法工作,给新闻更多自由。
2) 在学生中普遍存在着对党和政府的不信任情绪由于种种有目共睹的原因,学生对党和政府的不信任情绪很严重,以至于对改革和国家前途失去信心,必须警惕:更严重的“厌学风”正悄然兴起。(注:从此,大学生沉迷于打麻将、谈恋爱、考试作弊等不良风气愈演愈烈)
3) 绝大部分学生的愿望是善良的广大学生的出发点是想让党和政府改掉体制上的弊病,是想促进中国的改革,他们不是动乱分子,不是暴徒。对学生们可贵的爱国热情应加以保护,当然要帮助同学们提高认识。
后记我,1987年考入北京农业工程大学读书,当年底受中共13大的感召和鼓舞递交了入党申请书,1988年7月1日成为预备党员。
在89年7月底开始的审查当中,我口头和书面做了很多次检查,较清楚全面的向党汇报了自己的言行和思想,也曾经无限上纲,痛批自己的错误。但是,越是汇报的多,问题就更加严重,处分就越大。后来组织曾给我罗列了十条“罪状”,成为学生政治教育的反面教材!
本文就是根据保存至今的所作检查的草稿录入而成,除了个别人名和错别字基本没有做过删改。虽然,当时我就有保护同学的想法,在正式的检查中也很少提到其他同学的名字,但由于当时的实际情况和思想局限性还是有讲过一些,若因此使这些同学受到牵连,这里我深深道歉!
1990 年5月25日,当组织向我做出除名决定后,我把自己关在学校一个偏僻的小自习室里反省,当夜几乎一宿没睡,我想不通自己一个爱国爱人民并有独立思想的大学生为什么不能被党容纳,曾几次流下热泪。次日清晨,当我走在校园通往主楼的路上,灿烂的阳光拥抱的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被解放的舒畅,我感觉自己自由了!
2001年,我回到学校参加毕业10周年的同学聚会,上文提到的系总支书记握着我的手,一个劲的说对不起我;我当时回答,你不必自责,这是历史,不是你个人的错!
十几年来,脱离共产党的那种自由的舒畅仍让我时常回味——那种脱离共产党控制而而获得身心自由的舒畅是多么美好啊!衷心祝愿我的祖国和人民也能够早日脱离共产党的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
于六四十七周年之夜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