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网文章:没有民权支撑的民生只是政府的恩赐

 

深圳率先在国内提出民生净福利指标体系,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不过,如果说这是如某些学者所言的“一次积极的、富有建设性的政府行为模式转变”,似乎尚为时过早──如果缺乏必要的制度保障和民众权力的支撑,这一改革只能说是本届深圳政府一时的所谓“仁政”或“德政”,此届政府换届以后,施政方针未必就不会跟着改变,民生净福利是否能继续得到保障或还能保障多久,那就是个未知数了。甚至,这一届政府能否将他所承诺的民生净福利落实到位,也是值得怀疑的。而且,就算承诺件件都得到落实了,民众也完全用不着感恩戴德,因为这实在只是政府在偿还欠了民众多年的旧债──享受民生净福利绝不是政府的恩赐,而是作为纳税人的公民应该得到的权利。

其实,中国政治历来就有民本的理念,施政的“民生取向”早就不是什么新举措。由于“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民”对任何东西,包括自己的生命都没有所有权,于是,所谓的“民本”或“民生”从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执政者为了缓和社会矛盾,维持社会稳定而采用的“统治术”──其实质是将属于“王”的东西随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或一时的心血来潮恩赐给小老百姓,无异于一种对他们的施舍行为,并不表示政府的行为模式就真的转变了。历朝历代的英明统治者之所以把“民”抬得那么高,无非就是想使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国家这只大舟不“覆”,而自己和自己的子孙也就能一世二世甚至万万世地以全天下的人为“臣”了。可古代的老百姓并没有现代中国人从西方学来的权利的观念,往往认为自己的无权而处于受人宰割的地位是上天注定的,如果“天子”一时心血来潮赐给他点什么,他就不禁要欢欣鼓舞,“谢主隆恩”,连呼“皇恩浩荡”了。因此,鲁迅在《灯下漫笔》一文里说,中国历史所谓的“一治一乱”无非就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中国的老百姓心中的理想社会就是碰上“明君”、“贤臣”和“清官”,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做稳了奴隶”,民生问题就得了保障;可这种好日子却往往不长久,因为“人在政在,人去政息”,而且即使人还在,也保不定哪一天他可能会改变主意,老百姓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他们从来不会想到“民生”根本用不着依靠“救世主”式的英雄的恩赐,而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最基本的权利。既然没想到,自然也就更不用说去争取了。

在目前中国的社会政治语境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民生净福利是否能得到保障和不断的改善取决于民众力量与政府权力的博弈。民众必须完成自身的角色转变,即由传统的“王”或“臣”转变为具有民主意识的现代公民,才能促进政府的角色与行为模式的转型。俗话说,“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开”。广大民众必须意识到自己的权利,为自己争取权利,并抵制一切侵犯自身合法权利的行为以保卫自己的权利,而不管这种侵犯的力量来自何方,才能形成对具有无限扩张趋势的政府权力的有效约束,才能使自己的权利诉求通过政府行为而制度化,并得到切实落实。只有这样,一个对民众而言的“更美好的社会”才会如期到来。

何清涟:中国媒体制造的陷阱

 

对于希望进军中国的外国媒体来说,有消息被中国媒体广为转载并引起读者讨论,定会感到高兴。德国之声介绍纪录片《Losers and Winners》的新闻《失败者和胜利者》(2006年11月13日),经新华社旗下的《环球时报》率先转载并通过《新华网》在中国广为流传,并引起诸多网客讨论。但德国之声如果看到这篇报道经过修改标题、删节关键内容之后,已变身为中国媒体借德国之声之口宣传中国工人艰苦奋斗精神的片子,并引发部分网客范围民族骄傲感后,一定感觉错愕。

德国之声这篇新闻标题与片名《失败者和胜利者》相同;而《环球时报》则将标题改为《德国之声:中国工人的干劲让德国人震撼》,“妙剪回春”地将一篇比较两国工人各自深陷于其中的困境变成了德国人赞扬中国工人的题目,中国劳工在权利方面的“失败者”形象一扫而光。

德国之声的报道共计2,080字左右,《环球时报》的转载计1,100字左右。除了对情况描述略有删节之外,还删掉了以下三段话:

第一段是:“相比于工人的清贫,负责这个项目的兖矿党委书记范围莫立崎(音)却是期望能早早地开上‘大奔’。对于德方的一些人员安全建议,这名负责人认为:”德国人就是不敢承担责任,稍微出点格的事情都不敢做。毛主席有句话是: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没有一点牺牲的精神,哪有兖钢的今天?我们在地下800米矿井工作的工人,头上哪天不是嘎扎嘎扎地响,那能没有一点危险吗?

要是按照德国人的做法,那就别干了。‘“

──这段话之所被删,是因为中国早就“荣膺”“世界煤矿死亡率最高之国”。所以中国人现在也懂得要清除带血的GDP.莫书记范围的话放在毛泽东的时代,绝对可以与《王铁人语录》媲美,但今天这观念却会引起国内有头脑的读者反感。

其次是删掉了“这名貌似严肃的党委书记范围讲话充满了幽默,面对镜头的直白讲述,经常引发满场德国观众的大笑:”我们来到德国,觉得很多东西需要学习,首先是德国人好绿化,为了爱护植被甚至绕道走;其次是全民健身,还很爱护小动物……如果中国工地上有这么多野鸽子,那恐怕早被工人吃光了……如果我还能来德国,我希望能将德国空中客车的生产基地都搬到中国去。‘“

──这段话被删,与《环球时报》制作的标题有关,既然只需要突出德国人的震憾,也就没必要让莫书记范围表达德国也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

第三段话被删,则完全改变了德国之声那篇报道的主旨。原报道开头有一段为“新闻眼”的话:“在这场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的博弈中,究竟谁是‘失败者’,谁是‘胜利者’?德国导演弗兰克和吕肯的记录片‘Losers and Winners’展示了这真实的一幕。”这段话《环球时报》亦予以保留,但在倒数第二段最要紧之处,《环球时报》却做了手脚。且看德国之声报道的原文:

“那么究竟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呢?导演吕肯并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这必须由观众自己决定。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来看,我认为德国和中国工人都是失败者:中国工人拼命地工作,却看不到一点美好的前途;德国工人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关闭了祖辈相传的矿井,心灵的苦闷难以表述。受益的当然是他们的雇主,成为了更高层面的康采恩,至于更多的内涵,需要观众自己去体会。‘“

《环球时报》对这段话只保留了前面四句话,从“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来看”开始,所有的话全部删去。全篇文章亦以德国之声原文结尾“影片最后一幕只是一段字:2006年,兖钢从德国引进的两座7.63米焦炉,第一次投料产出50吨冶金焦炭,标志着中国成功吸收了德国技术,中国的炼焦技术由此一步跨越了20年。”

一篇对比中、德劳动力处境的纪录片,经过中国编辑“高明”的剪接,竟然成了中国工人远渡重洋到欧洲展示吃苦耐劳精神并让老外们感动至深的片子,同时还借外国媒体的口表达了中国只要凭着艰苦奋斗,就能迅速超越发达国家──能不佩服中国政府宣传文化的高深博大吗?

中国媒体制造的陷阱当然不止这一处,有关WEB台WEB湾、中美关系、中日关系以及领导人访问他国时的报道,只要留心,总能在关键处找出许多与外媒报道的事实不同之处。

秋 风:法学家与民意的悲剧性隔阂

 

重庆最牛钉子户事件结束了,但在前年的刘涌案中就已经暴露的法学家与民众之间的隔阂,再度尖锐地呈现出来。法学家及律师形容舆论,尤其是网络舆论的种种呼吁、表态是不理性的,表达的是民粹主义情绪;舆论,尤其是网民则说,这些法学家丧失了自己的立场。更有一些从理论上反对法治、市场的人,则咒骂这些法学精英已经成为权贵的附庸,号召民众打倒他们。这对于中国的法治转型来说,不是一个吉兆。

可以想象,法学家是十分痛苦的:他们普遍地信奉法治理想,尽管程度不一。他们试图通过完善立法、推动司法改革,来规范社会秩序,保障个人自由、权利与利益。但法学家又天然是审慎的,他们知道,权力当然是不愿戴上笼头的,实现法治理想、驯服政府权力的难度极大,欲速则不达,只能循序渐进。

但另一方面,在不完善的行政与司法体制下,尤其是在社会迅速变革的时代,部分民众的权利与利益每日都在遭到政府官员及获得政府保护企业的侵害。这些侵害,有些根本就无法无天,有些则以法律、司法的名义进行。身处此境的民众对正义有一种本能的强烈渴望,人们在对正义行政、司法失望之后,则逐渐发酵变质为一种有点偏激的情绪。这种情绪在钉子户这样的事件中宣泄出来。

此时,法学家夹在政府与民众、理想与现实之间进退维谷。法学家觉得,自己在驯服权力的方面已经做了很多,自然也希望民众逐渐地信仰法律。确实,一个社会,如果民众不尊重法律,不信任法院,那法治就无从谈起。民众却根据自己的法律经验认为,法律并没有约束住权力。在这种情况下,要求自己尊重法律、信任法院,就是不尊重民众的情感、权利与利益。

置身于这样的僵局中,法学家一味迎合民众情绪,当然违背法学的精神;但信奉法条主义、实证主义,要求民众无条件遵守现有法律、接受法院判决,同样有悖于法学家的职志。对于法学家来说,唯一明智的选择也许是,始终秉持法治的理想,又面对民众对正义的渴望,理性地推进立法之完善和司法之改革,逐渐弥合民众与法律、法院之间的隔阂,从而让人们对正义始终保有一线希望。

对于法学家来说,民众的正义感与法治的理想是同等重要的。罗马法经典《法学总论》开篇即说:“正义是给予每个人他应得的部分的那种坚定而持久的愿望。” 治理者、立法者、司法者具有这种愿望固然十分重要,法学家、律师们具有这种愿望也很重要,但普通民众具有这种愿望尤其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不是国家为国民制定法律,相反,构成法治的法律本来就是由国民制定的。民众,尤其是明理之人,或者说具有正常理智与情感的人的正义感,乃是法律的根基。人们基于正义感合作、交易,形成行为规则,此种规则经过试验后,以某种制度化方式认可,即成为法律规则。在这样的法律体系中,一个人只要按照社会认为正确的方式行事,其行为就自然是合法的。因而,绝大多数人不可能违法,这正是法律发生效力的根本保证。

当然,惯例未必总是合理,民众的想法未必总是正确。法学家当然需要运用自己的法律理性,进行判断。但是,法学家绝对没有权利蔑视民众。正是民众提供了法律的“质料”,立法者如果无视这种“质料”,制定出来的法律让民众无法理解、无从接受,则该法律就不可能对民众具有良心上的约束力。法学家如果无视这种“质料”,就丧失了对这类法律进行评判的重要依据,关于法治的谈论也就不过是嘴上功夫而已。

法治理想最终要落实为法律规则符合那些具有正义感的明理之人对规则的期待,人们对法院也可以形成稳定的预期:好人一定能够打赢官司。这也正是法学家发挥居间作用的地方。法学家的一个重要职能就是探究现实中已经形成的正当规则,探究民众内心的法律,探究民众对法律规则的期望,并把这些告诉政府,使之融入立法中。假如政府在立法、司法过程中,长期地、有意地制定、适用违反人们正义感、让人们觉得无法接受的法律规则,那法学家就应当告诫政府,改变法律及司法程序,从而最迅速有效地满足民众对正义的渴望。

法治的理想当然不可能一夜之间实现,但法学家总得推动政府,让人们看到正义的希望。否则,像重庆那家史上最牛钉子户,已经表达了人们心中的法律。这时候,法学家的职责是转向政府,让政府进行某种制度改进。法学家以民众表达方式不够平静理性为由,忽略此事件所暴露的法律、司法缺陷,恐怕会让民众与法律、与法学家的隔阂越来越大。此时,人们对正义的渴望却不会消失,反而会不断积聚,并可能在谁也预料不到的某一次事件中以更激烈的形式表达出来。

(作者系知名学者)

丁子霖 蒋培坤:纪念丁文江先生诞辰120周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之九

丁文江先生(1887–1936)

今年4月 13日,是我二伯父丁文江先生诞辰 120周年纪念日。回溯丁氏家族一个多世纪以来的风雨沧桑,想起丁文江如流星般短暂的一生,总觉得有些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去年,在他逝世 70周年的时候,我曾写过十多篇短文,谈他的家族、文化背景,谈他的立身行事,没有涉及他的思想信仰。我始终认为,丁文江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位置是不容忽视的,但有关这个方面的批评与研究,应由历史学家或思想史家去做。至于我的这篇文字,仍然只能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仅仅是寄托对先人的一种缅怀而已。

在这篇文章里,我想说说丁文江于上个世纪30年代发表在《独立评论》的几篇文章。《独立评论》是 1932年 5月由胡适、丁文江、蒋廷黻、傅斯年等人创办的一个时政评论。那个时代用胡适先生的话来说是”小册子新闻事业的黄金时代”(见胡适《丁文江的传记》《独立评论》一章)。刊物办起来后,丁文江付出了很多心血,他不仅与胡适等人一起负责编务,而且还是”最出力的投稿人”(胡适语)。据胡适先生统计,到 1936年丁去世,他一共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 64篇文章。

读到当年二伯父的那些文字,提到发表这些文字的那个刊物,我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这么几行字句:”我们叫这个刊物做《独立评论》,因为我们都希望永远保持一点独立的精神,不依旁任何党派,不迷信任何成见,用负责任的言论来发表我们个人思考的结果:这是独立的精神。”(《独立评论》创刊号”引言”)

我常常叹息眼下的中国无法产生一份同样的《独立评论》,我常常希望中国能再次出现胡适先生所说的”小册子新闻事业的黄金时代”,我常常期盼今天的中国能有更多的胡适、更多的丁文江、更多的傅斯年……,且能再次体察到像这些前辈那样披肝裂胆、深厚持久的友谊。
以上也算是我这篇文章一个”引言”,下面我要谈三个题目。

一、从”剿匪”问题说起

1932年,丁文江在《独立评论》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为:《所谓”剿匪”问题》。文章开头写道:”现在国民政府又要大规模的’剿匪’了。不但派定了剿匪总司令和副司令,而且蒋介石先生已经出发到了庐山,李济琛也有不日到蚌埠指挥的消息。” (《独立评论》第六号 《所谓剿匪问题》,以下同)这里所说”剿匪”,就是指国民党军队在 1930年代对共产党中央苏区的武力清剿。

今天我们已经很少听到”剿匪”这个词眼了,把”剿匪”作为一个话题,也似乎不再合乎时宜。然而,现实中发生的很多事情,往往与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如果我们再读读丁文江的下面一些话,也许就不会认为今天谈论这个话题是多余的了。他说:

“我们先要知道’剿匪’两个字怎么解释。大家都知道国民政府所谓的’匪’,就是武装的共产党。自从国民党反共以来,对于反共的名词,经过了几次的变迁。最初的时候是’清共’,以后是’讨共’,到了最近是’剿共’。但是共产党并没有因为国民党对于他们改变了称呼,就丧失了他们政党的资格;更没有因为由’清’而’讨’而’剿’,就减少了武装的实力。同时,国民政府和政府的军队却因为改变了口号,发生了心理上的变化。’匪’不是内乱,’剿匪’不是内争,名称一变换,就可以粉饰太平,说军政时期终了了。”(同上)

我每每读到这些话时,心里总会联想到今日的共产党。给我最深刻的一个印象是,今天的共产党与昨天的国民党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绝对容不得其他政治反对党派的存在,而且都主张用强权或武力剿灭之。上一个世纪,共产党因执政的国民党把它视为”匪”,心里很不服气,一定要跟国民党拼个你死我活。那么,按理说,后来共产党时来运转,从国民党那里夺得了政权,成了执政党,就不应该再学着国民党的样子,对自己的政治反对派(其实还根本谈不上什么政党)赶尽杀绝了。然而,共产党在这个方面似乎做得比国民党更凶猛、更彻底。当年国民党所面对的共产党是一个武装集团;而 1949年后,共产党所面对的却是一些被缴了械的战败者、一些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俯首称臣者,或者甚至是一些在他们打天下时帮过他们忙的盟友和诤友。然而,共产党对这些人也绝不放过,从 1950年代开始的土改、镇反、肃反、反右,一直到后来的文革、六四,一路上所向披靡,’剿杀’过来,被共产党剿灭的人口何止千百万。从 1930年代国民党的五次”围剿”,到 1949年后共产党的无数次”政治运动”,看上去两件事毫不相干,实则都属于对政治反对党派的”清剿”;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前者发生在内战时期,而后者则发生在和平时期。内战时期死人是死于相互间的残杀,和平时期死人是死于单方面的虐杀。就这一点而言,共产党的杀人要比国民党更残忍、更野蛮。

然而,在丁文江看来,属于政治的纷争,尤其是属于”主义”的歧见,是根本不能用”清”、”剿”来解决的,即使对方是一个武装集团。当年国民党故意把政敌与”匪”混为一谈,不过是为了达到”粉饰太平”的目的。然而,从现代文明的角度看,这两者有严格的区别,绝对混淆不得。丁在该文继续写道:

“我们对于国民政府,要请他们正式承认共产党不是’匪’,而是政敌。认清了这一点,政府负责任的人,才能够感觉到他们切身的利害,……才能够明白政敌不是单靠军队可以消灭的。一个政治团体的生命,日子久了,总得靠他政治上的成绩才可以保存。”

以上这些道理,对于一个长期旅居英国,接受过欧洲文明熏陶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来说,是不言而喻的。但是,他并不明白,不仅当时在朝的国民党,即使当时在野的共产党,都不过是在中国传统宗法会党文化土壤中滋生出来的政治帮派而已,这类政治帮派与他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看到的现代政党根本是两码事。在中国,觊觎权力者历来信奉的是”成王败寇”。中国没有政敌,只有寇敌。在中国,凡”成王”者,都不是”靠政治上的成绩”,而是靠武力、靠权谋,靠杀人之多寡。

现在,离丁文江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70多年过去了。然而不幸的是,在今天,无论是在执政的中共集团里边,还是在在野的政治反对派里边,仍然有很多人不肯彻底抛弃”成王败寇”的历史思维。他们都不是把自己的对手视为政治博弈中合法存在的”政敌”,而依然把对手视为势不两立的仇敌。今天中共当局把民间的政治反对派人士甚至政治异见人士定性为”危害国家安全分子”或”颠覆政权分子”,不过是重复了当年国民党的做法,把当年国民党所说的”匪”换上了另一种称谓而已。这种状况只要一天不改变,所谓”民主、法制、自由、人权、平等、博爱”等等,所谓”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等等(温家宝语),就都统统是废话,或者是十足的伪善与欺骗。

为了让人们更清楚地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这里我把丁文江上面那段话中的一些词语稍作改动:”我们对于共产党政府,要请他们正式承认民间政治反对派不是”匪”,而是政敌。认清了这一点,政府负责任的人,才能够感觉到他们切身的利害,……才能够明白政敌不是单靠强权和暴力可以消灭的。……”

丁文江的这段话有其通则的意义,它并不仅仅适合于今天的共产党,同样也适合于今天的政治反对党派,只要我们把同样的词语另作一些改动:”我们对于民间政治反对派人士,要请他们正式承认共产党也不是’匪’,而同样是政敌。认清了这一点,作为政治反对派人士,才能够感觉到他们切身的利害,……才能够明白共产党作为政敌也不是单靠暴力可以推翻的。……”

当然,我们所期望的是中共当局首先抛弃传统会党文化的恶习,按普适的文明准则果敢地把自己改造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政党。否则,不仅中共自己,而且作为对手一方,都不会有退路,而这,将是中国未来最大的隐患。

在结束这个话题之前,我要说明的是,丁文江这篇文章的后半部分是经过他的朋友胡适先生改写的(文后有胡适先生的附注)。因此,可以说丁文所表述的观点,代表了上个世纪30 年代自由派知识分子对于当时国共两党纷争的一般看法。我以为,当年这两位前辈的看法,至今仍没有过时。在去年一年里,在有关怎样对待执政党与民间政治反对派之间的关系上,也曾发生过不少争论,而且这种争论至今没有停息。我想,今天来读读70 多年前的这篇文章,也许是不无裨益的。

二、 “中国政治的出路”

这是丁文江于同一年发表在同一刊物的一篇文章的标题。文章一开始他就把中国政治的两条出路摆到了读者面前。他写道:

“凡改革政治无论在甚么时代,在甚么国家,不外乎两条路:一是用武力革命,在短时期内推翻原有的政府;二是用和平的手段,经过长期的奋斗,来取得政权。”(《独立评论》第十一号  《中国政治的出路》,下同)

他在文章里就此议题作了简要的回顾。他说:民国成立以来政权的纷争,无论成败,差不多都是取第一种手段。从二次革命起,所谓护国、护法等战争,以至于国民党的北伐和内讧,共产党的扰乱割据,主义虽完全不同,手段却大抵一样(共产党另论)。

他还指出,中国的一切武力革命,几乎都遇到同样的困难。这些困难包括:由于自洪、杨之乱以来,中国政治的趋势已变得外重内轻,中央政府已经失去效能,由此造成长期的地方割据,致使革命无法推及全国;由于旧有政府的机构组织不是极其简单,就是极其腐败,因而革命后不是很少可以被利用,就是利用它的人不久就被旧环境所腐化;由于中国军事教育落后,中国军人既没有干政的知识和训练,又没有不干政的修养和觉悟,因此皆不足以担当国家之艰钜;最后,由于中国存在租界,所以革命的企图最容易在本国境内外国人势力之下产生,而革命失败后又很容易逃避失败应负的责任。他举例说:近二十年来,内争失败的首领,几乎没有一个受到失败的惩罚(指一旦失败就逃到租界或国外)。革命的发生如此容易,而消灭政敌又如此困难,无怪乎人人都以革命为儿戏了。

丁文江还进一步分析了革命之所以难以成功的其他因素,如中国的农民虽然有一部分受了共产党宣传的影响,产生了均田的希望,然而大多数农民还是希望和平。如果因为”均田”而引起长期的内战,付出重大牺牲,则绝对与农民所希望的相反。另外,他认为值此国难当头,如果革命的内战继续发生——无论革命的目的和成绩如何纯洁优良,那么不仅日本的侵略无法抵抗,而且国际上也会发生不利于中国的变化,结果是革命没有成功,沿海的都市、沿江的商埠却势必沦为国际共管。

由此,丁文江得出了如下结论:“在今日的中国,武力革命是极不容易走得通的一条狭路,所以我们只好用和平的手段,长期的奋斗,来改革中国的政治。”

丁文江死得早,1936年就去世了,因此也就没有看到共产党武装革命的成功。那么,如果他能活到共产党成功的那一天,会不会改变原先的看法呢?我以为,他不会。

就在他的这篇文章里,他曾做过这样一个声明:”至于共产党的活动,我希望将来另有详细的讨论。”果然,在发表这篇文章的第二年,他专门撰写了一篇长文:《评论共产主义并忠告中国共产党员》。

他的这篇文章,从批评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和唯物史观着手,指出两者无论是论理上还是在对时代的判断上都站不住脚。他说马克思的价值论”与其说是经济的真理,不如说是政治的口号”。至于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他认为那是”硬要把不可捉摸而且很复杂的东西来做成刻板的规律,而且拿它来做暴动恐怖杀人的根据。”他说:共产党是最反对宗教的,然而共产党的信条和宗教的教旨实际没有区别。所不同的是,在过去的时期中宗教是用上帝天堂的名义来烧杀,现在的共产党是拿历史论理的名义来枪毙;宗教是声称为人谋来世的幸福,共产党是声称为人谋后世的幸福,来世固然靠不住,请问后世的幸福又有多大的把握?丁文江认为,马克思所谓的”阶级战争”,不过是”杀人”的同义词。按马克思的”历史逻辑”,在阶级战争中为了目的可以完全的不择手段,而一旦政权到手,为巩固政权起见,也应该绝对的不择手段,而恐怖政策是必须的手段之一。丁文江把共产党的这个逻辑归纳为这样几句话:”共产党的杀人与资本阶级的杀人完全不同。资本阶级的杀人不过使阶级战争延长,所以是极不人道的;而共产党的杀人是要使阶级战争缩短,是以杀人来消灭杀人,是最后一次杀人,……所以是极人道的。”

丁文江认为这个逻辑极其荒唐,所谓”阶级战争”的理论根本不能令人信服。他以调侃的口气写道:”如果阶级战争是绝对不可免的,那么英国人为甚么准许马克思出版他的《资本论》,为甚么马克思的共产党的宣言书没有变为禁书?难道英国的资本主义家都是癡子?(以上引文均见《评论共产主义……》一文,下同)。

丁文江十分反感马克思对英国自由主义(指经济上的自由竞争)的批评。他认为,自由主义和平等主义同是法国大革命的成绩。没有自由,决不会有平等。他说:”我们虽不敢说不经共产党式的革命,平等一定可以实现,至少我们可以说在某种环境之下和平的革命未必不可以成功。”他指出:”十八世纪法国的封建制度经了大革命的恐怖,方始推翻。但是,以后欧洲许多国家都和平的把政权由封建贵族手里转移到了中产阶级手里。共产党的革命在苏俄是极残酷的,我们没有理由说在其他各国一定要如苏俄一样。”

丁文江在这篇文章里忠告中国的共产党员:”我不希望中国共产党党员放弃共产主义,我只希望他们从实际政治立场,脱离第三国际,放弃暴动政策,从秘密党变为公开党,要求有公开宣传主义的自由。”丁文江提出这个忠告,是因为他坚信,若要建设一个中国共产国,绝不是在内地山里做土皇帝,杀几个土豪,分几千几万亩田,就算成功的。

读丁文江的文章,一个强烈的印象是他反对任何通过暴力、恐怖、杀人来寻求中国政治出路的企图。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在他死后的短短十三年时间,中国共产党通过暴力、恐怖、杀人,不仅当上了”内地山里的土皇帝”,而且居然把他们的宝座从陕北窑洞搬到了北京的紫禁城。但即使这样,共产党也没有停止过暴力、恐怖和杀人。这最近的一次,就是89 “六四”。这不能不让人相信,在中国,要彻底地清算、彻底地抛弃马克思的”阶级战争”和”阶级专政”,竟是那样地漫长和艰难。

下面让我们回到丁文江的”中国政治的出路”。他说:”国民党是以一党专政为号召的。我们不是国民党员,当然不能赞成它的’专政’。但是我们是主张’有政府’的人。在外患危机的时候,我们没有替代它的方法和能力,当然不愿意推翻它。我们对于国民党最低的要求是在它执政之下,它应该做到这几个条件,使政治的和平改革有逐渐实现的可能。”

丁文江所提出的条件要国民党做到的有三:

(一)绝对的尊重人民的言论思想自由。他说这是和平改革政治最重要的条件,这一层要做不到,纵然我们不赞成革命,革命是万万不能免的。要免除革命,第一是要使异党的人有对于人民宣传他们信仰的机会,使他们有用和平手段取得政权的可能,使得人民觉得革命不是必要的牺牲。他说这样的要求是绝对的、普遍的,只要不扰乱地方的秩序,只要不违犯刑法的规定,共产党应该享受同等的自由。

(二)要求国民党政府停止用国库支出来供给国民党省县市各党部的费用。他认为不这样则各党的待遇地位完全不平等,竞争的机会不能一律。

(三)我们要求国民党政府明白规定政权移交的程序,其中包括实行宪政、设立民意机关种种提案在内。他说他个人不是绝对迷信民治主义的,但他认为滥用权力是人类普遍的根性:无论是独裁的首领,或是少数的阶级,包揽政权而不受任何裁制监督,其结果一定把他们自己的利害,当做全国的利害,惹起政治上的暴动。他还提议,国民党对于党内党外一定要先有明白的规定,握政权的人凭甚么上台,经何种手续可以叫他下台,这样才可以免除用武力夺取政权的惯例。

不言而喻,丁文江的这三条,基本上是参照他所熟悉的欧洲政治制度的模式提出来的。在70 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读来仍觉新鲜。可叹的是,当年国民党没有做到,今天的共产党也仍然没有做到。那么,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是不是有责任来实现先人的理想呢?!

三、关于自杀

1932年,《独立评论》第二十三号,发表了丁文江的一篇短文,题目就叫做”自杀”。丁文江撰写此文,当然不是饭后茶余的闲聊。那个时候,侵华日军已经占领了中国的”东三省”,溥仪的傀儡政权”满洲国”也已宣告成立。丁文江发表此文,意在申明国难当头,国人应取何种态度。然而,读他的文章,可以体察到他所奉行的一种政治哲学。这种政治哲学即使在今天,也值得我们拿出来讨论一番。请看他文章的开头一段:

“自杀是人类极普遍的现象;在任何国家里面总有少数的人因一时情感的冲动,或是经长期的悲观和失望,不愿意再活在世上。但是社会对于自杀的观念则因为人生观或是宗教信仰的不同,各国不完全一律。基督教认自杀为罪恶,所以欧西的人都把自杀者看做社会的劣分子。英国人的态度最严重。法律上认为自杀者是一种刑事犯;自杀不遂的人要受法庭的审判,处以有期徒刑;自杀身死的人检验的时候陪审员照例的要加以因一时发疯而自杀的判语。社会上都认为自杀是不名誉的事。自杀者的亲属往往引为耻辱,戒为忌讳。在欧洲大陆各国自杀虽然不在刑事范围之内,社会大抵以为自杀是卑怯者的行为。……然而在我们中国则恰恰相反。社会上认为自杀是弱者的一种反抗,往往表示同情。羞愤自尽的是烈女,合室自焚的是忠臣,厌世蹈海的是烈士。甚至于因恋爱而情死的也传为佳话。旧刑律上有’威逼自尽’的一条;威逼的人要受严厉的惩罚。所以受了人家的委屈而不能报复的人往往跑到仇家门前去上吊,使他打一场人命官司。这种观念不但与欧洲通行的思想冲突,而且绝对的有害于近代化的社会。”

很显然,丁文江要讨论的,并不仅仅是”自杀”本身,而是”自杀”背后的一种文化观念。他认为这种文化观念常常潜在地左右着人们对于一些问题的看法——小则对于一个人的生死,大则对于一个国家的存亡。因此,他在该文中接下去又说了这样一段话:

“不幸这种观念无形的影响到人们对于国家的态度。许多人不知并觉得把国家当作一个人看待。等到遇见危难的时候,往往以为国家宁可自杀,不可以对于敌人有任何屈服或是让步的表示。慷慨激昂的士大夫开口就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南宋之于金元,前明之于满清,满清之于列强,都是如此。其结果是国家自杀的目的果然达到了,而造成国家的人民势不能个个自杀,演成功我们历史上的许多丑态和悲剧。”

在崇尚德性、爱唱道德高调的中国人看来,丁文江的这番言论,真可谓离经叛道,荒谬绝伦。对敌人屈服、让步,岂非投降?主张屈服、让步,岂非投降主义?事实也确乎如此。只要我们翻开那些1949 年以后编写的所谓抗战史读本,尤其是翻开那些由所谓中共党史专家编写的历史课本,就不难发现对于抗战时期所谓投降主义、不抵抗主义论调的声讨与叫骂,而在他们的声讨叫骂对象中,就有胡适、丁文江等一干人。然而,这都不过是恶意的宣传而已。人们只要查一查《独立评论》就可以知道,丁文江在撰写《自杀》一文之前,已发表过《假如我是张学良》一文;而在这篇文章之后,他又一连发表了《假若我是蒋介石》、《给张学良将军一封公开信》等好几篇文章。这些文章的主旨,皆为批评蒋、张不战而退而主张积极抗战的。丁文江与张学良有长达十一年的交谊,但他没有给这位老朋友留下面子。在热河沦陷、日军侵占承德以后在给张的公开信里,他痛心疾首地说:”昔人说:’日蹙国百里’,这真是这一次战事的结论了!”他举上海淞吴对日作战为例,责问张学良:”凌南、凌源的地势比吴淞、江湾如何?闸北仓卒作战比这次有三个月的预备何如?何以十九路军能支持一个月,您的军队抵抗不到半天呢?”为此,他与胡适先生都劝张学良”自责求去”。几天后,张学良遂向蒋介石提出了辞呈,并把这件事当面告诉了丁、胡等友人。有人考证说张学良的当年的不抵抗是奉蒋介石的旨意,事实证明,此说无据。

然而,据胡适先生回忆,当时他本人和丁、翁(文灏)对蒋也有所不满。在热河沦陷的前夜,三人曾给蒋发过一个密电,要求蒋即日飞抵热河督战指挥,挽回危局。然而遗憾的是,当蒋接受意见准备北上时,热河就沦陷了。事后,三人又去保定面见蒋介石,蒋对自己的失察表示了检讨。(关于当时丁、胡、翁等与张学良、蒋介石的接触,详见胡适:《丁文江传》中《独立评论》一章)。

尽管如此,在当时,无论是丁文江,还是胡适、翁文灏等人,都不是那种空喊口号唱高调的人。尤其是丁文江,他对日本的经济、政治、文化早有过专门的研究,他用不可辩驳的事实,甚至采取翔实的数据,说明当时积弱的中国,不可能取得抗战的速胜,必须作长期打算。为总结热河败退的惨痛教训,丁文江曾对蒋介石说过这样一段语重心长的话:

“我们主张抵抗,不是唱高调,是唱最低的低调,不是凭一时的情感,是用十分的理智,不是谋自杀,而是图生存。把这个前提认识明白了,然后才能有决心,有办法。”(《假如我是蒋介石》,《独立评论》第三十五号)

热河陷落后,当时的舆论界普遍地迁怒于国际联盟在中日调停中的不公道,且没有给予中国令人满意的支持。然而,丁文江却力排众议,表明了他不同的看法。他评论说:”平心而论,我们不能抵抗侵略我们的敌人,而向友邦求援,本来不是什么名誉的事。……比如两个私人打架,弱者吃了亏,向旁观者申诉求援。因为旁观的人主张调停,不肯加入打架,弱者就向旁观者谩骂。这是何等愚蠢!”他认为在我们还没有能够恢复自卫的能力以前,应该利用国际上的情势,来增加我们的能力,来和缓我们的危急,绝不可失去世界的同情,绝不可自杀。

在《自杀》一文的末尾,丁文江又回到了对”自杀”的讨论,写下了这样一段总结性的话语:”个人自杀是卑怯的,国家自杀不但卑怯而且是疯狂。……我们向日本国上吊,不但不能得世界的同情,而且要遭世界的笑骂。我们的口号应该是’宁为瓦全,不为玉碎’,因为碎的玉变为尘土,一个钱不值;全的瓦还可以建筑新屋,为我们民族图将来的生存。”

我想,这就是丁文江所信奉的政治哲学,一种理性、务实、低调的政治哲学。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挑出丁文江谈”自杀”的这篇文章,是醉翁之意,另有所属。这算是说对了。我始终认为,在涉及家国命运、民众祸福的事情上,大家还是理性、低调一点的好。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沉痛的教训需要总结,而对我个人来说,也有深切的体验。假如我像一些人所建议的那样,发动”六四”大屠杀的受害者和受害亲属去向共产党拼命,也来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么我们这个”天安门母亲”群体早就化为尘土了。难道我们能期望那些唱高调的人来为死去的亲人讨回公道吗?

行文至此,请允许我再一次把丁文江说过的话稍作字句上的改动:

“我们主张在中国实行自由、民主,不是唱高调,是唱最低的低调,不是凭一时的情感,是用十分的理性,不是谋自杀,而是图生存。把这个前提认识明白了,然后才能有决心,有办法。”

最后还有几句话,来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胡适先生在谈到《独立评论》同仁们遵奉的信念时,说他们都持一种”负责任的”、”谨慎’无所苟'”的态度,并且把这种态度视为宗教一样。他坦承他们的主张并不一致,常常有激烈的争论。他说:”例如对日本的问题,孟真(傅斯年)是反对我的,在君(丁文江)是赞成我的;又如武力统一的问题,廷黻是赞成的,我是反对的;又如民主与独裁的争论,在君主张他所谓’新式的独裁’,我是反对的。但这种激烈的争论从不妨碍我们的友谊,也从不违反我们互相戒约的”负责人”的谨慎态度。(见胡适《丁文江的传记》《独立评论》一章)

再说一句:我期盼着中国能产生一份新的《独立评论》。

景凯旋:自由就是在思想的空间中感受幸福

 

作家王小波离开人世已经十年。这十年来,中国又有了许多变化,但对他的赞誉却有增无减。有的人生前即得大名,有的人只有在去世之后才会被人们认识,这种幸或不幸落在了王小波身上。其文章之晦明,实与时运盛衰为上下。

在互联网出现之前,他就表现出了网络时代的自由写作精神;在他之后,中国的自由主义学说才开始浮出水面。

王小波给我的深刻印象,首先还是他选择做一个自由撰稿人。他反感那些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怜悯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当然,仅仅就此而言,他并没有超越这个时代。九十年代中,许多人已经下海经商,市场经济给社会带来的变化,莫过于生存空间增大,人们从此可以告别“单位人”,寻回一点自我。但市场的压迫,同样会使人丧失写作的自由和独立,王小波的可贵在于,他没有去写迎合市场需要的作品,而是坚持萨义德所说的“边缘”姿态和“业余”写作,写他自己想写的东西,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有人说,对王小波的过度阐释和赞赏,已经使他成了一个符号。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他对自由的思考和表达,都显出自由在他不仅仅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这自由接近约翰·密尔所说的自由,是我们欠缺的自由。他的行为和作品给许多读者带来了思想启迪,理所当然成为一个时代变化的象征或符号。

说起王小波,人们常常会想到他所提倡的“有趣”。这种旨趣来自英国经验主义传统,奉行快乐即善的原则。罗素的“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便是借了他的言说,才被人们所广为接受。但我觉得,王小波的情趣更像是王尔德,按照他的看法,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并不特别重要,重要的是有趣的人还是无趣的人。当然,在现代中国的语境里,如果王小波只是提倡一种生活的乐趣,那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时代的清客相公,不会让许多人如此喜欢他。就因为他提倡的趣味有很强烈的现实感,反讽的是泛政治化的社会生活,这在我们所处的环境,便显得是一种睿智,调侃也便成了亲切,不是插科打诨的轻浮。

王小波喜欢讲道理,但他讲的却不是大道理,而是小道理。我们几十年来习惯了讲大道理,吃尽了它的苦头,绕来绕去,到最后自己也绕不出来。说起来人人理想崇高,目标伟大,结果就像戴震说的是“以理杀人”。比如,有人提倡为集体利益牺牲自己,王小波就说那得看值不值,“文革”中为救一根被河水冲走的木头而献身的英雄,他便认为不值。他对科学和理性的崇奉,又可以与新文化运动接椽,他调侃的事情,有的甚至就是当年的先辈们批判过的(比如国学),但在他这里,已经少了许多戾气,更加心平气和。这种态度,大概就是今天人们常说的“消极自由”,坚决维护个人的基本权利,包括思想的权利。至于他人要怎么想怎么做,说到底都是个人的选择。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王小波的常识立场。讲小道理就是注重常识,尊重常识,但也不能因此认为,王小波的思想与一个没有文化的老农完全相同。常识并不等同于理性,在王小波的小道理背后,是通过阅读经典所培育出来的理性精神。他读过不少西方的书,并且都认真思考过,所以看问题才会切中肯綮,同时也从中享受到思维的乐趣。谈到什么是启蒙运动,康德曾经说过:“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公开运用自己理性的自由。”在这点上,王小波可以说身体力行,走在了时代前面,而今天我们许多人仍然欠缺独立运用自己理性的勇气和能力,这也是人们至今怀念他的原因所在。

王小波曾经说过:“作为一个有过幸福和痛苦两种经历的人,我期望下一代人能在思想方面有些空间来感到幸福,而且这种空间比给我的大得多。”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他会看到随着网络媒体的兴起,“沉默的大多数”已经在发出各自的声音,许多年轻人已经不同于他们父辈的思维习惯,更愿意信服理性的言说,而不是高调煽情之论。

自由并不高深,自由就是像王小波一样,在思想的空间中感受幸福。

(作者系南京大学教授)

谢 泳:倒过来看中国现代历史

 

(差不多七八年前,香港一家杂志约我写一篇小文章,主要是感想性质的。后来我也没有太在意文章是不是发表了,前不久在电脑里找东西,忽然看到了它,感觉那个意思还是我现在的看法,因为有了博客,就把它放上去。这大体也可以说是我观察中国现代历史的一个基本立场和判断中国现代历史的视角。谢泳 2007年4月10日于太原 )

到了下一个世纪,大陆的知识分子应该有一个倒过来看中国现代历史的态度。

什么是倒过来看中国现代历史呢?

事情是这样的:

约在七八十年前,有两股力量在为中国的前途奋斗。他们都告诉中国人,我们要把你们带到一个光明的地方去。

那时这两股力量对于老百姓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他们可能是同样的好,但也可能是同样的坏。

中国现代历史的最大特点是,这两股政治势力在起家的时候,同时都伴有武力,同时都受到了苏联的影响。他们合作过,但他们最终是在斗。他们在争斗的时候,都说过自己要把这个国家带到民主和宪政的轨道上去,但政治上轨道的前提是必须有一方先放下武器。因为是拿着枪在谈判,所以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就都要走民主的道路,而对自己不利的时候,就要诉诸武力。老百姓对这两股力量都曾有过好感,但也都曾有过反感。

现在五十年过去了。我们应该这样看问题:在中国要走民主和宪政道路这个问题上,最终向中国人证明确有诚意的是国民党,而不是另一边。

四九年前,国民党总是表白自己在民主和宪政方面是有诚意的,但他要一个条件,那就是国家必须安定,不能有另一个拿枪的在和我干,但那时的局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四九年是一个历史的分界线,如果之前,两股政治力量都没有能获得向中国人证明自己在民主和宪政方面确有诚意的话,那么,在这之后,他们就可以用自己的实践来证明谁有诚意了。因为在这五十年间,在双方的统治下,都只有自己一种力量,再没有另外一个拿枪的人和你干了。你有得是时间和精力来为自己国家走上民主和宪政道路来努力。在这个时候,老百姓才能看出谁有诚意。

现在历史已经做出了回答。

用台湾的今天去看国民党的昨天,老百姓可以说它是有诚意的。因为台湾确实走上了民主道路;同样用大陆的今天去推断他的昨天,那老百姓就要说,他在走民主和宪政道路上从来就没有诚意。

一九四五年,陶希圣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就说过:“政府亦有鉴于此,日益向民主之方向而进行。而今冬之国民大会,乃为进行之一目标,希望自此以后,政治能达到民主之阶段。”(《胡适来往信书信选》下册十四页)

《王世杰日记》中对国大召开有这样一条记载:“新行政院人选中非国民党之政务委员共九人。”对当时国民政府的改组,王世杰在日记中曾记下了陈光甫的一个看法:“晚晤陈光甫,彼云国民党今日自动取消一党专政可说是一种不流血的革命。”(《王世杰日记》手稿本第六册第五十三页)

胡适对于这次国民政府改组的评价是:“这是近代政治史上的一件希有的事:一个政党抓住政权二十多年了,现在宣告自己取消一党专政,而愿意和别的政党共同担负政权。”(《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六册第一九六二页)

胡适认为,这是国民党从苏俄式的政党回到英美式的政党的开始。

现在想来,当时国民党的那些承诺,确是有诚意的,而另一方就没有。

下个世纪,我们用倒过来看中国现代历史的方法,就能重新认识现代史上的许多问题。

--谢泳博客

余 杰:香港科技大学的“自我检查”——致明报

 

今年二月,我在香港出席国际笔会亚太地区会议期间,香港科技大学理学院的一位教授邀请我去科大与学生座谈,介绍大陆的言论自由状况和维权活动的进展。理学院由于学科的限制,不方便安排此次活动,这位学者便与人文学院联系。谁知人文学院的负责人一口回绝,其理由是:“如果我们出面安排此活动,便是向外界表示,我们认同余杰的观点。”

这样的回答不仅让理学院的教授难以理解,也让我深感困惑。近年来,香港积极发展高等教育,香港大学、中文大学、科技大学、城市大学等,已在亚洲名列前茅,正向着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迈进。我以前曾到科技大学看望丁学良教授,丁教授带我参观了科大旖旎的风景,海浪沙滩、蓝天绿树,比起北大的亭台楼阁、湖光塔影来,又是另外一番风情。丁教授还赠送给我一册科大创校校长孔宪铎先生所著的《香港科技大学十年》,书中所记述了当年在一片乱石滩上创办科大的筚路蓝缕的历程,让我感佩不已。科大不惜重金在全球搜罗一流学者,其学术水准迅速让人刮目相看。

然而,此次在科大不愉快的经历,使我对科大的前景产生些许的怀疑。用北大老校长、中国现代高等教育的奠基人蔡元培先生的话来说,大学的精义在于“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大学只是为各种不同的观点和声音提供一处“众声喧哗”的平台而已。蔡元培时代北大的课堂上,既有新派人物陈独秀,也有旧派人物林琴南,如果按照科大人文学院负责人的推理,蔡元培究竟是新派还是旧派呢?如果蔡元培只允许跟自己观点一致的人到北大来讲课,北大还能够孕育出新文化运动的辉煌吗?

科大人文学院的负责人当然有不同意我的观点的权利。比如我对中共当局一党独裁的批评,让许多惟北大人马首是瞻的香港文化人不敢与我来往;比如我应邀赴白宫与布什总统讨论中国的宗教信仰自由问题,也让某些民族主义者视为“卖国”之举。但是,因为不赞同我的某些言行,便封杀我与学生的座谈,这与中共当局的文化专制主义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香港回归之后,虽然中宣部未曾进驻香港,但“自我检查”机制已然侵入社会各阶层。以我个人的经历而言,曾有香港媒体因我的文章“过于尖锐”而拒绝发表,曾有某神学院出于“安全考虑”而取消我访问计划,此次科技大学将公开的座谈改为闭门讨论,再次让我认识到,“自我检查”已经不是一个人、一个机构的问题,而是整个香港社会必须面对的问题。

一所不能够容纳不同观点的大学,是没有前途和活力的大学。天安门屠杀之后,中共当局以纳粹的方式控制大学,扼杀学术自由和思想自由,使大陆所有的大学都如同死水一潭。香港的大学若重蹈此覆辙,诚可悲也。美国密歇根大学校长詹姆斯•杜德斯达在《二十一世纪的大学》一书中指出:“大学既是社会的镜子,又是社会的灯塔,大学的独特职责在于帮助我们的国家建立多元文化、多种社会的有效模式。我们必须达到一个新境界,使校园内外不同种族和不同文化背景的人都能够相互理解、相互宽容,实现自由价值。”我愿意将这段话转赠给科技大学人文学院的负责人,并与之共勉。

──《观察》首发

丘岳首:“大国”与小凯

 

小凯姓杨,是一位传奇华人——从判牢10年的“反革命”罪犯到“最有希望问鼎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华人经济学家”。小凯1983年离开“大国”,2004年去了天国。小凯的一生在中西学届留下丰厚的知识遗产,小凯的名字也为华人社会添加了一份荣耀。

“大国”号称中华人民共和国(尽管从未真共和过),1949年从枪管里出生。“大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生长不出被国际社会公认有杰出创造贡献的思想家、科学家但盛产贪官污吏,十三亿人口中有纳税无投票权者众。“大国”眼下以廉价劳工优势和官权资本市场赢得的外汇和短期经济“崛起”,既让世人刮目又让文明世界忧心忡忡。

小凯爱“大国”,14岁时就开始为它思虑“往何处去”。小凯在牢里的苦读和出监后的苦考,均只为“位卑未敢忘忧国”。小凯出国留学前还与恩师刘道玉约好学成后归来报效“大国”。

“大国”不爱小凯,1968年以“反革命”罪将18岁的小凯判刑10年,1978年以“政审不合格”为理不录取考试合格的小凯,1979年以被判刑坐牢的理由拒绝让小凯参加以同等学力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实习研究员的考试(1980年,小凯在时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于光远先生的帮助下,获得了参加考试的机会,并被录取为实习研究员。)1980年代初,小凯在武汉大学当助教、讲师时,主持武大工作的当权者常抓小凯辫子,限制他讲学,断章取义地抓住他的学术观点进行批判。1996年,小凯回国进行学术交流时被“大国”“当作危险分子,不仅不准他在武汉大学讲学讲课,而且还派武大保卫处的人住进招待所,日夜监视他的活动。”(参见刘道玉著《大学的名片──我的人才理念与实践》美国溪流出版社)

“大国”不要小凯的才,他国要。1982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计量经济学中心主任邹致庄教授来武大讲学,对小凯的才华和成果极为欣赏,邀请他去美国攻读博士学位。1988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授予小凯经济学博士学位。

“大国”不留小凯,他国留。1990年,澳洲莫纳什大学聘小凯为终身教授,数家美国与澳洲一流经济学期刊聘小凯为审稿人;1993年,小凯被澳大利亚社会科学院选为院士;1994年,小凯任美国路易维尔大学经济系教授、哈佛大学国际发展中心客座研究员,1995年任台湾大学客座教授,1996年任台湾“中央研究院”客座研究员,1997年任美国《发展经济学评论》编辑,1998年任哈佛大学客座教授。

他国祥和的社会环境和良好的学研条件,让小凯得以潜心读书、思考、写作。1992年,小凯出版专著《专业化与经济组织》;1997年出版《当代经济学与中国经济》一书;1998年出版《经济学原理》。小凯因“开创出新兴古典经济学的崭新学派”的杰出成就而成为一代经济学宗师。

小凯很早就思考“西、葡早于英国从事航海贸易,工业革命却只发生在英国与荷兰,而不在西班牙与葡萄牙发生。这又是什么道理?”深思熟虑后,小凯发觉不能产生成功的经济发展的坏资本主义与不断促进自由和秩序的好资本主义的区别,得出成功的经济发展不但需要自由市场和资本主义经济,更需要适当的政治和法律制度的结论。“

小凯还发觉“后发劣势”——落后国家由于发展比较迟,所以有很多东西可以模仿发达国家。模仿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模仿制度,另一种是模仿技术和工业化的模式。由于是后发国家,所以可以在没有基础制度(特别是政治制度)的情况下通过技术模仿实现快速发展。特别是落后国家模仿技术比较容易,模仿制度比较困难,因为要改革制度会触犯一些既得利益,因此落后国家会倾向于技术模仿。但是,这样做的落后国家虽然可以在短期内取得非常好的发展,会给长期的发展留下许多隐患,甚至长期发展可能失败。

信主的小凯也沉思基督教和宪政的关系:“基督教为什么会这么成功,这是很值得去研究的事。基督教里边有几个基本的东西,一个是Free agency,他说上帝虽然是万能的,但他永远尊重让人自由选择。他不会说要用专政来强迫你选择。也就是说他对别的宗教不会用暴力去压制。他爱人,甚至爱敌人,宽恕,还有不把人划分为等级,基督耶稣爱最低贱的人。所有这些,都是形成像《圣经》里说的永久和平和正义的制度的基础。”

有了丰硕的学识和成果,小凯并未归居“大国”而选择落身澳洲,是小凯真的不愿归故里吗?

1989年3月号《中国之春》有小凯的一段文字——我一直摆脱不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缺陷:过分强烈的使命感,关心国家的命运,多愁善感(中毛泽东“关心国家大事”的毒太深?)。尽管来美国后这种毛病减轻了一点,我更关心自己在市场中的比较利益和可能卖得出去的产品(我的产品是知识),但“不在其位,却谋其政”的毛病还是有一点。因此这次抵抗不住朋友的鼓励,又写了一篇充满使命感、“不在其位,却谋其政”的文章。写完之后,悲从中来。因为这种过分强烈的使命感,正是中国政治经济制度不健全,迫使非职业政治家过分关心不是他专业的事。不管如何,每当中国政治变动发生,我都会“思潮澎湃”、“联想翩翩”、“伤感”一番,不是对政治的兴趣,而是一种“精神享受”。试想一个为看中国政治这部戏,付了十年牢狱之灾门票的人,怎会不仔细观赏这个票价高昂的话剧呢?

不难发见,小凯有浓浓的中国情,有挥之不去的中国梦。但小凯害怕,害怕归国后时光浪费生命被“沤”烂,害怕没有亲情的鳄鱼在它们饥饿时,会把自己的幼仔当成食物。无数把屁股移回中国大陆脑袋即被体制决定的“海龟”,已经佐证了小凯选择留在国外的明智。

具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聪明才智而无能“谋其政”,谁又能说得清,为“大国”所拒斥的,还有多少“李小凯”、“张小凯”?人们所能见到的是,在“大国”的逆淘汰铁律下,敢违官场“潜规则”秉持良知者,或入狱或流亡;勇于刺刀下讲真话者,或丢官或丢饭碗。如此“大国”,又焉能真“崛起”?

但尽管身处海外,小凯仍苦恋“大国”,仍以巨大的热忱和真诚的善意不间断地向“大国”谏言——

如欲中国经济发展长久延续,关键中的关键就是进一步打破政府对商业以及贸易活动的垄断,限制政府对贸易的干预,以及建立分权制衡、权责相符的政府体制等等,好让中国能像500年前的英国,让太平洋贸易带动制度与经济成长的良性循环;

孙中山立国时的宪政思想,使很多中国人从小就知道信仰自由、新闻自由、三人可组党,这都是中国迟早要实现的政治原则。而今天台湾的政党政治,取消新闻检查,不都是几十年宪政思想深入人心的结果吗?所以作为一个民主主义者,今天哪怕是对牛谈琴,也要提出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设立人身保护法案这类具长远影响的问题;

基督教为什么要比其他文明成功得多,其中就有一个所有宗教都有的功能,叫做第三者功能。就是说买者卖者如果没有第三者来沟通买卖双方,有时候明明是一个互利的买卖都做不成的。但是如果有了第三者仲裁,就是如果我们讲价讲不好了,请个与此没有利害冲突的第三者来给我们定一个价,这样一般就容易成功。所以要使一个社会运作得很成功的话,这个第三者的功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宗教跟社会科学哲学都不一样,社会科学哲学都不是第三者,因为它都是在游戏中玩游戏的人。我是经济学家,我就是社会中的一个人,我有我的效用,我有我的目标,我不是第三者,我跟人家都有利害冲突。但是宗教他崇拜一个现在你还看不到的人,耶稣,他在天上,他跟你没有利害冲突。他不跟你争利,不跟你争钱,不跟你争超级大国地位,他是一个真正的第三者。而一个和平的秩序,一定要有一个第三者功能,就像一个买卖做成功,一定要有一个第三者功能一样……(恕不贅引,请从《杨小凯文集》阅读他众多苦口婆心的金言玉语)

可悲可叹的是,“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感觉良好的“大国”似乎早已忘了小凯,仍在我行我素,仍在拒斥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仍在独霸公权力,仍在随意取缔家庭教会抓捕意见人士……

如今,小凯已无言。望着未阔起来就已满盈虚娇之气的“大国”,望着禁锢和平思想者却袒护鼓吹核战狂人的“大国”,望着知识资源和产权得不到良好开掘保护、最不坏的大学也只排于全球190名开外的“大国”,望着大小传媒须听命于一个党的宣传部而无从保守独立品格监督官府职责的“大国”,望着票箱、议桌、和解、宽容难有立锥之地;暴力、掠夺、贪污、作假大行其是的“大国”,望着僵持你死我活敌对思维、执迷于枪杆子出政权镇压出稳定的“大国”,望着热说崛起却仍未明了自由是一个强大而富有的国家产生的必要前提的“大国”……小凯微笑着,目光慈祥又怜悯。

“死去原知万事空,所悲不见国家隆。人权民主中天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谨以徐复观的诗句结束此文。

草稿于2007清明节

修正于2007-04-13

《真话文论周刊》首发

李大立:我看到了邪恶——读「曾志回忆录」有感

 

不久前回广州小住,无书可读,亲友们推荐了大陆新出版的「曾志回忆录」。以往我对中共高干及其子女的回忆录素不感兴趣,这种情绪已经写在最近香港出版的拙作「中国——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里:「一片歌功颂德之词,与我们所经历的真实历史相去甚远,甚或常有阿谀奉迎之词,令人噁心。」但是亲友说里面暴露了很多真实历史,不妨一阅,他认识陶铸和曾志,我相信他的话,於是细阅起来。还是鲁迅说得好:「一部红楼,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才子看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曾志的原意是「留给后人,藉以缅怀先烈,激励来者。」对读者「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可是适得其反,我却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历史事实中看到了邪恶,加上先前看过的「彭德怀自述」在此一并发些感言,请大家指正。

据大陆的出版社称,「彭德怀自述」是根据一九七O年彭德怀被监禁的时候所写的交代材料整理而成。里面说到一九三一年春,蒋介石派黄公略的同父异母大哥黄梅庄策反黄公略,先见到彭德怀,彭将其灌醉,从他皮箱夹层里搜出蒋介石的亲笔信,杀了黄梅庄,还将其头颅割下来放在皮箱里交其随员带回,「断绝蒋介石的幻想。」然后才将事情经过告诉黄公略本人。私自杀死别人的大哥却连问都不用问一声,几十年后还以此为例子,作为自己「党性强」的証据,这就是共产党这个邪教组织不打自招的邪恶本貭。

「曾志回忆录」里面透露出来的共产党邪恶本貭就更多了,几乎比比皆是,作者引以为荣,读者却看得噁心。最突出的莫过於张戎女士「鲜为人知的毛」里引用过的事例,详细情况如下:「一九三二年一月,厦门中心市委急需经费,听说我们刚生了孩子,便擅自作出组织决定,将孩子“送”给别人,预收了一百大洋,而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这哪里是“送”?这是卖!这种事在今天是绝对不能设想的,但是对那时的共产党人来说,革命利益高於一切,除了信仰之外,一切都可以舍弃,包括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孩子送走前,我和蔡协民抱着孩子,特意去中山公园玩了一次,我将小铁牛放在草地上,发呆地望着他,使劲地记住他的模样,然后又一起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我抱着铁牛坐着,蔡协民立於一旁,照完相后,我给小铁牛喂了最后一次奶,才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同志抱走了。」「孩子送走二十六天就死了,书记也不敢告诉我,其实我早知道了……晚上有时很难受,暗暗地流泪.」「党」有权卖掉别人的孩子问都不用问一声,孩子的父母作为这个邪恶组织的成员,不但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甚至不敢哼一声,还将其视作对邪教组织的忠诚,真是可悲可叹!将其成员当作奴隶,还把他们的亲属都看成是供品,只有邪教组织才做得出来。与西方民主国家保护妇女儿童的法律和道德相比,真是天渊之别.

曾志在其回忆录中吐露出来的婚姻恋爱道德观也令人咋舌:「一天晚上夏明震召集会议,开得很晚……,半夜里醒来一翻身,发现有个人躺在我的床上,原来是夏明震(组织部长、湖南特委),我把他推醒,问他别人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他说住的地方远,外面戒严回不去了……,妇女主任做我的工作,虽然和衣而睡,却弄假成真,那时我才十六岁.」一九二八年朱毛在湘南郴州一带实行焦土政策,「下令将耒阳到宜章一线四百里长公路两侧各五里内的房子通通烧掉,招至农民坚决反对,起来造反,杀共产党.」「夏明震胸前被刺三四刀,面朝苍天,我克制住感情,没流一滴泪.」「虽说夏明震刚牺牲不久,我也因此感到不安,但当时认为革命者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夫妻关系也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哪里还讲什么“三从四德” ……。」旋即与蔡协民结婚。夏明震死於一九二八年三月,曾志第一胎产於同年十一月,即是夏明震的骨肉。一九三O年十月,和蔡协民还未离婚,又和陶铸一见锺情了。「我那时已下了决心,趁着调动工作的机会,和蔡协民分手各奔东西,……」、「我和陶铸的感情越来越深,由假夫妻而自然结合,我临近分娩时,陶铸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我生下来的却是蔡协民的骨肉……。」一面说和陶铸感情很深,陶铸被捕后又迅速移情别恋:「陶铸恢复自由遥遥无期,二十三岁的我随时准备牺牲,早将“三从四德”抛到九霄云外,特委召开重要会议批评我“与任铁锋、叶飞关系密切,是小资产阶级思想行为,在群众中造成很坏影响。特委处分决定:”曾志在恋爱问题上极不严肃,同时与党内两个负责同志要好,影响党内团结……。“我承认在这个问题上确有小资产阶级浪漫情调,我认为恋爱是我的权利,重新找对象是我的自由,我有权作出选择。」屡屡旧婚未断,又结新欢;几次结婚,生下来的都是前任丈夫的骨肉,怪不得当时民间说共产党「共产共妻」。

共产党这个邪恶的组织,一方面要求其成员无条件地献身;另一方面又对他们冷酷无情,曾志的前后两任丈夫都曾经无独有偶地被他们的党无情地抛弃。「一九三二年秋,中央来了一纸通知,说蔡协民是“社会民主党”,要求凡是蔡工作过的地方,都应对他进行揭发批判,划清界线,肃清影响……。」「蔡协民决定向中央申诉,到上海后,住在一间小旅馆里,与中央机关派来的同志接上了头,开始还好好的,第二次以后便再没有人来理睬了,他抱着很大的幻想一天又一天地乾等着,到后来花光了盘缠,弄得无钱交房租、无钱吃饭,流浪街头……,蔡协民意识到他被中央甩掉了。」蔡协民回福州后,在建筑工地做苦工,打石头、扛木头……,开展工运,很多年以后,被国民党杀害了,曾志才知道原来蔡协民被怀疑是「社会民主党」,原因只是蔡协民释放了一个被上级怀疑是「社会民主党」的红军指挥员,就被他的党认为是「同党分子」。陶铸也有相似的经历:「一九三三年三月,上海中央局通知陶铸到上海另行安排工作,陶铸到上海后在四马路附近租下一个小亭子间住下来。几天后中央局派人来和他谈了一次话,临走时叫他不要多出去,等待工作安排,在白色恐怖环境下,他每天呆在亭子间里读书看报,只有在晚上出去走走买张报纸,后来就一直音讯全无,他被晾在亭子间里苦捱时光,中央将他拒之门外。」也是很多年之后,陶铸和曾志才知道他在上海被党中央抛弃,是因为陶铸曾经在福州同志们面前议论过「王明博古是吃洋麵包的,对中国革命不了解。」被人出卖,传到王明耳朵里,就被无情地抛弃了。邪恶的党对待自己的同志尚且如此,对待其他非我族类就更可想而知了。

中共实际上是一个知识和道德水准都极其低下的农民党,远远不是他一贯宣传的那么伟大光荣正确,在「曾志回忆录」里,你可以看到许多丑恶的东西。比如说,「福安中心县委南北两个区领导人互不服气,他们虽然都是共产党员,互相之间却水火不容。」书中说到北区领导人詹如柏(简称「北詹」)「搞派别、争领导权、与各路土匪称兄道弟,对党内不同意见的同志採取阴谋手段,置人於死地。」「范凌是个小知识份子,会做祕密工作,但不会带兵打仗,而范铁民是游击队长,会打仗,却不会做群众工作。北詹主张寿宁县工作由范铁民负责,把范凌调走,我刚到闽东,对情况不了解,不知道北詹和范铁民是把兄弟,更没有想到他会在其中耍手腕,……到年底时,听说范凌被暗杀了,他妻子已有孕在身,也未能倖免,别人还以为他们两夫妻调到中央苏区去了,都很羨慕他们呢!」。中共建政后的一方大员叶飞,也曾经遭自己的同志下毒手,之不过侥倖捡回一条老命而已。「曾志回忆录」中说:「叶飞到一个小客栈接头,中午正吃饭时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人冲上来抓住他胸前的围巾抬手就是一枪,他把头一偏,子弹从右脸颊进,左脸颊出,幸好没打掉牙齿也没打断舌头,人倒下了,那人搜走了他身上的手枪、钱包和笔记簿等,掉头就走,叶飞本能地抬起头来,站在楼梯口的一个见了大叫:“他还未死!”开枪那人回头又朝他开了几枪,其中一枪打中左肩胛。……」、「叶飞始终认为自己的被刺与北詹有关,后来抓获一名凶手,还未等凶手站住,詹如柏一句话也没问,就慌里慌张地大声喝令拖出去枪毙,当时叶飞也在座,只见凶手回头来大骂:“詹如柏,你好狠心啊!你太没有良心啦!……”」曾志书中写道:「詹如柏还藉口反革命杀害了陈亮,扬言干掉施霖(南区负责人)」。事后,詹如柏把谋杀未遂的叶飞接到自己地盘的村子里养病,请医生为他诊治,天天有鱼有肉;而另一个与国民党作战负伤的革命同志庄毓麟,因为和詹如柏没有任何利益来往或者利害冲突,却被安排到深山里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孤老头同住,没吃没穿,差点饿死,更无医药,从来没人过问。是曾志发现了这种情况,向上级报告,叶飞叫她带一些肉过去……。由此可以看出,这班共产党和土匪其实没有多大的分别.

以前笔者不明白,为什么如曾志所说的:「没有了政治生命,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看了这些回忆录,包括张戎女士的「鲜为人知的毛」,才明白了因为他们将「革命」看作是一种职业,以此谋生:「毛一向穷,总处在经济压力下,他教小学,给报纸投稿,活得很辛苦。」「如今他一跃成了职业革命家,有了钱,把职务全辞了,开始享受迄今为止只能梦想的生活。」曾志也一样,一生之中除了和共产党组织失去联络的一段时间,靠自己打工维生之外,一辈子都靠这个党供养.这就是为什么一旦失去这个靠山,就像发了疯一样「寻找党组织」。斯大林、刘少奇说:「共产党员都是特殊材料造成的人。」一点也没有错!他们都是一些毫无人性的异类,即使是所谓出生入死、共同革命几十年的老夫妻也不例外。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五日,汪东兴通知陶铸要疏散到外地,当时陶铸已身患末期癌症,曾志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跟随陶铸去安徽,不准与外通讯联络;一是去广东农村插队落户,不准与陶铸联络.为了所谓革命利益,她竟选择了后者,舍弃了垂死的丈夫,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完人生最后的一小段,结果分手四十三天陶铸就死了。俗语说「一夜夫妻百日恩」,生离死别,数十年的夫妻之情,在所谓革命利益面前竟然荡然无存!这样绝情的举动,就算市井小民的妇道人家都做不出来,可是我们的「革命老前辈」却大义凛然,几十年后还当作光荣历史向后人吹嘘,真是人莫知耻!这难道会让读者感觉到你们这些共产党人的伟大可敬吗?作为一个读者,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你们的无情无义,对待和自己共过患难的夫妻尚且如此冷酷无情,还能指望你们爱老百姓吗?你们心里爱的只有自己!表面上这些共党高干风光无限,实际上家庭生活毫无情趣,被所谓政治利益将家庭温暖,夫妻恩爱和子女孝顺清除得一乾二净,他们活着的唯一目标就是所谓政治正确,而这种政治正确能当饭吃吗?能有爱情吗?能有天伦之乐吗?可怜的愚蠢的革命前辈至死不明,带着花岗岩脑袋见马克思去了,这就是「曾志回忆录」给我的感想,我相信任何一位稍有分析能力的读者,读后都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

(10,March, 2007,纽约)

(3/4/07「观察」杂志首发)

陈奎德:“奥运拐点”,八面来风:汉城奥运与北京奥运

“奥运会,转捩点的故事”

2007甫开春,事变迭起,诚可谓“多事之春”也。先是,禁书八本,轩然大波;接着,外国银行入中国大陆开业,沪深股市波动对全球发生影响,股民惶惶;再是,本来波澜不兴的两会,“物权法”有惊无险通过,却冒出会前会中会后一贯低调的温家宝突然高调做秀,跌破一众眼镜。太子党习近平入主上海。再后,重庆钉子户事件眩人耳目。反右50年后,北京老右派又昂然聚首。人民大学的张鸣事件再添一景。而今又闻被腰斩的《改造与建设》网站突然复刊,陈子明、任畹町等获准赴香港……。诸事种种,纷至沓来,虽然难免使人联想到今年中共十七大的权力分配,但从更深广的视野来看,人们憬悟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恐怕才更应当是上述事件的总背景和潜台词。

面对皇城根下的奥运会综合症,不由不使人浮想联翩,思绪飘逸,飘到了20年前的邻居韩国——汉城88年奥运的前前后后……。

1980年5月18日凌晨,韩国总统全斗焕,实施戒严,驱兵数万,六路包围光州市。轰轰烈烈的学生与市民的光州“5•18”民主运动,被残酷镇压。这就是八十年代初韩国“光州事件”。该事件造成了191人死亡,122人重伤,730人轻伤,震惊世界。

“5•18”运动被镇压后,韩国媒体在高压下缄默无声。政府在提到这个事件时,先是“光州暴乱”,后为“光州事件”。

1981年,韩国争取到了1988年奥运会主办权。当时的韩国,经济已然起飞,迈入亚洲四小龙之列,但在政治上文化上尚缺相应的地位。韩国当局希望利用奥运会确立韩国正面的国际形象。

但专制当局镇压民主的行径,它与在野党激烈的公开对立。引发国际社会特别是体坛的深切忧虑,甚至不少体育界名人建议易地办会,取消汉城奥运资格。 
 
而民主化浪潮在韩国风起云涌。当时韩国政治斗争的焦点是民主派要求“改宪”,要求总统直接选举,而当局则顽固抗拒。

二十年前的今天,1987年4月13日,全斗焕突然发表讲话,一改前几月表演的开明秀,悍然决定在1988汉城奥运会之前“停止有关修改宪法的讨论”,下届总统仍将按现行“宪法”由占选民人数比例极小的“选举人团”选举产生。他还对在野势力和等待学生进行恐吓和威胁,声称要“严惩暴力和破坏社会安定的行动”。

全斗焕的“重大决定”公布当日,韩国11所大学的4000多名学生示威抗议,要求全斗焕下台。4月17日,40多所大学的16000多名学生在各地举行示威,并与警察发生冲突。19日,为纪念四月人民起义,4000多名学生与汉城市民举行集会、示威,300多人逮捕。甚至天主教大主教金寿焕也号召160万天主教徒为在韩国早日实现民主而祈祷。

1987年6月,全国各地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百万人走上汉城街头要求改宪。仅在6月10日至26日的半个月间,韩国各地共爆发2145次示威,参加人数达830多万。这是全斗焕上台以来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冲突最烈、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政治斗争,史称“六月抗争”。

全斗焕政权仍想重蹈覆辙,重演光州事件,血腥镇压六月抗争。

但是,情势不对了。

当时,美国明确表示,反对韩国当局镇压。1987年6月27日,美国参议院以74对0票一致通过促进韩国民主化决议案,支持韩国民主化,要求韩国当局举行自由公正的选举。1987年7月1日,美国众议院以421对0票一致通过促进韩国民主化民决议案。若韩国当局顽抗,到手的奥运会主办权就可能丧失。这一致命的打击,将导致政局不稳。

在美国与国际奥会警告不惜取消汉城的奥运主办权相威胁之下,全斗焕当局判断:对抗不利,镇压不能,于是只能选择全面妥协,向民意投降,由卢泰愚宣布“6.29”民主化宣言。

6月29日,执政党民主正义党总统候选人卢泰愚发表宣言,接受反对党八项主张,即:l)实行总统直接选举的制度;2)实施公正选举法;3)对受监禁的政治犯实行大赦;4)保证基本人权和法治;5)保证新闻自由,6)实施地方自治;7)确保政党的基本权利;8)保障社会稳定,促进公共福利。

7月1日,全斗焕宣布接受卢秦愚的方案。7月10日,全斗焕辞去民正党总裁职务,同日,反对党领导人金大中获得特赦,得以自由开展政治活动,全力投入竞选,同时支持举办奥运会。

1987年10月12日,韩国国会通过了修改后的宪法。10月27日,全国就新宪法进行了全民公决,93%的公民投了赞成票。这部被称为第六共和国宪法是第一个在执政党和反对党妥协基础上的宪法。它规定:总统直选,总统任期五年,不能连任;取消总统宣布紧急状态和解散国会的权力,确立了人权的神圣不可侵犯性,保障了多党制原则。  

1987年12月在总统直选制选举中曾领导民主化运动的金大中和金泳三发生分裂,致使民正党候选人卢泰愚以36.6%的选票当选,这是韩国历史上首次实现的总统职位和平的按程序的更替。全斗焕下台。

1988年9月17日至10月2日,第24届奥运会于汉城举行。160个国家和地区的9421名运动员参加了比赛。这两个数字都大大超过了以往任何一届奥运会。它为韩国提高自己在国际上的政治经济地位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汉城把第24届奥运会办成了一个体现综合文化的运动会,而文化与新闻的开放交流又为韩国在世界上树立了新的形象。汉城奥运会的辉煌成功,其象征意义在于用体育和文化的手段为韩国的政治转型和经济发展打开了大门,对韩国民主化提供了巨大的推动力。

于是,汉城奥运会成为韩国现代历史上的转捩点。

奥运会后,光州“5•18”事件很快就被国会重提。1990年2月金泳三和金钟泌领导的两个在野党同卢泰愚领导的执政党于三党合并成民主自由党。1992年12月,执政党候选人金泳三在第14届总统选举中赢得了胜利。1993年,第一位非军人总统——金泳三上台,承诺为1980年“5•18”运动死难者建立国家公墓。

1995年10月27日,卢泰愚在自己的家中含泪向全体国民发表“谢罪演说”,承认在他的任期之内,收取捐款积累成政治资金约5000亿韩元(约合6.5亿美元)。11月16日晚,韩国大检察厅以违反特定犯罪加重处罚法、涉嫌受贿罪,将卢泰愚逮捕归案。

1997年,金泳三签署“5•18”运动特殊法令,正式为“5•18”运动正名,死难者家属获得赔偿金。镇压“5•18”事件的责任者前总统全斗焕、卢泰愚被法庭公审,以内乱罪被判处重刑。1997年12月,获得原反对党领袖、后竞选上任的金大中总统赦免。


新价值系统:形成及其意义

对北京奥运,笔者曾比较过柏林1936奥运和1988汉城奥运两种前途,虽然,中南海特别忌讳把北京奥运与希特勒时代的柏林奥运相比较,但是,它也同样抗拒把它与汉城奥运会做对比。前者固然是畏惧滔滔舆论把它定位为纳粹政权,后者则又怕北京奥运真变成历史转折点,变成民主化的契机,从而丧失垄断性政权。不过,意愿归意愿,历史的客观逻辑却自有其巨大的强制力,常会应了中共挂在口边的套话: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因此,人们从今年年初从北京发出的信号的矛盾与混乱,即可读出其首鼠两端的心理,以及中南海内并非铁板一块的判断,并读出某种方向性的端倪。

尽管,今日中国与20年前之韩国,其国家规模,在国际社会中的影响,现代的国家历史轨迹,意识形态,制度结构,地缘政治环境,民众心态……都不尽相同。但是,在有些基本主干方面,却呈现出相当的可比性。

譬如,作为历史悲剧与创伤的中国“6.4”事件与韩国“5.18”事件;二十年前韩国在威权体制下的经济起飞和二十多年来中国在政治收紧下的经济成长;自由民主人权法治诸观念在两国知识圈和青年学生中的普及;国际主流社会及其文化对这两个社会的渗透影响;广义基督教(天主教、新教)在这两个民间社会的广泛传播…..,都是双方共享的经验。

有共享的悲剧历史记忆,有政治严控下的经济起飞,有社会精英的基本宪政共识,有国际社会及其文化的全面影响和推动,……诸事种种,上述基本面的相似性,会比那些.细节上差异,更具有支配性的力量。事实上,透过年初的那些纷乱万象,你当会寻绎出其主导性的线索。

这里笔者只想举出一个方面的观察:民间社会舆论风向的改变,价值系统的改变。

尽管北京仍然花大力气封锁信息的流通,但在互联网时代,在博客时代,他们已经力不从心了。事实上,互联网特别是个人博客的兴盛,营造了民间基本的舆论场,逐步主导了舆论的主流。

最重要者,在于民间业已形成了自己的评价系统,而且,民间舆论的价值系统已经逆反了官方价值系统,超越了官方价值系统,声音日益响亮。而官方的音量却日益式微。后者常常选择不出声不露面。即使出声也是底气不足,口将言而嗫嚅;即使露面也是推脱责任,高高挂起,处于守势。

仔细浏览一下国内外的互联网站乃至印刷纸媒体,前述的重庆钉子户事件、禁书事件、人大张鸣事件、右派聚首事件……等等,网媒与纸媒的舆论基本上均为一边倒,倒向民间。

如,重庆钉子户事件,中国民间几乎是一边倒的支持,甚至对立的右派与左派,他们双方在很多事情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然而在重庆钉子户问题上,居然也同气相求,联起手来。面对该户主的抗争态度,双方都给予了无保留的支持。

其他如禁书事件、人大张鸣事件、右派聚首事件……,情形也大体如此。

譬如去年,在冰点事件中,中宣部新闻局局长竟然厚颜声称:《冰点》停刊“根本不是中宣部的决定,是团中央自己搞的,现在搞得中宣部很被动。”而团中央书记、打手赵勇也撇清道:“《冰点》停刊和我没关系!”官方的这种心虚与自我辩护,表明他们心里很清楚,人们的价值标准是什么,人心中那一杆秤是如何评估事件的。那就是历史的审判。

毛泽东在其趾高气扬之日,曾有诗曰:“蚍蜉撼树谈何易”,其得意洋洋之情,溢于言表。他自以为用枪杆子夺来的“大树”将固若金汤,万世长存。孰知岁月流转,摇撼大树的“蚍蜉”居然越来越多,而攀附树干爬树邀宠的“蚍蜉”,日益凋零,日益被人鄙夷,遭受公众舆论强大压力。此所谓人心不古,大树飘零是也。

绝对不要小看价值系统和价值标准的变迁。从根本上说,价值系统,将为未来立宪。

──《观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