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逸明:中国还有多少个陈良宇?

据香港《动向》杂志引述人民日报记者《内参》报道,陈良宇的落马在全国主要地区都引发不同程度震荡,此次上海反腐风暴已在18个省市引发反腐连锁反应,各省市的党政干部、社会团体、知名人士纷纷致电中央政治局、中纪委,要求派遣工作组进驻,解决本地区腐败滥权黑幕。此事反映了中国民众对贪官污吏的深恶痛绝和反腐败的强烈呼声,曾在今年中共建党纪念日前扛出反腐败大旗的胡锦涛,如果是真心实意地反腐败,就应该正视群众的这种合理诉求,大刀阔斧地整顿官场。

中国官场的腐败并非自今日始,而是由来已久,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虽然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江泽民就开始高喊“反腐败”的口号,但震天价响的口号不仅不能有效地遏制腐败,而且让腐败的蔓延速度一日千里。江泽民最大的“政绩”也许就是创造了一个无与伦比的腐败官场,他在年迈体弱后的无奈退出使得继任人胡锦涛既喜又悲,因为胡锦涛虽然可以对偌大一个中国发号施令,但也不得不面对一系列的遗留问题。即使胡锦涛有扭转乾坤之志向,但在人多势众的上海帮人马牵制下,他往往会觉得力不从心,因此,在十七大之前,清除上海帮的羁绊势力便成当务之急。

上海一直被外界视为江泽民的发家地,在上海官员前赴后继地进入中国权力最高层后,以江泽民为首的上海帮已然成为中国政治派系中最有政治势力的一帮人马。在江泽民的庇护下,一些上海帮成员有恃无恐,极尽豪奢之能事,即使在江泽民卸任以后,很多人仍然不知道时过境迁之理,唯其马首是瞻,对第四代领导集体中的核心人物胡温不屑一顾。陈良宇便是上海帮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他和胡温的公然对抗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高傲和不识时务的愚昧。在权力可以决定一切的中国官场,陈良宇的落马并无多少悬念,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胡锦涛接任中共党魁的位置虽然已经四年,但如同江泽民当年似的核心地位却并未建立,究其原因,不是因为胡锦涛不如江泽民,而是因为江泽民给胡锦涛下的绳索太多,在对一些重大事件进行决策时,胡锦涛往往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多数时候,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江泽民上海帮的成员。在胡锦涛上任后不久的2003年,因为开放媒体对非典事件的报道和废除收容遣送恶法,胡温赢得了民众和外界的一致好评,“胡温新政”因此而得名。然而,在极权制度的大环境下,胡温注定一时间难以成就大业,虽然他们有悲天悯人之心,但在各种社会问题的纠缠下,他们只会心力交瘁,更不用说有上海帮的掣肘了。

“越反越腐”是江泽民时代反腐败工作的一大中国特色,诸如陈希同、胡长清之流虽然纷纷拜倒于反腐败的旗下,但他们充其量只是一个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在贪官污吏多如牛毛的当下,贪赃枉法却逍遥法外的大有人在。从古到今,中国民众虽然过惯了被愚弄的生活,但哪位官员是否清正廉洁却难逃他们的慧眼。早在陈良宇尚未垮台之前,有关他的丑闻和传言便此起彼伏,人们很容易觉察到上海民众对陈良宇的不满,但是,在陈良宇被中央查处之前,他哪一天不是风风光光?不是中国民众和中国媒体不知道陈良宇有罄竹难书的罪行,只是在舆论被官权垄断的情况下,很多人都无法发出或者是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

因为官权的极力压制,中国的舆论监督逐渐沦为了为权力斗争服务的工具,贪官在位时,在主流媒体上根本就看不到半条有关他们的负面新闻,一旦贪官落马,有关他们的负面消息便铺天盖地、不一而足。作为党和政府喉舌的中国媒体这样做倒还可以理解,然而,一般民众也深谙见风使舵的处世之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贪官不倒不说话,这不能不说有些令人悲哀。也正因为贪官对民众性格的了解,所以他们敢于一面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呼“勤政、廉政”,一面又暗地里干一些贪污腐败的勾当。缺乏制度性的约束和公民意识的淡薄是导致中国贪官层出不穷的罪魁祸首。

对中国社会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陈良宇并非个案,而是中国官员的代表,他的落马也并非主要因为他的贪婪,而是因为他和胡锦涛等人格格不入、势不两立的关系。遥想乾隆当年,贪得大清国十年赋税的和珅之所以可以在当时安然无恙,还不是因为得皇帝的欢心?陈良宇虽然被胡锦涛以反腐败的名义赶下了中国的政治舞台,但从新华社的一份有关他言论的《内参》来看,他的很多话并非没有道理,尤其是他敢于在观点上和胡温叫板的勇气非常值得其他官员学习。倘若在监督机制健全的民主社会,陈良宇也许既可以洁身自好,又能够超越胡温的政治地位。当然,从陈良宇在现实中所干的一系列伤天害理的事情来看,他即使被判死刑,也是死有余辜,上海市民对他下台一事的强烈反应便可以明显体现。

如今的中共,除了垄断社会财富和权力之外,还拥有号称“人民军队”的几百万党卫军。即使有人有陈胜、吴广般的鸿鹄大志,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使中共的政权土崩瓦解。腐败是导致政权衰亡的必然因素,如果任腐败无所畏惧地自由发展,不光会搞得民不聊生,而且能让再强大的政权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诸如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都不胜枚举。腐败无疑是中共最大的敌人,能否建立起有效的宪政体制和能否彻底地反腐败将成为对胡温新一代的严峻考验。从各地区要求中央派驻工作组的情况看,民众对腐败官员已经忍无可忍,整肃陈良宇为民众提供了一个发泄不满的机会,和陈良宇形迹相似的官员比比皆是,如果胡锦涛不能善待民意,在今后没有一如既往的反腐败行动,那么,他当初的反腐败高调将无异于纸上谈兵。

2006年10月26日

首发《议报》第274期

胡  平:不容回避的经济清算问题

当今中国最严重、最复杂、最混乱,同时也是最棘手的一个问题,就是由权贵私有化引出的经济清算问题。

我们知道,实行民主转型的国家(或地区)大致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传统的私有制社会,例如南韩、台湾,这些地方要实行民主转型祇消结束政治迫害,达成政治和解,开放民主选举就行了,不需要进行经济清算。尽管在专制时代,统治者的权力缺少制衡,其间免不了有很多经济腐败的问题,但是在民间的财产大致有所保护的情况下,这些腐败现象还不是全局性的,可以作为个案来处理。另一类国家是公有制社会,例如苏联东欧,这类国家需要进行两种转型,一是从专制转到民主,一是从公有制转到私有制。我们知道,在苏东各国,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同步进行,他们是在有民主参与的前提下进行私有化,所以私有化的结果就有合法性,尽管其中也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总的来说,那里的人民对私有化的结果是认帐的,是承认的。证据是,过去十多年来,这些国家都经历了好几次政党轮替,但不论哪个党上台都没有提出过经济清算的问题。可见那里的广大民众是承认私有化的结果的。

唯独中国不然。中国是共产国家,改革前的中国不是传统的私有制而是公有制。中国(大陆)和南韩或台湾不一样而和苏联东欧一样,既需要政治转型,也需要经济转型。但是和苏东不一样的是,中国是在没有进行政治改革的情况下进行经济改革,在没有民主参与的情况下进行私有化,这样的私有化势必沦为权贵的私有化,这样的私有化的结果当然得不到人民的承认,根本没有合法性。时至今日,权贵们已经把国家的资产和集体的资产瓜分殆尽。中国的贫富悬殊并非市场经济的结果,而是权贵们抢劫人民财产的结果。因此,在中国,要实现社会公正,就不能祇靠强化税收,增加社会保障,而是必须要对权贵们的不义之财进行清算。

某些幕僚经济学家主张对不义之财实行一刀切的赦免。姑且不谈这种主张在道义上是怎样的站不住脚,问题还在于:赦免?谁赦免谁?谁有权赦免?正像在债务纠纷中,祇有债权人才有权宣布免除债务,债务人自己无权自己给自己免除债务。中共官员利用手中的权力侵夺公共财产,然后又以政府的名义自己出来宣布对自己以往侵夺公共财产一事不予追究。这种让罪犯充当法官式的宣布有什么意义呢?官商勾结、权钱交易侵夺的是公共财产即人民的财产,唯有人民才有权赦免,也唯有经人民认可的赦免才具有约束力。这就是说,祇有在实现民主转型后,通过民主参与和公共监督的方式而作出的赦免才会是有意义的。

不错,为了实现制度转型,我们需要向前看,不要对过去的问题纠缠不休。说来也是,在中国,如果不是六四,如果不是六四后十七年来持续不断的专制高压,贪污腐败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般恶劣,贫富差距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般悬殊。如果中共早些时候就开放民主,纵然某些权势者一度获取了较多的利益,民众还不难于以包容,把它当成赎买,当成换取政治开放的不算昂贵的代价。可是腐败一旦太过分,而且这种过分的腐败又恰恰是在残暴高压的保护下才造成的。也就是说,正是那些血腥镇压民众的人同时又夺取了惊人的由民众创造的财富,这又如何能让民众包容呢?

这些年来,民间要求经济清算的呼声日益高涨。可以想见,一旦中国实现民主,人民势必会提出经济清算的要求。由于这种要求是如此正当,以至于没人能够从道义上公然反对。换言之,经济清算的问题是回避不了的。不错,权贵者们恐惧清算,因此千方百计地抗拒清算。但正如刘晓波指出的那样,权贵者们的恐惧,其效果也有两面性,它既可能使权贵者顽抗到底,也可能使权贵者顺从民意——”祇要民间要求社会公正的道义压力足够强大,设计出的清算策略以法治秩序为底线”.未来的清算应该主要针对国家公职人员,要以法治的手段清算,避免运动式的清算。应该看到,中国面临的经济清算问题是极其复杂的,牵涉面很广,又无先例可循。这就要求我们必须从现在起就下功夫认真研究,提出各种切实可行的方案。

首发北京之春2006年11月号

独立中文笔会关于会员严正学被非法羁押的抗议声明

 

【2006年10月30日狱委讯】(2006年10月29日)独立中文笔会经过调查证实,2006年10月18日深夜,本会会员、著名艺术家、作家严正学先生在浙江省台州市的家被该市公安局国保大队查抄,随后本人被拘留,关押在该局看守所,至今已逾十天,而其家属既无法见到本人,也没有接到任何相关通知。同时,据严正学先生的妻子朱春柳在电话中证实,严正学在北京的家也同时被公安局国保大队派人查抄,电脑和大批文字资料被抄没。 

独立中文笔会认为,关押严正学先生,查抄其财产,却不履行法律程序通知家属,不许家人会见,均严重违反中国现行法律,严重违反中国宪法保证的公民权利,严重违反中国政府签字承认的《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第19条,是一起严重的政治迫害事件。本会对此提出最强烈抗议,要求有关当局立即无条件释放严正学先生,归还抄没的严家财产。 

鉴于台州市警方及看守所都有过对严正学先生施加酷刑的前科,鉴于天气转冷而严正学先生并无保暖衣物,鉴于严正学先生已年过六旬身体虚弱,我们对严正学先生的人身安全和健康情况非常担忧,强烈要求有关方面保证严正学的人身安全,并立即准许严正学先生的家人探视,提供一切必要的医药和保暖衣物。独立中文笔会同时呼吁国际社会,严重关注本会会员严正学被非法拘押的事件。这一事件的发生,是近来一系列逮捕和审判异议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政治迫害的继续,是近年来中国言论自由状况继续恶化的又一明证,将导致国际社会对中国当局是否能够兑现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前改善中国人权状况的承诺产生疑问。中国政府必须释放本会会员严正学、师涛、张林、杨天水、力虹等在内的所有以言论罪羁押判刑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以体现其真正履行承诺的诚意。 

 

昆德拉:一个现代主义者的迟暮

《帷幕》

作者:昆德拉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9月版

定价:18.00元

  ●米兰·昆德拉对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其存在是一个流行语汇变迁历史中的组成部分。汉语文学对米兰·昆德拉的消费,就停留在几种流行语汇的层面上,停留在成语的层面上,流连在蛇蜕式的、空洞的美学当中。

  ●反现代的现代主义,这种不识时务的判断,是米兰·昆德拉作为现代主义者值得骄傲的地方。他对自己身处的历史探察既深,愈加了解自己的价值所在,并且深信,这种价值永远不会褪色。

  现代主义对米兰·昆德拉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而对现代生活现代性的艺术表现,则非小说莫属。这位作家如此眷顾小说,除了他自己写作的大量小说作品外,至少在《小说的艺术》(1986)、《被背叛的遗嘱》(1993)和最近的《帷幕》(2005)三本中,他还孜孜不倦地探讨小说与现代生活的关联。对这种关联的发现,米兰·昆德拉大概自认是与其小说一样重要的贡献。

  《帷幕》显然不会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样广为流传。有人说过,米兰·昆德拉在中国的流行是令人瞠目的,几乎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这个说法略显夸张,事实上,米兰·昆德拉对多数阅读者来说,其存在可能是一个流行语汇变迁历史中的组成部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生活在别处”,这些语汇由于被人反复引用而竞相流行。然而,流行语汇的内涵与象征意义,并非基于对作家及其贡献的任何共识。当我们引用之时,这些流行的语汇,不过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美学经历蜕化后剩余的空壳。

  在新书《帷幕》中,米兰·昆德拉仍然专注于阐述现代生活、现代性和现代主义美学与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关联。他列举了伟大的现代小说作者,评论他心目中改变了文学艺术走向的伟大作品,并且向读者推举它们的价值。和之前的几部作品一样,《帷幕》描述了现代小说从发生到现在的历史,书中展现的小说发展的历史,大概与所有文学院中讲述的文学史都不会相同:作为一个作家,米兰·昆德拉推举小说写作技术的沿革与小说成为现代价值一部分的过程,是水乳交融的。迄今为止,学院派的小说历史很难将小说的技术层面和价值层面同时做出如此清晰的描述。小说是塑造历史的力量,对米兰·昆德拉来说,西方小说家对西方现代生活的塑造作用,必定超过了元帅和商人。这一点很难为大学教授和今天的小说读者们所理解,更不用说认同。这也催生了米兰·昆德拉在《帷幕》中的一句激愤之辞:“今天,真正配得上现代主义一词的,是一种反现代的现代主义。”反现代的现代主义,这种不识时务的判断,是米兰·昆德拉作为现代主义者值得骄傲的地方。作为这个探索未知土地的旅行者中的一员,米兰·昆德拉第一次在《帷幕》中谈到了自己的年龄,这是前所未有的,如果熟悉他就会发现,《帷幕》中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老年的气息。老年米兰·昆德拉在论述小说的历史时,同时在遥看自己将置身其中时的位置。

  有一天,他的思想会像老年诗神的手一样颤颤巍巍。然而这无损他的光荣。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戈迪默遇劫遭匪徒攻击

(美联社约翰内斯堡电)获得199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南非女作家纳丁。戈迪默在家中遇劫,匪徒除了抢走现款和珠宝,还攻击她并且把她锁在储藏室内。

警方发言人桑克说,83岁的纳丁。戈迪默(Nadine Gordimer)并没有遭受严重的伤害,她是因为拒绝交出结婚戒指而遭匪徒攻击。戈迪默的丈夫、艺术品商卡斯里尔于2001年逝世。

桑克说,劫案发生于当地时间星期四上午10点30分左右(本地时间下午4点30分)。当时,入屋抢劫的三个男子制服了戈迪默和她的佣人,其中一个人把戈迪默带入卧房,要她开启保险箱。戈迪默交出了现款和珠宝,但拒绝交出结婚戒指。

桑克说:“疑犯把戈迪默和佣人锁在储藏室内,逃离现场。”戈迪默的佣人按动求救按钮,保安公司人员于半个小时后抵达现场,救出她们两个人。

戈迪默的小说和短文多是描述种族隔离时期的不人道事件,有些曾一度禁止在南非出版。

袁伟时:为清除思想三害敲边鼓——《晚清大变局》繁体字版跋

这是1992年本书初版以来第二次增订。与2003年的增订版比较,除了校改错字和个别字句外,主要增加了关于张之洞的一章和一个附录:《二00六春寒墨痕》,合计六万多字。这个附录,是我在今春《冰点》事件中发表的五篇文章,主要评论了义和团事件和中国大陆的言论自由问题,留下一个历史记录,又补足本书没有论述义和团专章的缺陷。我原以为义和团的是非洞若观火,没有必要多费笔墨。

过去三个月,面对所谓《冰点》事件的风浪,出于学术和道义自信,我的内心出奇地平静。但是,义和团事件的评价居然会掀起震动海内外的风波,背后的文化心理实在令我震惊!为此围绕上下千年的历史,心潮翻腾不息。

中国的现代化来得太迟进展也太慢了。如果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算起,估计要整整二百年方能完成百年前就该完成的历史任务。原因何在?应该有一代又一代的史家锲而不舍去探究。

一个独立的与世界各国平等、和平相处的国家;国民在民主、法治的制度保证下过上自由、富裕、环境优美的安定生活;愿意公开反对的这样的奋斗目标的中国人恐怕愈来愈少了。其实,这些就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的共同要求。可是,在19、20世纪中国,这样的要求长期被视为洪水猛兽!即使在二十一世纪,仍有人把这些目标看作异端邪说,是敌对势力的特洛伊木马!

在这样的环境下从事近代中国研究,遭谤获咎,在所难免。

据说朱元璋是大麻子。那时没有照相机,画家们怎么也画不好这副圣像。亏得有位善于揣摩“上意”的画家呈上一幅威武魁伟的美男子,果然龙颜大喜,御定为标准像!此后就有俊伟与丑怪两个朱皇帝流传后世,害得小民至今真假莫辨。

即使是二十一世纪的史家,也不可能是全息照相机。出色的研究者以深邃的观察和翔实的史料可以揭示事件和人物的基本面貌,取悦权势的任务则只能拱手让给御用文人。历史的必然无法回避。中国社会转型的行程如此缓慢,十九世纪应该解决的任务拖延下来,如果现在仍不切实解决,即使到二十二世纪仍然会顽强呈现。要是本书的剖析惹人生气,笔者只能说声:抱歉!历史真实就是如此。若果又一次有人信口雌黄说这是“奴化影射史学”,除了体现此辈不知学术自由、学术尊严为何物之外,更显示他们对二百年的近代中国历史的无知。

一个国家的国民不能自由地说古道今,是这个国家现代化尚未完成的标志,绝对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光荣。臣民被迫借古讽今,权势者指责这是“影射史学”,那不过是朱元璋专横心态的现代修订版。有的人不但不斥责专制钳制学术,反而秘密举报或公开点醒,唯恐大权在握者没有觉察写作者的“邪恶”;在“鸟笼文化”体制下这样的图景屡见不鲜。最新的典型是“奴化影射史学”论。

这使我想起一个真实的笑料:二00三年,才华横溢的秦朔还在做《南风窗》总编;他要我写一篇总结洋务运动经验的稿子。我将本书第十一章《千古遗恨,失足何处》从两万多字删减至七千字并略加补充交给他;七月下半月那一期注销来了,题目改为《三个错误,打倒大清》。让我笑得眼泪快出来了的是,秦兄在拙作前面加上一个栏目名称:“时论”!的确,这一章涉及的国营还是民营,政治体制,文化封闭等问题,至今仍在纠缠不清。我说的全是一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事,读者却读出现在。

这不是“影射史学”吗?不!只有白痴才区分不了大清帝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差别。但新形式承载旧事物,所在皆有,问题仅在这些成分所占比重。历史发展迟滞让人揪心,好的史书应该能化历史的成败为智慧。是还原历史,还是影射现实?区分的标准是论述本身是真是假。至于读者从中品出什么滋味,必然见仁见智。为让某些人读了称心如意而肆意剪裁历史,是有独立人格的作者永远学不会的手艺。不是说“以史为鉴”吗?鉴者,镜也。人们照镜子,是帅哥、美女还是母夜叉、丑八怪,都不是镜子所能决定的。总不能因为尊容不佳而砸烂全世界的镜子!

十九、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在品尝千年中国酿造的苦酒。东方社会的宗法结构和与之相适应的思想牢笼把中国人严严实实捆绑起来了。被迫救亡图存之际,又一再走弯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有些奇离古怪的思想蒙住了人们的眼睛。

这些思想都有一套用以蒙人的神圣庄严的说辞。在中世纪中国,“离经叛道”杀无赦。人们视为至高无上的“天理”,是以三纲六纪为核心的孔孟之道。“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这样的“以理杀人”,与西方的宗教裁判原则一致。

十九世纪,列强进逼,中国人的“理”是维护天朝体制,反对学习西方,不准“以夷变夏”。以孙文利用太平天国作为反对满族统治的民族革命的典范为开端,经过二十世纪的演绎,太平天国、义和团由于具有反对外族、“革命”和下层劳动人民三大特征,成了新的“天理”的体现者,人们顶礼膜拜唯恐不及。于是,经过逐步演变,狭隘民族主义,誓不两立的斗争理论,以代表下层民众利益和理想自居的民粹主义,三种似是而非的思潮风靡全国;习非成是,成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三根经幢。在思想文化领域,二百年来这三种祸害让中国人吃尽苦头。

这种新的圣物崇拜,不光来自中国的传统,一七八九年的法国大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都是重要渊源。

法国大革命的理想,它所诞生的《人权宣言》,不愧为现代文明的结晶。1793年的雅各布宾专政,不惜以断头台来捍卫这些崇高的追求。其代表人物罗伯斯比尔(1758-1794),“他的私人生活是无可挑剔的、正派的。……然而,毫无疑问,他顽固地坚持平等原则,这就意味着由穷人来统治,由富人来买单。……跟路易十四、彼得大帝、腓特烈大帝一样,他是靠血腥暴力来维持权力的。对于生命的毁灭,他无动于衷,看到鲜血,他甚至感到愉悦,这种情形在他周围的人那里非常普遍”。

一七九三年当罗伯斯比尔大权在握,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宣称:“没有美德,恐怖是有害的;没有恐怖,美德就显得无力。恐怖是迅速的、坚决的正义,从而它是美德的表现”。 他当政期间,“人口两千五百万的法国。在一七九三年到一七九四年一年之中,就有一万七千人上了断头台”。 专门挖出一条沟渠让血流走。他“处死了丹东,罪名是企图限制血腥的屠杀。”而“在法国,恐怕没有谁比丹东更爱国了”。

可是,早年的罗伯斯比尔作为律师和学者曾经是恐怖的反对者。他提倡法治:“要堵塞犯罪的道路,就应该借助明智的法律,遵守比法律更加强大的道义精神,而不是残酷的风俗。”他毫不含糊谴责恐怖:“我们说,惩罚一个恶棍能警告其它恶棍,而杀死一个可尊敬的人会给整个社会造成恐惧;可是我们每天都给社会提供可怕的景象,这种景象必定使每一个人都感到恐惧,因为没有什么能保障我们有一天不会成为这种可怕景象的悲惨对象”。 不幸言中,1794年6月28日,刚满三十六岁的他被推上断头台。

雅各布宾专政的恐怖令人不寒而栗,是假借爱国名义、誓不两立的斗争理论和民粹主义杀人的范本。人们为之辩解说,这是社会变革、人类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其实,极端民族主义、极权主义、暴民专制等贻害后世的瘟疫,都滥觞于这次革命风暴。根据1793年3月21日的法令,在社会基层普遍设立监视委员会,“监视嫌疑分子,尤其是外国人”,每一个年满十八岁的公民必须经过它严格审查后发给“爱国证。”半年后颁布的《嫌疑犯律》宣布没有爱国证的,贵族及其亲属,曾经逃亡外国者,“凡行为、关系、言论或著述表现拥护专制政治、联邦制及敌视自由者”,都是嫌疑犯,“应立即加以逮捕”! 在此后的二百多年,类似的制度在不少国家一再复活,留下数以千万计的冤魂和难以计量的血泪。翻检一下这个期间的世界史,特别是至今仍在泥淖中折腾的拉美、中东和其它发展中国家的历史和现实,几乎都可以看到这三害的幽灵在肆虐。

为什么一个满腔革命激情的青年会成为嗜血狂人,并把一个伟大的民族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什么接踵而来的是七十年的政治与社会动荡?为什么法国经济、社会发展被光荣革命后的英国远远抛在后面?

史家们仍对这一历史事件不息地反思。从柏克的《法国革命论》、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阿克顿的《法国大革命讲稿》到傅勒的《思考法国大革命》,二百年来对历史真相的追寻一直没有停止。这些不息的追寻,是法兰西前进的重要动力。

俄国十月革命视雅各布宾专政为自己的先行者。剖析存活了七十四年的苏联的来龙去脉的论著也已硕果累累。

决定二十世纪中国基本面貌的是三次革命(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和两次改革(清末新政、1976以后的改革开放)。人们请出太平天国、义和团的亡灵,不过是为这三次革命助威组建仪仗队。为了中国现代化事业顺利发展,中国人必须对这些历史事件的成败得失进行冷静、全面的反思。

令人惭愧的是中国大陆的学者对近代中国的反思来得太迟了。以《天朝的崩溃》(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北京)为代表的有重大影响的史书聊聊可数。这部拙著旨在为这一迟来的清理敲几记边鼓。

要是有人问:你这部书说的是什么?除了说声“请看目录”,我会说:这是一部探寻中国现代化的障碍和历史经验的书,也是用史料为根据说真话、说自己的话的书。基本内容,是对洋务运动与清末新政的来龙去脉和有关人物进行冷静的考察,并将太平天国和义和团的真相公诸于众。贯穿其中的还有对危害近代中国的三害思潮的审视。

以文会友。十四年来,不少读者因为读了这部书成了笔者的挚友。广州信孚教育集团董事长信力建先生就是其中一位。这次繁体字版得以出版,除了感谢明报出版社潘耀明先生和他的责任心很强、工作细心的助手们以外,还要感谢香港政策研究所董事长叶国华先生。他与笔者素不相识,反复阅读拙著后,不但一次又一次购买简体字本送给友人分享,还积极推动繁体字版的出版。《南方周末》的蔡军剑先生,也是本书的热心推介者,尽管收入不高,还一再购买拙著送给朋友;这次繁体字本出版,他又利用业余时间校读一遍,找出不少错误。

2006年4月24日星期一

鲁迅是如何被败坏的:意识形态化、棍子化、学术化

按:由于一直觉得我的年龄来谈鲁迅,尚属过早,所以,即便他的文字总是使我激动,给我勇气,催我奋进,但我也很少正面去谈论他。虽然如此,我写下的文字,却大多与他有或明或隐的关系。这里是两篇从边缘谈论鲁迅的文章,我所探索的是,鲁迅怎么会变成现在教科书里面、乃至现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的那种形象。我认为鲁迅终身,乃至身后,一直处于被侮蔑与被误解之中。被侮蔑并不奇怪,任何一个思想、精神战士,都会有一大批敌人。但是被误解就很可怕。我认为鲁迅的根本意义在于,他是这个民族得以认识自身的一面镜子。鲁迅之前无鲁迅,鲁迅之后也无鲁迅。这个民族的历史固有辉煌,这个民族的先辈固有脊梁,但是,她也积累了太多的苦难和仇恨。通过鲁迅笔下的文字,我们才能够真正认识现实界的我们。

《鲁迅的谶语》写于我读本科四年级的上学期,那时我的心里总是涌动着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激情,所以,虽然文章主题是鲁迅之后的事情,但是也写了很多我对鲁迅的理解。现在看来,这些文字不免稚嫩,但是它们真诚、有激情。而这正是我所看重的。

《鲁迅是如何被败坏的》写于我的研究生时期。记得有一次我对林贤治先生抱怨说,很多研究鲁迅的人,把鲁迅搞得乌烟瘴气,有的把他作为“学术”的材料,有的把他作为打击异己的棍子。林先生笑着说,那你就评论一下这种现象,用一两千字就行。当时我只会写长文章,所以一口气就写成现在的这个模样。

这两篇东西,都是我自己所愿意再读的,却也是没法发表的。在鲁迅逝世七十周年,特集在一起贴出来。

鲁迅的谶语

大凡伟大的人物,他的身上总囊括了丰厚的历史与时代气象,体现着时代的精神,同时也隐含了未来思想发展的可能性。鲁迅正是这样的历史人物之一。鲁迅所处的时代,是绵延二千年的传统文化思想、政治体制遭遇空前危机的时代。大混乱、大激荡而产生的种种新思潮、新事物不断的刺激着作为思想家的鲁迅,强烈的历史良知与高度的敏感使鲁迅深刻的体察那一个时代,成就其无比丰富的思想。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认识之深刻是空前的,他的文章所表现出来的痛苦、焦虑、虚无、激烈,集中的体现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理特征。而且,鲁迅的丰富性更表现在他的未来意义上,他的思想震撼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无论你处在什么阶层,什么年龄,从事什么职业,只要你真正在思考着,真正关心着社会人生,接触那火一般的文字,你便能感受到字里行间那雄浑的脉搏,正在挽动你的心的和鸣。

然而,鲁迅同时又是最容易被简化的。鲁迅在思想与分析的时候经常是基于社会强势群体与弱势群体的客观对立。“上等人”与“下等人”,“主子”与“奴才”等可以成对出现的概念在鲁迅的语系中频频可见。这样的两分法为鲁迅被政治所利用埋下伏笔。在鲁迅去世以后六十多年的鲁迅研究中,从毛泽东一锤定音的评价到许广平、周建人等亲属的在文革中对鲁迅思想的无奈遮蔽,郭沫若、姚文元之流对鲁迅的有意扭曲,到红卫兵把鲁迅的话作为打击“走资派”的工具,甚至进而至于今天鲁迅的文章继续在各种教科书中充当意识形态专制的工具,鲁迅在各个时期成为各种人的道具。

早在1926年,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中写道:“如果孔丘,释迦,耶稣基督还活着,那些教徒难免要恐慌。对于他们的行为,真不知道教主先生要怎样慨叹。

所以,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

有一流人之所谓伟大与渺小,是指他可给自己利用的效果的大小而言。“①这一段话不幸正成为鲁迅身后的写照。

政治化的鲁迅同时就是傀儡化的鲁迅。

1、“毛泽东的”鲁迅

对鲁迅研究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毛泽东。毛泽东提出的文艺政策成为中国数十年文艺创作、研究的指导思想。他对鲁迅的评价更被反复引用至今。毛泽东在抗日战争时期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明确指出:“要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一切文化和文学艺术都是属于一定的阶级,属于一定的政治路线的。”这一指导思想的实质,正如王元化先生所指出的:“就是‘把屁股(后改为立足点)移过来’。这意思是说:在认识真理、辨别是非之前,首先要端正态度,站稳立场。也就是说,你在认识真理以前首先要解决‘爱什么,恨什么,拥护什么,反对什么’的问题,以达到‘凡是敌人赞成的我们必须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必须赞成。”②林贤治先生则说:“一部《讲话》,把文学从发生到接受的全部过程纳入一个政治军事阐释系统。”③《讲话》的立场至上主义应用于鲁迅研究,以特定的利益立场解释鲁迅变得名正言顺。

毛泽东以自己的特定立场去解释鲁迅,《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三个“家”七个“最”的定案,至今仍完整地被主流思想视为鲁迅评论的权威论断:“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奴颜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接着,毛泽东说:“在‘五四’以后,中国产生了完全崭新的文化生力军,这就是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共产主义的文化思想,即共产主义的宇宙观和社会革命论。……由于中国政治生力军即中国无产阶级和中国共产党登上了中国的政治舞台,这个文化生力军,就以新的装束和新的武器,联合一切可能的同盟军,摆开了自己的阵势,向着帝国主义文化和封建文化展开了英勇的进攻。……而鲁迅,就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

毛泽东对鲁迅的解释的关键词在于“向着敌人冲锋陷阵”,而这里的“敌人”,就是当时毛泽东的敌人,即阶级化的“帝国主义文化和封建文化”。鲁迅的“立场”,被塑造得与毛泽东惊人的一致。而鲁迅思想中最重要的一面——对愚昧、麻木而且怯懦的民众的“国民劣根性性”的批判被忽略了。鲁迅也一下子被狭隘化了。众所周知,鲁迅弃医从文的原因,乃是在日本仙台学医时,从幻灯片中看到中国人看着中国人被异族残杀而无动于衷,满脸冷漠、麻木,这使他受到极大的刺激,想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是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于是鲁迅走上从文之路。鲁迅从文之始,“改造国民性”就成为他明确的文艺目标,这与他后来所说的唤醒“铁屋子”中沉睡的民众的思想是一致的。鲁迅的中心思想是“立人”,从早期文章《摩罗诗力说》中对“精神界之战士”的求索,到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中“救救孩子”的呐喊,乃至后来对“奴隶总管”、“革命工头”的怒斥,“立人”的红线,贯穿于鲁迅一生的启蒙工作之中。作为思想先驱,鲁迅一方面被融于社会与历史的洪流之中,另一方面又与社会历史整体保持着一种紧张的关系,把“自我”从“人民”中抽离出来以利于冷静、清醒而客观的批判。鲁迅深谙中国是“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与“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的循环,而从来不曾争取到“人”的时代。事实上,“主性”与“奴性”在一个人身上是同时存在的,是“国民劣根性”并存的两面,主子不过是阔了的奴才,奴才不过是衰败的主子。他的“立人”就在于颠覆“吃人的礼教”,打破中国自古历今未曾改变的人格缺陷:主性与奴性。只有摒除主性与奴性,树立“人”的观念,中国才能真正跳出不得做奴隶的时代与做稳了奴隶的时代的循环。鲁迅的敌人,乃是所谓“黑暗”,这“黑暗”既来自“上流人”、统治者、“主子”的残忍、凶恶,同时也包含人民大众,“奴隶”、“奴才”的麻木、愚昧与怯懦。阿Q一有机会,是可以走上革命的道路的,但阿Q依然是构成黑暗的力量之一。鲁迅批判的锋芒不但指向主子,更指向愚民。只有唤起“人”的主体意识,才能挣脱奴隶时代,创造“人”的时代。

不久之后,毛泽东在一次讲话中又指出:“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通过上面与这一段阐述发挥,毛泽东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鲁迅的新形象:向“无产阶级”的一切敌人“冲锋陷阵”,对“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甘当“牛”。这种简单的两分法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思想应用于鲁迅研究的结果。通过这样的两分,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形象变得棱角分明呼之欲出,但事实上,却把鲁迅简单化、机械化、片面化了。鲁迅复杂、丰富、完整的人格思想形象被“阶级论”活生生地拆剩几根阶级对立所造出来的训条。后来雷锋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的阶级仇恨思想与鲁迅在这里被塑造的形象如出一辙。毛泽东对鲁迅的解释,事实上是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以之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人们都知道,作为思想先驱的鲁迅的一生,是反专制、反独裁的一生。他对社会的批判使他前不见容于反动军阀,后不见容于国民政府。因此,鲁迅作为反对国民政府的文化大旗,凝聚反国民政府的思想力量,是再适合不过的。可以说,毛泽东在当时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那样的解释也无可厚非。而且,如果以一个鲁迅评价者、研究者的身份,毛泽东完全有权利说出他自己所理解的鲁迅。但是,一旦毛泽东成为最高领导人,特别是在后来的造神运动中成为“神”,他的看法便成为最正确、最权威、最神圣的唯一的看法,于是,每一个人谈鲁迅,都是谈“毛泽东的”鲁迅,鲁迅便不可避免地被歪曲了。

2、造神的鲁迅

毛泽东以政治语言、立场阐释了鲁迅思想,而在后来的“文革”中,经过许广平、周建人等鲁迅的亲人在政治大环境中被迫对鲁迅的进一步歪曲,经过郭沫若等政治文人的天马行空的任意发挥,鲁迅成为“红卫兵”打击“牛鬼蛇神”的工具,鲁迅思想的被扭曲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在轰轰烈烈的二十世纪造神运动中,“鲁迅”再度被唤醒,成为造神运动的先锋。1966年第14期《红旗》发表了鲁迅的遗孀许广平的一篇文章《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着鲁迅》,里面写道:“鲁迅对我们最敬爱的毛主席是无限地崇敬和无限热爱……鲁迅的心,向往着毛主席,跟着毛主席,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是鲁迅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

“战无不胜毛泽东思想,在当时就是鲁迅和一切革命文艺工作者的最高指导原则。而鲁迅则是在毛泽东思想指导下,在文化战线冲锋陷阵的一名最勇敢的战士,一名伟大的旗手。……毛泽东思想的阳光,指引和鼓舞着鲁迅成为一个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

今天我们来看这样的文字,真是有说不出的感慨。1966年造神运动方兴未艾,“红太阳”以前所未有之势,占领了整个中国的几乎一切头脑。毛泽东崇尚的是“导师”的称号地位,如何容的下其他思想的权威?鲁迅被抬得越高,就有可能摔得越重。许广平不遗余力地把鲁迅推到造神运动的前线,把鲁迅塑造成为毛泽东思想阳光下的战士,既是为了保全鲁迅,也是为了自保。1949年以后,批判胡适、胡风,反右等几次对知识分子的大围猎,特别是对与鲁迅有着极为密切关系的胡风“集团”的大批判,使知识分子们无法把握政治形势,总处于恐惧与担忧之中。文革中许广平一家的生活状况,我们从鲁迅的儿子的回忆录中的一个片断可以看出来。周海婴回忆道:“我们临街的大墙原来光秃秃的一色青砖,没有大标语,我们怕革命警惕心特高的红卫兵产生怀疑,冲进来责问,就赶紧去买红色的油漆,刷了‘毛主席万岁’大标语,心里才踏实下来。”⑤许广平处于恐惧之中,出于保护鲁迅的目的才不惜歪曲鲁迅。这种以歪曲为代价的保护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成功,文革时期鲁迅全集得以与毛泽东文集一起公开发行。以许广平与鲁迅的特殊关系,她的对鲁迅的阐释便显得言之凿凿,最为真实,于是一大班被豢养着的文人,得以沿着许广平的解释肆无忌惮地渲染、发挥,以丑化鲁迅、矮化鲁迅为献媚的工具。在这方面,作为当时文艺领袖的郭沫若所作的肉麻、恶心、无耻的表演,是过了做人的底线的。郭沫若曾在文章中说:“鲁迅愿意把毛主席和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引为同志’而能‘自以为光荣’,在我看来,这可以认为是鲁迅临死前不久的申请入党书。毛主席后来肯定鲁迅为‘共产主义者’,这也可以认为鲁迅的申请书已经得到了党的批准。”

“今天我们的时代比起鲁迅在世的当时,在一切条件上都有天渊之别了。我们每一个人差不多都有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是选集、毛主席的诗词。入目有辉煌的成绩,入耳有浩荡的歌声。我们还可以亲眼看到毛主席,亲耳听到毛主席的指示。我们是多么幸运啊!”

“鲁迅如果活在今天,他会多么高兴啊!他一定会站在文化革命战线的前头行列,冲锋陷阵,同我们一起,在毛主席的领导下,踏出前人说没有走过的道路,攀上前人所没有攀的高峰。”

郭沫若的才子加流氓气在这样的文字中得到集中的体现。这样的明目张胆的歪曲与他特意写给一个人看的《李白与杜甫》的写作动机是一样的,就是把文艺学术极端立场化,以为阿谀进阶的工具,而不惜诽谤他人歪曲历史。如果说许广平是被迫按照政治的要求解释鲁迅,那么郭沫若则是蓄意歪曲鲁迅。

3、“韧战”的鲁迅

鲁迅的“俯首甘为孺子牛”一面,被塑造成造神旗手,而“横眉冷对千夫指”一面,则成为打击“阶级敌人”的精神武器,特别是鲁迅的战斗精神,一经“立场”化,便偷梁换柱偷天换日,被用以打击“臭老九”,“牛鬼蛇神”。与许广平的文章同时登出的还有北京地质学院学生黄平稳的文章《学习鲁迅,永远忠于毛主席》:“我们要学习鲁迅敢于斗争,敢于革命的精神,坚持运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展开大揭露、大批判,坚决地向那些公开的、隐蔽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继续进行义正辞严的口诛笔伐。我们要破字当头,敢字领先。敢想、敢说、敢做、敢革命、敢造反,狠打‘落水狗’,奋勇追穷寇,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我们要学习鲁迅‘韧’的战斗精神,善于斗争,善于革命。……我们要坚定地站在毛主席的伟大旗帜下,全面地、彻底地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路线,保卫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我们要学习鲁迅憎爱分明的无产阶级立场……横眉怒对混进党内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资产阶级反动的学术‘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做无产阶级革命的促进派。要无比热爱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

由此可以看出,红卫兵理解的鲁迅,便是毛泽东的阐释,经许广平、郭沫若等的发挥所造成的鲁迅形象。鲁迅一面成为造神运动的机器,一面成为文化革命的武器。鲁迅的弟弟周建人直到文革末期1976年撰文《学习鲁迅‘韧’战的革命精神——纪念鲁迅逝世四十周年》中还写道:“鲁迅坚定地执行和捍卫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对共产主义无限向往,这正是鲁迅‘韧’战精神的思想基础。”“我们要学习鲁迅,发扬无产阶级‘韧’战的革命精神,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党的基本路线,把毛主席开创的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⑥鲁迅对“敌人”的韧战的战术被生吞活剥运用于证明必须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事实上,鲁迅的偏执乃是坚决保持自我,捍卫自己的生命尊严和信念自由,鲁迅一生的“韧”战,实质上是清醒与绝望之后,“和黑暗捣乱”。而且,鲁迅“韧”战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与历史良知——这是鲁迅战斗的心理基础。政治化的鲁迅的偏执、不宽容一面被无限夸大,人道主义精神的基础则被抛弃,于是战士在“无物之阵”的“投枪”,指向的不是权力者、庸众、“正人君子”,而是“臭老九”、“牛鬼蛇神”!不“费厄泼赖”,坚持打“落水狗”的那种对恶的不妥协态度,被利用为宣传仇恨哲学,煽动阶级仇恨的工具。

对思想的利用,无一例外地通过简化与片面化来实现,简化与片面化即根据阐释者自己的需要,一味地截取思想体系中最有利于自己的部分,而后加以夸大、神化,使这一部分似乎变成思想家思想的全部。毛泽东强调鲁迅是“文化新军”的“旗手”,又是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民族英雄”,开始了鲁迅的机械化阶级两分化的过程,经过许广平、郭沫若的解释,鲁迅成为毛泽东的一名革命小将。红卫兵所认识的鲁迅是一个机械化的极端简单的鲁迅,一方面是许广平、郭沫若所讲的对毛主席的无限忠诚,一方面是毛泽东、周建人等大加发挥的仇恨哲学。因此出现了谢泳先生所说的情况,“在中国最黑暗的年代里,那些读过鲁迅书的红卫兵战士连起码的人道主义都不懂,学生打死老师的事几乎每天都发生”。⑦

4、为什么专制选中的是鲁迅

思想的政治化总意味着思想的异化、工具化。以政治语言面貌出现的思想便不再是思想家的思想,而是政治家与政客的工具。为什么鲁迅以反专制为基本追求而总被专制利用?其原因主要不在被动的思想家身上,而在主动的、手握政治霸权与话语霸权的政治身上。

第一、鲁迅是有“立场”的,而歪曲鲁迅正是利用了鲁迅的“立场”。立场化的文艺学术研究往往意味着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规范研究对象,阐述、解释研究对象。鲁迅本身是有他自己做人处事的立场的。鲁迅尖酸、刻薄的社会批判,基于他自小形成的对中国的土地、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博大的爱,只有那样博大而深沉的爱,才会有他对“国民性”那样深刻而准确的体察,才会催使本来可以安逸地走进书斋雅舍、玩弄风花雪月的文字的他一生不知疲惫的为中国的进步工作。基于这样的爱,他强烈的反抗一切形式的独裁专制,并且永远同情新生的,代表着或许有的新希望的弱势群体。正是基于此,他天然的同情而且亲近那时作为一种于国民政府的独裁统治相对抗,而且宣称代表着广大人民利益的共产党——虽然如此,他仍然不会因此而放弃自己一丁点的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他对苏联的好感,也一样是基于人道主义而对社会新兴革命力量的支持。他与国民政府的对抗是人所共知的,国民政府曾派沈醉想暗杀他,⑧甚至连蒋介石想会见他他也置之不理。反抗军阀政府、国民政府的专制统治的基本立场,正是鲁迅一开始就被利用的关键所在。而且,鲁迅是全国知名的思想权威、文艺先驱,利用好鲁迅,无疑可以争取、团结国统区一大批文艺青年。鲁迅是“拆台”的,毛泽东一生也崇尚斗争,利用鲁迅可以拆国民党的“台”,拆“反动学术权威”的“台”。而与鲁迅同一时期的胡适是“补台”的,胡适反对主义的传播而主张一个一个的解决具体问题,他和军阀政府、国民政府的主要关系是合作,他曾明确地表示要做政府的“诤友”,后来甚至一度差点被蒋介石推上总统的宝座。胡适自诩超然公允的立场,在后来政府的“非友即敌”的思维中自然被视为反动势力的帮凶。胡适的补台补的是国民政府的“台”,所以对后来的政府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可言。

第二,鲁迅已经死去。早在鲁迅在世的1930年,李立三有一次秘密会见他,直截了当的提出要求:“你在社会上是知名人物,有很大影响,我希望你用周树人的真名写一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这一粗暴的要求被鲁迅拒绝了。⑨活着的人可以争辩、拒绝,而死人是不会争辩的。鲁迅在《无花的蔷薇》中的话到后来居然都成为谶语!在毛泽东给予鲁迅三个“家”七个“最”的宝座之后、郭沫若说“鲁迅如果活在今天,他会多么高兴啊!”之前的1957年,一场引蛇出洞的“阳谋”正在悄悄展开。毛泽东在上海被罗稷南先生问及“要是今天鲁迅还活着,他可能会怎样”时,他“沉思了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以当时毛主席扫荡六合的气概,自然可以这样直舒胸臆,而这样的回答却让罗稷南先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做声”。⑩毛泽东的回答正印证了鲁迅的原话:“如果活着,只得迫害他。”

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尽管鲁迅在中学教科书中仍然令人望而生畏,但人们越来越从那如火的文字中得到强烈的共鸣,鲁迅的意义、真实的鲁迅也一步步被发掘出来。

被政治扭曲的鲁迅已经逐渐被人们忘却,重温鲁迅被简化、歪曲的历史的意义在于认识一个思想家是如何在政治大环境中被话语霸权大肆解说以为统治的工具的。在历史上这样的利用举不胜举,基督是宣言博爱与拯救的,日内瓦的加尔文却利用圣经与人间暴力把持异见的信徒塞尔维特活活烧死在广场上;斯大林也可以打着马克思主义的幌子在国内实行红色恐怖。任何思想一经政治权力立场化,就立即变成打击异己的大棒。即使再人道的思想,也会变得面目可憎。只有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我们的基本信念,我们在文艺创作与学术研究的道路上才不至于与真理完全背道而驰。也只有以这样的态度研究鲁迅,才能把政治化的鲁迅还原为“人间鲁迅”,使鲁迅成为中华民族在苦难深重的二十世纪中聊可慰籍历史的精神财富与思想财富。

初稿完成于2001、10、8深夜修改于2001、11、11① 见鲁迅《无花的蔷薇》,出自《华盖集续编》② 见王元化《“五四”再认识》,出自李辉、应红:《世纪之问——来自知识界的声音》③ 见林贤治《胡风“集团”案: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出自《娜拉:出走或归来》④ 见鲁迅《〈呐喊〉自序》,出自《呐喊》⑤ 见周海婴《必需说明的真相》,出自《鲁迅和我70年》,海南出版公司出版。

⑥ 见《鲁迅研究资料》(1)1976年⑦ 见谢泳《鲁迅研究之谜》,出自《教育在清华》⑧ 见周海婴《记忆中的父亲》,出自《鲁迅与我70年》。

⑨ 见周建人《关于鲁迅的若干史实》,出自《我心中的鲁迅》。

⑩ 见周海婴《再说几句》,出自《鲁迅与我70年》。

 

 

 

 

鲁迅是如何被败坏的

时下的中国,提到现代的“文化英雄”,鲁迅仍是多数人心目中的首选。这是一个非常奇异的文化现象。鲁迅在“文革”中被尊为半个“神”——有人说是“圣”,当这场运动被彻底否定之后,大大小小的“神”们纷纷从他们虚妄的神坛上跌落下来,有的甚至开始接受唾骂。然而当鲁迅在一部分知识分子心目中被还原为“人间鲁迅”,他却赢得了更多由衷的尊敬。这个宁愿自己的文章“速朽”的老头,却总是被一再言说,他的文章至今读来,更是掷地有声,毫不过时。

然而,也有不少人从各种角度批评鲁迅,抱怨鲁迅难以接近。

一个对生命怀着那么强烈的爱,对尊严与自由表现出那么突出的敏感,对权力于奴役那么警惕,对苦难与悲哀怀着那么温情的悲悯的人,居然被各种彩衣、光环、头衔,乃至恶谥、口水环绕,以至于成为一个走不近的老头,这是为什么?

对年轻人而言,他们之所以无法走近鲁迅,缘于从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语文课本中的鲁迅形象。如果我们研究从小学到大学中的教科书里企图向学生们灌输的鲁迅的形象,那么可以看到,教科书对“鲁迅”这一符号的理解,和现在王朔先生在《我看鲁迅》中对鲁迅精神的理解几乎是一模一样:“说到鲁迅精神,这个我是知道的,就是以笔为旗,以笔为投枪或匕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痛打落水狗,毫不妥协地向一切黑暗势力挑战。与之相联的形象便是孤愤、激昂、单枪匹马,永远翻着白眼,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明枪,身后是飞蝗一般放不完的冷箭,简言之,战士的一生。”事实上,教科书向学生们灌输的鲁迅精神,就是王朔描写的这样子的精神。研究鲁迅的学者,应该感谢王朔作为一个作家的妙笔,把教科书里的鲁迅描出来了。从这一形象引申出来,鲁迅的一切文章都得到解释:《一件小事》体现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与局限性;《祝福》体现了万恶的封建礼教对劳动人民的残害,地主阶级的鲁四老爷也是凶手;《药》表现出资产阶级革命的局限性,脱离了群众所以不能成功;《风波》表现出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总之,“鲁迅”这一符号,是代表劳动人民向封建地主阶级、资产阶级进行不妥协的斗争的代名词,是弘扬革命精神的重要理论武器。对《故乡》中的少年闰土与中年闰土的前后对比的描写被一再放到试卷里考试,目的就在于让你回答,正是万恶的旧社会,“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把闰土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年变成一个枯老、瑟索的可怜的农民。你只有这样回答才有分数,否则便是“错误”的。教科书对鲁迅文本的解释,和歌颂雷锋的歌曲“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是基本一样的。王朔之所以对“鲁迅精神”做出这样令真诚的鲁迅研究者大跌眼镜的解读,就是来自教科书的印象,或者说,来自接受教科书而没有深入读鲁迅原著的人们心目中的鲁迅形象。

在目前,败坏鲁迅的,更多是一批以鲁迅捍卫者自居的学者、准官僚。

鲁迅以他的全副生命践履了他早年提出的“精神界之战士”的呼吁。鲁迅的生命,是战斗的生命,而与书斋里的学者毫不相干。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今天言说鲁迅解读鲁迅的,大多数就是鲁迅当年所不屑甚至憎恶的学者文人、正人君子。并不是学者文人正人君子就研究不好鲁迅,而是他们往往不是真正的研究鲁迅。他们蛰伏在书斋之中,通过各种各样浅白可笑或玄乎其玄的手法,把鲁迅纳入各种各样的理论框架。他们从来没有把生命燃烧在鲁迅作品之中,把鲁迅当作一种生命存在,而是把鲁迅对象化之后纳入各种框架进行学术肢解,再用一篇篇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的八股论文封存起来,拿出来换取头衔、职称。我在阅读鲁迅的时候,常常觉出那种文字有一股深沉的力量,挽动着心的和鸣,使我不禁时时赞叹,击节,恐惧,激动,而在这一切丰富无比的情感体验中重新认识自我与世界。而在阅读很多诠释鲁迅的小册子,则反而感到一种无名的压抑。大量貌似诠释鲁迅的学术论文,实际上只不过用晦涩、刻板、毫无活力的语言,制造一个阴森森的古堡——古堡的城头就挂着一面写着“鲁迅”的大旗。这些学术论文中的鲁迅,并不见教科书、政治领袖口中的鲁迅那样的 威权,但是同样显得晦涩无比,面目可憎。

在尊重言论自由的大前提下研究鲁迅,至多就是把鲁迅变成古堡。而真正在人们心目中败坏了鲁迅的,就是那些把鲁迅隔绝在正常的文艺讨论范围之外的行为。陈漱渝先生主编的《谁挑战鲁迅——新时期关于鲁迅的论争》中收录保存了一批这方面的材料。《青海湖》杂志1985年第八期登出了邢孔荣的文章《论鲁迅的创作生涯》,该文把鲁迅的创作生涯划分为“准备时期”、“创造时期”、“衰退时期”,认为鲁迅早期文学活动“仅仅是尝试与探索的准备阶段,而且它本身失败了”,创造时期,《狂人日记》的致命弱点在于模仿,《阿Q正传》中“漫画式的倾向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开创了一个危险的先例,即以所谓的本质代替形象”,杂文“不过是鲁迅先生创造力衰退的另一例证”。同时,作者也肯定《孔乙己》“充分显示了鲁迅先生艺术创作的成熟”,《故乡》“不仅在中国文学史上,而且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最后作者指出,“无论是中国文学史还是世界文学史,无疑都会记载着鲁迅先生的名字,但是与这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将是一位作为人的艺术家,而不是一尊作为神的偶像。”“重新认识鲁迅先生是历史的必然。”这篇文章写于1981年,发表于1985年,这时鲁迅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特别是在一些沿袭着文革思维,认为领袖一句顶一万句,领袖的断语就是真理的人的眼里,鲁迅还是不能批评的。于是这篇文章遭到群起的攻击。对一些长期研究鲁迅的学者而言,他们能够看出邢孔荣的文章中的大量缺陷,从而为鲁迅辩护,在观念上进行争辩,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如果超出言论自由之外的指责,那么就是很有问题的了。林默涵在1986年1月19日的《光明日报》发表文章《战士与苍蝇》,矛头不禁指向作者,而且直指编辑:“登载那篇奇文的刊物编者说:”此文不代表本刊观点。‘那末,可否请你们把’本刊观点‘也亮出来看看呢?“一种刊物的意义,在于提供一个公共平台,公共平台意味着思想可以公开交流,观点可以平等争论。难道每发一篇文章都要亮出自己的”本刊观点“么?而且”本刊“一定要有自己的观点,不同的声音,就不能发出来么?《青海湖》于1986年第六期以”《青海湖》文学月刊编辑部“的名义登出了一篇《我们的教训——关于发表〈论鲁迅创作生涯〉的自我批评》,把他们发表一篇对鲁迅有所批评的文章的”错误“提升到了这样的高度:”我们在刊物上公开发表贬损鲁迅的文章,显然是不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民族的根本利益和社会主义事业的根本利益的。“批评鲁迅,就是违背”人民的根本利益、民族的根本利益和社会主义事业的根本利益“,这样的”鲁迅“是何等阴森可怖!《论鲁迅的创作生涯》是文艺评论,这是一个纯粹的文艺问题,不是政治问题,这是一个评论者独立评论一个名作家的问题,不是人民、民族的所谓”根本利益“问题。批评一下鲁迅,就损害了人民、民族的根本利益,损害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根本利益,这难道不是最荒诞无稽,最充分的体现了某些人的想象力的事情!鲁迅终其一生,都仅仅能够代表他自己,而且他的”精神界之战士“的求索,更包含了使人成为他自己,树立主体意识与独立人格的意义。日本侵华的时候,鲁迅提出来的第一步却是”争取言论自由“,而在当代以捍卫鲁迅自居的文人政客手里,最珍视独立人格的鲁迅却变成一系列”根本利益“的代表,最憎恶言论压制的鲁迅却成了压制他人声音的工具。这是何等的讽刺!

文艺问题的讨论,必须在公共平台上展开平等的对话,而不付诸于权力和权力机关,更高的要求,是作者以独立人的身份发言。在一本刊物上登出某种观点,任何人可以对这种观点极尽赞美或嘲讽之能事,因为这是一个人的言论自由权利。但是,如果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刊物——公共平台本身,那就是对游戏规则的破坏。《收获》2000年第二期登出了王朔、冯骥才、林语堂三篇批评鲁迅的文字。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其中只有不少健康的讨论,但是仍然有人以捍卫鲁迅的名义把矛头指向《收获》杂志。绍兴市作协主席朱振国先生著文《贬损鲁迅,意欲何为——致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封公开信》,以“读者”的身份“迷惘”地发问:“这次《收获》讨伐鲁迅,到底出于这样的考虑?作为我们协会主席和刊物主编的巴金知不知道这事?如果不知道,那么,这次‘倒鲁’是谁策划又代表了谁的旨意?用意何在?”这样的责问实在令人莫名惊诧!难道《收获》主编巴金“崇敬鲁迅”,《收获》就不能登出批评鲁迅的文章?伏尔泰有句名言,“我虽然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表达观点的权利。”王朔们的文章写得好,而且代表了一部分人的真实想法,不知道这些想法有什么罪过,以至于不能在《收获》上发出来?难道“我们协会主席”、《收获》的主编是“崇敬鲁迅”的巴金,鲁迅就必须被供奉起来,顶礼膜拜,不能批评?——而且批评的不一定就是作为生命体的鲁迅,往往只是作为符号的鲁迅。朱先生的文章更恶劣的风格是下面对葛红兵的批评。葛红兵写出一篇《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这篇文章充分表现了这个所谓“新生代思想家”对鲁迅的隔膜,葛红兵的文章的一切观点,作为学术问题都是可以商榷、讨论也必须商榷、讨论的。然而,针对葛红兵在课堂上把巴金《家》中的一段话朗读给学生听,学生大笑不止,朱先生的批评却是:“这位三十二岁的教师就这么狂妄地站在他占着的讲台上,这么刻薄地嘲讽着现代白话文学的拓荒者、先驱者,这是一位一边鞭笞前辈又一边啃着前辈骨肉的寄生者(他是现当代文学博士)。如果我们纵容这种无知和狂妄,纵容这种对前辈流氓式的戕害,是一种严重的失职!”我一样同意葛红兵的做法是一种无知和狂妄,是对前辈流氓式的戕害。但是,朱先生向作协申诉,“我们纵容”这种行为就是“严重失职”,那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失职”,才能“尽职”!葛红兵站在“他占着的讲台上”的资格,不是靠写《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写一份悼词》一文得来,不是靠骂鲁迅得来,更不是“我们协会”给的,那么,这里的“我们”到底指什么人?为了不“失职”,是不是应该把他赶下“他占着的讲台”?——这已经是言论之外的“实际解决”了。鲁迅在著名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鲁迅引用徐懋庸给他的信中所言:“对于他们(指胡风、黄源)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着他们的盾牌,人谁不爱先生,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鲁迅直接指出其中的“实际解决”四字严厉质问:“而且什么是‘实际解决’?是充军,还是杀头呢?在‘统一战线’这大题目下,是就可以这样锻炼人罪,戏弄威权的?”言论、观点上的不同,如果付诸“实际解决”,那就是对最起码的言论自由的破坏!动辄付诸言论之外的力量以期实际解决,是极其卑劣的。朱先生作为“我们”的一员,也没有真正做到不“失职”——《收获》也不至于公开写检讨,这也算是时代的进步罢。但是,评论家批评一下鲁迅立刻遭到各方面的攻击,杂志登载几篇批评鲁迅的文章立刻遭到攻击,在这个时代难道还要把鲁迅当作不能批评的圣物!

张闳有一篇文章叫《走不近的鲁迅》,文中说:“这些‘鲁学家’们埋伏在光芒四射的鲁学圈子四周,虎视眈眈,监视着任何企图接近鲁迅的人。人们如果不是心存顶礼膜拜之意的话,就大有可能属于妖精之类,自然也就无一例外地被阻挡在那些神秘的光圈之外了。”鲁迅为什么走不近?要不是自己不愿意走近,就是没能力走近。“走不近的鲁迅”仍然是一个没有深入阅读鲁迅原著,过多的阅读诠释鲁迅的小册子的人眼中的鲁迅。尽管张闳的话令人感到刺眼,但是,从八十年代《青海湖》发表一篇批评鲁迅的文章就要整个编辑部公开写检讨,《杂文报》发表一篇青年学生李不识的一篇非议鲁迅的文章便受到各种大人物的批判,到王朔、葛红兵批评、攻击鲁迅便有人建议实际解决,我们不得不承认,在某种意义上张闳道出了一个客观事实。败坏了鲁迅的人,不是骂鲁迅的人,而更多的是以鲁迅的捍卫者——有的甚至以捍卫鲁迅为捍卫“人民的根本利益,民族的根本利益和社会主义事业的根本利益”——自居并且时时准备攻击别人,甚至动辄就把矛头指向刊物,要求实际解决的人。他们眼中的“鲁迅”,与其说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存在,不如说是一个钦定的符号,一种御批的立场。在鲁迅逝世之后,经过各种政治运动,各种政治势力都企图依靠鲁迅,利用鲁迅达到目的,无论是批判孔子,还是批判冯雪峰、还是批判周扬,鲁迅都被当作理论大棒。在毛泽东的眼里,鲁迅成了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在文革中的许广平笔下,鲁迅成了毛主席的一名战士、旗手,在红卫兵眼里,“打倒落水狗”可以现炒现卖为“打倒牛鬼蛇神”。总之,在数十年的历程中,鲁迅被蒙上了太多太多的光环、灰尘乃至口水,鲁迅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可以做大棒、旗手的符号。如果不把作为生命体的真正的鲁迅和作为符号的“鲁迅”区分、甄别开来,任何谈论鲁迅,不论是攻击鲁迅的,还是捍卫鲁迅的,都不得要领。王朔眼中的“鲁迅精神”,就完全是教科书里的鲁迅形象——而这种形象是从文革的语言体系中发展而来,所以王朔的批评“鲁迅精神”,与真正的鲁迅丝毫无关。而对那些认为批判鲁迅就“不符合人民的根本利益、民族的根本利益和社会主义事业的根本利益”的人而言,鲁迅完全是政治化、符号化的一种立场的象征,他们的捍卫鲁迅,更与鲁迅本人、鲁迅思想毫无关系。所以出现这样一种奇异的现象:无论是以批评鲁迅的姿态出现的一方还是以捍卫鲁迅的姿态出现的一方,都是架空了作为生命体的鲁迅,而在符号鲁迅之间作言辞争执——他们的争执与鲁迅毫无关系。许多捍卫鲁迅的姿态,与其说是捍卫一种理想、人格,不如说是捍卫一种符号、立场。这种捍卫恰恰是对鲁迅最大的伤害。因为他们按照固有的解释鲁迅的模式来解读鲁迅,不可避免的继续把鲁迅立场化,符号化。而且他们往往看到有人发出不同的意见,便以正统——政治中的文艺的正统自居进行反击。因此“鲁迅”便显得“走不近”了。

走近鲁迅的唯一办法,就是直接阅读鲁迅原著。王富仁先生早在写博士论文时就提出“首先回到鲁迅那里”的口号,突出的意义,就在于打破符号化的鲁迅而直接接近鲁迅生命本体。近几年,钱理群先生在讲座中一再号召阅读鲁迅原著。林贤治先生则开始以民间鲁迅专家的姿态注释鲁迅选集,为人们阅读鲁迅原著提供必要的知识辅助。鲁迅是极其深沉、博大、丰富的。鲁迅文章的魅力,在于其燃烧的激情与广博的爱。对今天的中国人特别是中国青年而言,只要关心现实,关注中国的进步及路向,你便能够从鲁迅的文字中感受强大的时代脉搏。郁达夫说:“要了解中国前面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以外,别无捷径。”林贤治先生说:“一部《鲁迅全集》,恰如现代中国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周围的世界,从来未曾因它的蔓延而发生燎原大火;它是属于灵魂的,光和热直接转化为个体的实践性而非群体的事件性。”(见林贤治《鲁迅的最后10年》)认识鲁迅的意义,在于认识自我,认识中国。鲁迅的意义,就在于他把他认识到的所有无论如何残酷的真相赤裸裸的呈现在你的面前,逼得你无路可逃,让你不得不重新打量你自己,重新打量这个世界。鲁迅给予人的永远不是获得智慧之后的惬意,而是看到真实的缺陷而后产生的痛苦,不是跳出蒙昧而产生的救世主般的自足,而是陷入永远存在的矛盾而产生的焦虑,不是得到药方而产生的快意,而是无可疗救而激发的迷惘、徘徊。在一个陷于欺与瞒的大泽中并且常常不自知,反而从欺与瞒中挖掘出美与真实来的民族,只有充分体验痛苦感受焦虑,在迷惘与徘徊中挣扎,才能摧发一种充分正视现实的惨烈与缺陷,充分理解历史的残酷与现实的无奈,充分体味摆脱的艰辛与拯救的艰难的勇气和力量。这种勇气和力量的导向,就是诞生一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精神、自由品格的精神。

在这个时代,鲁迅同样必须接受自由的批评。例如王朔笔下的“鲁迅精神”与张闳笔下的“走不近的鲁迅”,都不是空穴来风。正是政治意识形态的歪曲与学者的肢解,以及把鲁迅当作一种立场、符号来捍卫的人,把鲁迅变成一个阴森的符号。而王朔、张闳们,不过是真实的说出那些没有阅读鲁迅原著或读而无所得,而主要依靠二手资料去接触鲁迅的人们心目中的鲁迅形象。因此,今天研究鲁迅的人们,面对鲁迅遭遇的各种批评,所应该注意的主要还不是在于他们怎么批评鲁迅,而在于他们批评的是哪个鲁迅,也就是“鲁迅”为什么会变成他们心目中的那种形象。鲁迅还走在我们的前面。

2003.6.13

苏祖祥:真正的庶民的胜利

1918年11月,李大钊曾经发表过一个演讲,题目是《庶民的胜利》。撮其要旨如下:“民主主义战胜,就是庶民的胜利”:“社会的结果,是资本主义失败,劳工主义战胜”:“这新纪元的世界改造,就是这样开始。资本主义就是这样失败,劳工主义就是这样战胜”。

在当时的中国,舆论界、知识界普遍洋溢着一种乐观主义:一战的结束和中国的战胜国地位,公理战胜邪恶、民主战胜集权,美国总统威尔逊(值得一提的是,胡适终身服膺威尔逊总统,称他是道德、正义的化身,人类文明的最高体现者。[参见(美)格里德《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革命中的自由主义1917-1937》]可惜的是一战后美国力量尚不是十分强大,威尔逊未能主宰巴黎和会,巴黎和会在英法主导下成为一个弱肉强食的会议)号召建立一个世界大同性质的国际性组织以帮助后发国家和民族摆脱外部殖民统治和内部专制暴君的凌辱,无产阶级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在俄罗斯和德国取得胜利……所有这些都昭示着新纪元的到来,昭示着即使是老大帝国的中国也将在这世界进步的洪流中与有荣焉、获得新生。梁启超观察到,自欧战告终“喜报传达以来,官署放假,学校放假,商店工场放假,举国人居然得自附于战胜国之末,随班逐队,欢呼万岁,采烈兴高,熙如春酿”。当时的北大学生许德珩晚年还记得那时“公理战胜强权”等口号“激动了每一个青年的心弦,以为中国就这样便宜的翻身了”。从1918年11月到1919年4月,“这一期间学生们真是兴奋得要疯狂”,而各种“名流们也勤于演讲”。(罗志田:《“六个月乐观”的幻灭:五四前夕士人心态与政治》,载于2006年第四期《历史研究》)李大钊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发表了这个演讲。

然而,中国知识分子的兴奋只维持了几个月,英法主导下的国际体系很快就彻底击碎了他们的美梦:中国不仅未能在一战的胜利后分得自己应得的一份红利,反而蒙受了更大的损失和更大的耻辱——德国在中国的利益被以私相授受的方式转让给日本,贪婪邪恶、永不满足的北极熊攫取了外蒙古,伟大导师许诺让出在中国的特权、最终却口惠而实不至。外部世界的变化并没有带动中国摆脱内忧外患的局面,随后动荡不安的国际局势和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国内纷争,都在宣告李大钊所预言的庶民的胜利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而已。

一战的胜利未能化为真正的庶民的胜利,反而使得欧洲和亚洲陷入更大的灾难之中,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分析。孤陋寡闻如我者也有一些粗浅的分析:一方面是德国纳粹、苏俄政权、日本法西斯对智力优越、道德优越、力量优越的崇拜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以及随着二战和冷战的结束宣示这种崇拜的虚妄和可笑;一方面是英国、法国道义资源的过度匮乏、占有利益的欲望过于强烈,从而导致短视、绥靖政策的大行其道,并不得不在二战后承认世界的中心转移到既有强大实力作后盾又占有起码道义资源的美国。“雅利安人是最优秀的人种”使得纳粹德国自恃智力上的优越性,将其他族类视为刍狗而任意杀戮:“无产阶级是天然的先锋队”使得苏俄在国内、国外以救世的弥赛亚自居,滋生出无上的道德优越感,肆意妄为,乱杀无辜,输出革命,耀武扬威:“大东亚共荣圈”的迷梦则使日本迷信自己的武力无可匹敌,于是以亚洲的解放者自居,做出种种骇人听闻的暴行。

无论是智力崇拜还是道德崇拜抑或是力量崇拜,都是与庶民的需要背道而驰的东西。毫无疑问,智力、道德、力量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是人类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和体面的东西,然而人类又不应该僭妄到自以为完善、伟大、光荣、正确得可以和神比肩的地步。一旦僭越人的本分,“元首”、“统帅”、“伟大舵手”、“伟大导师”、“大救星”、“万世一系”的呓语成为民众口中符咒一样的东西,偶像崇拜就会把民众牢牢的关在笼子里,民众就成了巴黎动物园里的那头豹子——“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里尔克《豹——在巴黎动物园》)

民众的最大福祉是驯服权力这头怪兽,从而让不得不有的政府之恶降到最低程度。能够降伏怪兽的民族往往就是那个时代文明程度最高的族类:古希腊、古罗马、英国、美国已经并正在为全人类驯服权力怪兽在理论预设和制度建设以及政治实践上成为先导。不仅能够认识到公共权力对民众权利会造成侵夺,而且能够在制度建设上遏制权力之恶,进而在政治实践上制衡可能会无限膨胀的政府权力——没有什么智慧比这种智慧的级别更高的了,因为政治文明是所有文明的基石,是必须首先解决个人性和群体性、向善性和向恶性等人性中根深蒂固的矛盾的不二之选。

解决公共生活的秩序问题是困扰所有民族的问题,其实质就是最大限度的保有民众的个人权利和创造力的问题。在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的探索下,直接民主、元老院、贵族院、保民官等理念成为那个时代最能确保庶民权利的做法。相反的,尊崇法老为天神在人间的代表、无限制的崇拜偶像使得古埃及文明纵然可以成为人类文明的滥觞,却不能继续发扬光大,最终只能留下一座座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为其他文明提供鉴戒;苏美尔—阿卡德文明纵然是滋润古希腊文明的另一个源头,却不能较好的解决庶民与统治者的关系,最终也只能作为其他文明的养料而被后世铭记;印度文明过于强调人的差异性和神的至高无上,种姓制度和宗教信仰使得民众完全泯灭主体性,进而匍匐在婆罗门和神的面前无法站立;华夏文明以儒(“儒”字像人在举行典礼、祭祀前的沐浴,儒者本来就是替贵族举办各种祭祀、典礼的知宾先生,当然希望保存越来越多的礼、举办越来越多的活动,以便分得越来越多的羹)、墨(令人痛惜的是墨家后来销声匿迹,这当然是权势集团有意打压的结果)、道(道家学派认识到权力给民众权利造成危害,也意识到必须对权力进行制衡,但却以退隐的姿态来化解权力的侵害,当然这只不过是一种鸵鸟政策)、法(以权力之是非为是非,完全从统治者的角度来思考如何对民众进行镇压和治理,是使得权力无限膨胀、权利无限缩小的始作俑者)为主体文明,分别体现贵族权力、庶民诉求、隐士保生、政府意愿,最终却以2000多年的试错结果证明这种文明是基于官绅的文明而不是庶民的文明,当然也就不会给庶民带来任何意义的好处,庶民也根本不会从这种文明里体会到人的尊严。

如果试图以最为简单的方式对地域文明进行分类的话(当然这种分类肯定是不周全的、不完善的),我们似乎可以作出这样的归纳:古埃及文明是偶像崇拜文明,苏美尔-阿卡德文明(通常的说法是古巴比伦文明,但实质上古巴比伦文明是后起的文明)是法律文明(有最早的法典《汉谟拉比法典》为证),希伯来文明是神性文明,腓尼基文明是文字文明,古希腊文明是理性文明,古罗马文明是权力制衡文明,华夏文明是王权-官绅文明,阿拉伯-伊斯兰文明是战斗文明,法国文明是贵族文明,英国文明是绅士文明,美国文明是庶民-大众文明。

这里不妨对华夏官绅文明和英国绅士文明作一比较。官绅文明的主体是官绅,这些人亦官亦绅,集官方身份和民间身份于一身,是风俗习惯、法律法规、道德伦理、宗教信仰的制定者和实施者。他们高踞于金字塔的顶端,在人数上处于绝对的少数,但却具有极大的号召力,是农耕文明的最集中的体现者。他们进则为官,阳儒阴法;退则为绅,亦儒亦道;宽袍大袖,峨冠博带,优游自在,在智力、道德、力量上自诩为完人。最能反映官绅文化的器物无过于文房四宝和品茗饮茶——这是他们优越感的体现和来源。然而,这些所谓的文明在异域文明的冲击下,在今天这个大众文明成为主流文明的时代只具有文物意义——因为这些东西只是少数人把玩的专利,既缺乏改进完善的动力,又缺乏大众庶民的支持,于是这些古董最终被可乐和圆珠笔之类的大众化的东西送入古董铺。也有新儒家为官绅文明的无疾而终而痛心疾首,这实在是大可不必。再来看英国的绅士文明。与官绅文明迥乎不同的是,绅士在整个社会里是居于贵族-官府与大众庶民之间的一个阶层。庶民在努力奋斗之后可以进入绅士阶层,因此在人数上处于不断壮大的趋势。绅士在各种利益冲突中居于缓冲地带,因此社会即使处于动荡时期也会保持大体的秩序。“绅士的精神气质应该包括骑士般的勇气,服务公众的道德意识,建立于坚定沉着基础上的沉默性格,以及即便处于极端困难境地、也永远不变的谦恭礼貌。”(伯曼《像绅士一样生活》)最为典型的绅士形象应该是头戴礼帽、身穿黑色大衣、手拿雨伞或手杖。由于绅士阶层向庶民阶层敞开大门,英国文明成为一种越来越具有活力的文明。

相比之下,美国文明在继承盎格鲁-萨克逊文明的绅士精神的同时,进一步下移文明底限,以虔诚的宗教信仰作为全民的精神底线,把全体民众当作文明的承载者和受惠者——追求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成为普适性价值标准。不明就里的人往往喜欢嘲笑美国文明头重脚轻根底浅,殊不知正是这种牛仔精神体现了人类梦寐以求的平等精神。放眼全球,从非洲部落的牧牛孩童到阿拉伯富商,无不喜欢可乐的快捷方便和爽口爽心;从革命旗手江青到东北亚太阳金二世(据说这位太阳曾最想做好莱坞导演),无不迷恋好莱坞电影;从逢美必反的中国愤青到巴勒斯坦的投掷石块者,无不陶醉于盖茨的视窗;从巴黎街头的艺术家到有着世界工厂之称的中国企业的流水线上的工人,无不称赞牛仔裤的经久耐穿和突出线条;从摩加迪沙的军阀到中国先富起来的新富,无不醉心于福特汽车的迅捷……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所向披靡的话,我看不是“小男孩”和“胖子”的巨大威力,也不是小鹰号航空母舰的作战能力,而是美国文明骨子里的以最大多数民众为文明的承载者和受益者的思想。这种思想秉承了“五月花”号的摆脱歧视和压迫、追求自由平等的新教精神,从而使得这个国家能够设计出最能驯服权力怪兽的制度,最能保障庶民权利、激发民众创造力,最能实现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

真正的庶民的胜利看来不是李大钊所期待的布尔塞维克的胜利,而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的普适性价值的胜利!

王 怡:在敌人面前,为我摆设筵席:电影《夜宴》

有些电影不小心看了,只想清空回收站。一场吃人不吐骨头的夜宴,到底摆给谁看。虽然效仿了《哈姆雷特》,但自称戏子的无鸾,却不是“义侠加牧师”的哈姆雷特,武则天更非一双手永远洗不干净的麦克白夫人。这部电影的意味,在浮华之下并无重量,死亡之后并无悲剧。武侠与悲剧精神似乎是一对反义词。但港式武术特技已成了国产导演的一个肿瘤,就像魏明伦评川剧,说舞台上只剩下一张脸变来变去了。在被滥用的武侠情境中,一个绑在钢丝绳上的哈姆雷特,一旦飞将起来,就连苦难也失去了重力。

当年胡金铨的《空山灵雨》和《侠女》,或张彻、徐克的武侠电影中,武侠是一种被意境所驾驭的技法,这三位导演都能借助技法,创造出一种具有精神内涵的非历史空间。李安也有这样的驾驭能力。但从这之后,技法就越发不是技法,而是一种意识形态。陈凯歌、冯小刚等都无法胜过这种意识形态,他们从导演的地位跌落,不再是导演,而沦为这种意识形态的托儿。

这一意识形态有两种面目,一是暴力美学,一是审美化的解脱。《夜宴》令人垢病的两出戏,恰好是这两种意识形态的极致,一是片头长达20分钟对戏子的杀戮,二是中间一段比天安门还要对称的舞蹈化和性爱化的武打。最后的夜宴高潮戏,这两种病毒混在了一切,实在比辽东的丹顶红加南海的毒蝎子还要毒。有人说,中国史上没有悲剧,只有惨剧。这是最令人沮丧的结论,到底是冯小刚不会拍悲剧,还是中国人本无悲剧。若银幕内外只是惨剧,这部电影就不能算失败,反成了现实主义。

人民需要桑拿,人民也需要悲剧。古希腊人在澡堂子里这样嚷过,所以观众向冯小刚伸手,你说的中国版的莎士比亚在哪里呢?

苦难不等于横尸遍野,古装也不等于古典,悲剧更不是对权谋、心术和欲望的陈列,悲剧的意思,是把苦难放在一个能使苦难获得崇高感的背景当中。放错位置就只剩下惨剧。艺术史上大致有过三种悲剧,一是希腊悲剧,主题是人的命运,背后是诸神的旨谕。二是莎士比亚的悲剧,有学者称为“基督教悲剧”或“哥特式悲剧”。若没有一个向着天空的尖锐穹顶,就没有哥特式了。第三是易卜生的现代悲剧,把苦难放在人文主义的理性当中,以后随着现代性的展开,苦难就渐渐不再被视为悲剧,而被视为荒谬。

《哈姆雷特》是哥特式悲剧的经典,冯小刚曾说他搞不懂莎士比亚,也许因为莎士比亚大量的化用《圣经》的语言、比喻和神学观念。莎翁从12世纪末的丹麦史中,截取了这位王子的传奇故事,放在基督教的观念背景下,创造出一种与古希腊迥然不同的悲剧精神。

只看哈姆雷特在复仇上的三种犹豫,与希腊悲剧的不同,也可一窥《夜宴》的精神贫血症。

一是苦难背后必有一个不可测度的绝对旨意。《哈姆雷特》不是描写复仇的,而是描写复仇中的犹豫。最典型的是王子在决斗前引用《马太福音》中耶稣的比喻,对他的朋友霍拉旭说,“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预先注定的。注定是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他接着说,无论人怎样辛苦图谋,冥冥中的力量都已经把结果布置好了。以暴制暴的复仇就显得鲁莽,甚至他对父亲的鬼魂都充满疑心,害怕那是魔鬼的伪装。对天道的敬畏和仰望,这就是哥特式悲剧,区别于一切“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

二是罪的可怕超过了人的愤怒。叔叔篡位和母后变节,不只在行为上激起哈姆雷特的愤怒,同时罪的权势和实质也令他极度震惊。愤怒使人向前,震惊却让他的剑难以出鞘。王子用剑挑起骷髅,借用《创世记》的典故,将他的叔叔称为“第一个杀人凶手该隐”。他的叔叔在花园中祷告,也说“我的灵魂上担着一个从创世以来最初的诅咒,杀害弟兄的罪行”。死亡变得如此可怕和严重,因为死亡不再出于命运,而出于对罪的诅咒。哈姆雷特佯狂,因为他不知自己的剑,是否一样将自己陷在冤冤相报的罪里。

在希腊悲剧中,死亡本身从未有过这么显赫。在东方,黑泽明曾完美再现过莎士比亚的悲剧。在他的电影中,武士们杀一个人是如此艰难,如此庄重。在气喘吁吁的背景下,一个人的死就是一个世界的悲剧。

最后一层是忏悔和饶恕。僭位的国王在花园中忏悔时,哈姆雷特再一次犹豫,收回了他的剑。直到他用自己的血担当了罪人受罚的代价,临死前与他的敌人彼此饶恕。

一切问题在《夜宴》中都不成问题,一切犹豫变成了该出手时就出手。暴力美学的形式感遮盖了罪的严重性,使阴谋家就像成功人士。把爱情想象为审美化的救赎,也引起恋人们在黑暗中的哄笑。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没有一个上帝,堕落就没有意义”。再怎么惨烈也无所谓悲剧。莎士比亚的诗也充满了爱,但不是爱自己的女人,而是爱那不可爱的仇敌。而我们连那最不可爱的自己,都爱得死去活来。鸿门宴永远是摆给自己的。他人不是地狱,敌人就是血气。回到电影之外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人又不能飞檐走壁,在敌人面前,谁为我们摆设筵席呢。

2006-10-15

《夜宴》,导演,冯小刚。

《莎士比亚与圣经》(上下册),梁工主编,商务印书馆2006年4月。

杨宽兴:如何熄灭燃烧着的“南昌之火”?

借助网络,我们看到这些真真切切的照片。赣江大学、江西服装技术学院,校园里一片狼籍:全副武装的警察、捣碎玻璃的建筑、坚硬的装甲车、被掀翻的车辆。或许,这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暴乱,而暴乱的实施者,果真是那些被人们视为只懂得读书和恋爱的八十年代人吗?

这让人感到震惊。作为八九民运的参与者,对于简易的路障和被掀翻在长安街的军车,我们并不陌生,但八九一代的学生,即使在最愤怒的时候,也不会砸破一块校园中的玻璃。他们的抗议是宏大、超越乃至于抽象的,而这些突然陷入绝望的八十年代出生的大学生们,当他们感到利益受侵害时,选择的不是上街游行,却是首先从身边的东西砸起,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感受到一种比我们更深的绝望?

我们不能将责任全部推向民办高校及其招生者,不能仅仅怪罪于利益驱动,既然“二级学院”的存在如此普遍,以至于形成超过100万的黑大学生的存在,那就必须承认,这是中国高教政策摇摆的产物,行政决策的忽左忽右,管理力度畸轻畸重,这都是社会矛盾产生的渊薮。

但比这种社会矛盾本身更可怕的,是当今中国社会丧失了协调社会矛盾尤其是深层社会矛盾的机制。

根据能够收集到的有限资料,以赣江大学为例,可以将冲突的大致过程概括如下:一开始,学生们得知即将得到的毕业证书不被社会承认,罢课,拦截了校园交通,同时打电话给各新闻媒体希望引起关注但无一媒体记者前来采访,而学院领导对于学生的要求不予理睬,部分冲动的学生开始捣毁校车玻璃,此时,校领导被迫露面,但对学生提出的主要问题置之不理,学生再次破坏学校的车辆及设置,保卫处工作人员在阻拦破坏财物的过程中对一女生实施殴打,矛盾升级,“2000多学生排着队对学校的建筑物进行地毯式的毁灭!”,此后便是围攻保卫处,有人开始放火,防暴车赶往校园,仍然无法有效控制局面,被迫招来更多的武装人员。

据称,在赣江大学的骚乱至少造成如下损失:烧毁校园110轿车1辆、烧毁防暴车2 辆、烧毁学校领导轿车1辆、砸烂校园大巴 3辆,而被砸毁的建筑物,因数量太多,一时无法统计。另一所学校江西服装技术学院的冲突,暂无相关资料。

透过对这一过程的观察,我们可以看到:利益表达渠道和公正舆论机制的缺失,是导致恶性冲突发生的主要原因。

当学生们得知无法得到正式的大学毕业证的时候,他们不是走向法院递诉状,不是给人大代表写信打电话,而是选择了堵塞交通的方式,希望通过“把事情闹大”的轰动效应引起社会关注,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因为我们的法治和民主状况摆在那里:法律维权的代价太高,而在任何一级议会中都没有他们投票选出的代表。于是,他们除了做顺民之外,就只能做刁民或暴民,惟独做不成的,是权利与义务统一的公民。

我们也可以假设,如果当地媒体记者能够及时到达现场采访,他们可以给愤怒的学生最后一线希望,纾缓他们高度紧张的情绪,不仅如此,新闻记者的在场,也能迫使大学生对暴力倾向有所克制,毕竟,在媒体的注视之下砸碎玻璃的法律后果,他们是清楚的。然而,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尽管当下的新闻竞争已经十分激烈,尽量这一轰动事件具备吸引眼球的众多要素,但在宣传机构控制之下以弘扬主旋律为已任的记者们此时是不敢到场的。

于是,到场的只能是保卫处干部,只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的“矛盾协调机制”。在矛盾升级之前,大学生给新闻媒体打过电话,也曾到教育厅反映问题,但没有谁会关心这些学生的命运,也没有人必须为这样的事情负责,于是,矛盾对立一方的学生,只能向另外一方施加压力,而另外一方的“鸵鸟战术”当然会激怒这些绝望的学生,这时,自以为反手掌握了主动的另外一方就派出了公安处的打手。到这个时候为止,我们看到,情势似乎陷入无政府状态,不再仅仅表现为利益表达渠道和公共舆论机制的缺位——面对处在危机爆发之临界点的群体事件,没有任何政府部门或官员主动介入。

也就是说,当代中国,似乎只有“稳定”社会的手段(警察和防暴车),却没有矛盾沟通的预防机制!这是何等可怕的状况。难道,我们这个社会共同体的维系,最终都要赖于冰冷的防暴车吗?

而与这种状况伴存的,是一个个会议、一篇篇文章中不厌其烦的构建“和谐社会”的口号。从“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局”到“和谐社会”的目标转移,无疑是一种进步,哪怕这种进步只是纸面上的,也值得肯定。但“和谐社会”如何走出形式主义的口号重复,融入对对社会矛盾的具体化解中,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发生在赣江大学等校园里的暴力事件说明,暴力的发生往往是没有先兆的猝然来临,因此,无论异议圈子中对“暴力”与“非暴力”的争论,还是政权对无实质内容的书生式“暴力憧憬”的打压,都是没有意义的。暴力事件不会由于理性异议者的反对或政权的打压而失去爆发的可能,重要的是如何化解社会矛盾。当越来越多的社会矛盾被激化,当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无法为自己合法利益申诉的终极困境时,这个社会就会坐上火药桶。我注意到,最近《瞭望》新闻周刊发表了该刊记者对粤、沪、苏、浙等发达地区社会矛盾所做的调查报告,调查发现,许多社会冲突的参与者与冲突事件本身并无直接关系,也并没有直接利益诉求,而是因曾经遭受过不公平对待,长期积累下不满情绪,借机宣泄。这种冲突被称为“无直接利益冲突”。该调查列举了发生在各地的一些“无直接利益冲突”事件,如:江苏省金坛市曾经发生因集资案纠纷引起冲突,事后调查发现,80%参与围堵的群众没有任何集资款,他们大都是借题发挥;广州市白云区曾发生过一起袭警事件,起因是一宗十分简单的交通事故,死者家属和同乡围困肇事司机索赔,而围观者向执勤民警投掷石头,导致民警死亡;广州市黄石街派出所所长李明说:有时警察进村巡查办案,一群闲散人员涌来围观,一些外围群众不分青红皂白乱起哄,甚至有人恶作剧地喊一声“警察打人了”,也会引起骚动。

说穿了,“非直接利益冲突”的表现就是围观、起哄、丢石块,是对“穿制服者”的一种心理逆反,是社会矛盾趋于升级的清晰信号。

因此,我们有必要设想这样一种可能:当较大规模的群体事件与“非直接利益冲突”心态下的看客相遇,是否能够聚集起足够多的人员,使警察对现场秩序的控制成为一个技术性难题?

一旦这样的局面形成,谁能有效制止这种聚集中可能产生的暴力冲动呢?

正如我们在赣江大学所看到的情形,一场突如其来的冲突爆发就造成上千万的经济损失,对现代社会而言,暴力不应是文明推进过程中的原则性手段,建立在这种认识基础上的“非暴力”原则越被全社会所接受,中国社会转型的代价就越小。但“非暴力”原则的有效传播和被广泛认可,有赖于政府的让步和努力。一方面,政府必须谨慎而最大克制地使用警察暴力,警察暴力的有效性从来就未被广泛证实。如果这种暴力的使用加重了“非直接利益冲突”下的对立心态,它就会成为传播暴力思想的特殊手段。另一方面,在“和谐社会”建设已经被执政党视为首要目标的情况下,必须有新的思路来处理和应对社会矛盾的产生和爆发。

社会、经济、文化层面上的言论自由(我们暂且不谈及政治层面的言论自由),不应再视为政府对民间的恩赐,它是一种互利互惠的共存方式。言论自由,不仅能够约束官员对民众利益的侵害,也能防止某些利益集团、机关、企业等利用信息不对等的便利,对弱势民众实施欺诈。言论自由和舆论监督将会带来实际看见的好处:由于侵权成本提高,侵权事件的发生频率将大大降低,民众可以安居乐业,政府也不用总为“突发事件”提心吊胆。

同样,立足于当下中国现实进行探讨,即使还无法从理想中的民主社会普遍原则出发,我们仍然可以假设并且有理由认为,逐步开放自由选举,已经具备可行性,比如说,省级以下的人大代表名额,完全可以向民众开放一个适当比例,这种比例可以暂时控制在一个较小百分比内,使之不足以对中共政权产生威胁,但可以使民众疾苦有一种在权力体系中的表达。中共这样一个强大的权力存在,竟然没有任何自信开放人大代表的选区制尝试!

于是,目前这种既无有效言论监督,又无合法利益代表的状况,在权势者与无权者之间划上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这种鸿沟的存在,可能会使任何“社会和谐”的努力都流于空泛。当一个无权者连政府机关的大门都无法进入的时候,当没有熟人就连办事门径都找不到的时候,这个社会还是一个有效的利益共同体吗?久而久之,能不产生阶层分裂吗?

发生在赣江大学和江西服装技术学院的骚乱不是孤例,有未经证实的消息说南昌市的十几所大专院校都有程度不等的破坏事件发生,组织联合罢课游行的消息相信也已摆上高层的桌面,而就在此前不久,郑州大学升达经贸管理学院也发生了几乎完全雷同的大规模骚乱,因此,燃起在校园里的“南昌之火”足以成为这一代人生存中一个真实侧面的标志。八十年代人曾被认为是中国最幸福的一代人,但在上一届政府大跃进式的盲目扩招政策影响下,成千上万的八十年代人耗费全家的积蓄和几年大好时光后,很可能只能拿到一张等同于废纸的所谓“文凭”,而权利意识淡漠的僵化体制又难以给他们以公正的说法,他们的处境之绝望是可想而知的,前途和未来,对这些尚未踏上社会的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的绝望将会在怎样的程度上被延续,他们的绝望又将导致怎样的社会问题呢?

毋宁说,这种绝望其实正在全社会蔓延,“南昌之火”之所以在此燃烧起来,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更年轻气盛,只是因为坏消息的降临太突如其来而已。谁又能说赣江大学的大学生的绝望不正是中国民间的绝望呢?我们的权利在哪里,表达我们意见的议席在哪里?

我们悲哀地看到,如果没有这样严重冲突事件发生,中国教育中的这一面,就难以引起世人的注意。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照片令人痛心,我们也知道,在这样的暴力事件发生之后,会有严厉的法律追究,一些年轻的学子和他们身后的家庭,将遭受莫大的痛苦。暴力应该在最大程度上受到摈弃,在这一点上,八九一代曾经的表现,是值得汲取的思想资源。

民主是中国社会的理想,但在现实面前,如果能看到一种朝向理性方向的折中路径,应该说,也是能够被民间力量暂时接受的。比如说,我们可以再退一步:不谈舆论监督,不谈利益代表,只在行政运作的层面上,呼吁政权迈出真正有助于和谐社会建设的步骤。“和谐”这一目标无疑是诱人的,但是,“和谐”已经喊了很久,却有干打雷不下雨的嫌疑。自下而上的上访被认为是影响稳定,而权力架构中却没有设置自上而下主动化解纠纷的功能,于是大家都在含社会和谐,却没有哪一个机构哪一个部门去管“和谐”这档子事,当邓小平强调稳定时,他可以把关系稳定的事交给军队和警察,但“和谐社会”这样一个相对来说政治正确的目标,却没有任何一个部门负有实施的义务,最终仍然只是由警察部门负责解决“不和谐”了的问题。仅从这一点上,我们也可以看到,所谓“和谐”,仍停留在“说”而不“做”的阶段。既然国家环保总局升格为部委的构想,为什么不可以成立一个类似“和谐社会构建委员会”的机构呢?这样一个委员会的成立,总可以给民间留些画饼充饥的想象啊。可惜,除了口号,还是口号,除了表态,还是表态。对于赣江大学这样的问题,如果有政府部门主动介入,是完全可以避免暴力事件发生的。各级政府面对目前的社会矛盾冲突所采取的措施,最多只能是亡羊补牢,“和谐社会”所需的未雨绸缪几乎是不存在的。甚至,亡羊补牢的措施我们都很少能够看到。

由于体制的僵化和官员的腐败,无论三个代表还是和谐社会的思想教育本身,都不可能改变中国社会矛盾多发这一现状,“南昌之火”只是社会矛盾爆发的一种极端模式,教育、医疗、住房、分配、社会保障等事观民众切身生活的诸多方面,都已显露出中国社会“稳定”的危机连连,群体性事件的发生频率之高并不是一个理论或学术问题。我们无法断言这些事件对中国社会意味着什么——社会大变革的征兆,或者只不过一个个孤立而无关大局的悲剧事件,但是“南昌之火”的燃烧迫使政府从长沙调动了大批武警前来,这是否可以说明,当一个地区发生大规模群体事件的时候,单靠当地的警察力量已无法应付?即便这种猜测是杞人忧天,作为掌握权力的人,在苏东变革和中亚颜色革命之后,也必须证实社会陷入失序的可能性,毕竟,在规模性群体事件此起彼伏的时候,有效地掌控社会,使之以平稳的方式实现社会转型,机会只有一次。这种机会一旦丧失,可能是社会之福,也可能是社会之祸,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地说,一旦社会被迫以失控的方式去完成规模巨大的转型,目前的当权阶层肯定会首当其冲地受到冲击,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也可能失去保障。

在“南昌之火”中闪烁的暴力因素说明,过早地断言中国能够走出暴力转型的恶性循环,可能过于乐观。同时,我也注意到,近期,在北京、广西、云南等地连连发生犯罪分子袭击警察致死的恶性事件,从法律上讲,犯罪分子的行为必须受到惩处,但从事件背后隐含的社会心理上分析,一种绝望和暴力的情绪,似乎以不应有的密度威胁着这个社会。

自八九民运以来,中国民间社会的成长,以及异议力量的顽强坚持,基本遵循了理性和非暴力的原则,这是中国社会和平转型的积极因素,是弥足珍贵的精神资源,中国政府不应继续十七年一贯的打压政策,而应尽快开启与民间社会的对话之门,同样,对于群体事件中的冲突,也不要动辄归罪于“一小撮”和“别有用心者”,打压会从根本上毁掉和谐社会建设的基础。在一个已经形成阶层分裂的社会中,“和谐”的前提是“和解”,这需要政府走出切实可见的第一步,只有尽快构筑全社会的良性沟通机制和利益协调机制,才能在根本上熄灭一次又一次的“南昌之火”,否则,“南昌之火”仍有可能在其它地方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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