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涟:暴力治国与建立和谐社会的悖论

从胡锦涛执政以来,建立“和谐社会”成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号,更被渲染成了一个理想目标。而这次十六届六中全会公报更有意思,中国当局正在做的事情,即打压地方诸侯、力挫强势部委倨傲之气只字不提,只突出一个主题:建立和谐社会。

但评价这个政治口号,不仅要考评它与中国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还得考量口号与实现口号的手段之间的关系。从中国政治现实出发考量这个口号,提出它是合理的。试想想,生活于一个每天都发生无数暴力事件、社会反抗事件不断的国度,安宁平静已经成了可望而不可即之物,且不说富人需要保镖随身防卫,即使是平民百姓,家宅必须要安上牢固的防盗网,有如生活在一个囚笼里;而出门最有可能碰见三种人:骗子、小偷与抢劫者,人与人之间已经缺乏基本信任。此情此境,提出要建立一个安宁、平静,较少社会冲突的和谐社会,不能说不合理。

再来考量口号与实现口号的手段之间的关系。共产主义实践有两大特点,一是为了追求理想设定的目标,所使用的政治手段往往带有浓重的血腥味。二是尤其是当政者号召人民,为了实现未来的理想,人们必须放弃一切对现实生活的合理要求。上述两点是各国共产党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与追求共产主义理想时遇到的老问题,在中国尤其明显。过去为了追求共产主义理想,中国人曾经连一求温饱都成了奢望,为塑造共产主义新人而屡屡开展残酷的阶级斗争,这些往事烟云还未散尽,现实中更有新的佐证,比如人们因失去土地、住房而被迫上访,往往被当局以“上访破坏建立和谐社会的政治目标”强行截访甚至拘留时,这些利益受损者是否应该从建立和谐社会的大局出发,消释忿恨,忍受了事?

所以问题还得回到两个被有意模糊了的出发点来谈:第一,是谁制造了不和谐,即社会矛盾?第二,政府通过什么手段达致和谐,是通过压制反抗者与无权者的正当利益诉求,还是减少制造矛盾的根源?从这两点来看,十六届六中全会尽管声称在建立和谐社会上达成了共识,但在寻找不和谐根源时,显然却回避了这一问题。六中全会公报通篇是虚化的套话,而从“党的喉舌”人民日报、新华社在六中全会召开期间所发表的各种文章来看,党认为目前影响中国稳定的主要矛盾是部门利益膨胀,地方势力坐大。

但这两大矛盾是否真是影响中国社会和谐的主要因素呢?应该说不是,这两组矛盾影响的是统治集团内部关系与权力秩序,并不直接影响民生与民权。而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影响社会安定,导致黎民生计日益艰难的不是这两大矛盾,而是整个执政集团直接剥夺民众的生存权利,以及政府在处理民众的被迫反抗时,完全依赖政治暴力手段,日益显示出向极权政治回归的倾向。

对中国现政权的性质,人们做了诸多归类:后极权社会、威权政治,以及新极权主义。应该说,这三种概括其实用来描述1978年以后的政治演变过程比较合适,因为它正好代表了自那以后中国政治演变的三个阶段。80年代属于后极权政治,以政治上的相对宽松和经济改革的开始为主要标志,中国进入了比较典型的后极权主义体制。而90年代开始中国进入威权政治时期,政治控制较之80年代要紧,而思想文化控制则处于一种尚未完全定型阶段。而从90年代末期开始,中国则日益向极权政治复归,越来越依靠政治暴力恐吓、威慑民众,让民众出于恐惧而被迫服从当局。

于是中国目前出现了这样一种奇特的政治现象:政治实践越来越依赖暴力统治;政治口号却声称要建立和谐社会。而达成和谐的手段不是消除产生社会矛盾的根源,即控制强势集团对弱者的掠夺,而是通过政治暴力手段压制利益受损者的利益诉求与反抗,同时加强特务统治,比如在大学建立信息员与安全员制度。

不正义的手段绝对不会通向正义的目标,力图通过暴力治国来稳定统治集团利益的社会,是无法通向和谐的。因此,中国当局与其通过宣传表达建立和谐社会的决心,还不如以行动显示其诚意。而显示诚意的最好方法是消除社会矛盾的根源。否则,所谓建立和谐社会只不过是中国当局为新极权政治编织的一块遮羞布而已。

余光中等:新诗:存在还是死亡?

赵丽华口水诗事件暴露诗坛、诗歌价值混乱新诗研讨会上专访诗人探讨新诗现状

近日在北京召开的新诗学术研讨会上,汇聚了一大批重要诗人与评论家,对新诗的现状和未来做了大量探讨。

  有关赵丽华口水诗的大战在网上掀起了千层浪,无论是恶搞、辱骂还是对峙,一夜之间,诗歌这个原本在小圈子里的名词成了大众的饭桌话题。但是在铺天盖地理性或非理性的言辞之外,我们很少听到真正来自诗歌界和知识分子的理性声音。巧的是,为了迎接明年中国新诗诞生90周年,北京大学和首都师范大学的诗歌研究中心在上周末邀请了来自海峡四地的诗歌界人士,就中国新诗的新世纪发展进行了一番大讨论。本报记者也借机采访到三位老中青诗人代表与几位诗歌评论家,进行了关于新诗价值、口语化与边缘化现状及新诗未来的探讨。

  新诗评价  二十世纪文学成就最高是新诗?

  明年是中国新诗诞生90周年,新诗从诞生起便充当了文学和文化革命的先锋,在历次社会变革中,走在最前列的总是诗歌。但是,中国新诗似乎还缺少大众期望的世界级大诗人。于坚高度评价了新诗的历史价值,王家新觉得新诗历史还不长,没有出现大诗人有各种原因。余光中认为当代诗人的价值还要靠历史来证明。

  于坚:中国新诗90年历史虽然经历了曲折的发展,但是我认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最深刻地代表着中国现当代文化的发展。我们谈到中国二十世纪文学的发展,首先要讲到的就是新诗。新诗曲折的历程,更是中国文学自身的历程。新诗90年的历程,也当之无愧地作为一种写作中的最高形式,承担了它的使命。我认为在中国二十世纪的所有的文学样式,小说、散文、戏剧等等,成就最高的是新诗,被误解最多的也是新诗,被忽略最多的也是新诗,这正是伟大的迹象。新诗被边缘化并不意味着它的作品不好,处于中心的文学样式并不等于它的作品就好。

  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其实一贯是非常势力眼的。我看诗,也看其他东西,我知道作家们在写什么,但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已经写下了什么。我确信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和我的同行已经写出了不朽的作品。我们相当骄傲,完全没有被边缘化的焦虑。这个时代位于核心的是商业及其文化产品,谁不指望在那边成功呢?但我的写作不是为了在时代中成功。我确实拥有一批读者,但那是我们都具有古典品质的缘故。

  王家新:大诗人需要时间来认识。我认为新诗90年的历史值得铭记,90年来出现了许多优秀的诗人,足以形成一个新的传统。大诗人要看什么标准。像屈原、杜甫、李白那样的大诗人,几千年就那几个。人们总是期待“大诗人”,有这种情结,我可以理解。但是对新诗的历史,我们要历史地来看。作为新诗90年的历史,我觉得它已经相当不错。我也相信它会在历史上形成它的“高峰”。

  现在当然有好诗存在,好诗甚至比以前还要多。这需要人们去发现,需要人们去做深海采珠人,去发现那些喧嚣之外或公众视野之外的声音。就当下来说,更需要人们突破“公众审美的平均数”,去发现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比如徐志摩,人们把他的《再别康桥》、《莎扬娜拉》当作徐志摩诗的一个化身、标签,但他的另外一些诗,比如《偶然》、《为寻一颗明星》等,在我看来更具有文学价值,因为这些诗远远突破了公众审美、老少咸宜的“平均数”,就很难为公众所接受和认识。杜甫的《秋兴八首》有几个人读得懂?这说明真正优秀伟大的诗人从来不迎合公众的审美平均数,否则诗歌就不会是对民族心灵的一种提升,它只会成为消费时代的一种点缀。

  余光中:说现在诗坛没有大家我不同意,我就是大家,洛夫也是大家,我们的作品都是很好的。当然也许现在的情况比不上80年代,因为受到商业文化侵入,但好不好还要靠历史来证明。唐代的杜甫也是大家,但刚开始却没有被人认可,之后才成为唐代大家。大家大不大,除了当代之外,更要看后来的人怎么看。

新诗现状  诗歌是否死亡与边缘化

  上世纪90年代起,诗歌陷入低潮和边缘化状态,有人甚至宣称新诗已经死亡。9月末,韩寒在博客中发文《现代诗和诗人怎么还存在》,一石激起千层浪,有诗人与韩寒对骂数日,宣称要保卫诗歌。三位诗人都认为现在的诗坛很混乱,但诗歌并没死亡,诗歌和诗人永远有存在的意义。

  余光中:现在的诗歌顶多是低潮而已,说现在诗歌死亡的说法太夸张了,还是有很多人在写诗读诗的。现在光北京的诗刊就有2份,其他全国各地都有不少诗刊。像在台湾的诗刊、文学杂志、大报副刊等都在不断刊登诗歌,而台湾教科书中的现代诗还有很多,我自己也有很多诗用在教材里面。另外,现在用诗来谱歌的也有很多。

  现在的诗坛的确有点浮躁,很多年轻人想尝试新的东西,特别是尝试西方的东西。这和台湾当时一样,台湾以前也尝试西化,其实全球化就是西化,这点我们民族应该把握。我想浮躁是年轻人的共性,他们到了中年就会回来的。

  现在的低潮不仅只在诗歌上,在文学、媒体上都存在。古时李白觉得建安七子之后就没有诗人了,但其实初唐时期真正好的诗人还是有的。真正的高潮要待历史来评说。

  王家新:诗歌从来不会死亡,只要人类的灵魂不死。很多人无数次地宣称诗歌已经死亡,我们这些写诗的人已经被“活埋”了无数次,现在不是还活着,还在写吗?诗歌不会死亡。另外,现在有一句口号叫做“保卫诗歌”,我认为诗歌无须保卫,真正有生命力的诗歌不用保卫。只有那些不是诗的东西才需要保卫。

  当前诗坛的确比较混乱,那就是把蚊子的哼哼混淆于缪斯的歌唱。但是,在这样一个所谓多元的时代,蚊子也有它哼哼的权利,也不能把它拍死。问题就在这里。

  诗歌永远在期待着它的读者,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讲,这几乎是一种“绝望背景下的希望”。但同时,我们也永远不要小看“人民”。人们对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的。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有着数千年诗歌积淀的国度。

  有一次我在德国朗诵诗歌,有一个读者问我:“王家新先生,你在中国的读者多不多?”我这样回答:“不多,但我相信他们都是最好的读者。”现在是大众传媒、大众文化的时代,从诗歌这里带走了一部分读者,但我从来不为此忧虑。我相信诗歌的缺席和它的在场一样有效,如同我相信对于诗歌的需要是人类精神中一种最持久、内在的需要一样。在这样一个时代,诗歌在用它的沉默讲话。

  于坚:今天新诗的现状,是非常正常的。因为20世纪不断地运动,新诗也处于文化运动的核心,使很多读者以为诗歌是一种风起云涌的东西。但是诗歌在中国古代,从来都不是所谓群众运动的核心,它是日常的、生活在人民精神生活中的贵族事业。我认为世纪末到现在,中国新诗逐渐回到了古代的那个位置。李白、杜甫当时是边缘化的,是在经过千年的流传才成为人人都知道的经典。我看到唐代人选的唐诗里面,李白选得非常少,选得最多的是我们不知道的一些平庸的诗。另一方面李白杜甫在他们的时代边缘而不孤独,所以传下来了,我相信读者。

  诗的存在,是在这个已经平面化、虚拟化、技术、考试、数字决定一切的时代,用那些古老的语言魔术让人重新与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之间产生陌生感,回到心灵的自由状态,重新想起那些最古老的追问,生活的意义,我们是谁?我们从何而来,向何而去?诗是为天地立心的,人类那个盛放心灵的容器需要诗人来一次次擦亮。就像高速路上,所有的车都在飞速走,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在大地用最古老的方式缓慢地行走,那个人可能就是一个诗人。开车的人忽然发现,原来我也有腿啊。但在中国我是很悲观的,人们好像已经抛弃了心,一个马尔库塞所谓空心人正在全面地制度化地主宰我们。中国的传统是心而不善思,无心而又不思,很危险啊。

  诗人的存在在今天是非常重要的,几乎已经和救亡一样了。一个国家、民族要在技术上达到先进,是比较容易的,但是一个民族要产生大诗人,五百年出一个。一个国家对一个国家的尊重,首先是因为她的文明,而诗是文明的最高表现。如果只注重经济的发展,而诗人处于一种被公众嘲笑、讥笑的情况下,这个国家只是二流的。我曾经去过一些国家,包括越南,对诗人都是顶礼膜拜的,就像中国古代一样。古代中国就是皇帝、官员也是以写诗为荣的。只有今天,因为写诗像颜回那样“在陋巷,不改其乐”,就要受到大众的嘲笑。如果一个国家因为有人写诗而遭到嘲笑,这是国耻!

诗歌普及  口语化与大众化早已存在

  赵丽华在2002年尝试写的几首口语化的诗上月被网友在网上恶搞,甚至把这类型的诗称为“废话诗”与“梨花体”。赵丽华称她的原意本是想普及诗歌,促进诗歌的口语与大众化,摆脱早先朦胧诗后诗歌进入晦涩、看不懂、个人化的状态。余光中指出,诗歌口语化在新诗诞生前就已存在。于坚谈到,“废话诗”其实是一个先锋诗派,它与道家和禅宗的哲学为基础,但废话诗不一定都能达到这个水平。王家新认为现在诗歌看不懂的原因并不是个人化造成的。

  余光中:诗歌口语和大众化的问题很早就存在了,清代的黄遵宪早就在讨论这点了。我觉得口语化是可以的,口语能让诗的语言变得活跃,但因为口语同时又是很粗糙的,所以需要对其进行选择,并不是张口就能出诗的。

  于坚:说到废话诗,它在中国先锋派诗歌的历史上有一个过程。这个废话不是网友理解的一般意义上的废话,它实质上是和道家思想有一定关系。它有些地方像禅宗的公案。因为一般人受过去诗歌就是意识形态的载体的诗歌教育的影响,总想从诗歌里面读出某种意义来,要知道“为什么”。有些诗人受到道家和西方诗歌的某些影响,要反对过去时代的那种“诗言志”,试图脱离语言的意义层面,让语言没有直接的所指,消解读者对它的语义期待。你想读出它的意义,它偏不给你意义。这种废话有一个写作背景。但是我个人认为诗不需要理论来解释,我早就说“废话诗”必须解释才成立,因此它是写诗的一种主义。现在废话的诗好像穷于辩解,如果一首诗你要求读者去理解道教、禅宗、先锋派什么的再来阅读的话,就太知识分子写作了。诗应该直指人心和经验。废话诗是需要解释的,有一种哲学基础在里面,它其实一点也不废,这恰恰是我不以为然的地方。废话是杨黎主张的,他写过经典的作品,比如《撒哈拉沙漠上的三张纸牌》,这是非常智慧的废话,它创造了诗的悖论,具有返魅的效果。我讨厌庸众,但我也不为所谓的孤芳自赏的少数写作。诗是生活在市井中的贵族,在诗歌中,我是一头说口语的狮子。

  王家新:我不认同这次会议上那种认为朦胧诗后的诗歌“个人化”造成诗歌看不懂的说法。从某种意义讲,诗歌从来都是个人化的。比如在没有“引进西方”的东西以前,我们早就有了陶渊明、王维、李白的诗歌,那都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诗歌。公众远离诗歌并不是个人化的一种必然结果,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不能那么简单地来看。诗只有好诗、不好的诗、似是而非的诗的区别,有优秀的诗、平庸的诗的区别,不能说这是个人化的诗、那是公众化的诗,以及这是“民间”的诗,那是“知识分子”的诗,等等,这都不是判断诗歌的一个标准。对诗歌和其他精神事物进行简化和标签化,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蒙昧主义的一种体现。不要以为只有中世纪才有蒙昧主义。

  ■沙龙人物

余光中 台湾诗人,《乡愁》作者

于坚 诗人,诗歌世俗化、平民化的代表之一

王家新 诗人,诗歌的知识分子写作代表之一

  ■于坚论诗歌与网络

韩寒耻笑新诗是悲衰

  写诗,不管写得好,写得坏,对这个世界有什么伤害?那些废话伤害了谁?值得如此地谩骂?我觉得这点上网友应该反省。虽然我认为赵丽华那些诗相当糟糕,但那还不是废话,糟糕在文字上还有点小聪明小自我小计算。但我尊重她写作的权利!你可以说她写得不好,但不可以用一种标准去要求她必须怎样写。网友也有很多糟糕的东西,如果发表出来都遭到如此的谩骂,写作自由就谈不上了。写作就是自由,但读者喜欢什么是由不得作者的。自由地写意味着要准备好读者完全不接受你。

  我觉得像韩寒这样的青春读物作者也出来耻笑新诗,是这个国家的悲哀。汉语是如此丰富高级的语言,变成那种初级作文水平,作文无可厚非,被趋之若鹜成为国家明星真是一个很大的悲哀。日本的青春偶像是村上春树,我翻过,写得好多了,人家对生命有自己的形而上的感悟。写作的目的是为了与明星共进晚餐拥有进口跑车,是这些青春读物作者对中国有志于文学的青年的一个极其恶劣的影响。诗人的边缘化是因为我们一直从这个越来越光明媚俗的方向朝古典的黑暗撤退的结果。

  ■评论家视角

过度口语化和诗歌本质互相矛盾

  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诗人主张口语化,让诗歌回到日常状态,更接近普通人生活和生活状态,我看过度的口语化似的诗歌丧失了很多东西,传统看法上,诗歌应该是相当精致、精练、音乐化的,现在有很多诗完全等同于日常说话,甚至比日常说话更烦琐,这让诗歌的本质丧失了更多,完全陷入了误区。先前胡适主张诗歌应该接近日常生活,说拿白话作诗,这也是五四运动诗歌运动的动机,当时这样的运动是有很复杂的背景的。我们的诗歌创作继承了五四传统,但也应该适当克制。过度的口语化是和诗歌本质是互相矛盾的。

  □谢冕(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废话诗”是物极必反的结果

  诗歌向来就有两个舞台,精英的层面和比较通俗的层面,很大程度上是对立的。到了明清宋元,民间口头诗歌开始进入精英的交流层面。在发展过程中,往往精英文化高度发展后,会产生僵化,需要民间的生动的、朴实的好的文化,以此汲取营养,发展自己。口语诗本来有很深刻的理念,也能看得懂。但现在产生的口语诗干脆就不是诗了,很啰嗦,讲一些废话把它分行,这是诗歌发展的极端的一个反驳。物极必反嘛。这样产生一个问题,它已经压根不是诗了,就没什么讨论基础了。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教授)

诗歌太小众化不好太大众化也不好

  诗歌现状谈不上繁荣,尽管网上有人谩骂,但至少说明它是有位置的,诗歌在国外也是很小众的东西。现在的问题和整个诗歌环境有关,和诗人本身有关。诗歌太小众化不好,太大众化也不好,太大众就变成流行文化就没有多少价值,歌词就可以代替了。荷兰曾有一个汉学家说,诗人要明白用社会承担责任。诗歌和流行文化之间应该区分他们之间的责任和读者。永远都有人骂诗歌,永远都有人爱诗歌,雪莱也为诗歌辩护,30年代也说诗歌要死亡,但诗歌还是这么活过来了。

  □洪子诚(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问题出在诗人本身上

  现在人说诗歌有问题,我觉得很多也出在诗人本身上。中国一年来诗歌产量有五六万首,相当于200年全唐诗的量,精品太少,这不能太怪商业文化。问题出在诗人本身知识系统的封闭上。当前诗人还找不到对当代人们所关心的问题,一个时代的诗人总要对当代的问题有共鸣,历史上历朝历代留下的都是那个时代的声音,反映那个时代的生活,我们现在的诗人做了多少?我们当代社会有很多问题,应该多批判。

  □杨匡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苏 童:我的读书生涯

  很早以前,我读书几乎是不加选择的,或者是一部名著,或者是一部书的书名优美生动吸引我,随手拈来,放在床边,以备夜读所用。用这种方式我读到了许多文学精品,也读了一些三四流的甚至不人流的作品。也有一些特殊情况,对某几部名著我无法进入真正的阅读状态。比如麦尔维尔的巨作《白鲸》,几乎所有欧美作家都备加推崇,认为是习作者所必读,但我把《白鲸》啃了两个月,终因其枯燥乏味,而半途而废,樟悼然还给了图书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以后再没有重读《白鲸》。如果现在重读此书,不知我是否会喜欢。但不管怎样,我不敢否认《白鲸》和麦尔维尔的伟大价值。令人愉说的阅读每年都会出现几次。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读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那时我在北师大求学,一位好友向我推荐并把《守望者》借给我。我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把书看完了。我记得看完最后一页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空荡荡,校工在走廊里经过,把灯一盏盏地拉灭。我走出教室,内心也是一片忧伤的黑暗。我想象那个美国男孩在城市里的游历,我想象我也有个“老菲芯”一样的小妹妹,我可以跟她开玩笑,也可以向她倾诉我的烦恼。
  
  那段时间,塞林格是我最痴迷的作家。我把能觅到的他的所有作品都读了。我无法解释我对他的这一份钟爱,也许是那种青春启迪和自由舒畅的语感深深地感染了我。我因此把《守望者》作为一种文学精晶的模式。这种模式有悖于学院式的模式类型,它对我的影响也区别于我当时阅读的《静静的顿河》,它直接渗入我的心灵和精神,而不是被经典所熏陶。
  
  直到现在我还无接完全摆脱塞林格的阴影。我的一些短篇小说中可以看见这种柔弱的水一样的风格和语言。今天的文坛是争相破坏偶像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塞林格是浅薄的误人子弟的二流作家,这使我辛酸。我希望别人不要当我的面鄙视他。我珍惜塞林格给我的第一线光辉。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应该把一张用破了的钱币撕碎,至少我不这么干。
  
  现在说一说博尔赫斯。大概是一九八四年,我在北师大图书馆的新书卡片盒里翻到这部书名,我借到了博尔赫斯的小说集,从而深深陷入博尔赫斯的迷宫和陷阱里。一种特殊的立体几何般的小说思维,一种简单而优雅的叙述语言,一种黑洞式的深邃无际的艺术魅力。坦率地说,我不能理解博尔赫斯,但我感觉到了博尔赫斯。
  
  我为此迷惑。我无法忘记博尔赫斯对我的冲击。几年以后我在编辑部收到一位陌生的四川诗人开愚的一篇散文,题名叫《博尔赫斯的光明》。散文记叙了一个博尔赫斯迷为他的朋友买书寄书的小故事、并描述了博尔赫斯的死给他们带来的哀伤。我非常喜欢那篇散文,也许它替我寄托了对博尔赫斯的一片深情。虽然我没能够把那篇文章发表出来,但我同开愚一样相信博尔赫斯给我们带来了光明,它照亮了一片幽暗的未曾开拓的文学空间,启发了一批心有灵犀的青年作家,使他们得以一显身手。
  
  阅读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阅读中你的兴奋点往往会被触发,那就给你带来了愉悦。那种进入作品的感觉是令人心旷神怕的。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形,对于一部你喜欢的书,你会记得某些极琐碎的细节、慠口的人名、地名、一个小小的场景、几句人物的对话,甚至书中写到的花与植物的名称,女孩裙子的颜色,房间里的摆设和气味。
  
  两年前我读了杜鲁门?卡波特的《在蒂凡纳进午餐》,我至今记得霍莉小姐不带公寓钥匙乱揿邻居门铃的情节,记得她的乡下口音和一只方形藤篮。
  
  有一个炎热的夏天,我钻在蚊帐里读《赫索格》,我至今记得赫索格曾在窗外偷窥他妻子的情人、一个瘸子,他在浴室里给赫索格的小女孩洗澡。他的动作温柔目光慈爱,赫索格因此心细刀绞。在索尔贝娄的另一部作品《洪堡的礼物》中,我知道了矫形床垫和许许多多美国式的下流话。
  
  卡森麦勒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我读过两遍。第一遍是高中时候、我用零花钱买了生平第一本有价值的文学书籍,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美国当代短篇小说集》。通过这本书我初识美国文学,也韧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当时觉得小说中的人物太奇怪,不懂其中三味。到后来重读此篇时,我不禁要说,什么叫人物,什么叫氛围,什么叫底蕴和内涵,去读一读《伤心咖啡馆之歌》就明白了。阅读确实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邹洪复:什么是文学创作的先锋性

凡高拿画去抵房租,房东太太就是不同意,黄宾虹在浙美的一次晚会上,凡是学生猜中谜语皆可以随便挑一张老师的作品,晚会结束了,其他老师的作品都被拿走,黄宾虹的作品一张也没人碰。这是他们作品还没出名之前所遇到的情况。

这并不是说,众人不接受不喜欢的就一定是好东西,因为真正先锋性的作品,众人不能立马接受,很正常,毕竟他们不是艺术方面的专家,况且,即便是专家,也都有自己的客观局限性。高行健的长篇小说《灵山》未获诺贝尔文学奖前在台湾出的中文版,不是才卖了仅二百本左右吗?他获奖后不是也遭到国内不少所谓文学专家的批评吗?我仔细读过《灵山》,觉着国内的小说与《灵山》比较起来,无论从想象力、创造力、文字的激情、深度和质感,情节和人物的铺排,还是从精神境界和小说的创作手法方面,都差很远。这正如国内当代诗人的作品跟北岛的作品相比都差很远一样,这并非凭空断语,因为我也抽空很仔细地读过北岛的旧作和新作。我甚至认为就北岛自身的作品而言,他的散文成就还要高于他的诗歌,因为他的散文不装腔作势、不装神弄鬼,当然更不肤浅,并且每一篇的文字都能生发暖意和质朴,足可以抵达遥远。

其实,先锋是对未知的直觉抵达或历险,是艺术的那未被发现,先锋是生命力和自由精神的尽情张扬,是时代和精神的辽阔与高度。

先锋不仅仅是新和陌生化,它其实就是创造力,就是曲高和寡,当创造力高出了人们对当下艺术所认识和期待太多,能欣赏的人就极少,自然是曲高和寡。这种具有原创精神的曲高和寡自然该获得我们整个社会的尊敬。先锋的文本形式没有条条框框,没有什么规矩,它只有信仰。

当然,先锋同时也是一种正确的精神倾向或先进价值观的践行和体现,与人民为敌、与美好为敌或两耳不闻窗外事式的对社会冷漠,肯定不是先锋。对假恶丑的鞭挞,对落后体制的抨击,对反人性行为的批判,同样也是先锋。只是此时的先锋该叫启蒙,曲高和寡的成分就少一些,虽然同样也被很多缺少识见的人不理解。

文学创作如果不在通向诗性、人性和神性的路上去探索、超越和抵达,那所谓先锋就仅是在认真地摆摆架子做做秀罢了,真正的先锋能禁的住时间打磨,禁的起读者或观众的审视和考问。

先锋首先得有高度、深度和阔度,不可能完全与俗世生活打成一片,它甚至仅是一种理想,自然是在文学创作专业化中升华出来的。其实鉴别作品很简单,把你想鉴别的作品去掉名字摆在一起,反复读几遍就可以了,横纵比较,任意比较都可以。即便是古代的所谓名篇,有不少也仅是个别专家的想法,并不一定就是真正文学意义上的名篇。

文学创作总有自己的规律,那种为了得到更多眼球、哗众取宠或故意叫人骂的所谓创作,因为脱离了创作的一般规律,就只好得到骂名和被人唾弃,而那些按照一般规律创作的作家,即便他是个汉奸或坏蛋,他的作品也会不断被人提起和阅读。

当然,先锋创作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只要忠实于完整的自我,将爱作为自己信仰,将心中那炽烈之爱从平庸中、从狭隘中、从呆板中、从腐败中,从病中,从琐屑中,从生活中飞升出来,像狗急跳墙的那一跃般轻捷,又像时间一般安详旷达,如此抵达事物和文学的真正本质即可。

那样写出的文字因为有爱的光芒,有境界的力量,因为摆脱了爱和恨、世和俗的纠缠、羁绊,而成为另一种照亮心魂、温暖生命的生命。它超越了生与死、肉和欲;它在光明中行云流水、纯净清澈、简单朴素、勤奋踏实、坦坦荡荡,成为一双暖意融融的手捧住卑微、充满欲望和容易受伤的我们的脸。

 

王 怡:一百只羊,有九十九:电影《救赎》

南非电影《黑帮暴徒》前不久在国内公映,是今年唯一一部引进的奥斯卡获奖影片。原名“TSOTSI”,是对黑人帮会成员的一种称呼,电影改编自南非著名作家卡索尔的作品。感谢电影局将电影更名为《救赎》,使主题一目了然。尽管影片展现了黑帮和贫民窟,但南非电影第一次获最佳外语片奖,还是令举国欢庆,南非总统甚至特意召聚了酒会。
  
  一个叫大卫的黑人流氓,在约翰内斯堡附近的镇上,和他的同伴四处游走,找寻抢劫对象。影片平静地叙述了他们在地铁上持刀杀人的冷酷一幕。大卫的动辄杀人,甚至超出了贪财的必要。仅仅为了抢夺一辆车回家,他毫不犹豫的向一位黑人妇女开枪,就像童年时他父亲毫不犹豫的踢断一只狗的背脊。在法律的眼里,这样的凶徒是不可饶恕的。无论蒙太奇显出大卫的童年如何曲折,他终究变成了一个比他憎恶的父亲更令人憎恶的人。
  
  但电影在此时转弯,让大卫杀人之后,在汽车后座意外发现一个女婴。接下来的故事就离开审判,而接近了救赎。国内评论清一色地将电影称为浪子回头的人性救赎故事。大卫将女婴带回家去,决定照料她。他甚至用枪绑架了一个寡妇来替婴儿喂奶。有人说婴儿的柔弱与无辜,激发了大卫心中隐秘的人性,这个女婴似乎成了大卫的救赎者。最后他决定将孩子送回去,并在此时被捕,在惊惶和挣扎中举起了双手。
  
  87岁的南非前总统曼德拉看过这部电影后,公开承认自己青年时曾几次偷过邻居的猪。这使人想起他的名言,“生命中最伟大的不在于永不坠落;而是坠落之后总能再度升起”。也使人想起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他年轻时也是一位浪荡子,一次把邻居树上的梨子全摇下来,奥古斯丁说,这样做不是因为饥饿,因为梨子都拿去喂猪了。我这样做,仅仅因为我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恶本身对我产生了不能摆脱的诱惑。
  
  也许电影局和许多观众一样,并不理解到底什么是“救赎”。人们往往把“赎”的意思轻轻放过,只把眼光落在“救”上。有两种拯救,一种是自救,一种是“赎救”。影片描写了大卫的犯罪与他童年遭遇的关系,暗示大卫并不是一个与我们无关的妖魔,大卫其实就是我们。去年的德国电影《帝国的毁灭》,是德国战后第一部直接刻画希特勒的电影。希特勒的银幕形象非常人性化,引起一些争议。其实一切伟大的艺术作品都是令人不安的,为什么要从人性的角度去理解和描叙那些罪大恶极的人?因为我们能从中看到自己内心的黑暗。我们无法高枕无忧,说我和一个杀人犯,我和希特勒或东条英机的距离,就像人和兽的距离一样远。
  
  人性的意义是使人知罪,而不是罪得赦免。相信人性本身可以拯救一个罪人的灵魂,这种看法其实是一切专制主义的源头。因为这意味着完美人性在现实中的存在,意味着拯救的意思就是一种人拯救另一种人。如果婴儿拯救了黑社会,在另外的版本中,就会变成先知先觉拯救后知后觉,特殊材料拯救普通材料,或君子拯救小人,领袖拯救众生。而“赎”的意思是罪得赦免,罪就是罪,罪一定要付出代价,否则公义就不存在。这是救赎的一个前提,犯罪的人不能自我拯救,因为罪不能一笔勾销,罪只能被赎回。
  
  耶稣讲过一个也许是最著名的浪子回头的故事,一个小儿子分了父亲的产业,又挥霍殆尽,过着浪荡的日子。一天他醒悟过来,回去对父亲说,“我得罪了天,也得罪了你。我不配做你的儿子,请把我看为一个雇工吧”。但他的父亲怎样呢,这位父亲迎出门去,抱着他的颈项,又亲他的嘴,吩咐仆人说,“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来给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头上。把鞋穿在他脚上。把那肥牛犊牵来宰了”,因为这个儿子是失而复得的。但他的大儿子却不高兴了。为什么浪子回头,就这么宝贵呢。岂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耶稣又讲了一个故事,说若有一百只羊,有九十九只在圈中。但有一只迷了路,一位好牧人会撇下这九十九只,去找那只亡羊,甚至愿意为它舍命,愿意流血将它赎回。
  
  一次我给一位朋友唱这首歌,《一百只羊,有九十九》。他说,这那能呢。你若看懂了这部电影就知道,大卫为什么留下那个女婴,他并不是想要一个女儿,而是想做一个迎出门去的父亲。他也不是真的想做父亲,而是想成为那个被父亲抱在怀里亲嘴的浪子。这才是救赎故事的真正开始。大卫对婴孩的照料的确改变了他,但孩子并不是他的救赎,保护这个孩子甚至可以成为他继续犯罪的理由。只是被救赎的盼望被激发出来了,就是对那一位愿意为羊舍命的好牧人的盼望。
  
  其实这部电影只拍了一半,仅仅向着警察举起双手,并不是救赎的结局,只是认罪的开端。影片的原版海报,写着一句话,“在这个世界,救赎者只来过一次”。没有一个为羊舍命的牧人,就没有救赎。没有一个迎出门去的父亲,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浪子回头的故事,更没有高高举起的双手。
  
  
  
   2006-9-25
  


傅国涌:鲁迅是酒,胡适是水

——2006年10月19日鲁迅离世70年

黄昏独坐,又想到鲁迅,想到“故乡”,我甚至想,如果不是他写有一篇《故乡》,“故乡”是不是会成为我们如此熟悉的一个词。也许鲁迅太深刻了,我有时会想,他是不是有神经质,不喜欢走动,喜欢孤独地坐着抽烟,喜欢胡思乱想,喜欢玩得深沉。他留给世间的文字,确实是有长久生命力的,原因之一是可以引发无限想象,可以无限延伸,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可以不断地重新发现微言大义,因为他的文字本身往往不是常识的阐发,而是文学化的,他的语言表述、思维方式、想象力都那么独特,不同的人可以读出不同的东西,不同的心境下,不同的时代,都可以读出不同的内涵。

与此相比,他的同时代人胡适就显得太浅白、太清楚、太不文学、太不哲学和太不诗意了,太没有想象、延伸、解读的空间了。我脑子里临时跳出两个词,鲁迅是酒,胡适是水。鲁迅是酒,酒喝下去是会醉的,所以我们常常被鲁迅所蛊惑、所牵引、所陶醉,在他的深刻、伟大里走不出来,在他的“故乡”里走不出来,未庄、鲁镇,成为我们难以出走的“故乡”,我们都像阿Q那样为画圆不成、成了瓜子状而遗憾不已,哪怕死到临头也浑然不觉。我们都像祥林嫂那样反复念叨着,实际上是内心充满恐惧,对现世、对来生。还有孔乙己、狂人、华老栓和形形色色的看客,在他们的命运中,分明有我们这命运的影子。走不出老绍兴,是我们永远的悲哀。

鲁迅是醇香的老酒,多少年轻有梦的人都会被他醉倒,甚至醉一辈子。从政治无论左的还是右的去解释鲁迅显得太牵强了,说到底,他从来都不是政治中人,即使他曾加入过“左联”。他只是文学中人,他不提供道路选择,他提供的只是精神家园,那原本是他试图安顿自己的家园,当然,也可以说,他最终没有找到这样的家园,他的一生也可以说是“怀着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家园的过程”。

胡适是淡淡的水,他的文字如水,他的思想如水,对一个衰亡民族来说,他的精神资源只是水,不能醉人,很多有才气的人瞧不上。因为水太一般、太普通了,他提供的仅仅是常识,是常理,是看起来那么寻常的人间价值,在他的文字中,人们找不到精神家园的感觉。

酒不能喝多了,水是不可或缺的。在日常生活中,水比酒更重要。鲁迅自酿的酒,人们将继续喝下去,胡适的水,我们也离不开。嘲笑胡适浅薄的人,往往是被所谓的“深刻”迷住了双眼。胡适不是一个文学中人,他在文学上只有提倡之功,只是开风气之先,而无骄人的实绩,如他自己所说只是“尝试”而已。他的文字清晰、简明,没有提供无限阐释、任意延伸的可能性,满足不了人们的审美需要,也没有给人留下回味、想象的空间。

很久以来,我都爱读鲁迅的《野草》,那种语言、那种穿透一切的胡思乱想,那种无路可走,也要继续往下走的坚执,那种深入骨髓的焦虑,都让人动心,让人不安,让人欲罢不能、时时回望。每一次重读《野草》,似乎都会有新的感觉、新的体验。鲁迅的世界最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给人不安感,有许多未知的因素,充满了不稳定性。

胡适不同,他的世界没有那种焦虑和不安,他有一种脚踏在地上的从容和平静,过得一天就是一天,进得一寸就是一寸,哪怕在现实当中永远都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但我们一样可以追求自由,并且充分享受追求自由的过程、追求自由的快乐。胡适的理想包含在生活中,在日常的读书、写作、交友中,在批评、建议、挨骂中,在一点一滴的做事中。换言之,他期望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完美的人间天堂,不是一个没有缺陷的社会。所以,他始终对现实怀有一种乐观、一种希望,他的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和鲁迅深不见底的绝望、虚妄大不一样。

酒耶?水耶?20世纪的中国大地上出现这两个人物,已经是历史给这个民族的厚待。有一天,他们的头像应该被铸在钱币上。他们所提供的是不同的精神维度,如果说鲁迅给我们精神家园、故乡的诱惑、梦的安慰,那么胡适提供的是一条通往文明的道路,做为一个现代人的常识,他身上体现的是人类的普世价值。

邵 建:胡杰新片:文革非自文革始

10月15日下午两点,去胡杰那里看他今年拍的新片《我虽死去》。这部片子属于口述影像纪录,悲剧的主角是北京文革时第一个被红卫兵打死的女校长卞仲耘,主述者则是死者的丈夫、时年85岁的王晶尧老先生。

卞仲耘生前是北京师范大学女子附中的党总支书记、副校长。1966年8月5日,被本校红卫兵在批斗会上殴打致死。用带钉子的木棍活活打死一个人,而且是她们的校长;致死者居然是学生,而且是清一色的女生。放在哪里,这都是一个诡异的事实!对此,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时也在现场的王友琴女士有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女性的野蛮”。

“野蛮”似乎更多和男性有关,女性又何以野蛮?王友琴女士的解释是:“这类行为所隐含的思想方式,只能属于所谓“‘原始思维’”。又及:“女性是温柔的。然而,这温柔主要是在某种文化环境中熏陶培育出来的。在一种特别的情况下,原始的野蛮压过了女性的温柔。”

也许我的看法不同。女性的温柔并不需要某种文化的熏陶,她们天性如此。倒是某种文化的熏陶,才使她们不但违逆原始天性,而且跌破普通人性的底线,做出类似法西斯的行为。

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熏陶呢?“目的论”文化。

看片时,我很注意片中她们的表情,那些女红卫兵的脸上充满了正义感,就是在打人时,她们的表情也是那么单纯、激昂、亢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犯罪。甚至,她们的眼睛告诉我,她们正在行使正义。

自己的目的是对的,动机是崇高的,意图是正义的,就可以不惜手段,包括致人于死。这就是“目的论”文化。“目的论”又称“目的伦理”或“意图伦理”,它的逻辑是:为了正义实现,哪怕血流成河。而“目的伦理”对正义的衡量,又仅仅在于目的。如果手段不正义而目的正义,目的就可以为手段“漂白”。此即西谚中“The Ends justify Means”(目的证明手段正当)。

在我看来,打死卞仲耘,这正是女学生行凶时非但不自觉、反而以为自己正当的潜在缘由。否则,没有一个自以为崇高的目的,把人活活打死,常情下,女孩子下不了这个手。

这是一个红卫兵为自己当年行为的辩解,它活生生地显示了,在“目的论”的逻辑中,罪恶如何转化为正义:

我要说,在红卫兵一代人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动机其潜力其源泉
完全是正常的乃至是美好崇高的。……使我们追随毛泽东的最根本的
原因毕竟不是丑陋、不是私利、更不是恐怖。一个红卫兵的忠诚和英
雄的灵魂,其外在表现是愚昧、盲从、打架、凶暴,可是在他的内心
中是正义的烈火、友谊的信念、斯巴达克思的幽灵,是壮美的精神境
界和不屈不挠的追求。”

如果说,文革的罪恶是这样炼成的(当然还有其他原因),那么,富有历史意味的是,文革非自文革始。胡杰片子中有一位重要的口述者(作家林莽),他目睹了卞仲耘被批斗及死亡的全过程。这位历史在场者有一句话使片子产生了历史的纵深,他说:“这师大女附中的前身是女子师范大学”。

是的,就是这所女子师范大学,早在1925年,就上演过学生冲击校长的一幕,那就是当时震惊北京教育界的“女师大风潮”。一边是以许广平为代表的女学生,一边是女校长杨荫榆。双方互相激化矛盾,以至不可收拾(保守的杨当负更多的责任)。在“驱杨”运动中,学生多有过激举动。长期以来,我们总是一面倒地指责杨荫榆,却从未对学生采用的手段做过哪怕是稍微的反思。过程不必描述,我们只消看许广平给鲁迅的信,看她是如何向支持自己的老师汇报的:

所可稍快心意的,是走至有一条大街,迎面看见杨婆子笑眯眯的瞅着
我们大队时,我登即无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杨荫榆,打倒杨荫榆,
驱逐杨荫榆!同侪闻声响应,直喊至杨车离开了我们。这虽则似乎因
公济私,公私混淆,而当时迎头一击的痛快,实在比游过午门的高兴,
快活,可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先生,您看这匹“害群之马”简直不
羁到不可收拾了。这可怎么办?

声口如见其人。然而,这只是一斑。至于她们把校长轰下台来、赶出会场,继而给校长室贴上封条,把东西扔出来,又在校门口贴大字报,警告校长不准进学校大门,且专门派人看守等,总之,如果读过一通“女师大风潮”,那么,即使在同情她们、并认可其一定正义性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指出其变态所在。就她们的语言和行为方式来说,它已然是文革的原型,而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在某种意义上,未必不是当年“许广平们”的变本加厉。

古人云“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任何事都有一个过程,杨荫榆和卞仲耘虽然命运不同,又分属不同时代;但,在她们俩人相隔的这几十年间,并不难寻绎其中历史发变的“草蛇灰线”。
年轻的许广平无疑认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没有问题,因为她的老师就是这样教导她的。鲁迅给许广平的信很直接:

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
用无论什么手段。

这是“The Ends justify Means”的中国版。不仅如此,鲁迅对年轻人多次表述过同样的意思:

只要能达目的,无论什么手段都敢用……。
革命者为达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话,我是以为不错的。
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以为‘问目的不问手段’是共产党的口诀,
这是大错的。人们这样的很多,不过他们不肯说出口”

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有什么样的教育,就有什么样的收获。女师大附中的女生们为了革命,为什么不可以打死反革命的校长?

“目的论”文化是20世纪左翼激进主义文化的一部分。就这个世纪而言,它源远流长,并形成一种持续的精神遗传。文革有“目的论”的荼毒,而它的毒性至今仍在散发。所谓文革非自文革始,文革又非文革终。上述那个红卫兵为自己的辩白,是在文革三十年后的90年代。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文化,有这样的价值支撑,便从体制和民间两方面潜伏了文革或类似文革的可能。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历史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观胡杰新片,我的读感是,从“目的论”到“法西斯”,有时只有一步之遥。这是胡杰片中的一个定格:红色恐怖万岁!它坐实了“目的论”的逻辑:为了正义实现哪怕血流成河;因为它恰是用人血写就。

章立凡:解读乔冠华晚年际遇的一封信

外交官是个诚实的人,为了本国的利益而被派到外国去撒谎。

——萨道义:《外交实践指南》


一 事出有因,语焉不详

“世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乔冠华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文人外交家,其郁郁以终的结局,曾令许多人感到惋惜。他的第二任夫人章含之女士在《我与乔冠华》和《跨过厚厚的大红门》两书中的自述,更令这种结局染上了一层凄美的悲剧色彩。才子才女惺惺相惜的爱情、以沫相濡的晚年,读者多为这样的故事感伤不已,笔者亦曾是其中之一。

导致乔冠华晚年悲剧的原委,研究者往往就一些人事关系作出推测,当事人则语焉不详。章含之曾谈及自己被毛泽东点将调入外交部后,未能如愿到新闻司当发言人、且发展一再受阻的人事原因:

后来得知,那是已在外交部集聚了相当权势、我当时视为朋友的毛泽东的那位远房亲戚所决定。从我入部那天起,我就已陷入了她的摆布之中,直至最后在她和她的亲密伙伴的手掌中毁灭!

从我调去美大司受阻一事,我已明白,外交部的人事权,尤其是涉及中美关系这样的部门,越来越由部内两位毛主席身边的人掌握。对于我,她们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隐约地感到外交部由于有这样的特殊人物,情况比较复杂,恐怕不是久留之地。

书中所说的这两位特殊人物,当然是指先于章含之到外交部工作的王海容、唐闻生。她俩本是章的好朋友,但自她进入外交部后,友谊演变成竞争;章嫁给乔冠华之后,更与各种权力斗争纠缠在一起,令关系日趋复杂。关于高层权力斗争,章女士曾谈到“我犯过两次大的错误。那错误是为了生存”,并有如下表述:

第一次就是这1973年的深秋。就在京城萧瑟落叶的时节,人民大会堂的某个厅堂里进行着一场无情的较量。除去那些本性邪恶的一小撮之外,卷入其中的每个人都在经受着一场严峻的考验,是挺身而出维护正义与公正还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妥协退让,随波逐流。几年后,当有人不顾当年的事实企图把不切合实际的罪名强加在我们头上时,我曾经为自己和冠华辩护说那是时代造成的悲剧,我们既没有参与策划也没有陷害他人。

所谓第一次错误,系指1973年乔冠华反戈一击批判周恩来之事。1975年下半年 “批邓”开始以后,乔、章在外交部与两位通天人物的“内战”趋于白热化,又产生了章所说的第二次错误:

我们在1975年底面临又一次更大的政治风浪时决心拼命一搏,再不能像1973年那样软弱,以一大批老干部再次受压为代价来换取自己政治上的安全。谁能料想本意要为公正一搏换取至少是外交部一个良好政治环境的意图却又导致了另一次错误。在当时的条件下,我们只能与虎谋皮,火中取栗。虽知这是孤注一掷,但为了部内的一大批善良的老、中、青干部,我和冠华贸然决定拼出自己的政治生命也要与外交部造反人物决裂,制止在部内又一次兴风作浪,换取真正的安定团结。但我们过于幼稚,过于天真。我们得到过部内大多数干部的支持,我们相信奇迹会出现。其结果是我们自己落入了深深的陷阱,最终的结局是我们被扣上了‘借刀杀人’的帽子,杀害的恰恰是自己。这是何等惨烈的悲剧!这无疑是一次大错,但今天的我只对1973年的错误常常自责,而对1975-1976年的错误却处之泰然,因为我和冠华是为了一个良好的愿望决心冒此风险的。

究竟如何“与虎谋皮,火中取栗”作“孤注一掷”,又如何被扣上“借刀杀人”的帽子却能“处之泰然”?历史的书写不同于外交辞令,章女士似有难言之隐,其自述又缺乏文献上的证据,令真相显得扑朔迷离。


二 一纸御状,抖出猛料

粉碎“四人帮”之后,“王张江姚专案组”于1976年12月编印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反党集团罪证(材料之一)》。其中在“‘四人帮’大搞阴谋诡计,妄图打倒周恩来、康生同志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的标题下,有章含之于1976年4月25日写给毛泽东的信及影印件,用钢笔书写在5页白纸上,全文如下:

去年夏季我们曾听到一件诬告江青、春桥同志的事件。现在想来,这是邓小平在幕后策划的。现将事件经过向主席报告:
去年夏天,大约八月,一天晚上,海容、小唐两位同志来找我说有件事要了解。她们说她们去看了康生同志。是邓小平带话给她们说康老想见她们,后来康老的秘书直接打电话与她们联系约时间。小唐说她们请示了主席,主席同意后她们才去的。

接着,她们说康老病很重,恐不久于世了,因此有件心事要托她们转报主席。康老说,江青、春桥两同志历史上都是叛徒,他曾看过春桥同志的档案,是江青同志给他看的。康老要海容、小唐找两个人去了解情况,一个叫王观澜、一个叫吴仲超。康老说这两个人可以证实江青、春桥同志是叛徒。海容、小唐说她们想问问乔冠华同志是否认识王、吴二人。乔说他只知有此二人,并不认识。她们又说,听说江青同志的历史叛徒材料在三十年代香港、华南的报纸上有登载,问乔当年在华南工作是否见到过这类消息和文章。乔说他只见过生活上对江青同志的攻击,从未见过涉及政治叛变这一类的东西。关于春桥同志的情况乔说他完全不知道。当时我说文化大革命期间听说上海有一派贴过大字报说春桥同志是叛徒,后来被压下去了。

当时我们都劝王、唐两位不要替康老传这些活。我们说如果康老有事向主席报告,他可以口授他的秘书写下来,而不应该叫两个不了解情况的年轻同志传这种活。我当时说尤其关于江青同志这些话更不应该传,这样做客观上矛头是对着主席的。小唐说他们这些老同志不会把江青同志的事扩大的,不过她应当退出政治活动,将来叫她养老,去看看她还是可以的。

以后我们再也没有问起此事。但是在她们谈此事后不久,有一次在人大会堂宴会散会时,我见到一个行动有点困难的老年人。正巧海容走过,我问她此人是谁。她说“这个人就是吴仲超。”不知这是否是她有意安排吴出席宴会的。

以上情况特报主席参阅。

含之

一九七六年四月廿五日


专案组还对这封信件加了如下按语:

乔冠华和他的老婆章含之经过一番密谋策划,由章含之出面,于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写了一封名义上给毛主席,实际上送给了江青的告密信,密告康生同志揭发江青、张春桥是叛徒。江青气急败坏,写了一大篇话,恶狠狠地污蔑周恩来同志、康生同志、其他中央领导同志和坚持同“四人帮”斗争的同志是什么“大、小舰队”,疯狂叫嚣:“吃的(得)饱饱的、睡的(得)好好的,打一场更大的胜仗!”江青所谓的“更大的胜仗”,就是要把坚持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中央领导同志统统打下去,“四人帮”篡权复辟。

在这个按语下面,还有江青批语的节录文字及影印件:

此类事逐渐会揭发出来,我看他们是否会高超过林彪?据说,他们的大、小舰队活动有些雷同,有些不同。小舰队有过之而无不及。
吃的(得)饱饱的、睡的(得)好好的,打一场更大的胜仗!


这本专案材料的编印时间,距“四人帮”被捕仅两个月。康生仍算正面人物,按语保持着“文革”式语言,皆不足怪。康生揭发江青、张春桥的真实目的,以及这两人在历史上是否算叛党,史家尽可继续考证。


三 孤注一掷,满盘皆输

这封“告御状”的信,章女士在上述两书中均未提及。笔者所感兴趣的,则是她写这封信的目的。研读后略作归纳,信中包含了如下要素:

一、 事后觉悟到康生通过海容、小唐诬告江青、春桥事件,是邓小平幕后策划,所以要向主席揭发;
二、 海容、小唐曾向老乔调查江青、春桥的历史,乔表示完全不知道;
三、 我们(乔、章)坚持原则,劝海容、小唐不要替康生传话,章特别指出关于江青的话尤其不能传,因为客观上矛头是对着主席的;
四、 小唐对江青有议论(应当退出政治活动养老),海容涉嫌有意安排证人吴仲超出席人民大会堂宴会。

这封信似可作为打开乔冠华晚年厄运之谜的一把钥匙。乔在历史上跟随周工作多年,又在1974年随邓小平出访美国;写信时间正值1976年“天安门事件”二十天后,康生、周恩来已先后去世,全国处于“批邓”高潮,“四人帮”暂居上风。此信意欲变被动为主动,联系批邓,揭发王、唐,“拼命一搏”;递交后也曾收效一时,令江青对这两位小姐暴跳如雷。

从总体上看,这封信技术含量不高,结局则是满盘皆输的政治自杀。毛泽东对此信的表态及其逝世后“四人帮”的倒台,提前结束了乔冠华的政治生命。在1976年12月2日的四届人大常委会第三次会议上,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先念,对此曾有如下说明:

经华主席、党中央批准,这次会议任命黄华为外交部长,免去乔冠华的外交部长职务。现在讲讲为什么免去乔的外交部长。

王张江姚反党集团为了控制外交部,早就看中乔。乔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自觉卖身投靠“四人帮”,反对毛主席,反对周总理,反对华主席,参与了“四人帮”篡党夺权的阴谋活动。他们明知道主席对“四人帮”有严厉的批评,但他却在外交部当谣言来追查,说这是“政治谣言,分裂中央”。他对毛主席指定华国锋同志担任总理,极为不满。他早就知道毛主席给华国锋写的“你办事,我放心”,却反对刁难。在批邓中,毛主席认为外交部的运动有问题,让他请示华国锋同志,他不去,他找江青,有意把外交部运动搞乱,要把知道“四人帮”底细的王海蓉(容)、唐闻生同志打成“反革命”,为“四人帮”篡党夺权扫除障碍。毛主席批评乔“借刀杀人”,“借中央之刀杀王、唐”。乔同他的夫人章含之反对周总理,把康老揭露张、江的叛徒问题向江青告密,态度恶劣,至今不能取得群众谅解。鉴于外交部工作的重要性,(决定免去)乔的外交部长职务,任命黄华为外交部长。

李先念这段定调性质的话,带有那个特殊年代的烙印,但也透露了若干重要的历史信息,有重新解读的必要。在当时“凡是”思维的主流政治背景下,毛泽东对章含之这封以“我们”口吻来信的批评,已足以形成对乔冠华最致命的一击。章女士也谈到:“最终,据说是我那样敬重的毛主席的一句话,把乔冠华和我打进了十八层地狱。”


四 卿卿误我?我误卿卿?

“三个女人一台戏”,毛泽东为何要对章含之来信作如此严厉的批评,是对乔章联姻的不满(章女士在书中曾屡次提及)?是对外甥女王海容的偏袒?还是在赞同唐闻生的主张?

前两种猜测,目前从文献上无从查证,第三种似略有线索:1974年3月20日,毛泽东写信给江青说:“我重病在身,八十一了,也不体谅。你有特权,我死了,看你怎么办?” 同年11月12日,毛在江青的一封信上批示,谆谆告诫说:“不要多露面,不要批文件,不要由你组阁(当后台老板),你积怨甚多,要团结多数,至嘱。”“人贵有自知之明。又及。” 如此看来,唐闻生关于请第一夫人退出政治活动去养老的说法,固然会令江青恼怒不已,而在毛的眼中或不失为保全之道。

毛泽东有先见之明,江青无自知之明。章含之的政治眼光和手段,则远逊养父孤桐老人(据说章士钊生前并不看好“准姑爷”)。乔冠华是折冲樽俎的国际外交风云人物,却在纵横捭阖的国内政坛中一败涂地。章女士亦曾自道:“我们并不真正懂得政治,更不具备参与政治斗争的种种手段,其结果不可避免的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使冠华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1983年乔冠华逝世时,由于章含之不同意将乔在“文革”中的错误写入讣告,报纸只发了简短的消息,没有介绍其生平和发表评价。2006年元旦,她在接受采访时爆出新料,指出正是“你办事,我放心”这张字条,给她们夫妇带来了厄运:

……1976年某日,华国锋觐见毛主席。华谈到批邓工作,认为现在的一些做法不够好,并谈了一些新设想。于是当时已经口齿不清的毛写了个字条,上面是:“你办事,我放心。”华从毛主席那儿出来,碰见乔冠华,给乔看了条子。乔问什么意思,华就说了他请示批邓并得到毛的允诺。乔表示理解,并没放在心上。
而后来,天下人都知道了这张条子——那成了毛让华接他班的诏令了。而却有一个人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条子不是那个意思,那你说——这个人,他能活吗?

章女士披露这段掌故有点迟,目前尚属口述孤证。上述字条的背景和真实意思,直接关系到一段重要历史的诠释,有待史家进一步辨析考证。

乔、章夫妇在“四人帮”倒台后堕入“十八层地狱”,究竟是由于毛泽东对章含之来信的批示,还是因为伟大领袖写给接班人的字条?至此,章女士已先后提出了两个不同的厄运成因说。

对于远去的历史和人物,今天理应有更多的客观与宽容。乔、章之恋的根本不幸在于:男女主人公身陷一个过分政治化的时代夹缝,这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之爱,注定要缘于政治,博于政治,毁于政治。

有人说“乔老爷”毁于“两位小姐(王、唐),一段婚姻(章)”;章女士则屡屡提及:“因为我有着很强硬的‘关系’,我只要不受他(乔)的牵连,我的事业会很顺利。”

权力往往令人愚蠢,爱情似乎也未必能使人聪明。究竟是卿卿误我,还是我误卿卿?

2006年4月18日 风雨读书楼

王 丹:幸好还有这样的下一代

今天,采访一个当年的右派分子,现住洛杉矶。

这是一个越南华侨,曾经追随共产党毅然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回国以后的结果你可以想象,因为他质疑当时所谓的人民代表大会能有多少代表性,被打成了右派、劳改。没有工作,一晃20几年岁月蹉跎,生命中浸透了苦涩。

现在,他已经是70岁的人了,提到往事就眼圈红润,泪水就会情不自禁的夺眶而出,只能在哽咽中回忆着自己的苦难。

看过很多类似的材料,觉得他的个案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在那个时代他还是幸运的,毕竟没有被枪毙或者饿死。不过他的泪水还是让人震撼。

今天,还有多少人能够理解这样的泪水呢?历史,其实才刚刚过去50年。当年的受害者绝大部分还在世啊。再过30年,难道这样的历史就真的会淹没在遗忘中吗?

后来,就收到一位没有署名的网友的来信,聊以自慰。

你好,王丹:

我是四川成都的女孩,在法国大学就读艺术文化管理专业。我对学潮的事件相当有感触,虽然我很年轻。因为七岁的时候,由于家离广场很近,我随着我的两个“愤青”哥哥到了成都的天府广场,当时有好多标语,条幅……每天都增加,更换……突然有一天傍晚,大家都开始跑……我傻忽忽地也跟着泡,摔到在地,血流了下来……至今我的头上还有一块小小疤痕。最重要的是,我听到了枪声。他们居然向学生开枪!

这个事件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当时大学毕业后还在电视台作过旅游节目的导演,尽管如此,传媒是党的喉舌性质让人觉得反感和难过。

于是决定出国了。我现在25岁,在法国里昂二大上二年级。对于民主,自由的概念。逐渐体会深刻。那次学潮给我的影响也十分地大。

按理说我是80年代的人,但是我和他们差别太大了。80年代对学潮的事件了解太少了。这是垮掉的一代,颓废、压抑但物质解放。我觉得我应该作点什么,应该让80年代的人不要迷失……至少不能不知道这个大事件的意义。

幸好,今天的时代还有这样的下一代,让世人还在感动中。

刘逸明:反腐风暴席卷腐败特区

上海官场惊魂未定,深圳官场便迎来了空前的反腐败狂飙。据香港《明报》报道,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已有一名副院长、三名庭长、多名执行局官员日前被双规或隔离调查,涉案金额过亿元人民币。目前,最高法院纪检组和广东省纪委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已在深圳进行全面清查工作,该市法院系统有20多名院长和庭长级官员被列入反腐名单,涉及面之大为广东省司法界历年罕有。

深圳这个历史上的边陲小镇自从上世纪70年代末被邓小平圈定为经济特区后,经济的发展日新月异,虽说城市面积不大,但发达程度却在中国首屈一指,远远超越其它地区。深圳的发展既得益于中央的优惠政策,更凝聚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的心血。因为深圳海纳百川的胸怀,每一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无业人员纷至沓来,除了为深圳的建设和发展添砖加瓦之外,也为体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疯狂打拼。不仅仅有打工者,还有来自港台以及世界各国的外资企业纷纷落户深圳,使得深圳的发展优势得天独厚,独占鳌头。

然而,在中国官场日益腐败的大趋势下,寸土寸金的深圳更能吸引官员的贪欲,被金钱冲昏了头脑的深圳官员同样难以洁身自好。可以想象的是,深圳官场的腐败程度应该会比其它欠发达城市更高一筹,之所以深圳官场的腐败迟迟未能引起外界的注意,笔者分析是因为以下几个方面:

1、虽然深圳不是省会城市,但深圳官员的级别并不比广州低,深圳市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历来都挂职广东省委常委,因此,一旦其高层卷入腐败案,便能对腐败圈子产生很大的保护作用,倘若广东的纪检监察部门想要查深圳的弊案,可以说是阻力重重,几乎没有胜算的可能。

2、深圳的经济较为发达,一般能够在深圳长期工作的人在生活上都有一定的保障,因此,深圳的官民对立情绪非常微弱,在那里几乎感受不到太大的社会矛盾。较富足的生活使得深圳市民不大注意官场的腐败情况,在深圳的腐败官员完全感受不到来自民间的反腐败压力,只要有一些官员结成腐败同盟,便可保人人平安无事。

3、深圳官员和中共高层的特殊关系也是导致深圳官场的腐败难以暴露的重要原因。前任深圳市委书记黄丽满曾在江泽民担任电子工业部部长时担任江泽民的秘书,他和江泽民的关系自然非同一般,虽然难以证实她和江泽民有外界盛传的暧昧绯闻,但江泽民会在很多方面向深圳倾斜却不是没有可能。据说,黄丽满的丈夫在深圳商界翻云覆雨,可见,这和黄丽满当时炙手可热的权利有必然联系。自从胡锦涛接任军委主席一职,黄丽满的官位便明升暗降,这应该不是巧合。深圳官场的形象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黄丽满的形象,她在任时,谁敢查深圳?

早在几年前,一个小小的深圳市副市长李意珍竟然敢凭借自己手中的权力强迫深圳的学校学生观看其女儿参演的电视剧,这不能不说是胆大包天。李意珍的不明智行为自然引发了网民对他的口诛笔伐,然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诸多论坛竟然将此事视为敏感话题而禁止谈论。李意珍果真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让媒体主管部门为他封锁舆论?照我看,多半又是因为黄丽满。从那时起,外界开始感觉到深圳官场的腐败并非一般人所能想象,但可悲的是,就是无法浮出水面。

或许是因为深圳官员和胡锦涛的对抗并不如上海官员那样明显,所以,胡锦涛的视线在调离黄丽满之后就移开了深圳。深圳官场的腐败势头并不因胡锦涛的上任而有所收敛,而是愈演愈烈,在摆平陈良宇之后,胡锦涛必然会对其它地方的上海帮势力开刀,现任深圳市委书记李鸿忠和前任书记黄丽满都有着和江泽民在电子工业部共事的背景,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也属于上海帮的成员,因此,中央对深圳官员动手并不奇怪。据称,有关部门驻扎深圳已经多月,看来,查处深圳官场的腐败并不是在查处上海社保资金案之后,而是几乎同时进行的。

胡锦涛反腐败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查小官的目的正是为了擒获幕后“老板”。可想而知,此次中央的行动并不会止于对深圳司法部门官员的查处。据报道,已经先后被双规的有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副院长裴洪泉、某经济庭庭长张庭华、某民庭庭长蔡晓玲、某庭法官廖昭辉以及该院执行局某处处长等人。有记者曾在事发后致电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求证此事,但该院办公室一名官员却显得惶恐和紧张,急忙表示无可奉告,并挂断了电话。

胡锦涛时代刚刚开启,能否彻底地反腐败和能否启动政治改革将成为决定民心向背的关键,对陈良宇的查处已经让不少人热血沸腾、欢呼雀跃,如果能够再在其它地方掀起新一波的反腐败高潮,对胡锦涛未来的施政将会有百利而无一害。深圳官场的腐败绝不逊色于其它地方,对裴洪泉等人的查处势必要牵出更高级别的官员,同属江系人马的深圳市委书记李鸿忠和前任市委书记黄丽满也许正是胡锦涛意欲剔除的终极目标。

(2006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