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健国:一个14岁的“逍遥红卫兵”(散文)

一个14岁的“逍遥红卫兵”(散文)

朱健国   



在“文革发动四十周年”、“文革结束三十周年”纪念前夕,我接连采写了几篇关于文革博物馆报道和文革史料评述,被采访者事后称赞我对他们的理解能“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比有些名媒体记者还要说得深入。我想,一个文革亲历者也许会比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对文革更深体会——我也曾是一个红卫兵,一个受到“红太阳”第八次接见的十四岁的红卫兵,虽然我其实是一个“自封的红卫兵”,是长期一个人在家打球、下棋、练拳、拉二胡的“逍遥红卫兵”。

有人因此很想知道“一个14岁的‘逍遥红卫兵’”的故事,那么,我便大略回忆一下吧。


与班主任的隔阂奠定“逍遥派”基础

看过电影《洪湖赤卫队》的人,都知道闻名海内外的湖北省洪湖县(1983年改为洪湖市,1951年前属沔阳县),那就是我的出生地。1965年9月,我考入洪湖县一中,分在“初一四班”。新生第一课,班主任李灵学——20多岁的一个阳光英俊,据说是本校前几年的高材生,因家庭成份高而不能考大学,最终留校教初中——对我们说了两个题外话,他先说:同学们,你们要以能在我们洪湖一中读书而自豪!告诉你们一个小消息:副县长冯庆元的大儿子,因为差十几分,也不能上我们这个洪湖名校,连我们学校的“半日制班”也不能读,只能去铁牛乡读职业中学,职业中学是不能考大学的!这说明,只要好好读书,你们的前途会胜过县长的儿子!

过了一会,他忽然侧身指着黑板上方的“毛泽东主席”像与“刘少奇主席”像——两张领袖标准像的下面有一个白底红字的横幅写着“人民领袖万岁”——对我们神秘一笑,说:据说毛主席有一次说过这样的话,“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同学们,毛主席这样伟大,却还是这样谦虚!因此,不论你们多么聪明,成绩多么优秀,也决不能骄傲自大!要警惕龟兔赛跑的悲剧!

我当时望着头发天生卷曲,满脸青春光彩的班主任,对他的第一段话表示赞同,因为父亲是县人办秘书,我与副县长冯庆元的大儿子住在一个县委大院,常常与他一起打篮球,他确是去铁牛乡读职业中学了。但对班主任的第二段“劝学篇”,则不以为然,毛主席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哪里是谦虚,分明是一种宣布远远胜于刘少奇主席的洋洋自得嘛。

但我没敢出声,因为报名领新课本时,我不知班主任李老师是教俄语课的,指着俄语课本表示学俄文不如学英语,一下子给他留下了坏印象,从此我被排除在班干部的候选人之外。只有语文老师傅立纲,一见我的入学第一篇作文,便将其作为范文,还上墙报,送到校广播室广播。我对傅立纲老师悄悄说了“毛主席对刘少奇不谦虚”,傅老师吓得赶紧掩我的嘴,连说:不要瞎说!

1965年秋冬的学习还算是正常,虽然11月10日就有了姚文元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发起“文革信号弹”,但这“文革信号弹”只在大城市引起震动 没有让我们这个县级中学注意,更没有影响我这个初一学生。

1966年春季开学后,我才感觉到学校的“全校集合”、“全校大会”等政治活动多起来了。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校党支部书记刘博文和校长周子良,经常向我们传达毛主席关于“教育要革命,学制要缩短”的指示。当班主任李灵学不断召开班务会贯彻校领导布置时,我始终是偷偷读父亲借来的《死魂灵》、《叶尔绍夫兄弟》之类苏联小说。但“5、16通知”下达,6月份后,我就不能不卷入运动了。6月1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北京大学哲学系总支书记聂元梓、宋一秀等七人贴出一张题为《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提出要“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一切赫鲁晓夫式的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毛泽东称赞这张大字报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这下震惊全校,再加上各报转载《人民文学》1966年5月号发表的姚文元《“评三家村”——〈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的反动本质》, “三家村”大批判顿时席卷全校。傅立纲老师这时给我们传阅他的写作笔记,已不是记述他母亲如何用几十层桐油纸包住5元人民币的感人故事,而是关于对邓拓吴晗廖沫沙的大批判。这时的语文课,傅老师只教我们如何写大批判文章,他原来挂在嘴边的秦牧的散文《花城》,已变为姚文元的“评三家村”。为了“拿起笔做刀枪”,我也开始写了几篇大批判文章,有一篇自己很得意,记得题目是《军棋,反毛泽东思想的黑棋!》,大意说,具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造反派是能以弱胜强,以小胜大的,但军棋的规则却是,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大官必然胜过小官,连长肯定败给团长,这严重违反了毛泽东思想,束缚了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造反精神。傅老师认为不错,班主任却对此文不感冒,我心里不服,暗自到邮局寄给《人民日报》,心想有一天登报出来,全校轰动,让李老师脸红。然而,一直到十年文革结束,却始终不见它见报。我多年怀疑,是否邮局送掉了?或者我粗心大意像契诃夫笔下的“万卡•茹科夫”,没写明白收信人地址?

1966年9月1日开学,我进入“初二四班”,从此一天课都没有上,好像课本都没有发,全校天天都在开展革命大批判——我们的地理老师周慕贤,课讲得非常生动活泼,只因喜欢用脸上的五官比喻高山河流,曾用脸比方天安门广场,鼻子比喻天安门,结果被一个女同学写到大批判文章中,激起全校红卫兵的无比愤怒,被各班轮流批判后,又召开全校批判大会,给他挂了“污蔑天安门伟大形象的资产阶级走狗”的黑牌。我们的物理老师邓丰森,人极和气,谁都喜欢,当选了校文革领导小组成员,但不知谁揭露,邓老师这个有妻之夫,竟然与学校一位年轻女老师“有一腿”,在被“捉奸捉双”后,也召开了全校批判大会。这期间,学校特别注意学习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第二次接见来自北京和全国各地的50多万红卫兵时的讲话。特别要背诵林彪副主席在大会讲话中,首次提出的“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题词。9月18日,校广播电台转播了中央电台报道:林副主席在《关于把毛主席的著作提高到一个新阶段的指示》中说,老三篇最容易懂,但最不容易做到。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学……自此,学习、背诵老三篇风靡全校,红卫兵常常在校内随意拦住老师,让其背诵“老三篇”,稍有错误,即召开大批判会。

大约10月上旬,我们学校开始在各班推选“忠于毛主席的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优秀红卫兵”当“晋京红卫兵代表”。我与班主任关系冷淡,父亲又正因历史问题被定为“特务嫌疑”而受整,理所当然地被排斥在“红卫兵”发展对象之外,更谈不上当“晋京红卫兵代表”。我在无边的愤慨中自暴自弃,同学们热火朝天地天天到学校“关心国家大事”,我却常常躲在家里打篮球,学二胡,成为一个少见的“逍遥派”。

 

只听得两种“毛主席语录”在针锋相对

10月下旬,我们学校的几十个红卫兵从北京回来了,他们是“毛主席第五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的幸运者,向全校作报告,流着热泪和鼻涕讲述他们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亲切接见的幸福情景,这下可将我深深触动了。我想,这一生什么荣誉都可不要,但被毛主席接见一次的幸福,一定要得到!而此时,“革命正以一日千里的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发展,先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兼校党支部书记刘博文靠边站了,接着校长周子良受批判,再接下来班主任李灵学因是地主出身被清理,最后竟传来刘博文书记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自绝于红卫兵”的消息……时势造英雄,喜欢我的语文老师傅立纲代理班主任,成为学生们拥戴的中心。到10月底红卫兵大串连已在全国如火如茶展开,几个北航的大学生红卫兵来到我们学校串连点火,告诉我们可以“踢开党委闹革命”,我便在傅老师的帮助下,从校文革领导小组开出了一张“红卫兵进京证明”,10月31日晚一个人偷偷从县城新堤镇乘轮船到武汉,在武昌南站破窗翻入一列火车,只身前往北京。我为什么一个人走?怕同学们知道后,说出我的家庭问题,反而走不成。

那时我刚过14岁,身高只有1米39公分,体重38公斤,又瘦又矮。父亲不让我去,妈妈更是有许多担心。但是他们都在我抬出“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接见我们红卫兵”的政治旗号下,诚惶诚恐地默许了。母亲只是喃喃地说:你又不是学校批准的红卫兵,怎么能进北京?政治上不可靠的人是不能进首都的……

记得到武昌南站时是1966年11月1日下午四点左右,在“热烈欢迎红卫兵革命小将免费乘火车进行革命大串连”的巨幅横标下,人山人海的红卫兵将武昌南站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人已等了三四天,也没能进站上车。我因为几个姨妈、舅舅在武汉,常常到汉口三镇度寒暑假,有经验有胆量,当机立断,从一个邮政车通道潜入站台,来到一辆将开往北京的“替毛主席接红卫兵的专列”列车旁边。但此时才知,即使到了站台,也没有办法上车——“替毛主席接红卫兵的专列”从头到尾都挤满了成堆的红卫兵,堵在各车厢门口大叫大吼。无论下边的红卫兵怎么高呼毛主席语录逞威施软,车上的红卫兵就是不开门,照样用雷霆万钧的“最高指示”坚决拒绝。只听得两种“毛主席语录”在针锋相对:下边的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温良恭俭让……”上边的回答:“最高指示:‘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我前后观察了几处情景,明白在这样非常局面下,想正常上车,绝无可能。我找到几个比我高一点的红卫兵,对他们建议说,只有采取革命行动:用砖头砸开玻璃窗,才有可能上。这意见得到赞同,于是立即动手,一个高个子在众人抬举中砸一扇窗户,结果上面的人怕被玻璃砸伤,主动摇下玻璃窗,想再劝我们不要上。但我已被首先抬到窗口,不顾一切伸进头,爬进去就听见车上的人说,进不得了,再进就要挤死了!但我仍拼命地爬了进去,果然是站在人身上了,一步都动不得。只好与车上的人一起劝下面的人:上不得了!真上不得了!有一个红卫兵甚至说:你们不要上了,我下来后你们再上!我向毛主席保证:要憋死了!话没说完,列车缓缓开动……我长吐一口气,庆幸自己终于上车,心里高呼:毛主席啊毛主席,朱建国终于可以到北京接受您的检阅了!……


几十万人在烤火、跳脚驱寒的“来京红卫兵中转广场”

巨大的兴奋没有持续几分钟,我就开始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痛苦。没想到,这辆“替毛主席接红卫兵的专列”不仅仅是行李架、座椅下、厕所里全挤满人,没有水喝,没有饭吃,不能“方便”,而且它是一辆走一站停一会的“特慢车”,从武昌到北京竟然走了三夜四天60多个小时。我和车上许多男女红卫兵,先是熬得没办法,只好站着在裤子里尿尿,任凭北风卷走尿臭味;后是在又渴又饥中昏昏然。中途有几次我想下车返回武汉,但一步都挪不动,下车也是不可能的,才知世上有能上不能下的“骑虎背”之事。只有听天由命。记得到北京是第四天早晨六点——11月4日,火车停在永定门火车站。好多人已走不动。好在接待站的人员特别热情,将我们带到一个大广场,似乎是北京工人体育场,让我们每一百人自愿组成一个单位,等待顺号接待。我一打听,广场上已有6000多个单位,有来了三天的人还在广场等候,围住一个火堆吃送来的馒头(火堆靠自己到四周拆门板桌椅来烧火)。照这样的速度,我得在这露天广场冻四五天才能被安置到接待站。好在我又有点幸运,所组成的一个单位中,有个昆明来的大学生,身材高高,一身新军装,佩带着鲜红红卫兵袖章的长手,不断挥舞着一封昆明军区的特别介绍信,高叫“我有紧急任务,请优先安排!”就凭着他的顽强申请,接待人员真的优先将我们这一单位带到北京延安路小学住下了。当我在黎明中离开那有几十万人在烤火、跳脚驱寒的“来京红卫兵中转广场”,心中既感到幸福,又有一种享受特权的羞愧。

印象中北京延安路小学就在天安门附近(写罢此文,我请教一个“老北京”朋友,他先说,1966年北京人自发临时改了许多街道名,但后来不断再更改更革命的名称,有的路名只存在一两个月就又换了,谁也不知一度叫过“延安路”的街道现在叫什么路。后来又说,终于查到:1966年秋冬,西单大街一度曾改名“延安路”, 西单小学改称“延安路小学”。),教室全是平房,都有铁火炉取暧;有一个可站千人的泥土操场。我们一百人按部队一个连队来建制,属于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某团某师(可惜将具体番号忘记了),分为三个排九个班,在一个军代表的领导下,毛遂自荐加推选,产生了连长、指导员、排长、班长(那位挥舞着一封昆明军区的特别介绍信的高个,后来却不知为何竟被公安部门带走了,否则他是公认的连长)。我那个连队年龄最大的是一个38岁的新疆某中学男老师;我14岁,是全连最小的红卫兵,自知“来路不正”,“根不红苗不壮”,只好事事躲在角落里,既无人推选我当干部,也毫无毛遂自荐之意,只想早日受到毛主席接见后回家。然而,住下来的第二天开全连大会,连长,一个内蒙古高校的大学男生却说: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接受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的检阅——而走到一起来了!但是,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日理万机,非常非常忙。他老人家前天刚刚第七次接见了150万红卫兵!我们这些准备在第八次接见的红卫兵,可能要等半个月后才能得到接见的机会。在等候期间,同志们一定要认真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天早上是军训,跑步、列队,下午可以班为单位集体行动,既要积极到北大、清华各高校串连取经,看大字报,抄大字报,搜集革命传单,又要严防阶级敌人新动向,提高革命警惕性。……

38岁的新疆中学男老师是我的班长。他先教我唱会了《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然后我跟着他到北大抄了两天大字报,就天天请假在教室里围着火炉,一边捉身上的大虱子,一边烤馒头吃。其时北京温度已是零度左右,北风呼呼,我上身穿一件哥哥穿过的没有罩衣的破棉袄,内面一件破卫生衣,下面只有一条单裤子,然后是赤脚穿一双破解放鞋,每天坐在稻草地铺上,只觉得又冷又饿。我对许多大学生的大字报看不太懂,印象中有一篇署名张春桥写的小品“张果老倒骑毛驴”,虽不明真假,不懂其影射,但觉得很有趣。有许多关于刘少奇的叛变经历的大字报,让我总想起“毛主席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的故事,心想,贼刘少奇一定是想与毛主席比聪明才遭了殃?对于“中央文革最新指示”,我是全部抄下,心想回去给父亲看,他会高兴,他最喜欢揣摸运动趋势。

后来班里战友们又给我一些毛主席在飞机上、大海边的照片,我就觉得来北京已完成了革命串连任务,只等毛主席接见了就毫无遗憾。

1966年11月24日晚九点,军代表和连长宣布:从现在起,全连任何人都不得离开延安路小学,北京城从今晚10时起全城戒严,什么时候可以自由行动,要等待通知。大家都兴奋地猜想,毛主席要接见我们了。可是第二天一整天,我们都被连长关在教室里,躺在地铺上。只听得外面远处人声鼎沸,不断传来“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毛主席!”的红卫兵欢呼声……这分明是毛主席在接见红卫兵!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去呢?难道说我们连被取消了接见资格?连长、指导员和我们一样急得团团转,却又故作镇静要大家耐心、安心、安静!最后大家一起反复高唱刚学的新歌——《毛主席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

毛主席也毛主席,
你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
喀喇昆仑冰雪封,
哨卡没在云雾中,
山当书案月当灯,
盖着蓝天铺着地。
哎!只要想起您毛主席,
只要想起您毛主席,
红太阳升在心窝里,
毛主席也毛主席也,万岁,万岁!
毛主席也,您的话儿记在我们心坎里。哎! 
毛主席也毛主席,你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
……

 

我庆幸我离毛主席只有十来米

激动人心的命令一直到1966年11月26日凌晨3点才传来:全连紧急集合!毛主席要接见我们了!一直没有睡觉的我们,全都一跳而起,高呼“毛主席万岁!”,不洗脸就在操场集合列队,每人发了四个冻得像石头的馒头和一根三寸长的红香肠。最后军代表宣布纪律:除了一本毛主席语录和食品,任何东西都不许携带,特别是小刀、钥匙等铁器,全部要放在住地,查出违纪者,取消接见资格,严重的要交公安论处。

这时全团都集中在操场上了,于是列队出校门,沿着马路以急行军速度小跑。谁也不知要到哪里去,连长不知,团长不知,可能师长也不知。大家只知道一个跟一个,跟着前面的军代表走。因为有谁掉队谁就不能见到毛主席的纪律,人人都拼命跟紧队伍。我一会感觉是到了天安门,一会又觉得到了北京郊区,队伍整个是像在搞拉练。走了五六小时,才在一个马路旁边停下,让大家上了厕所。不久,又紧急出发,沿着北京的大街小巷转圈子。四个冻得像石头的馒头全进了肚子,舍不得吃的香肠也在口里含化了,大家都开始口干舌燥,饥肠漉漉。一些人的鞋袜也跑掉了,却仍然不知何时可以见到毛主席。一直到下午三点,队伍终于在西郊机场停下来,沿着跑道两边对面东西方向排列而坐。跑道大约20米宽,两边的前排都是三四列解放军战士,我紧靠着解放军,身后大约有20多排人。这时前排的解放军又派出代表来对每一个红卫兵进行搜身检查,有两个蒙古族中学生被查出了带有蒙古小刀,立即被带走。虽然大家一起为他们求情,但也没有用,不知将他们送到哪里了。约四点钟时,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降下北京冬季的雾气和暮色,能见度大约只有几百米。一些人开始急得跳脚:再晚一点,毛主席就是来了,我们也看不见!但就在这时,我左手前方开始传来群起噪动的声音,原来是两辆洒水车来洒水了,接着是几辆站满武装战士的军用卡车中速开来,接着是十几辆三轮军用摩托车,再接着是一队军用敞蓬吉普车,第一辆上就高高站着一个雕像似的魁伟之人,他前后坐着三四个军人和一个司机;人群里爆发出海啸似的欢呼: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万岁!万岁!……

我离毛主席大约只有十二三米远,全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见他老人家带着军帽,军大衣灰蒙蒙的,雕像似地转动,摆幅约有90度,看不清眼睛,表情模糊,没有听见他老人家一点声音,只感觉他老人家的气势似乎无动于衷,“冷眼向洋” ……耳边忽然掀起狂风似的红卫兵的哭声笑声喊声……毛主席在我视线中大约有二分钟时间,直到他老人家的背影完全消失,我才注意第二辆军用敞蓬吉普车上的林副主席,但这已经是林彪的背影了,后面的周总理等人,我更是毫无印象……只有三分钟左右,毛主席检阅的全部车队都消失在灰沙和暮色中。我庆幸我离毛主席只有十来米,是整个接见中离毛主席最近的红卫兵之一,我可怜身后的许多红卫兵,他们可能连谁是毛主席也没看清……


整个西郊机场一时响彻百万人的尿尿声

毛主席检阅的全部车队都消失后,全场曾经奇怪地出奇的静场了几秒钟,一忽儿不知谁叫了一声:要上厕所了啦!……整个队伍倏然一哄而散,迅即自觉形成许多圆圈,每个圆圈直径约15米左右,男的一圈,都刷刷站着拉尿……,女的一圈,站一圈,蹲一圈,站着的掩护蹲着的小解……;男圈和女圈相距不到20公尺,两圈都听得到对方的尿水声。整个西郊机场一时响彻百万人的尿尿声……如此场面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发笑,没有一个人以为这样不文明。谁都知道,许多人是一整天没有上厕所!人有三急,“方便”第一!

许多年后,我忆起“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最鲜明的印象就是这一幕北京西郊机场200万人围圈“小解”——试想当时若有直升飞机在空中摄像,录下这方圆几平方公里的机场跑道上,二百万男女各自圆圈“方便”的场景,今天一定仍是吉尼斯纪录之最。这也许是“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留下的最为珍贵的人类行为艺术创举?不知可有人曾以照片立此存照?

记得返回到市区已经是八九点钟了,我又和许多红卫兵一样,到北京电报大楼发电报——我给父母的电报是:“爸爸妈妈:今天下午四点十分,我受到最最敬爱的红太阳毛主席的接见!”

第二天上午,我们就全部被强行塞进了破旧不堪的离京火车——谁都不许再停留!北京一分钟也不愿“毛主席接来的客人”红卫兵停留了!这天的《人民日报》刊登了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新闻报道:第八次是在连续两天算作一次的,这是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最多的一次,接见红卫兵多达250多万。从1966年8月17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检阅各地的红卫兵组织代表(为第二天的天安门广场上举行 “首都百万人‘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大会”作准备,第一次带上红卫兵袖章接见红卫兵,平均每12天接见一批红卫兵,到1966年11月25、26日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八次共接见了1100万红卫兵。11月27日《人民日报》上,新华社报道了11月25日和11月26日连续两天接见的情况后说:“毛主席先后检阅了1100万文化革命大军,在第八次接见了250万。这是明年春暖以前的最后一次接见,是三个多月来革命师生进行革命串连的胜利总结。”

 

伟大领袖毛主席竟然食言失信

然而,“明年春暖”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竟然食言失信,并没有再接见一个红卫兵——1967年,毛泽东已明显厌恶红卫兵,转向依靠工人造反司令部“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毛泽东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实际上成为毛泽东抛弃红卫兵的最后一别。我有幸抢上了这一“末班车”,见证了一个不可再现的伪现代化经典场面,至今对我的人生和思想起着不可抗拒的作用——我今日勇于正视和研究一切权威,应该说与这与近距离真实感受毛泽东有极大关系。

我在从“毛主席身边”返回家乡洪湖后,母亲刚刚将我衣服上的“北京大虱子”捉完,我就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步行串连”——我带着哥哥和一个“篮球朋友”常登海,于1966年12月20日,踏上了步行串连到韶山和井冈山的“新长征”。两个月后我在广州过罢春节坐火车到九江转轮船回到家,家乡已因“一月夺权风暴”而开始出现“造反派”和“保皇派”,在县委大院门口搭台辩论,建立沿街几百米的大字报栏,相互“文攻武卫”。 “造反派”“毛泽东思想洪湖老战士造反团”一度查封县公检法,“保皇派”“洪湖无产阶级大联合总部”迅速支持县人武部成立“洪湖县抓革命促生产第一线指挥部”;1967年7月20日,武汉出现“7、20兵变”后,7月23日起,洪湖县进入历时一年的“全面内战”。此时我只是每天在家听着窗外的枪声,一边欣赏我从韶山和井冈山领来的毛主席像章,一边与朋友小海下象棋。在十五岁生日到来时,我已全然成了一个“静听枪声、炮声、哭声、笑声”,任何组织也不参加的“逍遥红卫兵”。1968年6月11日,我在家里从窗户中,亲眼目睹了洪湖县最大的武斗事件“6、11血案”—— “保皇派” “红旗造反总部”突然包围了在县大礼堂集会的造反派“钢工总洪湖五湖四海造反兵团”,双方激烈枪战五小时,打死八人,伤20余人,军代表王参谋也在调解时被打死。1968年7月,洪湖县在人武部新政委董瑞林的强力领导下,开始拉地毯式的“清理阶级队伍”,我的一些红卫兵战友于是或进监狱,或参军。不久传来毛主席最新指示“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广阔天地中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1968年12月,我在大批同学已“下放”后,自己一个人下到了洪湖县汊河区水晶公社甘寺庙大队二小队,与两个先来的“本区土知青”结成一个“知青小组”,共住一间草屋,成为一个孤独的“县城下放知识青年”。

我的“逍遥红卫兵”生活至此完全结束。


附注:

多年后,我又得知: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原来考虑过从通县一直到建国门大街,路两边都站上人,让毛主席从中间过。但马上又有反对意见。车速慢了,出事怎么办?就一直没有采用,最后这一次接见为了更多地见红卫兵,还是决定用环城这个方案,只是车速一定要快。这一次,几乎全北京城的老百姓包括老人孩子全都出来了,各单位都有通知,只是没说时间,人们在马路上耐心地等着,良久,车队才来。最前面是几辆摩托开路,穿着军大衣的毛主席站在敞篷吉普车上,绕城一周。车开得快极了,根本看不清车上的人,只觉得一阵风呼呼地过去。环城的路线基本上是现在的二环路,从天安门出发,走东直门。一路上飞快,过铁路时车速慢了一些,群众就立刻围了上来,走不了,毛主席只好下车。然后由警卫开路,绕道到钓鱼台休息。第二天的接见安排在西郊机场,计划天安门安排一部分,毛主席从天安门那边过来再到西郊机场。本来西郊机场也就容纳20万人,顶多40万人,没有想到那天一下子去了足足200万人,大大超过了计划,快把机场挤崩了。”   

“毛主席八次接见红卫兵,每一次接见,北京的主要街道都要断绝交通,长期这样下去不得了。筹备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跟总理汇报,天越来越冷了,25日这一天,气温降到零度左右。在外面站上六七个小时,年轻人都受不了,更不要说上了年纪的中央领导人了。再加上后来毛主席也不再提让他见群众的事了。”

 

《自由写作》首发

 

雪  庄:永远(诗五首)

永远(诗五诗)

雪  庄  

 

这一天开始于失衡的黄昏和我
开始于燃烧的眼并逐渐灰黯
雪山成为记忆重又现出寂静的峰顶
次序之履缓缓行进然了无印迹
了无印迹的时间,环绕着我
环绕这片寂静。无言地接受
开放于深夜的心,干涸
谁的回音在空中凝滞

黄昏铸刻的微笑倏然消隐
古瓷瓶迸裂,灰色的泪泉
倾泻孤独的幸福之前
时间,从未为我展开的时间
孕育狭隘,驰过文字的旷野
漫过低吟者,被界定的概念一侧
冬之旅,春之幻
我坚定的心灵的图景,激情长眠
泪的晶体坦露于灿灿的天光
意志难以回复的远方,波荡
坚持的信念被一只手轻轻摘取
只有空空的萼,仰望
静默的峰顶

那是谁的言说?这个世界
不需要解释。一切声音将变得多余
将被彻底摒弃,将被放逐于荒野狂暴的风中
只有天籁才可能被接受。尽管
什么都不可能被言明。那不正是人心
宽广的遗忘,迷失于倾诉的对象
迷失于缺乏节制的意愿
从此在生长出的蓝色的注视覆盖永恒的无
我手无力地低垂。我无以告别
河边的琴台是我唯一躲避的处所
我倦缩于此。风化日久的石琴
永远喑哑。只有那条河夜夜嘶吼

我将消隐,方式将被重新安排
尚未显明的时间或许还留有某种印迹
然我并不承认那种延续。辖于
可笑的栅栏,一株石笋在栏外
生长已成奢望。我进入了森林
进入了无花之木的中心。在暗处
绿的叶子叠着焦黄,褐色枝干交横
静默的雪山孤立时间之外
再没一张生动的脸布满石壁,填补破碎的天空
孤立我之外,或我孤立一切之外
所有已成乌有,那个乡村仍无消息
但一切似乎并不重要。黄昏已经降临
从天上降临树与碑齐长的土地
降临雪山和我的峰顶。降临
雪渐渐融化,琴台。我
隐去

 

木马

 

我们生活于此,生活于这块坚硬的土地
生活于我们的祖先不知何故选择的地方
不再移动。属于现在嘈杂与灰暗的
城市。在手中,眼中,在心中
那是一条河。一个亮闪闪的词
在远外摆动。谁都必须经历
时间的消费者拖着长长的悲哀,那可能是我
我们一切的可能均已被封存与此
我并没有时间。我的时间在那艘早已下沉的船上
就在你离开的时候,我放置的背囊已经空空
就是那一天。我们从未曾在那一天握手
亮晶晶的汗从手心滴落,游上沉船
沉船重又升起熊熊的炉火,那只锚熔化
黑白相间的烟升腾。属于灾难的信号
或许也属于生的欲望
暗红色的光在极远处静静显现
是否有一只手在那儿挥动?渴望干枯
埋入沙土的头颅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
这是一种陌生的方式然而常见
这是一种难以测定的思维走向
在这天的夜里,一切都变得荒唐

封存已久的火车椅又坐上了一个人
她在遥望,对座咖啡上的烈焰
一切都是距离。远的交着近的陌生感
攒动并极力显示昨日不规则的阵形
从桌下递过来的手绢还带着你的体温
亮晶晶的盐霜结在乌黑的睫毛
你曾扶我走出那片空旷
那是很长很长的黄昏但已经终结
树枝努力伸展,另一个空想
属于另一天。漫长的梦夭折于这一天之前
我只有一个。那手绢上凝结的时间
融化于这杯浓浓的咖啡
一种习惯就是死亡的开始
炎炎的阳光下,河水闪闪发亮
一袭黑色的衣裙由一方小小的手绢剪裁而成
木马旋转,木马停在某处
停在某家书店门口。叶子开始移动
瘦骨嶙峋的腿,蜕化
驮着最后一个雨夜
蹒跚于边界对称的青石板
唯一的太阳还在远方
忍受饥渴忍受成为一种持久的锻炼
成为一种必须领受的仪式
天亮之前的馈赠使我一生富足
沉重的笑紧挽着沉重的眼睑
焦黄的草在焦黄的牙齿之间
从城市走向森林

我将贫乏的信念归于这一天
躲过紧张的追逐
游戏成为莫名的智力竞赛
出人意料的月亮从壁端升起
充满英雄的气概埋葬一切
从咖啡馆带回的烟味在杯中欢快地跃动
一切似乎在预示肯定还存在另一天
存在,至少是可能存在
并列于死亡的可能同样地闪耀
象校徽一样鲜红犹如昨天
被烧毁的部份头发复盖了沉船
这个黄昏是作为残骸而为我保存
哭泣时,时光留在鼻尖
又一次想起手绢,想起
那须臾不可远离的文明的象征
显得可笑又代表庄严的洗礼
沉入以后你永远别再想升起
一个全新的意义就诞生在这条河里。那个时刻
牢记的地名路名人名逐渐遗忘
只有那块可怜的路牌在街边极力挣脱方向的羁绊
这是一条自古以来就有的宁静的环城路
这是一种史前无妄的姿态
于是,我又不知不觉走回第一行
我——安祥地睡去

 

 

他们是谁?个个神情诡秘耳语着什么。
他们走过的草地一片焦黄,他们的脸模糊难辨。
他们摸过的石头化为粉齑,成为他们每日的食粮。
他们向我走来。他们围着我散乱地站开,
目光叵测。宽大的古代长袍被风吹起许多细密的褶皱。
挡住搁在山口的太阳,从太阳流出的黄色大河。
我想下山去,我想到平和的忘川湖畔去。
只要有一枝芦苇,在兰色的烟霭中摇曳。
只要有几只觅食的水鸟,往返于湖中澄碧的天空。
可他们在向我走来。

他们是谁?刻板的笑声时隐时起为着什么?
他们跃出晦暗如巨磐的养育之地,寻找持烛之人。
他们攀出深沟,粉碎路上的一切障碍。
他们围着我。他们的目光变得柔和。
然眼后却是深深无底的空洞。他们没有语言。
他们不停地叩击自己空空的头颅,回声迸溅。
我明白,我终不能下山去到我平生向往的地方。
不容置疑的期限闪在忘川湖青凌凌的波光里。
我的心静如空灵的圣殿。我化风而去。
可他们仍走向我站立的躯壳。

 

自然生命之外

 

什么是我赖以生存的
那烟? 诡秘而变化多端的光线
亘古未息的召唤仍在每个聋子的耳中
在山那面岩石之内, 溶入化出
树桩底部的腐尸或枯骨已经遗忘
一个瞬时丧失的永恒

我脸色苍白, 我面对什么
赖以生存的基础飘浮清白的天空
那遥远蕴蓄什么力量
或出于何种力量考虑的支点
架设在哪一段河面
仅仅我的无知还是其他
谁在这一刻走了, 走得很远
谁在这一刻越过了最后的边界

我是谁 ? 是脚印的谁
还有呼吸
谁的语言从另一边的深谷走来
走向自身, 那不明确的我
然后穿过, 并走向过去的是谁
一切背影只显示一种轮廓
并在缺乏色彩的中性真实里透出意义的表面
这是被泥土围困的基础
是无数眷念, 揪心, 默祷, 忏悔和碎裂的虚幻实体
这是你永远无法洞明的折磨
在心的下端, 你能触摸到的地方
没有水
不可能只是一种尝试, 一种游戏
自然生命之外的游戏, 在一只手中
随意地, 捏来捏去

 

回归之路

 

我想回去, 想穿过南面的湖水
想穿过温度恒定的基石, 收缩而延展的空间
想穿过你的经验或别人的经验, 还有我的
可能是先人的从未被记取过的失传的经验
以被漠视的平等去抚摩飘落在某处呜咽的叶瓣
再去坐一回公园深处的长椅, 和一个人交谈
和一个影子交谈几句, 当影子在我身旁最终消失时
我将踏上回归的路程, 这不仅是一种可能
而是一种必然, 我将被熊熊的光焰环绕
我将被彻底照亮并等同于所有的光明
所有剩余的阴冷和黑暗在这儿将被驱逐
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 我将失去语言
尽管我仍将回去, 想把昨日的微笑和苦恼
浸泡在某一片水域, 但我将忘却灵魂的故事
忘却极限, 停止应答, 任何声音都传不到这儿
这儿的土地将只为我而开放, 我再不辜负

在下限, 围着陀螺一起旋转的少年
举着白发苍苍的鞭子
他开始领悟旋转对于河流的意义
对于往来桥上人们行踪的确认
对于发出和收到的请柬都须重新加以审视
曾经有过的邀请和被邀请都并非本意
自愿的原则仍躺在公园那条腐朽的长椅下呻吟
我将回去, 我将回到那儿, 妈妈
摇摇我, 再摇一次, 我不再哭泣
每一次真切的爱都来自这双布满皱纹的手
摇摇我, 妈妈! 每次脱口而出的名字, 每次轻声的呼唤
包容全部心血和爱意的呼唤我深深体验着
我现在相信每个故事的片断, 相信每一片断的愿望
我手持半瓣瓷片始终在寻找
作为这一半生命片断的另一部份
被激起的爱不断高涨将再也不是一次又一次的灾难
平息在摇篮中的平和而持久的宁静
再没有被哭声打破, 妈妈还在摇着

他总是那样随和而从无吞噬什么的欲望
但他接受祭献, 一种颇为虔敬的姿态
他身旁高大的落叶乔木一年一年地萎缩
这颇费专家的脑筋, 研究了数年之后
终于连同专家一起消失了
然另一株相似物又被扛来准备在原地栽种
以后, 从容的对话常响在那时尚未落下的落叶上边
但从未有争执, 在这儿什么都显得庸容而大度
连空气和阳光也顾自在水中构筑自已的世界
我开始返回, 从摇篮里面返回
我想回到无限接近你身旁的那一点
我从不想取代什么, 我不敢想象摇篮边母亲的哀伤
我不愿母亲流泪, 但我只能回去
古老的歌谣再一次飘荡, 轻轻地
有一天, 我也成了古老的歌谣, 在另一阵风中
作为某种延续, 在一个超验之域的观照下
爱过的女孩都成了别人孩子的母亲
只有变了调的古老的歌谣仍在飘荡, 飘荡

我回去了,回归的路也是充满痛苦的迷途
毫无希望的希望闪耀在波动的湖上
我把每一份请柬上的文字都复抄一遍
凑成一种韵律谐和然毫无生气的诗章
我想在寂寞的路途中高声朗读
以拒斥诱惑并牢记母亲的叮嘱
我的恢复是无形的恢复
是意念沉落过程中的恢复
我不再坚持平等, 这已无必要
在所有的对话中最为平等的时刻
已经来临, 我将完成这个辉煌的创造
并在辉煌的创造中最终完成我自已
这是无与伦比的荣耀, 在苍穹的顶点
在儿时时常指点的下方, 我真实的所在
以一首长诗来结束这次艰难的回溯
以一个短句应答曾经停止的应答, 我曾努力过
你是证人! 虽然我从未有过任何证据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或很久很久以后的事
那是一种可能或绝对的不可能
那是另外的事, 该在另一首诗中
──表述

 

《自由写作》首发

 

余  杰:圣彼得堡,记忆之城(散文)

圣彼得堡,记忆之城(散文)

余  杰   

 

如果说北京和上海是中国的“双城记”的话,那么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就是俄罗斯的双子星座。莫斯科是现实之城,从赫鲁晓夫时代火柴盒式的建筑群中,正在破土而出新的摩天大厦,苏维埃时代的冷酷与商业时代的奢华在这里交错生长;圣彼得堡是记忆之城,用普希金的说法,它是“向欧洲敞开的门户”,在十八、十九世纪兴建的巴洛克古典样式的街区里,弥漫着小资产阶级不可救药的浪漫。如果说莫斯科是男儿,那么彼得堡就是美女;如果说莫斯科属“土”,那么彼得堡就属“水”——它们运行在各自的轨道里。而我显然更喜欢彼得堡。

圣彼得堡像巴黎,像罗马,像威尼斯,是一座向欧洲致敬的城市。所以,斯大林一直都不喜欢它——圣彼得堡的领袖们,托洛茨基和基洛夫,先后都被斯大林杀害了;圣彼得堡的文学大师们,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尔斯塔姆,统统被斯大林辱骂为“娼妓”和“寄生虫”。有人说过,这座城市始终是现代重要的电影背景、杀戮之地和文化实验室,它被革命所征服——阿芙乐尔巡洋舰首先在这里开炮,但它却没有被革命所彻底改造,它的浪漫深入在骨髓里;它被战争所蹂躏——德军在这里围城长达九百天之久,但它却没有被战争所摧毁,血像海水一样洗过这里,又什么也没有留下。这真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我们从莫斯科乘坐火车去圣彼得堡,当地的华人朋友告诉我们,要自己准备好饮用水,一定不要喝火车上的水。据说火车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案件:一些列车员与窃贼勾结起来,在火车上供应热水的铁锅中放下蒙汗药,于是整整一车的乘客都被蒙倒之后洗劫一空。这让我们一上火车就有些上梁山的感觉。当我进入火车包厢之后,才发现在车站买的一大瓶水,居然不是矿泉水而是发咸的苏打水。半夜里,我不得不出去接一杯水——恰好遇到一位金发碧眼、美丽非凡的女列车员正在给水罐加水。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千万不能让她加入蒙汗药啊。她却回过头来冲着我嫣然一笑。我们的笑容显然有不同的内涵。不过,水我倒是喝了一大杯,一觉睡到了圣彼得堡的黎明,下火车的时候身上分文未少。

当我踏上圣彼得堡的土地时,随身带着一本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说吧,记忆》。十八岁的时候,少年纳博科夫告别了深陷于革命的杀戮之中的圣彼得堡,此后他带着手提箱和对彼得堡的记忆辗转于欧美各国。直到一九七七年去世,纳博科夫再也没有回到过位于冷战另外一极的故乡。而克里姆林宫中的那些刻板如化石的共产党领袖们,自然也不会欢迎这样一个迷恋贵族生活、又写下过《洛丽塔》这样伤风败俗的作品的“老流氓”荣归故里。在纳博科夫的笔下,存在着一个永恒的彼得堡:“对于夜间的麻烦,圣彼得堡那些令人振奋的早晨是如此的截然不同啊,那刺痛而温和、湿润而绚烂的北极之春带走了碎冰,带进了海一般明亮的涅瓦河!它使屋顶闪闪发亮。它给街上半融的雪涂了一层浓浓的蓝紫色调,往后我在哪儿都再没有见到过。在那些光荣的白昼,人们乘车出去散步。……我们驰过法贝尔热的橱窗,教堂的钟声在敲响,第一只硫磺蝶在阿奇宫上飞起。而当我仰望,我看得见,从一栋房子到另一栋房子,高高地拦在街道上空,巨大的,光滑而绷紧的,半透明的旗帜在飘扬,它们的三道宽色带——淡红、淡蓝、和单纯的苍白——被阳光和飞逝的云影剥夺了与一个国庆日的任何过于直截了当的联系,但此刻,在这记忆的城市里,它们无疑在庆祝着那春日的芳香。”如今,圣彼得堡几度更名后又回到了起点,红色的镰刀斧头旗帜也重新回归了纳博科夫记忆中的三色旗。历史这样喜欢开残酷的玩笑,而城市依然不变。

我们要去的第一站是位于涅瓦河最宽的河口三角洲地带的彼得保罗要塞。这座红色的要塞从一七零三年开始修建,这这也成为圣彼得堡城市诞生的日子。就如同“先有潭柘寺,后有幽州城”的说法一样,彼得堡人也都认同“先有彼得保罗要塞,后有彼得堡”的说法。当时,最初的时候,那里只是一片黑熊出没的沼泽地,根本不是修建要塞的理想处所。但是,刚刚战胜瑞典军队的彼得大帝断然决定,只有在这里修建一座庞大的军事要塞,才能保住这个宝贵的出海口。这个要塞整整花了三十五年才完成,在要塞完成的时候,彼得堡作为一座年轻的城市和帝国的新首都,已经初具规模了——它不是一座古城,它像纽约一样年轻,只有三百年的历史。
有意思的是,纳博科夫的祖先曾经是彼得保罗要塞的司令官。那时,要塞已经失去了军事作用,而被改造成专门关押重要政治犯的监狱。俄罗斯文学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被关押在这里。纳博科夫的祖先,一位爱好文学、性情温和的贵族,不仅没有为难陀思妥耶夫斯基,还专门找来一批自己的私人藏书,供年轻的作家阅读——难道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看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今后会成为俄罗斯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和先知?或者,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会有一个被迫流亡海外的后人,并因为其梦幻般的创作,让“纳博科夫”这个家族的徽号为全世界所知?俄罗斯本来就是一个热爱文学、尊重作家的国度,圣彼得堡更是如此——她的臂弯里,曾经呵护过普希金、果戈理和阿赫玛托娃们。诗人在这里不怕找不到歌咏的素材,如果在这个城市里你都写不出诗歌来,那么你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都不大可能成为诗人。

这确实是一座记忆之城,梦幻之城。涅瓦大街比莫斯科的阿尔巴特大街更美丽。似乎全俄罗斯的美女都集中在这里,她们的时装与巴黎的女郎一样时尚,身材却更为高挑与婀娜。谁能将她们与那些拥有水桶腰的大妈们联系起来呢?一定是奶酪、巧克力和黄油惹的祸。所有西方著名的品牌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但别雷笔下那个扑朔迷离的《彼得堡》究竟到哪里去了呢?那个每天都有舞会、沙龙、诗歌朗诵会、话剧表演和芭蕾舞表演的圣彼得堡还在吗?圣彼得堡位于俄罗斯的边缘,是所有俄罗斯城市中的异类——在俄罗斯,没有比它更像欧洲的城市了。欧洲意味着什么呢?欧洲意味着古老的王室、文学、音乐、电影、性和享乐。彼得堡早已没有王室了,沙皇家族彻底消失在远方冰冷的地窖里。沙皇们都笔挺地站立在宫殿的肖像画里。他们很少逃脱了死于非命的结局。革命家们则连肖像都没有留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被送上了自己设计的绞刑架。我们只好去探望彼得大帝骑着高头大马的塑像,这尊塑像的闻名,不是因为它塑造的人物是彼得大帝,而是因为诗人普希金写过一首《青铜骑士》的诗歌。诗人是这座城市一半的灵魂——另一半的灵魂在教堂里——这是帝王和苏维埃的领袖们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任凭斯大林怎么诅咒阿赫玛托娃,她是诗歌还是在人们的嘴唇和眼睛之间流传。

圣彼得堡也是爱森斯坦和肖斯塔科维奇的城市,正是靠着爱森斯坦的电影和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希特勒未能将它从地球上抹去,斯大林也未能让它变得像莫斯科一样索然无味。文学家们成了传奇,而海水淡淡的腥气依旧。七十年前,圣彼得堡被迫与西方分离,然后以革命导师列宁的名字来命名;七十年后,圣彼得堡后又重新拥抱西方,回到《圣经》的预言之中。这里的市民明显要比莫斯科人悠闲,虽然他们的收入远远比不上莫斯科人。这里的黑帮却丝毫不比莫斯科的黑帮要温柔,一夜之间便如同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许多开着奔驰宝马的富豪,谁也不知道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更多的还是驱动着时常熄火的“老拉达”的寻常百姓,街头的年轻男女往往提着酒瓶,边走边喝,就连在广场上举行婚礼的新郎新娘以及他们的亲友们,也都一人一瓶烈酒,大口大口地狂饮。难怪有人说,戈尔巴乔夫失去民心的根本原因是他颁布禁酒令。对于俄罗斯人来说,酒就是生命,谁不让喝酒,就让谁下台!这本来就是一座水做的城市,酒让它更加迷离与放荡。

圣彼得堡见证了俄罗斯成长为海上大国的历史——这片土地本来就是彼得大帝的战利品。在瓦西里岛的岬角的交易所广场上,南北呼应地矗立着外形丑陋的罗斯特拉灯塔。灯塔上缀满了青铜船头,更显得狰狞可怕。这是来自古罗马的风俗:把敌军的船头砍下来,装饰在柱子上,以示庆祝。这里存留了这个民族野蛮凶狠的一面。穿过大桥,我们发现河边停泊着一艘深褐色的古老巨船,原以为是一处古迹,走近了才发现船上是一家超级豪华的餐厅。码头上停着清一色的豪华汽车,附近闪动着一群西装革履且戴墨镜的彪形大汉,一定是有什么高官显贵在此用餐吧。散步的老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他们保持着缓慢的速度漫步在飞翔的海鸥之中。

豪华府邸的主人们走马灯似的变幻着,而小偷们还是以他们亘古不变的方式维持生活——当我们来到闻名遐尔的阿芙乐尔巡洋舰的时候,导游再三叮嘱说,一定要小心各自的口袋,这里是彼得堡小偷最多的地方。果然,同行的王东成教授的背包立即就被小偷光顾了,幸好信封里装的不是现金而是机票,小偷还算“盗亦有盗”,迅速将机票扔在他脚下。正在聚精会神观察炮台的王教授还浑然不觉,直到旁边的旅客提醒他,才恍然大悟地将机票捡起来。正在我们庆幸逃过一劫的时候,同行的一位带着孩子的母亲却惊呼起来,原来她的钱包被偷走了,数千卢布的现金和信用卡全都无影无踪了。阿芙乐尔号的官兵们,也许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的舰艇居然成为一处中国旅游者最多的地方,又居然成为窃贼们施展各自神偷技巧的天堂。轰轰烈烈的革命就以这样一种喜剧的方式谢幕了。而圣彼得堡,如此冷静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

在经历了战争与革命的风暴之后,纳博科夫的故居竟然完好无损。一层被建成了他的博物馆,这大概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结局吧。纳博科夫如是说:“我们现在搬到了我们在城里的宅邸,一座漂亮的,意大利式的芬兰花岗岩建筑,于一八八五年前后由我祖父建成,第三层上方有花卉壁画,第二层有个凸窗,座落于彼得堡摩斯卡雅街四十七号。”是的,难道就是从这扇窗户,在革命爆发时,十七岁的纳博科夫“生平第一次看见死人,他被人用担架抬走,另外一个穿着破烂鞋子的同志,试图从死人脚上拔下靴子,完全不顾担架员的推搡和老拳。”难道就是在这个餐厅,“沙俄警察安置的一个肥胖间谍,在身份曝光之后费劲地在我们的图书馆员面前跪了下来?”在彼得堡,差不多每一幢大楼都有一段令人惊心动魄的掌故,至于有没有经过文学家的想像与加工,谁也不知道。即便是列宾美术学员的教授们,又怎能定格这座城市光与影的变迁呢?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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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 村:我们的家乡在那边(散文)

我们的家乡在那边(散文)

北 村  


弟兄,我们曾一起度过了一夜,那一夜足有20几年之久。回望长夜,旧事依稀,那时我们还不是弟兄,仅仅是朋友。在我们之间有很多纽带,以便在悲伤的时候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们是同乡,我们是同事,后来我们又成为文学同人,最后我们成为挚友。随着世事的变迁,我们的关系也不断变迁。弟兄,那时我们找不到一种永恒的关系来联结,环境主宰了我们,我们无可奈何。每当我想到某一天你总要从我身边突然消失时,我就万箭穿心,因为我无法肯定我们关系的持久,我的前途一片茫然,你的离去终将像手中的流沙,无法挽回。弟兄,伤悲是砭人肌骨的,痛楚是致命的,既然宴席终将解散,那么为什么还需要誓言呢?难道人类的嘴贫贱到这个地步么?我记得有一次见到你,在和我高谈阔论一番之后,你像一棵枯树那样立在河边,说:人很奇怪,今天你还在和我说话,明天这时候你已经在另一个地方了。一切太不真实了。却是你当时最真实的一句话,它使你孤独。

弟兄,那时我真是害怕离开你,因为离开你我无处可去,我的脚踪孤单,心情像一掬抓不住的水。我心思纷乱,无所归依,过去的路很模糊,前面的路很空旷,我尴尬地立在当中,像一句废话。弟兄,那时我还无法唤你为弟兄,你只是个朋友,你能安慰我什么呢,你自己有太多的缠累,你自己也无处安息,你豕奔狼突,奄奄一息,你的脸上没有有安慰?而是满了疲惫。我真害怕你看我,因为我就像你的镜子一样,我们就像两个瞎子,一个领着另一个,一同掉到坑里。我是一个没有中心的人。在我心中的圣殿里,暂时摆满了各种杂货,这个杂货摊上有时摆摆文学,有时摆摆爱情,有时是事业,有时又是香烟,有时高尚一点,有时卑鄙一些。我的中心不断更换,直到把里面彻底腾空,达到一种黑暗的虚无。到这个时候,我穿上丝织睡袍,走到苹果树下,拿起鹅毛笔时,我如同已死——因为我已经成了一个空心人,我说的话都不是我想说的话,我作的都不是我想作的事,我完全是一个被抽空的人,我一无所有。我的眼睛黑暗,我的耳朵失聪,我的肌肉瘫痪,我的心思昏迷,我的口大张却说不出话,我的肉心变成了石心。那一夜我开始害怕了,我想:我已流离飘荡在这世上,凡遇见的我的必杀我。

弟兄,这就是恐惧,这无尽的刑罚临到人,让人无处躲避。一个人心里明亮,全身都有明亮,心里黑暗,全身就黑暗。一个人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可能由此去杀人,也可能由此去自杀,究竟是什么使他黑暗?哦,弟兄,那时我们多么黑暗,以为灵魂和精神是可以高高挂起的问题,是可以等到垂垂老矣才考虑的问题,然而,那主宰者没有放过我们。他把我们带到一个地步,让我们看见世界和黑暗,看见盐失去了味,看见人所作一些都是徒劳,看见了真理,看见荣耀在向我们显现,看见什么是意义和价值,看见什么是人。弟兄,你一定记得那个晚上你在听我传递一个消息,同样的夜晚,同样的灯光,只有一样东西不同,那话语你从来没听过,如此新鲜、滋润,使人震惊,动摇人的根基,改变人的生命,拆毁人的建筑,重建他的圣殿。那是一个好消息,是我尝过的最甘甜的消息。我看你震惊于这个好消息之中,心灵被开启,奇迹在出现,你得救了。你对我说:每一次你回来和我谈话,可是你一走我就重返孤独,这次不同了,他不会离开我了,你可以走了。弟兄,你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多么欢喜快乐!是的,那一夜不是我在说话。是创造我们的主。是他要我们回家,他拿着最好的袍子等待给我们披上。我们是从100只羊中走失的那一只,他就离开那99只,来寻找这一只。

弟兄,我记得你当时说了一句话:现在好了。

这简洁的四个字我真是扎心,它胜过往昔的所有语言。在这句话的背后,我们看见已过的苍白无谓的人生,没有意义的人,丧失的灵魂在旷野上徒然奔跑,心里苦楚却不知道为什么苦,心里痛却不知道为什么痛,甚至快乐也不知道为什么快乐。没有生命托住,就把情感托给风,托给四周的墙,托给地上的粮食,托给钱,托给冷漠的房屋和汽车。波动的心随着物价颠簸,随着世事动荡,随着不可靠的人而变化。那时我们愚蠢,我们愚蠢是因为我们太聪明,聪明到满心只有自己。因为神总对聪明通达之人关闭,对小孩子开启,在他家里都是孩子,满了新生的样式。弟兄,他如此怜悯我们,他的怜悯深到一个地步,竟能触摸到我们这样的罪人,让愚顽人通达。现在,我们是聪明的,我们聪明到一个地步——看见人是如此顽梗,明明是被创造者却以创造者自居。看见人完全没有办法,是最大的说谎者。现在,我们闭口了,愚拙了,我们脱去一身缠累来到他的家里,让他来做我们的起头。

弟兄,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是不可移动的,就是死。但他为我们死了,所以再没有人能改变我们的地位,他成了我们的生命。在一切的动荡之中,有一样是不动摇的;在一切朽坏之中,有一样是不朽坏的,在一切的变化之中,有一样是永恒不变的;在一切的短暂之中,有一样是永远的;在一切的恐惧之中,有一处是安息的;那就是我们的家。在这家的门口写着:信心。在这家的里面满了圣洁、光明、公义和爱。

我们的家乡在那边。

弟兄,多少时候我们忘了归乡路,在半道上哀哭,直到风收干眼泪,露出一张最远的石头脸。不信把我们的心托给永无终期的漂泊,我们像瞎子一样,以为真理会越辩越明,我们的心却越来越黑暗,良心沉睡,理智蒙垢。我们虚妄而骄傲,执着于意志,事事要作到人先。我们喜欢辩论,却从不关心生命。我们沉迷于思想,却不关心它的来源。我们讨论永恒,却解释不了死亡。

弟兄,这就是游魂,心被不可知的黑暗抓住。若没有圣灵来管理我的魂,它就要陷入无所归依的可怕“自由”。我常常莫名其妙在半夜突然起床,骑车上街,走遍大半个城区,最后回家依靠那换来的一点疲惫入睡。有时我会在中午暴食,然后通过整个下午冗长无度的睡眠,我的身体内像塞满棉絮和稻草。我开始厌恶自己的肉体。现在,我明白了,我的灵从未苏醒,我的魂就只能流浪,我的体就随魂的意思堕落。这是多么荒谬的关糸。从夏娃吃那一颗果子开始,人的灵就堕入魂里,人自己主宰自己,所有的关糸就开始混乱了。

弟兄,从我们重生那一天起,这一切都过去了,新的事临到我们,我们的灵苏醒,看见天地被卷起渐渐废去,唯有我们心中的生命永不改变。我们看见万物的起始和源头,只有一句话:起初神……在这句奇妙的话里,一切定规出现的东西发生了:青草从地上长出,水从泥土中渗透出来,树上的果实渐渐把果核合拢,成为圆满,人出现在地上,在人的心里,满了一种荣耀,一种圣洁,一种爱,一种公义,一种光。万物的轮廓从黑暗中走出来,显示它们本该有的秩序。我们在其上生活,享受着预备好的一切,并开口赞美他。在广大创造的背后,那看不见的造物主彰显面容,并吩咐亚当作代表权柄,给所见之物命名。

弟兄,这就是终极幸福。

我们在这世上都是寄居的,是客旅。我们歌唱的不是现世幸福,我们要唱:我们的家乡在那边,里面充满了灿烂的光,在那边没有痛苦没有辛酸,一切又喜乐又平安;我们的羔羊在那边,我们真是渴望和他面对面,他领我们到活水泉,使我们享安息;弟兄姐妹在那边,他们都是我所记念,我心真渴慕与他们重见;我们的父亲在那边,我盼望能活在他面前,他必擦干我们的泪眼,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将一切都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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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有连:蓝星的命运(小说)

蓝星的命运(小说)

申有连   

 

迥利驱车来到她工作所在的大厦门前时已是下午 5点半钟了; 5天前她接到总统秘书处通知,总统批准了她的申请,已委派她担任蓝星研究所霍尔博士的助手,探访太阳系3 号行星。

这颗星球比地球小得多,直径约12756公里。可从相距 16光年的天狼星系的地球上观看却较显明亮,它在晴朗的夜空中闪烁着独特的蓝色星光,地球人自古就习惯称它做”蓝星”。

令迥利同样兴奋的,是在选用机器人的名单中,她设计制作的一个集物理智能和生物智能为一体的机器人也在其中。这机器人在选拔考试中名列第一,给它的主人没少争光。她给它取名”李迈勒”,它将担任他们此次探访的航天母船飞行正驾驶,是随行的 3 名机器人编队的首席机器人。

明天就是出行的日子,这两天迥利都没有到自己的工作间,一直陪同霍尔博士在飞船上做些准备。想到明天就要离开了,一种莫明的冲动,使她想要在临行前到工作间看看。晚上还要参加总统举行的告别宴会,她就提前离开公寓,先驱在来到了这里。

这是一座80层高的楼宇,与周围建筑相比,它要矮胖得多,这给它在大门处形成了 一个宽敞的门廊。 

迥利走进大厦,来到上行梯门前。这梯门两侧层叠了很多名牌,迥利要去的53层和 70层标明的是”物理智能研究所”和”生物智能研究所 “。她曾在这两个学科分别就读,现在她在这两个部门都设有专门的工作间,她也是在这里完成了对”李迈勒”的设计制作。这机器人的控制机理已运用在许多工厂中的控制系统中。这些想必也是她此次轻松夺冠成为霍尔博士探访蓝星助手的原因之一。不过对她来说,探访蓝星是她多年的梦想,那儿居住着与地球人体型很相似的蓝星人。几年前接识霍尔博士后,她就常去他家,跟他学习蓝星人语言和社会人文知识。霍尔博士是全球有名的蓝星通,已有过两次探访蓝星的经验,这是他第三次率队出访。 

迥利先来到了53层”物理智能研究所”她的2号工作间。这时已是下了班的时间,单位上已是人去屋空。她抚摸着这些熟悉的器物,亲切地对着一个完全按照蓝星人女性体型制作的机器人说:”喂,小姐,你好吗?” 

这机器已有了完整的上半身,下半身还是钢骨铁架。它摇摇头,似乎在表示它不很好。它的主人已有几天不来碰它了。 

迥利伸手捏了捏它的钢骨,这是用体心立方晶格的高磁导材料制成的,她要将它运用在太空行走上。这种材料很适合太空环境,具有很高的稳定性能和超导磁性能,电磁感应下具有极强的可定向排异物性能。他们明天出发探访乘坐的飞船船身就是用的这种材料。

在70层她的工作间中,迥利也差不多象在53层那样,她是在和它们告别呢。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情感,对没有灵性的器物,接触多了,久了,它们就与有灵性的人似乎有了一种勾通,使有灵性者有了一丝半点莫明的牵挂;何况她是在给这些无灵性者赋灵性呢。

走出工作间,已是下午7点了。她必须离开,不能再留连其中了。她和霍尔博士约好,要去他家约他一起参加总统的晚宴,博士还嘱咐她要早点来呢。 

下到大厦门厅,迥利抬起左手腕,对着腕表念念有词。走出这大厦门,就见她的座车,刚才送她来的那辆绿黄两色相间的轿车从大厦一侧驶来,在她面前停下。

坐进驾驶座,迥利不假思索地将行驶状态选置在手动位置,启动了车,驶上街道。

街上已亮起了路灯,初冬的寒气似乎加重了傍晚的朦胧。明天是12月 26日,预定的飞船起飞日。首次外星旅行,执行的是一项极具竞争又充满挑战的任务, 28岁的花季年龄,可以想象会何等地令她激动和兴奋。也许还搀兑了些许要离家的惆怅。这不,平时她大多让车自动驾驶,今天已是较晚了,她还是选择了手动驾驶。想必这能增加对乘驾已久的车的感触,更加重了对熟悉的街景的留连。 

街面并不宽敞,车辆稀疏;街道上空要繁忙一些。各种小型飞行器,有圆盘形的,圆锥形的,橄榄球型的,还有椭圆形的,在街谷上下和更高的空中静静地交错流淌着,它们要比地面上的车辆安静得多,更迅捷得多。 

迥利注视着路面和车中显示器上的路面障碍预警,小心地避让着不时逍遥自在横穿街道的行人。

街道两侧的霓虹灯象往常一样闪变着各色图景,轮廓掩映在灯色中的屋宇形貌似乎在今天显得格外亲切,不时有音乐声从这些游乐消魂的处所飘进车中。迥利开着车窗,让寒风和着,似乎要让车多兜一点家乡的情怀好让她带了去旅行途中。

轿车在柏拉图大道上转了个弯,驶上李耳大街。这是一条学会聚集的大街,街中一侧是亚里士多德广场。天气晴朗时,广场上的辩论时常通宵达旦。这是逢了晚餐时间,再加了点冬日的寒意,街上行人很少,广场上空无一人。在广场对面的道德大殿门前,一个推着小车售书的汉子拖长了噪音的叫卖声从那面一直回响到广场这边的街上:”论语评介!论语评介!” 

另一个未见身影的妇女的叫卖声从另一侧也一同回响着:”天体平衡论!天体平衡论第二版啦!”

天气寒冷时,论辩大多只在室内,此时已见有三三两两的人朝道德大殿门里走去。

自从对狮子星系探访成功,带回的消息令地球人震惊。居住在那里的5号星上的居民正在构想重置蓝星。这不外两种选择:一是完全消除那里的理性人;另一个是消除蓝星上全部生命,以让其维持自衡状态,保持太阳系平衡。 

蓝星人对科技文明的滥用也曾是地球人讨论过的问题,那里的地壳和植被正在他们自发的文明中损毁,而无丝毫要保护的迹象。 

蓝星如果毁灭,太阳系的平衡将被破坏,临近太阳系的各星系都会受到波及。而地球人对蓝星早有了解,几千年前就开始暗中探访,地球人还从蓝星文明中获益匪浅,当然他们也曾点拨过蓝星文明。

由于狮子星系居民的这一举动,重又在地球上掀起了新的蓝星热潮。近期的亚里士多德广场,几乎全是蓝星问题论辩。各学派拿出自己的论据,争论不休。刚才那”论语评介”的叫卖者就是一个主张襄助蓝星文明的人。由于学会协议任何学说字面资料不得免费赠与,以免学说滥竽充数,只能高于成本标价销售。各学派都有这样的义工用这种方式传递学派学说。此次对蓝星的探访,正是应此而生。 

驶出李耳大街,轿车来到一条林阴道上。迥利这时又一次抬起左手腕,将手表面略靠近她薄薄的纤唇,念出两个字:”通讯”。随着表上的蓝光亮起,一声”嘟”的鸣响后,她又念出一串数字。表上蓝光随即象旋转起来一样微闪着,响起轻柔的鸣笛声。她接通了霍尔的电话。一会,手表上响起了一个男士的声音: 

“迥利,为那样这时候才倒,不是夫人阻止,我早就要催你了。”那个男声说道。

迥利笑了一笑:”我不想到得太早。你出来吧,我已在林肯道上了。”

“你不上来坐坐?”手表上那个凝重的男声说,”夫人和孩子们都想临行前见见你呢……”此时手表上响起了一个柔亮清甜的女声,夹杂了几个孩子的声音乱成一片。霍尔的夫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说道:”迥利,我
们和霍尔一同出来,时候也不早了,你慢点开车。”说完她挂断了电话。 

不到一分钟,迥利来到霍尔家门前。这是一栋东方格调的亭园小楼,霍尔一家站在门口。迥利钻出轿车,与霍尔夫人拥抱,一边回应着两个调皮男孩的亲热。

霍尔夫人拉着迥利的手爱抚地说:”你离家在外工作,父母不在身边,小小年纪的,就要出远门了,也没人帮你准备准备。” 

“也不得哪样准备的。”迥利回答说,”我小弟一知道就吵着要来帮我,我没准他,让他陪我爸、妈和爷爷一起来;明天他们一早自驾飞机到协会广场。

“你爷爷有140岁了吧,老人家还好吗?”霍尔夫人关切地问。

“很好呢,”迥利回答说,”他今年 142岁了,博士教给他的蓝星人的太极拳,他时常都练呢。 ” 

此时霍尔催促道:”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一边说,他抬起手要招他的车过来。

迥利却拦阻道:”博士,就坐我的车吧,回来时我还送你。”

“也好。”霍尔点点头,坐进了迥利的轿车。 

迥利与霍尔夫人和两个孩子挥手道别,坐进车中。她将车的行驶状态设置在”自动”,锁定目的地:”总统住宅2 号院”——天狼星系的地球协会总统在此设晚宴为两组外星探访者饯行。 

自动驾驶状态下的绿黄两色小轿车明显加快了车速,核畸变能电源驱动的四只车轮电动机飞速旋转。3分钟后,他们来到距霍尔家17公里的总统宅邸园门前。

走出车来,这乖巧的漂亮钢铁自找车位消停去了。车上的主人一前一后走进总统大院。大院内,树枝掩映处,一栋正面墙完全透明的房间内已见宾客满座,它的玻璃门此时正在打开,总统和夫人走出门来迎接两位客人。 

“你俩真准时,”总统迎握着两位客人说道,”难道就不兴在餐前小坐一会儿。”

主客寒暄着并排走进屋去。 

屋内先到的客人已经站起身来,他们是外星政策和事务协会总长、襄长(霍尔就是这协会的常务理事),和总统外星决策室主任,以及也将在同一天出发探访狮子星座的五名探访人员,他们中有三人也是这外星政策和事务协会的成员。……


这山坳离一小镇不远,肉眼就能隐见它的轮廓。他们没有理睬它,在这确信平静的世界中慢慢停了下来。

霍尔等艇身停稳后,在送话器前叫道:”霏丽亚,感觉怎样?有危险吗?”他一边看着显示屏上的户外温度、湿度和空气成分显示,一边询问这环境分析专家。

“一切良好呢,博士。”霏丽亚一直在仔细探测飞艇外面的大气环境状况,从大气压力,光照指数,引力场强指数,太阳光谱范围,放射性物质以及空气成分,所含微粒成分、数量、直径……一直到风速、风向等细微参数均不放过。一起收进它的计算系统分析,不断将结果传送给另两只飞艇,也向隐藏在密克罗利西亚海底基地的母船发送。这时它回答道,”没有任何危险迹象,艇外环境妙极了。” 

“那好,霏丽亚,你可以出去了。李迈勒,你随霏丽亚后出艇。”霍尔指挥着机器人。

霏丽亚答应着按动舱门键,舱门随即向一边滑过去。顿时,一股清新的山间湿润气息灌进它的舱中。霏丽亚用它的电子鼻嗅了嗅,满足地作了个深呼吸,兴奋地一跃跳到了地面。李迈勒见状,也随即打开它的舱门走出来。 

霍尔和迥利看到这一切,迥利没等霍尔动手,自己抢先按动机关,舱门滑开后,李迈勒在外伸一只手牵着她走出艇来。 

一经脚踏实地,迥利小心地试了试脚下柔软的草地,张开两臂在草地上跳了跳,她兴奋地”呵呵”叫着,把头抑起,吸一口气,一直把它吞进肚里,然后又慢慢吐出来。她转一个身,轻松的笑着、叫着: 

“啊,霍尔博士,你瞧瞧,这蓝星景色,她多美啊!” 

霍尔呢,他一走出这小飞碟,就站在草地上远眺近视,看见迥利那激动兴奋的模样,他也随声应和着:

“是啊,小姐,尽情地领赏她吧。” 

其时,美丽的夏日烘托着山野间五彩缤纷的繁花,绿茸如茵的草地在绚阳下更显青莹翠微;和风再搅和这万千世界,教它草木声声,天籁声杨。穹隆垂缘处,蔚蓝的天色与苍绿的山轮划开了一条远近秘奇的交野,又一派大自然的生息之景激动着这群天外来客。

“这儿多美丽,我们多自由!”迥利轻扭细腰,舒展双臂,兴奋地说。

“要知道,我们是不速之客,并没有谁邀请我们。”霍尔说。

“可也没人反对。”

“反对了呢,小姐,我们不是被攻击了吗。” 

深草丛中,一朵鲜花杂在其中。迥利指着它对站在旁边的霏丽亚喊:

“霏丽亚,帮我摘下这花”。 

霏丽亚走来伸手够了过去。 

“那是误会,博士,他们明白后就不会这样做的。” 迥利机械地回答着霍尔的话,心中一片茫然,她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回答霍尔。 

霏丽亚将摘来的鲜花递给迥利,迥利接过那花儿,一边观赏着,把它凑近鼻尖,花瓣中黄绒的花蕊随着她的鼻息抖动着,一股馨香荡进了她的肺腑,顿时使她只感心旷神怡。她将心神重移回这自然景致中,甜醉地仰起脸孔,移开这消荡人魂神的香源。

此时,阳光仗着夏日的骄傲带了几分烈性撒沐下来,可山野间清新绿凉的气息调侃着这晨间姣阳的温烈,使它只得适了人的肌肤。 

迥利甩动着两臂,愉快地在这草地上跳跃跑动着。草地上,要么点缀着一丛野花,要么葱茏一株小松。她跑着,时时用手去拨动身边的弱枝。一只蝴蝶被惊起,大宽展着翅膀想逃开去。谁知倒引得这外星动物界的主宰去追逐起它来。霏丽亚和李迈勒一见也跑来帮助,蝴蝶翩翩腾上了高处,霏丽亚折起一棵枝条要挥舞,可迥利却阻止住他: 

“你不要太惊吓了它,霏丽亚,让它去吧。” 

他们极抬头看那蝴蝶翩翩飞去,太阳光刺得他们眼睛发痛。…… 

 

《自由写作》首发

 

万之:珍惜中文!

我诚心诚意地向独立中文笔会所有会友们发出呼吁:珍惜中文!

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一个编辑,一个翻译,简言之,一个国际笔会会员,最应该珍惜的是什么?

回答非常简单:语言!

对独立中文笔会会员来说更简单:中文!

国际笔会的主要任务,其实不光是捍卫言论自由,而且是维护语言本身,维护语言的纯净、丰富、优美、独特……

独立中文笔会的主要任务,其实不光是捍卫中文作者的言论自由,而且是维护中文本身,维护中文的纯净、丰富、优美、独特……

我们不光要努力把因中文写作而入狱的作者营救出来,而且要挽救被长期的专制统治所污染的中文文字,把中文解救出来,否则我们就不配中文笔会的称号!如果独立中文笔会的会员不能维护中文珍惜中文,也不配做中文笔会笔会的会员!

那么看看我们笔会自己的中文文字吧!我自己看到中文笔会社区内的文字,看看我自己的文字,我不能不感到羞耻!感到惭愧!

我早说过,我在秘书长位置上写的发表在社区内的东西,几乎百分之百对我来说都是垃圾。那些文字,不过是因为向会员报告笔会事务仓促写出,不过为了向会员表示尊重必须回答一些问题,不过是因为对付某些垃圾文字而写出另一些垃圾文字。这些文字和我自己的文学创作无关。如果我将来出书,这些绝对都不会收入。

我也不得不指出,我们中文笔会社区里充斥了太多垃圾文字,肮脏、丑陋、低下、卑俗的文字。我们有很多不错的作家诗人,写出过不错的文学作品,有不错的编辑或翻译,编辑过翻译过象样的著作,但这些作家因为不得不到这里对付肮脏、丑陋、低下、卑俗的文字,而自己的文字也粗俗不堪!我确实为我们的会长抱屈,他的文字本来用于对付专制者比较合适,比较犀利,可为了尊重会员也不得不把犀利笔锋磨掉,来写出一点无可奈何的圆润的文字,甚至我可以说也是垃圾的文字。我也为秘书长抱屈,这个《北欧华人通讯》主编最近没空去编辑些好文章,却不得不在社区里用垃圾文字应付垃圾文字……

我们有些会员,惯用长期的专制统治所污染的中文文字来攻击别人,用“毛文体”来污染我们的语言环境,其实也是污染会员的心灵,用文革大字报式的语言暴力或者语言恐怖主义干扰社区应有的安宁来。我们其实和专制依然同流合污,在强暴中文。如此,我们笔会还能完成把拯救中文任务吗?我们自己的中文都成了如此糟粕,我们作为中文笔会会员还能不汗颜吗?

我们有些会员,喜欢笔战,争强好胜,要辩输赢,还自以为掌握真理。其实,没有优美的中文文字,即使真理都到你手里,也成了垃圾,成了被糟蹋的被玷污的真理!

农民珍惜粮食,商人珍惜钱财,政客珍惜权力,情种珍惜爱情,还有人珍惜清白,珍惜名声,珍惜生命,珍惜时间,珍惜青春美貌……我们呢,我们当然应该珍惜中文!

对我来说也只有中文!

我珍惜粮食,家里剩饭从来不舍得倒,因为我当过多年农民,《大儿马》就是写我对粮食的敬畏。我从小不珍惜金钱,所以人过半百依然两袖清风。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千金散尽还复来,能活得潇洒些就好。无妨告诉会友,如果有人告诉你万之有赌徒种种毛病可一点不假,万之一到赌场不输精光不走人。我自然不珍惜权力,对带长字的职位都尽量远离之。“今天文学研究会”大概是当代中文文学史上不说唯一也是少有的一个没有会长的文学团体,很多人大概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北岛不当万之也不当。我当过《今天》社长是因为当时和香港牛津出版社签出版合同必须有个名份,过后依然辞职。我当笔会秘书长是万不得已,也尽快辞职。我其实也不太珍惜爱情,所以常让爱人伤心。我也不珍惜健康,不求益寿延年,结果是弄得疾病缠身现在每天吃药,现在真想多活几年,一因为子女幼小不可无父二因为还有文字之事未料理干净。我以为生命长短对作家来说从不重要。拜伦雪莱卡夫卡,这些作家都生命短暂,却比我们多少苟且偷生长命百岁者都活的有价值有意义……

作家有名有声是好事,但最好靠真正有价值的作品去争取,不是靠招摇撞骗来胡混。我刚去国际笔会参加大会,曾经被一个华人笔会的代表奚落,说从来没有听说我的名字,可见我作为中文作家的名气自然不大,我现在也有心弄大一点,也要多写出点好作品来,好对得起中文笔会和国际笔会,可那不是轻而易的事情。只要作品货真价实,我希望有越来越多中文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我也与有荣焉,起码能跟着吃一顿诺贝尔宴会大餐。但名声其实也是过眼烟云而已。不是还有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后来也被人遗忘……

有人说,作家多半象金丝鸟,珍惜自己的羽毛,爱惜名誉!羽毛我也珍惜,不过还没有自重自爱到那种程度,羽毛都拔光掉尽也无可奈何。有人动不动就以搞臭别人来威胁,还以搞臭笔会的名声来威胁。我也怕这种威胁。但我可以对这些人说,搞臭万之根本不要紧,甚至搞臭笔会的名声也不要紧,但不要搞臭中文糟蹋中文!你糟蹋中文,就是糟蹋我们中国人,也是糟蹋你自己,搞臭别人的人多半搞臭自己!

作家应该惜墨如金,珍惜文字!我们有些作者,动不动以创作了几百万字来炫耀。如果创作的都是垃圾,几百万都是垃圾,那么写得越多,污染语言环境的罪责越重!相反,瑞典有个诗人托玛斯·特郎斯特罗姆,一生不过写了不到两百首诗歌,但是全世界文学界都公认他的优秀(有中文翻译)。在瑞典每年都有人提名他得诺贝尔文学奖,可他还没有得,很有人为他抱屈!但不得又如何,国际诗歌界依然把他视为泰斗,很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比如爱尓兰的辛尼,还有中国诗人北岛,都承认受他影响。

那些不珍惜中文的人,我看还是自己退出中文笔会为好!如果继续不珍惜中文,那么,我们中文笔会,仅仅从捍卫中文的角度出发,也应该坚决地毫不迟疑地开除!!!

 

新书资讯

历史
  

  《美国自由主义的历史变迁》

  钱满素著,三联书店2006年5月版,18.50元。

  这是一个不容易厘清的话题,作者必须首先面对自由主义这个概念。作者在前言中,厘清了自由主义概念的演变,并阐明了作者对自由主义的理解:自由主义是从要求法治开始的,是和法治紧密相连的。“从一开始,自由主义就清醒地指出自由的基础是限制,首先是限制公共权力,其次是限制个人,必须将一切自由限制在法律的范围内。”《美国自由主义的历史变迁》一书的主体部分有五章,涉及美国的自由主义传统、自由主义清理门户、自由主义由古典向现代的转折、自由主义的继续左倾、新保守主义的崛起。除此之外,作者还言及美国当代自由主义的困惑。该书学理与智慧兼备,值得一读。
  

  《中国城市发展史论集》

  赵冈著,新星出版社2006年6月版,23.00元。

  作者很聪明,他在第一章就想办法证明中国历史上是有城市存在的,韦伯根据西欧中世纪城市的特色,而判定中国历史上根本没有城市,“依照同样的推理逻辑,我们也可以根据中国古代城市的特色,而断定西欧中世纪没有城市”。作者预设了一个宽泛的通用定义,然后很自然地把中国城市纳入其考察范围内,因而也使自己的论题能够立起来。本书从经济层面上探讨了中国城市的曲折发展及特殊问题,并对中国这个具有广博文化和独特文明的国家的高度复杂性有比较清醒的认识。书中论及先秦城市、秦汉以来的城市人口变迁、中国历史上的大城市、历史都城与漕运等,有学术参考价值。
  
  文化
  

  《与里尔克一起游俄罗斯》

  (俄)莎乐美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22.00元。

  这本书分为两部分:莱纳·玛丽亚·里尔克、与里尔克一起游俄罗斯。莱纳·玛丽亚·里尔克与露·安德烈亚斯·莎乐美有惊人的相似,他与她,都几乎称得上是双性同体的人。“里尔克通过挖掘自身的女性倾向成就了他的创作,莎乐美则通过挖掘自身的男性倾向成就了她的生涯和创作。从精神层面上说,他俩确实是最能互补的一对,所以他俩在一起的时间比莎乐美与任何别的异性都长。”莎乐美才华横溢,曾经追随弗洛伊德研究精神分析学十余年,拒绝过尼采的求婚,也没有因为里尔克改变自己的婚姻状况。1926年12月29日,里尔克逝世之后,莎乐美写下了大量回忆、评论里尔克的文字,大部分文字收入该书。
  

  《古埃及生活》

  (英)纳撒尼尔·哈里斯著,希望出版社2006年6月版,38.00元。

  对于古老文明来讲,最有生命力的,是平民的生活。相信重生的民族,一定是注重平民生活细节的民族。这本书聚集了这些古埃及人:法老、贵族、书吏、农民、手工业者、医生……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娱乐休闲、农田劳作、占卜祭神等生活杂事日复一日地占领了他们的生活时间,婚礼丧葬、节日欢宴这些带着欢笑或泪水的节日伴着他们走向近代的历史。猫的豢养、纸草船的扎制、香草的培植、文字的发明、面包的烘烤、畜力水车的应用、割礼的缘起、玻璃的生产、保龄球的诞生、亲属式婚姻的盛行乃至《亡灵书》的创作……这些,也许能为我们解开这个疑问——为什么埃及辉煌了将近3000年?
  
  小说
  

  《收到你的信已经太迟》

  张小娴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7月版,20.00元。

  在爱情问题上,现代人看似自由,但实则受限,受什么限?受爱情能力的限。正是因为很多人在爱情上找不到着落,所以张小娴这种总是跟爱情纠缠不清的作家,会受欢迎。《收到你的信已经太迟》,仅这一小说名,就已经包含很多恋爱中、恋爱后的情绪,难怪张小娴一出道便征服无数少男少女、中男中女。《收到你的信已经太迟》写了这样的人与事:真莉,是一个即将走出校园的女孩,喜欢自由自在的“疯狂”状态,喜欢整年都穿着吊脚裤出门,喜欢像一颗颗青橄榄的巧克力,因为在暑假期间参与了一部名为《收到你的信已经太迟》的电影的拍摄,而引发了一连串离奇的情感故事。
  

  《五星饭店》

  海岩著,现代出版社2006年8月版,28.00元。

  如果说海岩是影视界的“师奶杀手”,大概也不算过,他的新作《五星饭店》也许又能掀起“收视”高潮。情节不算新鲜,但贵在通俗:旅游学院饭店管理专业的毕业生潘玉龙,因为租房子结识了汤豆豆,两人很快成为患难之交。后来潘玉龙考入知名五星饭店——万乘大酒店,恰好在这时候,刚刚失去父亲的韩国某公司法定继承人金至爱为了躲避集团内部权力斗争和家庭财产继承纠纷入住万乘大酒店,潘玉龙阴差阳错,成了金至爱的贴身“管家”,进而成为金至爱最信任的人,潘玉龙也因此卷入了一场异常残酷的帮派与利益的斗争之中……阴谋加上三角恋,再加上财产的纠纷,就可能等于不错的收视率。
  
  生活
  

  《育儿百科》

  (美)《父母》杂志主编,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6月版,48.00元。

  本书的副题是:0~5岁宝宝养育大全。显然,这是一本非常实用的育儿经验指南。全书分为新生儿基础篇、成长篇、生活篇、健康篇,所收内容涉及到育儿的方方面面,非常细致体贴,比如说如何迎接新生儿、怎样抱新生儿、如何照顾宝宝的肚脐、新生儿应该进行哪些健康检查等。而在成长篇里,作者帮助父母观察孩子的各种变化,比如说身体的发展、情感的发展、认知的发展,由出生到五岁,孩子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父母如何去感知去应对,需要得到专业人士的指引。给孩子一个安全、健康、有保障的童年,是孩子一生中最好的起点。生态环境越来越恶劣,照顾孩子的知识与经验,显然也需要更新换代。
  

  《婚姻爱情经济学》

  周实主编,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6月版,15.00元。

  婚姻爱情,吃饭穿衣,人生大事,自然与经济相关,不用说得遮遮掩掩。结婚需要付出成本,离婚成本则是更高,中国人对此应该是体会最深。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才能使得爱情美好,婚姻才会幸福?富于青春活力的爱情和以成家立业的婚姻,区别到底有多少?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本书收入的文章,有趣,而且有启发性:丁卫的《爱情问题经济化》、赵晓的《相亲的“经济学原理”》、张俊森的《婚配选择的经济学分析》、聂辉华与刘光谱的《校园爱情:不完全竞争的市场》等,都是不错的文章。婚姻、爱情,都是无法要强的身心“事业”,但做人还是多长些心眼儿的好,学学婚姻爱情经济学,无妨。
  
  经管
  

  《坦诚的革命》

  何常明著,经济管理出版社2006年6月版,18.00元。

  在当下的企业文化里,每家企业好像都知道坦诚二字怎么写,也似乎知道坦诚有力量,但真正做到坦诚的企业却是非常少。在作者看来,坦诚是一种力量,坦诚就是竞争力。作者看到了,今天的企业文化里,存在着普遍的不坦诚现象,但坦诚的确能给企业及个人带来好处。而对价值观坦诚,则是坦诚的前提。同时,要倾听内心的声音,这是坦诚的核心,正确的决定总与内心的声音保持一致。在表达坦诚的时候,要注意方法、技巧。如果真的可以进行一场坦诚的革命,那么对整个企业生态环境来讲,绝对是利好消息。但如果只是要求企业员工坦诚,不要求企业主坦诚,恐怕又是陷阱。
  

  《科幻》

  郎咸平等编著,东方出版社2006年1月版,49.00元。

  《科幻:中国高新技术企业发展战略评判》一书由“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著名经济学家郎咸平“领衔主演”。在编著者看来,中国高新技术企业研发战略与研发组织结构根本就是错误的,中国的高科技思维是中餐馆似的思维,不讲工序、不讲纪律,而一个没有纪律的团队是根本无法成长为微软的。中华文化有一些传统文化观念,其实是不利于高新技术企业发展的,比如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杀鸡不用牛刀”、“四两拨千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内行领导内行”、“宁作鸡头,不当凤尾”、“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些看法,非常准确。企业能否从这些“危言耸听”的话语中吸取一些实战经验,就要看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