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龙:野火烧不尽的老苗文

最早在中国实行双语教学,最早在中国推行男女同校,培养出了苗族历史上的第一个、第二个博士生……如果,不是英国传教士柏格理等唠叨这里传播基督福音,大力兴办教育,并于105年前创制了苗文,结束了苗族没有母语文字的历史,贵州省威宁县在中国教育史等等之上的诸多第一,都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石门坎,这个举世公认的“苗族文化最高区”、“西南文化圣地”, 1949年前取得非凡教育成就等等的圣地,自从北京城头换了大王旗之后,老苗文就与其诞生地石门坎一样,每况愈下,历尽了劫难。

老苗文是怎样诞生的,诞生之后有多辉煌?1949年之后,老苗文遭受了怎样的劫难,当局为什么必欲除之而后快?老苗文如何在浩劫中薪火相传,它今年面临一种什么样的处境?在阅读了许多资料的前提下,去年4月份和今年5月份,笔者两次来到石门坎,试图尽力解开这些被人为掩饰,歪曲了的真相、谜底。

一、结束苗族无文字历史,传教士功莫大焉

作为一个深受大汉族主义者,甚至是受到其他强悍民族欺压、迫害,只能挣扎于蛮荒之地的民族,自诞生以来,直到1905年之前,苗族人一直没有自己的母语文字。苗族人的历史文化,只能是最原始的口耳相传,也即以讲述和古歌的方式,挂一漏万般地流传下来。作为一个“天荒未破”、“古径云封”、 “屙屎不生蛆”的化外蛮荒之地,自古以来只知结绳而治的石门坎,这里的苗族人们怎么也想不到,20世纪初,石门坎将发生天翻地覆,令世人称奇的巨大变化。

这个变化,与数万里之遥的英国有关,与一个名叫柏格理的传教士,更是密不可分。

1887年,当时22岁的柏格理(S. Pollard,另有译为波拉德的,1864~1915年),受基督教“西差会”派遣,来到中国,成为中华基督教循道公会西南教区牧师。柏格理进入威宁石门坎,则是1904年的事情。

作为一个曾经参加英国公务员考试,并以全英第二名优秀成绩被录取的人,柏格理在学习语言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途经上海进入中国大地之初,只用了三个月时间,柏格理即完成了通常需要半年以上时间才能完成的中国语言学习。来到石门坎之后,柏格理很快掌握了当地大花苗语言。

可是,要向苗族人传播基督福音,要在苗族人聚居区大力兴办教育,对于没有自己母语文字,也不会说汉话、更不认识汉字的石门坎苗族人,这怎么可能?

自1904年进入石门坎开始,柏格理一边跟当地人杨雅各张约翰,汉族人李司提反等学习当地语言,一边借鉴拉丁字母,参考着苗族服饰图案,摸索、尝试着创制苗族文字。几经尝试,几经失败,1905年年底,老苗文终于破茧而生。民间称这套文字“老苗文”、“石门坎苗文”,学术界称为“滇东北老苗文”或“柏格理苗文”, 英语世界称之“波拉德文字”,或“波拉德字母”。

“上得教堂,进得学堂,下得草房”,简单易学、可根据需要自行复制,十分适用科学,这是老苗文的最大特点。这套文字不仅得到中外语言学界肯定,而且因文字里面“绣在衣服上的史诗”般的隐喻,饱含着苗族文化元素而受到苗族的普遍认可,青睐,在苗族人中有了坚实的,不可取代的存在基础。

苗族人对这套文字的喜出望外之情,从老苗文诞生不久即广为流传的一个神话般的故事里,可见一斑:很早以前,苗族先人创造了苗族文字,苗族以前丢失并被绣进自己服饰里的文字,现在找到了。得益于基督福音,这套文字从苗族衣裙图案中重新恢复出来了,这正是祖先最初发明创造并遗失数千年的文字!

二、光华校旗树黔疆:老苗文曾经的辉煌

老苗文创制之初,柏格理和杨雅各等立即将《新约全书》翻译成苗文,并于不久在成都印刷出版。这对于当年第一次走进学堂的苗族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本教科书。与此同时,《苗族基础课本》等启蒙读物,各种《圣经》单行本等,也相继问世。1917年,杨雅各东渡日本,在横滨印刷了老苗文《新约全书》。1932年,英国传教士王树德和杨荣新等老苗文培养出来的苗族学者,开始用老苗文重新翻译《新约全书》,并着手完善老苗文。1936年,王树德和杨荣新带着翻译甫毕的《新约全书》来到上海印刷出版。当时,这一版本的《新约全书》印刷了7000册,很快销售罄尽。此后,这一本本《新约全书》多次再版,至今在民间广为传播。这一时期,《平民夜读课本》等教科书印刷出版,口耳相传的《苗族古歌》等苗家历史、故事、诗歌等被记录下来,成为更易于保存、传播的文字文献。1949年,老苗文《花苗新课本》印发。是年,英国传教士张继乔和苗族学者杨荣新、王明基等对老苗文进行再次改进,使得老苗文更近科学、适用。

老苗文诞生数年后,云南昆明一代,澳大利亚传教士王怀仁和张尔昌受到柏格理创制苗文启发,分别在自己传教的少数民族地区创制了一种与苗文字母相仿的文字:柏格理傈僳文和伯格理彝文。老苗文核心区不仅包括了黔西北、滇东北、川西南地区,成为跨省份、跨民族的文字,它还被传教士后代传播到了欧洲,非洲,此是后话。

与老苗文一道应运而生的,是1906年苗汉双语教学在石门坎的推行。这,可是中国教育史上第一个推行双语教学的学校。

正如柏格理日记里所记载的那样,一个苗族人对诽谤传教士的人说,柏格理等是“挖掉”了他们的眼睛,柏格理等传教士发明老苗文,在乡村办教育,这相当于将苗族人不识字的眼睛去掉,而给他们换上了一个能够读书写字的眼睛。掌握了文字工具后的苗族人,也就结束了数千年原始、蒙昧的混沌状态。“如果没有传教士,我们苗族人还不知道要在黑暗中摸索、煎熬多少年”,许多在当年石门坎教会学校读过书的老石门坎人均如此说。

老苗文不仅推动了苗族人扫盲、识字运动,帮助苗民树立起了生活、学习信心,还使得石门坎苗民中间不断涌现着高学历人才。作为启蒙钥匙,作为文化载体,作为苗族文化和其他民族文化媒介,老苗文使得石门坎学校在四九年前,一直是西南地区乡村文化、教育中心。期间,石门坎本地学校毕业生有4000多名,走出去的初高中生,中专生数百名,培养出了大学生30多名,博士生2名。正如苗族第一个博士吴性纯等所作歌曲,反映出了石门坎当年的教育盛况:光华校旗树黔疆……热心乐渡东西洋……齐声高唱大风泱泱!

不仅如此,即使在当年,在国外,只要写上“中国石门坎”几个字,这封信就会如有神秘功能的优异信鸽那样,准确无误地直飞石门坎。石门坎《溯源碑》里有如此句子:“伫见户诵家弦,子妇解颂扬之谱”。这描述的,也是石门坎苗族人当年信教、读书的热情和盛况。

石门坎,老苗文,曾经多么的辉煌,多么的风光,多么的令人心驰神往!

然而,1949年,随着所有传教士被驱逐出中华大地,石门坎光华校旗被共产黑风刮倒,老苗文也与石门坎一道,进入了一个黑暗的,历尽劫难的时代。

三、四九年之后的老苗文政策:收起来烧掉

“1951年,苗文学者杨荣新、张有伦受命于西南军政委员会,前往重庆,将具有新中国临时宪法作用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翻译成苗文。这是老苗文诞生近半个世纪以来,第一次被用以表述国家的重要文件,此举使它的发展历程达到了一个光辉的顶点。”这是东人达《滇黔川边基督教传播研究》一书里,关于老苗文“历史作用”最后一段的表述。

在我看来,这是所谓新政权刚刚沐猴而冠,尚未完全立稳脚跟,还顾不上清算苗族基督徒,收拾老苗文之际,为了巩固政权、暂时对苗族人进行“教化”、拉拢的临时性、欺骗性手段。还有就是,改朝换代了,当然也要向苗族人要传达今上圣旨,在当时情况之下,利用一下这刺眼的老苗文,这也是特殊情况之下的无奈之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中共是何等样的党派,有着怎样的“光荣传统”?老苗文再好,那可是英帝国主义及其传教士的产物,它的存在,只能证明我们的敌人的伟大。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一把火烧光老苗文,这是必然的,早晚的事情。所以,什么“光辉的顶点”,这只不过是作者迎合现政权的一家之言。再说明白些,这只不过是作者迎合党棍胃口,为党棍用放大镜,用显微镜找到的,证明党重视苗族同胞,抬举老苗文的佐证而已。

在沈红的《结构与主体:激荡的文化社区石门坎》里,用了不少文字回忆说,在国民党“同化政策”大力推行的三四十年代,贵州省主席杨森力推行“边胞同化政策”,老苗文不仅被贬称为“假文字”,连所有的少数民族语言和文字,也一律不准使用,只能使用汉语、汉字。

沈红书里说,同化政策的试点就选在威宁,“因为遭到苗族知识分子和少数民族代表的强烈反对,这次取消少数民族文字的动议只得不了了之。”

所谓苗族知识分子和少数民族代表的“强烈反对”,是取消少数民族文字的动议“只得不了了之”的原因,这显然与事实和真相相去甚远。我的看法,国民党及杨森的同化政策,是大汉族主义加愚昧无知在作怪,但其用心是良好的,也即杨森的出发点,是企图用大汉族的“进步文字”取代少数民族的“落后文字”。所以,你们少数民族既然不愿意接受我的好心,那就悉听尊便吧。

中共政权之所以要将老苗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套用文革期间的一句“名言”,就足可以说明问题:写写划划绝不是小事,文字头上也有阶级斗争!是的,在心胸极为狭隘、必欲取代传教士,取代上帝救星地位而代之的中国共心眼里,这不是一个文字问题,而是个你死我活的政治问题。

沈红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计划为少数民族创造拼音文字,目的是以更加科学的新苗文替换老苗文,体现了国家推动民族文字现代化的努力。”如果创制新苗文的目的真是如沈红所言,那这样的出发点和用心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你知道,五十年代之后,围绕着老苗文,发生了怎样野蛮,怎样疯狂,怎样悲惨的故事,你对中共本质有所了解,你具有一定的独立思考能力,你就会作出与沈红观点相反的结论。

四九年之后,中共政权在接管石门坎的同时,将石门坎光华小学等全部接管。斩草必须除根,学校一经落入中共政权手里,苗汉双语教学戛然而止,老苗文作为帝国主义“文化侵略”的标志,作为“外国传教士别有用心强加给苗族同胞的耻辱”象征,被新政权扫出了所有学校大门。

但是,要想取救星地位而代之,要想向苗族人兜售、灌输自己的玩意,在自己的英明领导下发明一套新苗文,真是再好不过。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早在1952年,京城官派钦差大臣般的所谓语言学家来到西南苗族人聚居区,进行全国苗语普查。作为老苗文诞生地,石门坎成为了苗语重点调查对象。在此过程中,老苗文受益者、改进者杨荣新和王明基被安排参与新苗文创制。1957年上半年,也同样采用了拉丁字母的所谓新苗文草草推出,使用新苗文编撰的《滇东北次方言苗语词典》,相关课本等等,在苗区开始强行推广。

同年下半年,石门坎新苗文试验班开班。办了及几期,还没来得及推广,反右和大跃进开始,站稳了脚跟,但非常害怕“复辟”,闻过则怒的中共开始对知识分子大打出手。

“但是,苗文遭遇的真正危机和困境,既不是20世纪40年代边胞同化政策时期,也不是新老苗文的竞争,而是五十年代末的特定历史时期。”就是在《结构与主体》一书里,沈红也不得不承认,六七十年代,才是老苗文真正遭遇劫难的时期。随着石门坎被戴上那个年代极具负面意义的帽子“小台湾”、“小香港”之后,老苗文,这个基督教背景极为浓厚,帝国主义色彩再明显不过的眼中钉、肉中刺,到了该被清算、清除的时候了。

在这样的阴暗心理之下,仅仅是取消双语教学,阻止老苗文进入课堂,已经远远不能消除心中的妒火和怒火,必须拿出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手段,方有可能将老苗文铲草除根,置之死地而后快。反右运动一开始,石门坎官员响应党中央号召的有力措施,首先就是将教会学校培育出来的封建知识分子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杨荣新,这个教会学校培养出来的,又与英国传教士对老苗文进行过几次改进的老苗文专家,虽然他积极靠拢新政权,还被抬举为新苗文主要创制者之一,但是,翻脸无情的新政权并没有因此对他格外开恩,反而于1958年将他下到了大牢里。

我曾经两次在石门坎两次见到过杨荣新如今还居住在石门坎街上的儿子杨华明。杨华明之所以在关注石门坎的人们中间小有名气,是因为他是石门坎唯一一个民间搜集石门坎文物的人。他家里,不仅收藏了一定数量的,有关苗族,有关石门坎的实物、图片,还有他父亲杨荣新留下来的老苗文手写石门坎历史。

杨华明对我说,1958年,他父亲还在北京中央民院从事苗语研究,谁也料想不到,父亲在返乡探亲途中,就被抓起来,给关押在威宁看守所。还没来得及从重从快判处呢,才两个来月时间,父亲就在看守所给折磨死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杨华明说,直到今天,那个自称有错必纠的党,居然还没有给他父亲“平反”。作为石门坎重量级学者,杨荣新的所藏书籍有九个书架之多。父亲一落入监狱,就有四个“政府”来到他们家,两个人将书撕碎丢在火里,两个人监督着,生怕出现漏网之鱼。杨家人还是冒着危险,偷偷藏下一些书,“可是,当我和兄弟姊妹们受到株连,也被抓起来之后,几乎所有的书被背到公社,全被烧毁。”杨华明万分遗憾地说。

罪恶滔天的文革开始之后,随着“清除精神鸦片”、“肃清帝国主义余毒”、“揪出隐藏的帝国主义特务”的层次升级,争对老苗文的第二次浩劫,也更加来势汹汹。这一次,别说双语教学,老苗文,就连口头上说苗语,也成了一种罪恶。早在文革开始前的一天,一个秉承了上级旨意的公社书记公然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不准将苗话,要讲就讲普通话!

1968年,运动中的运动“清理阶级队伍”来到,政府对眼中钉、肉中刺老苗文的态度,这回赤裸裸表现出来了,“打倒帝国主义的文字”,“打倒老苗文”的大幅标语,石门坎街上,随处可见,对老苗文的又恨又怕,也可以从这样的标语口号上得见一斑。

对于承载着真知灼见的书籍,2000多年前的秦始皇和今天的毛泽东等等,都是恨得要死,怕得要命的。正因为如此,当时的中共政权对待苗文书籍如苗文圣经,苗文赞美诗,乃至苗文课本等等的所谓基本“政策”就是:“收起来,烧掉”五个字。

杨华明说,当年,公社干部在会上、会下都多次威胁过可能藏有苗文书籍的人们: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哪家有书,有多少书,我们彼此都心中有数的。要你自己拿出来上交,或自己烧掉,是看你的态度好不好。态度好的,没哪样说的,态度不好,麻索子拴起的时候,你想交、想烧,都来不赢了!

如果说,第一波争对石门坎苗族读书人和苗文书籍的坑儒、焚书运动还只是摧毁了苗族文化的枝叶的话,那么,第二波争对石门坎平民百姓焚书运动,就连苗文的根基,也差点给铲除殆尽。“这一次大规模的焚书运动,使石门坎地区苗文书籍的数量急剧下降,很多村寨已经不存一本老书。……1988年的时候,县民委寻找《苗民夜读课本》,全威宁县都找不着。最后,还是在我家找到一本。”当年,杨华祥对来访者如此诉说石门坎的焚书之彻底、惨烈。

四、野火烧不尽,新苗文培训班办成了老苗文培训班

然而,焚毁老苗文,尽力抹去传教士在石门坎留下的任何痕迹,这只是野蛮政权的一厢情愿。圣经说,那杀死身体不能杀死灵魂的,不要怕他。野蛮政权能够杀死教授老苗文的教师,能够焚毁写有老苗文的书本,但是,柏格理等传教士,以及众多苗族学者、师生注入到老苗文里的灵魂,却是野蛮之火烧不尽、杀不死的。

正如自从1958年之后,基督徒们不能公开传教、聚会了,但是,他们当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不管是在家中,在深夜,在山洞里,对基督的敬拜,对真理的追求,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老苗文也是这样,你穷凶极恶的干部们不允许我在课堂学习老苗文,我在家里学,我在山野学,你晓得个鬼;你不让我在你面前说苗语,你一滚,我照说不误。

实际上,老苗文书籍没有没焚毁殆尽。不少村民很不愿意烧毁老苗文书籍,他们或将老苗文书籍转移到更安全的偏远地区,转移到其他没有对老苗文形成围剿运动的异县他乡,或将老苗文书籍隐藏于自己家的土墙夹缝里,牲口圈等。杨华明就曾经说,他流落云南永善期间,就将父亲的一本老苗文圣经带到了永善,回到石门坎后,又将这本老苗文圣经带了回来。

就这样,老苗文从公开在学堂里培养苗族博士生、大学生的工具,变成了只能在暗地里传承苗族思想、文化的纽带,成了古今中外罕见的“地下文字”。老一辈,特别是曾经受教于传教士,得益于老苗文的苗族读书人,暗地里,或口授,或笔授,他们都在有意无意地向可靠的亲友教授着老苗文。

如果新苗文能够为苗族人所接受,那么,不用花费那样大的人力物力,老苗文便会在适者生存的竞争环境下被自然淘汰。尴尬的是,新苗文像个先天不足的阿斗,任新政权处心积虑,费劲九牛二虎之力,那新苗文,就是不能够在苗族人中间生根开花,更遑论结出众多硕士、博士这样的辉煌果子。

新苗文本身就是应劫而生,加上其科学性等等问题,自从这个新政权强暴少数民族学者诞下的怪胎来到这个世上,就成了苗族聚居区猪不吃、狗不闻的玩意。随着毛暴君“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甚嚣尘上,就连自己在自己治下弄出来的新苗文,也不适合阶级斗争新形势的需要了。老苗文专家王明基的儿子王文宪在其《滇东北次方言苗族历史人物王明基先生事略》一书里提到过,文革一来,连“生身父亲”瞧着新苗文,也横竖不顺眼了:“原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可以继续使用,原来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就不要创造和推行新文字了。因为,最终,各民族都要走向以汉语为语言文字的大同。”

毛死,文革结束后几年,还是必欲取老苗文而代之方善罢甘休的那些人想起新苗文来了。于是,从1981年开始,威宁县政府不惜采用行政干预的,软硬兼施的办法,“明确任务,多层次、多渠道培训新苗文教师”。癞疙宝瞧着自己的儿子是天下最顺眼的宝宝,这不奇怪。但是,癞疙宝却没有办法让其他动物待见自己的宝贝儿子。新苗文培训班,第一年还差强人意,63个培训点培训了6400多人,占苗族总人口数字的1. 25%。以后逐年下降,到1984年至1985年度,就只办了51个点,只有2400多人受训,占苗族总人口数也下降到0. 66%。第二年度再下降为42个点,受培训人数下降幅度更大,只有1000多人。到了1988年,新苗文培训班彻底关门大不吉。(具体数据引自沈红《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结构与主体:激荡的社区文化石门坎》)

老苗文为什么不推而行,新苗文为什么推而不行?新苗文的推行到底为什么这样难?一个我认为是顾及到某些人面子的说法是:“解放以后,专家为苗族创制了更完善、更科学的新苗文,但新苗文却很难推广,其最直接的障碍就是苗族群众对老苗文的依恋。”对于早在1992年就出版的,张坦在《窄门前的石门坎》一书里的这一说法,连沈红也表达了不同看法:“这个说法在说明苗民与老苗文存在着关系这一点上是准确的,但是用来解释‘更科学’的新文字不被接受的原因是有局限性的。”

去年和今年,笔者来到石门坎,看到石门坎教堂,苏科寨教堂里的牌匾、圣经经文摘抄,有关基督教义释本等,除了汉字,就是老苗文。我曾经就此随意和当地掌握老苗文的苗族人进行过问交流,他们的说法总结起来,不外就是这几个原因:一,新苗文“裹搅”得很,让学习者“很整不撑抖”;二、即使勉强整撑”了,“也不晓得是哪样怪,大多数人就是记不住新苗文,今天学,明天丢;今年学,明年丢。”再就是当地无人提及,著书立论者们也没有提及或不便提及的两个原因:一是共产党员们哪一个比得上传教士们传道授业解惑的敬业、执着?二是四九年后苗族人的学习积极性经过反右、文革的“洗礼”,早已今非昔比。

去年第一次去石门坎苏科寨的时候,我就很想见识见识吴善宇,这位石门坎高度矛盾的老人。他和老伴,以及儿孙们都是基督徒,但是,吴善宇却很“不基督”地在自己的屋子里挂了个极端仇视基督的,毛的脑壳像。但是,有人说,吴善宇年纪大了,“癫东”了,讲不了几句话,就会糊涂起来,无法与人交流。但是,上周再次去到石门坎时,我坚持见到了吴善宇,这位年逾古稀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一个多小时的交谈,老人不但思路清晰,而且正如我在其他人的书里、文章里所见识的吴善宇老人那样,他的记忆力的确是非凡的。

关于新老苗文,吴善宇,这位曾经在云炉小学当过校长,80年代充当过新苗文培训教师的老人兴致勃勃地再次向我们说起那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有一天,给村里的人上新苗文培训课的时候,懒洋洋,对新苗文一点兴趣也没有的村民们干脆对我说:“你不是还精通老苗文吗?反正我们学不好新苗文,不要耽误我们,也不要耽误你的时间了,你干脆教我们学习老苗文好了!”

吴善宇说到这里,仿佛当年的精神气也上来了,比划着对我们说:“我一想,也是,学生不想学,老师不想教,花费时间学这鬼东西做哪样?我给大家打招呼:走出教室别乱说,就教开老苗文了。结果,个个都来了兴趣,学习积极性大为改变,学习效果也大大提高。”

地下教会的存在,是老苗文得以薪火相传的一片地下圣土。2009年清明节那天,笔者在石门坎巧遇了云南宜良县仙马村的张荣显。张荣显的父亲曾经在石门坎教会学校读过多年书,他自己自20来年前开始,每年都要来石门坎,为永远留在了石门坎的柏牧师、高牧师扫墓。他曾经对笔者说,反右开始,他们一家受到迫害期间,他们曾经逃难来到云南镇雄县,在哪里居住了很多年。文革后期形势稍稍松点的时候,他们一家又十分低调地悄然回到了宜良。无论是在仙马还是镇雄,他们,以及不少苗族人,或在家中,或在山洞里,敬拜主耶稣的聚会,几乎没有停止过。在这样的地下聚会里,无论祷告的语言还是所使用的有关基督的书本、资料,绝大多数都是老苗文出版、书写。

年丰村苏科寨一个边角上有一栋不大的,破旧不堪的茅草屋,屋子的主人叫杨国祥。早在文革后期,距离公社所在地较远的苏科寨就开始在“杨传道”家里聚会做礼拜。杨国祥是村里的苗文教师,所以,他的屋子,在当时,既是基督徒做礼拜的教堂,也是村民学习老苗文的课堂。

接受访问时,杨国祥曾经对来访者说,全村其他老书都被烧光了,当时,只有他手里一本他冒着危险私自保存下来的老苗文圣经。一本圣经的教堂,一本课本的学堂,这些,对于追求真理,对于渴望读书的苗族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一聚会、读书,就坚持了整整14年之久,直到1988年,苏科寨教堂在威宁县民宗局批准下成立为止。

正因为如此,在苗族基督徒中,60%以上都能够粗读苗文。老苗文是随着基督福音的来到石门坎应运而生的,也是在基督福音的荫蔽之下得以野火烧不尽的。

还有一个让当局极不愿意承认老苗文的重要原因就是:老苗文的发明所用时间远远没有新苗文时间长,参与发明的人也远远没有新苗文人数多、学历高,但是,老苗文的使用效果和受苗族人青睐的程度却远远超过新苗文,这对只注重伟光正形象、不重视伟光正实质的中共当局来说,真是个莫大的讽刺。

五、让现政权尴尬,老苗文只能自生自灭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假如这老苗文是当年经过贵州的贺龙、肖克、夏曦之流发明的“红字”,那么,不用说,你想发明什么新苗文取老苗文而代之,那么,你无疑问是吃多了,是引火烧身,是对共产党的德性太无知了。不仅任何人,任何文字也休想取代红色苗文,相反,石门坎和红色苗文作为可以增加共产党伟光正的铁证,石门坎将会被封上“老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标签,那里与红字有关的一草一木,都会被当作无价之宝给圣神化,摸不得动不得更捣毁不得。不仅石门坎,只怕是,在全中国所有苗族人中间,红色苗文会被抬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学红色苗文、用红色苗文,将会成为对党忠诚与否,爱国与否的标尺。再假如你今天能够献出一篇狗干巴似的老苗文“文献”,那么,报纸有名,电台有声,电视有形,兜里有钱,你想淡泊名利,名利也不会淡泊你的……

但是,这老苗文偏偏是共产党最想取其救星地位而代之的英帝国主义加传教士发明的“黑色苗文”,并且,任随我怎样想焚毁它,就是达不到目的,真是气人。

老苗文这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力和其藏不住、抹不掉的基督教背景,以及新苗文的无法推广,使得现政权十分尴尬,狼狈不堪。必欲置之死地吧,反右和文革,那样空前绝后的焚书坑儒邪火,也没有将之铲草除根;干脆承认老苗文算了,你让人家那张伟光正加三个代表的脸往哪儿搁?

所以,老苗文在石门坎,在现政权心目中,成了一棵棵碍眼的野草,想铲除,做不到;叫栽培,不干。所以,这一棵棵野草,春天,它得不到底肥、清水;夏天,它得不到薅泼、肥料;秋天,它怎么能够结出丰盛的果实来呢。

不能完全焚毁老苗文,只好拼命淡化老苗文的传教士和国外背景。所谓的民族学者岑家梧在其《嵩明花苗调查》里面煞有介事地引用了一个叫做杨立行的说法:

晚近关于边事杂志刊物登载苗人文字问题的,都异口同声地说,现在石门坎流行着一种符号,其字母来历是由英人柏格理氏创制的,这类的话是未免太武断了。原来苗人文字的创造者,不是英人,也不是汉人,而是苗人的先进张岳汉先生。笔者以前曾受教于他,他将他的花衣花裙的花纹及日用生活用具指给我看,并且讲明了这种花纹的类别。“杨说:这些花纹,就是苗人昔时所用以记载事物的文字,不过字体过于简单,仅用以描写物形,不容易用以记事达理,我因为感到此种缺点,及终日孜孜研术,欲另觅他法以补此缺。昔有基督教传入我们苗家区域,有英人牧师柏格理氏,及汉人李武先生者,来吾乡传道,余乃询问中英文字之结构及音读法,李、柏二氏并将用英文字之拼音结构方法,制成新字。”

这一段乡村老迂夫子欲咬文嚼字却又咬嚼得不地道的文字,其不顾事实,其牵强附会,唯知迎合党棍胃口的动机,昭然若揭。

即使认为这样的说法“有偏颇之处”,但是,凡是提及苗文创制的文字,作者往往都在其著作或文章里不忘强调两个大同小异的意思:一、即蒋介石政权也曾经企图取缔老苗文;二、老苗文的创制“是英国知识分子、中国汉族和苗族知识分子共同智慧的结晶”。(见沈红《石门坎文化百年兴衰》前言)

石门坎等苗族人对基督真理的信仰,对文化知识的渴求,这是老苗文繁衍生长的土地,虽然,这样的土地不肥沃。而老苗文种子的飞出威宁,飞出贵州,飞出国门,更是加深了现政权的尴尬。

上周去石门坎,石门坎“活词典”张国辉对我们说,上个月,北京来了个研究少数民族文字的大学者。大学者走到当年的光华学校,如今的威宁民中大门前时,指着大门牌楼上汉苗文的“威宁县石门坎民族中学”几个字对现场的人们说,这上面有错字,某个字的音调标错了。张国辉说,经这位专家一说,他仔细一看,可不是,这位专家真不一般,那个字的音调,确实标错了——想不到,北京还有如此精通老苗文的专家。

老苗文不仅打进了京城,还打出了国门。“不幸”的是,这又与当年的传教士有关,与基督的福音有关。

当年,还有一对英国传教士夫妇张道惠及其夫人来到中国西南苗区,传道、办学22年。这20多年当中,有许多年,都是在石门坎度过。他们的孪生儿子张继乔和张绍乔,就是出生在距离石门坎仅仅30多公里的云南昭通。稍长回国读书,学有所成之后,深深地热爱着苗族文化的兄弟二人,竟然如同石门坎土生土长而又学有所成的人那样,要返回石门坎,继续学习苗族文化,为苗族人做事。时值抗战期间,兄弟二人竟被日军抓去,关押了数年。直到抗战结束被释放,兄弟二人才算到达了石门坎。直到1949年被逼离开中国之前,他们都与石门坎苗族知识分子王明基一道,深入苗家,拜访苗族老歌手,老艺人,将他们从祖先那里口耳相传来的古歌,诗歌,谚语等用老苗文记录下来,还编撰苗文词典。如果没有张氏兄弟支持、配合着当地人抢救这些苗族口述文化,那么,很多东西已经随着那些苗族老人的去世,而永远不为人知。

怀着无限的眷念和牵挂于1949年回到英国之后,张继乔和张绍乔兄弟也一直在数万里之外研究着苗文等苗族文化。他们兄弟可能不能完全想象得到,就连中国的苗族人们,也被禁止使用苗文、苗语;而石门坎等地的苗族人更是想不到,在数万里之遥的英国,当年的张氏兄弟会一直保留、点亮着苗文的星星之火。张氏兄弟离开中国后,传教足迹遍及亚洲,欧洲,甚至远到非洲的肯尼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两兄弟都没有放弃苗文研究,继续编纂完善苗文词典。中国苗文这颗星星之火,就这样被他们加倍小心的呵护着,点亮着。

1995年,中共占领大陆后的首次传教士后代来到石门坎,他们带来了年近九旬的张继乔、张绍乔兄弟一封用老苗文书写的,向石门坎人们问好的书信。在英国,一家电视台曾经录制了一个报道张继乔的短片。短片临近结束,空旷的大教堂里,张继乔在高声朗读一本老苗文书。只有石门坎的人,以及天上的父,才能听得懂,这位老人阅读的是什么。

文革期间,张继乔兄弟对石门坎焚毁柏格理文字、圣经等等的事情有所风闻,但是,他们对中国苗族语言、文字的研究没有因此中断,他们收录了11000条苗文词汇,翻译了大量苗族文献。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沈红曾到过年近九十的张继乔家里。当时,张继乔捧出高高一摞十几本苗文词典的书稿。后来,计算机专家瑞克博士将他的苗文词典等等压缩到一张光盘里,还帮助张继乔兄弟建立了相关网站。继之,南汉普顿大学将老苗文电脑打字软件开发成功。由此,老苗文、英文对照本《中国西部苗族古歌故事选》于2001年在网上与读者见面。

墙里开花墙外香,这既是老苗文的幸运,也是老苗文的不幸——如果不是中共的愚顽不化,再说透彻点,如果不是四九年后大陆国共易帜,中共将传教士,将老苗文视为敌人,老苗文的际遇,怎会如此坎坷,凄凉。然而,老苗文越是在异国他乡抛头露面,在它的故乡,就越是有人嫉恨它了。

结语

四九年前的石门坎,外县、外省的父母纷纷将子女送到石门坎来读书,何等令人欢欣鼓舞,称颂不已;四九年后直到今天的石门坎,政府干部,教师,乃至校长,都纷纷将自己的子女送到外县,外省去读书。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反差之大,何等的让人扼腕叹息,掩卷沉思。

虽然,老苗文的发明用时远远没有新苗文时间长,参与发明的人也远远没有新苗文人数多、学历高,但是,打死,中共当局也不会承认,产生于外国传教士手中,生长于旧政权土壤的老苗文比产生于共产党手中,却无法生长于新政权土壤的新苗文科学、先进。这不仅仅是脸上挂得住与否的问难,还关系到自己执政地位,甚至关系到党的合法性地位问题。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文字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不能清醒地看到这个根本症结,只是就事论事地探讨什么老苗文兴衰,石门坎教育成败,都只能治标不治本。头痛医脚,张三患病,李四吃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石门坎是“外国人文化侵略殖民地”,石门坎人“受奴化教育最深”,老苗文“是帝国主义强加在苗族人民头上的产物,所以要创造新苗文取代它”,从这一句句文革期间挂在干部头上的口头禅当中,出现在党媒体上,甚至写在红头文件里的标语口号,我们就可以知道,新政权有多仇视老苗文,还可以知道创制新苗文的真正动机。所以,我有充分理由认为,所谓的新政权争对老苗文的一切焚毁行为,一不是为了苗民更好地学习文化知识,二不是少数民族文字改革问题,而是一个与传教士,与上帝争夺救星形象的政治问题。如果说,国民党杨森的边胞同化政策企图取消老苗文是好心办坏事,那么从焚毁苗文书籍和迫害苗族读书人的恶果来看,共产党对苗文所做的一切,则是不折不扣的坏心办坏事。如果说国民政府当年争对老苗文的作为是过失犯罪,那么,后来的共产政权则是典型的故意犯罪。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老苗文什么时候能够再有四九年前的地位,石门坎的汉苗双语教学什么时候重新回到学堂,基督福音的春风什么时候再度吹拂石门坎,这才是石门坎教育,苗族教育,乃至整个中华民族教育的希望。否则,在目前这个巨无霸的独裁国家机器面前,除了等待,除了祈祷,什么样的人物和措施,都无法拯救么老苗文于水火,无法挽救石门坎教育于倒悬。

王  怡:最后一个夏娃:《女教皇》

 

小说译者谢瑶玲女士,是东吴大学的老师。东吴的校训,是孙中山写给蒋介石的一句话,“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一位基督徒总统,写给下一位基督徒总统。但言语内涵,却与他们的信仰,毫无瓜葛。就像一位马克思主义领袖,写给下一位马克思主义领袖,说“你办事,我放心”,听上去也与所信之道,南辕北辙。

天地若有正气,必来自天地之外,贯乎天地之中。岂能从肚腹中养得出来。所以庄子说“养气”,圣经说“吹气”。养气自重,吹气自卑。就像我为小书亚买的气球,你不吹它,它永远都是瘪的。

古今地上,也没有完人。台湾的小学课本,把田横五百壮士,称为“五百完人”。阎锡山离开大陆,留下五百人,人人身藏毒药,要为党国殉忠。蒋介石率文武百官祭奠,也称他们为“太原五百完人”。

所以我一看东吴的校训,“完人”二字,就像学术的苍蝇,灵魂的水货。人类的走向,是越来越自负。人类的悲剧,是永远对自己身临其境的世代,评价过高。一切道德上的努力,都好像在气球上写“养天地正气”。一切物质上的堆积,都好像在坟墓中说,“法古今完人”。

在第一个复活节的早上,天使说过一句善意而锥心的挖苦话。几个妇女看见耶稣的坟墓空了,细麻布摆在一边。她们就东张西望,在墓地穿行。天使穿着白衣显现,对她们说,“无知的人啊,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

这句话常点醒我。圣人、伟人,巨人,完人,其实都是死人。每当人们设立一个目标,杜撰一种主义,就开始翻开历史,一次次地“从死人中找活人”。所以广场上,依然挂满死人的画像。

圣经中,用“风”来比喻圣灵。用“吹气”来比喻神将灵魂的样式,就是属乎真理的仁义与圣洁,放在人的血肉之躯中。吹气,是对“被造”的一个生动描绘。尤其是在人类堕落后,耶稣说,心灵的重生,就如被风吹过一样。所以救赎,对他来说,是十字架上的承担;对我们而言,却是一段风中奇缘。圣经把人的救赎之道,称为人的第二次被造。吹气,亦是对“新造”的一个生动描绘。

人若承认,自己是可怜的。就转身,迎风站立。吹进去的是灵气,养出来的是血气。信仰的对象,是死里复活的救主。而道德的楷模,都是阴间的死人。

学雷锋的意思,就是从死人中找活人。三代之治的理想,也是从死人中找活人。不是天不生孔子,万古如长夜。而是天不再生孔子,万古如长夜。因为人类的病,就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死人没有权柄,将他的伟大,传递给活人。所以雷锋是雷锋,你还是你。道德,不像疾病可以传染。道德在本质上像生命,生命不可传染,生命就是生出来的命。惟有生命,可以生出生命。惟有活人,可以拯救活人。

这就是为什么道德若不立在信仰之上,道德就是一个咒诅。信仰救人,是一个一个的救。道德杀人,是一片一片的杀。信仰是生命,就像零售,你要独自开口,自己伸手;道德是标准,就像批发,同一批货,只有一个编号。你在道德中被定罪,你在信仰中被拣选。

一次,我和小书亚出去,见一个老汉弯腰驼背,正在垃圾箱里找东西。我叫小书亚拿了五块钱过去。我第一眼生出的,是对他的怜悯。但这种怜悯只是道德意义上的。连同我的施舍在内,都诱惑着我,叫我生出内心深处,一种隐秘的骄傲。

但我第二眼生出的,是对自己的怜悯。当我把自己与那个老汉比较时,我是一个道德主义者。所谓道德生活,就是一种活在比较中的生活,所以在很大程度上,道德就等于道德优越性。只是,当我不是把自己和老汉比,而把自己和老汉捡回来的垃圾比时,我鼻子忽然就酸了,甚至差点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要送他钱。不是因为我不需要像他,从垃圾桶里捡东西;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上帝从垃圾桶中拣回来的东西。我不能“养天地正气”;我的同类中,也没有可以效法的古今完人。说到底,我无法活在崇高的道德中。我若不在信仰中被拣选、被新造;我的一切道德,都将助长我的道德优越感。就像水涨船高,我的道德优越感,终有一天,要吞没我一切的道德实践。

只是在第二种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基督的信仰者,而不是一个道德主义者。我出于信仰而施舍,不是出于道德而施舍。我出于我被造(旧造与新造)的本质而行善,不是出于我现实的才能、机遇、地位和品德而行善。

在上帝眼里,只有这样的、非道德主义的善,才是真正的善。因为行善的人,若不将善的来源和果效归于上帝;他就没有行善,反而行了恶。因为他将荣耀、来源和动力归在自己(养天地正气)身上,或归在同类(法古今完人)身上。

这些是我看了电影,对自我的一段省察。哈姆雷特说,上帝给了我们一张脸,我们又自己造一张。上帝造人,是造男造女。无论男女,越过被造的地位、自我成圣的诱惑,其实都一样强烈。

谢瑶玲老师译过许多中世纪教会题材的小说,最著名的是《玫瑰之名》和这部《女教皇》。刚好,德国拍了这部电影。在十三世纪的传说中,这位女教皇若安,据说是在德国南部出生的(离马丁·路德的家乡不远)。德国人似乎很喜欢这个子虚乌有的故事,能同时满足民族主义、女权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三座大山。

刚好,国内今年也出版了中译本。传说中,若安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女子。她乔装成修道士,一生渴望让自己的才华,如明亮晨星,照在人前。电影迎合女性主义的视角,将悲剧刻画为社会性的,即女性的地位、才华在那个时代不被尊重。但在我看来,真正的悲剧仍然是关乎信仰的。如果上帝造人,是造男造女。那么性别在人类社会的构成、和睦与美善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女权主义的一个左翼立场,就是才华挂帅,性别靠边。和左翼的政治挂帅一样,基本原则,就是谁有本事谁上。于是男女性别就被非生命化,被视为物种进化中一种阶段性的、和粗糙的安排。

若安在学会了掩盖每月的经血,也为此舍弃了婚姻和家庭。但她仍无法胜过情欲的试探。在梵蒂冈怀孕,游行中当街产子,难产而死,以一种怵目惊心的方式,暴露了她隐藏一生的性别。启蒙运动后,这个十三世纪的传说被翻将出来,不断成为女权主义和反宗教的噱头。

今天的女性,有双重悲剧。一是男人们的傲慢和背约,使女人一直难以在家庭和社会中得着她们配得的平等与尊敬。二是女人们以牺牲、抹煞、藐视和放弃女性身份与特质的方式,去争取一种作为“人”、而不是作为“女人”的虚构的自由。

传扬若安的故事,也是一种死人中找活人的努力。性别,本当是人类被造的特性中最宝贵和令人敬畏的一部分。但在一个慢慢男女不分的世代,人类的性别,要么成了鸡肋,要么成了化妆品。

若安的父亲,是一个固执的乡村牧师。他在信仰上怀着深深的偏见,活在一种道德主义的残酷中。父亲拒绝让若安学习,她离家出走,选择了一条错误的反抗之路。就是以隐藏性别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才华。若安难产而死的悲剧,也是今日一切女权主义者的悲剧:谁若羞辱自己的性别,她(他)的性别终将反过来羞辱她(他)。

无论若安有多聪慧,当克洛维的日耳曼士兵冲进教堂时,她本能地躲在了祭坛下。智力不如她、也因此不被她尊敬的哥哥,却起身拔剑,为她而死。我多么盼望智慧的若安能在这之后,回到对自己性别的认同中去努力。她却反而决定一生隐藏在性别的谎言中。从这个角度说,她并不是女性主义者,而是一个反女性主义者。因为现世的苦难,使她不愿相信夏娃的一切尊贵、才华和美好,和夏娃的性别密不可分;也不再相信男女性别的被造中,饱含着一个尽管艰辛、却始终高于这黑暗世代的崇高应许。

女权主义的梦想,其实和男权主义一样,是一种雌性同体的文化,和一种道德主义的文化。这种文化麻痹人们的常识,游说人们活在信心之外,并怂恿人们挣脱性别,鼓励人们自我造型,目的就是从人类下降为蚯蚓。

2010-5-25

中国第二十五案:何永全(1984)

 

 

何永全(1956515日-),工人、自由撰稿人,于1983年在“清污”和“严打”运动中被逮捕,1984年以反革命罪被判刑五年。

 

何永全1956515日出生于上海。1975年春高中毕业后,5月被分配到上海第二耐火材料厂当工人。197811月中,“民主墙运动”在上海人民广场兴起(因此也称“人民广场运动”),何永全与傅申奇、王建伟等人于当月底贴出《结社启事》,宣布成立“振兴社”,为当时最早公开成立的社团。次年元月,参与编撰《民主之声》创刊号,此后在《民主之声》上曾发表《四五精神永存》,成为几年后被判刑的罪证之一。19809月,“全国民刊协会”在广州创立并出版机关刊物《责任》。19811月,《责任》转由上海傅申奇主编出版了第3-8期,随后在4月的全国民刊大镇压中,傅与北京徐文立、广州王希哲等上千人 被拘审、逮捕,何永全与王建伟、秦林山、杨勤恒等在上海又筹划和编撰了《责任》号外,包括表明对镇压和取缔的看法的《告全国同胞书》以及全国各地被逮捕人员名单和消息,但此后因经费不足而停刊。此外,何永全还撰写了一些诗歌、短篇小说、寓言等。

 

1983年,中共中央先后发动“清除精神污染”(俗称“清污”)和“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俗称“严打”)两大运动; 819,何永全等参与《责任》的一批早已停刊的民刊人士同时被捕并被抄家,包括尚未完成的《回顾与总结》等全部手稿都被搜走。198411月,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判处何永全有期徒刑五年,王建伟三年,秦林山和杨勤恒各两年。何永全在狱中写了一些诗歌,包括长诗《基督之死》。1988818,何永全刑满获释,谋生之余写了长诗《用心火驱走黑暗的人》和几篇短篇小说,此后停笔专事生意。

 

2004年,又开始提笔写作,在海外网站《民主论坛》、《议报》、《自由圣火》、《人与人权》等发表,包括政论、回忆录、短篇小说等。2009年加入独立中文笔会。

 

国际笔会是世界上最悠久的人权组织和国际性文学组织,致力推进世界各地作家间的友谊和理性合作,为言论自由奋斗,代表世界文学的良知。独立中文笔会是国际笔会的145个分会之一,抗议中国当局对作家和新闻工作者的监禁、骚扰、监控,致力于结束中国对互联网的监控和对自由写作的种种限制。关于笔会致力于保护作家和维护言论自由以及“因作家畅所欲言”活动的更多信息,请参见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和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

杨恒均:美国将军因言论自由而到白宫做检讨

美国驻阿富汗总司令麦克里斯托(Stanley McChrystal)大概以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接受《滚石》杂志采访时,讽刺美国总统奥巴马与副总统拜登,并就自己的艰难处境对白宫政策提出批评。杂志出街后,舆论哗然,震怒的奥巴马总统目前正等他回白宫“做检讨”,可能会炒他的鱿鱼。麦克里斯托也在第一时间道了歉,并有可能主动辞职。

麦克里斯托是奥巴马亲自指定的驻阿富汗最高司令官,特种兵出身,在伊拉克就立过大功,指挥作战能力一流,好评如潮。然而,因为这次不恰当的自由言论,可能丢掉驻阿富汗最高司令官的职务。

美国各大媒体岂肯放过这个话题?于是,各大电视频道开始找政要、议员、专家学者上电视发表评论,组织各种辩论,纸媒与互联网上的相关文章更是铺天盖地……

我最喜欢西方国家出这种“乱子”,看他们互相攻击,互相揭短,一片混乱,可最后总能达到“取长补短”的效果。在拥有言论自由的国家里,总有一种看不见的手把每一次危机都当成转机,把本来要让他们沉沦的危机,弄成了一次又一次把国家和民族向上提升的机会……这个看不见的手就是“言论自由”。

从“水门事件”到“伊朗门事件”再到“拉链门事件”,从黑人抗暴、华人游行再到黑人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坐在电视机前,从自由言说的媒体中揣摩西方,学习美国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习惯。跟踪每一个带来危机与混乱的突发事件的来龙去脉与最终结果,我收获的远远超过我所有的学校教育能够带给我的。

有人可能会说,媒体很浅显,学不到真正的东西。其实不然,现在的媒体很大程度上成为一个载体,一个表达与传播的平台,在言论自由的国家,各种声音都能够借助媒体第一时间发出来。

就拿《滚石》事件来说,我一早起床就从电视上看到了好几位华盛顿熟悉的专家学者与将军们在侃侃而谈,发表意见。有的批评麦克里斯托违反了军人的职业道德,有的谈到了美国的宪法与传统制度,还有的讲到民选总统对军人的绝对领导权;当然,也有的在为麦克里斯托司令官辩护,认为目前没有比他更适合担任阿富汗总司令一职的候选人,从国家利益出发,希望总统把他训一顿后,别撤他的职……

当然,更有趣的是,媒体说来说去,就开始讨论起奥巴马的阿富汗政策,美军在那里的策略……自然就有人开始攻击奥巴马在阿富汗政策上前后不一,竞选的时候承诺要撤军,上台后却立即增派了三万多美军……真不知道这种讨论还会牵扯出什么,好在对于我来说,这无疑又是一次免费的学习机会。

在大陆以外的地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如果你问我从哪里学到了最多的知识与理念,我的回答是从各类自由的媒体上。不管你是中国的专家学者、普通民众,或者是政府官员,研究一下当今西方人在媒体上争论的那些问题,以及他们如何争论那些问题,往往对解决中国当今的问题大有裨益。

每个国家都有突发事件。发生这类事件后,媒体一般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封锁消息,粉刷太平,维护执政者形象;另外一种是利用开放的媒体,把现实中的突发事件弄到媒体上,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发言,民众通过媒体了解真相,听取各种意见,最终做出自己的判断。在这种情况下,“言论自由”不但不会制造混乱,反而可以“转移矛盾”,甚至可以用集思广益的办法化解矛盾。“言论自由”的本质是对民众智慧与理性的信任。谁能想到,在美国推动官民之间、社会之间良性互动的幕后推手,竟然是让一些人提心吊胆的“言论自由”?

不知道大家注意到一个现象没有,在这类事件中,各方都多多少少受到了批评,甚至包括那些出来评论的嘉宾们,也忍不住互相指责起来,可唯一没有人批评的反而是“罪魁祸首”——那本刊登了将军讽刺批评总统奥巴马和副总统拜登的《滚石》杂志,还有那些“加油添醋”、“唯恐天下不乱”的全美国的电视、报纸和互联网媒体……

如果你此时正好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你一定会想,天啊,闹出这么大的事,“有关部门”为啥还不下令媒体收声?不让总编辑做检讨?还不关闭、整顿那本惹了乱子的《滚石》杂志?再这样“炒作”下去,岂不是要损害党和国家的形象?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理论,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拥抱了言论自由,国民用“言论自由”对付“党和国家的形象”,为了维护政府形象而去损害“言论自由”的恶性事件越来越少。可是,为什么一个将军批评总统就不是言论自由的范畴?什么才是言论自由呢?

只要大家还拥有“言论自由”,对“言论自由”的定义就会一直自由言说下去。而我们也只能在争取言论自由中去认识、拥有言论自由,在言论自由中去体会、提升言论自由……

在这个尚未完全展开的事件中,我们对言论自由有了新的认识:现役将军没有讽刺和批评总统的言论自由,媒体却有刊登与“炒作”此事件的言论自由,而每个普通的民众则都有借题发挥地去批评和指责美国政府与其政策的言论自由……

这就是言论自由。

姜维平:胡锦涛,请你建立反腐海外调查中心

昨日晚9点多,胡锦涛当天紧锣密鼓的访问活动刚结束不久,中国代表团在下榻饭店设立的新闻中心内,就举行了中外媒体吹风会。据报道,马朝旭说,胡锦涛对加拿大国事访问的主要活动已经过半。到目前为止,访问进展顺利,取得丰硕成果。访问期间,中加双方宣布了有关重要共识,两国政府部门和企业签署了有关合作文件。并出示了一个成果清单,依我看这14条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第3条和第8条,我想给胡锦涛提出一点建议。

图片:(左起)黑龙江省民政厅长,姜维平,黑龙江省委副书记扬光洪,黑龙江省委宣传部长刘东辉。(1998年摄/姜维平提供)

第3条说,中方宣布将在加拿大设立中国文化中心。我看,设立中心之类的常驻机构确有必要,但应当改个名子,把职能大变一下,即叫“中国反腐败海外调查中心”为宜,因为近年来贪官逃到加拿大的越来越多了!只有设一个常驻海外的机构,才能有力地推动追逃工作。

据加拿大警方透露,在中国交给加拿大皇家骑警的犯罪嫌疑人名单中,高山只列为第5位。前面的各位“硕鼠”又是何许人也,加拿大警方则拒绝提供。而且,中国政府保护的那些更大的“硕鼠”,则是深藏不露,他们交给加拿大要求遣返的人寥寥无几,又都是些小虾米!虽然,目前,高山案在加拿大的进展情况,受到中加两国民众的广泛关注,但能否遣返成功,还是未知数。自1998年以来,中国政府已成功地将70名在逃犯罪嫌疑人引渡回国,但异国它乡依然被他们视为逍遥法外的天堂。有报道指出,单是逃往加拿大的中国贪官就多达2千多名,卷走赃款至少逾上千亿人民币。去年12月初,加拿大总理哈珀访华时,两国已就遣返逃犯合作达成一致,同意早日签署备忘录,并就分享犯罪所得协定进行谈判。而加拿大之所以成为这些嫌疑人的“乐土”,是因为该国移民法律比较宽松,只要配偶移民成功,另一方也很容易获得移民资格。另外,中加之间尚无引渡条例,想要将犯罪嫌疑人引渡回国,困难重重,主要得依靠加方的配合。可能经济不景气的加拿大,有一些人和部门,也向中国政府学会了讲务实,不一定真心希望把贪腐的钱财全部送回中国,至少要千方百计地在司法方面多耗费一些给加拿大。 同时,加国移民专家还指出,即使是被判无法永久居留的当事人,还可以抓住法律的漏洞,通过重重申诉、复核程序“赖”在加拿大。此前最典型的案例,就是厦门远华案的涉案人赖昌星。虽然,他的难民资格申请早已被驳回,但他还可以对有关决定提出层层上诉,将案子“赖”上许多年。专家估计,高山也会仿效老“赖”,以类似手段在加拿大拖上个五六年。因此,中国政府如果设一个跟踪研究和及时处理类似案件的部门,可能比文化中心要更有用处!

尤其是,近年来加拿大的华人增加很多,他们的民意也应引起中国的重视,比如,上述高山案,就曾经引起当地华人的极大不满,据中新网温哥华4月11日报道说:“加拿大不应该成为罪犯的天堂!”由中国移民自发组织的针对高山案的游行,喊出了这样的共同声音。参加游行的队伍上午八点半在温哥华市中心美术馆前聚集,然后,沿着主干道乔治亚大街东进,九点抵达审理高山案的加拿大移民暨难民局温哥华办公大楼前。此时,有关高山一家三口加拿大移民资格,是否合法的第四次公开聆讯,正在该大楼十六层一号聆讯庭里举行。游行者打出了“不要浪费纳税人金钱,马上遣返高山!”,“加快和中国签订引渡协议!”,“完善移民法,让国际犯罪分子远离加拿大!”等标语横幅,散发国际刑警组织对高山的通缉令复印件。今年二月,高山案曝光后,旅居温哥华的中国大陆移民在此间北美中文网论坛上展来了热烈讨论,并发起“411”大游行。活动主要组织者杨震霆当天引领游行队伍,当记者问及游行的目的时,他表示,高山在中国利用银行主任之便,涉嫌监守自盗10亿人民币(约1,5亿加币),并利用虚报资料的手法,移民来到加拿大。他的行为,无论放在哪个国家,都是严重罪行,理应送上审判台,受到法律制裁。但现在高山身在加拿大,利用司法制度的縫隙,至今遣返无期。我们想通过今天的活动,表达大批中国移民的共同心声。这位组织者还说,将通过其它方式,包括给加拿大国会议员写信等,表达“加拿大不应该成为罪犯的天堂”的诉求。

这一事例充分表达了华人对高山之类贪官的不满!我可能较之它人更能理解这些抗议人士的心情,在我担任香港《文汇报》驻东北办事处记者期间,我几乎走遍了黑龙江省每一个县城,加拿大人不会想到那里的普通老百姓生活是多麽贫困,1998年发生洪水的时候,我的报道曾给黑龙江灾区吸引了70万港币的香港市民捐款,当我把支票送达该省的时候,省委副书记杨光洪等官员接待了我,他对我说,这钱能救活一个县的一个乡的父老乡亲啊!《文汇报》真是雪中送炭!那时,黑龙江省城市职工的平均工资每月才500元左右,而农村的农民一年的收入还不到900元!就是这个贫困的地方,贪官最多,外逃的贪官更是络绎不绝!高山一人就卷走了黑龙江省老白姓的血汗钱10个亿啊!想一想吧,这些钱能救活黑龙江省多少个缺衣断粮的贫困之家啊!胡锦涛想一想吧,如果不是政治制度上的漏洞,他一个小小的银行官员,怎麽能够贪腐如此多的钱财!他疯狂地卷走了10个亿,黑龙江省的省长,书记不应当引咎辞职吗!再说,他贪污的钱是中国老百姓的血汗钱,凭什麽要两国“分享”?!加拿大的法官不知道黑龙江省的贫困老百姓多麽需要这些血汗钱!既便司法独立,法官也是血肉之躯,没有人把真情告诉他们,所以他们才那麽机械地走法律程序!故此,如果成立了反腐调查的海外常设机构,就可以及时与其交流信息,使他们加速案件的审理,而且还可以把信息快速传到国内,大肆宣传,造成“贪官不论跑到哪里,都没有避风港”的舆论氛围,以便从根本上杜绝腐败!总之,把文化中心改为反腐调查中心,这件事本身就是对外逃贪官的一个有力震慑和打击!

当然,胡锦涛如果回去后,不尽快学习加拿大的民主与法制,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恐怕既便建立了海外反腐调查中心,也会变成了“摆设”,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搞不好,叫曾庆红儿子那样根红苗正的太子党和富二代担任了办事处主任,贪腐还没调查,自身却沦陷了,如同现在的所谓文化中心,谁都知道它不一定是一个研究和交流华夏文化的场所,它可能是监控批评中国官员贪腐的异议人士的情报搜索大本营!呜呼,中国的腐败政府没救了!

2010年6月25日于多伦多

朱大可:乌托邦的终结

由信仰危机、信念危机到信任危机的历史演化,把中国送入“信用资源匮乏型国家”的行列

乌托邦反思:80年代的信仰危机

“文革”的烈焰焚毁了它的敌人,也意外地制造了大批怀疑主义者。1980年,在西单民主墙运动之后,借助三洋牌卡式录音机,台湾歌手邓丽君的爱情歌曲,开始在整个大陆流传。坚硬的革命信仰和斗争话语,第一次遭到软化,浸泡在人性的香艳眼泪之中。这是小邓和老邓之间的美学博弈。“爱语”像火焰一样蚕食着“恨语”。而后,小邓柔肠百转地征服了大陆。

一个与此密切呼应的事件,是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它发表在1980年5月的《中国青年》上,成为具代表性的本土声音。作者过去对人生充满美好幻想,其家人都是共产党员,本人也深信共产主义,但“文革”改变了一切。作者警醒地发现,“在利害攸关的时刻,谁都是按照人的本能进行选择,没有一个真正虔诚地服从那平日挂在嘴头上的崇高的道德和信念。”作者据此得出结论:“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只要每一个人都尽量去提高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整个人类社会的向前发展也就成为必然了。”

“潘晓”的信函,由编辑组合两位“跃进后一代”的言论而成,是典型的“谋划之作”,却点燃了一场关于信仰的热烈争议,标志着理想主义价值观的突变。而到了1983年,在“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中,《中国青年》杂志社因组织“潘晓”来信的讨论,被迫提交“检查报告”。但这是无法阻挡的怀疑主义思潮,它象征着神圣价值体系的解体。

80年代的信仰危机,是关于“全人类理想”的反思,它不仅颠覆了强大的乌托邦叙事,而且解构了集体主义和自我奉献的伦理。尽管如此,对于国家建制和政治民主的激情,仍然是民众的核心价值。它们并未因“潘晓”的“个人主义反思”而终止,相反,它以呼唤改革的方式继续发育,扩展为一种宏大的广场话语。

在“潘晓”群体之外,更为深切的信仰反思,涌动于整个知识分子阶层。尽管饱受极“左”势力的政治围剿,1983年,关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理论发现,关于人的尊严与价值的重新认知,以及对世界普遍价值的探寻,在胡耀邦的支持下持续展开,震动朝野,形成精神解冻的潮流,为先锋文学、新潮美术、前卫音乐、实验戏剧、探索电影(“第五代”)等艺术风格的孵化,构筑了意义深远的温床,而于1985、1986两年间,形成短暂而强大的“文艺复兴”态势。

这令人珍视的反思运动中,忏悔者周扬和戴厚英等人的崛起,向中国知识界提供了罕见的范本。他们都曾是信仰和权力的拥戴者,并充当过人性戕害机器上的犀利构件,而最终以非凡的勇气,忏悔自身的历史罪过,转而成为讴歌人性和自由的战士。但这种个人抗争并未得到来自知识界的声援。1989年的盛夏,在某个不合时宜的时刻,饱受记忆和现实折磨的周扬,在北京悄然辞世,带走了忏悔者最后的信念。

从国学到肉身经济:90年代的信念危机

1989年的北京事变,引发知识界的全面转型。国家、民族、人民的三位一体的信念迅速凋敝。而另一个具有戏剧性的时间节点,在于周扬之后另两位知识分子的谢世:1990年8月30日,钱穆在台北去世;三个月后,冯友兰病逝于北京友谊医院。陆台两地最后的国学名师的离去,似乎暗示了传统文化凋敝的必然命运;但基于政治信念的危机,这两场死亡竟然没有妨碍“国学”,反而意外地激发了它的“兴盛”。

就在1990年这年,出版业率先掀起国学著作的出版热潮。而古籍的大量涌现,为90年代的“国学复兴”铺平了道路。而后,“国学热”分化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向度:《周易》热、南怀瑾热和国学杂志热,小心规避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讨论,昭示出显著的“去政治化”态势。1991年《学人》创刊,成为“新国学”的重要据点,并开启了“国学”类杂志的先河。随后,《东方》《原道》《原学》《中国文化》《国学研究》《学术集林》等蜂拥而至,加上原有的《读书》,宛如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术合唱。

几十年来,中国知识界首次用“国学”一词来命名它所投身的知识体系,也就是用“国家主义”来界定传统文化的属性,这不是一个偶然现象,而是学术精英转型的关键性标志。这场“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自救运动,并未把知识界引向独立的批判立场,而是引向集体皈依(谈心、妥协、共识、合作、契约、项目、资金、权力)的主流。学院知识分子大步行进在余秋雨倡导的“和解”之路上,完成了跟国家主义的亲密结盟。

正是这种“与时俱进”的转型,获得了来自官方的热烈称赞。1993年8月16日,《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刊登了题为“国学,在燕园悄然兴起”的文章,编者按称:“国学的再次兴起,是新时期文化繁荣的一个标志,并呼唤着新一代国学大师的产生。”次日,头版再次发表“久违了,‘国学’”的署名文章。1994年,又有高层进一步表扬说:“弘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项急迫任务,北大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应该肯定。”这些接踵而至的褒扬,意味着“高校国学”已经获取知识界的主导地位。

另一方面,混杂在“国学热”中的“陈寅恪热”,则是自由知识分子对独立学术传统的缅怀。这是一场与“国学”内在错位的隐形思潮,显示出知识分子捍卫自我人格的企图。而这种对陈寅恪气节的追思,还可以视为一次文化血统的认归。陈氏所坚守的,不仅是文人的学术道统,更是知识分子的风骨。在“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训诫里,寄存着少数批判知识分子的孤寂信念。

然而,无论哪一种精英叙事,都只能是广场叙事向书斋叙事的退缩,成为象牙塔里的絮语。在知识分子的背后,出现了大面积的话语权力真空。1993年开始呈现的“第二次改革开放”,为消费主义奠定了政治基调。就在这一年,上海各大餐馆开始出现殖民地时代的月份牌。在美食消费的现场,身着旗袍的美女粉墨登场,被典雅的欧式壁灯所照亮,重演女性身体的殖民地神话,藉此表达对于西方现代性的间接想象。

“月牌女”的复活,意味着身体对灵魂的超越。以“文革后一代”为主体的小资阶层出现了,开始精细地消费和时尚地生活。在第二产业大规模解体的同时,歌厅、按摩院和洗脚房大规模涌现,成为中国服务业的主流,藉此表达对身体的极度关怀。这是最奇特的中国式经济,在经历了20年的打压之后,它解放了人的肉身,赋予它放纵的权能。享乐主义一举填补了信念丧失的空白。这是90年代最重大的事变,它彻底颠覆了精英主义的统治。在数码电子和互联网技术的声援下,大众消费文化接管了中国民众的日常事务。

毒食与弊政:零年代的诚信危机

2008年5月,为回顾“改革开放30年”历史,《新京报》发表“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作者之一黄晓菊的谈话。她说:“这场讨论对于青年自我意识的觉醒,是有很大作用的。”该报同时刊载评论称,多元价值观30年来已基本建立,而在新一代青年投奔更为功利的价值观时,曾引起“潘晓”们迷惘的理想主义,却早已杳无踪迹,取而代之的,正是恋物癖和拜物教的狂潮。

以三鹿奶粉为核心的食品信任危机,以肖志军事件为代表的医疗制度信任危机,以及华南虎事件为代表的行政信任危机,作为三大代表性事件,谱写了零年代中国社会的典型病历。

三鹿在奶粉中投放三聚氰胺,仅仅是“毒食中国”的冰山一角,它加剧了消费者对食品、器物乃至所有商品的怀疑。“中国制造”正在成为“问题消费”的代名词,它指向了制造、检验和管理的整个链索。

农民工肖志军拒绝在临产妻子的手术单上签字,导致母婴双双死亡,作为一个极端个案,不仅表达了底层民众对中国医疗信用体系的不信任,更表达了对整个社会体制的深刻质疑。

陕西农民周正龙拍摄的野生华南虎照片,被地方林业主管部门高调确认,却被网民揭出其造伪真相。这场看似无法讼断的奇案,最终以周正龙入狱告终。而当地政府在此案中的形象,变得卡通可笑起来。

2009年罗彩霞事件和武大官员贪污案所代表的教育腐败,2006年上海交大汉芯造假案、2010年汪晖抄袭案所代表的学术腐败,以及高校学生的论文抄袭潮流,已经让中国学界臭名远扬。但这种由体制支撑的腐败,却受到世人的广泛同情。抄袭成了师生的常规策略和时髦手艺。

各地政府的诚信缺失,才是构成信任危机的主因。作为社会信用体系的轴心,政府信用在零年代后期开始迅速褪色。2007年陕西华南虎事件、2008贵州瓮安“俯卧撑”事件、2009年湖北巴东邓玉娇案、2009年的上海“钓鱼”事件、2010年福州严晓玲“诽谤”案等等,当地政府的诚信,皆因弊政和谎言而趋于解体。在上述案例中,笨拙地说谎—拒绝道歉—异地抓捕—剿灭真言,成为处理公共危机的基本逻辑。所有那些滥用公权的违宪手法,捍卫了某些官员的乌纱帽,却让政府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它不仅加剧与民众的疏隔与仇恨,而且碾碎了信用和公义的基石。

一场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在中国涌现。它分布于人与物、人与人之间,囊括了食品和物品、司法与执法、银行与股市、足球及其体育、教育和医疗、学术与专家等几乎所有领域,深刻摇撼四种基本信用结构—政府信用、人格信用、货币信用和专家信用,并最终完成由信仰危机、信念危机到信任危机的历史演化,把中国送入“信用资源匮乏型国家”的行列。

胡  平:请读《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

要不是几天前一位网友在推特上无意中提起,我还不知道《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这本书在国内早就成了禁书。

《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本来是一部学术著作,属于“三联-哈佛燕京学术丛书”,由北京的三联书店于2002年出版,印数只有7000册。殊不知发行时正赶上三峡工程建设的问题不断暴露,当局一看到“水库”、“电站”、“移民”、“上访”这些词就神经过敏,于是内部下令限制发行,于是不到半年,这本书在市面上就看不到了。不过这倒从反面提醒我们,这本学术著作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 尤其是近十年来,全国各地由于征地而引起的冲突和群体事件成倍增长,官民矛盾日益加深。在今天,《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这本书非但没有过时,反而获得了更强的现实性和针对性。

《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一书,讲述的是中国西南一个水库移民区长达20多年的集体上访的故事。本书中所说的大河电站建于1970年,属于直接由地区主管的中型水电站,库区移民方式主要为“就地后靠”,地区根据测量对库区淹没进行了零星补偿。但由于测量没考虑到淤泥、电站蓄水造成河床增高所增加的淹没面积,大坝建成蓄水后,上游严重超淹,下游更是发生了工程设计时根本未曾预料到的大规模土地冲刷,毁坏耕地很多,库区移民生活相当困难,要求得到追加的补偿。《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这本书,用讲故事的方式,讲述了库区移民如何为了“讨个说法”而展开多种方式的抗争,讲述了基层政府如何为了“摆平理顺”而采取了各种手段的应对,以及民众和政府之间复杂多变的互动。

作者应星现在是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写这本书的时候还是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的助理研究员。1997年7月,作者被派到平县,担任协助分管移民工作的挂职副县长。作者的学者身份,使他能够得到很多上访移民的信任和尊重,做了大量的访谈;作者的副县长身份,又使他能够接触到有关移民问题的重要文件和了解到基层政府的实际运作情况。再加上作者扎实的学术根柢和独立的治学态度,使得这本书既有可靠性,又有可读性,而且还很有启发性。

读《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我们可以深切地感到在现有的制度下,村民的处境是多么可悲,多么无奈。他们没有选票,没有媒体,没有和政府进行平等对话的机制,又不准成立自己的组织。当他们受到来自政府的不公正对待时,不能挑战政府的权力,不能挑战政府的决策,只能就下级官员的具体做法表示某种反对意见,就赔偿的具体数目争执一番。就算他们的抗争取得某种胜利,带头的人也常常免不了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惩罚,很难全身而退。在基层政府方面,按说他们也并非都是坏人,也不都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侵占村民的利益。问题是,一旦他们在工作上出了问题,有了差错,为了维护政府的不容挑战的权威,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拖延,是不理睬,然后就是压制。就算到后来他们不得不进行某种纠正,由于他们害怕引起 连锁反应,这种纠正也总是不完整的,而且总是大棒与胡罗卜并举,在纠正之余还必须要打击带头的村民,以免其他村民仿效。

例如书中讲到这样一件事。白杨16组的村民要求重新丈量土地,这本来是很正当、很合理的,但是却遭到工作组的坚决拒绝。工作组拒绝的理由是什么呢?工作组在报告里写的很清楚:“如果16组这39亩地需重新丈量,其余的108个村民组也将要求重新丈 量。1982年以前的征地,有的是丈量的,有的是按习惯亩计算的,田地中的荒石板、道路、河沟等没有斗硬。因此,全县、全省、全国绝大多数单位1982年以前的征地,现在如果重新丈量,都将出现盈余。如果我们在白杨16组退让,不但公然违背中央、国务院有关文件精神,而且将引起天下大乱。因此,工作组对这项要求坚决予以拒绝。”

这个报告清楚地告诉我们,基层政府分明知道原先他们对村民土地的计算是不准确的,村民是吃亏的,但是正因为这种错误不是一家两家的问题,而是全县全省乃至全国都普遍存在的问题,他们害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连锁反应,所以干脆拒绝改正。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这种蛮不讲理的做法不可能让村民心悦诚服,于是他们就不得不举起大棒,就算他们到后来不得不对村民的正当要求做出一点很有限的让 步,再多少给村民一点物质补偿,但与此同时,他们一定还要罗织罪名打击村民领袖,以震慑其他广大村民。

《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不只是大河移民的故事,也是全县全省乃至全国的故事。 如果说八年前这本书出版时和现在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在今天,这种事更普遍更恶劣更严重。关心维权运动的人们,请读读《大河移民上访的故事》。

陈子明:要害是扼杀宪政萌芽——《李鹏“六四”日记》读后感

“六四”二十周年的时候,我写了好几篇纪念文章:《八九民运的必然与偶然——“六四”踏碎“六二○”的历史教训》、《把我打成“六四黑手”的政治黑幕——二十年后谈当局对八九的定性》、《八九民运和〈经济学周报〉》、《高瑜:记者、院外活动家、人权勇士》、《“六四”是一个历史拐点》,今年本来不想再写了。读了《李鹏“六四”日记》(以下简称《日记》),觉得还有话要说。因为《日记》所提供的新材料,进一步印证了我去年文章中的观点。

(一)

首先对《日记》做一个整体的评价。有人怀疑此书是“伪作”,不是没有道理的。书名叫做“日记”,但是大部分的篇幅都不是当年日记的内容,这已经可以算作“假冒伪劣”图书的一种样式。即使是以日记体裁显现的部分,从其内容判断,再考虑到李鹏当时的繁忙紧张状态,恐怕有相当一部分是日后追记的。至于其中所描述的事件是否历史的真相,是否有李鹏自己的刻意歪曲和他人对李鹏在消息上的误导,这自然需要读者和史家对照其他资料和自身经验来加以判断了。至少我可以说,《日记》涉及到我本人的部分,是不符合事实的(下详)。但是我同意石扉客四世在《“毕竟是政客”——〈李鹏六四日记〉札记》中的判断:这部书的“行文习惯、语气、身份、数据以及其他方面等,都非常符合关心政治的中国公众们在日常政治生活里所熟知的李鹏特征”。也就是说,我们在网络上所看到的版本,确实是李鹏提交中共政治局审查而未被批准,然后私下流传到香港的自印本的影印件。

(二)

《日记》有一节的标题为“要害是夺权”,意思是说参加八九民运的学生领袖和赵紫阳要夺共产党和邓小平的权。我们先来看看被指控者是怎么说的。

八九学生领袖的头号通缉对象王丹今年写了一篇文章《假如八九民运成功》,其中写道:“外界对八九民运最大的误解之一,就是‘如果你们上台,就会比共产党更好吗’这类的质疑。这个冠冕堂皇的质疑其实完全是一个假问题,因为八九年的学生从来没有提出取代共产党,我们自己上台的主张”。“假如八九民运成功,那么就意味着,政府最终接受了绝食学生的两个要求。这两个要求是:第一、要求政府迅速与北京高校对话代表团进行实质性的,具体的真正平等的对话;第二、要求政府为这次学生运动正名,并给予公正评价,肯定这是一场爱国民主的学生运动。”“如果八九民运成功,以赵紫阳为代表的党内改革派的力量势必得到巩固。”“如果八九民运成功,早在1988年就开始启动的政治体制改革自然会在民意的强烈支持下顺利推进,这尤其包括新闻自由的部分。也就是说,经济改革的推进,就会在一个有良好的舆论监督的环境下进行。”“如果八九民运成功,就开启了政府与社会对话的先例。……在改革进入到政府与社会进行利益博弈的阶段,社会稳定的根本保障就是政府与社会能够有对话的管道,……因此,如果八九民运成功,可以想象的是,改革的社会环境会更加稳定。”

赵紫阳反复强调,他从来没有把矛头指向邓小平的意思。从邓小平、李鹏、各种官方文件到陈小雅的《八九民运史》,唯一能够找到的指控赵紫阳的证据,就是赵紫阳与戈尔巴乔夫谈话时提及了邓小平。根据《日记》,邓小平在5月19日上午说:“赵紫阳与戈尔巴乔夫谈话,把一切责任都推给我。”李鹏写道:“赵讲的话本身虽然符合实情,但值此国家动乱危亡之秋,他选择这样一个时机,讲这一段话,其用意就耐人寻味了。这就是赵紫阳向天下昭告,1988年的经济混乱,小平同志要负责;当前政治动乱,小平同志也要负责。”“他这样讲就是要把邓小平同志向世界抛出去。”

赵紫阳在《改革历程》中说:“这次戈尔巴乔夫来访是中苏高级会晤,主要标志是表现在戈同什么人会晤。当然中外都知道,所谓中苏高级会晤,应是戈尔巴乔夫和邓小平的会晤。但戈是苏联苏维埃主席和党的总书记,而邓不是国家主席又不是总书记,只是军委主席。因而在我的内心就是想一定要明显地表现出中苏高级会晤是戈邓会晤,不是戈与其他人的会晤。既要表明这一点,又要避免出现伤害邓的言论。原来外交部的方案是主张淡化处理,既不能回避,也不要太正式了。不上公报,不搞两党会谈,要我在会见戈时说:‘既然我们两党的总书记会晤了,两党的关系自然也就恢复了。’但在我会见戈的前两天,5月13日我在邓家里谈戈氏来访的有关问题时,邓说了一句话,说他和戈会晤后,两党的关系就恢复了。这和原来外交部的方案不同。我非常注意邓的这句话。正因为上述这些考虑,在戈邓会晤后,我同戈尔巴乔夫会见的一开头就说,他与邓的会见,两党的关系就恢复了。他同邓的会见是他这次来访的高潮。接着很自然地我就讲了邓在我党的地位以及中共十三届一中全会的决定。”《日记》事实上也印证了赵的说法,李鹏写道:4月20日“常委会在讨论中苏高级会晤问题时,赵紫阳提出把建立国际新次序作为会谈的重要内容。这次中苏最高级会晤,已明确是在小平同志和戈尔巴乔夫之间进行。虽然去年在一次小范围会议上,小平同志亲自定了这次中苏高级会晤是由两位总书记,即赵紫阳和戈尔巴乔夫进行正式会谈”。由于最高会晤由“两位总书记”改为“在小平同志和戈尔巴乔夫之间进行”,赵紫阳作出上述说明就是非常有必要的了。

我曾援引陈一谘的文章指出,造成邓小平“误会”赵紫阳的严重后果,“邓家子女的极端反应”是首要原因。仔细看了赵紫阳的《改革历程》,发现他已经明白指出了这一点:“后来我才知道,邓的家人及邓本人对我的讲话不仅不高兴,甚而非常恼怒。这是我始料不及的。究竟邓为什么认为我是有意把他抛出来,推卸责任?是什么人,如何在邓面前挑拨的,我至今也不知道。我本来出于好心,在维护他,保护他的形象,而尽到自己应尽的一份责任,却不料引起极大的误会,感到我是有意伤害他,我确实对这件事感到很大的委屈。这件事我本来可以不做,何必多此一举,实在有些懊悔!”“邓的家人”恼怒在先,李先念、王震、李鹏等人乘机发难,随后跟进。这说明在中国现实政治中,“老人干政”、“子女干政”的现象多么严重,危害又是多么深远。

赵紫阳说:“我为什么特别在意这件事呢?其他的事是不同的主张,不同的见解。因为我坚持自己的意见,甚至他们撤了我总书记的职务,我都可以理解。而这件事本来是好意,不管在‘六四’问题上我同邓有什么分歧,这是政见不同。我总的感觉,在‘六四’前,邓对我是很好的,很信任的。作为中国人,传统道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讲究品德、信义。如果在邓的心目中留下这样一个印象,觉得我这个人在紧急情况下,可以为了自己而嫁祸别人。这不仅是对我很大的误会,而且在他的内心里也会非常不愉快,甚至很伤感情。这么个老人,不久将离世,带着这种印象走,我实在是不甘心的。所以我5月28日写信给邓,别的没写什么,只对我同戈尔巴乔夫的谈话作了些解释和说明。”“我只是想让邓知道,他长期信任并给予大力支持的我,尽管拒绝接受他关于学潮的决策,但并不是一个在紧急关头牺牲别人而保护自己的人。我想这样他的心情可能会好一些,我实在不愿意他带着这个误会离开这个世界。”《日记》再一次证实了赵的说法:“赵紫阳28日向小平同志写一信,说明他和戈尔巴乔夫的讲话是好意,还说,‘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反对邓小平同志。’”

我们从《日记》中看不到赵紫阳“夺权”的铁证,却看到了李先念、李鹏、姚依林等人策划“夺权”的蛛丝马迹。李鹏透露:1988年“9月开妇女大会(《日记》另一处则说是全国工会代表大会)时,在大会堂休息室小平同志和先念同志单独谈话,议论到赵是否应下台的问题。但小平同志说苦于无人替代,下不了决心。”由此可见,李先念那时就已经在策划“夺权”了。丁关根告诉李鹏:“今年一月份,小平同志同你谈话,讲了‘格局不变’,就是还不要动赵紫阳的意思。”这是邓小平警告李鹏不要参与“夺权”阴谋。5月4日,李鹏“去见姚依林同志,商讨当前的局势和政府工作。依林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这场动乱是不是赵紫阳发动的,目的是打邓倒李保赵。他还提出疑问,胡耀邦的悼念活动调子定得那样高,是否也是赵紫阳发动的。姚依林是一位老同志,并且久在中央工作,斗争经验丰富。他的两点质疑,确实发人深省。”利用“学潮”的机会,“斗争经验丰富”的姚依林手把手地教李鹏如何罗织罪名,趁乱夺权。显而易见,不论有没有赵紫阳的5月16日讲话,姚李都会给他安上“发动动乱”的大帽子。5月14日,《日记》写道:“在今天的常委会上,还发生了一场争论。赵紫阳很激动地说,何东昌在北师大讲话,说赵紫阳的话不能代表中央。赵紫阳说,何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如果何没有讲过这样的话,应该公开站出来辟谣。我(李鹏)必须保护何东昌。”当姚李集团及其干将何东昌等人认为形势的发展对他们有利的时候,就开始肆无忌惮地发动进攻了。“5月17日上午,先念同志去小平同志处,与邓谈话”。赵紫阳说,他不知道“是什么人,如何在邓面前挑拨的”,现在李鹏给出了一点线索。当然,还有一些人是以打电话给邓的秘书和子女的方式,促使邓作出“夺权”的决断。

李鹏透露:5月19日上午,邓小平在三位老人(陈云、李先念、杨尚昆)、三位常委(李鹏、乔石、姚依林)、六位军头(洪学智、刘华清、秦基伟、迟浩田、杨白冰、赵南起)参加的“夺权”会议(《日记》引用的杨尚昆讲话与此不一致,杨说还有彭真、王震与会,李鹏自己在另一处也说有彭真参加)上决定:开一次政治局扩大会议,解决赵的问题;李鹏当总理,江泽民当总书记;逮捕人不可避免,开一个名单,尽量全一点。(顺便说一下,《六四真相》一书没有提及这次关键会议,说明该书是大有疑问的。)要落实这些决策,“六四”屠杀和之后的大逮捕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李鹏还透露:他21日中午“给邓处打电话,提议三日后召开扩大会议”,“晚上,邓处来电话,邓的意思,等大军进入后,再开会,更有把握。”在“大军”受阻的情况下,邓小平对于开会“彻底解决赵的问题”,心里没有底。

如果仅从“夺权”的角度来解释“六四”,未免小看了八九民运的历史意义。中共党内“夺权”的事儿是经常发生的,夺赵紫阳权之前,还有夺胡耀邦、华国锋、江青、邓小平、林彪、刘少奇权的历次政治斗争。但是八九民运却是四五运动之后又一次“对内的”(梁启超语)国民运动,是中国实现宪政改革的难得机遇。“六四”的要害是扼杀宪政的萌芽。

(三)

实行宪政改革,需要具备一定的条件。首先是要有一个要求实行宪政的民间力量,而且这个力量还要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实力。历史经验证明,没有强大的外部压力(包括外国的和民间的),执政者自己总是得过且过,很少会有宪政改革的自觉性。北京的“四二七大游行”以及全国各地的响应,已经充分显示了民间的改革愿景与支持力度。其次是朝野之间要有一个底线共识。如果没有这种底线共识,被唤起的民间力量就会导向革命而不是改革。在1989年的时候,朝野之间还是存在某种共识的,这就是中共十三大所提出的全面改革路线以及社会协商对话机制。第三,朝野双方都要有通过妥协解决问题的诚意。下面着重谈谈第三点。

我在《八九民运的必然与偶然——“六四”踏碎“六二○”的历史教训》中写道:“笔者最近向原北高联常委郑旭光了解到,北高联当时作出了决议,在5月4日的天安门集会后,从理科开始逐步复课,此后的重心是开展校园民主和筹备与政府对话。在北高联的主持下,产生了学生‘对话团’,对话团选举项小吉、沈彤、何光沪、江棋生、郑成武五人为常委,前两人为召集人。5月5日,对话团首次全体会议确定了三个对话方向:本次学运的性质,深化改革的措施,公民权利的落实。由沈彤负责前两个方向的准备,由项小吉负责第三个方向的准备。5月10日,项小吉与笔者、王军涛、张伟国、程翔等人有一次见面,讨论的议题是:结社自由和新闻自由,哪一项应作为此次运动的首要目标——是优先要求结社自由,即确认学生独立组织的合法性,还是优先要求新闻自由。我主张新闻自由优先;在结社自由问题上则可以接受一种变通的办法——不坚持要求政府承认‘北高联’,只要政府承认现有学生会领导机构通过自由竞选产生,就可以满足了。在座者也赞同我的意见。后来我得知,对话团接受了我们的建议。”从中可以看出,“北高联”、“对话团”以及李鹏所谓给学生出主意的“长胡子的人”,当时都有政治妥协的意愿。

当时在中共中央主持工作的总书记赵紫阳,同样也有妥协的态度与行动。他在《改革历程》中写道:“当时社会上有很多高干子女搞‘官倒’的流言,对我的孩子的流言也很多。所以5月1日下午我在政治局常委会上提出来,请政治局责成中纪委、监察部专门对我的孩子进行调查,后来我又正式给政治局写了一封信,请求政治局支持我的这个要求。当时学生要求解决另一个社会关心的热点问题是新闻自由问题,我在5月6日找胡启立、芮杏文专门讨论了新闻改革的问题,提出制订新的新闻法着眼点应当是适当放宽新闻报道和言论的尺度。”《日记》也说:5月7日,“启立传达赵的三条指示,一是自由民主和人权是世界性潮流,二是对新闻要更开放一些,三是表面是反腐败,深层次是改革。”李鹏评论说:“这两天新闻报道本来就向动乱分子一边倒,赵紫阳还嫌不足,还要新闻界把动乱之火再次煽动起来。”

赵紫阳对于学生提出的结社自由的要求是什么态度,以前一直没有看到相关的材料。这次李鹏给出了第一手信息:5月8日政治局常委会议,“赵说,学生会让闹事者改选上台,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些人在台上久不了。”5月10日政治局会议,“赵讲话,说常委研究过,但有些又是他个人的意见:一、非法学生组织不能承认,但学生会改选不可避免,强调学生自治。”也就是说,赵紫阳5月10日的意见与我在5月10日的判断是完全吻合的:当局不会承认“北高联”,但不会反对“北高联”的领导成员通过学生会改选上台。我当时曾指出:本次学生运动若能达成这个目标,就应当适可而止。

非常可惜,赵紫阳当不了邓小平的家,“北高联”、“对话团”也约束不了“绝食团”——当时北高联九个常委院校的派任代表是王超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常劲(北京大学)、张铭(清华大学)、王晨阳(中国人民大学)、王治新(中国政法大学)、郑旭光(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王正云(中央民族学院)、翟伟民(北京经济学院)、梁擎礅(北京师范大学),秘书长是王治新(中国政法大学),5月12日晚出席北高联会议者,全体一致反对绝食,但他们没有采取措施来制止绝食。强硬派压倒了温和派,导致中国错过了一次可能的政治妥协。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