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卫平:我为什么被喝茶

 

我知道不同的人们会以不同的眼光,看待我们这些人。但实际上,许多人并不清楚我们到底做过什么。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少是我本人,所做的事情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多。每当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你为什么那么勇敢?”我心里就想,这个问题换一个问法才合适,那就是“你为什么总是妥协”?因为对我自己来说,永远是一个不断妥协的过程,我所遭遇的“妥协”及“挫败”的经验,远比“勇敢”多得多。
(解释这个“为什么要妥协”的问题,是另一篇文章的任务,先打住。)
我还知道,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勇敢”可以换一种说法,那就是“鲁莽”。这个是我真正所要考虑的。因为我不喜欢“鲁莽”。我身上“苏北人”的性格,在这一点上最能够体现得出来,我指的是一种双面性格。一方面,这个地区的人们有着北方人那种“直率”、“痛彻”的一面,但同时,又有着南方人那种“思虑”和“谨慎”的一面。在不同的情况下,这两种气质会在我身上轮流展现。

如果不是导向鲁莽,“直率”可能会保留某种“直接性”,保留看待事物所需要的那个“原发性”的立场,或曰“自发性”的立场。许多是非善恶、美丑黑白,并不需要通过复杂的长篇分析,而是一望即知的。但是越来越多地,因为各种原因,人们失去或覆盖了这种“最初”的、“第一性”的判断。今天的情况,我愿意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一切自发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思虑”则提供了另外一种保证。“思虑”的主要对象,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是自己的行为,主要是考虑自己这样去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其中是否释放了某些有价值的东西或者价值观?到底以什么样的方式,才是最为恰当的?即需要为自己的行为提供理由,提供正当性的解释。换句话说,即通过理智进一步开掘你身上“自发性”的土壤,将那些自发性的种子培育成理性的大树。

谓之“思想”,不是从别处产生的,不能从书本上直接得来,也不是来自道听途说,而是产生于我们自己的经验,产生于我们自己对于周围世界的感知和体验当中,这些感受看上去是随时随地的,但其实是深藏积淀的。而“思想”的能力,至少在起点上,是能够抓住这些无名感受,抓住那些无声地在我们体内生长起来的东西,那些积压的记忆、梦幻和痛苦,它们更加能够代表我们生命的轨迹,体现我们生命的“迹象”,提供我们曾经存在的证明;在提示着我们过去的同时,也启发了我们应该去的方向。

“思想”的活动本身,意味着拥有某种洞察力,能够察觉我们身上这些抑制的成分,觉察到我们身上那些被压抑的模糊的话语,从而将它们转换为语言,让它们变得清晰可见。如果是从事创作,便是为它们提取形象;如果是从事别种类型的工作,则是将它们提升为概念、逻辑或其他叙事及表述。

   1989年“六•四”这件事情,是我们过去生活中天大的事情,许多人的人生轨迹由此而改变。即使是当时卷入并不太深的人们如我,也是如此。在那个夜晚之后,我们压抑下去太多的东西。因为这种压抑,也许表面上我们得到了许多,但同时也许丧失得更多。被迫遗忘和故意遗忘,令我们模糊了基本的事实感,模糊了基本的是非界限,令我们非得接受不同程度屈辱的生活,这种情况目前仍然在继续。有意思的还在于,所有的人都说自己是身不由己的,那么今天的情况是谁造成的?

就像是被套在一个透明的封套当中,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不说出来,或者说不出来。且不说,这种情况对于一个民族今天与明天的影响,即使是对于我们自身的扭曲,也是非常巨大的。那么就需要停下来,放下手头的工作,来视察我们的某个原点,那个造成扭转、压抑的起点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们的生命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偷换了概念?我可以回避这个问题一阵子,但不能回避一辈子。

2004年的五月中旬,即“六•四”十五周年前夕,我公开了这个文本《痛苦即祈祷——致六•四遇难者的母亲》。它同时也是一份联署文本,我邀请了我的一些女朋友,我们一共七人,在这封信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她们其中还有一位碰巧生于六月四日。

    “痛苦即祈祷”,正像这个标题所显示的,一个多么柔弱的表达。区区一封信,不足两千字,没有任何政治立场(甚至要尽力回避政治立场)。多么微不足道啊,真是如同一朵小花,表达了我们对于这个受难群体的第一次问候,寄托了对这些痛苦母亲的起码关怀,释放了我们心中的长期积压的某个情结。比起这些母亲所遭受的巨大痛苦,或者拿一个人应有的同情心和责任感来衡量,我们做得太少了,也太晚了,太不足挂齿了。

然而罚单很快就来了。尽管我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但是还是对于某种不可容忍的反应,感到吃惊。这份东西公布之后不出三天,就有了我第一次“被喝茶”的邀请。有了第一次当然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更多,从此我就成了“名单上的人”,其后的一切都是从这个起点开始的,由此开头而遇到其他更多遭受限制的情况, 

喝茶中,在被问及“这样做的效果”时,我答道:“我太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对于这个我有完全的考虑。”。这样说话并不是临时发明的,的确对这样去做的理由,我自己有着充分、完备的考虑,这种考虑甚至已经写好了——既是面对自己良知,也是面对历史。与这份《痛苦即祈祷》一起完成的,其实是三个文本,另一个就是去年公布的《为什么要谈“六•四”》,以及现在公布在这里的《为了和平的、富于人性的生活》。

我听说有人在问,是不是此人在“六•四”中有什么挫折,受了什么刺激?啊,这是他们唯一的思路了,认为别人做任何事情,只是出于某种个人动机、个人利益,我后来见到许多朋友都遇到诸如此类的情况。

迄今我不能理解(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服我)的是——为什么我们不能表达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善意?不能表达对于受苦同胞的基本关怀?一个不允许、不鼓励人们之间互相关心的社会,可能是一种什么可怕情景?难道人与人之间只有隔阂和冷漠才是正常的吗?难道只有互相利用、互相提防乃至互相坑害,才是畅通无阻的吗?而我们今天的社会,多么需要释放人们身上沉睡的善意,多么需要释放人们身上优良的一面。

那些尽一切可能压制善意言论的人们,扼杀个人与社会基本伦理、捆住基本善行(比如谭作人)的人们,剥夺民族记忆从而剥夺一个民族自身成长空间的人们,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否知道这样做对于我们民族的今天和明天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他们是否有一刻想过需要对自己的行为承担起某种责任?结果很可能是,某一天他们即使想要承担,也是他们所承担不了的。到那个时候,谁来为这一切埋单?实际上,二十一年来,我们整个社会为此而蒙受的精神与道德的损失已经多得不能再多了,无数个人所蒙受的痛苦已经不能再累积了,我们民族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已经昂贵得不能再昂贵了。

下面是完成于1999年的三个文本,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的话语空间,比现在逼仄得多。由此也感到一丝欣慰:这么多年来,那些坚持不懈的人们,那些付出巨大牺牲的人们,最为可尊敬的天安门母亲们,以及我们所有人的努力没有白费。

2010年5月30日
 
附录一:
 
痛苦即祈祷
――致六•四遇难者的母亲

  亲爱的、令人敬仰的姐妹们:

  你们遭受的是什么样的苦难!人间的笔墨实在无以描绘,十年前那个比黑还黑的夜晚,什么样的灾祸突然降临在你们头上!你们被浓浓的母爱所充溢的心灵和臂弯如何在一瞬间被洗劫得空空荡荡!天空倾斜,大地旋转,母亲的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地,她的一生的财富都被掏走了。

  谁也无法想象,十年了,三千多个痛彻肺腑、梦魂萦绕的日子,你们是怎么一寸一寸熬过来的。遭受丧子的巨大创痛,同时却不能大声喊出,只能深埋心底,如同前心后背时时都在忍受有形无形的千万把利箭。这幅浸透悲伤和泪水的情景,心肠再硬的人恐怕也要转过脸去!

  滚烫殷红的鲜血从孩子的身上汩汩流出,母亲的心头没有了期待和希翼,从此记忆只愿朝向过去打开:小小的生命呱呱坠地,第一次深情地注视着亲人;第一次露出半个米粒般大小的细细牙齿;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叫出“妈妈、爸爸”;第一次咯咯地疯笑,并且说:“这是我的”;第一次在作业本上歪歪斜斜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她走路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说话的语调越来越坚定。终于,在那一天,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走向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走向这个民族千百年的希望!多少个夜阑人静的时刻,你们在黑暗中尽力回忆孩子最后离家的每一个细节: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凌乱的头发,无心下咽的那顿晚饭,除了钥匙和零钱以外,兜里掏出的多余的东西……年轻的生气勃勃的脸庞转过半边,一面留给母亲,一面凝神聆听着外面窗户底下低低的吼声……

  时间的钟摆终止在这一刻:充满憧憬的孩子被当胸击倒,这个世界也在母亲面前永远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能够跨过这一刻:当一夜间苍老的母亲和父亲试图用双手捧着凝固的鲜血,把们放回到孩子冰凉的身体中时,人们可能拥有的全部希望、信念、准则都浓缩在这样的举动当中,并永远留在了那里。

  后人将永远蹙眉凝视这一刻:难道民族的新生真的需要无辜者的鲜血和母亲的泪水?这些倒下的孩子能不能是最后一批倒下的民族的骄子?无庸置疑的是,你们这些母亲的哀痛是神圣的、不可亵渎的……

  也是我们的哀痛。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悲伤和呜咽。夺走的是你们的孩子也如同我们的孩子。和你们一样,我们的臂弯也曾被一个柔弱幼小的生命压得沉甸甸的,我们的心思和眼光也被这个小生命的一举一动时刻牵动。请相信,我们太能够理解你们所遭受的比天还要大的创痛,太能够体会你们十年前和这之后所有悲苦难当的心情。亲爱的姐妹们,把你们所不能承受的交付我们来承受吧,把你们难以继续背负的卸下些许给我们来背负吧!此刻在我们的脸颊上流淌的,是你们无尽的泪水……

  假如――假如你们的孩子不曾遇难,你们当中肯定有更多的人做了祖母,牵着自己孩子的孩子的小手,走在人群中、树荫下、公园里。如今,你们却一刻也难以安宁。而且,正是你们这些祖母和本该做祖母的人,十余年来坚持不懈地为自己的骨肉讨回公道,也在为这个民族的自由、民主事业倾尽心血,坚韧不拔地作出自己的贡献。你们说:“为了今后的孩子不再受难。”我们当中有一些更为年轻的母亲,她们的孩子正是你们用衰老的身躯想要保护的更为年幼的孩子,请接受她们――也是我们全体――对你们的崇高敬意和诚挚感谢。对你们所承受的和所做的一切,我们将永远记取。

  亲爱的姐妹们,让我们一道,以母亲的名义,以痛苦的母亲的名义,为孩子们和这片苦难的大地祈祷:

  那些过于年轻稚嫩、身上的血太热,因而死后也不能冷却下来的孩子们,安息吧!

    那些匆匆走在冥路上,象躲避一个伤口一样躲避着这个世界的孩子们,安息吧!

  那些仍然在云端之上观望、等候、奔走、呼吁的孩子们,安息吧!

  把手上的蜡烛点燃!让死者在记忆中、在歌声中复活!让这片大地摆脱暴力、愚昧和贫穷!

  让普天下的母亲永远不再遭此难!

让她们微笑,让过去和今后所有的孩子们幸福!


崔卫平  艾晓明  李南央  许医农  张念  筱敏  崔红  


附录二:

                                  
为了和平的、富于人性的生活

人们看到这样一个文本(《痛苦即祈祷》),很自然地产生的一个反应是:这有什么用?这样做有什么效果?

  对此,我们的回答是:首先对那些仍然在痛苦中受煎熬的母亲们有意义,对这些人数有限、但有名有姓的遭受不幸的人们有意义。一个人如果仍然感受得到自己身上人性尚存,他还没有忘记自己也为人父母或为人子女,那么他应当体会得到一夜间痛失骨肉的巨大悲哀,以及十年来他们如何过着一种痛不欲生的生活。这是一些具体的人和具体的痛苦,但比起“历史的长河”或任何抽象的精神观念,她们丝毫也不逊色。然而事实上,这些人至今被挡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不能向她们其中的一位问候,和她们进行正常的交流,哪怕是用词语来安慰她们,张开双臂拥抱她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万一是我们自己碰到这种情况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渴望周围人们的理解和接受?期待重新回到人们和正常的生活之中?更重要的是,在她们所经历的和所做的一切中,体现着人类生命和生活中那些最为基本的东西:
对于个体生命的深爱、尊重和敬畏,有关生命的不可亵渎的信念。

 用我们当中诗人也是母亲筱敏的话来说:“母亲的创造是个体生命的创造,每一个母亲,都能从无边的麦田里,一眼认出自己播下的那颗种子。无论人类怎样世代绵延,这一颗种子,都是不能替换的。即使上帝之手,也无权在一个真实的生命之上漫不经心地掠过。对个体生命的敬畏,是母亲的宗教信仰。”孩子虽然不在了,但母亲的信仰仍然存在,而且愈加弥坚。靠着这种信仰,人类这个种族才能延续下去,人类的生活、文明、创造才成为可能。向这样的母亲送去一些问候,让她们知道仍然有人在惦念着她们,肯定不是一点意义没有。

其次,以这样一封信来表达我们共同的感情,对我们自身有意义,对坚持我们的人性尚存和维护自身的良知有意义。如果我们能记取和承担这些母亲们的遭遇和痛苦,也就意味着分享她们的信仰,同样体验到和树立起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珍视、尊重和敬畏,在我们生命的底部,建立起一道最基本的底线或不可跨越的界线。

我们实在太需要这样一些基本的底线和界线了。但这些东西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也不可能从某本书上或某个外国引进而来,除非我们能找出在我们的生命中本来就蕴含的东西,是我们人性内题中应有之义,我们紧紧依靠着它们就象紧紧依靠着我们自己,它们不会跑掉就象我们的生命在结束之前不会跑掉一样。正如哈维尔指出的,那是一些和我们头顶的存在的秩序相对应、根植于人们“前思辩”领域中与生俱来的爱、恨、尊敬、同情和勇气等等。

在最基本的意义上,我们存在着,并且认可、尊重自身的这种存在,便是我们生命的第一要义。一个人认同和尊重他自己的这种存在,那么,他也应当认同和尊重别人生命的存在,如同自己和别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接受过同样的祝福和赞美,都受到同样深情的关怀注视。母亲是不分贵贱的。如果我们的心灵和头脑不是蒙上了过多的灰尘,那么,应当感受得到,我们是不同程度从自己的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眼光的。

延伸开来说,如果没有这种基本的对于生命的认同和珍视,很难想象,我们怎么可能拥有任何其他的认同和珍视?没有这种对于生命的尊重和信念,我们怎么可能建立起其他的尊重和信念?这种立场自然会被看作一种人道主义的立场,那么,不管这个词听上去多么陈旧和无力,我们迄今缺少的正是这样一种起码的人道主义。只要对半个世纪以来我们这个民族的历史稍稍一瞥就不难看出,其中最大的悲剧是扼杀生命的悲剧,是成千上万的人丢掉性命的悲剧。并且因为可以人头落地,其他形形式式、大大小小的悲剧就不在话下了。

如果这么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还不足以触动某些人的话,(他们更容易对抽象的东西感兴趣),那么,这么说吧:比如民主是重要的,这当然;不能听取不同的意见就是不民主。但是,不能听取不同的意见并不等于一定要把这个人杀掉,因为人们发表了不同意见而把他们杀掉,这就不是一个民主不民主的问题,而是对生命的理解,对生命和他人生命起码尊重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民主是稍后的事情,第一步是刀下留人,是去想想为什么不能轻易把一个人从地球上抹掉。坦率地说,我们思想建设在这方面实在乏善可陈,没有能够建立起必要的、足以成为界限的东西。许多杰出辉煌的头脑考虑另外一些事情去了,但这并不能修改这个简单的事实:这样的头脑仍然是有时候无比脆弱的生命的一部分。

  这样说,也顺便地回答了关于这个文本另一种疑问:它太“文学”化了,即缺少政治性,缺少科学、民主这样的提法。“十年了,怎么弄出这么一个软弱无力的东西来?”是的,如果说人道主义是一种软弱无力的立场的话,那么这个文本就是软弱无力的,但它至少是和平的、涉及到与人人有关的一个基本的起点,这样一个基本的起点和守住这样一个基本的起点,是我们想做的其他许多事情的起码保证。对于那些不屑于这个起点的人,我们要说,可能你偶尔还是能够将自己放下来,回到一个人基本的那些方面,你所从事的工作固然是卓越的,但你这个人同时也是平凡的;不只是你才能做某些重要的事情,别人同样也可以做这类事情。 

  有关这个文本还有一个十分尖锐的批评是:它多么地不合时宜啊。

对此,首先我们要说,关于“时宜”、“时机”这样的说法是政治性的,而我们是非政治性的。所谓“政治性”,那就意味着有一个正面的纲领,为了这个纲领的实现而产生的种种策略,细致并充分考虑到政治斗争中双方力量的对比,因此在某个阶段上应该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选择在什么样的“时机”;某个薄弱环节上去击破等等。直截了当地说,所有这些与我们头脑中考虑的对象相差十万八千里。说得更彻底一些,政治是有输赢的,从事政治的人是想取胜的,是那种“彼可取而代之”,而我们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

在这份文本中,我们事实上并没有提出任何政治要求(譬如用习惯上说的“为六四平反”),甚至没有涉及有关六四的政治评价(那不是我们的事情),所以它是在政治之外,在输赢之外,与任何“机遇”无关。用政治的眼光去看待这个文本,就好象是用种庄稼的观点看待天上星星的存在一样。种庄稼是要谈收成的,而天上的星星及其背后所蕴含的神秘的宇宙秩序,不是为了任何具体目的而存在,但却构成了我们得以生存的另外一种保证。我举这个文本中一个具体的非政治的立场:政治是讲“血债要用血来还”的,为了这一天可以“等
待时机”;但当我们说“痛苦即祈祷”时,一个潜在的但却是明确的立场是:血债不要用血来还,还以祈祷的权利,纪念的权利,将仇恨化解的权利。

退一万步讲,如果要谈诸如“机遇”这样的东西的话,那么我们要问一问向我们提出这种要求的大人先生们:你们这么懂“机遇”,但为什么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我们是指中国历史上早就有一部“战国策”,每一个孩子从小在学堂里就学“卧薪尝胆”、“胯下之辱”、“晏子使楚”、“草船借箭”这类聪明绝顶的谋略,但为什么至今中国还有那样普遍那样难以解决的重大问题,我们的国力还不够强大,经济上还十分落后,民众受教育水平和素质普遍较低,也就是说,比起其他民族来,我们这个民族失去了许多机遇,而那样多的聪明人以及他们深沉或洋溢的智慧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到底是谁抓住了什么样的机遇?

从民族那些古老的脍炙人口的谋略故事中,我们细想看看,最终成全和成就的是什么?不过是某些人(帝王将相)的功名、荣誉、权力、江山罢了,而这些正如歌里唱的,“一时间灰飞烟灭”。这些人在其本身历经千辛万苦并享尽荣华富贵之后,没有给这个民族给后人带来任何一种新的理念和秩序,从这个角度看,所谓“机遇”仅仅是某些拥有权力野心的个人进入权力游戏并最终获胜的途径,对他们来说面对机遇的时刻,仅仅是权力更换、江山易主的时刻,并不意味着所有人享受平等的机遇和权利的时刻。作为母亲,我们不免经常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如果是失去了太多太多过去的机遇,事实上也意味着减少和剥夺了太多太多未来的机遇,在这种情况下,还谈机遇———我们还有什么样机遇?还有没有机遇?或者说我们是否继续坚持把所面临的处境看做“机遇”(合适和不合适)的那种权力斗争升降的眼光?

如果我们处于政治之外、机遇之外,那么就不存在择时机或不择时机的问题,任何关于这种批评又一次使用了错误的尺度。因为我们不求什么,没有任何权力方面和功利方面的考虑,所以我们可能拥有更多一点自由,至少是自由的感受。从我们自身的人性出发,以我们自身的人性作为担保,背靠着或根植于我们自身的人性,我们觉得可以做一点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将人性和良知的尺度注入到周围的生活中去。我们不说自己真的迈出了一步,只是说尝试着跨出0、01步。这样的小事情其实谁都可以做,在他/她自身的范围内随时随地可以展开,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立地成佛。

且不谈这样做客观效果如何,但无疑地,至少是挽回自己的人性和生活,将自己从那种因长久的延误造成的巨大压力中摆脱出来,从那种因基本界线遭到模糊引起的精神上和行为上的半身不遂中恢复过来。我们认为,从多年的无能为力以及冷漠中再度站起来,重返人性的自我教育同样非常重要。理想生活的到来决不仅仅在于更换某种制度,或更换这个制度中的人马,如果没有全民整体素质的提高,整体人性水平的提高,什么样的制度都不能保证任何东西,因为这个制度及其种种法规仍然需要具体的人来实行。缘于此,许多事情现在就应该做起,尤其是有关我们自身的建设,这不是通过念动譬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咒语所能完成的。

唯一可能的希望在我们自己的身上。    

 
附录三:

为什么要谈“六•四”
                                        ——给友人

借此机会和您谈谈这样一个问题:今天为什么我们要谈“六•四”?

  整整十年了,我们几乎所有的人对此都三缄其口,在各种场合甚至私人场合人们都不谈论这件事(我本人也一样),当然这其中有许多必然的理由。至少人们这样认为:不谈这件事,正是为了做其他的事情,而其他那些事情也是有意义的。情况的确是这样。这些年来,我们的思想界文化界向前发展了许多,如果偶尔回顾八十年代的情况,那么更能够感受得出,今天人们的头脑更加开阔,思路更为清晰,资源更为丰富,所做出的成果也更多更扎实。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将如何继续下去?通过什么样的依据表明,我们那些写在字面上的东西具有一种真实的意义?如果我们所说的所写的,没有任何一种行为来与之相关联相比照,怎么对自己所做的工作做出恰当的评价,尤其是当我们的生活中隐藏着如此一个巨大的秘密?

  时间长了,这个巨大的秘密甚至成为一个巨大的虚空。人们都在回避它,绕着它走,尽量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它。但有了这样一种经验和习惯,是不是我们在别的地方也在绕着走,回避真正的问题?因为我们放弃在这个问题上坚持,那么同时我们也放弃了其它许多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我们到底失去了多少本来应该拥有的可能性和现实性?我们的头脑是否真的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由和开放?我们的语言是否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忠直和实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能宣布说一种观念真的是我们自己的观点?

  这个秘密实际上象一种毒素一样毒化着我们身处其中的周围的空气,影响我们全部的生活和精神。当我们选择阻力最小的那些方面释放自己的能量时,实际上我们都被迫参与了隐瞒真相,被迫和某种东西“保持一致”,参与那种权力游戏。如果说十年前那桩流血的罪行不是我们造成的,但十年来我们对此不置一词(尽管有太多可以解释的理由)已经使得我们对这件事负有了某种责任。正象对待那些受难者家属和受害人本人,夺走他们的亲人和伤害他们的是另外一些人,但这些人目前仍然处于某种隔离状态,我们看不见他(她)们的面孔和听不见他(她)们的声音,对此我们是否也要承担一点点?容许自己的生活中存在这样的虚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使得我们在伦理上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甚至不伦不类,在这件事情上放弃评说的界限(哪怕是暂时的)使得我们也放弃了在许多其他事情上评说的界限,或者将这些界限弄得十分含混。如此我们作为一个人基本立足点的那些方面便显得有些可疑,我们生存的底线已经受到攻击和发生动摇,我们自身的尊严已经面临严重的挑战。

十年来被迫的沉默实际上是有些屈辱的,我们的生活和精神都带有这种屈辱的印记,不是说我们不能忍辱负重,但时间太长了,这种屈辱应该有个限度,因为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超过这个限度将使一切变得面目全非,真假莫辩,乃至将我们的精神和生活驱逐至一种十分虚无的境地。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目前已经面临着这样的危险。我们何以再往前跨出一小步?做出某种真正意义上的建构而不只是提及某些东西?简言之,即整整十年我们对“六•四”这件事不去谈论是有足够理由的,但事到如今,再如此继续下去就变得没有理由了。我们得为十年以来我们已经背负上的东西承担责任,为我们自己的生活免遭虚无的伤害承担责任。

  陀思妥也夫斯基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见《罪与罚》)后来终于发现,如果他不说出那件事,对亲人和朋友他就没什么可说的;如果他不能倾吐衷肠,那么他所说的一切都只能是谎言和掩盖。我们虽然不象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自己的手上也沾有血迹,但十年的沉默累积起来的东西使得我们也到了必须要谈谈这件事的时刻了,否则我们不能挽回自己的生活及其尊严,更何谈精神上的自由和创造!

当然不只是仅仅从我们自身出发。我们只要稍稍看一下周围的现实,看看报纸及各种媒体上登载的大大小小的可以说是遍地的暴力,就不能不联想到,所有这些暴力直接间接地以各种方式和那件巨大的暴力有着某种联系。在我们这片土地上,甚至用人们一般所说,在这片土地的“心脏”,曾经发生过那样肆无忌惮的暴力,对于无辜的青年以及广大人民的信念和要求那样粗暴的践踏,并且迄今都没有做出正当的评价,竟然允许那些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使暴力的人逍遥法外,甚至继续作威作福,这实际上等于在全社会的范围之内鼓励犯罪和暴力行为。对于那样一个巨大的暴力不去修正和限制,怎么能阻遏这之后随时随地发生的那些较小的暴力?

实在难以计算,有多少人是这十年以来骤增的暴力犯罪的牺牲品?同样也难以衡量,不得不目睹和忍受周围众多的暴力的人们,如何逐渐丧失了对于生活本来拥有的信心和原则,陷入某种麻木和冷漠当中,以及感受到自己的安全也是处于不堪一击当中?有谁能够保证,类似的可怕的暴力肯定不会在某个时刻降临到他自己头上?

  哈维尔曾经具有远见地指出某种延误所造成的难以想象的后果,因为长期压抑不能释放形成的难以支付的超额负担,因为人们的头脑和精神长期倾斜引起的怨恨、愤懑以及互相仇视、敌视,包括急于要寻找一个报复对象。整整十年了(其实远远不止十年),我们的生活到底滑出多远?我们失去了多少本来可以抓住或挽回的机遇?甚至我们是否还能够找回一些基本的起点,区分一些基本的界限,把搅混多年的浊水加以澄清?为此我们得花上多少年力气?看看周围,很容易感受得到人们因长期的羞辱产生的种种消极、负面、压抑的情绪,但往往是这些情绪找不到恰当的输出对象,人们为另外一些事情轻易地大光其火,该说出的那件事或通往所有这些事情根部的那件事始终不能说出来,我们为此付出的时间和代价都已经足够了。

  我本人从来未敢忘怀这样的看法,知识分子所做的工作,首先是文明和创造的事业,是为人类精神文明的大厦(自由精神的集中体现)添砖加瓦,当然这项事业需要很多前提,甚至需要许多他人的工作做为铺垫。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太有理由把眼光仅仅限制在自己所从事的专业范围之内,在其中有长足的进步和发展。但在中国目前的情况下,并不具有一个良好的文明的环境来适宜自由精神的创造和真正意义上文化的发展,尤其是当这种环境到了阻碍精神文化进一步发展的地步,恐怕我们每个人都得为清理和建设这个环境承担一部分责任。本性上人人都想坐享其成,但眼下坐享其成已经成为完全不可能。我们理想中的东西来得太晚了,它从来而且今后也不会从天而降。要么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时时忍受精神和灵魂上的被削弱、被剜却,直至一天天萎缩和最终瘫痪,要么挺起胸膛来说出真话,摆脱屈辱,重新找回自己做人的尊严,创造一个文明的和适于文明发展的环境。

  以上考虑当否,请指正。

                                            写于1999年5月

吴高兴:从六四惨案到杀童惨案

(一)黑猫白猫——六四惨案和杀童惨案的共同哲学精神

一连串杀童案件接踵发生以后,在江苏泰兴,有一家幼儿园挂出横幅:“冤有头债有主前面右转是政府”,当时曾有上万群众涌上街头抗议,他们打出的标语是:“杀贪官光荣,杀孩子狗熊!”最近一段时期,全国人心惶惶,议论风起,在每一个城市的街头巷尾,乃至在那些穷乡僻壤,十三亿中国人的心态大体上是和泰兴民众一样的。

这些恶性事件之所以引发全国热议,令舆论鼎沸,是因为行恶的歹徒本属弱势群体,他们的生存困境虽然令人同情,但他们与两年前的杨佳不同,他们的屠刀不是砍向强势的冤头债主,而是砍向比自己更弱势的儿童群体。

当国人都在谴责歹徒行凶的不义和不耻时,大约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一连串的杀童惨案,与21年前的六四惨案,两者具有不为人注意的潜在逻辑上的联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杀童案是天理对六四问题的某种报应!

最近不到两个月连续发生的6、7起杀童惨案,先后夺去了二十多个无辜儿童的幼小生命,而21年前的六四惨案,一个凌晨就夺去了数百甚至数千个无辜的生命。无论就杀人的数量、手段、性质,还是其危害,后者都是前者所无法比拟的。墨子早就说过,“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这是人人都知晓的道理。当一个人挥刀砍向无辜的儿童的时候,凶手虽则也是这个人吃人体制下的蒙冤受屈者,而国人皆曰丧尽天良而当杀,但是,当一个军队的坦克碾向成群血肉之躯,枪弹射向无数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以后,却屡屡被誉为“没有当年的断然措施,就没有今天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

我相信,那些借儿童的生命来发泄自己心中无处可以发泄的怨愤的凶手,他们大约事前事后都不知道(或不曾想到)这种高超的杀人理由,如果他们知道或想到了,一定会反问对其咬牙切齿的十三亿同胞:“既然为了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可以杀无辜的学生和市民,那么我为了发泄无处可以发泄的心中怨愤,为什么就不能杀无辜的儿童?既然军队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群体可以用机枪和坦克残杀无辜的学生和民众,我这个蒙冤的弱者为什么就不能用砍刀和铁锤来杀害无辜的儿童?两种罪恶,看似毫不相干,其实都浸透着同一种哲学精神:不管黑猫白猫,能逮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二)“北京综合症”——六四以后形成的附强压弱的心理文化

杀童案与其他行凶杀人案不同的是,当凶手遭遇体制性的不公平,生存陷于困境时,其泄愤的矛头不是指向在这个体制下受益的强势群体,更不是指向造成他们所遭遇的诸多不公平的体制本身,而是指向了另一个与自己的苦难和冤屈毫不相关却唯一可以欺负的比自己更弱的群体。自己受了欺负而又无力报复,就将报复的对象转向比自己更弱者,这种既弱且愚的复仇心态令人想到了我们的祖上阿Q,阿Q在挨了假洋鬼子的哭丧棒以后,就拿小尼姑嫩红的脸颊来出气:“和尚动得,为什么我动不得?”

六四惨案发生21年来,阿Q的心态又有了新的表现形式。六四惨案刚过的一段时间,绝大多数中国人都相信在文革中广为传播的毛泽东的那句话:“凡是镇压学生运动的都没有好下场!”以为六四事件不过是76年四五事件的重演,不出两年三年就会翻过来,因而,受害者虽然死的死,入狱的入狱,但他们得到了自己同胞的普遍同情。可是,上帝给中国人安排的命运是我们永远无法预知的,六四惨案居然至今21年岿然不动!于是,多年以来,我们不断听到的是转而对当年请愿学生的指责,什么学生闹事搅乱了社会秩序,影响了生产和生活,阻塞了交通,妨碍了我做生意,等等,甚至有人认为是学生的请愿逼得政府为了维持稳定,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他们 认为六四镇压带来了经济的发展和繁荣。

多年以来,我曾经多次听到过一些人对八九民运的“反思”,例如有人指责学生是用不民主的方法来追求民主,责怪学生当时不该得罪了邓小平,甚至有人认为学生的请愿活动反而打断了中国的民主进程。还有人设想,如果当年赵紫阳同意戒严,甚至只要同意到宣布戒严的大会上坐一下,就可以保住自己的总书记职务,然后像邓小平在毛泽东死后搞改革开放一样,也可以在邓小平死后搞政治改革。这些议论,名为反思,实为对无助的六四受害者的指责。八九民运不是不可以反思,但是,在正义没有得到伸张、罪犯没有得到惩办以前,这些所谓反思令人想起一个镜头:凶手用刀砍了人,众人围观,因慑于凶手手中的屠刀而沉默不语,这时来了个西装革履的绅士,指责被砍者不该拌嘴滋事,阻塞了交通,影响了公共秩序。

受害的弱者既然翻不了身,那就干脆站在加害的强者一方,找出受害者的种种不是之处,以博得加害的强者的欢心,这是一种附强压弱的文化传统,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喜欢向失败者扔几块石子,以表示自己属于胜利者一方。这种心理状态经常表现在对待访民问题上,在现行的体制下,不断有受了冤屈的访民涌向京城上访,就有北大心理学专家孙东东教授站出来,指责绝大多数访民心理不正常,这是最为典型的附强压弱心理。孙东东之类的知识精英附强压弱当然不是“行凶”,砍杀儿童的凶手也不是“附强”,但两者在“压弱”或“欺弱”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更为严重的是,一旦整个社会都弥漫着附强压弱的风气,那些受欺凌的弱者就得不到心理关怀,他们很可能因此而将无处发泄的怨愤或仇恨发向更弱的无辜者,最近的一系列杀童惨案就是这样发生的。

有报道称,泰州的那个杀童凶手是个老访民,经常到当地政府上访,但没有人会理睬他。他的行凶杀童,不仅与他的正当诉求(要求收回自己出租的房子)得不到解决有关,而且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上访行为得不到周围群众的同情,他不仅吃了亏,而且吃了亏还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在任何社会里,都会有人遭遇不公平,但只有在我们这个社会里,遭受了不公平还得不到众人的同情,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可悲和可怕之处。

有一种心理疾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指的是受害人在长期被劫持的状态下,会产生对绑匪的依赖心理和真心感激之情。而六四事件以后,许多人在天长日久的恐怖高压和无可奈何之下,却产生了对受害者的埋怨甚至歧视情绪,这也是一种心理疾病,这种心理疾病或许可以叫“北京综合症”。六四21年来,在恐怖的威压和感官的诱惑之下,“北京综合症”已经蔓延到对待访民的态度等诸多问题上,成为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附强压弱的心理文化。显然,时下这种附强压弱的社会风气,正是肇始于国人在六四问题上的心态,在很大程度上,是六四惨案21年来公平和正义得不到伸张,罪恶得不到惩罚的结果。

(三)杀童惨案——六四以后我们自己造的“业”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原则上并没有错,但它并不准确。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就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整体而言,而不是就个人而言。如果就个人来说,我们常常看到,为善者或得恶报,而为恶者反得善报,所谓“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六四惨案21年来我们看到的社会现实正是这种情况。但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为天道,却会在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整体上得到应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杀童案,受害的并不仅仅是几十个儿童和他们的家长,而是我们整个民族,因为这种没有特定指向的凶杀行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受害者,而同时我们每一个人又都是潜在的行凶者。因此,一系列杀童惨案,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正义和良知完全泯灭的社会的自我报应,是六四惨案21年来我们自己造的“业”。

按照佛学的说法,我们每做一件事情,不论行善还是行恶,都是在“造业”,而我们所造下的所有的“业”,都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这种“业”如果遇到某种外来的机缘,它就会产生某种或好或坏的结果,这就是“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只是,有的“业”在短时期内就碰到了机缘,于是短时期内就有了报应,这就是通常所说的“现世报”。而有些“业”要在经历几世几劫以后才能碰到机缘,因而要等到几世几劫以后才能有报应,这就是“下世”、“后世”、“后后世”产生的因果报应。我相信,这种说法不是迷信,而是事物之间极其复杂的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并不是贯穿于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而通常贯穿于不同时期的不同个人之间——这正如张三养的蜜蜂使李四的果树受益,而王五办的化工厂污染了水源,使周围的居民都深受其害一样,用佛教的语言来说,这叫做“共业”——一个民族甚至整个人类,是作为一个整体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的。

既然我们整个民族乃至全人类是“共业”的,那么,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利益,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戒恶行善,形成一种人人讲求公正、公平、正义和仁爱的社会环境,这才能够建成一个真正和谐的社会。

2010年5月25日凌晨

周  舵:不可持续的“拖”字诀治国——写在“六·四”事件21周年之际

“六·四”事件21周年纪念日就要到了。表面上看,执政当局以“拖”字诀处理“六·四”遗留问题似乎很有效——当年的当事人除极少数(如本人之辈)外,全都风流云散,沉默的沉默,顺服的顺服了;整个社会对于这个极具震撼性的重大事件全都淡忘了,年轻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六·四”这回事。然而,这种以强行封锁信息,和治标不治本的“裱糊匠”手法处理社会矛盾冲突的治国之道,在21世纪这个信息社会和改革开放的大局之下无论如何是不可持续的。一旦信息封锁失效,给原本不知情的人们造成的心灵震撼、思想混乱以及对于执政者的信心动摇,都会是极其强烈的。为天下计,为民生计,也为中共自身的长远利益计,这种以“拖”字诀治国的不作为政治都到了改弦更张的时候了。政治体制改革已经滞后得太久,再这样拖下去,势必酿成大祸。历史的殷鉴不远,切望“胡温新政”不要重蹈清末新政之复辙!

值此“六·四”纪念日之际,对于未来的政治体制改革,不揣冒昧,特提供我的若干浅见;不敢保证全都正确,只求“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罢了。

1. 所谓“中国模式”

目前仍在蔓延的全球金融危机重创了西方世界,引发了严重的思想混乱。全世界极左分子为之欢欣鼓舞,他们以为,这是以自由竞争市场经济、法治宪政、人权保障和自由民主为核心的人类文明普世价值走上穷途末路,鼓吹阶级仇恨对立、多数穷人的绝对权力、一党专政和国家统治经济的极左势力借机崛起的大好时机。但他们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他们不但昧于大势,逆历史潮流而动,而且不懂历史,竟然不知道早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类似的历史戏剧就已经上演过了。当时,借全球经济危机之助,布尔什维主义和纳粹主义两大极权主义强力崛起,一时之间大有荡平天下之势,而所谓的“资产阶级虚伪的普世价值”好像真的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了。然而,历史的审判对于这极左和极右两大极端主义势力却极其无情,它们先后被人类普世文明送进了历史博物馆,灰飞烟灭了。自由民主乃世界潮流,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这就是历史的内在逻辑,就是“大势”。要认清大势,不能看一时的表象,不能凭一己之好恶,只能依据系统、全面的社会科学的深入研究。科学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一代又一代的无数专家学者从大量个案中提炼出的客观真理,它是无数人集体智慧的结晶,无疑要比眼前任何个人或群体仅凭个别事例(所谓 “特殊国情”)而得出的主观私见高明深刻不知多少倍!“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这特殊性背后却有共性;看不到特殊表象背后的普遍规律,是一切缺乏科学素养的人的通病。不客气地说,目前关于“中国模式”的种种喧嚣,都不过是某些人昧于大势的主观私见而已,不过是过眼云烟的“学术”泡沫而已。

以政治学的主流范式作为工具分析“中国模式”,这个“模式”没有任何不可理解之处。我们改革开放之前的政治体制不是一般的专制,是一种现代型的超级专制,叫做“全能主义”或“极权主义”。由于政治体制改革的滞后,它的许多特征仍然延续至今,我们不妨把现在的政治体制称之为“半全能主义”或“后极权主义”。经济体制方面,则由于产权改革的不彻底,国有成分依然太大(尤其在金融领域),以及良好市场必不可少的法治建设严重落后,目前的经济体制只能叫做 “前市场经济”或“原始资本主义”。因此,“中国模式”不是别的,就是“后全能政治加原始资本主义经济”而已。这样一个政治经济制度的杂交品种诚然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畸形怪物,但畸形怪物不但可能存在,还有可能表现出某种优势;然而同时,它所包含的致命的内在缺陷也注定了它的短命结局。

有朋友问,当今中国的“核心价值”是什么?我回答说:很简单,“有权就有一切” 加“金钱万能”。这也就是“中国模式”的核心价值!那么,导致如此鄙俗的价值观的制度原因是什么?

如前述,“中国模式”就是“后全能政治(后极权)+原始资本主义”。后极权是旧时代的遗留;原始资本主义则是改革开放之后的新现象。后极权,意味着政权有强大的社会管制能力、财政汲取能力、组织动员能力和宏观调控能力。当政权明确了“经济发展是硬道理”的政策导向之后,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便成为市场经济之外的,推动经济发展和增长的两台巨型发动机。原始资本主义,则意味着对中外资本的制度性、政策性优惠和激励,极大地刺激起创业和投资积极性。中国经济持续三十余年的高速增长,由此得到制度性解释。

但问题还有另一面,即负面效应和代价。

后极权,意味着自由缺失——这里的“自由”,是指不包括民主权利(平等政治权利)的所谓“第一代人权”,即人身安全与自由保障、私有财产保护、思想、信仰、言论、出版、集会、结社、迁徙、创业、择业………等一系列人人应享有的基本自由权利。

原始资本主义,则意味着公平缺失——这里的“公平”,是指“第二代人权”和“第三代人权”所定义的,平等的政治权利和平等的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如平等的受教育权、社会保障、社会福利权)。

“有权就有一切”,是后极权的核心价值,政治权力不受任何约束,这是自由缺失亦即人权保障缺失的制度原因。“金钱万能”,则是原始资本主义的核心价值,没有钱的穷人缺少实现基本自由权利的经济和文化条件,成为公平缺失的制度原因。

各路鼓吹者评价“中国模式”,对于它的优势,几乎就只是集中在一点,即持续三十年的经济高速增长。若问,这是否值得如此赞美和鼓吹——那就要取决于你的需求层次。

按照当代心理学的需求层次理论,经济利益和物质需求是最基本,亦即必须优先满足的需求,但同时也是最低级的需求。随着人格的成长和社会的进步,人的需求会不断从经济和物质层次,向越来越高的精神层次提升,从安全、归属、尊严与荣誉,直到最高层次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和“自我实现”,即个人潜能最大限度的发挥。照此说,“中国模式”就是一个典型的,穷人和穷国最基本亦即最低级需求得到很好满足的成功模式——仅此而已。它对穷人和穷国的吸引力、影响力是不容置疑的。

我要问的是,这就值得大吹特吹,认为它构成了对于当今文明人类公认的“普世价值”的严峻挑战,甚至成为什么新的“普世价值”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的穷人和穷国越来越多,那么,几乎可以确信,“中国模式”代表着人类的未来。但这真的会发生吗?特别是在中国?中国和世界都会越变越穷?

如果相反,中国越来越富裕,中国人的需求层次将会不断提升,最起码,首先对于“安全”的需求将会越来越强烈。问一问随便哪个中国人,从平民百姓,到政治局委员,你都会知道,他们目前最大的不满,就是没有安全感——就连人身、财产、居住、个人隐私等最最基本的人权都缺乏保障,更不要说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等宪法明文规定的基本自由权利了。至于更高层次的精神性需求的满足,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空白。老百姓的耕地私宅动辄被强占强拆,有了冤情却无处告诉——法院不受理,即使受理也得不到公正审理;无奈上访,又被截访、列入黑名单;发几条对官员不利的手机短信或网上信息还要遭牢狱之灾,就连身为“无冕之王”的记者揭黑幕都会被拘捕……如此日益恶化的司法不公和司法不作为乱作为的现实,令人感叹当今中国还不如皇权专制时代,那时,老百姓只要击鼓鸣冤,大老爷就必须升堂审案,没有不受理一说;言官可以骂皇帝,可以“风闻议事”(只要听说官员行为不当,就可以举发,不实也不受惩处)。企业家和政府官员同样没有安全感,道德普遍败坏的政商环境逼得几乎每一个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不做行贿、偷税漏税或贪污受贿等等违法之事就几乎无法生存,致使他们随时可能遭到灭顶之灾。总而言之,在当今中国,没有一个人能有真正的安全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中国人拼命向国外移民、转移财产!香港《太阳报》报导,据北京因私出入境中介机构协会数据,去年仅申报投资移民美国的中国富人即超过了一千人,申请往加拿大和澳洲的华人富豪更呈几何级数增长。文章说,“富人移民国外,使国民财富迅速流失,也使精英人才外流,最重要的是国民对政府的信心大打折扣。当愈来愈多的富人移民国外,将使中国变成财富空心化,使改革开放三十年的财富积累流失掉”。据美国《国际生活杂志》2010年全球 194个国家(地区)生活质量报告,中国排名97位;九项指标中,“风险与安全”仅得分57(最高分100),“自由”更是低到极其可怜的8分(见《南方周末》2010.5.27.F32)!这样一个连基本自由与安全感都没有,根本不可持续的“模式”,竟然构成了向西方文明主导的“普世价值”的强有力挑战了吗?有理由怀疑,那些唱好“中国模式”的西方人,恐怕绝大多数都是跑到中国来捞一把就走的冒险家,有一天中国天下大乱,他们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他们在乎什么中国的长治久安!

现代化理论告诉我们,实现了现代化之后的社会制度才是稳定的,正在现代化半途中的体制不可能稳定。仅仅完成了初级和浅层次现代化,人均国民收入不到4000美元的 “中国模式”不是一个稳定系统,不可能长治久安。也就是说,它要么经过全方位的现代化改革,成为现代化的稳定系统,要么天下大乱,瓦解崩溃。

2. 谁将折腾中国?

邓小平一再强调“没有稳定,什么事都办不成”;胡锦涛总书记不久前提出“不折腾”;都很对,相信大多数中国人都会拥护。问题在于,这只是良好愿望。要让愿望成为现实,还得有可操作的方案。方案由诊断来,我们先要诊断出“折腾”的病根何在。

早在1993年,笔者在香港《信报》发表的文章中就提出,可能折腾中国的东西,一言以蔽之曰“极端主义”。若谈“陷阱”,这就是中国现代化最大的陷阱。简略说来主要有三种:

1.极左,即新毛派。他们讨厌改革开放,热爱普遍贫穷、自由等于零的毛泽东时代,随时准备开历史的倒车。不幸的是,在贫富悬殊、贪官横行天下的当今中国,毛泽东时代对于大批底层民众确实有着强大的魅惑力;加上执政者至今仍然把马列毛的那一套供奉在神坛上,更让极左派理直气壮、有恃无恐。一旦气候适宜,新毛派趁势崛起、制造大乱并非天方夜谭。

2.极右,即市场原教旨主义(市场万能),和激进民粹民主。所谓“华盛顿共识”给第三世界开出的“新自由主义”市场万能论药方的错误,已经在这一轮全球经济危机当中暴露无遗。这个“新自由主义”并不新,它不过是资本主义原始时期反对政府照顾穷人、忽视社会公平的自由至上主义的老调重弹,倒是恰好和中国当前的贫富悬殊颇有一比!激进民粹民主,在主流政治学当中属于极左,这里姑且按照“邓小平理论”定为极右。这是和当今超过一百个大小国家中建立起来的主流民主相对立的另类异端民主。所谓主流民主,是指自由主义的民主——受自由约束的民主,兼顾自由与平等,以自由为目的、视民主为手段的宪政民主,以法治保障个人基本自由权利的民主,多数人与少数人、穷人与富人得到平等对待的民主。与之相对立的激进民粹民主,则是形形色色非自由的,甚至是反自由的民主——多数至上、平等至上,多数人(通常是占人口多数的穷人)拥有不受限制的绝对权力的民主,以为只要推翻不民主的、“为剥削阶级服务的”坏政府,民主立刻就能实现的盲目乐观的民主,以激进的、走极端的暴力强制手段追求事事平等、处处平等的民粹主义(平民主义)民主,仇视、丑化富人,百般赞颂、美化穷人的,被塔尔蒙称之为“极权主义民主”的马列主义极左翼所主张的民主。自由民主源于英美,反自由的民主则源于法国大革命。

3.片面追求经济发展和富国强兵,拒斥自由民主,通常带有强烈反美反西方情绪色彩的极端民族主义,或“新法西斯”。这是当年德、意、日法西斯走过的老路,曾经给本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带来过巨大的灾祸。惨痛的历史经验告诫人们,一个没有自由宪政约束的强大国家绝非人类之福。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的西方国家和周边国家忧虑“中国威胁”的原因所在。不建立自由宪政,“和平崛起”的承诺讲得再动听,也无法令人由衷信服。

现在,更恐怖的第4种极端主义出现了,并且正在恶性膨胀中,这就是把极左意识形态、市场原教旨主义和新法西斯这三种极端主义集于一身的权贵资本主义。

权贵资本主义是一个最具中国特色的大杂烩。它用极左意识形态做它的镇压工具,但不要其中的社会主义和平等;用“权力搅市场”的官僚垄断资本主义大发不义之财,但不要良好市场的自由竞争、法治及道德约束;它又用片面追求富国强兵的伪爱国主义煽惑民众,骗取社会支持,同时坚决抵制自由民主,“绝对不照搬西方三权分立和多党制那一套”。

请注意:这个黑暗势力的主体是腐化堕落的各级政府官员及其子弟亲友,而不是一般的资产阶级,企业家和商人。恰恰相反,后者正是它们敲诈勒索的对象。

权贵资本主义恶势力的急剧膨胀,是在1989年“六. 四”镇压之后,政治改革不但完全停滞,而且从中共十三大路线大幅倒退,从“党政分开”退回“党的一元化领导”,一切权力全都集中到各级党组织的第一书记手中,一切监督制衡统统化为乌有,导致“绝对权力绝对腐化”。“六.四”镇压和随后不久苏联解体,共产主义信誉扫地,共产党人信心崩溃,于是凡手里有点权的,便抓紧机会拼命捞钱,再把妻儿送往国外,给自己留好退路。“六·四” 镇压的最大恶果,不是表现在那些可见的数据,而是民族道德灵魂的根本性败坏——整个中国社会理想破灭,正气遭到致命斫伤,“仰望星空”成了傻瓜行径,高尚君子与政权离心离德,钻营狗苟的庸俗小人一批批钻进中共队伍……正所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上下交征利”,恶俗当道、犬儒盛行,发财致富成了唯一的追求和价值标准。这一切,更给官员们提供了放手贪腐的宏观微观环境。近年来,有的部门和地方政府干脆变成了黑社会,包娼包赌,强占土地,强拆民房,独霸市场,独揽工程,雇凶杀人,封媒体抓记者……简直到了穷凶极恶,肆无忌惮,无所不为的地步!

据官方数据,仅2003年1月到2006年8月,各级检察机关查处的贪污受贿犯罪分子就有67505人,而这只是冰山之一角。有些学者估计,这六万多人仅占贪腐官员总数的 5%-20%,实际犯罪人数是这个查处数字的5-20倍。

短短20年间,这个阶级非法聚敛了惊人的巨额财富。至 2006年三月底,中国内地私人财产(不包括境外)超过一亿的有3220人,90%是高干子女(《远东经济评论》,2007.no.4) ——当然,也有合法财产混杂其间,不能说100%都是非法取得。在金融、外贸、国土开发、大型工程、证劵五大领域担任主要职务的,有 85-90%是高干子女。一位久居中国的美国官员说得好:中国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就是那么大约500个特权家庭的问题。

据世界银行报告,中国0.4%的人口占有70%的财富,而西方国家财富占有最不平等的美国,是5%的人口占有60%的财富,比起中国可谓“瞠乎其后”。中国的基尼系数已接近0.5,成为全世界两极分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号称被中国共产党唯一、排他、当然地“代表”着其利益的广大人民群众如果知道了这些事实,心中的怨愤将会以何等破坏性的方式爆发出来,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就是这样一个急速劣质化的社会,竟被某些西方人美其名曰“中国模式”、“北京共识”!

三,为何“越维稳越不稳”?

近来,一篇题为《以利益表达制度化实现社会的长治久安》的研究报告(由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社会发展课题组撰写)在知识界广为流传。该报告的内容摘要如下: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逐步建立,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明显增加,现有的维稳思路和工作方式不但难以化解这些矛盾冲突,反倒导致越维越乱的恶性循环。要实现真正的社会和谐与稳定,就必须彻底转变思路,形成维护社会稳定的新思维,把利益表达和社会稳定作为同等重要的双重目标,以法治为核心,推进利益均衡与利益表达的制度化建设,形成社会长治久安的坚实基础。(全文见港刊《领导者》总第33期)

要害正是“以法治为核心”这句话!

本人早在十几年前提出的“渐进民主论”当中,就强烈主张仿照英国模式,把政治现代化区分为两个阶段,“先自由、后民主”,即首先要解决自由宪政与法治的基本制度建设,亦即“第一代人权”的切实保障问题,然后才能把民主化即“第二代人权——平等的政治权利”(主要体现为一人一票的普选制)提上日程。这是既能解决我国当前面临的最急迫、最严重、人民最不满的制度弊病,又能避免因“参与爆炸”而导致失控的最优路径。其间有大量基本概念和基本理论问题需要一一澄清,不及细述,请参看拙著《渐进民主论集》中的相关文章。这里仅以“六·四”事件为例,谈谈为什么只有靠法治“维稳”才能长治久安。

1989年“六.四”导致众多市民和一些学生无辜死亡的天安门广场的清场,放在一个自由民主的法治国家,原本是件极其简单的事情:首先,依法照准大学生和平游行示威的申请;其次,依法规定游行的标语口号,起止时间,人数、路线、地点和禁止事项(不得阻塞交通,不得破坏公私财产,不得使用暴力,等等);第三,警察负责保护依法进行的游行示威,阻止一切违法言行;不听劝阻的,警察依照法律授权动用合法限度之内的强制手段——用警棍、水龙、催泪瓦斯、橡皮子弹……强行驱散或逮捕。照此办理,即便有个别人不听劝阻,几辆消防车,高压水龙一冲就能解决问题,哪会发生大学生长期占据天安门广场,警方无计可施,最终要动用20万大军进京大开杀戒这样的恐怖悲剧?前总书记赵紫阳所主张的“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就是试图把中国引向世界文明国家共同的法治道路,不幸,却被“4.26”社论的阶级斗争逻辑诬指为“支持动乱,分裂党”!

人们不免要问:一个执政长达40年的党,怎么会如此惊人地低能?全世界的民主国家,警察打人——尤其是在处置违法并且不听劝阻的示威游行时——司空见惯,人们见怪不怪;但在中国,警察打人却一定引起极大的公愤——这是为什么?当前我国失业率猛增,群体性事件势必随之高发,政府和警方应当如何处置?

 一个现代法治国家只有外敌——当它遭受外国侵略时;它是没有内部敌人的,国家内部只有守法/违法、合法/非法之分。这个“法”,是按照正义理念和制定法律的合法程序产生,获得最广泛的社会共识的认可,切实约束政府和人民、保障人权的正义良法。在这个自由宪政的法治之下,警方作为执法部门,其职责就是维护此正义良法不受任何人、任何机构和组织的侵犯,以确保每个人的合法权益。对于公民的一切合法言行,警察没有任何干涉之权;反之,对于侵害公民权益和社会利益的不合法言行,警察当然被法律赋予强制之权;违法者如果不听劝阻,警察就必须视其反抗的程度和方式,动用法律严格规定的、适宜限度之内的强制措施,包括暴力手段;非如此,不足以保障守法公民的权益和全社会的整体利益。其背后的基本理念是“人性恶”,人的“罪性”(sin):清醒地面对人性的客观现实,认识到无论在多么“理想”的情况下,每个人的人性之中都不可避免地具有侵犯他人、危害社会的可能和冲动;人永远不是天使,人间注定不会有天堂,因此不得不用法律、道德等等文明教化,来驯化和约束每个人。

马克思主义的社会观和人性观则完全不同。马克思根本不承认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人性和作为普适价值的人权,一切都是“历史的”、“具体的”、“阶级的”即相对的;所谓“人性恶”只不过是不合理的、人剥削人的私有制社会的产物;共产主义人间天堂消灭了私有制,也就消灭了人性恶。在共产主义天堂降临之前,人世间就是一个天使(“人民”,无产阶级)和魔鬼(“敌人”,资产阶级)殊死搏斗的阶级斗争的血腥战场;对于魔鬼,对于敌人,那当然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对阶级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雷锋的名言),根本没有什么人权可言,顶多不过是出于策略考虑,给点“出路”而已;而对于天使,对于“人民”,则是“对阶级兄弟要像春天般温暖”,兄弟有错误,你只能好言规劝,“多做政治思想工作”,打骂是绝对不可以的。于是,警察就只能在两个极端之间摇摆:对于敌人,可以滥施暴力,原则上怎么残暴都可以;对于人民,则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处于极端软弱无能的尴尬境地。中国共产党的治国理念,直到现在也仍然不是法治(rule of law),是载入宪法的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学说,是“正确处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而这也就是为什么1989年中共保守派要把学生的示威游行用“4.26社论”定性为敌我矛盾,把6月3日晚间人民群众阻止军队进城的行为定性为“反革命暴乱”,然后滥用武力予以镇压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比警察更尴尬的也许是各级地方官员。当面对“群体性事件”时,他们首先必须区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但这里既没有标准,又没有做判断的足够信息和时间,更没有充分的授权,尤其是绝不可能获得社会认同;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不是太软就是太硬,可谓“动辄得咎”。这就充分说明,“建设和谐社会”的治国理念,以及包括警察和政府官员在内的每一个中国人的根本利益,都是和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教义格格不入的。

任何一个现代法治国家,都要以宪法和其它法律庄严承诺包括游行示威在内的各项公民自由权利,并以法律的强制力予以切实保障,任何人或任何机构——包括政府、立法部门和司法部门在内——如果剥夺或侵害这些自由权利,就要受到法律的严肃惩处。中华人民共和国虽然也有类似的宪法和法律规定,“六.四”事件发生后的当年10月31日也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会游行示威法》,但是,任何人都能看到,事实上这些规定迄今为止仍然远未落实,公民示威游行,或成立不受政府干预的民间社团等等行使合法自由权利的申请,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根本不被批准,这和当今全世界任何法治国家的实际情况都构成了极具讽刺性的鲜明对比。这种自195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颁布以来持续至今的宪法和法律的虚伪性、欺骗性,宪法和法律的纸面规定与权力机关实施法律的实际完全脱节的情况,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执政党和政府置于执法犯法的境地,使得法律的神圣性、严肃性荡然无存,以至于到了文革时期,国家主席刘少奇手持宪法文本抗议对他人身自由权利的非法侵害时,不但毫无效果,反而招致了更残酷的、骇人听闻的迫害。这种执政党和政府执法犯法的局面如果听其继续下去,哪一个中国人的人身安全和其它自由权利能有根本保障?这样一个建立在制度性的谎言和欺骗基础上的国家,从何建立基本诚信?遍布中华大地,花样百出的假冒伪劣怎么可能得到遏制?我们这个有着数千年文明史的伟大民族,将会沦落到何等卑劣的可耻境地?

20年来,我从未停止过对“六.四”惨剧的沉重反思。追究责任并不特别重要。重要的是汲取经验教训,以免重蹈覆辙。我一直在自问,那种迄今为止仍然普遍流行的,正/邪二分的道德谴责——中国共产党人,至少是他们的领导者,是一群邪恶之徒,他们注定了要干邪恶之事——能够解释“六.四”这一场民族悲剧的深层原因吗?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1989年的中国,是一个无论是执政党、政府,还是知识分子、大学生以及人民大众,对于一个现代法治社会究竟应该如何治理,从观念、制度、政策到具体行动都极度无知、混沌一片的,误入歧途的社会。这样一个国家,怎么可能有效治理?1989年6月2日,我们在《六.二绝食宣言》中所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呼喊“我们没有敌人”不但不被执政当局接纳,反而因“六.四”的血腥镇压而完全淹没,社会对立与仇恨反而更加难以消解,社会和谐与和解至今仍然遥不可及,政治体制改革和民主化因此而埋下了巨大隐患,这不能不令人对于我们这个被仇恨的油蒙了心的民族感到深切忧虑!

那么,究竟孰令致之?一句话:是那个完全脱离现实,纯属乌托邦幻想的马克思主义,使共产党人乃至广大民众丧失了基本的常识判断。马克思主义是万恶之源——至少对于近代中国而言是如此。这么说,我看不算过分。导致“六.四”惨剧的根本原因不能由正邪二分的道德审判得到深刻揭示,相反,其根本原因是,我们这个民族因马克思主义的误导所致的,深入每个人骨髓的整体性愚昧无知。其拯救之道,不是延续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最擅长的道德审判,而是推行新一轮思想启蒙,和艰苦持久的建立法治社会、自由宪政的不懈努力。正是出于这个考虑,本人才高度评价“胡温新政”所提出的“建设和谐社会”的治国新理念,因为,这才是对于马克思主义这个“阶级斗争、暴力革命、无产阶级专政”三位一体的暴力仇恨邪神崇拜的根本性纠正,才是把中国引上现代法治宪政之路的治本之道。马克思主义这个西方文明异端不仅敌视西方主流文明,敌视全人类的普世价值,而且与中华文明和谐中庸的伟大传统格格不入,我们中国人有什么理由要去信仰这个西方邪教?把这样一个如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政党还在愚昧信奉的西方邪教奉若神明,却把自己的祖先和传统弃之如敝屣,“爱国主义”还从何说起?

一句话:只有把国人“借道德解决一切问题”的积习引上新一轮思想解放和思想启蒙之路,建立法治宪政的普遍共识,才是治本性的维稳之道!

4. 渐进、有序、可控的政治现代化

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全方位现代化,尤其是其中的政治现代化,一定要遵循渐进、有序、可控的原则,现在已经成为各界精英的共识。但是,仅有原则还不够,还要有具体的操作方案,限于篇幅,这里只能提几个要点。

1,首先要达成更广泛、更深入的精英共识,关于改革目标和路径的基本共识。这实际上是一个思想解放和理论更新的过程,从已经完全过时的“四项基本原则”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过程。邓小平三十年前提出“四项基本原则”可能有当年现实的必要,但它不应该成为永恒不变的教条。要设法形成“世间没有永不犯错的政治家,每个人必不可免地都有其时代和个人的局限”这样的共识,前任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没有必要一股脑背在后任肩上,认错和道歉是政治家勇敢、正直的美德。包括 “六·四”在内的历史遗留问题,都可以按照南非的“真相与和解”模式加以妥善解决(参看《渐进民主论》“真相与和解”一文)。只有这样做,执政党才可能获取人民的由衷敬意和拥戴。

2,然后,在精英的引导下,建立自由宪政与法治的基本制度和政治竞赛规则(游戏规则)。核心是权力制衡(checks and balance)——权力不能集中于一人或一个机构,必须分开,既相互监督制约,又相互合作。是否“照搬”西方三权分立的具体形式并不重要,当年邓小平提出“党政分开”,深圳正在试行的党内决策、执行、监督分权制衡,都是权力制衡的不同形式,但其基本原理是一样的。目前至关重要的是司法独立和监察权独立,这是从根本上治理贪腐、包括司法腐败,防止百姓求告无门的治本之道。可以先从司法系统和监察系统的中央垂直化管理入手,切断它们和地方党政权力的关系。西方中世纪末期就有了从中央派出巡回法庭,审理地方政府和地方司法不当作为案件的制度,我们总不能连这个水平的司法基本制度建设都没有!

3,在宪政法治的制度化,以及“规则约束下的竞争”并且“按合法程序改进规则”的政治文明行为习惯养成的同时,积极稳妥、协调有序地扩大政治领域内的公民权利——政治参与的权利,和言论、出版、表达的权利。政治参与应当区分为精英与大众两个层次。精英层次的参与,是指人大、政协向真正的议会转型。执政党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维持多党竞争下的一党独大,但必须从高居于议会之上的“议会老子党”,真正成为在宪法约束下,以议会为主要政治舞台的议会党;同时逐步向独立的民间人士开放议席,走“内源式”的两党制发育之路——像17世纪英国从议会中发育出托利党辉格党两党制的演进模式那样,而不是在现有体制之外形成非法状态的反对党。两党制优于分散的多党制,选举制度的设计应当有利于两个大党的形成,但不排斥其它小党获得一定议席,这样可以使议会得到更广泛的代表性。没有竞争,一家垄断,必定低效和腐化,政治和经济的客观规律都是如此;不疏通民间精英的合法参政渠道,他们就只能走非法组织的对抗之路。大众的参与可以采取自基层民主选举逐级向上递进的方式,目前已经到了认真推行县市一级的民主选举和司法独立的时候了,否则,“官商匪三位一体”的地方政府黑社会化必将导致社会治理的失效。 “县治则天下治”,全国2700个县市得到现代法治宪政的有效治理,国家长治久安就有了基本保证。扩大言论、出版、表达的权利也类似,可以在政治性、现实性、大众动员性的言论,和非政治性、非现实性、精英小众范围内的言论之间做出区分,后者应尽可能自由,前者则不妨随着各方面条件的成熟逐步放宽限制。

4,官员队伍应当明确区分政务官和事务官(文官),执政党任命任期有限的政务官,文官职位则应当向全社会开放,按考试成绩终身录用。这也是保证国家稳定治理,不至于“人亡政息”的基本制度,“党政分开”的另一层涵义。

5,执政党内部应当逐步建立多元权力的相互制衡监督,以及自基层党员民主选举逐级递进的民主化机制;“以党内民主带动社会民主”不失为一条可行路径。

6,“服务型政府”则理所当然应当把凡是市场和民间社团办得了的事情让渡出去,一个兴旺发达的,由各式各样民间自组织的志愿社团组成的民间社会(市民社会、公民社会),是合法有序决策参与、人民利益和意愿表达,防止无政府无纪律、情绪化街头群众运动和社会动乱的重要社会基础.

……

总而言之,凡是符合渐进、有序、可控政治现代化的大原则,有利于、有助于实现既定目标的方法和步骤,都可以尝试,并不需要制定一套如同企业的商业计划书那样完全理性、逻辑化的精确操作方案。

当年“胡温新政”刚揭幕时,许多人(包括笔者在内)曾经寄予莫大期望。几年看下来,这个“新政”却是承诺多,做得少;口号多,行动少;令人相当失望。主要原因,就是前面所说的那个权贵恶势力的百般阻挠。胡温的改革不论朝哪个方向走,只要触动了权贵资产阶级的利益,都会遭到这个恶势力的强力阻击,休想挪动半步。下一步改革——不管是国企和金融系统的彻底改革,还是政治体制改革——究竟能够依靠哪些力量?还有多少人真正关心这个改革,还肯为它出力?实在看不出来。照此下去,“胡温新政”难免变成“裱糊旧政”——清末改革派大员李鸿章晚年曾发浩叹,说自己一辈子就是一个裱糊匠,什么地方破了窟窿,就扯块纸糊上,直到最后忽隆隆墙倒屋塌完事。不少朋友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个体制已经疲态毕露,效能愈来愈低下,大有清末之象!

八十年代末的京城改革精英圈子里曾经流行一句话:现在是精英和痞子赛跑,看谁跑在前头。——“精英”是指体制内外健康的、建设性的力量,“痞子”则是体制内外腐朽的、破坏性的力量。 “六.四”镇压之后,精英溃不成军,痞子恶性疯长,社会表面上一派繁荣,实际上内里正在溃烂,所有的“反腐败”措施不过是“扬汤止沸”,不过是割韭菜,割去一茬,下一茬长得更加茂盛。政治体制改革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改革的步伐要适当加快。开快车要翻车,但是,开慢车也会翻车——你慢慢腾腾,堵着大家的路,一定会出来一个坏脾气、急性子的,把你顶翻到沟里去。执政者过于保守,历来是养育极端激进势力的肥田沃土,这就是痞子跑到了精英的前头。一味做裱糊匠的最终结果,就是忽隆隆墙倒屋塌完事。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妨先从几件急务入手:一,司法独立;二,强制官员申报财产和收入的“阳光法案”;三,人大对各级政府收支的强有力监督;四,县市一级的系统性整体政治体制改革。无论阻力多大,这几件大事也一定要尽快提上日程,以“霹雳手段”强有力地贯彻实施下去。如果连这几件事都拖着不办,那就再也不要奢谈什么改革了,等着大乱、大折腾、大清算好了。

历来的政治领导人当中,有政治家,有庸人,有政客。政治家怀抱改良社会、利国利民的远大理想,为之奋斗不息;庸人胸无大志、抱残守缺,混一天算一天;政客则专以玩弄权术、巩固权位为能事。所谓“胡温新政”究竟以哪一种历史定位载入史册,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周舵  2010.5.26.

刘逸明:富士康的连跳悲剧不仅仅属于富士康

富士康,一个原本就已经非常知名的台资企业,最近,因为一连串的员工跳楼事件而成为了海内外媒体关注的焦点。自今年1月23日开始,在半年不到的时间内,富士康就连续出现了12起跳楼事件。如此频繁的员工自杀现象,让外界觉得不可思议。

早在几年前,就曾有人指斥富士康为血汗工厂,但因为富士康在中国企业界的特殊地位,试图揭露富士康真实面目的媒体记者最后竟被富士康反咬一口,从而不得不离开所在媒体。因为有官方公开为富士康撑腰,所以,自那时起,很少能看到有关富士康的负面消息。

富士康究竟是不是血汗工厂?在不了解富士康的人看来,也许还存在争议,但在富士康的大陆基地深圳,富士康是血汗工厂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大凡在深圳有过多年工作经验的人,都不会不知道富士康普通工人的艰难处境。

富士康于1974年在台湾肇基,1988年在深圳地区建厂,如今的富士康已经拥有80余万员工及全球顶尖IT客户群,为全球最大的电子产业专业制造商。连续多年雄居大陆出口200强榜首,并在2009年跃居《财富》全球企业500强第109位。在电子行业日益兴盛的今天,富士康在中国乃至全球都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富士康在大陆的发展已经不仅限于深圳,迄今为止,在北京、上海、武汉等14个城市都相继建立了富士康工业园。

正是这样一个在电子行业影响力巨大的企业,却接连发生员工跳楼自杀的惨剧,这看似偶然,实际上却是多种因素发力导致的必然结果。十二连跳已经彻底摧毁了富士康的企业形象,但是,这十二连跳背后却有太多值得我们深思的东西。

当地政府监管不力

在这个以追求经济发展为单一价值导向的国家,各级政府一直对招商引资给予高度重视。沿海地区因为海运便利,所以,很多沿海城市成为了外资企业投资的首选。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在吸引外资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在深圳,外资企业比本土企业还多,外资企业之所以蜂拥而至,不仅因为地理优势,而且还因为政策上可以为其提供很多优惠。

海峡两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老死不相往来,但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这种局面被打破,在台湾的人不仅可以回大陆老家探亲,而且还可以到大陆投资做生意。在当时,电子行业在中国大陆方兴未艾,富士康算是比较早进入中国大陆的电子企业和台资企业。

富士康深得天时地利,另外,当时的社会道德水平远比今天要高得多,很多人到深圳去打工都是怀揣着梦想去的,不需要太多的条条框框约束都可以做到尽职尽责。而且当时是一个人才匮乏的时代,不像今天,企业可以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没有多大的后顾之忧。

随着时代的发展,高等教育的普及率越来越高,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就已经出现了人才拥挤现象。很多人大学毕业后都无法找到满意的工作,更不用说是高中或中专毕业的人了,人才市场也逐渐由求职者的市场转变为用人单位的市场。深圳原本只是一个边陲小镇,因为大量外地人口的涌入,使得这里成为了中国最大的移民城市,并且具有其它城市所无法比拟的活力。

不过,因为人满为患,在深圳的企业门槛也就越来越高,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在那里很难一开始就找到满意的工作。很多企业在对人才高要求的同时,并不愿意给予入职者应有的工资待遇。拥有高中、中专学历的人在90年代后期基本上都只能找些工厂流水线上的辛苦工作。

为了达到经济目标,只要企业按照规定纳税,很多地方政府全然不在乎企业是否遵守其它方面的法律法规。不计其数的台资五金、塑胶企业在台湾本土无法维系,于是转战大陆,这些企业高污染、高能耗。《劳动法》虽然在1995年得以实施,但在深圳,随着劳动力的日益过剩,普通劳工的生存状况却越来越差。对于很多台资企业来说,有关法律法规都形同虚设,即使深圳的劳工权利意识比较强,但在权利受到侵害的时候,往往投诉无门。

诸如富士康这样的血汗工厂在深圳关外比比皆是,但是,即使运行了很多年,也不会受到政府的重视。富士康的员工自杀事件并非今年才有,在2009年9月,员工孙丹勇就曾纵身一跃,从12楼跳下后一命呜呼。此前的各种方式的自杀事件不一而足,只是没有进入公众的视野而已。因为富士康这样的企业对于发展当地的经济有好处,所以,只要不是舆论压力太大,当地政府也只会若无其事。

台资企业管理混乱

富士康在企业规模上可谓是势压群雄,但是,内部的管理却十分混乱,管理模式难以和现代化的企业接轨。台湾曾经是日本的殖民地,台湾企业的管理模式多少有点和先前的日本企业有些类似,不过,遗憾的是,日本企业早就已经脱胎换骨,而很多台资企业却还在因循守旧、墨守陈规。

一个现代化的企业,应该以人性化的管理为主,因为只要员工的素质够高,就不会出现自由泛滥的情况。但是,我所了解到的情况是,台资企业的制度最为行政化,行政化到了几近苛刻的程度。在台资企业上班,你最好一秒钟也不能迟到,否则的话,原本杯水车薪的工资就会被扣得所剩无几,因为不仅迟到会扣钱,而且还会取消当月的全勤奖。

笔者2001年进入了一家台资企业工作,里面的月薪竟然是450元,只有双休日继续上班,并每天加班3个小时,一个月才能拿到一千元左右的工资。相反的是,在那里的台干每天都轻轻松松,一个月都能拿到七八千甚至上万元。在大陆的台资企业里工作的台湾人非常歧视大陆人,即使你在里面还算得上是级别不低的管理人员,但在和台干打交道的时候,他们总能表现得对你居高临下和不屑一顾,有时候甚至还骂骂咧咧。

台资企业有个通病就是喜欢作秀,不仅口号一大堆,而且每天员工上班后还要列队做操。实际上,之所以要这样并不是为员工的身体着想,而是希望在做操前后,有机会让台干在台上对你耀武扬威。在台资企业,虽然不允许你迟到一秒钟,但在上班的时候,台干废话连篇地耽误你的工作时间他们却毫不可惜。即使你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但要是在台资企业里呆久了,也会变得个性全无,完全成了一个工作机器,每天重复着类似的活动。

台资企业里的管理人员素质十分低下,官僚化情绪十分严重,即使是不大的台资企业也是等级森严。他们所聘请看门的大陆保安,也拥有非同一般的地位。即使你是部门主管,保安也可以经常对你发威,比如说你的工衣没穿好或者工牌没戴好都能成为他们指责你的理由。对主管都可以这样,对一般员工就更不用说了,富士康里面出现保安打员工的现象可以说并不出人意料,因为这在台资企业里是常态,保安就是老板和高层管理人员豢养的狗,想咬谁就咬谁。

在台资企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冷漠,工作时都是各自为政,不会为别人考虑。真正有能力的人都不会在台资企业里呆太久,即使希望长久,也往往会遭人排挤。台资企业里都喜欢讲企业文化,实际上,在整个中国,没有哪一个企业有自己真正的文化。一个没有企业文化的企业讲企业文化的唯一目的就是给员工洗脑,越是素质或潜在素质高者越是觉得在这种企业里工作令人窒息。

员工缺乏信仰和吃苦耐劳精神

从媒体所报道的富士康十二跳死伤者的年龄来看,多为80年代末或90年代出生者。这些人大多是独生子女,小时候因为被父母亲人宠爱,几乎没有吃过多少苦和受过多少挫折。富士康是全球知名企业,涉世未深者大多不会怀疑这样的企业会是血汗工厂。所以,很多年轻人在进入富士康之前其实期望值是非常高的。

另外,中国的教育主张无神论,现在的年轻人的父母以前也都是受的这种教育,不过,因为时代的惯性,很多人还是有信仰,至少是朴素的信仰。但是,到现在的年轻人一代,可以说是什么都不信,在他们的脑子里,生活过得好也许是最重要的,每个人在出学校前都会把这个社会想象得天花乱坠,直到进入社会后才恍然大悟。如果实在是难于接受残酷的现实,很可能就会想到一死了之。

富士康高层在面对记者的质问时,一直否认富士康是血汗工厂,从该厂员工在网上所发布的工资单扫描件可以看出,该企业不仅工资待遇低,而且工作时间长。除了上完正常的八小时外,每天还得加班,连星期六和星期天都没有,只是在跳楼事件频发的今天,很多员工每个星期才有一天休息。

富士康的规章制度不仅严苛,而且荒唐,该厂的厂规明文规定不许员工反驳上司,否则就会被罚款,次数多了还会被开除。富士康虽然有太多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在工作难找的当下,很多年轻人还是在它那些耀眼光环的诱惑下趋之若鹜。进富士康不仅要在很多硬件上达到要求,有时候甚至还需要向人事部门行贿才能被录用。进去不容易,出来也是难于上青天,你要是想辞工,还得很多部门主管签字批准才行。经过繁琐的辞工环节,还不能马上拿到应得的工资。在这种情况下,想到自杀并不奇怪。我不知道,富士康这样的企业和奴隶社会的奴隶农场有多大区别。

5月27日,新华社发表评论文章,指富士康员工跳楼的原因复杂。确实,不管是政府、是企业,还是企业跳楼员工自身条件,都是导致跳楼悲剧发生的重要因素。如果富士康的现状不能尽快改变,这种悲剧绝不会停止,在不久的将来出现第一百跳都不稀奇。

台资企业在台湾本土没有血汗工厂,但在大陆就很容易变为血汗工厂,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很显然,中国大陆有适合血汗工厂生长的制度土壤。富士康里那些年轻生命瞬间即逝,他们的死不仅仅是富士康的悲剧,而且是整个中国社会的悲剧。富士康绝不是唯一的血汗工厂,在官商乐于勾结、缺乏新闻自由、司法不独立的大环境下,没有制度的革新,富士康永远无法摆脱员工跳楼的恶梦。

刘晓波转囚辽宁 妻感激港人关心

《零八宪章》发起人、六四民运领袖刘晓波於上周三(26日)被转送辽宁锦州监狱,其妻子刘霞每月仅准探监一次,将再度开始每月往返於监狱和家的旅途。刘霞感谢香港人士在昨日游行中呼籲释放刘晓波,说自己「非常感动」。

刘霞对本报说,自己昨日才收到监狱寄来的快递,称刘晓波被转送至辽宁省锦州监狱,「让我每个月先电话联系好,然后去探望。」她计划带上一些生活用品、书籍和零用钱等去探望,有朋友成立「陪霞姐探监志愿小组」,她笑称「尽量还是不要麻烦别人」。

监狱曾关押王丹

刘霞称,刘晓波与锦州并无任何关联,亦不知为何把他关押在那里。「六四」另一民运领袖王丹之前亦被关押在该处。刘晓波於今年2月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二审判监11年,他1996至1999年劳教时,刘霞曾每月1次往返北京和大连探望。

中国第十八案:王申酉(1977)

世界第十八案:帕特诺伊——阿根廷(1977)

 

                             

 

 

爱莉西亚·帕特诺伊(Alicia Partnoy195527日出生于阿根廷布兰卡港。她进了国立南方大学,参与庇隆主义青年运动。

 

1976324,政变推翻了庇隆的继任者——他的妻子伊萨贝尔·马丁内斯,建立了一个军政府来统治国家。次年612日,爱莉西亚·帕特诺伊被逮捕,关在一个称为“小学校”的集中营里。在6个月的监禁中,她遭受了殴打和折磨,然后转移到维拉弗洛雷斯塔监狱,在那里关押到1979年。在被监禁期间,她写诗和拘留记,偷运出狱以匿名发表。

 

她获释后离开阿根廷,到美国得到庇护,并与家人团聚。1985年,她描写关于她被监禁的书《小学校》(The Little School)出版。此后,她向联合国谈其经历,一直与大赦国际及其它组织密切合作,以使在阿根廷的失踪者获得公正。

 

作品节录:

 

我们在“小学校”没有姓,只有瓦斯卡叫我名字。看守们一直反复说,只有号码被用来称呼我们,但至今还只是一个威胁。

 

我们第三次淋浴那天——我在那里已经快两个月了,一名看守正把我从浴室带回来,我的长头发在白色眼罩下是湿的,我的衣服仍是在跳跃后院墙时被撕破的,我的双手被绑着,我的骨头从脸颊和胳膊肘突出……

 

……自那一刻起,他们叫我“死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每天我醒来时,我对自己说:我,爱莉西亚·帕特诺伊,还活着。

 

——译自《小学校:失踪和生存的故事》(From The Little School: Tales of Disappearance and Survival. Translated by Alicia Partnoy, Lois Athey and Sandra Braunstein. Midnight Editions (San Francisco, 1998)1-57344-029-9.

(http://www.internationalpen.org.uk/index.cfm?objectid=225BE0C2-3048-676E-2626F2CEE7BD25F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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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孙中山:“革命不忘读书”

1922年10月,上海一家英文报纸《密勒氏评论报》举办“中国当今十二位大人物”的问卷调查,有1900多人参与。2个月后公布结果,孙中山以1315票名列第一。当时,他正处于逆境之中,在上海蛰居读书,并不是政治舞台上风光八面的权势人物。那个年代,从北到南都是军阀当道,有实力的是“胡子”出身的张作霖、布贩出身的曹锟、秀才出身的吴佩孚这些人,他们有枪杆、有地盘。民意调查至少表明,革命者出身的孙中山当年在公众心目中的地位,他没有权势,但他历经艰辛、参与缔造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他有主张,有蓝图,有热忱,不断地为中国寻找出路,民众对他的敬意完全是发自内心的。

孙中山骨子里是一位理想家,他一生的眼神都是那么忧郁,为他深爱着的老大民族苦心焦虑、忧心忡忡、日夜不安。他的目光又总是超越眼前短暂的成败得失,着眼于长远的未来,正是这样的远见使他不计一时成败,屡仆屡起,坦然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在险象环生的政治环境中保持平常的心态。在他身后,几乎受到了各种不同立场的人们一致尊敬和交口赞誉。在近代以来的政治人物中,这简直是个异数。在激荡曲折、错综复杂的中国近代史上,即便是那些心怀鬼胎、自私自利的大小军阀,往往也不是选择公开与他对立的姿态,甚而在表面上认同他的观点。他的人格力量大大超过了他所拥有的实际力量,他的精神气质完全超越了自古以来宫廷或官场上那些圆熟的权势人物,也不同于我们所熟悉的王朝末世的造反者、革命者,他是近代的人物,普世文明已经在他的身上发芽、生根,他不仅仅属于他所热爱的中国,他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这样一个孙中山对近代中国社会转型的意义是不容置疑的,针对内忧外患、百病丛生、满目疮痍的现实,他提出了民族、民权、民生三个极富概括力的说法,如此准确,如此简明,这三个词几乎抓住了中国问题的内核,这是他外察世界潮流,内顾中国实情,深思熟虑的结晶。他亲手制定的《实业计划》、《建国大纲》等也都代表了那个时代对于中国深具前瞻性的认识,那不仅是通向现代化的具体方案,也是鼓舞人心的理想。仅仅这一些,就使他站得比同时代的人高,看得比同时代的人远。难怪在他活着的时代,他不靠权势,不仗一兵一卒,就在公众的问卷调查中“一览众山小”。这一点,他本人大概也会感到欣慰。

确实,孙中山是个理想型而不是行动型的领袖人物,同盟会内部就有“孙氏理想,黄(兴)氏实行”的说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行动的热忱,或者行动的能力,他的一生都是行动、实践、奔波,但他更擅长的思考、演说,是激励同伴,行动并不是他的强项,民国在亚洲地平线上的破土而出,当然不应该归功于他个人,尽管与他火一样炽热的理想,与他长期不断的革命实践也是分不开的。没有他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生命,一切都将是另一番样子。

孙中山不是完人,他有缺点、有脾气、有失误。作为一个政治领袖,在他的性格中有天真的一面,有固执的一面,有看上去不成熟的一面。当清廷退位,袁世凯接替他出任总统,他认为民国成立、南北统一,民族、民权两大问题已经解决,以后的重心就是民生问题,所以要退出政治,去从事铁路建设,其中就不无天真。说他固执,在清朝垮台前的漫长流亡岁月中,或者民国以后的十几年间,他不停地为理想而奋斗,败而不馁,与他的这种性格特征应该也有关系。也因为如此,他有时特别坚信自己的绝对正确,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劝告,“二次革命”反对袁世凯的武装行动失败,再度亡命日本,决意重组秘密的中华革命党,要党员以服从党魁命令为唯一要件,不仅要宣誓立约,而且要摁指摸。与他并肩奋斗多年的黄兴拒绝接受这样的做法,力劝无效,只有黯然离开日本。与传统的政治领袖不同,他不很擅长协调革命阵营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在同盟会时期,与陶成章、章太炎等人有过紧张的冲突。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政治标准,他看上去是那么不成熟,不会玩权谋,不是长袖善舞之辈,总是公开地表达自己的理想,可是,他和历代帝王,和那些久经宦海浮沉、老谋深算的达官贵人的区别也正是这里,否则他就不是孙中山了。在民国成立以后的许多重大决策和战略安排上,他有过不少失误,他没有能很好地抓住空前的机遇,以最恰当的方式推动这次史无前例的制度转型,袁伟时等史家已经直面这些问题。今天,包括他留下的教训、遗憾在内,都已成为珍贵的历史遗产,可以成为后人反思历史的新起点。

我们永远不能忘记,孙中山在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任上,毅然决然放弃权位,实现承诺,辞去这一最高职务,这一壮举,放在中国历史上乃是前无古人的,这是近代政治文明的一束曙光,给予怎么样高的评价都不会过分,尤其考虑到这一幕发生在“官本位”根深蒂固的土地上,就更加值得敬佩。有了这一幕,孙中山就足以傲然屹立在历史的天空下。

一、读书和“革命学”

“读书不忘革命,革命不忘读书”,是孙中山一生的信条之一。他曾对日本友人说过,“我一生除革命外,唯一的嗜好就是读书,我一天不读书,便不能生活。”自香港西医书院完成学业以来,哪怕是在颠沛流离的流亡岁月,或者政务繁忙的从政时期,他也不忘读书,可以说,读书伴随着他一辈子,尤其革命受挫之际,读书更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主要部分。他认为,如果一个人不读书便会跟不上时代,变成一个落伍者。

从1895年第一次经过日本以来,孙中山至少到过日本十五、六次,总计在日本居留的时间大约有十来年。在日本志士宫崎滔天夫人宫崎槌子的印象中,孙中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每天一有空暇,就是看书。有一次,他在宫崎家住了10天,几乎把他们家的全部藏书都看了一遍,并说:“这里的书我都喜欢看。”临行,他还用柳条箱子装了满满的一箱书带走。宫崎夫人回忆,1905年夏天,孙中山在日本横滨,常去东京和宫崎滔天见面,每次到他们家来,一有空总是从随身带的皮箱中拿出书来读,读的书当中最多的是英文书,内容有政治、经济的,也有哲学的。他还因为读书而得罪过人,一次,他正在他们家走廊上看书,宫崎的乡亲胜木夫妇听说他是中国著名的革命领袖,主动和他攀谈,他当时看书看得正入神,只是随便答应了几声,眼睛都没有离开书。胜木误以为他傲慢不理人,用当地方言大声说:这像什么话!听说孙文是个豪杰,怎么这样简慢人?“

1901年,美国《展望》杂志通讯员林奇在日本横滨访问孙中山之后,在3月23日发表的一篇报道说,他当时住的小木屋里摆满了英文、法文的书籍和刊物,内容涉及政治、经济、历史、军事等方面。林奇特别注意到其中有许多英文的军事学著作。

在中华民国之前16年的流亡生涯中,孙中山曾多次到南洋,足迹遍及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和越南等地,那里的华侨是他重要的支持力量,其中往来最多的是新加坡,很早参加同盟会、担任当地分会副会长的华侨张永福回忆,孙中山平时比较沉默寡言,凡事都抱着乐观的态度,喜欢读书,读书时或用手捧,或放在桌上,读后一定放回原处。孙中山喜欢买书,尤其是地理、历史、经济、政治、哲学和中国古籍。孙中山对中国地图烂熟于胸,随时可以指出各省要塞的位置。对于各国陆军组织法及有关书籍,海军海舰图等,价钱虽高,也一定要买下开,熟读到差不多可以背诵。每次买了新书一定要用纸包上一层书皮,保护起来。他的书籍分类摆放,整整齐齐,毫不混乱。就是读报他也有自己的习惯,先读专电,然后按顺序读下来,从不乱翻,读完仍然折叠好,不随手乱扔,如果同时有多份报纸,也是如此。

值得我们留意的还有,孙中山不喜欢小说杂著,张永福从未见他在读无益的书。他也不嗜好美术图画,对于故事图画最多偶尔翻翻而已,对于丝竹音乐没有嗜好,从未听见他唱过歌,也未见他吟诵中外的诗歌。旅途寂寞,他的行囊中除了书,常常只有一副象棋。这些回忆,使我们可以知道孙中山读书的偏好,他对纯粹消闲式的阅读没有兴趣,他的读书也带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性质。早在1897年,他与宫崎滔天笔谈时就说自己不能为诗,“盖无风流天性也”。(转引自张笃勤著《孙中山读书生涯》,87页)

孙中山从来不懒散地躺卧着读书,一定要在椅子上坐得端端正正,而且看得很认真。对此他还有过这样一番说法:“因为一般人读书,或是为个人的前途,或是为了一家的生活,他读书不认真,成败得失,只他个人或其一家。革命党人则不然,一身负国家社会之重,如果自己读书不认真,事情做错了一点,就不但害了我们的党,连整个国家社会也被害了。”他博览群书,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无所不窥,甚至一些很偏门的书都有所涉及。他晚年的秘书邵元冲当面问过他:“先生平日治学非常广博,于政治、经济、社会、工业、法律各种书籍,皆笃嗜无倦,可究竟以什么为专攻?”他的回答是:“我无所谓专攻。”邵元冲问:“那么,先生所治究竟是何种学问呢?”他回答:“我所治者乃革命之学问。一切学术凡有助于提高我革命的知识及能力的,我都用来作为研究的原料,以组成我的革命学。”

二、“目不识丁”和“读破万卷”

20世纪初,当孙中山在欧洲动员中国留学生参加革命时,其中一个叫朱和中,第一次读到孙中山亲笔起草的誓词草稿,禁不住笑了,他问何故?朱回答:“康有为和梁启超常说您目不识丁,我见誓词简练,知康、梁所言之妄。”他傲然说:“我亦读破万卷也。”

举人出身的吴稚晖早年也疑心孙中山“不识字”。这位后来追随孙中山的国民党元老回忆,1901年留学日本东京时,吴禄贞、钮永健等人相约一起去横滨看孙中山,邀他同往,他当时心想,梁启超都不想去看,何况孙文,孙文不过是个“草泽英雄”,有什么看头?所以就说:“你们去吧,我要到上野公园去。”等到他们几个回来,他问孙文的相貌是否像庙里供奉的大王爷爷,魁梧奇伟?钮永健说他弄错了,孙文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绅士。于是他估量孙文大概是东汉的刘秀、邓禹一类人物,还是不想去见。直到1905年春天,他在英国伦敦已住了两年,有一天有人敲门,自称“孙逸仙”,相貌“温和端正”,他很是吃惊。吴稚晖晚年自述认识孙中山的过程,大为感慨:“我起初不满意孙文,就是因为他不是科第中人,不是经生文人,并且疑心他不识字。到认识以后,才知道他手不释卷。”

1866年11月出生在广东省香山县翠亨村的孙中山,家境贫寒,7岁开始在别人家的私塾附读,9岁开始到村塾读书,最初接触四书五经,13岁远赴檀香山,在当地学校就读,接受了5年西式教育。当他回到故乡时,少年时诵读过的经典早已忘得差不多了,《镜海丛报》说他檀香山归来“不识汉人文”,自然不无夸张,但也不是毫无根据,他的英文确实比中文要好。随后,他在香港、广州两地求学。1883年进香港拔萃书室,第二年转入中央书院,1886年转入广州博济医院附设的南华医学堂学医,就是在这里,他开始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产生兴趣,不仅节约生活费用,买了一套大部头的二十四史,而且在学校图书室发现了一部英汉对照的四书,感到英文译本的注解要比朱熹的注释更容易明白,所以他把这本书借过来经常利用课余时间研读,就这样,他基本上读通了四书。1916年7月15日,他在上海对广东籍议员演讲时说,自己读四书五经的经过与传统的读书人不同:“我亦尝效村学生,随口唱过四书五经者,数年以后,已忘其大半。但念欲改革政治,必先知历史,欲明历史,必通文字,乃取西译之四书五经历史读之,居然通矣。”

诚如著有《孙中山与中国革命的起源》的美国学者史扶邻说的,那个时代的中国人几乎都是先读孔子、朱熹的书,然后才接触到达尔文、密尔的学说,而孙中山走的路子正好相反,他自13岁第一次出国,看到轮舟之奇、沧海之阔,从此就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在上李鸿章书中,他也提到自己熟悉西方的语言文字、政治礼俗,乃至天算地舆之学、格物化学之理,尤其留心“富国强兵之道”、“化民成俗之规”。无疑,西学给予他的影响要更大。对于中国书,他并不陌生,他一生至少买过两套“二十四史”,他也读过《资治通鉴》,在阐述“五权宪法”时,说到监察权、考试权,他说:“我读《资治通鉴》等各种史书,中国数千年来自然产生独立之权,为欧美各国所不知,即使知道也不能实行者,这是中国民族进化历史之特权也。”

在孙中山的知识结构中,传统典籍不是主要的,他的专业是西医,在香港西医书院他度过了求学生涯中最长的一段时光,除了医学专业书,他的同学关景良回忆,他平时非常勤奋,夜里常常点灯读书,《法国革命史》、《物种起源》等西方典籍都是在这个时候读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达尔文的进化论大大地震撼了青年孙中山的心灵。在孙中山上海故居的藏书目录中保存下来的达尔文著作还有两种,一是1892年伦敦出版出版的《查尔斯·达尔文》,一是后来追随他革命的马君武翻译的《物种起源》。到晚年,他的演讲中仍不时提及达尔文。1923年12月,在广州岭南大学,他在号召学生要立志做大事而不是做大官时,就列举达尔文的例子,认为达尔文的功劳“比世界上许多皇帝的功劳还要大些”:“从前有个英国人叫做达尔文,他始初专拿蚂蚁和许多小虫来玩。后来考察一切动物,过细推测,便推出进化论的道理。”

香港求学时期,他已放言革命,立志推翻满清政府。他对农学也有过浓厚的兴趣,不仅读过《齐民要术》《农桑辑要》《农政全书》这些古代的农书,而且读过西方农业方面的著作,对西方农政机构、农业政策、农业机械以及与农业有关的学科都有所涉猎。他后来写过一篇文章《农功》,1895年在广州倡言革命时,还创立了一个小小的团体“农学会”,不光是作为革命的掩护,从他给李鸿章的上书可以看出,他对农业问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发起“农学会”,就是希望搜罗翻译各国农桑新书,开风气之先;设立学堂,培养造就农技师;用科学方法检验各地的土质物产,著成专书,引导农民耕植,等等。

三、流亡和读书

在漫长的革命、流亡、从政生涯中,孙中山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和挫折,但他始终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也没有放弃读书,而且往往是革命失败的间隙,他才会有一段相对安静的读书时间。他一生中几次集中读书都是如此。

第一次是从1896年10月到1897年7月,孙中山流亡伦敦期间读了10个月的书。1895年重阳节广州起义计划流产,陆皓东殉难,他先是流亡到日本,再到了伦敦,结果被清廷驻英使馆拘禁,幸得香港西医书院求学时的老师康德黎奔走,才得以获释,这就是轰动一时的“伦敦被难事件”,成为他革命生涯的新起点。此后,他在伦敦居留期间,把主要精力用在了读书上面。康德黎回忆,他读书的范围很广泛,从政治、外交、法律、经济、军事到造船、采矿、农业、工程甚至畜牧饲养,无所不读,不光借阅康德黎家的藏书,而且自己买了很多书。有人统计过孙中山上海故居藏书目录,其中1897年前出版的有106种。

这段日子,孙中山去得最多的是伦敦的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他在那里办过一张为期半年的读者卡。清廷驻英使馆雇佣司赖特侦探社提供的侦探报告表明,他在使馆获释后许多时间也都是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度过的(也许就在马克思长期读书写作的那个阅览室)。从1896年12月3日到1897年6月24日,他至少去了68次。侦探报告留下了孙中山清晰的足迹,1896年12月5日上午11点,孙中山去邮局发了两封挂号信,接着去附近书店选书,再乘车到大英博物馆,在那里读书1小时20分钟。1897年4月9月上午10点半,孙中山到大英博物馆,下午2点去附近午餐,然后再回到图书馆,到下午7点才离开。4月18日的侦探报告写得很详细:“截至我们现在写信时为止,他的行动很有规律,几乎每天到大英博物馆图书馆、覃文省街四十六号、霍尔庞邮局。……在大英博物馆图书馆,他不变地总是进阅览室,并停留几小时,偶然的为要吃些点心,就离开到布莱街金谷面包公司,之后,有时仍回大英博物馆图书馆。”(转引自张笃勤著《孙中山读书生涯》,70—71页)

这个阶段,孙中山很可能就读过马克思的书,对社会主义学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都有一定的了解,特别对他产生了较大影响的是亨利·乔治的学说,其代表作《进步与贫困》出版于1879年,主要观点是反对私人垄断土地,主张土地国有,把地租变为上缴国家的赋税。孙中山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后来提出的“平均地权”、民生主义都有亨利·乔治的影子。在孙中山保存的藏书中有一本亨利·乔治的著作《保护贸易或自由贸易》,是1890年伦敦出版的。

1913年8月到1916年4月,也就是“二次革命”失败他再度亡命日本时期,不到三年的流亡时光,是他第二次相对集中的读书时期。他从台湾到达日本神户,上岸时带了6只大皮箱,日本警探向上司报告说他带了大量金钱。过了很久,等到这些皮箱打开晾晒东西时,他们才发现原来里面装的全都是书。抵达东京的第一天,行李一放下他就拿起了书本,所以,便衣警探留下的报告中就有了这样的记载:“孙终日阅读书籍,无其他异常情况”。此后,“终日读书”成为秘报中频率很高的词汇。

东京有家外文书店丸善株式会社是孙中山经过购书的地方,仅仅1914年这一年,他就从这家书店买了70多种书,有许多政治类书籍,包括威尔逊的《新自由》、马恺的《民主政治的危险》、罗宾逊的《联盟的精神》等,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他对德国和欧洲政治的书尤为关注,2月28日这一天就买了7种有关的书。当然,他的阅读不限于政治,他买的书中有许多哲学书,包括尼采、柏格森、倭铿的著作,还有罗素介绍柏格森哲学的书。在他故居藏书中就有叔本华的名著《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1915年5月,他收到一封催交上月书款的英文信,还附了一份有150种图书的发货清单。从书店的清单上可知,1915年买的书比上一年还要多,从1月到8月就买了76种,政治、经济、自然科学的都有,其中有不少关于矿产的书,还有建筑装饰方面的书,甚至还有养蜂的书。日本便衣警探的秘报说,到1915年11月、12月,丸善书店都有邮包寄给孙中山。

邵元冲回忆,日本当时出版了一套大部头的《汉文大系》,类似中国的《四部备要》,包罗很广,虽然孙中山的经济不宽裕,但还是买了一套,坚持每天阅读几卷。日本便衣警探的秘报证实,1914年6月18日,神田区神保町富山房派人给孙中山送来《汉文大系》18册。(转引自张笃勤著《孙中山读书生涯》,107—111页)

世界各国有许多政治家政治上沉寂的时期,都有过类似埋头读书的阶段。在和宋庆龄结婚后,他们买的书中还包括了许多和家庭、妇女、健康、优生方面的,有可能是宋庆龄读的书。

1918年6月到1920年11月,孙中山在上海“闭户著书”的几年是他第三次集中读书的时期。4位加拿大华侨送给他的上海故居,楼上有他的读书室和藏书室,在这里见过他的一位苏联人马特维耶夫—博德雷回忆:“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玻璃书橱里,摆着许多书。书背上的字使主人知道全部书籍的名字。大概,他闭着眼睛也可以找到这里的任何一本书。”

这个阶段,孙中山一心撰写《孙文学说》、《实业计划》等著作,需要广泛收集资料,阅读大量参考书。在他买的书中既有线装古书(比如一些中国古代发明创造方面的书),也有旧版的外文书,还有新出的书,以英文书居多。1918年7月,他在写给儿子孙科的信中提及,在上海的日本洋书店定购了上百种新书,还没运到。

《孙文学说》提及的中外学说、书籍至少有几十种。为了写《实业计划》,他参考的英文书籍光是经济方面的就达240多种,有西方经济学家的著作,如马歇尔《经济学原理》、凯恩斯《政治经济学的范围与方法》等,有工业、财政、银行、货币、信贷方面的,有城市规划、水陆交通方面的,也有关于中国河流航道、港口等方面的专门资料。

四、书籍是第一财产

1923年秋天,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在戎马倥偬的间隙,广东博罗县的一只船上,孙中山和身边的工作人员赏月谈天,黄昌谷问他:“像先生这样爱读书,又爱读新书,从前读过的书籍自然是多,但是读过了的书籍,是不是都还保存到现在呢?究竟一共读过了多少种?读过了多少本呢?”孙中山回答:“我几十年以来,因为革命的事情,居无定所,每年所买书籍,读完之后便送给朋友们去了。至于读过了的书籍种类和数目,也记不清楚了。从买书的费用说,大概在我革命失败的时候,每年所花的书籍费至少有四五千元,若是在革命很忙的时候,所花的书籍费便不大多,大概只有二三千元。”他对书的痴迷,这件事可以看出,1908年,他来到伦敦,旅费告罄,吃住都发生了困难,湖北籍留学生曹亚伯在同学中募集了三四十英镑给他救急。过了几天,当曹再去看他时,却发现他将这些钱全部买了书。

孙中山爱读人物传记,从培根、达尔文、富兰克林、穆罕默德等科学家、宗教先知的传记,到毛奇、拿破仑、克伦威尔、华盛顿、林肯、西奥多·罗斯福、俾斯麦、威尔逊、纳尔逊等政治家、军事家的传记,他对毛奇、拿破仑、俾斯麦的作为都有很高的评价,他收藏的拿破仑传至少有五个不同版本,在屡遭失败的困顿中,拿破仑起起落落的经历也许给了他不少的安慰。

孙中山是个政治家,他爱书、读书,却不是那种尽信书的人。他反对好读书不求甚解,也反对死读书,或者将古人的解释再解释一次,“你一解释过去,我一解释过来,好像炒陈饭一样,怎么能够有进步呢?”崇拜他的戴季陶有过这样一番评价:“我们读书是弯着腰去接近书,中山先生则挺着胸膛在读书,合于他的需要的便吸取之,不合于他需要的便等闲视之。我们是役于书,而他则是役使着书。”孙中山一生买过、读过的书籍,大半散失,在上海故居保存下来的大多是他生命最后十年的书,也就是和宋庆龄结婚以后买的书为主,共计1932种(其中1025种是他生前出版的),5230册,涉及古今中外哲学、政治、军事、法律、经济、历史、科技、医学、体育、天文、地理、人物传记等,还有百科全书、年鉴数十种。他求学时代的书基本上没有,辛亥革命时代的书也很少有保存下来的。直到1925年,他在北京,缠绵病塌之时,仍在阅读有关居住方面的书,当时他想修订“民生主义”的讲稿,涉及衣食住行。3月11日,他留下的“家事遗嘱”将书籍列为首要财产:“余尽粹国事,不治家产,其所遗之书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庆龄,以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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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要参考书目

陈锡祺主编《孙中山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3年

张笃勤著《孙中山读书生涯》,长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冯自由《公民逸史》,中华书局1981年版。

《孙中山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

《孙中山集外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孙中山集外集补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

梁文道:中国奇迹遮掩了工人的苦难

前两天我在北京大学的“中国社会工作研究中心”看了一场电影,片名叫做《奇迹背后》,记录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家电公司RCA在台湾一座工厂的污染问题。“奇迹”指的当然是台湾在那个年代创下的“经济奇迹”,“背后”则是工人与环境为此所付出的惨重代价。在看电影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段埋藏已久的记忆:原来那家害得许多工人患癌致死的工厂离我家并不太远,而我家附近也有一些大型的美资工厂。我想起了一条小河,每天下午5点左右会渐渐变红,河面还浮着一层淡淡的烟,气味呛鼻。我想起了那些女工,每个人的样子都很像,模糊不清。

关于我亲身经历过的那段“奇迹”年代,我似乎只记得一堆和我没有任何切身关系,但又非常宏大的字眼,比如说“十大建设”、“经济起飞”和“东亚四小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忘了自己曾经闻过的气味、曾经目睹的景象,却记得一堆数字名词与观念?是什么让我对具体实在的“背后”视而不见,见而不存,却留下了满脑子抽象疏离的“奇迹”与“起飞”?

我当然是要说今天的大陆,这座独一无二的世界工厂,只不过现在的大陆与当年的台湾还是有点不一样。在台湾,许多知识分子是在后来才取得了音量够大的话筒,提醒大家奇迹背后是至今未合的伤口;在大陆,同一批学者前几年还在批判中国走向市场经济之后带来了许多问题(例如遍地开花的“血汗工厂”),如今他们却忽然告诉我们原来中国走对了。原来我们不是世界工厂,我们这叫“中国模式”。

然后世界工厂的代表,世界第一大电子代工厂富士康连续发生了12名员工跳楼身亡的事件。

如果说我的台湾工厂记忆是被抽象取代了具体,因而可怕;我现在担心的则是个案蒙蔽了一般,反而看不见更广泛或者说更“结构”的问题。媒体同行全面而深入地调查了富士康的企业文化、管理模式,以及其中工友的处境,为我们理解那些神秘的连环自杀事件引入了许多可靠的线索。可是坦白说,看完这些报道和评论之后,我不觉得富士康有什么特别。并不是说它“不特别坏”,而是和其他工厂对待员工的方式比较,它在各方面都不算太独特。人情的淡漠,工友之间关系疏离,高密度的劳动,机械化的动作,不加班就赚不到足够的收入,这一切全是问题。可是,我在很多关于广东一带工厂的研究报告里也都曾见过这些问题。难道这不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吗?富士康观澜厂区有40万员工,有没有人调查过要是按照同样的人数规模计算,全中国走上同一条绝路的工友又有多少呢?简单地讲,这12条人命也许不“只”是富士康的问题,而是全中国工人处境的问题。

凡是富士康事件里看起来很奇怪的事件,只要一放到更宽阔的层面,都会变得十分“正常”,例如工会的角色。本来我一直感到纳闷,都已经死了8个、9个、10个、11个、12个员工了,怎么等啊等,就是不见他们的工会出来公开说句话呢?换作其他国家和地区,说不定工会领袖早已发动罢工,或者至少要召开员工与资方的谈判大会。但是大老板来了,深圳副市长也来了,富士康的工会领袖在哪里呢?有人知道他是谁吗?

我还听说有人为那些年轻工人的“短视”不值,说他们大可东家不打打西家,何必寻死?这也令我相当吃惊,毕竟这个国家人人都念过点马克思,知道个体和结构的分别吧。当马克思说“工人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时”,他说的可不是个别工人,而是一整个阶级。如果你把自由理解为个体的事,你甚至可以说工人还有选择什么工都不干然后饿死的自由呢。富士康的工人当然有选择去其他工厂打工的自由。但那是种什么样的自由?其他的选择又会有多大的不同呢?在今天的中国竟然要辨析无产阶级的自由问题,连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用“中国模式”之类的美丽言辞去遮蔽工人个体的苦难固不足取;过度集中地强调富士康的特殊性,恐怕也会有见树不见林之憾。何不把眼下的悲剧当成可以切入的样本,一方面照穿“奇迹”的苍白,另一方面发掘个案背后的整体,从12条人命看见一整代中国工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