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散人:公平公正与公开抢劫

城管与小贩的存在基本算是一对矛盾,每天玩儿的都是一种官兵捉贼的游戏。但估计没人能够想到,两者会坐下来共商和谐大计——在拍卖场里。报载,近日江西弋阳县城管大队在城区人行道和市政道路划出100多个摊位,组织占道经营的摊贩竞价拍租,价高者得,得者发证算合法经营。城管局表示,此举是为了照顾弱势群体,拍卖方式体现“公开、公平、公正”。

这种“公开、公平、公正”大概也是“三公”的一种了。我们知道,通常所指的“三公”是说“公款吃喝、公车、公款旅游”,两个都是“三公”,其中的联系未必只有缩略语正好相似这么简单。这种单位收了钱之后能做什么?基本还不是被“三公消费”消耗一空?打着前“三公”的幌子行后“三公”之实,尊之为“公公”不能说不合适吧?

您看,这种拍卖人行道摊位的逻辑之混蛋已经超越了合理的范围:如果人行道就不该摆摊,城管驱除小贩才是合理的,但要是交了钱就可以摆摊,那为什么这段可以摆、那段就摆不得?这明显就是利用自己的管理权限而设置路卡收钱嘛。如果就是简单的权钱交易也就罢了,这利用权力直接抢劫的手艺,比之欺行霸市都有不如。

在这种手艺施展的同时,还要强调什么“公开、公平、公正”的“三公”未免就是笑谈了。如果一级强力的管理部门,依据自己掌握的权力拍卖社会资源为自己牟利,无论是如何的公开、拍卖是如何的公平、哪怕是绝无暗箱的公正,也只能说从开始就是不义之举。要知道,穿上西装、打上领带、铺上餐巾、用的是烛光晚餐确实是文明的表现之一,但只要盘子里的食物是人肉叉烧包,这事儿跟食人族干的就没什么本质区别。

对于这件事为什么能出现的成因,我想是不必解释的,权力总有变成现金的冲动,在克制这种冲动的机制没有形成之前,卖点儿人行道的摊位最多只是表现出来的荒唐,私下里的交易在各地都多着呢,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如此嚣张地提出这是“三公”的说法为自己的行为贴金,倒是确实超越了我等想像力的底线。如果说这只是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倒是还好,就怕这帮人真是这么想的,而且以此为契机,在很多领域都按照这个思路来实践的话,我们的生活大概就真的会成为人家刀叉下的人肉叉烧包。而且这还真不能说是杞人忧天,比如房地产领域挂牌拍卖地块的时候,挂的牌子也是这“三公”。您觉得这有什么本质性区别么?

邪恶总是要粉饰自己,这确实是一种常识,但在画皮成为一种习惯之后,原本还有的、见不得光的那种羞涩感去除殆尽,最终在这种借口下成为合理的做法,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您想,当他们都自称“三公”的时候,世间的好词都被用尽,我们还能用什么词汇去反驳呢?到时候我们就会陷入一个张口无言的境地,正义与邪恶就被颠倒了。

中国第十一案:遇罗克(1970)

 

 

 

遇罗克(194251日-197035日),工人、自由撰稿人、民间思想家,因文革初发表论文《出身论》等被监禁二年多后,1970年以反革命罪被处决。

 

遇罗克194251日出生于北京。父母都曾到日本留学,父亲遇崇基为工程师,母亲王秋琳为私营工厂厂长,1954年公私合营后仍任厂长,并当选为北京市工商联合会委员、全国妇女代表大会代表,但“家庭成份”根据中国共产党的阶级划分为“资本家出身”。1957年,父母在“反右派运动”中均被打成“右派分子”,被免去一切职务,送往外地劳动教养,更加重了遇罗克的“家庭出身问题”,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一直不获批准。1960年,遇罗克在北京第25中学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因“出身问题”落选,年底响应政府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报名到北京郊区农村当农民。1961年春节前,遇罗克经批准被分配到大兴县红星人民公社旧宫大队菜园小队插队落户,在工余仍坚持读书和写作。1962年,在《北京晚报》发表短篇小说《蘑菇碉堡和菜花老人》,同年报考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又因“出身问题”落选。1963年,在《大众电影》发表影评《是古代歌仙还是现代歌手——评电影〈刘三姐〉》。1964年初,遇罗克因严重精神衰弱离职回城,两个月病愈后被分配到科技情报所做编写资料的合同工,后在蒋宅口小学和小牌坊胡同小学当代课老师,同年写了梅花大鼓词《焦裕禄演戏》,由北京曲艺团演出。1965年年1110日,姚文元在上海《文汇报》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遇罗克写了批评该文的三篇各万余字的文章《论“清”官非“官”》、 《人们需不需要海瑞——与姚文元同志商榷》、《从〈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继承》,分别投给《北京日报》、《文汇报》和《红旗》杂志,只有《文汇报》于次年213日以《和机械唯物论进行斗争的时候到了》为题发表了删节压缩后的《人民需不需要海瑞》一文;不久,遇罗克被学校辞退,同年6月进入人民机器厂当学徒工。814日,遇罗克写了《出身论》初稿,驳斥中共高级官员子女鼓吹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不久就因“出身问题”和批评姚文元被人民机器厂关押,年底被准许回家后继续修改《出身论》。

 

1967118,遇罗克的弟弟遇罗文等几个高中学生创办《中学文革报》,首期用三个版面以“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名义发表了《出身论》,许多文革小报相继转载和讨论,很快就流传全国。此后,《中学文革报》每期都发表遇罗克的文章,包括《谈“纯”》、《“联动”的骚乱说明了什么》、《论郑兆南烈士的生与死》、《反动血统论的新反扑》、《为哪一条路线唱赞歌》等,此外还在《中学论坛》创刊号发表《谈鸿沟》。196815,当时正在撰写《工资论》的遇罗克被抄家和逮捕,此后在两年中经过八十多次“预审”,被罗织了“思想反动透顶”、“大造反革命舆论”、“组织反革命小集团”、“阴谋杀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等罪状。197035,在北京市工人体育场召开的公判大会上,遇罗克被以“现行反革命罪”宣判死刑后执行枪决,尚未满28岁。

 

1978年,全国开始“平反冤假错案”,经遇罗克父母多方申诉,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再审后19791121判决:“撤销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70)刑字第30号判决书”,“宣告遇罗克无罪”。

 

遇罗克的作品经徐晓、丁东和徐友渔收集和编辑成《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一书,1999年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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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第十一案:雷韦尔塔斯——墨西哥(1970)

梁文道:但少闲人——舒国治《理想的下午》序言

“若选择住,我不会选纽约……最主要的是它太抽象……我常想,有人喜欢它,便因它抽象;这是纽约了得之处,太多的城市做不到它这点。而我,还没学会喜欢抽象。”

“日本是气氛之国,无怪世界各国的人皆不能不惊迷于它。”

“英国的全境,只得萧简二字。而古往今来英国人无不以之为美,以之为德;安于其中,乐在其中。”

除了舒国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简简单单地只用两个字就这么精准地写出纽约的抽象、日本的气氛,以及英国的萧简。早在十四年前,我就领教过他这过人的本事了。那年香港快要回归,他正预备要写一本谈香港的书(但始终没有完成),于是我请他到我家里夜聊,向我这个土生港人形容一下他所知道的香港。没想到他竟然把这片我们传统上习称为福地的城市形容为穷山恶水。“由于没有多少平地,他们总要在那么弯曲狭窄的水道旁边盖楼,这些楼一面紧贴被人工铲平削尖的山丘,另一面就是曲折的海岸了,这么险要的形势,竟然就住了这么多人。”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从这个角度看来,香港的确很像一座拥挤的边塞,住满了无路可逃的难民,此处已是天涯海角,再往前走就是陆秀夫负主投海的怒洋了。这,如何不是穷山恶水?

舒国治眼光锐利,甚至可以说是毒,否则又怎能如此独到又如此准确地掌握一个地方的特质呢?可是你千万别以为他是那种秃顶冷沉、漠观世情的思想家,不,他高高瘦瘦,走起路来像风一般迅捷,十分清爽,而且常带笑容,随处安然。他不介意和朋友在高档的餐馆里畅饮贵价葡萄酒,但他自己的生活在许多都市人看来却远远说不上舒适。住在溽热的台北,他竟然坚持不装冷气,家里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例如电视。就像他在《十全老人》里所说的,他的理想生活是容身于瓦顶泥墙房舍中,一楼二楼不碍,不乘电梯,不求在家中登高望景,顾盼纵目。穿衣惟布。夏着单衫,冬则棉袍……件数稀少,常换常涤,不惟够用,亦便贮放,不占家中箱柜,正令居室空净,心不寄事也。基于同样的原则,“听戏曲或音乐,多在现场。且远久一赴,不需令余音萦绕耳际,久系心胸。家中未必备唱器唱片,一如不甚备书籍同义,使令暗合家徒四壁之至理也”。

家徒四壁,这是何等的好品位,何等的好生活?今天老把奢华、尊贵挂在嘴边之辈,恐怕还要再过十多年才能领略其中意趣。

我不想说太多舒国治这个人的事,我想谈的其实是他的文章。只是他的为人为文无法不让我想起文如其人这句老话,所以言其文就不得不从他的行止风范谈起了。可是,经过现代文学理论的洗礼,人人皆知作者已死,文如其人早就是老掉牙的过时神话了,为什么我还要用它去概括一位作家的书写呢?那是因为舒国治的散文原就给人一种古老的感觉。你看,许多年轻读者不都说“舒哥的作品不像是现代人写的”吗?正由于其古老,他才能迷倒一众台湾读者,成为彼岸十年来最最受欢迎的散文家。

舒国治的古老,或许在他行文的韵律节奏,也在他用字的选择,比如:“波罗的海上散列的成千岛屿,将斯德哥尔摩附近的水面全匀摆得波平如镜,如同无限延伸的大湖,大多时候,津浦无人,桅樯参差,云接寒野,澹烟微茫,间有一阵啼鸦。岛上的村落,霜浓路滑,偶见稀疏的Volvo车灯蜿蜒游过。”

然而,正如Volvo这个洋文所提示的,舒国治终究是位受过洋化教育、见过世面的现代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趁着心里头仍抱一股嬉皮余风,独自浪游美国,按图索骥,从一个小镇走到另一个小镇,每至一处便打点零工,攒点小钱,住得差不多了便再收拾行囊上路。此前,他本是台湾文坛的新星,以一篇小说《村人遇难记》赢得无数前辈惊异。而他居然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忽然从大家的目光中彻底消失。

等他回来,舒国治已经渐渐变成另一个人了。虽然他偶尔还会写下这样的句子:“她微低着头,眼睛视线不经意地调在前下方的地面,轻闭着唇,有时甚而把眼皮也合上一阵子,随着车行的颠簸,身躯也时而稍显移晃。”文艺得很像当年那位深具现代主义色彩的小说家。他甚至不忌破坏性和其他各种这个“性”那个“性”的西化造词。但是,大家却发现整体而言,从美国回来之后的舒国治竟然变得更古老,也更中国。因为他居然以散文为业,而且是一种很不时髦的散文。

散文原是老的,它快老到被人遗忘的地步(难怪我曾见过有些年轻人会批评某某某不写小说不写诗,所以不算作家。可见在他们看来,就连周作人、林语堂和梁实秋的作家地位也变得很可疑了)。当然,散文还是存在的,就文体而言,它甚至是最常见最普及的,小至一条手机短信,大至一份公文,皆可归入广义散文的范畴。正因其常见普及,散文遂成了一种最不文学也最(看起来)不必经营的文类。比起诗、小说与戏剧,散文少了一份造作,自然得有如呼吸饮水,凡常而琐碎。

我猜测这便是今日大陆杂文家日多而散文家益少的原因了。在我们的期待里头,杂文应该写得机巧锐智,处处锋芒,它的经营痕迹是鲜明可见的,它给读者的感受是爽快直接的。更要紧的,是它往往夹带议论。所谓有思想,所谓以小观大,皆与杂文的议论功能有关。相比之下,传统散文未免显得太过平淡,花草虫鱼之属的内容也未免太没深度。于是美文就兴起了,彷佛不经一轮斧凿,一番浓辞艳饰的堆砌,散文的文学性就显不出来。于是文化大散文就抬头了,似乎不发一声文明千年的哀叹,不怀国破山河在之思古幽情,散文就不够深刻。这么重的口味就好比现时流行全国的川菜(尤其是那些劣品),吃得太多,你就再也尝不出一口碧绿小黄瓜的鲜脆真味了,见到一尾活生生的黄鱼,你也只能想像它铺满红料躺在炙火上的模样。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舒国治的散文古老。你看他有多无聊,居然用一整篇文章去写赖床,而且还要讨论赖床怎样才算赖得好:“要赖床赖得好,常在于赖任何事赖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过日子,过一天就要长长足足地过它一天,而不是过很多的分,很多的秒。”然后他还能分辨一个人是不是赖床的人,因为“早年的赖床,亦可能凝熔为后日的深情。哪怕这深情未必见恤于良人、得识于世道”。“端详有的脸,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长时没赖床了。也有的脸,像是一辈子不曾赖过床。赖过床的脸,比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态,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遥想,却又不甚费力的那种遥想。”也许是我见识不广,但我的确好久没见过有人这么认真地去写赖床这样的题目了,如斯细碎,如斯地无有意义。而且他不故作幽默,没有埋伏一句引人惊叹叫人发嘘的punchline;也不联系什么名人伟业,没有扯出什么赖床赖出太平盛世的大道理。他就只是老老实实地写赖床:“我没装电话时,赖床赖得多些。父母在时,赖得可能更多。故为人父母者,应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赖床。”

舒国治的散文更不是一般意义的美文,尽管它的确与审美(aesthetics)有关。这种审美是某种感官能力的开启,常如灵光一闪,以清简的文字短暂地照亮俗常世界之一隅,就像《哈利·波特》里面那国王十字车站里多出来的一个月台,一般人是看不见的,惟待魔法师随手一挥,它才赫然敞现。可是那座月台却示现得稳稳当当、平平无奇,彷佛早已在此,良久良久,而你之前明明看不到它,等到见着了,竟也不太讶异,觉得一切尽皆合理、凡事本当如是,只是自己一时大意,过去才会对它视而不见。

这便是专属散文的独特美学了,不像诗,它不会剧烈扭转观看事物的角度,使得宇宙万象变得既陌生又奇兀,相反地,散文总是稀松平常,就算说出了一点你想都没想过的道理,你也忍不住要点头认同,是啊,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似乎你很久以前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只是不知怎的却把它给忘了。

就拿苏轼那篇脍炙人口的《记承天寺夜游》来说吧,全文不过百字,你说它讲了什么大道理呢?没有;你看它的修辞用字很华丽吗?也不。但大家硬是觉得它美,硬是要把它看成中国小品文的精粹。为什么?因为它好像说了很多,实际上却又什么都没说过。正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月夜竹柏有谁没见过呢?问题只在于“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所以散文的审美与散文家的想像力是与众不同的,他用不着像诗人那样祈灵缪斯,好在眉心修炼出一只魔眼;也用不着如小说家那般闭户向壁,苦筑一座不存在的蜃楼。他只需要闲下来一些,便见“庭下如积水空明”,然后再闲一些,便能将这很多人也许都曾看过但又不复记忆的景象写下来。他不该太费力气,也不可太着痕迹,轻轻一拭,那蒙灰的镜片方能顿时明朗,令人感到眼前万事依旧,可自己就是比往常看多了些什么。

出入尘世而不滞着,故闲人如舒国治者才能道出树木与房舍的本来面目:“再怎么壁垒雄奇的古城,也需有扶疏掩映的街树,以柔缓人的眼界,以渐次遮藏它枝叶后的另一股轩昂器宇,予人那份‘不尽’之感。”在这种目光的关照底下,就连下午的阵雨也意外的可喜:“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阵雨,霎时雷电交加,雨点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阵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阵。最好是茶棚,趁机喝碗热茶,驱一驱浮汗,抹一抹鼻尖浮油……俄顷雨停,一洗天青,人从檐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觉。”而你却不觉这是故作怪论,强替阵雨说好话,反倒勾起了你记忆中的经历,去其狼狈,存其真趣,自己在心里细细印证他这番话的味道。

由于散文这种独特的审美面向太过贴近现实,不是这种心境,不是这种性情,便很难真切地写出这种稍稍偏移出现实的现实,所以文如其人的古训最能适用在散文家身上。我见过诗人很不像他的诗,更常见到小说家不像他的小说,却从未见过有散文家不像他的散文的。所以张中行就像张中行,余秋雨就像余秋雨,龙应台就像龙应台。舒国治,他的人就走在他自己的文字里,闲散淡泊,品位独具。我知道有些大陆读者看到这里就已经忍不住要说“这种品位很小资”了,他大概看了太多流行时下的广告,也大概太过年轻,遂将态度的悠闲与生活的讲究生硬地等同于小资,乃至于忘记了中国散文的古老传统,忽视了消费乔装以外的做人美学。

上一回在北京见到舒国治,我问他接下来会去哪里玩,不料他答道:“河南陈家沟。”我没听过有人会去那里旅游,非常好奇,接着他便解释:“陈家沟是陈氏太极的发源地,我想去看看。”我知道他不打拳,也不迷武术,他真正的理由可能就只是想去看看而已。不用再问,我就晓得他一定会先坐硬卧火车,听人家夜里喝茶聊天嗑瓜子;再乘大巴,隔窗观看道旁推车的老汉;眼皮稍倦,就合上小睡一会儿。等到一觉醒来,说不定便是陈家沟了。至于他回来之后会不会写篇文章记记那里的风土人情,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冉云飞:没有真实,何以纪念?

冉按:这是应伟国兄之请,为纪念512大地震两周年所写的专文,纸媒今日刊出。分析中国官方何以没有人性的纪念,并参以他国的人性纪念,从而更加突出艾未未“念念不忘”活动在中国的特殊意义。欢迎大家打酱油。2010年5月15日6:40分于成都

六十年来,中国大地上灾难频仍,不幸的死难者无数。但这些无辜的死难者是谁,他们生活在哪里,他们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们曾经享受过哪怕一丝半毫的幸福吗?作为他们的同胞,我们一无所知。每念及此,不能不有生命和情感上的悲戚。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降,诸如克拉玛依大火、沙兰镇水灾、黑煤窑童工、结石宝宝、血铅超标儿童、校园屠童案、各地频出的矿难,都使得民众特别是儿童的生命受到严重的伤害。更有甚者,5.12大地震和玉树大地震,死难最多的群体也是学校和幼儿园的青少年与幼儿,死伤如此多的青少年,却没有吸收真正的教训,没有问责,没有追究,没有真正的悼念,更不公布死难者名单,这真是一种令人无法接受的残酷行为。

众所周知,冰冷的数字变成温暖的名字,令后来人长久缅怀记忆,警示灾难和人类的恶行,这是多么好的举措啊。可是,在我们的文化中,那些死难者永远变成未名者,变成一堆模糊的数字,变成一个约数,这让我们的死者永不瞑目。四年前南京十二位学历史的研究生,决意通过对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访问,抢救记忆,将那些被杀者的名字从三十万冰冷的数字中凸现出来,让参观者能记住那些便是我们惨死的先人至亲,永远铭记此种椎心刻骨的疼痛。有许多历史研究者,不仅研究的是伪问题,而且对先辈的惨痛经历不闻不问,还以此自炫。好在,还有这十二位学历史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这样的抢救工作,远胜于许多人兀兀穷年,死钻故纸堆,拾人牙慧。

通过走访江宁地区1038位南京大屠杀的健在者和目击者,他们调查出江宁地区有确切姓名的死亡人员1343人,不知名死者6018人,总死亡人数7361人。虽然这离三十万死难者的真实名字之获得,是多么稀少和遥远,但总是一种难得的补救,单从这点上来看,我要向这十二位年轻人的努力致以深深的敬意。想一想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政府,花纳税人的血汗钱,却从来没有集中一点国家的力量来做大屠杀死者真实姓名及籍贯等的研究和探寻工作,这种不作为,是对我们民众的蔑视。也许在他们眼中,花钱只是知道些名字,有什么意义?那不是浪费金钱吗?也许在他们眼中,名字真的只是个符号,而不代表名字背后那曾经活生生的人。但事实上,弄清死者的名字,让后人铭记,让我们每次纪念的时候都念一遍死者的名字,回忆起那悲怆的一刻,是生者和后代对死者多么好的缅怀追悼,是多么重要的民族记忆和仪式啊。

为了纪念奥斯威辛集中营被残害的犹太人,人们用5天时间念出了10.2万个名字;在日本广岛和平公园原子弹爆炸死难者纪念墙上,刻着237062个死难者的名字。我记得有一次9.11死难者纪念,当我看到由死者家属轮流去念死者的名字时,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这泪流满面,一是为美国死难者而难过,为他们可爱的国家和人民感动;二是反观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被外敌入侵、国共内战、土改及清匪反霸、三反五反、反右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三年大饥饿、四清运动、文革、严打、六四大屠杀、克拉玛拉大火、沙兰镇水灾、长年不断的矿难、5.12地震死难者、玉树大地震死难者、校园屠童案死难者等等,弄得冤死屈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但我们的政府哪个时候表现得像是由一群活生生的人所领导的政府?他们心里哪里有我们普通人?哪里曾想过那些上亿的冤魂,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没有尊严。一个政府要想建立和谐社会,不仅要像国民党主席马英九那样为自己前任所犯的错误向国民道歉,争取他们的原谅与和解。而且一个政府要想取得国民的原谅与理解,就应该像南非大主教图图成立的“和解与真相调查委员会”一样,认真调查真相。说出真相,勇于承担责任,慰藉死者,安顿生者,才能真正实现和解。连许多屈死冤死者姓甚名谁,我们都不说出来,不调查出来,我们不仅无资格做这些冤死屈死者的后代,我们连做人的资格都成问题。而当政者,要想在不承认自己的过错,不公开道歉,不道出真相的情形下,实现所谓和谐社会,那只是白日做梦。  

政府在花纳税人的钱做政绩表演时,是不惜糜费巨额资金,不惜举办隆重仪式的。但在涉及国民的个体生命时,却是如此地冷漠寡情、毫无人性。一方面是世博会迷目世界的烟火,另一方面是惨遭屠杀的孩童和地震中无辜死难的民众,他们的隆重仪式,绝对是献给那些面子工程的。在孕育中国公民意识、争取自己权利、推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已经出现了一些有益的言论和行动,但在这方面做得“有趣、有料、有种”,常有创新且令人过目难忘的,实非艾未未莫属。艾未未不仅把一次活动玩得新颖别致,同时彰显公民的权利与创造,更给不擅自我表达的国人以警醒:事情原来还可以这样做。不特此也,他的许多公共活动和行为艺术,完全不只是个人表演,而是由许多人共同参加,并且有效地利用所在地和互联网的交集,达到迅捷而广泛的传播效果,如2009年7月1日罢网、10月1日竖中指拇比赛,无不如此。至于持续至今的对5.12大地震死难学生名单的公民调查,无论是实地调查还是后期将此拍摄成纪录片、向各相关政府机构追发信息公开函、打各种各样的询问电话、持续更新和纠正死难学生名单,无一不是公民调查活动缺一不可的有机组成部分。

5.12大地震两周年在即,最近艾未未在自己的推特和博客上发起“念念不忘”的活动。这个活动就是由每个网友(推友)念一个名字,语音形式有普通话、四川话、广东话等,充分体现对个体生命的特殊尊重。每位推友通过参加“念念不忘”的活动,可以感受得到那些陌生的生命与自己休戚相关。那些在天之灵,也感受到生者对他们纪念所带来的慰藉。当我看到富新二小四位死难学生的父亲念自己小孩名字的视频时,那种发自内心的疼痛,通过人类共同拥有的情感通道,而传遍全身,让人深感哀伤。有推友说,虽然以前我对陌生人的无辜冤死,也感到难受,但从来没有像这次参加“念念不忘”活动后,如此深的切肤之痛。因此在我看来,任何对死难者的哀悼和对生命的尊重,不能仅仅停留在抽象意义上,而是要加入实际的表达和纪念中,才能便深刻地领会,他人的生命与你同在。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艾未未这个“念念不忘”的活动,对于我们这个得了健忘症的国家,对于被官方刻意遮蔽真相和掩藏记忆的民众来说,无论怎么估计都不过份。
  
当我们有一天也在纪念碑前念出那些冤死屈死者名字的时候,念着那沉重而漫长的名单,缅怀那些曾经鲜活的血肉之躯,我们这些生者才能得以真正安心,我们的国家才能免致长久的耻辱。我希望以后对待普通的冤死者,政府应该逐一登报以示哀惋之忱,并且在追怀会上念出他们的名字,哪怕念上多少天也在所不惜。同时,花钱对过往的冤死者采取补救措施,资助研究者将这些事实真相发掘出来,这才符合一个政府是由一群活生生的人所领导的事实,否则政府的合法性将会受到人们长久的质疑,个人及国家将万劫不复,而不能自拔。正是从这种意义上看,艾未未的“念念不忘”活动,为这个国家的民众和政府学会真正纪念死者,上了很好的一课。

2010年5月1—3日于成都

贺卫方:冤案责任追究:谁追究,追究谁?

 

商丘市委政法委书记王建民对赵作海说:这是政法机关的耻辱,要追究涉案人员在责任。但是,据报道,当年在检察院提出证据有重大疑问时,正是商丘市委政法委集体研究,要求司法机关起诉和判决。若说耻辱,首先是政法委的耻辱;若说追究责任,首先必须追究王书记领导下的政法委的责任。可是,你如何能够追究这个机构的责任?另据报道,本案审理时的政法委书记已经移居美国。(图片来源:中新社)

作者按:本文发表于今天的《南方周末》,刊出稿略有删节,这里是全本。2010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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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赵作海冤狱得以申雪,不免想到河南邻省河北的聂树斌冤案。

记得河北省委政法委曾信誓旦旦地说要迅速查清聂案真相,到现在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却是渺无音讯。难道说,就是因为聂树斌已经被杀,有关部门便决心硬撑到底么?蒙冤者未死则可以纠正,已死者却知错不改,只能理解为,一种冤屈之所以得到纠正,只是因为这冤屈严重程度还没有达到极端的程度。

与近年来广为人知的杜培武、佘祥林、聂树斌、呼格吉勒图等人的冤案比较,赵作海案虽然一样令人震惊,但案情却了无新意。

这类故事情节雷同,内容老套。先是发生了凶杀案,接着是无辜的嫌疑人遭到警察的刑讯逼供,屈打成招。然后就是检察院以及法院审查中发现证据存在缺陷。在若干次退回补充侦查之后,仍然疑窦重生。这时往往见得到政法委介入其中,进行所谓协调。最终法院在证据有重大疑问的情况下居然作出有罪判决,判决书里却总是强调“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悲惨者如聂树斌、呼格吉勒图,被直接判处并执行死刑。“幸运者”如佘祥林、赵作海则逃过一死。但是,确定故意杀人成立,又不存在减轻或从轻处罚情节,法院作出的却是死刑缓期执行的判决,或者像佘祥林案那样,索性判处无期徒刑,本身就难以自圆其说。无论如何,终审判决之后,身陷囹圄的主人公命运如何就取决于真凶何时落网,或者虚拟的被害人何日现身……

问题是,此时此刻,在高墙铁牢之中,还有多少因刑求而蒙冤者在等待着真凶落网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更可怕的是,在上述办案过程依旧是操作常态的今天,我们的执法和司法机关是否还在不断地制造着新的赵作海、佘祥林?

我国宪法明确规定:人民法院依法独立行使审判权,不受行政机关、社会团体和个人的干预。但是,在更具体的操作规范方面,司法机关却受制于党的政法委员会。依据《中国新闻周刊》今年3月报道,全国省级党政权力架构中,仍有一半以上的政法委书记兼任公安部门首长。这导致了人大代表吴晓灵今年在两会上所批评的那种吊诡现象:被监督者实际上控制了监督者。严格地说,公安局长主导法院、检察院的体制安排就是一种违宪行为,它使得公安机关凌驾于司法机关之上,法院完全不可能对于警察行为作出司法审查。即便在公安局长不同时担任政法委书记的地方,他在党内的地位也往往高于法院院长以及检察院检察长,因而拥有比后者更强势的政治权力。

近年来,一些媒体报道显示,对于那些影响重大的案件,政法委已经越来越走向前台,成为实际的决策者。湖北的邓玉娇案,检察机关起诉之前,身兼公安局长的政法委书记高调定性,后来的判决证明,法院必须照旨办理。另外某一案件,政法委不仅操控审判结果,而且深夜组织相关学者开会论证,规定媒体的宣传口径,一切尽在如来佛的手掌中。赵作海案正是说明这种扭曲体制常导致冤案发生的典型例证。据商丘市检察院公诉处处长宋国强透露,在检察院对案件证据提出怀疑时,“公安机关将此案件提交商丘市政法委研究……经过大家集体研究,认为此案具备了起诉的条件。检察机关才决定受理此案。”但宋明确地说:“这个案件我们认为有重大缺陷,不具备审查起诉的条件。”明明看到其中“重大缺陷”,但是检察院还要起诉,法院当然也照判不误。指望这样的司法机关不制造冤狱,不是空想又是什么?

有关报道说,河南省高级法院院长张立勇提出要求,对于这起错案,“省法院纪检、监察部门立案调查,对不负责任的审判人员追究责任”。假如案件的判决是按照商丘市政法委的决定作出的,河南省高院是否可以连同政法委不负责任的责任也一并追究?显然,河南高院若追究政法委的责任,那可不仅是越权,简直是作乱。就政法委的决策方式而言,即便放胆追究,也是无从下口;那是个委员会,是所谓集体决定,又不具备法人资格,压根儿就没有承担责任的主体资格。如此这般,恐怕也只好把几个具体办案人员拿出来处分完事了。但是,判决书上署名的法官只是傀儡,仅仅追究他们,是否公平?不独此也,这种司法决策主体与其权责裹缠不清的状况,也正是导致法官责任心淡化、冤案频频发生的根源所在。

杨恒均:响应总理号召,我对杀童案的看法

频频出现杀害孩子的事件,我都不知道该写什么。只觉得自己都愤怒不起来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悲哀。今天看到公安部要“严打”的新闻,随即又看到温家宝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我们不但要加强治安措施,还要解决造成问题的深层次的社会原因。”感觉总理说得特别好,为了响应总理号召,于是一大早就找出了最近五起校园案件,看看自己能够发现什么问题,贡献一点力量。

首先,这些杀害孩子的案件已经不再是孤立事件,公安部为了防止恶性事件蔓延,决定严打,合情合法。但看了公安部会议内容的新闻,我也有所担心,现在特提醒有关方面注意:屠杀孩子的犯罪不同于其他类型的犯罪——例如偷盗、强奸、杀人越货、黑社会等等,而一直以来行之有效的“严打”就是针对这类犯罪的。

屠杀校园孩子的犯罪有以下两个特点,将有可能使以前有一定效果的“严打”不但无法发挥作用,甚至有反效果。

第一,这些杀孩子罪犯并没有明显的“罪犯”特征,例如前科记录和其他劣迹,他们只是非常普通的弱势群体的一员。突然爆发,犯下令人发指的罪行。这种犯罪特征也会让公安的“严打”根本无着力点。公安要搞全国搞排查,落实到各地公安的具体责任,请问,你们如何排查?哪些人是安全隐患?你们又将如何对付他们?我担心的是,各地公安在紧张和压力之下,在不知道谁是“潜在罪犯”的情况下,扩大了“严打”对象,反而造成社会矛盾。注意,一个社会的执法机构,在无法确认罪犯的情况下,如果把“潜在的罪犯”当成罪犯对待,这本身就是严重的犯罪。

第二,这些杀孩子的罪犯根本不怕死,每一个几乎都是在犯罪之前就抱住必死的决心。而“严打”的最大作用就是公安部领导讲话中的那句:“打得犯罪分子不敢对孩子下手”,就是严打的“威慑作用”。这里的“不敢”两字用在其他的犯罪上都合适,因为没有一个犯罪分子在知道会被抓起来的情况下还会去明知故犯。可是,杀害孩子的罪犯却完全不同,他们是不怕死的,也就无所谓“不敢”。所以,针对他们的最好办法,只能是加强校园保卫,而不是以前屡次“严打”中的惯用办法:扩大打击面,从严从重处理。你要把打击面扩大到所有弱势群体?你又准备从严从重处理谁?你知道谁是潜在的杀孩子罪犯吗?

说到这些杀孩子的罪犯“不畏死”,可能让大家想到美国的恐怖分子,但美国的恐怖分子是有特征的,也知道是哪里训练出来的,所以,美国在“严打”,甚至发动战争,可绝对不是要“威慑”恐怖分子,而是要消灭他们。你无法“威胁”他们,他们根本就不要命。问题在于,我们的杀童罪犯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底层的弱势,中年人,没有工作,而训练出这种变态罪犯的不是阿富汗犯罪基地,而是我们自己的社会。所以,公安部的“严打”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要针对本来就被社会抛弃的那些弱势。他们不是潜在的罪犯,这和惯偷、黑社会团伙、身在高位的贪污犯等惯犯毫无共同之处。各地公安是否有这个认识?

其次,“严打”以加强保卫为主,这是公安的责任,但如何清查和消除潜在的威胁则是整个社会和政府应该一起面对的。靠警察的力量,即便你全民皆兵,或者弄成警察国家,也力有不逮。

我举个例子,在公安根本无法界定谁是对校园孩子潜在威胁的情况下,政府和社会应该更多关心弱势群体,及时化解社会矛盾。千万不能使用粗暴简单的办法,打击一大片。更不能脱离中国的实际情况,作秀,搞面子工程。深圳前段时间有公安领导放言,犯罪分子基本上都是无业人员,所以他建议深圳立法把无业人员赶出深圳。这是非常邪恶的主张,你可以把他们赶出深圳,但能够赶出中国?赶出社会?赶出地球吗?这些无业的人士难道不是中国人?难道不是我们的国家和社会造成的?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严防以“严打”为名,对无业等弱势群体做出任何不公正的事!他们不是潜在的杀童犯!

我想提一个国外的经验。在这类防不慎防的突发性案件中,社会力量包括家长团体、自愿人士和非政府组织等等应该调动起来,他们的作用是不可小觑的。全国有多少小学幼儿园?靠北京和长沙那样荷枪实弹的特警来护送孩子,这不是搞笑吗?就算把几百万军队都用上,该保护的你可能还是保护不了,更何况,上几起屠杀孩子事件,有哪一起是发生在北京长沙这样的大城市?可现在真正行动起来的,却恰恰是大城市。你这要就是作秀,要就是只顾大城市,不顾乡村小地方。可是,如果社会力量适当调动起来,大家提高一些警惕,会很有用处的。具体的办法国外都有了,我相信很多NGO也有这方面的经验。

再次,前面说了这些恶性犯罪并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些犯罪,你防不慎防,但并不是没有一些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要从社会深层与个人心理层次去找。也是温家宝总理提出的问题。

这种变态的心理毛病又往往是社会问题在个人心理上的反应,尤其是这种接二连三的恶性案件。国外这类事件发生后,总有无数专家出面做一些深入分析,虽然各说各话,但基本可以让社会各界有一个更深的了解,缓解社会矛盾和情绪,提醒大家该关心什么,注意什么。在社会层面和心理层面做一些预防,往往比在人群中找潜在的罪犯要有效。

我本人对这几起案件看了一遍,发现一些共性,这里举一个方面的例子。让我们看一下这些凶手的基本情况:陕西南郑幼儿园凶手吴焕明,48岁;江苏泰兴杀害幼儿凶手徐玉元,47岁;福建南平杀害8名小学生凶手郑民生,42岁;山东潍坊用铁锤打伤五名学前班孩子的王永来,45岁……最近五起恶性案件中,残忍程度排在前四位的竟然都是45岁左右的男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我们的专家是否有所研究?如果找出了共性,是不是就会更方便我们政府和社会集中力量去关注和关心这个群体中的弱势?

其实,这在国外犯罪心理学中,早就有一些理论,大概叫年龄犯罪,例如以前中国公务人员的59岁拼命贪污现象,以及盗窃、黑社会的大多集中在20、30岁年纪等等。大家知道,40岁以下的人,即便再失败,总以为自己还有一点年龄的优势,存有一线希望,也许会去偷抢,但不会干绝望自焚和同归于尽的事。而50岁以上接近退休的人群,没有希望的也早就认命了。恰恰是这45岁左右的年龄段的人,不上不下,处在放弃人生又不甘心,不放弃又看不到任何希望,可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尤其对于那些失去了工作和爱的人,这个年龄段的人特别容易绝望,走向极端——老杨头我今年正好45岁,在看到这些同年罪犯,感到很无奈也很气愤和不齿。你挥舞大刀,却砍向更弱的孩子。你有种,应该坚持不懈地对强权说不,把“刀”砍向强大的黑恶势力啊。

以前,在美国等外国看到这类事件发生,总会看到美国总统等领导人在电视上承认“校园枪杀案”是制度(枪支管理)和社会(例如不关心被欺负的弱势,冷漠的社会)出了问题,而中国除了严打和掩盖问题外,一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现在能够看到温总理如此说,可见解决问题的决心,这本身就是一个大大的进步。也促使老杨头一大早起来,对本来不准备发表评论的校园杀童事件匆匆写就这篇文章,提出自己对事件的一些皮毛看法。

至于总理说到的这些事件后面的社会深层矛盾与原因,还需要上下一起努力。我们是一个重视亲情的社会,中国文化也并没有屠杀孩子的传统,可是,最近这些年,被残害的却总是我们的孩子,从黑窑童奴到被校舍压死的学生,从毒奶粉到毒疫苗,现在发展到直接用刀砍杀幼小的孩子。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5年前,还是10年前,又或者是从21年前?当强权向孩子们下手的时候,当应该保护孩子的人却去残害孩子的时候,这个社会里任何一个弱小的孩子都不再是安全的,致命的癌细胞也就深入到社会各个角落……

就在这同一天,我看到一条足足和屠杀孩子一样让我震惊的新闻,被冤枉坐牢十一年的赵作海讲述当初审讯人员是如何折磨他的,见了就打,甚至把鞭炮放在他的头上炸,威胁要秘密处死他,最后屈打成招……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国家的执法机关——竟然能够如此残忍地对待被应被他们保护的最弱小的个体……请问,还有什么事,会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

 

2010-05-14(早上出门前,一个多小时匆匆写就,有错漏之处,请谅解)

崔卫平 丁东等:知识分子和这个国家的下一代

编者按1952年,美国影响正如日中天的《党派评论》举办了一次研讨会,题目是《我们的国家与文化》。目的是“考察美国知识分子用新方式看待美国及其体制的明显的问题。”去年秋天,另一杂志召集知识分子作了一场讨论,这次的题目叫做《知识分子和他们的美国》。他们认为,美国政治和文化都是关系紧张的竞技场—不管这紧张关系预示了民族复兴、衰落还是维持原样。

数字技术改变了大部分美国人获得信息、相互交流和娱乐的方式,但许多人担心它将把所有形式的表达琐碎化,担心美国人普遍遵循的那些价值观随着原子化的个体而溃散,类似的问题也发生在中国。

我们看上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联系”紧密了,博客、twitter、微博,及各种即时通信工具,都在使我们“唾手可得”。但我们却又感觉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松散了,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民间社会,各说各话,看似彰显多元价值,但事实上我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个国家和她的苦难仍然使我们不能不对潜在的危险持以警惕,担以责任。

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中国的知识分子唤起最深沉的哀痛和历史责任感?恐怕没有比我们的下一代遭受人为灾难更让人心痛和无力的了,也没有什么比保护我们的下一代更容易达成共识了。这是几位知识分子一次自发的讨论,无组织无预谋,他们谦虚地称,不敢妄称代表知识分子,但发出的,的确是作为知识分子之一员的声音。直面近期这些巨大的人为灾难,恐怕是包括媒体人在内的知识分子应有的道义责任。

我们无处可逃,我们也不想推诿遁形,能做的,就是告诉你我他,社会不是“我—他们”结构,而是“我们在一起”。

讨论嘉宾:

崔卫平 北京电影学院基础部教授

丁东 退休学者,曾任山西社科院研究员

郭于华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王东成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中文系教授

夏业良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不能让社会变成“高压锅”

崔卫平:今天我们聚在一起。直接的原因就是最近频频发生的校园学童和幼儿园孩子被砍杀的事情,这是近期最重大最突出的事情,它太大了,需要我们一起来谈谈。我个人几次提笔,每次都觉得没有力量甚至没有力气去面对这种事情。这是没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这个社会总是有罪恶的手,伸向最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最为脆弱的生命。

对于行凶的个人,没有任何可以原谅之处。然而一连串的事件,它像瘟疫一样正在流传,不应被看成仅仅是孤立的个人行为。它们像病灶,反映出我们这个社会的某些潜流。这些个人,此前多数没有暴力犯罪的历史,周围的人们说起来,都会说想不到这个人会做出这种事情。

想想看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使用暴力?那是在他的语言失去效力之后。人是会说话的动物,他有什么要求可以通过语言来表达,他需要有人听进去他所说的,对他的话有反应,让他感到自己被吸收被接纳了。而如果长时间没有人朝他看一眼,没有任何人愿意听进去他的表达,那么他便可能处于彻底的绝望状态,因绝望而虚无,而疯狂。

暴力是无声的,这个人已经很长时间处于“无声状态”了,这有可能成为暴力的诱因。这些行凶的人们当中有医生,也有教师,这些职业都是养育和扶持生命的,最终这些人反过来对幼小无辜的孩子下手。这个现象太反常了,这个问题太大了,背后的东西太沉重了。

夏业良:最近连续发生的社会广泛关注的群体性事情,如果我们把它们仅仅看做犯罪现象,可能会低估它们对社会的持续的破坏力。单纯地指责当事人,说他道德方面丧失了基本的人伦,这个没有错,但为什么在一个社会中短短几年时间里会突发那么多事件?我们讲“改革开放”的30年,其实这四个字里面对“改革”有不同的认识、不同的界定,但“开放”是大家比较接受的共通的理念,开放了社会就会有进步,但不是一开放就一帆风顺一直开放下去。

比如在刚开始搞市场化改革的那些年份里,大家总的来讲还是对明天有一种更好的期望,觉得生活会一天天好起来,社会在一天天进步,虽然还有很多问题。但是现在我们连对明天的憧憬都快丧失了,觉得明天不一定是美好的。

丁东:中国古人治水有两个思路,鲧的思路就是堵,最后失败;禹的思路是疏,他成功了。治理国家,也面临两种思路的选择。

现在偏向于鲧的思路,我认为回到禹的思路比较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余年来,上世纪80年代有大禹治水之风,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开放言路,减少了敌人,缩小了对立面,化解了很多社会矛盾,使国家出现了中兴景象。

前几年,有些事件的处理还比较得体,不是强力地支持冲突两极的一端,而是站在两极中间,寻求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现在有些地方官似乎又回到了鲧的思路,以堵截求稳定。

所以人们看到恶性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些恶性事件具体地考察,每件事都有具体的起因。但是一个社会如果治理得像高压锅似的,那就要从总的思路上反思了。高压锅还有一个排气阀。如果连排气阀都堵死了,就有爆炸的危险。

中国对心理疾病和精神病认识不清

夏业良:我觉得有两个方面要加以重视,一方面是中国人的精神疾病,按照西方精神病学的标准我们是大大低估了,我们只把那种武疯子当作需要控制的,把他们送精神病院,并强制服用抑制性药物,控制其行为;但是对数量庞大的心理疾病和精神障碍患者却置若罔闻,缺乏足够数量和质量的心理临床医师。

另一方面,比如对待上访人员,某些部门对上访人员所采取的则是另外一种手段。其实上访人员并没有危害社会,没有激烈行为,但某些部门把本来可以挽救的、通过心理诊断抚慰,可以引导的行为激化了,就是缺失一个最后通道。

很多人之所以作出极端行为,就是因为没有一个最后通道,如上诉的通道,或者是表达情绪、不满,提出诉求的通道,无论是网络空间还是现实世界,都彻底堵死了。两个通道都堵死的话,这个社会到底是越维越稳还是越维越不稳啊?它会激发很多人的情绪。

不用说普通人,就连知识分子当他实在没有表达渠道时,知识分子都可能在语言的强度、烈度方面表现得越来越强,包括我本人,有人问过去怎么没见你那么强烈地表达?你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比较温和的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激烈的言行?你们这些人这么猛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是有西方在支持你们还是你们个人家庭出现了哪些不幸啊?我说都没有。而是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不能再忍了。

郭于华:这些事件引发我们思考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个人与社会是什么关系。大家看到这类案件往往把责任归咎于个体身上:精神病啊、反社会人格、极端暴力倾向等等,想到此就为止了,但是有没有更早的信号值得注意呢?如夏老师所说的,在发疯之外,就是我们称为精神分裂之外的那些心理病症,是否得到了疏导?

实际上我们应该意识到,个人性的同时就是社会性的,其背后一定有更深刻的社会根源或者说社会弊端。一些人利益受损,表达无门,上访被当成精神病等,我们需要知道这些反社会人格是如何形成的,其背后的社会性根源。

这些施害者所为是非理性的,岂只是非理性,完全是疯狂、暴力、血腥的,而这类极端性的背后是绝望,绝望带来的是内心极度的扭曲、极度的黑暗。试想如果一个社会中绝望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很多人都绝望,那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绝望导向的丛林社会

王东成:从表征上看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法律事件,要是法律事件就简单了,谁犯罪就处罚谁。从这些恶性事件中能看出一个社会问题,就是全社会的绝望感越来越严重了,许多人越来越感觉不到希望,没有盼望,没有未来,痛苦感很强。

一个社会向上走的时候,会形成一些积极、健康的共识性的东西,大家都有盼望,都愿意活下去,都愿意为活下去恪守一些什么。相反,如果大家都感到自己受损害、受压抑,而受损害、受压抑又得不到解决,得不到缓解,久而久之,就会感到没希望,心理就会发生畸变,就会产生“我不活谁也别想活”、“我活不好谁也别想活好”的非理性变态心理,这样整个社会也就“失范”了。我看,发生这些恶性事件的原因,就在于制度安排不给人以希望和盼望。

如果公民的表达受到抑制,没有表达自由哪来的尊严?没有信仰的自由哪来的尊严?没有行动的自由哪来的尊严?没有公正、平等哪来的尊严?这些现象是中国人当下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

郭于华:而且这个可怕在于,伤害常常指向弱者。杀害孩子事件后有家长打出旗号:“冤有头债有主,前面右转是政府”,“是英雄去杀贪官,不要杀孩子”。这个报复的逻辑是怎么形成的?威权之下人们惧怕权力、崇拜权力,不敢触动权力,也无力去触动那个权力,因而就引发我们一直在谈的问题:为什么是孩子?为什么又是孩子?为什么总是孩子?孩子是这个社会中最弱小、最脆弱的。这就成为强者抽刀向弱者,弱者抽刀向更弱者这样一个逻辑。弱肉强食,这就成了丛林社会了,这是特别可怕的东西。

王东成:所以只好铤而走险,因为他没有团体的帮助。(郭于华:这还不是铤而走险,如果真铤而走险他就直接找加害于他的人了。)

人性的溃败在社会溃败之后

夏业良:除了我们刚才提到的暴力事件,还有一个现象是现在自杀事件也非常多。自杀也属于心理上比较懦弱的,当他(她)没办法克服时,就会选择这种逃避方式:眼不见心不烦。还有一种是抑郁症,离精神崩溃不远了。这与文化程度还有关系,文化程度越高的比例越高。现在很大比例的人是这样,这样的人再往前激化一点就有可能成为无法控制自身行为的人。

崔卫平:孙立平教授提出的“社会溃败”被广泛接受了,我们还可以用另外一个词说明这种现象,就是“人性的溃败”或者“人性的全面倒退”,倒退到反常,这发生在社会溃败之后。

我们说人性中那些基本的东西,有关生命的基本信念,对生命的信任、信赖(你信赖自己的生命就会对他人生命有同样的感觉),其中必然包含一些基本价值,都是与生俱来的。一个人一旦拥有了生命,他就自然会拥有尊重、怜惜、同情这样一些基本感觉。但是现在的情况仿佛是反着来的。

我听一个心理专家说过,一个人当他想要杀人和具体地去杀人,是两回事。他想杀人是脑子想,但要真杀人看到冒血他会有一个当下的反应,他连续砍很多人,而且是幼儿,他都没有当下的基本的人性反应,可见他的人性溃败、失败、倒退到什么程度。

我都不用“恶”来形容这种情况,恶还是有形状的,恶还是个什么东西,而这种缺乏基本人性反应的人,他整个失掉了人的形状,他的人性就一点框架都没有,他就整个溃败。(郭于华:没有形状就意味着没有边界,没有底线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是有形状的,文明(语言、秩序)都是赋予人以形状,而这些行凶的人们,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的人性,变成一团我也不知道叫什么东西,一团疯狂的混乱。

精神价值的崩溃亟需社会自救

王东成:社会崩溃最根本的还是精神价值的崩溃,在这种状态下,人都不能体面地工作和生活。总书记胡锦涛不是在“五一”节表彰劳模的讲话中说,要劳动者体面地工作吗?我的房子就是我的房子,我的破房子,“风可进雨可进国王不可进”,可是,地方无赖就要进,就要扒你的房子。没办法,没法活,就只好把自己烧掉算了,用这种自焚的方式表达抗议。这些人没有什么尊严。

崔卫平:让我们还是尽量把话题围绕在眼下的这件事情上,这个事情太特殊了。社会学家提出“社会的溃败”是特别有意义的。很长时间之内,我们对于“社会”这个词基本上没有什么感觉。而一个共同体的组成,除了从上到下这个垂直的面向,还有一个水平的面向,这就是“社会”的面向。人们之间不通过权力,而互相面对,互惠、互助和互救。任何人都会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但是他周围有一个网,能够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候,将他托起来。这个网络包括亲人,朋友,单位上的人,也可能是各种各样的组织和团体,这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那个小社会。(郭于华:这就是社会支持网络socialsupport)

一个良性的秩序,应该容忍水平面向各种关系的存在,包括各种结社,宗教的或者非宗教的,人需要有一些社会归属,在一定范围之内得到承认和接纳。现在对于这个水平层面上的人与人之间的联合,基本上是采取排斥打压的态度。那么人越孤立,价值观越容易模糊,因为得不到周围人的支持。

通过这样的事情,我们一方面需要呼吁上下要通气,民间的声音要传到“上面”,另一方面我们还要呼吁社会本身应该有各种各样不同的起点,不同的联合的团体,以便一个人不至于孤立到非要走上那样一条道路。

刚性维稳消灭了社会缓冲地带

夏业良:我觉得官方的不明智在于他们消除了一个社会缓冲地带,这个社会缓冲地带应该包括像宗教和民间慈善组织等社会救助力量,宗教可以帮助缓解你心理上的压力,或提供经济上的支持,譬如基督教营造一种氛围: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而中国官方特别忌讳民间组织、非营利性组织,它觉得你很危险,非把你纳入官方体制之内,实际上消除了中间的缓冲地带。一个社会如果存在这个缓冲地带,它就可能化解一些矛盾冲突。

郭于华:公民社会实际上是能起到这个(缓冲)作用的,公民社会越强大,发育得越好,这个社会其实是越稳定的。而没有中间的这个公民社会,刚性的稳定是很脆弱的,说出问题就出问题。咱还不说公民社会,就是刚才卫平说的这些公民的自组织,很多时候被地方官员视为洪水猛兽。

王东成:有两个非常重要的指标,一个是个人自由,一个是群体自治。没有群体自治的个人自由非常脆弱。这么多年思想解放的一个成果,就是意识到公民社会的建设太重要了。公民自己组织起来,自己帮助自己,自己提升自己。

郭于华:现在的情形是一些权力打着社会建设的旗号在占领社会空间,在侵占社会。现在的“社会建设”,一方面是增加政府机构,如成立社工委等,典型地是冲着社会去的;各种各样的维稳办遍地开花,你说它这腿要伸多长吧?这与公民社会的建设完全是南辕北辙。

崔卫平:每个人的起点不一样,你就是最好的动机和出发点,也不可能包办代替所有的问题,满足所有的要求。

说实话,每回听到年幼的孩子受到伤害,作为一个成年人,都会感到非常可耻。

民间信仰的重建应鼓励

丁东:人们需要精神支柱,需要终极关怀。宗教在民间发展很快,但有些人担心这会分散他的权威,分享他的权力,总想阻止这种趋势。其实,凡是教会比较发达,信众较多的地方,公众的心态比较平和,道德比较善良,犯罪比较少,社会恶性事件也比较少。有教堂的市场经济优于没有教堂的市场经济。

王东成:举一个例子就说清楚了,温州是经济很发达的地方,温州甚至出现了民间和官方的关系都比较松弛。我知道凡是有宗教信仰比如基督教信仰的地方,人的心理状态就好得多。至少有发泄的地方,比如星期日做礼拜,听牧师讲怎么做好人等。

郭于华:民间信仰也有同样的作用,至少人们相信你做了坏事还天打五雷轰呢。多神信仰都能起制约作用,但社会把这些全部作为封建迷信搞掉了。所谓无法无天指的是什么?法是法律,天就是信仰啊。

夏业良:宗教有不可替代的力量。在1949年之后,消灭了乡绅,本来地方的自治组织,除了行政机构,这些权威,族长,城市中的士大夫阶层,都有一定的制衡力量,可以缓和官商矛盾,也可以缓和官民之间的矛盾。把这些全部消除了,认为权力可以取代一切。

崔卫平:论及“宗教”,其实我们可以换个世俗的词汇,即“价值”。一个人如果按照良知生活,他这个人是讲价值观的;人与人要互相交流通气,这中间也有一个价值的认同和交换、认可共同价值。价值在一个团体内是共同的价值。而实际上所有这些反而都被认为是危险的,不管是有价值的个人还是小团体,甚至被视为危险的来源,是要提防的对象。

王东成:奥巴马给29个死难矿工的悼词说得多好,学生都大受感动:“我们的国家怎能容忍人们仅仅因为工作就付出生命。”我们要问,为什么我们的孩子正常地在幼儿园里生活,我们的学生正常地在学校里上课就得失去生命?我认为应该问责。仅仅把学校门口把住,完全不解决问题,防不住。

夏业良:刚才讲的问责,当这么多群体性事件发生,孩子被残害之后,是否应有部门向民众公开表示歉意,承认失职,以后要避免这样的事件再发生。这些事件在升级,大头娃娃奶粉,毒奶粉,毒疫苗,一步步在升级,现在已经到了直接刀砍了,要从根源上实施变革,否则等于放弃下一代。

十年砍柴:从张居正的悲剧看权力的腐蚀性

电视连续剧《万历首辅张居正》热播后,引来许多议论。有人质疑将张居正塑造得太高大全,亦有人认为电视剧充分表现了一位帝师、权臣的复杂性。

笔者一向不赞成将历史剧和真正的历史做简单的对比,既然是拍戏,需要戏剧冲突,需要人物形象鲜明,那么当然允许虚构,若把戏剧当成信史看,那就谬之千里了。

若以历史上的张居正作为范本分析,他实在可以成为儒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典型,而张居正及其家族的悲剧,亦可看成中国传统社会士大夫追求人生成功不得不要面对的尴尬与难题。那就是,要有为,必须有位,必须获得权力,而要获得权力,所采取的实用主义手法必定和儒家所提倡的道德规范相抵触,在权力强大的腐蚀面前,道德往往显得异常苍白。

张居正走的是一条传统读书人的成功之路。出身普通人家庭,天资聪颖,少年即有文名。16岁中举,23岁中进士,并进入被称为“储相”的翰林院。他年少胸怀澄清天下之大志,要实现这种抱负,在那样的政治制度下,只能走“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他在13岁时就写诗明志:“凤毛丛劲节,直上尽头竿。”而在没有掌握大权的翰林院时代,他是受过孔孟之道教育的、有良心与热血的青年官员,关心民间疾苦,不满官场黑暗,29岁回乡养病时,他感叹:“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这种在儒家价值体系内无比正面的目标,却必须不择手段甚至用下流无耻的手段,这是张居正和不同时代近似张居正的名臣无法绕开的悖论。要成为首辅,成为除万历帝外大明朝最高权力掌握者,他巴结正派儒生瞧不起的大太监冯保,并用极不光彩的手段排斥了高拱。而掌握大权后,为了使自己的新政雷厉风行地推行下去,他自我扩权,改变了帝国沿袭二百年还算完备的监察制度,将自己和内阁超脱于监察体系之外。这样做,固然提高了行政效率,短时间内使帝国增加了财富,提升了国力,但加强了内阁首辅的集权,破坏了有限的权力制衡。这种近似饮鸩止渴的改革,其下场必然是人亡政息。而当他成为帝国实际的掌舵人,用霹雳手段报复了那些说三道四的文官后,靠个人的道德自律是不可能抵御权力的巨大腐蚀的。天下百官巴结逢迎张首辅手法层出不穷,无所不用其极。他的父亲在世时,地方官想方设法送钱、送田土给远在湖广的张老太爷;一位县令为了讨好他,送了一条玉带给张居正,张居正感叹道:这样的玉带哪能是一个知县能拥有的?连最高统治者万历帝,因为要仰仗他,也拿帝制时代最为严肃也最为公平的科举送人情,对张居正说:“先生功大,朕无以为酬,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公然破坏回避原则,让张居正任阅卷官,并钦点其儿子成为状元。而张居正死后,万历帝对张居正一家进行残酷的报复,这种墙倒众人推的悲剧,亦是皇权政治制度下的常态。权力通吃,所有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当掌握权力的人在位时可以去伤害别人,当其丧失权力时,自己和家人受到伤害也不会有公平的救济渠道。

《张居正大传》的作者朱东润以同情的笔调为居正“辩护”:“明朝的政治,充满无数腐化的因素。现代认为不应存在的事实,在当时只是一种习惯。最痛苦的是在未经指摘的时候,尽管认为习惯,但是一经指摘后,立刻又成为贪污。因此从事政治生活的人,随时随地,都受着物质的诱惑,也就随时随地,会蒙到仇敌的指摘。”

在张居正所处的时代,像海瑞那样的官员是异类,也只可能成为帝国作为教化百官的“道德标杆”,而不可能掌握真正的权力。而张居正那样真正掌大权的人,所作所为必然和儒家所标榜的道德观背道而驰。“以孔孟之心,行曹刘之术”,或许是儒生要实现抱负的无奈之举,但谁又能说它不会成为推卸道义责任的话呢?而当只要目标正确,过程可以充满血腥和邪恶的价值观被广泛奉行时,谁能保证所有的罪恶不假正义之名出现呢?

张居正的悲剧不但证明了“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一政治学规律,同时也能说明儒家试图用道德教化来建立一种理想国的艰难。因为仅仅靠圣人的教化、明君的自觉、清官的表率、能吏的勤政,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权力逐利的本性。

余  杰:从蜗居中走出来的总理就能让人民免于蜗居吗?

温家宝在接受中国政府网和新华网的联合专访时,有网友问,二零零九年房价涨得有些离谱,二零一零年高房价的问题会缓解吗?

温家宝表示,群众的心情我非常理解。我也知道所谓“蜗居”的滋味。因为我从小学到离开家的时候,全家五口人只有九平方米的住房。当然,时代不同了,我们应当按现在的条件来改善群众的住房。其实,如果说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城乡居民的住房都有相当的改善,大概是城镇人均住房面积增长了五倍,农村人均住房面积增长了三倍。

马屁记者不小心泄漏天机

既然总理主动忆苦思甜了,下面的宣传机构立即行动起来。于是,半个月后,《人民日报》发表了记者陈杰撰写的《温家宝,从一条小巷走出的大国总理》一文,考据出温家宝颇为清贫和艰辛的幼时生活,其中第一部分《小巷里的旧居》是这样写的:

温家宝,天津市人。温家世居今天津市北辰区宜兴埠,后迁入城内。

“你找温家宝的家?”记者在天津市旧城南开区寻找温家宝中小学时代居住的房子。狭窄的达摩庵前胡同,拐角杂货铺的一位大婶指给记者,“那就是,他前几年回家时,我见过他”。亲切的口气像讲邻居家的大哥。

达摩庵,“文化大革命”前香火缭绕的尼姑庵。温家宝曾居住的是达摩庵前胡同九号院,推开年代较远的院门,面前是十分拥挤的小院,左侧翻修后房子就是温家宝过去的家。房屋的新主人刘志杰大爷、刘玉英大娘老两口,原住九号院对门,七八年前买下温家的老房。温家宝兄妹三人,他为长子,与父母一家五口居住在不足二十一平方米的两间平房,上大学前就在这里成长度过。邻居们说,温家宝的父母分别是中小学老师,带着三个孩子,家境很不宽裕,居室的“洋灰”地面坑坑洼洼,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非常简朴。老邻居敬重温家书香门第,至今称温家宝的父亲为“温先生”。在他们的印象中,温家宝很聪明,功课很好,做事稳稳当当。人们记得,他与小伙伴一起卸下院门当乒乓球台。母亲上班把房门钥匙留在邻居家,温家宝放学去取,“刘娘,我妈把钥匙放您这了?”言犹在耳。

温家宝到中央工作后曾几次回到这条胡同,看望父母,走访老邻长辈,亲亲热热拉家常,在众人眼中,他还是隔壁的孩子,没有一点官架子。有时,温家宝的母亲炸好面酱,托跑运输的邻居带到北京。

徘徊在这条有些破旧的胡同,站在温家老屋的原址,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大国总理就是从这里走出的,让人感到与历史贴得这么近,“平民情结”一定植根在他的胸中,他时刻惦念像儿时邻居一样中国千千万万普通的百姓,与他们共同创造幸福生活。

先不说这篇文章中的种种吹捧和谄媚之词如何让人肉麻和恶心,这篇文章最大的价值在于不小心之间揭穿了温家宝的弥天大谎,就此而言,这名拍马屁的记者可谓功莫大焉:温家宝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全家五口人挤在只有九平方米的住房之中,但在《人民日报》记者写的这篇文章却透露,温家宝一家拥有的是两间共二十一平方米的住房。九平方米与二十一平方米之间,足足相差了两倍多!即便是总理日理万机造成记忆有一定的误差,但也不至于相差到这样离谱的程度吧?更何况温家宝是学理工科出身的,讲究以“科学发展观”来治国。科学的原则在于尊重事实、在于一丝不苟,科学不是写诗,诗人可以将二十一平方米想象成九平方米,但一个科技工作者不能如此篡改数据,一名大国总理更不能如此瞒天过海。

从达摩庵到中南海的路有多长?

这名妙笔生花的记者竭力营造温家宝此刻仍然“临在”达摩庵的幻想。但是,我想说的是,达摩庵的老百姓们,温家宝早已不是当年的“邻家少年”了。你们继续蜗居,他已登堂入室。温家宝的上位,靠的不是能力,而是演技,是说谎不脸红的演技。中国政府需要的不是一个大刀阔斧、根治痼疾的良医式的宰相,而是一个精通鲁迅所说的“瞒”和“骗”的技术的首席演员。于是,上行下效,既然一个堂堂的大国总理,连自己少年时代居住过的住房面积都要公开造假,他所领导的政府如何疯狂地造假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国家统计局才敢于拿出房价只涨了一个百分点的报告来;所以,山西省卫生厅才宣布不存在有毒疫苗的问题;所以,外交部发言人才敢于斩钉截铁地说中国只有罪犯而没有异议分子。温家宝政府,是一个谎话大王领导一群贪官污吏的政府。

温家宝的话,常常说出了中国现实的反面。或者说,中国的现实很快就给他刚说出口的话一记响亮的耳光。果然,温家宝刚刚表白说他对人民群众蜗居的处境“非常理解”,北京立即就出现了天价地王,房价再度飙升。以北京房价的均价两万而论,如果一名普通大学毕业生年收入为两万,一年的收入只能购买一平方米的住房。换言之,如果他购买六十平方米的住房,需要花掉工作六十年、不吃不喝的全部收入,但一个人实际的工作时间大致为四十年,且还需要诸多日常开支、养家糊口,所以一套小小的住房足以压死一家人。面对此种处境,温家宝除了安慰性地说几句“理解”的话,简直束手无策。这样的人适合出演言情片,而不适合当大国总理。

当然,如果我们抱着“同情之心”去理解温总理,即便是他们一家当年居住的不是九平方米而是二十一平方米的住宅,也算是蜗居,也足以表明温家宝的平民出身。但是,无论是昔日的蜗居,还是今日的蜗居,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呢?是怪中国的老百姓自己不争气、自己太懒惰吗?毛泽东时代全民贫困的局面,是因为党垄断一切资源,党控制全民的生活,党是刀俎,百姓是鱼肉,百姓只能任党宰割。在“大公无私”的毛泽东时代,所有的房产都被收归国有,所有的住房都由政府分配。如同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玛蒂亚•森所说,很多时候,大饥荒的蔓延不是因为物资的匮乏,而是因为专制政府对信息的控制和垄断;同样的道理,在中共建政以来的前三十年,中国人,尤其是城市居民(包括温家宝一家)住房条件的恶劣,也是由于毛泽东政权对民间社会的挤压、对民众劳动成果的剥夺造成的。毛泽东可以在全国各地拥有数十座超过昔日帝王的奢华的行宫别墅,老百姓却只能“四代同屋”,看看方方写的《风景》,就知道那样的生活有多么“幸福”了。

温家宝为何不能遏制房价的上涨?

而“毛后”所谓的“改革开放”的三十年,仅仅由于当局少作一点恶,少对民众少作一些束缚,蕴藏在民众之中的、自发的力量与激情,便如火山岩浆般迸发出来。是民众自己的努力,让自己的生活水准(包括住房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而绝对不是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们的造福与恩赐。然而,中共当局看不得老百姓过上一天好日子。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政府再度以抬高地价的方式,第二次向民众征收隐形的重税,以此达成掠夺民众手中刚刚捂热的财富的目标。所以,正是政府的“卖地”财政和“房地产”GDP,才让新一代的中国人深陷于蜗居的漩涡之中。人性都是卑微的,像《蜗居》中的女主人公海藻那样,不惜出卖爱情、青春和尊严,换取不是蜗居的生活,遂成为一种大部分人都可以“理解”的方式。不知一惯都作道貌岸然状的温家宝总理,是否也会“理解”这样的生活选择呢?

温家宝大肆标榜当年的蜗居生活,是为了拉近与百姓的距离吗?可惜,这个距离早已遥不可及:一入中南海,皇宫深如海,中南海里面的人,又怎么会跟蜗居里的人有共同的价值与话题呢?但我还是想建议温家宝先生,既然你乐于回顾当年的蜗居生涯,就应当反思毛时代的人民的蜗居状态是如何形成的,就应当彻底批判毛泽东时代奴役人民、戕害人民的种种罪恶;既然你乐于回顾当年的蜗居生涯,应当对当下普通民众蜗居的现状对症下药,仅仅让部分央企撤出房地产行业只是杯水车薪,剩下的那批央企仍然占据着房地产行业九成的份额,各地政府仍然在乐此不疲地通过卖地拉动地方经济的泡沫化,你敢于触动这个盘根错节的既得利益集团吗?

一个从蜗居中走出来的总理,就能让人民免于蜗居的处境吗?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逆向的血统论。其实,无论是太子党还是平民子弟,在进入中共一党独裁的权力体系之中以后,就不会有本质的区别了。尤其是像温家宝这样平民出身的高官,有一种从底层奋斗出来的“于连式”的人格模式。这种人知道苦日子是什么味道,为了改变原来的状况,是不惜付出任何代价的,包括人格和人性的完整。正因为目前的饭碗来之不易,这类人比起从小养尊处优的太子党来,更是念兹在兹、战战兢兢。温家宝看到了赵紫阳的“前车之鉴”,遂奋不顾身地投入特权阶层,去瓜分自己的那块份额。所以,寄希望于温家宝出手遏制房价的上涨,无异于与虎谋皮。中国的老百姓就只能继续蜗居下去,老百姓在蜗居中所付出的代价,正是温家宝和他的政权存在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