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光:政治改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以晚清《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为例

《十九信条》其实难能可贵

晚清立宪运动以一九○六年朝廷颁佈《宣示预备立宪谕》为突破口,以一九一○年由立宪派领导的四次全国性国会大请愿为高潮,以一九一一年十月革命猝发、清朝覆亡为终结.在此五年期间,清廷一共颁佈过两份宪法纲要:一九○八年的《钦定宪法大纲》和一九一一年的《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与当今动辄洋洋万言的党中央全会文件不同,这两份立宪纲领均只有五百字上下,通篇并无东拉西扯、含糊其辞的语言,可谓意向鲜明、言简意赅.

从性质上看,《钦定宪法大纲》是全盘日化的产物,首重“君上大权”,连“九年预备期限”的立宪步骤也是照搬日本明治立宪。《大纲》缺乏放权、分权的制度安排,仅有的“亮点”是规定皇帝不得以命令改废法律、不得以诏令推翻司法判决,以及臣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等诸项自由(这也是从日本照抄来的)。而《十九信条》则大异其趣,断然“採用英国君主立宪主义”:皇权“以宪法规定者为限”;修宪权、立法权属国会;行政权归内阁,内阁总理的选举权、弹劾权归国会,且“皇族不得为总理大臣及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长官”;财政收支(包括皇室预算)、对外缔约须交国会议决.按此《十九信条》,皇帝已沦为“虚君”无疑──只享荣典、不掌实权。这与《钦定宪法大纲》规定皇帝可随意开闭解散议院、可“设官制禄及黜陟百司”、“凡一切军事,皆非议院所得干预”、“皇室经费,议院不得置议”等内容已不可同日而语.

让我们公允地说,以宪政的本意而论,《十九信条》完全合格,而且还是一份十分优秀的宪政纲领性文件。它的优点并非仅仅在於超过了《钦定宪法大纲》,事实上,比起此后由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所颁佈、所实施的那些个“约法”和《宪法》,《十九信条》也要站得更高、更胜一筹.若不带成见,应该说,《十九信条》是中国迄今为止所有二十来部宪法之中最接近於真正的、良好的宪政的一份宪法文本。

虽然也有人批评《十九信条》坚持“皇统万世不易”、“皇权神圣不可侵犯”,且只字未提人民权利,但这些批评并没有批到点子上。批评者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十九信条》之下的皇权已经萎缩为纯粹的礼仪性、象徵性权力,而《信条》对国家权力的分割与限制本身,其实也就是对人民权利的实质性肯定。有国会、有选举、有弹劾,有分权、有制衡、有地方自治,对於人民的权利,这些制度设置远比空喊民权主义要有效得多。共产党的宪法倒是把“一切权力属於人民”放在宪法开篇,可这除了粉饰一党专制之外又有什么用处呢?“党中央”及其“核心”可以擅自“三个代表”,“人民”倒是成了摆在政治神龛上的“虚君”。

《十九信条》错失政改时机

尽管《十九信条》深得虚君立宪其中三昧,但它注定不合时宜、无人喝彩,因为它生不逢时,来得太晚了。它诞生的时候,大清国正风雨飘摇,朝廷已经丧失了对政局的掌控,随之也就丧失了政治改革的主动权和立宪维新的话语权。其时,离武昌首义爆发才刚刚二十天,但革命就像一阵飓风,把清王朝的壮丽江山和政治威权吹得烟消云散。

如果《十九信条》是在一年前,哪怕是在半年前颁佈,也必将引起全国轰动、世界讚赏,得到绝大多数国民的同声欢呼。那时候,国内各界立宪热情高涨,各省士绅、商人、学生、职员在立宪精英的带领下展开了长达一年的爱国民主活动,要求缩短预备立宪期限,明年即开国会。请愿者们热血沸腾,写血书、割大腿的也大有人在(毛泽东的老师徐特立就曾断指明志)。就连各省督抚也联名奏请,“(内)阁、(国)会克期成立,上下合力,犹恐后时,奈何以区区数年期限争持不决乎!”但摄政王载沣却不以为然、不为所动,最后迫不得已才答应提前三年立宪,并禁止人们再行诉请,请愿者们不禁悲愤填膺。

此一时,彼一时.不过才一年多时间,国内已人心大变。由於清廷漠视民意、拖延政改,国内改良之风渐熄,而革命之势大张。在川民保路、鄂省起义、各省纷纷“独立”的情况下,载沣追悔莫及。一九一一年十月三十日,他以小皇帝的名义连发四道谕旨,既下诏“罪己”,承认“用人无方,施治寡术”、“多用亲贵,显戾宪章”,又宣佈开放党禁、赦免一切政治犯,取消皇族内阁、组建完全内阁,“不再以亲贵充大臣”。朝廷不仅同意立即办选举、开国会、拟宪法,“誓与我国军民维新更始,实行宪政”,而且大大超出当初请愿者们的要求,仅三天之内就推出了放弃日制、仿效英宪的《十九信条》。政府甚至宣称,只要不搞排满革命,“凡夫请求於宪政者,都可照准”。为了表示痛改前非、悔过自新的至诚之意,朝廷还到太庙向列祖列宗郑重立誓,坚决信守《十九信条》。

然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清政府原以为《十九信条》一出,“天下军民皆欣欣喜色,……风声腾布,固已胜於百万之师”。这完全是白日做梦,如同政府曾经漠视民意之切,人民也无视政府之急。一切都太晚了,人心失而不可得,说什么都没有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惊慌失措的摄政王载沣和隆裕皇太后无论是痛哭流涕,还是赌咒发誓,其言行已不再有人信服,甚至根本就没人理睬。三个月之后,清王朝宣告覆灭,《十九信条》同《退位诏书》一起,成了它最有正面价值也最有纪念意义的随葬品。

中共再拒政改前程堪虞

一百年过去了,清末“改官制、立宪法、开国会、办大选、筹自治”的政改目标至今未竟。今天,我们有一部名叫宪法但实在称不上宪法的所谓《宪法》,有一个一年只开几天会从来也不曾制衡过“党和政府”的所谓“人大”,甚至也有由各级党委层层设防、人人把关的所谓“选举”,实则政治专制的程度比晚清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从邓小平掌权、实行改革开放以来,中共当权者们其实很清楚国内人心所向、国际大势所趋,他们知道一党专制的旧政体非改不可,自由人权、民主宪政终究不可抗拒。但是,囿於极少数特权阶层的贪婪权欲与肮髒私利,他们竟置国家前途和人民呼声於不顾,血腥镇压八九民运於前,千方抵制政改於后。他们的命运,难道会比晚清当局更为光明吗?

中共凭什么资本、靠什么力量抗拒政改?

凭“军队在我们手里”?大清国也有军队,虽打不过列强,对付人民也绰绰有余.然而,当民心尽失,军队也会掉转枪口。想当年,辛亥革命来临,军头袁世凯反身逼宫、北洋将领联名劝退,便是《十九信条》,也是在张绍曾、卢永祥、蓝天蔚等军官“军心不固,大局益陷於不可收拾之地”的公然威胁下匆匆颁佈的。

凭中共有一群霸居权力要津的“太子党”?大清国也有“太子党”,满族王公,尽掌实权,但革命党只需一颗炸弹,就吓得宗室亲贵们连上朝也不敢去,遑论上战场撕杀拼命。中共高层那些早就转移了赃款、办好了子女移民的“太子党”家族,又能比满清豪族勇敢到哪里去?如果军队和“太子党”都靠不住,难道中共要靠花架子的“人大”、“政协”?或者要靠人人喊打的城管、国保?

其实,专制权力是个怪物,平时似乎无所不能,可以为所欲为,简直无法无天,真到出了大事的时候,却上下不灵、左右无助,树倒猢狲散,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孤家寡人,无人理会、徒唤奈何。那些歌功颂德、溜鬚拍马之辈,那些贪赃枉法、以权谋私之辈,大祸来临时跑得比兔子还快。大清国的摄政王和皇太后就品尝过政治突然断电、权力忽然失效的悲苦与淒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比清政府更加顽固抵制政改的中共当局,当引以为戒。否则,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追悔莫及。以今日之中共比当年之晚清,若再不俯顺民意,立即政改,恐怕也时日无多,前程堪虞!

韩寒:请原谅我的懦弱

把酒言欢,言无不尽

我接受过一些采访,外媒和内媒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们有的时候可能会问出一样的问题,我给出一样的答案,但是最后见报的内容也是不一样的。相对来说,外媒的问题更加的直接,有些问题直接到你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你如果回答了一次,那估计你以后只能永远接受外媒的提问了。我会诚实的告诉他,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不是我不愿,是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付出太大的代价,而且暂时是无谓的代价。但我又不愿意说假话,所以我选择闭嘴,但你可以保留我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你就说,被采访者他不敢说。

请原谅我的懦弱。

说实话,在回答一些内媒问题的时候,我反而会说更多,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说多少,就是我和记者本人在聊天,经过了自我审查,最后见报的内容一定是能见报的。面对外媒,我反而会表述更多的希望。刚刚回答了一个加拿大媒体的采访,觉得还挺有意思和代表性,所以摘了几个问题,有一些改动。

问:你怀念谷歌么?为什么?

答:事实上,我一点都不怀念谷歌。谷歌就像一个姑娘,有一天她跑过来说,我要离开你。我说,不要这样亲爱的。让人伤心的是,最后她还是离开了。但是我发现,其实当我想上她的时候,我还是随时能上她。唯一的不同就是以前我上她的时候能从她身上搜出胡萝卜,但是现在,我问她,胡萝卜呢,她就嗖一下不见了。

问:如果你有机会定居海外,比如加拿大,你会不会去,为什么?

答:如果是旅游休息或者比赛办事,相信我会很乐意,但是如果是定居,我不会愿意的。加拿大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生活舒适,生态平衡,人均GDP很高。虽然我的国家总GDP很高,但是人均GDP还是很低,而且我们为此付出了很多代价,我的家乡很多地方污染严重,腐败官僚,有的时候他进一步,有的时候他退两步,但是我始终想留在我的家乡,看着他或者帮助他多进两步,毕竟那里是我的家乡,就像你们再美好,你们也无法翻译和理解我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一样。

还有一个原因是在我的祖国,我的身边是中国贪官,如果换了一个国家,发现身边还是不少中国贪官,我肯定崩溃了。

问:其他国家包括加拿大,应该如何看待中国的强大和他在国际上发挥的作用。

答:这个问题我觉得你们应该去问我们的官员和领导,但是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只需要参考他们对其他国家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然后改一个国家名字就行了。你可以用所有已有的答案去套所有现有的提问。

问:你如何评价中国的极端敏感?

答:这个过敏,我实在不能评价。我只能说到这儿,司法独立才是真的,但是我们国家,司法是不能独立的,因为司法独立不符合国情,什么是国情,国情就是只管赚钱,靠什么最容易赚钱,靠权力,司法独立会制约权力,你制约了权力,你让那些有权力的人以及其家属怎么赚钱啊,所以,司法独立不符合中国国情。

你希望你的国家是什么样子的(这是一个日本媒体的提问)。

答:不通过房地产或者卖地,不通过低端的加工业,一样有高GDP,而且是人均。好人不翻墙,坏人进监狱,有影响世界的文化,有别国模仿的文艺,一样干净的环境,一样自由的空气,看着被关进笼子的权力,把酒言欢,言无不尽。

余英时:廖亦武,反抗党天下统治的现代箕子!

关于廖亦武其人其事,我最早的认识是从我的朋友康正果口中得到的。正果2000年到南京参加学术会议和2007年去西安探望母亲,均与家住成都的廖亦武取得联系,并且不辞远道探望。通过正果的介绍,我对於当代中国这位异人早已获得了深刻的印象。后来不断读到有关他的报导,也偶而接触到他的诗文,他的独特的形象在我心中也越来越清晰了。

但是廖亦武最近引起我的关注则由於今年(2010)三月《纽约时报》上一篇醒目的专讯。报上的标题说:“一位中国作家第十三次被阻止出国访问”。细读之下,我才发现这位“中国作家”便是廖亦武。原来今年三月德国科隆的文学节,他应邀参加,并将诵读他的最新作品,但在最后一分钟,他竟在成都机场被公安人员从飞机上“请”了下来。《纽约时报》的记者在专讯中特别强调:廖亦武遭受到禁止出国的遭遇先后已经十三次了。

无独有偶,继廖亦武之后,另一位着名学者崔卫平也在三月下旬被禁赴美。《纽约时报》对这件事也很重视,作了专访报告,以显着的版面刊出。崔卫平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一向以学术研究和政治、社会评论互相结合,也彼此支援,捷克哈维尔(Vaclav havel)的思想进入中国,她的贡献甚大。今年她接受了哈佛大学和美国亚洲学会的双重邀请,先到哈佛讲演,再去费城参加讨论会。但是在启程前两天,学校当局突然取消了她的出国假期。不用说,这当然是出於党委的授意。《纽约时报》在新闻分析中也把崔卫平事件和廖亦武案联系在一起,并指出中共一向以禁止外访为惩罚不听话的人的一个重要手段。

我同意《纽约时报》的分析,禁止出国确是党天下统治的一个必然环节。但是廖亦武、崔卫平两大事件的相继发生却使我感到,党天下的控制方式最近似乎在暗中有所调整。我为什么这样说呢?这是因为二十年来,中共对於异议份子,特别是受到国际重视的,除了送他们进监狱之外,大体上以放逐为常态.也就是说,把他们流放到西方,永远不许回国。现在党天下好像已决定对於某一类的异议份子将採用禁止出国的策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信号,隐隐约约地透露出党天下的最新动向。

据廖亦武说,中共《出入境管理法令》中有这样一条规定:凡是“可能对国家利益造成重大危害”的人都不许出国。因此2009年官方给他的《阻止出境通知书》上所宣佈的理由是他“出境后有可能对国家形象造成重大损害”。

我想从两个方面来看待这一现象。就党天下一方面说,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不必再每年争取美国的最惠国待遇以后,特别是变成了暴发户以后,它便毫不迟疑地公开鄙夷人权、民主、自由等等普世价值,对於美国和欧洲各国也开始採取最强硬的姿态.鲁迅“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两句诗,恰好可以作为最近十几年来党天下的忠实写照。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一直到今天为止,从中共的言行来判断,它根本便没有把西方世界的批评放在心上。但现在它忽然关怀起“国家形象”来了,这实在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转变。我相信。二十年来,中国作家、诗人、人权活动家、环保斗士、异议份子等等不断揭发党天下的重重黑暗,在全世界已发生深远的影响。最明显的,无论在欧洲还是在美国都出现了很多同情他们的人,这对於中共在西方世界进行种种扩张活动构成了无形的阻力。很可能的,中共的危机感随之加深,意识到不能完全置国际压力於不顾。

再从廖亦武一方面说,他的作品在国际上所引起的注意已对党天下构成一种严重的威胁,因此才断定他的出国可能对“国家利益造成重大危害”。我们都知道,廖亦武二十年来的写作主要集中在中国的底层社会或边缘社会的人物上面,他的《中国底层访谈录》和相关作品不但在中国读者中获得热烈的回响,而且通过翻译在西方也受到很高的评价.《底层》首先在二零零三年译成法文,接着日文、英文、德文、意大利译本也相继问世。由於中国的底层社会是一个未曾探索过的陌生世界,而作者的表达方式又特别深沉有力,他的作品顿时让读者的耳目为之一新。最近一位评论家把廖亦武和许多西方文学巨匠如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尼古拉?果戈理等人相提并论,并且说:“他就像人生舞台的一名指挥,其职能又如傑出的醒世人——这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在开放社会因自由而沉睡,在封闭社会则因说破真相而遭罪……”(见苏晓康《新“围城”对话》一文所引Phillip Gourevitch的评论,《开放杂志》二零一零年四月号,页86)。

廖亦武在西方的声名一直在不断上昇,所以二零零九年十月法兰克福书展特别邀请他在德文译本面世的时机,去和德国的读者会面。紧接着,今年三月德国科隆的文学节,他又再度受邀去朗读自己的最新作品。中共害怕他到西方之后暴露更多的党天下的真相,因此下定决心不让他出国。这显然是经过精打细算的一个决定:禁止作家出境虽然也损害中共的国际形象,但两害相较取其轻,毕竟比让他在欧洲公开谈话所可能造成的危害性要小得多。

禁止作家和学者出境,从表面看,似乎显示党天下的控制又更上了一层楼,可以随心所欲地封杀知识人的一切活动空间.但深一层看,这正是中共色厉内荏的具体表现.试想它竟视赤手空拳的廖亦武为大敌,怕他一出国门便会对政权造成“重大危害”,这究竟反应出怎样一种心理状态呢?我不禁想起闻一多《最后一次的讲演》中的句子:“他们这样疯狂害怕,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呵!”我曾一再论证过,自一九七零年代末叶以来,党天下便开始了一个漫长的解体过程:“经济放松,政治加紧”则构成这一过程的基本特色。解体每向前跨进一步,“政治加紧”便必然跟着跳上一个新的台阶;这是屡试不爽的。所以我把廖亦武被禁出国看作一个信号,象徴着解体更接近终点了。这是后话,暂且放下。现在我要借着《我的证词》这部狱中自传,谈谈廖亦武其文其人。

为了写序,我从头到尾把《我的证词》读了一遍。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很艰苦的阅读过程。我完全可以印证读者“老乐”的体验:

读廖亦武的文章可不容易,他的文章不能读,需要慢慢过,像过碾子,死一回。从作品震颤出来,彷彿陪了杀场回来,半天恢复不了自主心情。(《廖亦武与国家机器打个平手》,《开放杂志》二零一零年三月号,页48)

但艰苦尽管艰苦,我在精神上所受到的震动却是十分强烈的。作者把我带进一个生平未尝梦见过的世界,处处是奇峰突起。例如初入收审所时七名贼王给他的下马威;看守所第五房四个死囚发誓要在黄泉路上做兄弟;他在看守所第六房受狱卒捅电棒并加以羞辱之后撞墙自杀,读来无不令人惊心动魄。《我的证词》在无意之间也偶然保存了很可贵的历史记忆,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关於胡风的事迹.廖亦武最后的囚禁所在是位於大巴山中大竹县的第三监狱,这座监狱最着名的犯人胡风(张光人),在这里禁闭了十几年。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廖亦武在狱中的铺位恰好便是胡风当年睡过的地方。所以老犯人对他说:“算起来,你正好补了他的缺。”下面两个故事是得到其他犯人证实了的:

一,“张光人发疯关进小院前,一直在二大队。他个头大,吃不饱,就偷浆糊。犯人追着打他,他就躬着大虾腰,在院内东躲西藏,直到把一大碗浆糊一把一把全填进嘴里,还像馋嘴小孩那样舔手掌,太可怜了。”

二,“有一回,轮到张光人端饭,下石梯时,不小心摔了跟斗,把全组十几人的饭都泼了。大夥心疼地追抢遍地乱滚的饭钵,怒火冲天地把老头儿揍得学狗爬……从此后,他就经常冒雨站在稀泥里,望着天空,念叨‘毛主席,毛主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拍胸膛和脸蛋。”

我不知道写胡风传记的人是不是已将他的狱中生活忠实地呈现了出来,但我读到这两段动人的描写,联想到中国知识人在党天下监狱中的普遍命运,忍不住要将原文引出来,供读者细细咀嚼。

最后,我要略论廖亦武其人,以结束这篇序文。

他是因为卷入“六四”运动而被捕并判刑四年的。但在法庭上他两次申辩自己“不懂政治”,因而两度引发了哄堂大笑。其实他说的确是真话,他不但不懂政治,而且对政治根本没有兴趣。如果不是他的加拿大朋友戴迈河远道从北京跑到涪陵来找他,他大概仍然继续做他的先锋派诗人,决不可能成为一个“六四”政治犯。即使在《大屠杀》长诗的写作和录音之后,即使在试着制《安魂》影片之后,他依然未改其诗人的本质.然而中共却对他另眼看待,同时被捕的人先后都释放了,祗有他一人入狱四年,打入了社会底层。追源溯始,今天廖亦武因为底层人物的访谈而“严重危害到党天下的利益”,正是党天下体制本身所一手造成的。这真是一个最辛辣的讽刺。

廖亦武的文学生命确是在中国底层人物的世界中充分发挥了光和热的,因为这个世界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无尽的源头活水。但这不是出於他的选择;他是被放逐到底层,他的创造力也只能在底层才有施展的余地。在这一点上,他和王阳明在龙场的顿悟经验很有相似的地方,阳明回忆这一特殊经验说:

吾居龙场时,夷人言语不通,所可言者中土亡命之流。与论知行之说,更无拍格,久之并夷人亦欣欣相向。及出与士夫言,反多纷纷同异,拍格不入。(《传习录拾遗》,收在《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年,页一一七二)

王阳明被传统专制体制贬逐到社会底层,因此才有机会接触“亡命之流”和夷人;他的良知学便是在这些底层人物中逐步发展成熟的。他后来与一位聋哑者杨茂的笔谈,尤其显示出他对底层人物的深厚兴趣。(见《论泰和杨茂》,《王阳明全集》页九一九——九二零)

廖亦武是被现代党天下投入狱中而后和底层人物打成一片。但党天下是一个混合体,一部分是移植过来的斯大林模式,另一部分则是中国传统专制所提供的心理背景(毛泽东便曾公开认同於秦始皇与明太祖)。如果没有后者的暗中接引,前者是移植不过来的;即使移植过来也不容易很快地生根成长.所以,就被逼入底层世界这一点而言,王阳明和廖亦武虽相去四、五个世纪,其间仍然存在着一条历史线索。

王阳明是儒家士大夫的典型,一生追求的是“道”的实现,所以当时人说他“其心惟欲安天下之民,共成天下之治”。廖亦武其人则绝不属於这一型。

我曾向自己提出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如果我来写史,像廖亦武这样的人究竟应该放在何种人物范畴之中?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我觉得《后汉书》所特设的《独行传》是唯一合适的所在。“独行”一词出於《礼记?儒行》篇的“特立独行”,主要指一种超卓的精神,不肯遵守多数人认可的行为规范。所以《独行传序》说“独行之士”是“盖失於周全之道,而取诸偏至之端”。廖亦武无论是写朦胧诗,或访谈底层人物,都表现出“取诸偏至之端”的倾向,这一点是毫无问题的。而且《独行传》的人物虽然同有“操行俱绝”的特色,然而却包括了种种不同的类型,其中最与廖亦武相近的则是所谓“志刚金石,而剋扞於强禦”的一型。他二十年来的行为与作品都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就廖亦武所体现的“独行”精神而言,他象徴着中国传统文化对於现代党天下统治的反抗,其意义是十分深远的。

在结束这篇序文之前,我还要更进一步提议:廖亦武可以被看作是现代的箕子。《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这是指在殷末纣王暴虐,微子跑走了,箕子抗议无效,降为奴隷,而比干则因忠谏而遭杀害。这三个人的行为和结局各有不同,但其为反对暴政则一。所以孔子称讚他们是三位仁人。这里祗说箕子。《史记?宋微子世家》云:

箕子者,纣亲戚也……纣为淫佚,箕子谏不听……乃披发佯狂而为奴。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

现代学者即援《论语》“为之奴”以及《殷本纪》“纣又囚之”等说法,断定箕子并不是“自为奴”,而是“纣囚箕子奴之也”。依照这一段记述,箕子是中国史上第一个打入监狱的暴政反对者,因而与底层社会人物(“奴”)混在一起。更巧的是箕子后来“鼓琴自悲”,有《箕子操》的乐章传世。廖亦武则在狱中向老和尚学会了吹箫,出狱后吹箫卖艺,在社会底层广为流传。合起来看,廖亦武的遭遇岂不便是箕子的现代翻版吗?

箕子竟成为廖亦武的历史原型,这是很能引人深思,然而却丝毫不必诧异的。当然,《史记》中所呈现的太遥远了,祗能视之为传说,而非信史。但司马迁能通过他的想像力而整理出这一段动人的故事,这便说明廖亦武的历史原型确实存在於中国文化的精神体系之内。这一中国渊源便使廖亦武不同於前苏联的异议份子,如索尔仁尼琴。所以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廖亦武,反抗党天下统治的现代箕子!

余英时,二0一0年四月二十七日於普林斯顿

阿钟:韵文在1980年代前后的苏醒

1980年,我只是一个懵里懵懂的文学青年。那一年,我已经21岁了。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是1977年,算是中学毕业了。毛时代的学校,其实也无所谓毕业不毕业的,离开学校,只是意味着你已到年龄,你的年龄够成为社会螺丝钉了。所以,毕业,并不是学业的完成,而只是说你可以去干活了。

我离开了学校,但却没有真正踏上社会,而成了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也就是说,我想做一个干活的人并不合格。

表面上看,我的残疾原因使得用人单位不能够接受我;但是,个中真正原委,只是在30年后才向我揭开了谜底。

30年后,一个偶然的机缘,我看到了自己的档案。在我中学毕业的身体检查表上的某一栏里,赫然写着的我的身体检查结果:双足呈猪蹄状。

今天我写到这,依然令我惊心。一个国家公职人员的恶作剧,竟如是改变了我的人生。

1977年之前,也就是毛活着的时代,残疾人是由国家包分配的。但1977年开始,国家不再统包,用人单位在考核用人对象之后,有录用与否的选择权。

30年后,我才明白,当年,那些身体状况比我更差的人却被录用了。现在,我完全可以理解用人单位的反应:当他在我的体格检查表上看到这样的描述而继续录用我的话,那才真叫奇怪。

我们管分配的老师找到我,说我在回答用人单位的提问时,思想不够端正,有资产阶级的享乐思想。

因为他们问我:“喜欢什么工作?”我答:“喜欢在图书馆工作。”这就说明我是好逸恶劳的。后来换了一家单位,我改变了回答问题的方式,表现得更“积极”一些,但依然没有被录用。

我在学生时代的独立幻想就此完全破灭。我被甩在了社会的边缘,天天坐在家里,坐在家门前的一小块天空下,遥想另一颗星球上的奇迹。

一个接一个的初夏时节,到了1980年的那个初夏的晚上,天空中的一个闪电,顿使夜色中的一切尽显。于是就有了这样的一首小诗,这首小诗是一颗种子,以后长成的诗歌之树与这颗种子一脉相承:

雷电

雷电刺破夜空

把浓密的黑暗劈做两半

黑暗在怒吼的余声中

合上了创口

(5/28/1980)

对诗歌的爱好源自童年时代,最早给我以诗歌启蒙的就是唐诗宋词。

我的舅舅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在他的笔记本上抄满了各种古诗。偷看舅舅的笔记,使我对韵文的感受力获得了第一次可贵的锤炼。后来,在我的笔记本上也抄录下了李白的《长相思》,光是相思这个词本身,就给了我有关两性之爱的无穷幻想。有一次我的笔记本被邻居无意中看到,还引来了一番嘲笑。

那个年代,公共话语的词典里是没有“相思”这个词的。邻居表面的嘲笑,其实是人性的一种变异的渴望。不过那时,我却也在内心里嘲笑着他的无知。

在中学里,我继续沉浸在词语排列的乐趣中。

我有一个同学,因为姓汤,于是,他的外号当然就叫汤司令。于是,对词语排列的游戏又一次从他开始。那时候,林彪刚刚倒台。于是,汤司令而下,副司令就是林彪,军长则是刘少奇,副军长是邓小平,当然,再下的师长团长之类就是我们班上其他同学的名字了。名单被排列得整整齐齐,颇有几分分行韵文的美感。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份名单会落在了老师手里,于是我便被叫进了办公室。老师问我这份名单是谁写的,我承认是我写的。老师说:“你知道吗?你这是在组织反革命集团。如果上级领导追查下来,你怎么交代?”我当时真的是吓出了一身冷汗。

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领教了文字禁忌的冷酷性。

然而,对韵文的兴趣持续向前。

老师在课堂上布置的作文竟然是写诗。也许这是我第一次明确自己的写诗行为。我写的这首“诗”,也许是班上唯一一首写的比较像是“诗”的诗。

对写诗的冲动却由此开始萌动,我在日记本上进行所谓“诗”的涂鸦亦由此开始。这时距1980年尚远,我有许多时日进行幻想,我否定了自己未来人生的几种可能性:比如画画,比如做一个小说家。诗歌是一种最便利的,直接越出我们的内心即可成型的一种艺术,它是语言中的精华,符合我对类似于繁星闪烁的高处的幻想。

现在我的头脑中突然鸣响起《洪湖赤卫队》的旋律,剧中人韩英唱着:“自从来了共产党……”

自从来了共产党……

我出生在共产党治下的中国,我可不知道除了共产党,世界上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在我小小的心灵里,共产党就是先有的存在,毛这个神也是一种先有的存在。在我的儿童时代,更准确些说,我从7岁入学开始念书,那是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革就从这年开始;直到中学毕业,1976年,文革结束(不过,我们这届学生是在1977年才离开学校的。因毛的死,及之后的政治动荡,我们被延迟了一年才离开学校),我的整个学龄期都是在文革中度过。那个年代,凡是艺术,包括红色艺术都被禁止。我们对艺术的感知只能深埋在心,一切韵文的、令人愉悦的审美尝试,对我们这一代孩子说来,都是从未与闻的。现在,毛死了,毛时代结束了,收音机中传来《洪湖水浪打浪》的曲调,我觉得,仅就我而言,这是天上之曲。整个里弄里,家家户户打开了收音机,收听这同一首曲子。美哉!仅此即可证明,毛的罪恶,是压抑不住人的求美本能的,即人的艺术天性是压灭不掉的。

在毛行将就木的1976年早春,《诗刊》复刊,复刊号上是毛的两首歪诗《念奴娇·鸟儿问答》和《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然而,这毕竟意味着韵文的复苏。

我的舅舅从云南归来,一到上海就病倒了。他是69届初中毕业的知青。当年,68、69两届毕业生一个不留,全部去了农村和边疆地区。我舅舅离开上海时,只有16岁,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他去了云南一个军垦农场,说白了,就是军事化管理的劳役。他们那农场在云南是开矿的,开采一种放射性物质——铀,据说是制造原子弹的原料。而我舅舅就充当了国家的廉价劳工。他一回到上海就被诊断出癌症晚期。他是毛的追随者,最终成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他是一个有写作天赋的人,他总是写长长的信。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学生,有一次在班上,在课堂上当着全班的面公然与老师进行争辩。这类事,在那个年代的学校里其实也司空见惯。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他,他从云南给我回信,写了满满六大张信纸。他说:“反潮流是对的,但打铁先要自身硬。”那时他大概还未满18岁吧,也许还未成年,但却少年老成。毛时代的孩子几乎都少年老成。舅舅的远走云南,遭到了整个家族的反对,而我几乎是他唯一的支持者。当然,我太微不足道了,我只是一个小小孩而已。现在,他回到上海养病,我就有机会听他聊天。他在街上买了《诗刊》的复刊号以及以后的各期,于是我便有了机会阅读这本刊物。我从这本刊物开始积累有关现代诗的知识。那一年的年尾,毛泽东死后的两个月,舅舅也死去了。死时年仅23岁。毛时代就像一个吞吃人的怪兽,吞吃掉无数有才华的青年。毛死了,一个时代也就结束了,舅舅也随着这个时代一起被埋葬。

1980年的那个奇幻的夏夜,我睡在家门前的躺椅上,静谧的夜色中,鼾声四起,弄堂对面的路灯正对着季珊家阁楼的窗户。窗户下大概就是季珊的床,不知为什么,季珊突然从床上坐起,脱掉了上衣,露出美丽的少女酮体;季珊难道不知道另一盏路灯下有一双少年的眼睛正对着她?这真是惊鸿一瞥,季珊迅即卧下,窗内再无声息,却带给我无穷梦思。

季珊位居弄堂里公认的三大美人之首。那年月,她也是毛对知青流放政策的牺牲者。她去了黑龙江的军垦农场,毛死后的返城潮里她又回到了上海。窗前的那一瞥视觉艳遇,改变了我们的关系,我们成了一对以感应方式相恋的情人,彼此心照不宣,有时需要用眼神、而她则用羞涩的低眉传达心里的那一份秘密。那时里弄里办起了向阳院,有一架电视机,每天大家围坐在电视机前,对电视里播放的内容品头论足,我也有意无意发表高明见解,实在都是为她而说。她是那么在意我说的话,时常不自觉地侧脸觑我,接着便羞涩低眉。每次在向阳院,她总是无声无息,不参与别人的谈话,但每时每刻又都让我感受到她的存在。

然而,在我们面前横垣着一道鸿沟,使我们彼此无法靠近。我是刚从学校出来不久的学生,刚满十八岁,但她却已有二十四、五岁了,经历过上山下乡以及之后的返城等人生磨难。我们彼此无须说破,只有以这种方式感受对方的存在。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弄堂口,我出去,她进来;她看见我,脸色绯红,依然是那样一种羞涩,然后侧身走过。在她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也许她就要结婚了。我感到难过。从此以后,我们没再见过面。

韵文继续一路向前。

我从中学出来后一直没有工作。1978年中国恢复高考,我也报名去参加高考。高考之前,我开始复习中学课文。在将要考试的前20天,街道突然通知我不能给我准考证,我问为什么?街道说,由于我的残疾原因,希望我放弃高考。为此我深受打击。我开始给市政府写信,进行申诉。临近考试的前一天,街道给我送来了准考证。原先我几乎已放弃复习,在这20天的时间里没有看过一天书,只是把精力浪掷在给政府写信和情绪的激荡之中。拿到准考证的第二天,我走进了考场。由于考试前一直就没看过书,所以临考前一天晚上,我只好做最后的突击。那一夜,我没有睡觉。到了早上,我感觉我的视线很模糊,看不清东西了。我的近视眼即由此开端。考场门口担任纠察的是我中学的老师,他拍拍我的肩说:“好好考。”但我已经失去了信心。考试分数公布了,我以4分之差落榜。从此我对此绝念,不再参加任何考试,而韵文的诱惑依然让我对未来充满幻想。

我跟一个未曾谋面的年轻人对诗,继续沉浸在一种词语组合的快乐中。我的妹妹从技校毕业后,先于我参加工作。在她的车间里有一位青工喜欢写诗,当然,他写的是古体诗。妹妹把他的诗拿回家给我看。我就在他的诗后面和了一首。于是我们便互相唱和,由我妹妹传递,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然而,那个年轻人发现他已赶不上我那种对词语的细微把握,而我也意识到在这场游戏中开始出现的不平衡,于是游戏结束。这一段笔墨因缘,是我青年时代的美好记忆之一。虽然我对这位对弈者一无所知,甚至至今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韵文继续在找寻方向,找寻实现的机会。1980年适时地过去了,朦胧诗也在我面前适时地出现,一种新的可能性给了我明确的提示,于是我越过了1980年,向1985年进发。1985年,我突然成熟,开始向诗人之途迈进。

1985年,我的诗中出现了“太阳的起落/残忍而且潇洒”这样的意象,与1980年的这首《雷电》可谓一脉相承。

2010-1-26纽约

《自由写作》首发

李咏胜: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卡廷森林大屠杀70周年感怀(诗歌)

 

一个恶魔撕咬着另一个恶魔
一个谎言掩盖着另一个谎言
二万多个波兰军官鲜活的生命
被瞬间蒸发
在斯大林的魔掌下
在浓黑的卡廷森林之中
在世界上70年了无痕迹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
 
就像德国总理勃兰克
就像俄罗斯总理普京
不得不为国家的罪恶深刻忏悔
向被损害的波兰民族下跪赔罪
人们自此应该猛醒
人们自此应该彻悟
检索这恶梦天天在的70年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
 
凡是在那些有权的爷们
还会生儿下蛋的地方
就会有卡廷、奥斯维辛、古拉格
埋藏在下面
等待着被发现
历史有时就是这样

(2010.4.11于成都)

姜维平:小乔受到冷遇和中国外交官挨打

似乎这是两个不搭界的国际新闻:流亡海外的上海作家小乔,在中国驻瑞典使馆受到冷遇,而中国驻休斯敦的外交官郁伯仁,却被美国警察一顿痛打,我看了网上众说纷纭的观点,深思再三,不胜感慨。我认为二者之间应有内在的必然的联系,即,当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不遵守自已颁布的法律法规的时候,他们本身的合法权益也很难得到保护,换句话说,当他们趾高气昂地粗暴对待别人,践踏人权的时候,自已倒霉的悲剧就已经拉开了序幕!只不过他们愚蠢,缺乏良知和悟性,被权力迷住了眼睛,看不见而已。

据海外媒体报道,中国公民、现在流亡瑞典的上海作家小乔,从去年被中国政府剥夺回国权以来,已经多次到中国驻瑞典大使馆交涉护照更新事宜,都没有解决。5月3日,当地时间上午9点40分,小乔又一次去使馆,向柜台办公人员表明要求,得到的答复仍然是:“我们已经转达给国内,暂时没有新的答复。”小乔不服,就在签证等候区,打出了事先准备好的标语,其中一条用中文写着:“我是上海市民,我要回国看世博会。”另两条是用英文抄写的,是中国政府已签署的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和《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条款:“人人有权离开任何国家,并有权返回他的国家,”和“任何人进入其本国权利,不得任意加以剥夺。”

其实,作为中国使馆的工作人员,我相信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小乔用抗议行动给予他们的提示是正确的,即中国政府根本不应当违反自已的承诺,拒发护照给任何一个公民。

但事情并不如此简单,据报道,10分钟后使馆人员告诉小乔:“你不能在这里抗议,你可以到使馆门外去。”小乔说:“我一没有大声喧哗,二没有散发传单,三没有找记者到使馆内拍摄,丝毫没有影响使馆的秩序,只是抄了两幅中国政府承认的联合国公约和写了我个人的要求,没有任何违反中国的法律,我为什么不能待在使馆内?”使馆人员费某竟然说:“你不能到人家的家里抗议吧。”小乔立刻反驳说:我是中国公民,这里也是我的家,就算中国政府是个“家长”吧,我在自己家里,提出合情合理的要求,等待“家长”答复,没有任何过分之举!

这段对话非常精彩,小乔承认是自家人,费某则不然,但我认为,在小乔取得瑞典国籍之前,他们都是一家人,而且政府是中国的“家长”,公民是它的孩子,现在出了怪事:家长不让孩子回家,而且家长的火气很大。费某说,我们叫保安来带你出去。小乔说,我要在这里等候答复。随后使馆的门卫(瑞典人),用英语对小乔说:“使馆的人要求你出去。”小乔向他讲明了道理,但他还是奉“家长”之命,强行将小乔拖出使馆领事部接待室,小乔被迫与他发生肢体冲突,一路挣扎反抗,最后终因“力不能敌”,被拖出使馆院门外,而后门卫锁住院门,再不准小乔进去了。

请看!我们伟大的“家长”很有钱,光上海世博会就花了590亿,当然雇得起洋人保镖了,他们在别人的国土上,把自已的公民强行拖出了领事馆,这种动粗丢人的行为,中国历史上有吗?家长推孩子,推到了瑞典,这真是咄咄怪事!

此后,报道又说,有人再来办理护照或签证时,门卫就用密码给来访者开门,无奈小乔一直在使馆门外举牌抗议到中午12时,才不得不离开了使馆。看来,这个孩子比不上冯正虎有韧劲,小冯一直斗得老胡亲自发话,让他回到了上海,而小乔又一次的维权运动竟失败了!

不过,真正的失败者不是小乔,更不是冯正虎,是中国的当权者,当他们把公民的合法权益作为儿戏玩的时候,自已被耍的悲剧也就必然开场了!所谓的“郁伯仁事件”就是在这样的国际大背景下产生的,只不过,被庸俗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迷住了眼睛的人们,颠倒了是非观,他们荒唐地认为,“家长”动粗是应该的,“家长”挨打却是万万不行的!

据海外媒体报道,4月24号晚上,中国驻美国休斯顿总领馆副总领事郁伯仁,在总领馆附近,遭到了休斯顿警察的围捕,警察手法粗暴,郁伯仁受伤送进了医院,在网上引起广泛的讨论,特别是在国内的官方网站上,一时间充满了谴责美国警察的声音。中国政府已经发出了抗议,要求美国政府严守《维也纳公约》条款和中美的建交条约,保护中国驻美人员的安全。美国国务院4月 28号也表示,正在密切调查这个事件以及相关的执法权限。而休斯顿的市长表示,三位涉案的警察已经重新安排了办公室的其它工作。

我想,这件事的真相细节,还有待于进一步调查,但是,北京高层为何对小乔受到粗暴对待的事件,装聋作哑,而对郁伯仁的挨打,则兴师动众呢?我们的国民为何在这个问题上,厚此薄彼,表现不同呢?

据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报道,最初,休斯顿的警察发现了一辆无牌照的汽车,就拉响了警报,要求他停车,但这辆车没有停,而是一直开到了总领馆的车库,警车就追到了那里,车库的门打开以后,车子进去了,警方也追进去,把这个驾车的人铐上。这位就是中国驻休斯顿总领馆的副总领事郁伯仁。另外一名女乘客,后来中方证实是他的夫人。据说,警察后来知道了他是领事,有外交特权,就打开了他的手铐,并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去检查,发现手部和颈部受伤。我想,可能他的颈部是在铐他的时候,警察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擦伤的,而手部是戴手铐时太紧,他挣扎所致,并无大碍,故他很快就出院了。

这就出现了类似上述的发生在瑞典的问题:每个人,不论身在何处,不论什么地位,都应公正地对待别人,也希望得到它人的尊重!中国驻瑞典的外交官做到了吗?郁伯仁做到了吗?他为什么看见警灯闪耀,却不停车?中国外交官要不要遵守所在国的法律法规?使馆人员在瑞典唆使它人拖拉小乔,是否违法?是否不当?

有人说,郁伯仁挨打很可能是个阴谋。《看世界》网站的一篇很有说服力的文章,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即美国没有一个全国性阴谋策划的中心,和操控警察行动的可能性,所以它不太可能是在高层策划的一个阴谋,然后落实到休士顿的地方警察去执行,因为它和中国的专治制度不一样。我同意这一观点。

对于郁伯仁来讲,他受到粗暴对待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前者是因为美国警察的误会,造成了外交风波,后者是中国的体制滋生了他的特权思想,使他得意时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无疑地,中国是一个中央集权的专制国家,在中共中央政法委领导下,全国各级的公安、法院、检察院、国安等都拥有很大的权力,但对外交官一定是客气的,给面子的,因为他们也是属于国内特权的精英阶层的,故久而久之,中国的外交官把不守法的坏习惯带到了海外,更有甚者竟在国外对自已的同胞动粗或恶语相待。小乔是新近的例子,先不说她。拿胡耀邦来讲吧,在满妹写的《回忆父亲胡耀邦》一书中就有这样一个细节:1989年4月14日,满妹在美国出差期间忽然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她拟立即乘机回国,便向旧金山领事馆人员联系求助,但接电话的人不知道她是胡耀邦的女儿,对她说,现在已是星期五晚上10点多钟了,你知道吗?都下班了!满妹解释说,我是中华医学会的副秘书长,是受组织的委派赴美学习的,我家里出了事,希望得到帮助,尽快回国…那人说,自已想办法吧!如果每个回国的人,都找我们帮忙,那领事馆就别干事了!{见该书第13页}由此可见中国外交官的霸气和作风如此恶劣,由来已久。假如满妹赶去大使馆较真,大概只有告知真实身份,才能免于小乔之苦吧?所以,我很想请教郁伯仁一个严肃的问题,在他挨打之前,是否听说了类似小乔这样的中国公民被拒之国门之外的消息,是否感到于心不忍?是否认为中国驻瑞典使馆的工作人员和保安做得对?如果他说,小乔是自找苦吃,中国政府做得对,他们是否也可以讲:美国警察打你活该!

请不要责怪这一观点势单力薄,过于偏激,在中国读者当中,类似的反应也不少,在《凤凰网》有一篇文章题为《美国警察跟踪闯馆,抓走中国外交官,中方提出交涉》。它发表后一度显示评论有将近300条,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些评论当中,有70%赞成美国警察的做法,其中有一名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的网友评论说:在美国开无牌照汽车,丢尽了中国人的脸面, 这样的人居然能当外交官?据报道,这个评论的推荐总数,竟然达到3,394人次。这充分说明了“英雄所见略同”:世间万物都存在着必然的联系,你依仗手中有权,狐假虎威,恶对它人,殊不知灾难已经悄悄地向你走来!

2010年5月6日于多伦多

袁伟时:晚清官员贪污的特点与根源

贪污成风是导致晚清改革失败和清帝国灭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有关的史料很多。揭露官场黑幕更是晚清小说的一大热点。这个时期的贪污既是历来末代专制政权的痼疾,又是改革不完善带来的新问题。这是一个值得认真分析的历史现象。

贪污受贿是晚清官场无所不在的风气

普遍性是晚清贪污活动的首要特点。古今中外都有贪污,但像晚清那样几乎无官不贪却是极为罕见的。

下层官吏的贪污中饱非常普遍。“州县杂款报销,尤不可究诘。有曾任直隶之涞水令者,言涞水每年收牛羊税,计共六百两,报销仅十三两,而藩司署费二十四两,道署二十两,州署十四两,余皆官所自得。又月领驿站费三百两,其由县给发,不过五十两,则每年获数千矣。”(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二册,516页,中华书局1981年。)此一个案极其平常,但真实地披露了省、道、州、县各级衙门官吏分肥的惯例(所谓“费”均归私囊),是具有普遍性的典型。

京官普遍受贿。京官多半不能直接取诸民众,他们认为取诸地方和下级官员是理所当然的。主要形式有三:

一是节庆送礼。寒暑变迁有“冰敬”、“炭敬”,平日送礼有“别敬”,婚丧喜庆有贺礼。送冰炭敬等这种不正当的行为已经成为清代官场的习惯,即使以清廉著称的官员也在所难免,至于中国社会传统的庆贺送礼,则往往成了明目张胆的行贿。例如,1907年庆亲王奕劻寿诞,企盼升官的盛宣怀便“谨备日金币二万圆”致贺,山东巡抚杨士骧送了一万两,其他官员也分别送上厚礼。(《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一》,42、5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而当时亲王年俸不过是一万两。

二是办事有“例费”。给皇帝上奏折要求批准办什么事,朝廷通常会交给主管部门讨论,这道“部议”关口对事情的成败影响甚大,因此有关人士通常都会送去“例费”,打通关节。此外,各种报销——大至一次战争的军费,小至某项工程费用,都要按一定比例收取费用。否则就会横加挑剔,招来许多麻烦。“光绪甲午、乙未之中日战费,粮台报销费八万两。”徐珂编撰:《清稗类钞》第二册,516页。官员的例费收入,没有因国遭大难而稍减。

三是承办各种工程和采购的进项。“……宣宗(道光帝)天性俭朴,所御套裤当膝处穿……饬人补之,然内务府开销补价,凡用宁绸数十匹,共价四百金。……穆宗(同治帝)大婚,需用大柜四具,司员开价至六万金……颐和园工程已费至二千万金,知者以为实到工之款不及六百万金。”文廷式:《闻尘偶记》,《文廷式集》,746页,中华书局1993年。多种史料证明,采购或工程实际用款仅为报销额一二成者比比皆是。“凡京师大工程,必先派勘估大臣,勘估大臣必带随员,既勘估后,然后派承修大臣,承修大臣又派监督。其木厂由承修大臣指派,领价时,承修大臣得三成,监督得一成,勘估大臣得一成,其随员得半成,两大臣衙门之书吏合得一成,经手又得一成,实到木厂者只二成半。”“内务府经手尤不可信,到工者仅十之一,而奉内监者几至十之六七。”(《清稗类钞》第二册,516、517页。)这种腐败也延伸至后来的各种洋务新政中,成为反对者的口实:“外洋工料尤易浮冒,报价每至四五倍之多。粤东仿制三火小洋枪,民间购买每杆洋银二圆半,而官中报价则每杆银六两……故人谓机器局管事一年,终身享用不尽,虽言之太过,实属有因。此等制造既经刨扣工本,则工粗料薄,无当实用,可不问而知。”(刘锡鸿:《读郭廉使论时事书偶笔》,中国史学会主编:《洋务运动》(一),289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

晚清贪污活动的又一显著特点是形成了以财求官,以官求财的恶性循环。在中国传统社会,民众上升的途径很窄,做官(实缺和虚衔)或取得有关的身分成为人们成功的主要标志。以官求财是社会认可的人生途径之一,不容许的仅是过分诛求。于是,除科举外,以财求官也成了其中一条管道。明的是捐纳,暗的则是行贿。从现有材料看,当时的行贿受贿大都是为了保官、求官。这反映了晚清仍是官员处于支配地位的传统社会,即使从西方传进来的新的经济成分亦依附于官府,企业家也对保官求官有很大兴趣。

求官通常用重贿。大臣保举是升官的重要途径,其中有些就是用重金求得的。例如,聂缉规被任命为上海道,是曾国荃保举的。聂是曾的侄女婿,“然闻其求保之费亦一万金”(《文廷式集》,745页。)。早就在洋务企业和官场中充当要角的盛宣怀为巩固自己的地位和谋求高升为尚书,在巴结皇族政要上不惜花费巨资。他的遗档留下了难得的确凿记录。他的心腹向他报告,虽然摄政王载沣号称“极廉洁”,但其妻“八姑则专爱钻戒,两弟(其子载涛、载洵)则既爱财,又爱马……只要派一可靠之人进京运动,一拍即合……略费数文,转瞬仍可取回。”稍后,载洵果然上钩,主动向他索要四五万元。(《清稗类钞》第二册,72、74、76页。)他梦昧以求的尚书自然也没有落空。

制度缺陷是贪污成风的主要根源

晚清官员贪污成风的主要根源在于当时的社会特别是政府制度。

社会制度的基本框架仍是中世纪的宗法制农业社会。这类社会的分工相对地说比较简单,人们上升的资源基本上仍掌握在政府官员手中。被视为出身“正途”的科举直到1905年才废除。由于传统的巨大影响,即使在工商或其他领域事业有成的人士,也以得到官衔作为正式进入上层社会的标志。现代工商企业的发展是这类社会赖以蜕变的基础。可是,它当时还在襁褓阶段。不但官办企业处处依赖政府,就是民间企业,在1901年实行新政以前基本上处于无法可依的状态,离开官府往往寸步难行,于是,垄断资源的官府便成了贪污滋长的温床。

制度的缺陷更集中地体现在政府机构的运作上。清帝国各级衙门的运作有繁多的法例和惯例,并有几个突出的特点:

第一,礼仪繁多。礼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观念之一。与此相适应,历代都把烦琐的礼仪视作安邦治国的大事,清代衙门的运作规则中很大一部分也属这一类。官僚们互相动用公帑请客、送礼、看戏等费用都是合乎“礼”的大开支。例如,1842年初原闽浙总督颜伯焘被革职后途经漳州回广东家乡。“随帅兵役、抬夫、家属、舆马仆从几三千名……酒席上下共用四百余桌。”搬运搜刮来的物资等历时十多天“扛夫过境,每日总在六七百名”。招待费用全由当地官府负担,“实用去一万余金”,当地财政困难,只好虚报乡勇一千二百名的粮饷去填补。(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65—67页,中华书局。)已革官员过境尚且如此,在位者过往更可想而知。且这些交往通常都要馈赠厚礼,而诸如此类变相行贿受贿的公务是官场司空见惯的。

第二,制度不严密,甚至有重大的缺陷。以财政收支来说,直到灭亡前一年,清政府才试行编制预算。政府的收支虽不能说没有法例可依,但有许多可以上下其手的漏洞,于是送礼和纳费(给有关官员私分的费用)便成了弥缝补苴所必需。

有清一代,军费一直是最大宗的支出。平常年份,供养80多万八旗兵和绿营兵的费用已约占中央财政总支出的70%,战时支出更加惊人,军费报销成了贪污的渊薮。咸同之际,福建不是主要战场,但“军需款目,至一千数百万之外,部费即须十余万”。这为数不菲的部费固然是户部官员的美食,那一千多万支出也有颇多早已纳入地方官吏私囊。仅一位署理知州“开销募勇防堵数万,闻当日只雇勇一二百人”。(同上,278页。)

权倾一时的曾国藩、李鸿章也曾为军费报销中的“部费”困扰。镇历太平天国与捻军的军费报销时,户部书吏索价四十余万,他们仅愿出八万。最后他们上奏慈禧,得到“着照所请,该部知道”的朱批而不必交户部再核议,才按八万两的低价了结此桩公案。(《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卷二十六,35、36页;《曾国藩全集》家书二,1345页,岳麓书社1985年。)这些都是没有建立严谨的财务和报销制度的恶果。

这类制度缺陷更突出地表现在税收上。清帝国以“永不加赋”自诩,但各种附加往往超过正赋,加上官绅勾结,重负转嫁给贫户,与“依率计征”背道而驰。厘金制度建立后,情况更加混乱。从厘卡的设立到厘捐的高低都无严格的标准,而洋货则可以免厘,这就为官商双方行贿受贿留下广阔的空间。

第三,薪俸制度不合理。光绪元年奉天将军上奏:“奉省贿赂公行已非一日。原情而论,出于贪墨者犹少,迫于穷困者实多。”如将军养廉原定二千两,因财政困难,层层扣减,“实数不过二百余金矣,借此从公,万难敷衍,不得已设为名目,取给下僚,陋规相沿,实一大弊”(《皇朝续文献通考》卷七十三。)这一情况各地皆然。而陋规一旦成为定例,官吏可以从中渔利,要革除陋俗,建立健全的财政和薪俸制度便困难重重了。

改革中的无序状态

在中西文化激烈冲撞中,晚清社会已在一些方面起了引人注目的变化;洋务运动特别是最后十年的新政中清政府在军事、经济、法律和教育等方面进行了一些有深远影响的改革。但这些改革的某种无序状态又带来新的贪污。

先看一个实例:1908年,在筹备立宪声中,盛宣怀与有关人士合谋给皇室送乾股,作为日后用途。盛氏在给袁世凯的信中写道:“前所面奏‘内府公股’一节,力筹厂矿以公济公之款,居然得有一百廿六万两。既难提出现款,莫如改作公股,并拟将自己创始股份十万两凑入报效,计可合约二百万元。虽于公家无足重轻,而华商公司可入公股,藉开风气,实于农工商大有裨益。惟‘皇室经费’名目,确是立宪以后之事,目下未便处落边际,故只说‘内府公股’而已。”(盛宣怀:《致袁宫保》(光绪三十四年三月初五日),《盛宣怀未刊信稿》,91—92页,中华书局1960年。)这件事说明几个问题:一是朝廷和地方官员确实在为立宪作“预备”。二是他巴结最高领导者那些款项的来源大都是公款,实际是化公为私,但也不惜拿出一大笔已落入私囊的钱财。三是做这类事也没有忘记找个冠冕堂皇的藉口如“于农工商大有裨益”之类。人们猜测,由于当时法制不健全,不少官员都收受“乾股”,但笔者尚未看到其他确凿的史料,只好存疑。

甚至在历史转折的重要关头,贿赂也成了工具之一。摄政王之孙(载涛的儿子)写道:“我记得在民国初年,庆亲王奕死后,他的三个儿子载振、载NFEE4、载抡请我父亲给他们分家,载NFEE4因嫌分给他们的现款太少,就对我父亲说:”辛亥前各方面所送的金银珠宝就不用提了,光是辛亥革命时,因为隆裕太后迟迟不发表《逊位诏书》,袁世凯为了恫吓她迅速发布,就向祖父(原文如此——引者)和总管张兰德(即小德张)每人报效了三百万两银子,怎么才分配这么一点呢?‘“(溥佳:《清宫回忆》,《晚清宫廷生活见闻》,23页,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年。)这六百万两白银成了清帝国与民国更替的社会成本。

亨廷顿认为,在一定条件下,“腐化是握有新资源的新集团的崛起和这些集团为使自己在政治领域内产生影响所做的努力的产物”。(亨廷顿:《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56页,三联书店1988年。)盛宣怀和袁世凯的作为为这个论断提供了新的例证。此外,在厘金的盘剥下,清末的民间工商业仍能以较高速度增长,贿买有关官员,从而减轻了盘剥程度也是其中因素之一。外国商人和李鸿章等人曾出巨资安装发电设备供宫内照明,铺铁轨开小火车给慈禧等人玩耍。这类礼物让此辈开了眼界,对有关事业的发展起了良好作用。

专制主义的必然恶果

晚清官员贪泉泛滥最根本的原因在专制制度本身。

当上司可以决定下级官员的命运,特别是大小官员和士绅的荣辱乃至生死都取决于皇帝和慈禧那样的“圣母皇太后”的时候,各种对这些统治者及其周边人物表示忠诚的行动是绝对无法遏制的。物质上的送礼进贡(各种行贿受贿活动)不过是显示忠心的方式之一。

慈禧搜刮了不少私产,这是她生前已广为人知的传闻。甲午战争期间,张骞给翁同龢的密信就谈到:“外间传闻禧圣尚有储款二千万,若果有之,似亦可请。”(《张謇致翁同龢密信》二(甲午六月六日),戚其章主编:《中日战争》(六),446页,中华书局1993年。)梦想请她将此拨充军费。尽管目前无法确切计算她搜刮了多少,但可以确定她通过种种途径确实收受了不少财物。不妨看一个小例子:“世中堂(世续)于正贡之外加贡,颇得慈欢……写了一万零星银票,约数百张,用黄封封呈。奏云:”此乃奴才代爷预备零赏之需。‘……以万乘而重万两,殊出意外。“(《辛亥革命前后——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一》,19页。)在专制制度下,”正贡“是必须遵守的制度。1894年(甲午)正值慈禧60大寿,臣子们为讨好这位专制君主煞费苦心,在他们心目中强敌入侵、山河破碎不及讨主子欢心来得重要。”加贡“却要察颜观色,更见机心。慈禧收受世续的万两银子表明她细大不捐,而”颇得慈欢“的世续不久就擢升为大学士和军机大臣了。

同时,在这样的制度下,不但主子受贿,专制统治者身边的近臣和奴才也要按惯例分润。如果不给他们约一成的手续费,贡品是不可能顺利送达主子的。

此外,在这样的制度下,各级官员都是他们管辖范围的专制统治者。对上要层层供奉(冰炭敬等),权力所达之处则任意动用公帑。贡品固然用公帑,私人送礼行贿亦不例外。为了巴结慈禧之下最有权势的人物——庆亲王奕,袁世凯将他一家的一切费用全都包下,用的就是北洋的公帑。(戴涛:《载澧与袁世凯的矛盾》,《晚清宫廷生活见闻》,82页。)就是以清廉自诩的曾国藩、张之洞等人的进贡和给有关官员送礼,用的也是公款。

历来的统治者都说要反贪污,但在专制制度下往往成效不彰,处在衰败时期的清帝国更是如此。原因是:第一,有些行贿受贿活动已成为官场习惯,人人如此,法理和是非界限已经模糊。第二,担负反贪重任的监察系统同样没有逃脱腐化的命运。“近日言官卖摺之风甚夥。……大抵皆以贿陈奏者也。……明朝言官多争意气,今朝言官多因贿赂,可耻之甚!”(文廷式:《芸阁偶记》,《文廷式集》,767页。)他们也会揭露若干黑幕,但很难求得公正、彻底,且很可能是以黑反黑。第三,没有独立的司法和监察系统,它们都不过是行政系统的附属物。最后的裁决权掌握在专政政权的最高统治层特别是皇帝、皇太后手中,当他们本身不乾净时,要真正反贪无异缘木求鱼。第四,社会生活没有民主化,民众维护自己权益的现代公民意识没有形成,也没有形成强有力的独立的新闻舆论监督。一些报馆是官办或接受官方津贴的,缺少现代报刊的独立品格。总之,晚清贪风无法遏止无非宣告专制政权依靠自我监察力量不可能真正纠正自身的弊端。只有实现社会生活的民主化,建立强大的权力制约体系,才能净化政府机构——这就是研究晚清贪污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

许知远:庸众的胜利

韩寒说出一些聪明话,时代神经就震颤不已,这是庸众的胜利或民族的失败。

许知远,二零零零年毕业於北京大学,现为《生活》杂志的联合出版人,也是《金融时报》中文网的专栏作家。他最近的一本书是《醒来》,香港版是《镀金中国》(天窗出版社)。

大约三十年前,当法国学生们被问道,谁是他们最仰慕的公众人物时,他们选择的不是老年萨特,而是米歇尔.科卢奇——一位电视喜剧演员,以嘲讽和出言不逊着称。

时代的风尚转变了,六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改变世界的愿望,让位於七十年代的幻灭与狭隘的个人主义。嘲讽成了时代的情绪,人们在乎的是姿态,而不是内容。

此刻的中国,人人都在谈论韩寒。他像是越来越压抑、越来越迷惘的时代的最后救命稻草。上了年纪的知识分子说他头脑清醒,媒体欢呼他是「青年领袖」、「年度人物」,青年人觉得他不仅很酷,还有思想。最近,韩寒被《时代》周刊评选为一百位影响世界的人物,零八宪章起草者、并为此付出十一年牢狱之灾的刘晓波倒是落选了。

没人能否认韩寒的魅力。他能把赛车冠军、畅销书作家、叛逆小子和即兴讽刺者等多重的角色结合,并能在种种诱惑面前保持警惕,况且他才二十七岁。人们尤其着迷於最后一点,他在自己全球浏览量第一的博客上,嘲讽这社会中的种种愚蠢和不公——它们绝大多数与这个越来越膨胀和傲慢的官僚系统相关。有些时候,他不仅嘲讽,还期待创造意义,尽管他还不清楚这意义到底是什么。

作为一个青年人,这似乎已经足了,他必定是我们时代最可爱、最聪明的明星人物。但很多人(包括一些自认有思想的人)把他推到了一个令他本人都尴尬的位置——他要成为这个时代的英雄,象徵着思想的力量,象徵着对权力的反抗。

但这不是韩寒,人们越是把他推向这个位置,越暴露出这个时代、这些高声呐喊者的愚蠢、脆弱与怯懦。在某种意义上,韩寒的胜利不是他个人的胜利,而是这个正在兴起的庸众时代的胜利。

是的,你可以说每个傑出人物必然与他身处的时代相关联,但一种越来越明显的趋势是——名声和有影响力越来越与个人的品质、才能与成就无关。在西方,这是个Paris Hilton和苏珊大妈的年代——她因为有名而有名,因为不怕出丑而有名。在中国,这是个李宇春与小渖阳的年代——人们因她小小的个性,或是他的自我贬损,而把票投给他们。

韩寒与他们不同,却也是被同样一种力量推到今天的舞台。他是这个时代明星文化与成功文化的产物,也符合这个时代所推崇的业余精神——赛车、写作、表演,你都要会一点;他还下意识响应了日趋烈的反智倾向,他的文章总是如此浅显直白,没有任何阅读障碍,也不会提到任何你不知道的知识;还有他嘲讽式的挑衅姿态,显得如此机智,他还熟知挑战的分寸,绝不真正越政治雷池一步;他也从来不暴露自己内心的焦灼与困惑,很酷……

於是谈论韩寒,变成了一次全方位的心理按摩。你沐浴了青春、酷、成功、机智、还觉得自己参与了一场反抗,同时又是如此安全,你不需要付出任何智力上、道德上的代价,也没有任何精神上的仿徨,他是这个社会最美妙的消费品。

但世上真有如此美事吗?用刘晓波来比较韩寒,既不恰当也不公平。但是,公众对两者的态度,却恰好不过的映衬了这个时代的特徵。人们不谈论刘晓波,是因为他的名字不能出现在公共话语空间,也因为这有点危险。但集体性地沉默与忽视也在表明,其实我们对於真正的自由与反抗毫无兴趣,甚至心生恐惧。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它不仅要反抗,而且有明确的主张。这需要智力与情感上的成熟,并愿意为自己的决定承担后果。

对於韩寒的热烈推崇,是整个社会拒绝付出代价的标志。当我们沉浸於只言片语的嘲讽时,一定误以为自己已消解了这可恶的权力体制,其实一点没变,嘲讽只是为上面裹了一层糖衣,但我们进行自我麻醉,还将此视作一次反抗。

而且,人们或许也觉得,韩寒也不需要为行动承担任何后果,他可以进行象徵性、边缘性的反抗了,然后还全身而退,像是去商场进行一次购物。韩寒成了所有人的藉口,人们借着他撒娇,卖弄自己那可怜的「小心思」。

但公众必定为这种愚蠢和怯懦付出代价。既然他们对於真正的成就缺乏兴趣,不去讚叹那些卓绝的道德勇气,不去准备接纳真正的思想,他们就只能在这个烂泥塘中继续打转,相互抱怨、相互麻痺。因为这庸众的数量是如此的巨大,他们还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中国已经影响世界。中国的确影响了世界,但它只是数量上的造就,而非真正值得尊敬的成就。韩寒掀起的迷狂,衬托出这个崛起大国的内在苍白、可悲、浅薄——一个聪明的青年人、说出了一些真话,他就让这个时代的神经震颤不已。与其说这是韩寒的胜利,不如说是庸众的胜利,或是整个民族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