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家贞:紅狗(连载四):第三章:金利胜,你在哪里

小时候在上海,星期日父母常常带我们去大舅舅家拜访,一去就是一整天,那真是孩子们盛大的节日。大人们的世界在楼上──太太们打麻将,男人们玩桌球;我们小孩的世界在楼下的花园里。那么多孩子欢聚一堂,撒野狂奔追进逐出,尽情享受没有猫就是老鼠的天下,没有大人就该孩子们当王的好时光。

我荣幸地被一位同我一样六岁大的皇帝选中做皇后,在众多的小女孩中,他独独选中了我,心里的骄傲与自豪让我高兴得手脚无处放。我美笑着坐在威风凛凛、鼻涕流出来打横捶的皇帝身边,把一朵花园里摘来的小菊花送给他,皇帝不收,他忙着发号施令叫文臣武将做这做那……玩累了,皇帝不知去向,皇后蜷在沙发上大睡。等到散席,她被抱进出租汽车。第二天天亮,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皇后梦已经无影无踪。这,当然连晨鸡初唱都算不上。

中学,因为爱唱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和《草原》,我被充满人情人性的马车夫深深感动,闪过長大了要嫁给马车夫的念头。那只是沉浸在优美的歌唱里,是心底里无邪的梦,并非真实。

事实上,长期不断的反资产阶级思想,包罗万象的反人性的宣传教育和苦行僧生活方式的提倡,使我们深信谈情说爱是肮脏可耻的罪恶,连提及“爱情”这个词也会使干净的灵魂被玷污。因为这个原因,我拒绝看苏联保加利亚合拍的大型宽银幕电影《爱情的传说》,哪怕有位女同学悄悄对我说:“齐家贞,这部电影好看得很,点都不那个。”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自己好看,觉得想好看是脏思想,不愿意穿新衣服,有了新衣服也请同学穿得不新再还给我自己穿。因为这个原因,我崇拜独身,特别钟爱“齐和尚”这个绰号,初中高中,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叫,必定有我一声欣喜清脆的回应。因为这个原因,我视喜欢我的男生如敌,弄得他狼狈不堪高二下转学。

尽管现在我认识到这是一种被玩弄的真诚,是人性可悲的扭曲,但我当时是真心的执着的。如果,我生活中没有出现诸如十年铁窗之类的灾难,如果,我被允许追逐自己中国居里夫人的梦想,在很大程度上,我将会是真正意义上的独身者。

十年劳改出来,我,三十岁,没有交过男朋友,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人性其实是不能扼杀的,她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在深信谈情说爱是肮脏可耻的罪恶的同时,“罪恶”正在我心底滋生。

在我自由精神未被暗算之前,像翻飞的蝴蝶在花丛中采蜜,我有过初恋,那是在心底里爆发,在心底里掩埋,无人了解,连我恋上的那个男孩子也未必真的知晓我心中的那段深情。

这种似惊雷滚动,似波涛万顷,心醉如狂而又纯洁无垢的初恋,终生不忘,一生中很难再有第二次。

他叫金利胜,是金伯伯金妈妈抱养的儿子。两口子是鞋匠,在和平路九十六号开了个皮鞋作坊,后来搬到我家楼上。兩夫婦婚后数年无出,抱养了金利胜八年以后,他俩意外惊喜地给金利胜添了个小妹妹金丽英。

从我向金利胜请教一个地理课的问题开始,我就喜欢上他了,我觉得他也喜欢我,那时我十二岁,他也才十四。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表示爱慕的话,没有做过一个表示爱慕的动作,我们用眼睛使我们的心相通。

他在一中住读,我刚刚考上二十一中念初一,他高我三个年级。那个时候,我们是富翁,青春就是我们的财富,我们有数不尽的明天,我们有做不完的美梦,我们有用之不竭的活力,我们有永不干涸的智慧。我们的使命就是笑,就是欢乐,就是自由自在地突发奇想,就是百无禁忌地口若悬河。有他在我心里,我每天有希望,每天有曙光,生命鼓起了风帆。我经常伏在窗口盼望,盼望他在窗下出现,在我的想象里,我用纸团把他击中,他假装恼怒抬头四处寻找,然后,眼睛有了歇息处,船舶进入了港湾,他发现了窗台上的我。

每个周末和学校放寒暑假,我便焦躁不安地在他家门口转悠,盼望“无意中”被他撞见,他走过来主动朝我打招呼。我盼望与他一起去图书馆借书,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尽管“无意中”被他撞见的事时有发生,但一起去图书馆、电影院的事从来没有,我并不灰心,我们有明天。

我经常同他一起打牌下棋,我的破技术想耍赖过关,从未得逞,我希望他放纵我迁就我让我一步,但是男子汉從來不搞这些小动作,我一点不生他的气。

张戴玲(她父亲在金伯伯鞋坊里做活)对我抱怨:“我和金利胜本来是很好的,自从认识了你,他对我越来越冷淡。”

喔,金利胜,你真棒。

同街朋友王熙珍,黄学敏也说金利胜喜欢我,只要我在,他就建议大家一起打牌,没有我,找不到他的踪影。每次打牌,王黄都纠集一组,让我同金利胜当同伙,还幽我们一默:“你兩个是永久的朋友。”我假装翻白眼生气,心里却象喝了蜜。每当金利胜从学校回到了家,我就象野人整天不落屋,妈咪说我是个疯姑娘。

没人知道,他在我心中掀起的波瀾,我对他深切的思念和幻想自己舍弃一切去追随他,甚至后来在監獄的歲月里,我怎样在期待与怀恋中与他共度。

三年过去,我也考进了市一中,他前脚出,我后脚进,他因成绩优异,被市一中保送入“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一中,不仅因为她在全市的好名声令我引以为豪,更因为金利胜曾经在此就读使我倍感骄傲。在校庆展览会上,我一眼就看到有他在内的那张师生毕业合影,眼睛瞧着他竟舍不得移开。我不能忘记这位健美敦实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他极富特色的腼腆的笑容和那双温驯含蓄的眼睛,以及他在我面前局促不安的窘态和从来不以让棋让牌向我讨好卖乖的做法,我也不能忘记他对金妈妈金伯伯的恭顺孝敬,和对他妹妹金丽英的关心疼爱。

那时候,我最甜蜜幸福的差事就是为金妈妈金伯伯念金利胜的成都来信,以及为二老代笔给他回函。每封信的结尾,我都一无遗漏地写上“齐家贞向你问好”暗示他,这是我的笔迹,请看,我的字写得不错吧。每封回信的最后金利胜都决不忘记“代问齐家贞好”,让我知道,他看懂了。他来信,画他寝室的平面图,画他的书桌,他的床,写这写那,我认为,那也是在同我交谈,我的灵魂似乎已是他家庭的一个部分。我生活又多了一椿乐趣,那就是盼望他的来信。

读完大学二年级,五八年夏,金利胜突然卷铺盖回了家,说是身体不好退学了。后来才听说是学院嫌他出身不好,父母是资本家,保密专业不适合他,“劝”其退学。经过五七年反右,自认为对知识份子优礼有加恩深似海的毛泽东对他们的“翻脸无情”,“恩将仇报”极為耿耿于懷,五八年,“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喊得更加响亮,大学招生人数突然大幅缩减,许多成绩优良出身不好的学生被拒之门外,一中的宾敬孝、伊明善就是实例。同时,也从大学里清除了一批“政治上不合格”的学生,以“纯洁”校园,打击知识份子气焰。这场“阳谋”,把金利胜似锦前程断送。

不久,金利胜去了北碚缙云山当农民,回家来脸变得黄肿烂熟,人好象被染过了色。后来,我高中毕业,也在家闲耍,两人同样前程茫茫,看不到希望。

我们已经长大,他二十,我十八,面对如此艰难的处境,数年来深藏于内心的感情包裹得更紧,彼此间似乎在心照不宣地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不轻易接近。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清楚我的母亲和金妈妈是否察觉出我与他之間特殊的好感。母亲有一次请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金利胜进来聊天,她开玩笑说:“我把家贞也送到你那里去,怎么样?”我心里好喜欢,我愿意跟他去受苦,和他一样把全身每一寸皮肤都染成黄疸病颜色。金利胜赶快回答:“不要,不要害她,那里连饭也吃不饱。”他对我讲了不少农村的苦况以及农村干部的霸道,我觉得他胆子好大讲话好反动,吓他:“你乱讲话,诬蔑政府,我要去派出所告你,他们会把你关起来。”出乎意料,金利胜说:“你告我,我不怕,全部否认,一个字不认帐,他们能把我怎样。”我很吃惊,讲了的话怎麽能不认,深感男生头脑聪明,女生望尘莫及。

后来金利胜去了上海附近较为富庶的崇明县农村,在那里,他起码可以多吃几斤粮食,不必每月拖累父母接济。离开重庆,他没有向我告别,没有留给我一句话,似乎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我固然伤心失望,但是,他心中的愤懑与不平,他的比我周密复杂得多的思考,他为自己的将来孕育的计划,他用智慧向命运的抗争等等,都是我这个头发长见识短,超级幼稚的女孩子不可理解和难以企及的。当时,有几个人有本事,能够把户口从重庆乡下迁到上海乡下?别说跨省,就是市内不同派出所之间的互迁也有数不尽的理由要盘查,几多个图章要盖齐,最后,还可能不准迁徙。我无条件地原谅金利胜对我的回避和忽視,完全支持他的决定。

无论如何,在我心里喜爱了八年的金利胜,今生今世是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的了。我深信,在他的心底,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我这个眼睛明亮,性格活泼,歌声清脆,天真无邪,有两条粗重长辫子的女孩子了。

我把金利胜也“带进了”监狱。每次想到他,我仍然会激动,我但愿自己那时也去了北碚农村,同他一起到了崇明。我想象他听到我坐牢的消息后,是怎样的震惊怎样的伤心,我希望他会不顾一切地等待我十三年,就像我们听过的那些最美最感人的故事一样。假如真是这样,刑满出狱后,我一定要把我的心,我的生命奉献给他。我甚至在梦中同他一起观看了乌兰诺娃(苏联芭蕾舞功勋演员)的《天鹅湖》,醒来后心里还满溢着幸福。

一个炎热的夏天,五队几个男犯到三队有事,等在操场坝上。他们个个高大魁梧年轻英俊,上身一丝不挂,下面只穿了一条短裤叉。坚挺发达的胸脯,浑圆壮实的肩膀,四肢肌肉厚实丰隆线条起伏,整个躯体从上到下饱和着力,烈日把他们古铜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他们的眼睛闪射出青春的光芒。看着这幅图画,你似乎看到生命的活水在他们躯体里奔涌、看到了伟大青春无坚不摧的力量,你會惊叹一种莫名的伟力把人世间所有的美收融于一身。他们是一群英雄,是旷世奇迹,是古希腊群雕的再现,是一组男性永恒的颂歌。

那是中午出工前,女犯們全在監房里。

仿佛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女犯们不分老少争先恐后從牢房蜂涌而出,一层层的人,墙似地驻足在大门口,朝这几个男犯凝神观望。男犯们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接受女犯们赞美的目光。有几个年轻女犯赶快冲回寝室,换一套鲜亮的衣服,再钻挤到人群的最前面。

三中队女犯被眼前上帝的杰作折服了。

我突然记起读过的一个短篇,讲到外国某监狱里,男犯们用暴动迎接春天。他们透过铁丝网看到外面春意盎然中亭亭玉立的金黄色野花,联想到金黄色头发的女人。野花在春风中摇曳,婀娜多姿,好象千百个女人在朝他们频送秋波,在等待男人的亲吻。男犯们春情爆发,再也不能忍耐,集体冲出牢门去拥抱“女人”了。

我也站在人群后面,垫起脚尖欣赏这组古希腊雕塑,它像电影定格成了我永久的记忆。这个特殊的时刻,女犯们并未暴动,但是她们怦然心动了。

我猜想,几乎每个女犯都会联想起自己心目中的那一个,杰作。

我想起了金利胜。

我终于被释放回家,见到了我长别的亲人,母亲和弟弟们。

我不允许自己刚回来就马上去别人家。经过难耐的几天等待,我急着去三楼看望金妈妈,这也是一个老是牵动我思绪的地方。走上楼梯口,我心中升起了难以名状的惆怅和些许的惊慌,终于,我跨进了已经十年没有进去过的房门。

房间里少了人少了东西,显得过于冷清简陋,恰似金妈妈清癯消瘦的面庞。十年的辰光使房间四壁更加陈旧灰暗,天花板凭添了不少漏雨留下的水印,房间里只有两张床,住着金妈妈和金丽英。金伯伯“自然灾害”时,以十分之一的低价把一生积蓄的几千元公债换成几百元纸钱,从朝天门走到和平路,几千元公债钱吃得一分不剩,后来回去上海死在老家。

从房间的陈设看,金利胜连影子都没留下,说明他离开后再也没有迁回重庆。

和金妈妈清聊一阵后,我站起来查看墙上的照片。这个一尺见方的相框,十年前就挂在这里,里面密密麻麻嵌着许多小照片,我早就对它们了如指掌,其中有一张金利胜的二寸高中毕业照,那时我经常在这里同他相会。现在,多数照片已经发黄,有的甚至发花人影依稀。我在相片群里迅速地寻找着,眼睛一遍一遍仔细地查看,终于失望地发现,他不在这里。这个发现令我不胜惊奇,难道他去了崇明变了心,不认这个抱养他的家庭?但是,我了解金利胜,他绝不是这种人。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任何别的“难道”,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从这里消失。

我开始询问金妈妈关于金利胜的消息,发现这个话题很难继续下去。金妈妈的回答始终是两点之间的直线,短得不能再短。“金利胜好吗?”“他好。”“去崇明后,一直当农民?”“喔,不。参了军,入了党,当了军官。”含着隐隐的母亲的骄傲,唯一一次多讲了几个字。“安家了吗?”“是的。”“有孩子了吗?”“两个。”她的声音暗淡下去。我有点失望。失什么望,我问自己。难道我希望他兑现一个未经表明,又无承诺的爱情?十幾年过去,难道我希望他還是单身,像我想象的那样等待我刑满归家?“他现在生活得好吗?”我问。“好,好。”至此,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金妈妈用她最大的努力掩盖她对我的敷衍,这个问题好象烫嘴。后来,我向金小妹打听过几次,二十多岁的她,似乎还是十岁,总是回答:“晓得的哟,他们大人的事情!”

毛泽东死了一两年后,我才从某人嘴里探听到金利胜的一点下落,金妈妈金小妹仍然守口如瓶,此人是谁,我完全回忆不起,只记住了事情。

金利胜参了军,入了党,当了军官,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他得到了领导的高度信任,一直在新疆部队工作。

可是,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有他的计划,正按照这个计划一步一步实现着。好象修宝塔,长久艰苦卓绝地,一层一层修上去,就要修到最后那层尖顶,他出事了。

这一次,金利胜没有胜利,他想偷越国境,在新疆与苏联的边界线上,他被子弹击中,倒毙在血泊里。

生命在这里只是数目,十个,五双就数了。但是,在金妈妈、他亲人和我心里,金利胜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以替代的,这个惨剧留下的悲痛永无尽期。

听到这个消息,我惊吓得很久很久不能讲关于他的话题,就象金妈妈、金小妹很久很久不能讲关于他的话题一样。

傍晚,我爬到和平路房子的顶楼,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因为房子陈旧漏雨,房产公司图省事,把四楼拆除,然后用一层水泥把整个四楼覆盖,水泥上铺了瓦,埋葬了我们昔日晾衣服夏天洗澡戏水的阳台,埋葬了平时煮饭洗衣冬天当“澡堂”用的厨房。我站在楼梯的最后一级,默视房顶,与其说是在凭吊逝去的儿时的欢乐,不如说是在回忆我和金利胜在这里度过的短暂而难忘的快乐时光。

我又惊喜地看见他和金小妹坐在矮凳上,从小桌子上端起盛满金银花水的小酒杯,你一杯我一盏热情地痛饮,为的是金小妹头上长满了痱子不肯喝水清热。我记起一个月光如水的夏夜,我同邻居好友廖曼蒲在阳台上洗澡玩水,被隔壁举过墙头的“小鬼”吓得大叫救命,金利胜闻声走到半楼被我俩“不准上来”的吼声止住,只得派金小妹打头阵调查究竟。原来是被我和廖曼蒲的欢笑声和泼水声吸引的邻居,把他六个月的婴儿举过墙头分享我倆的欢喜,害得我們一场虚惊,并且落得金利胜嘲笑的“胆小鬼”的下场。我还如梦如幻地回忆起,那次,他靠在厨房那个用门板做的案桌旁同我讲话,陪我洗一脚盆脏衣服。我们讲呀讲呀,学校呀、读书呀、同学呀,好象有台永动机在肚子里鼓动,衣服洗完了,话永远讲不完。一贯懒惰不肯帮妈妈做事的我,多么遗憾脚盆里没有一粒“夜明珠”,放在米缸里米永遠是滿的,放在腳盆里一件衣服洗完又长出一件来。

有一次,我俩争论埃及电影《忠诚》,我说那个男主人公毫无根据地怀疑他妻子的忠诚,他的妻子是为了他,男的都不好。金利胜急了,不是的不是的,他握住我的手,把它折到我背后,我的身子和他的身子突然只相隔两寸远,他吓得马上把手放了。后来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后悔,为什么我没有顺势倒进他的怀里,愚蠢地错过了今生唯一一次亲近他的机会。如果我当时这样做了,事情开了头,我或许就有足够的勇气追随金利胜去北碚缙云山农场,再一起逃到上海崇明岛。有了我,他就可能不参军不入党不去新疆送死,有了他,我可能就不去中国的“敌占区”——廣州,不入狱。我俩的命運可能就完全變樣,就象阿基米德说的,如果有足够长的杠杆,找到恰當的支点,我们就能把地球举起来一样,金利胜和齐家贞兩个人就可能把地球举起来而不是双双被地球压死。

唉,命运,烛照一切的命运啊。

我想,我一个人一定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夜雾冷气升腾起来。这个被废弃被遗忘的“四楼”,蛛网累累,尘埃满布,两边与邻居阳台相隔的旧栏栅,木条腐坏,东倒西歪,在雾气缭绕中形状可怖,鬼气森森。我感到冷,也有点害怕,想赶紧下楼。可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希望金利胜在这里向我显灵,就象哈姆雷特的父亲在霧氣里显灵,告诉儿子他死亡的真相。我突然感到很紧张,鼓起勇气,默默請求金利胜,你出來呀,告訴我,这些年来你到底想了些什麼,到底做了些什么,你生命中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這麼年輕已經不在人世……

金利胜,你在哪里?

他,没有出现;我,还在等待。

二十年之后,金妈妈已经不在人世,金小妹也已年近半百,她终于开口讲了如下的故事:

记得五十年代初,政府发起打“老虎”(三反五反)运动,因为父亲解放前是皮鞋小业主,被划为小资本家,属于被打击的对象,那时我只有三岁。有一天,许多人冲进我家砸家具,连地上的楼板都被一块一块地撬起来,他们以为楼板下藏有金银财宝。我吓得蹲在房角发抖,哥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大我十岁左右),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望着这群恶棍。这群人什么也没有抄出,就押走了爸爸妈妈。家里一片狼籍,哥哥对我说:“这里不能住人了,这帮坏蛋可能还要来,你跟我到学校去吧。”这样,我随着哥哥乘了一辆马车到了市一中。他上课,把我藏在寝室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这帮人把爸爸妈妈放回来以后,哥哥才把我背回家里。哥哥读书成绩非常优异,一中毕业后学校保送他进了四川成都电讯工程学院,通知书寄到家时,许多邻居前来祝贺,称赞哥哥聪明有才华,将来前途无量。

由于目睹社会阴暗面太多,对社会有看法,五七年大学开展反右斗争時,哥哥说了过激的言语被打成右派,校方勒令他退学,后来下放在四川某县农村劳动改造(具体地名忘记了)。当时正遇三年自然灾害,饿死许多人,哥哥在农村吃不饱,他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强烈愿望。哥哥原籍上海,亲生父亲姓王,六个月就抱养给我家,由我父母抚养他长大成人。于是,他设法改名换姓,隐瞒了他的右派历史,逃离重庆,投奔他上海的亲戚。不久,他报名参军,分到新疆某机场服役。经过几年的奋斗,他由一名普通士兵晋升为连级干部,加入了共产党,并娶了个上海姑娘,生了两个孩子。

这一切只是通过哥哥在重庆的一位表姐告诉我们的,她当时在重庆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工作。因为哥哥隐瞒了他的历史,又担心将来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会连累我们这家人,因此,自从他逃离四川农村后,就没有直接与我们联系了。哥哥很爱也很挂念我们,有时寄钱寄信或者寄包裹,都是化名王XX寄到他表姐处再转交给我们。

文革期间,哥哥写了一张所谓的反动标语,内容是针对林彪和毛主席的,同时在标语上插了把刀。部队查得很紧,哥哥预料难逃厄运就自杀了,他的妻子当时正带着两个孩子回上海探亲。哥哥死了半年之后,部队才通知他在上海的亲属。

听完讲述,我问金小妹,可是我听说你哥哥是被枪杀在中俄边境上的,她说她也搞不清楚,哥哥的死,始终是个謎.

说金利胜自杀,这事太不合乎他精细的头脑和不妥协的叛逆个性,我不相信!

他胸有韬晦,做事有勇有谋进退有据。如果说过去单身一人时他不甘心坐以待毙,运用自己的智慧与魄力逃离农村,改写历史,向不公的命运抗争,那么,十年之后,他有家有室有责任有牵挂,他就绝不会草率行事在前,轻生自戕在后。

倒是我听到的说法,更符合金利胜性格的逻辑。

如果他明知事败后唯一的出路是自杀,那金利胜就会按兵不动,继续戴着他优秀党员的假面具,等待另外的时机。他这次有胆量摸老虎屁股写反标,敢于在毛林的名字上插把刀,他就会未雨绸缪考虑好东窗事发后的各种对策,以及对家庭後路作出安排。金利胜的俄语很好,又身处中俄边境——十年前他就选定的出逃之地,为什么在事情可能败露之时,他不鋌而走险朝苏联奔逃搏一条活路,而是放棄生路選擇自殺?

這不是金利胜。

金利胜已经消失了,他已無法告訴我們事情的真象。他可能死在边境线上,也可能死于刚刚从家里出发的路上,甚至就死在他自己的家里……他可能遇到不測,反標之事敗露后,他的出逃计划被觉察被检举,或者别的什麼理由……無論發生了什麼,反正我相信,金利胜会困兽犹斗,他絕不會用自己的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認為,金利胜是被杀害的,杀害之后他們再宣布他是畏罪自杀。七十年代早、中期,在放个屁也要保密的部队里,一个解放军军官要叛逃,而且是去他們当时恨之入骨的敌人——苏修那里,這简直是罪恶滔天,非扼杀在摇篮里不可。他们对金利胜下了毒手,在共产党的历史上这类事不是绝无仅有,而是屢見不鮮.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死了半年之后,部队才正式通知他在上海的家属。

是不是这样?金利胜,你自己说呀!

王  丹:当度假成为人权

现在在大陆的网络上成为意见领袖的艺术家艾未未,几年前曾经做过一次有名的行为艺术。他在中国国内几乎是随机地选择了两千人,然后安排他们免费旅行到德国去。艾未未和助手对每一个人出国的过程全程进行录像,将这个庞大的集体迁徙行动,变成了一件艺术作品。

这件事本身我不是很惊奇—艺术家嘛,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情!我最最惊奇的是,这可是一件要花费巨资的事情,两千人的机票,住宿,吃饭本身就是一大笔开支,更不要说还有其他很多办理过程中的费用。艾未未不是穷人,但是也绝对没有富到这种吓人的程度。后来让我打听到了,原来是欧洲一家专门赞助艺术活动的基金会赞助了全部费用。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也就是欧洲人干得出这种事情!美国人有钱,但是他们的赞助是要回报的,日本人有钱,不怎么赞助别人,现在一些中国人也有钱了,但是你要他赞助,他会跟你拼命。像这种大把银子花出去,只是为了一个疯狂的(不好意思啊艾未未同学)的行为艺术计划,是典型的欧洲人的作派。他们科技上输给美国,军事上输给美国,经济上输给美国,只有文化,那是美国望尘莫及的,因此轮到文化的事情,一定是往死里撒钱的。

不过这也反映了欧美两大板块,在社会发展的基本目标上的不同选择。美国人视经济发展为命脉,华尔街一有风吹草动,全美国就惶惶不可终日,工作比命都重要。在欧洲,生活态度相对从容得多。对欧洲人来说,精神生活的充实,生活节奏的舒缓,往往比物质享受来得更为重要。意大利人三天两头罢工,法国街头大白天的街边坐满喝咖啡的人,瑞士到了下午五点商家就纷纷打烊,英国一年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假期,都是这种生活态度的代表。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提到最近的一则也是令人惊叹:“只有欧洲人干得出来”的事情。据报道,欧盟正式宣布,度假是人权。未来退休人士,年轻人,还有穷人,即使没有钱,也可以出去度假,因为可以拿到欧盟的补助,金额高达30%!当13亿中国人连说真话的基本人权都还遥遥无期的时候,欧洲人连度假都成了人权了,这真令我为之气结?平平都是人,咋就差这么多呢!当世界上很多国家,还是把人权当作一个政治问题来处理的时候,欧洲已经把人权扩展到了生活层次。当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美国人人享有健保,是划时代的人权进步的时候,人家欧洲人,连度假都由国家保障了。

按理说,无论是世界老大的美国,还是老二自居的中国,国家财力都比欧洲国家来得宽裕,但是我们看到欧洲人不惜影响经济增长,也要千方百计扩充人权的涵义,不能不问一问自己:到底,什么是国家能够给予人民的幸福呢?

郑  义:澜沧江建水库致下游国家生态灾难

近来与西南大旱同时,澜沧江出境水量大幅减少,创了历史纪录,引起下游国家的抱怨,说旱情都是因为中国在澜沧江上建了几座大水库造成的。

澜沧江是湄公河的上游,而湄公河是东南亚地区最重要的跨国水系、世界第六大河。下游影响不到上游,而上游蓄水或放水一定会影响下游。因此呢,泰国、老挝等国家都抱怨中国,是可以理解的。

对此,中国官方进行了辩解。理由是澜沧江出境处年均径流量仅占湄公河出海口年均径流量的13.5%,意思是说中国建坝蓄水对湄公河的影响很小。另外呢,还说中国目前在澜沧江上已经建成的漫湾、大朝山和景洪三座水库,面积都很小,蒸发水量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水电站运行也不消耗水量,因此澜沧江上修水库对下游枯水负不了什么责任。

在我看来,这话说得怎么也像是在故意忽悠人家。说澜沧江出境流量仅占湄公河河口总流量的14%,意思是说澜沧江建坝蓄水对湄公河入海口的水量影响不大。但是在湄公河几大分水支流汇入干流之前的大半段河道,中国的来水可就是具有决定意义的了。泰国、老挝所抱怨的正是这个。在这段河道,中国来水大约要占到三分之二上下,比14%可就大得太多了。

还有,官方只提到了三座水库,忘记了第四座水库、小湾水电站。这是一座巨型水库,和三峡有一比。蓄水量几乎是提到的那三座水库总和的五倍。这个蓄水量是什么概念呢?就是光这一个小湾水库就可以装下澜沧江四个半月的水量,可以让泰国、老挝完全断流。

更有意思的是,已经建了几年的已经截流的糯扎渡水电站比小湾还要大。我们中国的水电利益集团实在是很了不起,气魄很大呀。这两座超级水库都闭口不提,只是拿另外那三座水库说事,这不是在忽悠第三世界兄弟吗?

当然水库也有个调度方案,故意与邻为祸也是不存在的。但是我总认为一是一、二是二,还是说实话的好。世界上许多反对建水库的人士,其着眼点在水库改变了河流的自然水文性质、破坏了生态平衡。这同一个湄公河流域,柬埔寨的抱怨就跟泰国、老挝正好相反。

柬埔寨是巴不得湄公河枯洪比大一些。因为湄公河每年的洪水都灌进柬埔寨的洞里沙湖,不仅带来了肥沃的有机肥料,使那一带特有的高杆水稻得到自然的灌溉。鱼类呢,也借洪水回游繁殖。洪水期过去,湖水又流入湄公河,湖面变得很小,大片的湖底恢复为农田,鱼群却被鱼栏留下来了,水稻也可以开年收割了。这真是大自然的巧妙安排。这就是所谓河流自然水文性质、这就是所谓的生态平衡。

近几年来,洞里沙湖与湄公河之间的水体循环紊乱。越南湄公河口地区出现海水倒灌。2008年老挝万象平原发生特大洪水,都被归咎于中国在上游水电开发,恐怕也不是下游国家故意跟中国找茬。

因修建大坝而造成生态灾难的例子很多,其中最为著名的大概是埃及阿斯旺水坝。正好半个世纪之前,苏联帮埃及在尼罗河上建了一座世界级别的大坝,耗时十年,40层楼高、将近4公里长。初衷很好,是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尼罗河每年的洪水泛滥。

好了,现在尼罗河没有洪水泛滥了,但造成古埃及繁荣的肥沃的尼罗河淤泥也没有了。下游土地贫瘠化、盐碱化。可耕地面积逐年减少,尼罗河三角洲逐年下降。再过几十年,埃及将损失15% 的耕地,大量人口将背井离乡,沦为生态灾民。

因此有一位埃及学者曾经说过,建造阿斯旺大坝的埃及总统纳赛尔是位伟人,但是拆除阿斯旺大坝的人要比纳赛尔更伟大。

刘  荻:与平等有关的心理学问题

美国奥地利学派经济学家莫瑞?罗斯巴德(Murray N. Rothbard)在《反自然的平等主义》一文中,批判了西方社会中的左翼人士认为人和人之间没有或者不应有差异的平等主义观点,该文也以“红发者容易激动”为例,批评了心理学中的“刻板印象”概念。

刻板印象是指对某一类人的比较固定、概括而笼统的看法,例如黑人擅长音乐和运动,中国人数学好,女人情绪化,等等。心理学家认为使用刻板印象来判断他人经常会发生错误。但罗斯巴德的文章似乎对这一概念有所误解:心理学家在使用“刻板印象”一词时,并不认为刻板印象一定是毫无根据的(事实上心理学家在这一问题上的观点与罗斯巴德相同,即认为刻板印象多少是有些道理的),也不认为各类人之间没有差异;心理学家认为使用刻板印象来判断他人经常会发生错误,原因仅仅在于对一个群体的笼统描述未必适合群体中的每个个体:或许平均来讲红发者确实比非红发者更容易激动,但具体到某个红头发的人,就未必如此了。心理学家在此问题上的观点是与他人交往时要多关注具体个人,而不是一味用对某个群体的笼统描述来判断他人,这与奥地利学派的“方法论个人主义”其实是不谋而合的。

与之有关的另一个问题是,最近推特(twitter)上有网友说到:打个极端的比方,如果有一天,有人通过足够科学的方法证明了某一人种要比另一人种更聪明,那么那个时代哪一种人的面目会更丑恶?是像伽利略一样努力发现真相的种族主义者,还是像罗马教廷一样拼命掩盖真相来维持伦理的平等主义者?

对此我的回答是:聪明的定义是可以改变的。现实点说,心理学家并不确切地知道智力是什么。心理学家们对智力最简单的定义就是:智力就是做智力测验的能力。当然,这是一个循环定义。不过心理学家们对智力有一些基本的假设,例如儿童的智力随年龄增长,成人的智力基本稳定,智力与儿童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有较高的正相关,等等。心理学家以这些假设为基础编制智力测验,与这些基本假设不一致的智力测验题会被清除出测验。例如有这样一道题,学校里成绩好的儿童大多答错,而成绩差的儿童大多答对,那么这道题很有可能无法进入智力测验中。

智商测验最初的用途是对儿童进行测试,以便挑选出智力不足的儿童对其进行特殊教育。儿童智力测验采用比例智商,以100分作为某一年龄组的平均智商。如果一个儿童年龄为五岁,而智力年龄为六岁,则其智商为120。

智商测验扩展到成人之后,由于成人的智力不再随年龄增长,因此比例智商不再适用,所以成人智力测验采用离差智商,即测试一个人的智力在其所在群体中的位置。离差智商以100分作为某一群体的平均分,以15分作为一个标准差,如果某人的智商测验结果为130分,则其智力属于所在群体中最优的2.5%。

因此我们可以说,智商测验关心的是个人在群体中的位置,而不关心各个群体之间的比较。换句话说,智商测验规定各个群体的平均智商都是100分。智商测验无法证明一个人种要比另一个人种聪明,因为这违背了测验的前提假设。如果某一智商测验证明——比如说——白人比黑人分数高,那么该测验本身会被批评为带有种族偏见或者文化偏见,而测验编制者可能会调整其中的题目,使白人和黑人的平均分数没有差异,也可能会为白人和黑人分别编制测验,其平均分都为100分。从另一个角度说,人的智力可以说是多方面的,智力测验题也要包含多方面的智力。让我们假设男人数学能力更强,女人语言能力更强。这样如果某一智商测验证明男人的智商比女人高,那么这一测验就可能会被批评较多偏重男人擅长的数学能力,而忽视了女人擅长的语言能力,而测验编制者则会调整两类题目的比重,使两性在测验结果上没有差异。

同理,智商测验也无法反映出整个人类的智商随着时代的进步而逐渐提高的趋势,因为在任何一个时代,人类的平均智商都被规定为100分。只有在研究不同时代的智力测验题时人们才会发现,今天的测验题要比过去难很多。

那么,各个群体的智力是不是真的存在差异?我们不知道,这取决于智力的定义,而如上所述,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智力是什么。如果各个群体之间真的存在差异,那么这种差异是先天因素造成的还是后天的社会文化因素造成的?我们也不知道,要用实验方法来证明这一点,在目前还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社会调查和相关研究或许能够发现差异,但是极难确定产生这种差异的因果关系。关于人类这个地球上最为复杂的生灵,我们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

世界第六案:渥雷•索因卡——尼日利亚(1965)

中国第六案:吴晗(1965)

世界第五案:沃尔夫冈•哈里希——东德(1964)

 

 

 

沃尔夫冈·哈里希(Wolfgang Harich)出生于1923123日。1944年,他脱离德国军队,参加了柏林的反法西斯抵抗运动,战后成为了德国统一社会党(德国共产党改名)党员,作为文学和戏剧评论家。大学毕业后,他成为《德意志哲学杂志》总编辑,此后取得洪堡大学教授的地位。

 

1956年,赫鲁晓夫谴责斯大林,匈牙利发生了反斯大林主义的起义。同时,哈里希和其他人开始探索改革东德的途径,发表了一个呼吁民主、社会主义、中立和统一德国的宣言。哈里希也联系西德的社会民主党和接触过该党某些成员。

 

“哈里希集团”很快就被逮捕,在被形容为作秀的一场审判中,沃尔夫冈被控以“建立一个阴谋反对国家的集团”的罪名。面对可能的死刑判决,他与检察官合作,甚至感谢他们审判他,并作证对付他的朋友——出版商沃尔特·杨卡。哈里希被判决有罪,处以10年徒刑。

 

哈里希于1964年被特赦释放,并成为“科学出版社”(Akademie Verlag)编辑。1979年,他离开东德,到西德和奥地利生活。但是,他有时被人怀疑看待,其出版社被看作与共产党联系太密切,是个德国统一社会党空想家。他于1981年回到东德。

 

1990年,非共产党人的“德意志联盟”赢得东德大选后,最高法院为哈里希平反。他于1995321在柏林去世。

http://www.internationalpen.org.uk/index.cfm?objectid=22497D09-3048-676E-26BE6210A94A5D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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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第五案:路翎(1964)

冉云飞:变态维稳下的屠童案

35天之内发生了四起震惊全国的屠童案,发案之密集,手段之残忍,祸及人数之多,引致社会的关注,乃至民众的恐惧,都是空前的。2004年曾爆发一次屠童案,教育部、公安部当时也像如今一样,发文强令要求加强校园周边安全建设,排查诸种隐患,但时过境迁,一切便置诸脑后,恢复旧观。这是什么原因呢?好了伤疤忘了痛是无法解释的。在我看来,原因有二:一是没有良好的制度加以维系,二是社会的大环境没有良性改善,必然导致以前的悲剧在社会上重复发生。今天教育部和公安部要求所有学校必须配备保安,也许能缓解一时之急,但长远来说,必然无效。

为什么这些看上去有效的措施,必然无效呢?官方这几年的变态维稳经费节节攀升,其实这是一种自我摧毁的过程。为何会用这些一看就不着调的变态维稳方式,来加强对这社会的管制呢?那是因为官方不想进行制度上的社会改良,而是采取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强力弹压,以便形成一种普遍恐惧,让民众不再出声反抗。但事实上,要让民众不出声不反抗,在公民意识日益高涨,互联网日益普及的今天,是根本办不到的。办不到而又要办,自然要采取一系列不靠谱的、甚至非常血腥和残酷的办法来做,他们想用这样的方法将民众对高压的恐惧内化成一种下意识的日常行为。果然,这在一部分的民众那里尚属有效。既然不能反抗你有组织有资源有武力的高压,于是他们就选择未成年人下手,这便是屠童案中无差别杀人、专门欺负弱者的人的心理。这种让整个社会来买单,让无辜儿童来受难的伤害方式,能够制造反抗的放大效应,吸引眼球,导致社会在一定程度上的恐慌,可以视作懦夫和恐怖分子的混合体。

屠童案的不可预测性,远胜于那些大型的群体事件,更不用说维权人士和异见人士按部就班的抗争了。正因为如此,屠童案非常符合社会学者孙立平所说的中国社会正走向溃败的特征。一方面是贪腐公行,权力肆无忌惮,许多人切齿痛恨且不满,但另一方面许多人羡慕贪污腐化的机会和不受约束的权力,对那些一望而知的不齿行为,心生“彼可取而代之”的艳羡;一方面痛恨强权的刁难,另一方面自己有丝毫之权力必欲耀武扬威以凌人。众所周知,制度不良、公权力不受约束,高压强权令人窒息。但最令人丧失耐心的,便是普遍的社会歧视和对权力爱恨交织的复杂态度。制度如此不良、社会如此不靖、人心如此隳败、贫富如此悬殊、社会保障系统如此落后,自然会让一些底层人,铤而走险,泄愤到更弱的人身上。正是因为这种无差别杀人,使得原本就没有正义和原则可言的社会,变得更加没有章法可言。没有正义和原则可言的社会,自然是一个走向溃败的社会。

今天官方还在洋洋得意自己在维稳方面如何成效卓著,当防不胜防的校园血案层出不穷的时候,这种自命不凡随时都会被突发事件煽耳光。当前这种拿钱堆出来的、增加维稳人员甚至近乎特务统治的维稳模式,其维稳效率和作用远被参与维稳的人员和机构夸大,以便使这种维稳常态化乃至制度化,从中捞取更多的好处。维稳人员和机构的自利化倾向,使他们习惯于向上隐瞒实情,向下高压使民众消音,并把自己控制的能力向上峰夸大,从而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如此维稳,使高层官员还沉浸在喜孜孜的维稳自欺中而不自知。毫无章法的屠童案事件,完全打破了那些以为天下不稳定因素皆入吾彀的颟顸心态,成为引致新的不安稳因素的诱因。一个社会像煮沸的高压锅,没有透气阀,那这个社会的危险性无疑是很大的,而这样的危险性使得许多弱势者的反抗,不按牌理出牌。不按牌理出牌,使得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维稳预案变成纸上谈兵。

屠童案发生的因素固然很多,但没有社会公正,人们对自己的生活没有良好的理性预期,焦虑失望情绪蔓延,必然以命相搏,所谓血酬定律便是如此。中国人的生活压力本来就很大,加上制度的弊端,使得不少人丧失了对未来的期望,完全没有什么梦想和理想可言,苟活于当下。当苟活于当下而不得的时候,就会因偶发因素而迁怒比自己更弱的群体,从而完成向下的凌侵,而不是向上的反抗。屠童案在中国社会的频发,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病态社会的病灶在此一点上着力爆发所致。我认为不进行政治改革,不改变现在这种本身就是暴力和仇恨温床的制度,要想真正预防和制止类似屠童案的发生,那完全是异想天开。不让底层人和“失败者”从制度上和现实中切实感受社会对他们的关怀,让他们体会到人活在世上的尊严与希望,那么这种“无厘头”的屠童案就不会有消歇的一天,哪怕你有再多的警察、保安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

2010年5月5日至6日于成都

吴思:张鸣对“五四”干了些颠覆性的事情

按:以下内容选自4月28日单向街张鸣《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沙龙,嘉宾陈丹青、梁文道、吴思。

吴思:这本书我全看了,我看得津津有味。张鸣说他这本书写完以后有一个感觉,捞到大鱼了。刚才你们听到他说很多谦虚的话,实际上他很自鸣得意。五四有那么多人搞,他原来认为这里已经没鱼可捞了,结果写完了他自我感觉是我捞到一条大鱼,他一点也不谦虚。但是我觉得他说得对,他确实捞到一条大鱼了。原来写五四,我也算是办历史杂志的,五四这方面的文章看得多了去,没有像他这么系统地梳理过。他这里面说到的事,零零碎碎的大概都知道一点。

以前我们正宗地谈五四,很像是我们的表演,打扮得特漂亮,花架子。而真实的那个人不出现,五四再怎么漂亮你也觉得是体操,锻炼身体的一种方式,不是历史的或者事物的真实展开。它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动作背后是什么?不懂。看了张鸣这本书,他不是单方面写五四,这一盘棋把另一个人也写出来,那个人怎么下一手,这个人怎么下一手,还有日本那方面的。这是一场三个人的下棋,每个人走一手意图是什么,另外一个人怎么反应的,第三个人又怎么反应的,这是一场戏。所以看完这个之后,就是一场三国演义,至少是两个人精彩的博弈,一盘棋下得津津有味,不再是花架子单独的三人武术表演。

所以我觉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鸣这本书把五四复原成历史的原汁原味、重要的互动图景。的确,他捞到一条大鱼,原来军阀那条大鱼,那个重要的对手消失了,这盘棋就不好看了。现在出现了,整个这一池鱼就活了,里面有乌龟王八了,去追鱼吃,这就热闹起来了。这是我对这本书有好感的第一点。

这本书有很多颠覆性说法,你们没有看,我给你们介绍一下。颠覆性说法之一,比如我们很熟悉的一种常规的说法,上海工人罢工了,商人罢市了,上海的军阀给北京打电报说罢工了。我们的标准解释,张鸣也这么讲,说标准解释就是中国工人阶级登上政治舞台。这个很重要,而且这个密电说工人要罢工了,暗示罢课罢市都不重要,罢工令军阀感到危机。这个密电中本来要惩办国贼,要求把曹汝霖等都给撤了,军阀电报一过去,那边就撤了。所以官方的解释好象也说得通,怎么一提罢工军阀那边就怕了呢?

张鸣的解释是另外一种,他的意思是,其实北洋军阀政府并不怕罢工,也不怕罢市,还不怕罢课,他们怕的是军阀内部自己的人都说话了,你不能不买他的帐。军阀内部的分裂是最可怕的,因为有枪、有人,占据着上海,他们说话不能不买帐,如果现在某个领导人出个政策,我觉得大家闹事不管用。比如说他自己的部下,某个大军区的人要求怎么怎么做,那个最高领导马上就会考虑,这才是最有分量的。张鸣说的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可是我们以前习惯的那个说法,让他这么一说,就觉得以前的习惯看法被颠覆了,但是张鸣这个说法拿出来显然更有说服力,至少我是觉得有说服力。

还有一个颠覆性说法。这里有火烧赵家楼中的三个“卖国贼”,赵家楼就是该烧,因为那是曹汝霖的宅子,烧了还便宜了。里面还痛打章宗祥,也打的好,因为他是汉奸。还有一个没打着,可惜了。这三个卖国贼,看张鸣怎么给翻案的。他说这些人首当其冲,背上了卖国贼的恶势,实在是逃无可逃。不过作为职业技术官僚,他们三人大体还是安分守己的。不仅安分守己,后来还有很多很好的表现。

首先这几个人很清廉,不贪污。这已经不容易了,不贪污就是清官,很难得。另外你说他卖国,最后日本人进来,哄着、劝着请曹汝霖出来做官,实质是占领军的重点征服对象。可是他坚决拒绝,就是不出来。按照曹汝霖自己的说法,我亲日,但是不卖国。真是到了大是大非的时候,他就是不跟日本人合作。这是曹汝霖。还有挨打的、几乎半死的章宗祥。最后五四抓了那么多学生,章宗祥应该是出了一口恶气,可是章宗祥怎么表现的呢?章宗祥躺在床上动不了,托他的夫人保学生出来。这个大度让我们经历过那次学生运动的人看起来很惊讶,这不容易的。

我不更具体的说了,总而言之这三个人在张鸣的说法里,在那个情景下被扣上卖国贼的头衔,虽然没法办,但是实际上这三个人无论人品还是操守,还是各方面,这是一个历史的悲剧,并不是主观的卖国贼,也不是客观的卖国贼,在当时的情景之下还尽他们所能为中国争取了一点东西,具体怎么争取来的,你们可以自己看,我不细讲了。

类似的颠覆还有很多,比如日本在那个过程中其实是非常客气的,日本应该是最大的敌人,但是在那个过程中日本人小心翼翼,那个节制,比起英国和美国要出色的多,克制的多。反而是英国人和美国人在那个过程中,在租界屠杀中国人。这个事情一般大家都不知道,我们以为欺负我们的只有日本,日本是欺负我们,但是英国可能更可恶。

还有一个颠覆性,颠覆五四本身。他引用一个大家的说法,这个人叫周策纵,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历史学家,我像你们那么大的时候就看他的书。他说五四运动在相当长的时间是一场西化运动。五四的反日运动不是针对日本人和一般的日本思想,而是针对野心勃勃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张鸣详细考证当时民间怎么动员的,老百姓对日本人的仇恨怎么形成的,而且把这个和义和团做了比较。虽然当时的运动特别警惕不要走上义和团的仇外的路,但是在最基层老百姓的民间动员里面,手段和调动起来的情绪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不敢打外国人,却打自己人。这也跟义和团差不多,这又是他颠覆性的观点。

我觉得这本书最精彩的还不是颠覆,我特别看重的是两条,第一,我们以前一直影影绰绰地知道,比如我知道梁漱溟曾经说五四运动有很多违法的事情。比如火烧人家的住宅,现在你闹事把外交部长的住宅烧了是什么样?会不会有警察出面?又把一个高官打了,连护着他的日本人也给打了。这都是很暴力的行为,不管是对内对外,都是不合适的。但是他把五四运动中暴力的行为做了一个整体的梳理,单讲这方面的问题。还有社会对这个事情的宽容,军阀、政府、民间对这个事情的宽容。这是我看到的五四运动的另外一个侧面,这个侧面在后来的运动中多次出现过,而且还有可能在未来的历史中再次出现。像这样的事情他不仅仅是写历史,不仅仅告诫我们总结什么经验,还告诫我们一个什么样的运动是有效的,是更加妥当的,更赋予现实的。这是我特别欣赏的一点。

最后说我最欣赏的一点,张鸣在这里,他除了干一些颠覆性的事,做一些翻案文章之外,他总结提炼了一个东西,提炼的那一章叫《悲情制造》,他把五四运动,把任何一场群众运动,都总结出一个模式来,这个模式我至少经历过两次。在这里我又看到了一次,我还跟以前别的事情联想起来,我觉得他总结得很好。

他总结得这个模式,总共分七步。

第一步,任何一场群众运动都应该有一个悲情。比如说我是好人,但是我吃亏了,甚至于我被人打了,我死了,我牺牲了。这是一个悲情。好人受害,这是一个悲剧。或者是坏人,比如日本人,境外的什么鬼子,他们得势了,他们占便宜了,他们扬扬得意,这也是悲剧,总而言之不公平。这是第一步,要有悲情,没有悲情这个运动就闹不大,就没有民意的支持。我经历过两次都有这种事。

第二步,有了悲情之后,这个悲情被夸张,夸张成一种危机,这样下去还料得吗?这个世界要崩溃了,中国要亡了。

第三步,在具体的悲情发展的时候做动员,最好有葬礼,有人死掉,有追悼会,这样一下悲情注入了强大的动力,火上浇油,呼的就着起来。要开了追悼会,死了人,抬棺游行。我们都熟悉这些事,这些事情就闹大了,这是极好的动员方式。一说起第三步来我有丰富的联想。

第四步,政府出面镇压,或者遏制,或者伤人。这就不是自己给自己互相激励、互相鼓舞,而是对方真的给你浇油了,而且这个油浇的,张鸣还有一个详细的计算,如果政府镇压,如果镇压的程度轻,这就是给悲情添加燃料,悲情就会燃烧成熊熊大火。如果镇压得重,真的把人惊到了,恐惧压倒了悲情,这个事可能被镇住的。这个我觉得特别好,非常精辟。这是第四步,政府镇压的强度对悲情有两种影响。如果镇压得轻,学生还会挑衅,制造出那个悲剧来,去渲染那个悲剧来。

第五步,在这个过程中,学生还会有一些,如赶上了节日,在运动持续的过程中有好利用的机会,也都会成为新的燃料。比如说双十节,人们就会说建国多少多少年了,可是我们的国家成了什么样子。这些纪念会又会成为新的燃料也添加进去。

第六步,刚才说的就是一场戏剧,一场动员剧,谁是好人、谁是坏蛋,好人怎么在吃亏,坏人怎么在得势。而且坏人又得势了,又发威了,好人又受打击了。就在这个戏剧不断往前走的时候,第六个手段出来了,真会上戏剧,比如演话剧,演街头剧,全面文艺动员手段都出来了,使真剧和假剧,活剧和街头剧融为一体,这个运动愈演愈烈。

第七步,刚才所说的所有这些事情都可能在传播之中发酵、扩大,甚至变成留言,变成谣言,造成谣言来夸大这个悲剧,夸大剧情,夸大冲突,使这个运动迅速走上高潮。

这就是张鸣总结的群众运动的一种逻辑,用他的话说:这是群体性政治运动自身的逻辑。这个逻辑就是只要运动一起来,一闹运动了,为了动员更多的人参与,所有的参加者都会自觉的或者无意识的在冲动之中为了动员更多的人,什么手段似乎都是合理的。这就是运动的逻辑,不管是演戏、制造问题还是发布流言。这种逻辑有点让那些对运动满怀道德期望的人感到失望,但是类似的场合,只要出现这样的情景,这个逻辑就会重演,除非中国真正进入了成熟的民主体制。我觉得张鸣的说法非常精彩。这些东西,这个模式,我相信在你们的有生之年,包括我们50多岁的人都有可能会见到,这样的事情,这么理性、清楚的认识,不仅仅是写历史了,对现实社会,对今天指导我们的行动,都是有很高的实用价值。

话说回来,什么是历史?有一个著名的年鉴学派的大家布罗代尔,他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历史是今天的历史学家带着今天的问题去向历史请教,然后得出一个答卷。张鸣就是今天的历史学家,带着今天的问题,今天的问题之一就是,比如我们都习惯了,觉得北洋军阀不开枪是正常的,北洋军阀不镇压学生是正常的。我们一直觉得怎么会镇压学生呢?为什么军阀不开枪,他们枪杆子掌握的很多,就在手里呀!这个问题就出现了,这就是带着今天的问题去请教历史。同时,还得出了非常精彩的答案,表明了学生方面、军阀方面是怎么计算和考虑的,而这一切计算,我们知道只要中国社会的核心结构、深层结构不变,这些计算就会一次一次出现,这些模式会一遍一遍上演。所以我觉得像张鸣说的,除非中国进入真正的民主体制,要不然这个逻辑不会改。大家看看,可能也会加深对历史的认识,同时也加深对于今天和未来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