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九日我们六人从黄坑公社出发,又是急行军。经湖口、经过我们进入广东的第一个县城南雄,过而不停,又过古市,晚上宿马市公社。走了九十四里路。这条道上,长征队甚多,拦阻过往汽车的红卫兵也很多。
这天我们六个人没有排队走,走着走着,就走散了。不知怎的,我拐了脚,便捡起一根棍子拄着走。走不多时,就遇上几个红卫兵与一个司机争执不休。红卫兵一定要搭车,司机说,他的车是油罐车,不能载人,何况最高指示要求红卫兵徒步串联,坐车是违背毛主席教导的。红卫兵则唱起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的语录歌。正巧我一瘸一拐地经过,那司机立刻对拦他的车的红卫兵讲,“你们看,那个红卫兵脚受了伤,还坚持步行,你们应该向他学习。”那些红卫兵便用敌视的目光看我。我感到很狼狈,既讨厌那些红卫兵,又讨厌司机拉扯上我,赶快离开。
但那个司机却赶了上来,原来他眼神好,看见了我胸襟上有他渴望的东西。当时我胸前佩戴着一大一小两枚毛主席像章,和参观韶山、井冈山、瑞金的三枚纪念章;真像是战功卓著的大兵,走起路来叮叮当当。那司机向我提议,他要换我的参观井冈山纪念章。这个,我是极不愿意出让的。但是他却拿出一个小小的以毛著单行本封面为图案的纪念章,就是缩小的一本《为人民服务》的封面,很是精致,白底,红条,黑字,爽心悦目。我不由得动心了,犹豫着。他便加了一个毛像章,我不好推却,便成交了。可是成交后,拿在手里细看,发现有瑕疵;不免感到懊丧,但也不好反悔。这时几个红卫兵又上来要交换像章,我赶忙逃走了。走出去很远,回头一看,那司机和那些红卫兵头攒在一起比比划划,显然还在交换像章,而且吸引来来往往的其他红卫兵参加进去。
我低头看那枚已经有磨损的“为人民服务”的纪念章,心想这交易大大吃亏。上一趟井冈山多么不容易啊!纪念章那是永恒的纪念,回校可以大大炫耀。竟在此地失去。唉,都怪我心太软。当然那“为人民服务”也太诱人,不仅造型独特,而且敬爱的周恩来总理胸前永远都是一枚“为人民服务”的纪念章。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我不划算,我是禁不住人家苦求,但答应了又后悔不迭,好没有出息的性格啊!
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辆车从我身后鸣着喇叭超过我,绝尘而去。正是那油罐车。那司机目不斜视,明显的占了便宜便变脸不认人的面孔。油罐两侧有栏杆,上面扒着那些红卫兵,他们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一瘸一拐地落在后面。有人还不怀好意地唱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掉过脸,等车走远了,才又踽踽独行。
第二天,元月二十日,我们从马市出发,走了二十八里路。来到始兴县。始兴是个小县,我们在此吃午饭,再狠狠赶路。正在接待站吃饭时,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找到我们。他们操着浓重的广东腔官话,七嘴八舌地向我们讲述事情。看得出来,他们把我们奉若神明。
原来他们是附近一家国营钨矿上的工人,在矿上造反,受到压制,于是来搬红卫兵帮助他们。这时正赶上上海发生了一月风暴,中央文革电贺上海工人造反派夺权胜利,一时之间,全国掀起造反夺权的狂飙。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天经地义!现在居然还敢有人压制,妈妈的!他们绝对是林彪所说的第三种人或者第四种人。此前我们在长征道上传抄到小道消息,十二月林彪在一次干部会议上发表“农村上下左右一起搞,两个席卷,一个震动”的讲话,林彪号召进一步实行大民主,依靠贫下中农和红卫兵,革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的命。大字报上说,林彪分析干部有五种情况,一,能跟上主席思想、在游泳中已经游过去了;二,在游泳中淹得够呛但也算过去了;三,游得很吃力,结果是淹死了;四,不下水,不革命,口头上也说几句革命的话,但什么都是人家的不对;五,也在那里游泳,确实身体不好,游到半途了,没有力量了,需要大家的帮助。
那几个工人说得我们六个人全火了,立刻就要动身出发去支持他们造反。那几个工人见我们答应去,很高兴,给我们详细指点路径,又说他们先回去给我们准备住宿,让我们后面来。说罢他们就坐上汽车走了。我们分析,大概他们不想在矿区造成外出搬援兵的印象,要让众人把红卫兵看成是毛主席派去的人。这样一想,我们决定在始兴住一天,第二天再继续步行前往矿区。我们的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计划,就此无限期地搁置了。
二十一日,我们从始兴出发,经罗坝公社,到石人障钨矿,共四十六里路。
这钨矿的地名叫石人嶂,在深山里,我们一路往山里钻,好在是公路,盘旋曲折,终于到了矿区。山里的景色,仿佛是北方的深秋。一幢幢房屋高高低低错落在山坡上,往山下看,二三十里外的罗坝公社历历在目,那是一块小平原,麦苗青青,阳光明媚,但山里,山高林密,很阴暗。据工人介绍,此地是粤、闽、赣三省交界处,山那面就是福建,有畲族山民。
元月二十二日,我们住到石人障矿梅子窝坑口工人宿舍。先开始调查研究。
虽然我们花了一两天的功夫做调查研究,但是已经有了先入之见,故听的皆是一面之词。当权派及其支持者,对我们敬而远之,我们也根本不理睬他们。
据造反派介绍,六六年九月份,矿区才开始搞文化大革命,传达十六条。一个罗姓工人起来贴大字报造反,当权派立刻把他打成反革命。当权派还不准组织红卫兵,说红卫兵是学生组织。但后来当权派自己组织红卫兵,条件是二十五岁以下的红五类出身的人。必须是本人成分和社会关系是工人和贫下中农,才是红五类。如果妻子是黑五类,丈夫是红五类,两人都算是黑五类。至于贴大字报,亦有党支部审查并留底。大字报的内容由文革小组成员布置,成员由指导员担任。广播站由当权派控制。广播稿由工会主席决定。造反派搞了一回联合行动,给工会主席贴大字报,工会主席立刻开大会攻击造反派。造反派成立了无产阶级联合造反兵团,采取了查封黑材料的革命行动。工会主席很嚣张,不准查封。矿党总支书记老奸巨猾,一直不公开露面。他们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生产很受影响,干部撒手不管,把问题推给工人群众。过去领导不关心群众,现在突然非常关心,小恩小惠,欺骗群众。总之,矿区造反之火刚点起,造反派敢闯了,受蒙蔽的群众开始觉悟,当权派耍新花招,背后恐吓工人,于是一些造了反的工人又跑到当权派那里做检查。
我们自认为掌握了情况,便投入战斗。首先勒令工会主席到会议室接受我们质问。主席名叫林绿草,三十几岁年纪,个头短小,很是精明强悍。他手拿毛主席语录,胸前也是多枚毛主席像章。
这林绿草态度十分强硬,我们要求他做检查,他满不在乎地侃侃而谈:前一段时期自觉不自觉地执行了反动路线,没有按十六条去做,对十六条中的第三条“放手发动群众”理解不够,群众起来后怕出乱子,自己怕戴帽子,私心杂念很多喽……。
他居然“喽”了起来。于是我们打断他的话,喝问:“外地红卫兵有没有问你的权力?”他回答:“有,很有,”我们问他:“为什么镇压造反派罗汉江?韩某?”他回答:“我没有镇压,而且很支持,我打电话支持他们。”这一回答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林绿草虽低着头站着,但两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见堵我们的嘴成功,便顾左右而言他,说矿区文革破四旧搞得不错,附近的地质队则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讲着讲着,他的态度更加强硬,以至于义正词严地宣告:“我们单位是四清过的,没有什么问题。我们是红旗支部,炮打党支部,就是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
见他如此嚣张,我们恨不得上前打他几个耳光。然而武斗在此时尚未成为时髦,就我们几个而言,压根儿也没有往武力解决上想。质问会匆匆结束,我们决定搜集他的材料,给他贴大字报,用大字报驳斥他的谬论,揭发他的罪行,把他搞臭。工人造反派也同意这么办,于是由他们说,我们写。一天之内,给林绿草的大字报贴满了食堂的墙壁。
这个林绿草确实是工人又恨又怕的人物,四清运动他是领导者之一,他提出了“温水洗澡、顺水洗澡、清水洗澡”的口号,总之人人得洗澡。所谓洗澡,就是做检查,挨批判,正是巧立名目整群众。他还搞了个“三老”典型,三个工人被定为“老落后”,交给他们一个任务;现身说法,表演“三老”丑剧,自己损自己,供人们开心。这个林绿草,如此可恶,我们一定要扳倒他。
我们一面写大字报,一面下井劳动。所谓下井,只不过是满足我们的好奇心而已。我曾当过六个月的井下矿工,此时下井有旧地重游的感觉。队友们则大大地开了眼界。
收音机里忽然传来在欧洲留学的中国留学生遭受苏修血腥镇压的消息。六人之中,我是中文系,于是,受众人委托,我以“甘肃师大小红军长征队全体战士”的名义,向回国的留欧学生写信慰问。这封信充满了时代精神,抄录如下:
“亲爱的同志们:我们甘肃师大小红军长征队全体战士从收音机里听到你们在回国参加文化大革命途径莫斯科,拜谒列宁斯大林陵墓时,在红场上竟然遭受苏修军警特务血腥镇压的消息时,感到万分愤慨!在这里,我们向苏修统治集团提出最最强烈、最最严正的抗议!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青年,不是好惹的!
“现在,当着他们埋在我们国家内的定时炸弹被挖掉的时候,当着我们在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战斗号召下,向那些大大小小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夺权的时候,他们竟敢实行疯狂的报复,这笔帐我们要牢牢地记下来!告诉苏修统治集团,你们越是企图阻止历史车轮的前进,你们失败的越是快!越是惨!我们红卫兵说话是算数的!我们一定要大造特造你们的反,你们欠我们的血债,有一天总要找你们当面算清的。
“亲爱的同志们:当我们接着听到你们在敌人的毒打下齐声朗诵毛主席语录,高唱《国际歌》,以及奋不顾身地抢护红宝书,同敌人进行英勇搏斗的情景时,我们个个心血沸腾,忍不住流下激动和钦佩的泪水。特别是当我们现在同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顽固分子做艰苦斗争的时候,你们同苏修英勇斗争的事迹给我们增添了百倍的勇气和信心!我们一定要好好向你们学习,毛主席的声音,就是我们战斗的力量!我们一定要和广大工人群众紧密地结合起来,舍得一身剐,誓把党内走资本主席道路的当权派和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顽固分子拉下马!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目前,在毛主席的伟大战斗号召下,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夺权的伟大革命风暴席卷全国,祝愿你们早日恢复健康,让我们共同在一起,彻底埋葬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让苏修混蛋老爷们在我们面前发抖吧!
“我们长征队全体战士寄给你们一束井冈山的松叶,表示我们的心意!
“最后让我们高呼:打倒现代修正主义!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一九六七年元月二十七日写的。我们到石人嶂钨矿已经六天了。信寄出去了,同时也在矿区广播站播放了,还写成大字报张贴了,毫无疑问,这信也是冲着林绿草们写的。
将近三十年后的九十年代,我重读此信,哭笑不得。既感羞愧又觉恶心。我为我的青春悲哀。我们的青春就是如此这般地耗去了。信用的是当时的标准语言,苍白狂热,虚声恫吓,把不相干的事拉扯过来,把它捆绑在正受讨伐的对象身上,因风放火,究竟恨苏修和恨林绿草哪个多一些?必定是恨林绿草多一些。
——林绿草是制度的代表者,他迫害工人,工人也只能乘文革中昙花一现的大民主对他进行反抗。但是这样的反抗能改变工人们的命运吗?随着几个月后血腥武斗的爆发,以及两年后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等恐怖的政治运动的接踵而至,那些反抗林绿草的工人,肯定会被毛的制度残酷地消灭。
隔了两天,我们的小红军长征队又贴出大字报,坚决响应国务院关于今年春节不放假的通知,这还是队友们让我起草的,大字报写道:“全体革命造反派同志们:国务院根据革命群众的要求,决定今年春节不放假,这是对真正的革命造反派的有力支持,也是对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顽固分子企图利用春节瓦解革命造反派斗志,进行反革命反扑的阴谋诡计的沉重打击。我们坚决响应!坚决执行!真正的革命造反派同志们,现在是斗争的关键时刻,我们绝不可有稍微的松懈,一定要乘胜追击,不要给走资派和坚持资反路线的顽固分子任何喘息的机会!在春节期间,我们一定要掀起抓革命促生产的新高潮,出满勤,多生产,用优异的成绩向毛主席报喜!过一个有意义的革命化的春节!”
几十年过去之后,我重读我的杰作,我发现我有绝对的资格当御用文人,虽然我顶顶鄙视此类文人。你看我写的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善使春秋笔法?多么懂得以笔含杀机的诀窍?我们整治林绿草他们很坚决,潜意识里的动机恐怕还是因为他们是官,而我曾被官整过。现在我又使起官整我时的伎俩来,亦是娴熟而得心应手。呜呼!中国人!这样的官与民,岂能以正义与邪恶区别开来?只能是以毒攻毒,以暴易暴,永远在“成则王侯败为寇”的怪圈里循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