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国标:丢弃右派父亲骨灰盒的少年

沈云彪先生和我是同一个家庭教会的肢体。在相识的近两年里,沈弟兄大约有十余次以追悔莫及的心情,述说他当年亲手扔掉自己父亲骨灰盒的陈年旧事。作为一个文字人,我觉得有责任把他的故事记载下来。

沈弟兄的父母都是老一辈新闻记者。父亲王坪,贵州遵义人。母亲沈平,浙江嘉兴人。在中共党史中,遵义和嘉兴都是“圣地”级的地方。地球人都知道,一沾中共“圣地”,那儿的人就别想再有个正常的家庭生活,或全活儿的家庭成员了。王沈结成的家也不例外。

抗战期间,王坪是范长江培养的第一代共产党新闻工作者,任《大公报》、《文汇报》驻上海的地下党记者,曾与胡风有工作关系。抗战结束之后,王响应毛泽东提出建立巩固的东北基地的号召,到中共《东北日报》工作,负责工业口。著名的东北劳动模范王崇伦、孟泰等,就是经王坪报道走红的。沈平则一直是新华社记者,直到退休,享受正局级待遇。几年前新华社纪念建社五十周年,她的名字被列入该社五十年来的优秀女记者群。

1953年,王坪因受胡风反革命集团案牵连,蹲了一年监狱。不久平反,还补发了工资,王颇念党的好。俗语曰“俩好合一好”,补发的工资也不要了,全交成党费,以与党妈妈的好匹配。1957年反右,他再次挨整,被打成右派。这次党与他就没有上次那么缠绵悱恻了:他不仅因此失去了婚姻,失去四个孩子(夫妻离婚,孩子跟母亲,还改了姓,现在老友常叫沈弟兄“王佑”,即源于此),也把41岁的年轻生命赔了进去。

父亲被打成右派时,沈云彪十来岁,现在仍然记得父母常常半夜吵架。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这很是不祥。1958年,离了婚的母亲从新华社东北分社调到北京新华社总社,不久孩子们也随她到了北京。独自留在东北的父亲祸不单行,害了绝症。病危时(1961年)向他的组织请求:一、念其参加革命那么多年,不要让他带着右派帽子死去,请求摘帽。二、希望大去之前见家属一面。组织把话传到北京,“母亲就与我商量,说你看这怎么办呢?你哥哥正要考大学,学习这么紧张,你妹妹年纪小,我又跟他离了婚,离婚了就不是夫妻了,就不叫家属了,再说我去可能影响也不太好。母亲说了半天,我也听出来了,只能我去了。那时我刚上初一,在清华附中,坐火车从北京到了东北沈阳。我爸详细问了家里的情况,我心情很压抑很郁闷,说妈经常发脾气,训这个训那个,对我的训斥最厉害,甚至比你在家里时的脾气更大。父亲当时说,你妈一直就是这家里的女王。”

一个月后,父亲离世。“父亲走时我送的终,至今想起来很惭愧。父亲临终前,我对他很冷淡,心中有一种厌恶的感觉。除了个人的自私之外,也有对阶级敌人的仇恨(被洗脑了)。父亲当时卧床,有癌肿和褥疮,屁股底下垫了一个气垫子。气垫子经常被压扁,父亲让我给他吹起来,而我觉得恶心,不愿做。有时让我帮他翻身,我也假装听不见。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残忍!”

父亲去世后,母亲去了一趟沈阳,处理父亲后事,并把父亲的骨灰盒随同行李带回北京家中。“当时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套由三家合住的四居室的单元房里。我家住其中的一大间,里面放了两张大床,我和哥哥睡一张,母亲和两个妹妹睡一张。我家的常住人口实际上是三口,因为我和哥哥住校,只在周六回家。父亲的骨灰盒就放在母亲和妹妹们睡觉的大床下。”

父亲是5月1号去世的。大约是6、7月的时候,“有一天母亲找我说,父亲的骨灰放在床底下,妹妹害怕,夜里睡不着觉,你看怎么办?我说这事好办,扔了不就行了嘛。当时我说的干脆利落,连想都没想。母亲说这合适吗?我说那有什么不合适的?一个反革命的骨灰。这事你就别管了,交给我处理吧。第二天我就提溜着骨灰盒,外面一块白布包着,拿一把小铲子,来到了玉渊潭。我家住在离玉渊潭不远的皇亭子新华社宿舍。那时玉渊潭还属于荒郊野外,没什么人影。可能那天很怪,总时不时有人路过。可能是做贼心虚吧,我怕别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所以越怕见人越嫌人多,在那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下手挖坑的机会。当天就没埋成”。

第二天决定换个地方。坐37路公交车(现在的337路),往北京西边走。当时37路是京西最远的一路车。“一直坐到终点,觉得已经很荒凉了,又沿着一条油漆路继续往里走一阵。四处静寂无声,满山都是蝈蝈叫。我窥探一圈儿,心想这下差不多了吧,然后就用小铲子挖坑。记得是在一个卧牛石旁边。觉得挖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把骨灰盒埋进去,就听见远处有卡车驶来的声音。我很紧张,便惊慌失措地把盒子放进去,胡乱埋了。这时卡车也到跟前了,我匆匆看了一眼埋葬的地方,然后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了。”

当时他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也许有一天可能来寻父亲的骨灰盒。“往回走时,路过一片又是坟地又是葡萄园的地方。走到那里,我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一开始是小声哭,后来越哭声越大,反正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得那么惨。现在想来,既不是哭自己,也不是哭父亲,而是传统孝道与党文化教育的大义灭亲之间的冲突,让只有十一二岁的我无法承受。今天自己就这么把亲生父亲的遗骨像埋一堆狗屎似的埋了,我不知道是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好事,还是做了一件丧尽天良的大坏事。”父亲的骨灰盒是处理掉了,可它并没有走出这个亲手将其丢弃的少年的心。父亲的骨灰盒犹如一片永远停泊在儿子心头的阴影,又如一块永生不死的酵母,长久地在儿子心中发酵。它影响着这位少年对母亲的看法和与母亲的关系,也影响着他生命的其他各个方面,比如婚姻观和政治观。

哥哥和妹妹们从来也没提起过父亲骨灰盒的话题,他们对这个问题似乎很漠然。“事后我倒是想起去寻找,但已记不清在哪里了,现在更是早就是高楼大厦了。后来跟母亲谈起过父亲,有一次母亲说,如果还有来世,她还愿意做王坪的妻子。我当时在心里骂了一句,我要是王坪才他妈的不要你呢!”

早些年,沈云彪常跟母亲争论时事。“每当我发政治牢骚时,她总是很粗暴地制止我,怕我走上父亲(被政治抛弃)的老路。她说右派与非右派之间其实就是一念之差,教育我要警惕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个念头。母亲晚年时,每次我去看望她,她会时不时挑一些话题来引蛇出洞,比如说六四不镇压不行之类的话。通常刚开始时我总是忍着,但她说到一定程度,我的脑子开始膨胀,就绷不住了,甚至会骂骂咧咧地朝母亲吼:”共产党把自己的男人都弄死了,到现在你还护着它!‘“亲手扔掉父亲骨灰盒少年,此时已经把吞噬了父亲生命的政治制度视为自己家庭不幸遭际和中国社会灾难的根源。他不愿自己的母亲到晚年还执迷不悟、认贼作父,他希望母亲以孔子的向往为自己的向往,终生追求真理,做”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贤者。

有时沈云彪也能对母亲当初的种种做法表示理解。父亲去世时,母亲也就30多岁,还是一个少妇,对前夫的骨灰盒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何况与丈夫离婚本来就是政治强加给她的痛苦选择,相当程度上也是她能做到的保护孩子的唯一办法。所以每逢惹老人真的动气的时候,他多半知道退让一步,忙说:“妈,到点了,我该回去了。”然后扬长而去,战火就这样戛然而止。一般情况下都是这么收场的,多年来一直都这么维持着与母亲的关系。哥哥和妹妹们从来跟母亲没有这种冲突。“我和母亲之间建立的这种行为模式,用我哥和我妹妹的话说是‘这俩人都有病!’”与母亲争论的真正目的只是想让她有个觉醒的晚年,认识到是中共几十年的罪恶政治害得无数中国人家破人亡。“我要转变母亲。母亲原来与李锐并不一个交往圈子。为了改变她,我把她带进了李老的交际圈。有一次给李锐过生日,方实(原新华社国内部主任,母亲的顶头上司)在宴会上说,有些人是先知先觉,有些人是后知后觉,还有更多人不知不觉。李老就属于先知先觉,我们属于后知后觉。当时我母亲也在场,我听了特过瘾,觉得这话就好像冲我妈说的。我母亲就属于不知不觉那一类。”

“我虽然时常跟母亲争执,可是我又是最能跟母亲说体己话的孩子。我们可以谈论性方面的问题,我甚至曾帮母亲出主意结交异性朋友。那时母亲每次与某个叔叔或伯伯约会之后,母亲总向我们解释说他们的关系是纯洁的。我就告诉母亲,现在是两头都需要性教育,孩子需要,你们老一辈也需要。你们都是成人,无论什么关系,都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无须向我们解释纯洁不纯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是母亲的性启蒙老师。母亲的漂亮是出了名的,晚年还有许多追慕者。六四枪杀学生,夏衍绝食抗议,家人劝说无效,他的儿女曾找我妈去劝说他恢复进食。母亲与沈雁冰(茅盾)、夏衍(沈端先)属于同一地方的本家,很早就相识。”父母离婚之后,有一段时间,沈母与上海市民主党派副市长金仲华已到谈婚论嫁的程度。“有一次在新华社食堂,有人问我这是谁的孩子。另有人就说是沈平的老二,并说沈平就要跟金仲华结婚了。此时民主人士对当初跟共产党合作反蒋已大呼上当,可是母亲政治上实际上是糊里糊涂,看不到这一层,还要催金仲华入党。姨妈后来说,人家民主人士,大知识分子,本来就不稀罕入党,再加当时共产党与民主党派的关系,二人的关系就只能不了了之。”

广东省政协主席左洪涛与沈母是地下党时期的老相识、老领导。“我们称他左伯伯。母亲曾征求过我的意见,说左洪涛早年就追求她,那时她才十几岁,左洪涛三十来岁,至今记得当年左洪涛的胡子扎她的感受。我说,只要你自己喜欢就嫁给他呗。左洪涛和母亲商量结婚,当时除了我,哥哥和妹妹们都反对。有一天晚十一点,母亲陪左洪涛到我自己的家门口敲门。左这次到北京是参加几大或中顾委的会什么的,说一定要来看看我,夸我说只有我是个好孩子。”

母亲最终没有辜负这个儿子的苦心。“母亲晚年时,我经常拿些资料给她看,我俩的政治观点越来越接近了,而且母亲在临死前两个月宣布退出共产党。当时家里人基本都在,我特意大声宣布:大家都注意了,妈今天要口出惊人之语,她要退出共产党!记得当时母亲还加了一句,说还没想好是信佛还是信基督。这说明她以前的信仰已经崩溃了。不久,母亲在医院里正式归主。告别母亲遗体时,我到的比较晚,看见她身上已盖上党旗,我非常愤怒,想一把把它撕下来。母亲已经宣告退党了,这是对母亲生前意志的不尊重。耽于许多人在场,也为了哥哥妹妹(当时哥哥是大学教授兼系主任,两个妹妹的工作,一个在国务院系统,一个在农业部系统),我忍住了。”

离婚后虽然不乏惦记者和追求者,但沈平老人五十年来一直未再婚。辞世前,她留下遗嘱,捐献遗体,供医学解剖。四个儿女遵嘱执行。她也没有留下骨灰。我不禁猜测:在老人心目中,也许这样才与丈夫的人生结局相匹配;或者,也许这样才对得起被自己“抛弃”的丈夫;或者,独身半个世纪的她,不愿身后的墓碑继续独身;或者,借此向儿女们表达当初与他们慈爱的父亲离婚的歉意,或者,也许是早年接受的无私无我逻辑的最后一次呈现。

如今沈云彪虽然对母亲当初提出与父亲离婚抱有同情的理解,但对一遇政治上的风吹草动就夫妻离婚的做法是坚决否定的。他不愿意遭遇这样的妻子、这样的婚姻。这影响了他对配偶的要求。当初与妻子恋爱时是女追男,当他答应接受她的爱时,她激动得宣告:“这个世界,第一忠于党,第二忠于你!”他说不行,一定要把顺序颠倒过来,并要她发誓第一忠于他,第二忠于党。她遵从了这个在那时看来完全反动的胆大妄为的要求。

沈云彪甚至与一位同样有着父亲尸骨无存经历的女同学保持过几年的婚外恋。在大学读书期间,有一天收到哥哥来信,说组织上要给父亲平反了,问家人是否需要经济补偿,家里说不用,只要给平反就可以了,问是否需要开追悼会,也说不用,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算了。哥哥信中说,家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可我看到这个消息,非常愤怒,一种强烈的情感冲击着我。我当时在教室,呜咽着冲着哥哥的信喊叫,凭什么要平反?为什么不要补偿!为什么不让开追悼会!本来我活得好好的,现在告诉我那一切都搞错了,我感觉自己就像莫泊桑《项链》中的女主人公,还了一辈子债,结果却发现那项链是假的。我泪流满面,情绪很激动,臭骂哥哥。这时我的一个女同学在旁边也哭了。我心中生出怜惜之情,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后来得知,她家也有类似的经历。她父母都是天主教徒,父亲因持守信仰被投入监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些年,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每到清明,就去八宝山附近的老山上,找个僻静幽美的地方祭奠自己的父亲。我们假定自己的父亲就在那里。这种关系持续了几年,因为当时彼此都有家庭,最终还是分开了。”

父亲虽被打成右派,可沈云彪并不认为父亲是自己今天所敬仰的那种先知先觉的右派。“至今记得小时候父亲时常跟匣子(收音机)学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咱们工人有力量》之类歌曲的情形,情绪无比激昂。父亲反右挨整,说是因为攻击党的知识分子政策。我看过他的档案,并没有具体的攻击言行记录。很多右派对当时的政治斗争内心是比较清晰的,可是父亲好像对反右斗争到死也不明白。从他写给母亲的信来看,好像他觉得自己还是有错的。信中写得最多的是我要加紧改造,尽快回到革命队伍,我们还要成为夫妻之类的话。”

对父亲被打成右派的原因,沈云彪至今也不十分了然。“父亲当年的老朋友们说他是一个比较单纯的人,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整。后来听人说,幕后人物可能是他的领导、《东北日报》主编殷山。殷是从延安来的,资格最老,惟独党龄没有我父亲长,便借反右整他。现在想来,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毛泽东对待白区地下党的十六字方针:控制使用,降级安排,就地消化,逐渐淘汰。父亲大约就是毛所谓就地消化,逐渐淘汰的对象。”

父亲至今令儿子怀念的是居家方面的一些前尘影事。“在我印象中,父亲比母亲更慈爱。至今记得,有一个周末,父亲做了一道菜。先把鸡蛋摊在锅里,然后放上切成薄片的豆腐一起煎。我们吃的时候,父亲很兴奋地看着我们,问好不好吃,宣称这是他的专利,是他发明的菜,说只要我们爱吃,会时常做给我们吃。可是今生今世父子一场,为我们煎鸡蛋豆腐也仅次一此而已。”

父亲几乎从来不对妻子、孩子发脾气,可是母亲却经常发小姐脾气。“母亲出身官僚家庭,参加革命后又很左,政治上很势利,出口训人,因而我和哥哥从小就更喜欢父亲。父亲唯一的一次动粗,是他刚从朝鲜战场回来时。当时家里住一座小洋楼,二层的,木地板。我和哥哥在楼上柜子里发现一个耗子洞,于是便在耗子洞里点一把火,想把耗资烧死。结果可想而知,柜子都着了。幸亏保姆及时回来,把火扑灭了。父亲回来后,用板(腰)带抽我们的手。”

早年的家庭经历影响了沈云彪(和哥哥)的择偶观。他认为干部家庭两代人之间缺乏普通工人农民家里的那种温情。当学生时,每年春游,工人家庭的孩子带的都是自家烙的馅饼、葱花饼之类,干部家庭的孩子往往带的都是硬面包、汽水之类。“我们似乎觉得他们的馅饼更好吃,而他们觉得我们的面包更好吃。我们就交换,彼此都很开心。工人家庭的同学到我们家,往往就是到食堂买几个菜,他们觉得香极了,而我们到他们家时,往往是他们的妈妈在蜂窝煤炉子上炒两个菜,也觉得特别香,比食堂的菜好吃多了。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的那种家庭气氛。孩子大人们围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感觉,这才是我最想要的。因为我母亲工作特别忙,基本就没给我们做过饭,也没做过什么家务,我家的家务都落在我们四个孩子身上。做家务我们都有一套,特别是我哥哥,做饭、针线活之类,都会做。有一次跟哥哥聊天,将来找什么样的老婆,哥哥说一定找个会做饭做家务的,老老实实的,不找漂亮的,不找干部子弟、大家闺秀或我妈这样的。这是我跟哥哥共同的志愿。我们哥儿俩基本如愿吧,我的嫂子没多少文化,贤妻良母型的,我妻子虽有文化,也是很老实的那种女人,我就喜欢她那个老实劲儿。”

沈云彪2007年4月信主,5月去美国,在美国跟着儿子媳妇去教会,进一步奠定信主的根基。“真正把我领进主里的是圣女林昭。当时我看了林昭的光盘,夜不能寐,半夜起来又看一遍。她临死时那首诗,‘我在阴霾中死去,必将在阳光下复活’,给我巨大刺激。看完光盘,我号啕大哭,就像当时丢弃父亲骨灰盒那次一样痛哭流涕,仿佛觉得有灵进入我的身体。那时我独自住在西山的房子里,不怕有人暗夜里听见哭声。这样一个令我崇拜的女人竟然是基督徒,我也要做一个基督徒。当时我就决定,我到了归向主的时候了。”

沈弟兄与自己的独子的关系不很融洽。他分析说:“除了党文化对我的影响,我觉得还有独生子女的政策。他太独了,我太太兄弟姐妹四个就他这一个后代,四门一根独苗,所有的人都惯他,溺爱他,出来你一个不惯他的,他就把你当敌人。其实我是想有意平衡一下这种溺爱的状态,可是给他的感觉却是我不爱他。我觉得一个家庭不能都唱红脸,都当好人,总得有一个人做出牺牲当恶人。虽然儿子一直不理解我这种爱,可我觉得我尽心了。儿子媳妇都是北大毕业,现在都在美国工作,过得很好。这就够了。父母所期望的不就是这样吗?所以他理解不理解我,对我已经不重要了。”

当年丢弃父亲骨灰盒的少年,今年已经64岁了。他说自己年轻时就一心只当一颗螺丝钉,如今更不指望个人能成就什么了,只希望能为结束中国的一党专政,推进民主自由,尽一份绵薄之力。凡批毛讲述中共历史真相的出版物,他都热心购买,收罗,阅读,拷贝,送人,常常自己贴钱散发。我曾在他北京西山的家里遇到一位老人,是沈弟兄的中学同学,背着几十斤重的印刷品离开。此情此景,我非常感慨:解体独裁专制实际上已成为曾被这个制度洗脑和灌狼奶的那一代人的共识和自觉的责任。我向他们表示敬意!

2010-4-27北京

李昌玉:悼念少年右派李曰垓

中国年龄最小的右派李曰垓先生,于2010年4月26日因急性心梗不幸去世!

两年半前,我写了一篇《李曰垓:十五少年打“右派”》,文云:“云南省昭通市的李曰垓,1941年12月23日出生,1958年2月,刚满16岁被戴上“右派”帽子,可是“打”右派应该在这之前有一段批斗的时间,因此说他“十五少年打右派”就不成问题了。他大概算得上中国最小的右派。作为一名少年思想――政治犯,从1958年元旦开始至1978年底,度过了二十年零八个月的铁窗劳改岁月,其间三次遭到逮捕关入监狱,长期戴脚镣手铐,关住单人牢房……。有关他的档案材料多达300万字。在右派中算得上是异类。”

共产党是创造历史的巨人,所以也创造了少年政治犯、思想犯、言论犯。

我写那篇文章,正是在我准备住院之前,因为在CT片子上发现了“占位”,遵从医生的建议,唯一可行的安全措施就是“切除”。手术之后,活体化验的结果,正是最可怕的一个字:癌。托上天保佑,两年半来我平安无事,可是比我小了7岁的老弟李曰垓,却走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孔夫子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是如今科学发达,医学昌明,七十也不算稀奇了,他,李曰垓因为急性心梗,不及抢救。他没有活到七十。李曰垓是很有才能的,思想比较深刻,文字比较畅达。他上学不多,但年少聪颖,后来虽然人生极为坎坷,但是他矢志不渝地学习进取,所以从监狱出来竟然做了中专的语文教师。

李曰垓原来是云南省昭通专署的机要员。二十年后,李曰垓走出了劳教所。他说:“狱中学习成了我们最高的享受。”

正因为有学习陪伴,书籍中那些高尚的人类思想结晶,成了指引他在人生的黑暗隧洞里追求的烛光,才不感到孤独彷徨绝望。多少个灯青火冷的冬夜,多少个蚊虫肆虐的夏夜,多少个虫声唧唧、情景凄楚的秋夜,多少个细雨敲窗、冷暖未定的春宵,这颗孜孜不倦探求知识、追求真理的青春之心,排除了一切物质的困难和精神的烦恼,经久不息地坚持在刻苦钻研之中。知识的清泉给予这颗心无限的滋养,给予他的生命以不竭的生机和青春的欢乐。

李曰垓用四年劳改的时间读完了大学文科的教材,写下了二十万字的读书笔记,背诵了八百首诗词,达到大学毕业水平。

他在监狱里曾经动笔写过小说,被狱友告密,成了罪状,关进黑牢半年,其间不准洗脸、洗衣、放风,不给水喝。他积累了很丰富的生活经验,对云南社会历史的知识掌握较多,作过深刻思考,也写出了几篇很有价值很有见解的文章,但是遗憾的是起步较晚,学会电脑也晚,所以未能如愿以偿。

我向这位难弟表示深深的哀悼!希望他的夫人曾树美女士和儿女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坚强地生活下去。

年来我们这些打过右派的枯木朽株,越来越多地谢世。例如我们山东大学的几位参与提出《要求平反右派大冤案 补偿物质和精神损失 ——致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国务院》的发起人,著名的日文翻译家金中已经去世;沈为霞也因肺癌去世。沈为霞曾经是山东大学的团委书记,被派到苏联中央团校学习,回来后说了一些苏联的缺点,如苏联青年也有酗酒的打架的之类,就成了反苏的罪名,上了《中国青年报》头版头条。他的丈夫,一个军官,陪她发配海南岛劳改,文革中承受不了批斗羞辱,投海自尽。文革后,沈为霞回到山东大学,被任命为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以这样的身份,毅然决然参与签名,发起申诉,后来受到当政者的盘问追究,她毫不畏惧,当面质问来人:我们有没有这个权利?这犯了什么法?问得来人哑口无言,悻悻而去。她刚毅勇敢坚持真理不畏打击的的精神,令人敬佩。还有上述文件的拟稿者,84岁的史若平难友也得了脑梗,处在治疗恢复之中。

几年来,当局者对我们的申诉,一直采取打压监控的手段,但是,因为我们是正义的一方,合理合法,无所畏惧,坚持不懈,所以他们还不敢悍然逮捕关禁我们,最多也就只是抄家、扣押护照以及站岗之类的流氓法西斯手腕。这说明共产党也还知道人世间羞辱为何物,他们也害怕舆论的谴责。但他们要做历史的瞽叟,使“伟光正”永远“伟光正”,“辉煌”永远“辉煌”,因此要使毛泽东的滔天罪恶化整为零,连白璧微瑕也不能容留。他们唯一盼望的期待的是我们快死,早死,死绝,这样他们就觉得天下又少了一群“敌对势力”,他们可以放肆地篡改涂抹历史的真相,他们可以安然酣睡,高枕无忧了。

我们查查历史,世界上已经有许许多多的政府站出来向历史上的无辜受害者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他们大多是替下了台的往届政府埋单,他们反而得到面子,捡到里子。勃兰特之于希特勒,普金之于斯大林,他们互相之间,本来就不是沆瀣一气的继承关系,而且受害者几乎都死了,至少是没有受害者群体站出来申诉。而我们是受害者健在于世时群体站出来慷慨激昂、无惧无畏地向继续执政的执政党要求他们赔礼道歉,赔偿损失。我们发出的是历史的先声。因此我们的这些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领导人,他们感到太难堪了,太掉价了。虽然现在台上的衮衮诸公自己没有打过右派,但是他们是既得利益者,肉食者。我们应该作换位思考,理解体会他们的苦衷和隐痛。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我和所有健在于世的难友也是要死的。我们不妨学学陶渊明先生的豁达。陶渊明先生为自己写的《挽歌诗》开篇就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因此,我们一定要活得开心愉快,气死那些盼望我们早死快死的人。那位叫万民高呼“万寿无疆”的毛泽东也不过只活到84岁而已。当然我们确实要做一点事,写写说说,留下我们的记忆。我们对历史的回报就是把我们的记忆留下。

陶渊明先生临终前只有一件遗憾事,“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我们只要身体容许,何不适量地多多饮点酒呢?浙江有位被称为诗侠的难友钱明锵先生能豪饮三斤。我们少饮点,三两,一两,也可以呀!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饮酒不是学酒仙李白的“但愿长醉不复醒”,或者 “与尔同销万古愁”。我们是庆幸自己生正逢时。

我们看到长江后浪推前浪,中国的航船在历史的三峡航道中,正在穿过激流险滩,向着民主宪政的终极目标前行。虽然主政高官公开表态反对“西方民主”,但正说明他们已经理屈词穷,后退无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比起许多早死的难友,我们为自己能够成为历史长河的见证人,成为弄潮推浪者,而得到无比的安慰与最大的补偿!我们活得多么有滋有味啊!我们年轻时大多读过一部小说《牛虻》,想必大家还记得亚瑟的一首诗:不论我死去,还是我活着,我都是一只快乐的大苍蝇!明天,站在历史的被告席上的是谁?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是谁?不是昭然若揭吗?

请让我引用云南昭通的胡开云写的《沉痛哀悼李曰垓同志》最后几句,结束本文。先说明一下,这是一篇情文并茂的骈文。骈文写到这样的水平,是很有功力的。钱明锵先生也是写骈文的高手,但这样的高手现在很少。

“风萧萧,雾茫茫,春雨绵绵泪千行。白云无声水不淌,君若有灵,请听老友说衷肠︰你要走好黄泉路,望乡台上莫悲伤。日后评毛有进展,定把信息告冥乡。君若有知享蒸尝,请受老友酒一觴。请君地下早安息,名同日月永留芳。呜乎哀哉,伏维尚饗。”(2010-4-28于山东大学附中)

杨  光:再谈宪政与民主的关系

纪念《零八宪章》发布一周年征文

在拙作《谈宪政与民主的关系》发表后,前辈吴高兴先生给笔者发来短信说,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因为很多人将民主与宪政混为一谈了。吴先生希望我对二者关系作更细致的论述。不久后,我又拜读了李大立先生回应我的文章。很感谢李先生知无不言的严肃态度。我很遗憾地发现,李先生还真是将二者混为一谈了。如果我和李先生对这一问题的争论能够有利于加深人们对宪政民主的认识,有利于《零八宪章》的持久讨论和广泛传播,我非常乐意与李先生再“缠斗”一回,并就宪政与民主问题继续有所解析。

一、对李大立先生的回应

1、关于充分必要条件

李大立先生说:“开始我只认识到民主是宪政的必要条件(即有民主,才有宪政),后来我还认识到民主是宪政的充分条件(即有民主就有宪政)。”就是说,李先生认为民主是宪政的充分必要条件,亦即唯一条件。【注:逻辑上之充分必要条件即是日常语言中之“唯一条件”】

我是学数学出身。在数学与逻辑学中,若A则B、若非A则非B,则A为B的充分必要条件。这就意味着,A与B是等值的,逻辑表达式为A←→B。那么,李先生的观点等于告诉我们:凡民主的都是宪政的、凡宪政的必是民主的;“宪政民主”这一词组毫无意义,因为有民主必有宪政,世上并不存在无宪政的民主;同样,“民主宪政”亦无意义,因为但凡宪政皆以民主为必要条件,世上并不存在不民主的宪政。换言之,这两个概念二语一义,用在一起就成了无聊的语义重复。请问,真是这样吗?

2、李先生的自相矛盾之处

然而,李先生的文章充满了自相矛盾。比如,他引用了亨廷顿、贡斯当、艾因.法兰,而他的引文不仅不能证明其论点之正确,恰恰证明了其论点为错误。亨廷顿谈到了“非自由的民主”、贡斯当谈到“无个人独立之自由权利”的民主,艾因.法兰则谈到了“真正的宪政民主”。这些引文至少表明,世界上的确存在过、而且至今还存在着不讲自由、不要人权、不是“真正的宪政”的民主。当然,李先生可以说那都是假民主,但问题正在于,为什么在有些地方民主竟会越弄越假呢?不是“有民主就有宪政”吗,怎么可能弄出一些“不是真正的宪政民主”呢?

【注:李大立先生的引文照录如下:亨廷顿:“若干拉美国家和前苏联东欧解体转型国家,由选举产生行政首长,却常常流于专擅和以非民主方式行事。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西方选择的民主乃建立和根源于自由主义政治传统,这个传统的核心便是人权与法治。尽管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国家正在走向民主化,但其中也有很多属于「非自由的民主」(Illiberal democracy)。”贡斯当:“雅典城邦民主,是通过广场民主制实现的直接民主,仅仅有个人分享集体权力的权利而无个人独立之自由权利。”艾因.法兰:“防止民主走入多数人暴政歧途的根本保证是他的孪生兄弟人权和法治,宪政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对基本人权的强调和保护,因此在真正的宪政民主下,多数人的暴政已成为不可能。”】

还比如,李先生又提到了“吉尔吉斯、泰国的骚乱,以至台湾的议会争吵内耗”,并引用香港媒体的评论说,吉尔吉斯、泰国、台湾的“公民民主素质和法治水平跟不上民主的发展”。这也就是说,那些地方的民主还不太法治化,当然也就不太宪政化(李先生似乎不愿意承认法治与宪政之间的内在关联,而宪政本是法治的宪法化,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谈)。于“有民主就有宪政”的李氏论点,此三例不仅“举例不当”,实则举了反例。

3、李先生对“麦迪逊”的引文涉嫌造假

李大立先生的文章引用了两大段麦迪逊在《联邦党人文集》第五十一篇中的论述。从直觉上,我感觉这不像是麦迪逊的原话,麦迪逊是永远带着商量的、调和的语气,不会像李先生那么武断。我对麦迪逊这位“美国宪法之父”、人类最伟大的政治发明家抱有强烈的尊崇景仰之心,《联邦党人文集》正是我的床头书之一。于是我翻开《联邦党人文集》第五十一篇,如我所料,没有找到李先生所引用的那两段话,仅有一句话与原文意思相近。难道是李先生所读的版本与我的完全不同?“联邦党人”或许另外写过一本“文集”?百思不解之际,我忽然间恍然大悟。从“会不会像法国大革命一样不经司法程序就判处某些人死刑?”“会不会因为要建铁路而责令规划线路上的住户搬家?”这两句李氏引文,我立刻断定,李大立先生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犯了引文造假之大忌。麦迪逊们写《联邦党人文集》的时候,法国大革命还尚未爆发,离第一条铁路的诞生还相差一百年!麦迪逊先生又不是神仙,何以提前一个世纪就能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猜想,李大立先生未必有意造假,很可能是在转述他人著述时张冠李戴了。其实,李先生本不必假托先贤,即使没有假麦迪逊们的帮忙,他的意思我也是读明白了的。他说: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民主的专制”,正如没有“贞洁的妓女”一样,因为专制的唯一原因就是没有民主,有民主必然无专制;在“真正”的民主之下,“多数暴政”也永远不可能产生。

李先生真是拜错了菩萨,《联邦党人文集》第五十一篇(作者为汉密尔顿或麦迪逊)的论述,也恰与李先生的上述论点相左。该文说了这样几个观点:其一,在组织立宪政府时应容许对人民主权的民主原则有所出入(比如,组织司法部门时就不宜以人民的授权为权力源泉),其二,仅有人民对政府的民主控制是不够的,还“必须有辅助性的预防措施”,以便使不同的权力之间也能“彼此有所牵制”(此处指权力的横向分立与制衡),其三,联邦制这一复合共和制度正是限制民主、防止多数暴政的有效方法之一(此处指权力的纵向分立与制衡)。很显然,该文的含义是,民主并不足以自动产生宪政,还需要有一些与民主原则不尽相符的宪法设置才足以建成一个良好的政府。这篇文章倒是足以佐证拙作的观点:有民主未必有宪政,有宪政亦未必都民主。

【注:李大立先生引用的“麦迪逊原文”照录如下:第一段:“很多人会想,如果简单地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有可能发生很多可怕的事情:比如大多数人会不会没收少数人财产?会不会像法国大革命一样不经司法程序就判处某些人死刑?会不会因为看不惯一些奇怪的服装而立法禁止穿这样的衣服上街?会不会因为看不惯某个少数民族的饮食方式而命令他们改变?会不会因为要建铁路而责令规划线路上的住户搬家?会不会祗让大多数人发言讨论而禁止少数人发表意见?……现实中的社会是一个多元的社会,价值冲突和利益冲突永远是不可能避免的,多数或少数总是相对存在的。真正的民主,是以一系列制度要件为前提的,至少包括:尊重人之权利的法律制度,充分的自由表达制度等。在一个共和国里,保护社会成员不受统治者的压迫固然重要,保护某一部分社会成员不受其它成员的不正当对待,同样重要。”第二段:“因为专制制度下没有民主,没有新闻自由,没有言论自由,也没有民主制度上的多数决定,当然也没有所谓多数暴政。而宪政制度至少包括政党轮换制,代议民主制,分权制衡制,法治与司法独立等精神和原则。祗有这样的民主,才是完善的民主,才能有效地维护公民生命和财产、自由和追求幸福、免于压迫和奴役的权利,才能防止其它诸如直接民主等形式民主对实体民主的颠覆,才能防止对任何人权的侵犯。”李先生的注释表明上述引文出自“《联邦党人文集》第五十一篇”】

4、关于拙作“有宪政未必有民主”之“举例不当”问题

李大立先生认为我以英、美、香港为例说明“有宪政未必就有民主”是“举例不当”。他说,英国从《自由大宪章》开始就有了“民主的开始”(或“君民共治”),美国则在1619年“由11个移民区17岁以上全体男性公民投票选举出”弗吉尼亚议会时就有了民主制度,而殖民地时期的香港就更奇怪了,“英国有直接民主,香港也有了间接民主”。

李先生的说法也算一家之言吧。但我敢于武断地说,此一家之言绝不是主流的、公认的、经得起认真质证的观点。李先生似乎只愿意承认对自己有利的证据,而且过于牵强附会了。需要提醒李先生的是,英国于1928年、瑞士于1971年实现了男女平权,美国则在19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之后才实现普选,法国是在1944年实现男女平权、到1974年才将选民的年龄限制降至18岁。其他国家的情况就不必说了,想必李先生比我见多识广。我并不是说公民普选才是现代民主的唯一评判标准,其实,我也认为在西方各国,民主大概是个多少的问题而不是有无的问题,但其间仍然有大致的界线。若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公民所占比例太少(比如说不足三成),要认定那就是“真正的民主制度”,恐怕是要有些“理论勇气”的。所以,如果李先生有充分的勇气硬要告诉我英美老早就“真正”民主了,香港也一直就沾着宗主国“直接民主”的“间接”之光,那我是没有办法反驳的。

因为这涉及到“民主”、“民主政体”、“民主制度”概念的歧义性、复杂性。从历史渊源上讲,历来有所谓古典民主、近代民主、现代民主之分。即以现代民主而论,又有麦迪逊式民主、多元民主、平民主义民主、精英主义民主之说,还有所谓参与式民主、选举式民主、公决式民主、代议制民主、协商式民主之分,还有所谓“阶级民主”、“人民民主”之说。也许,是我与李先生对现代民主的理解有些差异吧。

还需要提醒的是,李大立先生“推荐云儿《美国民主的源流》”(我未读过此文),说美国“早在 1619年7月30日,在维吉尼亚殖民地詹姆斯城,由11个移民区17岁以上全体男性公民投票选举出的22位公民代表组成了新大陆上最早的代议制机构──维吉尼亚议会”。这一说法并非“信史”,有诸多推测的成分在内。因为那次选举的史料早已遗失,严肃的美国史家是对此存疑,而无法确定其关于选举资格与选举方式的具体规定的。到了200多年后的19世纪末,才有了关于那次选举的各种猜测与推理,各不一致,云儿及李先生的说法不过是其中之一种,未必真实。托克维尔说过,美国有几乎自然天成的民主场域(大意,非原话),这是对的,但李先生竟以1619年的弗吉尼亚议会证明美国在建国之前早就有了现代的普选式民主则十分荒唐,我是否也能以元朝就有“窝阔台大会”、满人早就有“诸王大臣选举会议”来证明我中华蒙满民族早已有了选举最高领袖的“民主制度”呢?再说,1619年的弗吉尼亚议会虽说是美洲议会之鼻祖,但其时,“主权者”当是英王而不是“人民”,“人民”是凭“特许状”才获得部分授权的,议会的第一个议程也是进行效忠宣誓,此其一;就该议会的组成与功能而言,它更像弗吉尼亚殖民公司的股东大会之美洲分会,而不像是真正的议会,那时是总督、官吏与22名代表同堂开会,这是伦敦股东会的开法而不是英国下院的开法,此其二。所以,李先生此例似亦有些“举例不当”之嫌。

5、对李大立先生的一点批评

以上是对李先生文章中观点与内容的商榷。除了商榷之外,我也想毫不客气地对李先生作一点点批评。李先生文中说我和邵建先生讲“民主的专制”是“企图证明民主制度不可行”,是“牛头不对马嘴,枉费心机”;又说我讲香港有宪政无民主别有用心,是要“用以说明只要自由,可以没有民主”。我很希望李先生不要使用“枉费心机”这样的话语,笔者或邵建先生都可能说错话、讲错理,但未必有不可告人的“心机”。关于香港,我一向认为香港是我国法治最成熟、公民素质最高的地方,应该无条件开放普选、即行民主。打死我我也不会说“香港可以没有民主”这样的混帐话。请李先生按照我的原文和原意来批评我,我无上欢迎。(附:拙作曾指出李先生误解了梁启超“立宪”一语,但我并未说过李先生误解了慈禧太后、萧公权、孙中山、毛泽东等人“立宪”一语,所以,李先生文章的第一段完全与我的原话和原意无关。)

二、再谈宪政与民主的关系

1、宪政是法治的宪法化

将宪政与民主混为一谈,在中国人中间比较常见。究其原委,孙中山和毛泽东这两位“伟人”大概是始作俑者。在孙中山那里,立宪不过是民主共和的过渡手段,三民主义才是最终目的。而按毛泽东的说法,“宪法是一张写着人民权利的纸”、“宪政就是民主的政治”。可见,毛泽东、孙中山根本就不懂宪政,其认识水平不仅大大低于梁启超、杨度、宋教仁等宪政先驱,甚至略逊于“不学有术”的袁世凯。

其实,宪政与民主不仅没有父子关系,甚至也没有亲戚关系。与宪政有父子关系的,是法治。从政治源流上讲,宪政渊源于法治,法治则是宪政题中应有之义。可以说,以成文宪法为准则的现代宪政是法治的升华版,是法治的高层化与宪法化。即:从一般法的法治,上升为法律等级体系中之“最高法”的法治。所以,将宪政与民主混为一谈那是认错了门,而将宪政与法治混为一谈,倒是大体相当。

《零八宪章》对宪政的表述如下:宪政是通过法律规定和法治来保障宪法确定的公民基本自由和权利的原则,限制并划定政府权力和行为的边界,并提供相应的制度设施。这一表述是准确的。

当人们从泰国、吉尔吉斯看到了民主的混乱而归咎于法治水平不足时,也就等同于说,那里的宪政出了大问题。社会成员之间发生了重大的政治争议、选举争议,在宪政民主国家,人们会在宪政框架内解决问题(比如将选举争议交由政治中立的最高法院或宪法法院依法裁决,而非交由街头的“人民群众”去裁决)。而在那些法治传统脆弱、宪政根基不稳的地方,人们就会(或不得不)用其他不那么稳妥的方法寻求解决,但往往越寻求解决倒矛盾越多问题越大。这不是民主的错,而是宪政不牢之错,是有民主缺宪政的表现之一。

2、宪政是对国家权力的规范与制约,也是对民主的规范与制约

说宪政是法治的升华,难道宪政与民主就没有关系吗?当然有。宪政是对国家权力的规范与制约,无论这权力掌握在君主、某“党”还是民主政府的手中。不仅如此,民主宪政还是对民主的规范与制约:对民主的方式、民主的程序、民主的适用范围、以及如何处理民主的争议作出有普遍约束力的规范与限制。可以说:宪政既是民主的保障,也是民主的制约。在民主宪政之下,该民主的时候你不可以不要民主,你得按宪法规定去组织真选举、真国会、真辩论、真审议、真表决、真弹劾,但你若想随便民主、胡乱民主,或者竟把民主的场合转移到军营、秘密会党、批斗会、机场上去,那也不合规矩,哪怕你叫“人民”,也不行。

之所以说宪政不等于毛泽东所谓“民主的政治”,是因为宪政所关注的首先是权力的形式、结构与过程,而并不关注(或不太关注)权力的来源与归宿。这也就是梁启超先生所谓“只问政体,不问国体”之意。对于宪政,诚然形式重于内容。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立宪政府,它的立法、行政与司法部门只能按部就班地依照宪法的规定去建构各自的组织、行使各自的权力,宪法若规定某事需要三步走,即使两步就能走得更快更好,你也必须三步走。立宪政府不一定是民主政府,它所作出的政治决策也不一定“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然而,只要它严格遵行了既定的宪法和法律,它就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宪政政府。反之,如果一个国家的“党和政府”经常超越宪法行事,经常侵犯宪法所保障的个人自由与公民权利,即使它在每一次违宪之前都开了民主协商会、都征求了“多数民意”、事后还得到了“人民群众的热烈拥护”,这个政府也绝对称不上是一个立宪民主政府。

民主让人民有权将不受欢迎的政客与政策“踢出去”、惹人喜欢的“请进来”,宪政则让一切坐在位子上的政客、一切正在发生的政策——不管受欢迎、还是遭憎恶——通通都照既定规矩办事、按既定套路出牌。人们常说,“宪政即限政”。现代宪政不仅确立了权力合法性的标准,而且把这些标准转化为具有最高法律约束力的长效规范。必须照此规范去做,权力才是合法的。而宪政又并非仅仅“限政”,另一方面,宪政也是对人民权力、对民主程序的规范和限制,这一点其实同样重要。不仅选举、代议要遵从预定的选举和议事规则,而且,民主程序也绝非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任何场合都一律适用,“一切权力属于人民”是一句很好听的混帐话。比如,是否判处某人死刑属于司法权力,就不允许此事取决于“舆论”或“民意”,无需照孟夫子的办法考察是否“国人皆曰可杀”;还比如,如果宪法规定某事由总统自行决定,议会就不得开会讨论,如果某事应由议会决定,人民就只能搞院外活动而不得法外“公投”;再比如,像欺负外国移民、剥夺言论自由这样的事情,即使“人民群众拍手称快”你也不能够做;哪怕曾有95%以上的美国人民同意“排华”或“铲共”,曾经的“排华法案”、曾经的麦卡锡主义政策也不能因此就洗脱侵犯人权、违反宪法之嫌。

简言之,在宪政民主国家,只有符合宪法和法律的权力是合法的,也只有符合宪法和法律的民主才是有效的。

3、民主不一定是好东西,宪政民主才是好东西

我们中国人的眼睛往往喜欢盯着那些成功的西方民主国家,不免对民主抱有理想主义的激情。事实上,从世界范围看,失败的、或不太成功的民主比成功的民主更多。多数人的统治是否会导致少数人的权益受损,民主的专制是否会存在、甚至变成某种政治常态,这是麦迪逊当年极其关注的问题。麦迪逊是高度智慧的贤者,是极具远见卓识的制度设计师。他所担心的问题在后世很多国家果真就发生了,有些甚至长期得不到解决。法国大革命使人民成为国家的主权者,但它的错误在于,以为只有专制王权才需要《人权宣言》的限制,一旦权力掌握在人民的手中,就可以不再受任何限制,因为人民、人民中的多数永远是正确的、理性的、爱国的。于是,多数派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在国民公会中,就出现了“少数派总是有罪的”、“一切反对人民的人都应该处死”这样的政治最强音。这不叫“民主的专制”又能叫什么?试图超越宪政限制的民主尝试,最终就只能以失败而告终。马克思的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也不是不要民主,而是要“最高的民主”:由最先进的、天然正确的阶级掌握了权力,就可以“民主专政”、为所欲为去做一切天然正确的事情。不要忘记,无产阶级专政的本意就是无产阶级的民主独裁,虽然这种政体从未真正实现过,假使真的实现了,又岂能是什么好东西?

如果可以为所欲为,人民和君主一样,当然是会犯错误的,甚至可能固执地经常犯错误;多数也是会欺负少数的,甚至可能固执地经常欺负少数;平民大众未必就比少数精英道德更高、理性更强。殖民者掠夺土著、白人奴役黑人、土耳其人屠杀亚美尼亚人、日尔曼人屠杀犹太人、“革命阶级”凌辱摧残地富反坏右、城里人排挤乡下人,人类史上的斑斑血泪,未必都与该国、该地之“人民”、之“多数”无关?凭一两个“专制暴君”就能有那么大的魄力、那么大的本事?

殖民主义、“帝国主义”时代的老帐我们就不翻了。即使是在当代,即使是在美国这样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国家,人民中的多数也仍然可能具有某种专制倾向。1983年纽约塞奇基金会出版的《宽容度》提供的民意调查数据显示,53%的民众反对给予嘲弄上帝的人以宗教自由(精英为30%)、68%的民众认为犯重罪者应剥夺保释权(精英为36%)、51%的民众反对让同性恋者享有平等的教育机会和出任公职的权利(精英为33%)。想想看,如果动辄就要“公投”的话,美国宪法及其《权利法案》可就要焦头烂额、自身难保了。幸运的是,美国有那样一部经受了时间考验、可以在多数人犯错时仍能顽强保护少数人权益的好宪法,美国人民中的多数虽然偶尔也会对某些少数群体怀有不近情理的敌意或偏见,但毕竟,他们有着长久的法治传统、坚定的自由信念,犯了错误也能很快、较顺利地得到良好宪政的矫正。在世界上的其他某些地方,少数派、少数族裔、弱势群体也都能有如此的幸运吗?仅仅有民主真的就够了吗?

在另一些地方,我们的确发现,那里可能已经有了一部(或者很多部)成文宪法,那里也可能有某种形式的真或假的民主,而事实上,却完全可能以极其多义、且各派别各执一词的“伊斯兰教义”为更高的法源,或者竟然以根本不能转化为法律规范的“马列毛邓三”、“四个坚持”或“党的事业”(实为特权利益)为更高的政治法则。在这样的地方,必无真宪法、真宪政,也必然缺少自由与人权。若有一点点民主,也极有可能成为哈马斯式民主或文革式的极权主义民主。这些事情,难道我们没有听说过、没有见识过吗?

所以,我再重申一下以前已表述过的主张:《零八宪章》是当代中国的政治福音;对国人而言,自由、人权、平等、共和、民主、宪政均为所需、缺一不可;纯粹的民主未必就是好东西,自由民主、宪政民主才是真正可靠的好东西。

2010-4-22

张耀杰:有多少丧事被办成了喜事?

2010年是奇迹年。除了旷日持久的西南大旱,没有及时转化为党国体制的政治奇迹,反而出现了92岁老人下跪乞求政府修路的负面新闻之外;山西省王家岭的特大矿难,被国家安监总局局长骆琳概括为两个奇迹:“一个是被困人员的生命奇迹(指有115名被困矿工在井下坚持了9天得以生还),而更重要的一个,是事故救援的奇迹: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坚强有力领导下,决策部署和实施方案有力有效,山西省委省政府组织十分得力。”接下来,发生在青海玉树的一场地震,更以据说是2000多人付出生命为代价,奇迹般地展现了党国体制把丧事办成喜事的快速反应:地震发生12个小时之后,大批救援部队就从空中和陆路开进震中。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发生后的众声喧哗,也被成功管制为万众一心歌功颂德的统一口径。

据相关媒体报道,4月22日,青海省5位厅局长齐聚玉树,举行高规格抗震救灾新闻发布会。青海省教育厅副厅长才让太第一次正式公布了震区学生的伤亡情况:地震波及63所学校,共计22019名学生。经初步统计,地震中死亡207名学生。其中134人是在上学途中死亡的,73人是在校舍中死亡的。震区(玉树县及州府所在地)因地震坍塌的校舍36572平方米,占震区校舍总面积的37.26%;未坍塌而结构受到严重损毁不能使用的校舍61574平方米,占总校舍面积的62.74%。因学校校舍受损严重,玉树震区的所有学校已停课,各受灾学校处于无教室、无宿舍、无餐厅、无教材现状,无法开展正常的教学活动。按照才让太的说法,“校舍质量较好、地震宣传、师生互助,是学生死亡率较小的三大原因”。

但是,由此进行抽象意义上的理论推算,假如地震发生时,大批学生不是在上学的路途之中而是正在校舍中上课,震区学生的死亡率即使达不到37.26%的校舍坍塌率,也应该呈倍数递增。才让太所说的玉树震区的校舍质量显然是“较好”而不是足够好,从中央到地方的政府职能部门的职责所在,却是把包括震区和非震区的所有校舍都建筑得足够好,以便把极端自然灾害情况下的人员伤亡,降低到最低限度。至少在这一点上,所有的中国人都应该痛定思痛并且采取实际行动加以补救。借用温家宝2009年3月5日在十一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所作“政府工作报告”中的话说:“实施全国中小学校舍安全工程,推进农村中小学标准化建设。要把学校建成最安全、家长最放心的地方。”

2009年5月1日,新修订的《防震减灾法》开始施行,其中吸取汶川地震的经验教训,明确规定包括校舍在内的已建和在建工程,“未采取抗震设防措施或者抗震设防措施未达到抗震设防要求的,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进行抗震性能鉴定,并采取必要的抗震加固措施”。同年8月9日,《中国教育报》报道说,经初步排查,青海全省中小学校舍总面积中,2000年前修建的校舍共有322.69万平方米,占校舍总面积的59.2%。2001年后修建的校舍共有222.39万平方米,占校舍总面积的40.8%。2000年前修建的绝大部分和2001年后修建的部分校舍,均达不到抗震防震的法定要求。

从地震发生之后的实际情况来看,当地政府的职能部门虽然明显加大了对于危旧校舍的改造力度,却远远没有依照《防震减灾法》的法定要求,彻底消除在这次地震中100%倒塌的危旧平房校舍,从而导致许多教师和学生被直接掩埋在这种危旧平房的废墟之中。以拥有3000多名学生的玉树县第三完全小学为例,该校位于玉树州玉树县的州府所在地结古镇,经此地震,全校80%房屋倒塌,仅有两座新建的教学楼没有倒下,200多名学生是被数十名教师徒手从废墟中挖出的,其中有70多名学生遇难。

位于结古镇新建路的玉树州民族综合职业学校,也是校舍坍塌最为严重的学校之一,同时还是温家宝4月15日下午亲自视察过的地方。该校的电教楼在地震中有一半建筑粉碎性坍塌,许多学生被掩埋在倒塌的教室之中。32岁的女教师白措,地震前担任该校09级幼师班的班主任,她的班上有14个学生被埋在教学楼的废墟下遇难。该校的三层宿舍楼也是典型的豆腐渣建筑,整体“坐下去”之后变成了一层半楼高的废墟,从中也挖出了两具遇难者遗体。

依据相关媒体的正式报道,仅位于结古镇的玉树县第三完全小学和玉树州民族综合职业学校,死于校舍坍塌的学生人数,就远远超过了青海省教育厅副厅长才让太所公布的73人。当地政府官员把丧事办成喜事的公然造假现象,由此即可见出一斑。

笔者曾经有过七年农村中学教师以及多年拍摄电视专题片的生活经历,就笔者眼界所及,在中国广大的城市和乡村,最为坚固也最为豪华的公共建筑,几乎总是或拥有公共权力或垄断公共资源的政府大楼、税务大楼、银行大楼、电业大楼、石油大楼、电信大楼、铁路大楼、烟草大楼等等,救死扶伤的医院特别是教书育人的学校,总是退缩在最为老旧破败的建筑之中。而在现代文明社会里,中小学校舍总是被建设为整个社会中的“第一避难所”,不但可以保证学生们的生命安全,也可将校园作为救灾、避难之地。在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之后,笔者写过一篇痛定思痛的《一次灾难就要换来一次进步》,寄希望于中国社会的文明进步,不要局限于把坏事办成好事、把丧事办成喜事的正面宣传;而是要通过坚持不懈的追踪监督,确保中央政府下拨的建设经费,优先投入到学校、医院、乡村等最为弱势也最需要资金的地方。没有想到笔者的这一善良愿望,在这一次发生地震的青海玉树地区依然有效。温家宝所说的“要把学校建成最安全、家长最放心的地方”,至少在目前看来,依然是一个任重而道远的理想愿景。

痛定思痛,但愿无辜的学子不再牺牲于豆腐渣式的校舍之中;但愿发生在大陆中国的自然灾害及人道灾难,不要总是被党国体制打扮成为歌功颂德的喜庆之事。

邵燕祥:写在杨宪益逝世之后

作者交来此文有电邮特别说明,写作时“故从他(杨宪益先生)与中共的关系角度切入。因我想,当他大去之日,若只谈他的打油诗等,似乎把他对中国知识界的典型以至典范意义估低了。当否,请阅审。”又说,“宪益先生的风骨不应埋没,而应为更多的人所知。”

──明报月刊编者

一九九三年为港版《银翘集》写过一篇《读杨诗》,二OO一年为邹霆着的杨传《永远的求索》写过一篇《了解杨宪益》,那都是在宪益先生生前。现在却是在先生身后议论他,合着俗语“谁人背后无人说”,我在这里说得对不对,已经无由请教,姑妄言之,设想先生有知,像往常一样宽容地微笑说,“无所谓”,我也就放宽心了。

在跟宪益交往的二十多年中,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那个冬季,某一天,我不能确切地说出日期,因为在那之前已经戒绝了写日记的恶习——有多少人是因为信件和日记这些私人文字被查抄而遭灾惹祸的,谁说得清?

我退党了

那一天上午,接到电话,“我是宪益,”听了高兴,还没答话,他平静地说,“我退党了。”我正不知怎么对答,他简单说了经过,经过也简单:他接连几天被所属单位找去开会,追问他的思想,他实在不耐烦了,因为再也没什么可说.今天早晨一上班,把声明退党的报告交了出去。如是而已。

次日我去百万庄他的寓所看望,才知道他们那个部门的党委系统表现了空前的出奇的效率,在他提出退党的当天下午,即通知他上级党委已将他开除党籍。其意若曰,如果同意了你退党,就是让你享受了一次自主和自由,没那么便宜,最后一分钟,也得给你个“党内处分”!你说你有党章上规定的退党自由,我说组织上更有给你处分的权力!

宪益此时则已出离愤怒,他并不计较这些,“有酒有烟吾愿足,无官无党一身轻”矣。

面对这样的长者,我却不能不回头想起他几十年来与中共的关系.

迎接解放

一九四八年国民党撤退前夕,像对一些知名的高级知识分子一样,也给杨宪益夫妇送来了去台湾的机票。但他们选择了留下“迎接解放”,在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选择了共产党.杨宪益当年的左倾,固然有中共在国统区的宣传之功,有他早年在欧洲受到的马克思主义影响,更多的应该还是因他由英伦回国十年间,在国民党“一个主义,一个党,一个领袖”的法西斯式专政下,听到看到和亲历了这种党国政体的全面腐败和残民以逞,面对着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危机,使他把希望寄託在反对国民党的政治力量身上,期待一个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的出现.此外,在重庆时,中共地下党借助於朋友与亲戚等关系,接近了宪益的母亲,母亲把早逝父亲留给她的遗产,除生活必需外都无偿地支援了地下党组织(后来文革中,老太太因阶级成份被罚扫街时,欲求当年有关的知情人出具证明而不可得,也许是当事者正自身难保之故),想来宪益在家中作为独子和长兄,不会不与闻其事的吧。战后在南京国立编译馆时,宪益已经积极参加地下工作。一九四九年南京易帜,宪益正当三十五岁的中年,他是欢天喜地告别了旧中国的。在他和夫人戴乃迭一起於一九五二年调北京工作前,他以非党身份出任中共统战机构南京市政协副秘书长,这表明他与党的关系是密切的,尽管乃迭因英国国籍而常遭冷眼,他也遇到过若干不快。不过,他因早早离开了南京,南京市原中共地下市委及其所属地下工作者们受到的歧视和打击(所谓“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之类),一时还没有殃及他。

此后十几年间,宪益和乃迭把全部心力专注在中国古今文学名着的英译上。百千万字经他们夫妇的口头切磋、书面推敲,一遍一遍地通过打字机打字定稿。这里凝聚着他们对中国文学遗产的尊敬与热爱,对英语世界读者的体贴与关怀。其间虽不断有政治运动的干扰,包括反胡风后“肃反”时对宪益的怀疑(所谓“特嫌”,已见文革的苗头),幸而没有伤筋动骨。浪费的时间他们都以加倍的勤恳补足了。

铁窗四年  儿女流落

然而,在与知识分子为敌者的眼里,像这样自觉的工作者,不过是(借用一下)“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老黄牛罢了,不但可以“鞭打快牛”,还可以弃之道旁,送进汤锅。“驯服工具”用完了,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屣。文革来了,批斗临身,比过去运动中更加无法无天,野蛮而肆无忌惮。一九六八至一九七二年,他们夫妇同时被捕,分别关押,铁窗四年,儿女流落。儿子杨烨被迫害导致精神错乱,最终竟自焚身死。这算不算“家破人亡”?杨烨一人在那时代非正常死亡人口中不过是几千万分之一,但对杨氏夫妇来说,却是百分之百的老年丧子之痛。宪益晚年有诗悼乃迭云:“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交代了入狱一段;但於爱子的死,却无一句及之,为什么?想就是孔子的“我欲……无言”了。

开始於一九四五年“七大”的毛泽东时代,理论上该是结束於一九七六年毛泽东之死和江青等“四人帮”的垮台。杨宪益这时口出《狂言》:

兴来纵酒发狂言,历尽风霜锷未残。

大跃进中宜翘尾,桃花源里可耕田?

老夫不怕重回狱,诸子何忧再变天。

好趁东风策群力,匪帮余孽要全歼。

这是我们看到的他在“新时期”的第一首诗。在80年代胡赵新政虽有迂回挫折然而总方向是改革开放的形势下,宪益夫妇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精神状态:天真加上理想主义,希望中共通过政治改革,改弦更张,建设好的社会主义,为此,宪益在生活中也在诗中对流毒和时弊直言不讳.他们继续把精力集中於英译《红楼梦》的定稿出版和对外推荐当代新人新作,也还要接见作者,接见记者和外宾,促进文化交流。他们拼命工作,除了抢时间以不负初衷外,当也有用繁忙以掩盖、挤压、排遣、抵销(实际上抵销不了)丧子之痛的一面,这是他们没有明说过的。

1985年杨宪益加入中共。宪益夫妇是在“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的大潮中得以恢复政治名誉,那时候胡耀邦决心在1982年前完成所有积案的平反,同时大力落实各项知识分子政策,表示了共产党与知识分子重新修好的愿望。这是宪益和当时一些知识分子入党的大背景。据说党组织经由友人传话给宪益,让他写一份入党申请,百十多字即可,而宪益竟一气写了八千字,他认为不如此不足以表示严肃和郑重。

但我在一则宪益入党报道的字里行间,发现了一些毛泽东时代佔统治地位的极其有害的观念仍然根深蒂固,如记者力图肯定宪益的思想高度时,习惯地说:“杨宪益同志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党,即使在长期受审查的情况下,仍然坚定信仰马列主义……”

法治缺席  主观判断

我无意深责记者,也相信他出於好心,但套话中的“审查”和“正确对待”两词触疼了我──在对杨宪益“审查”之前,知道他“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吗?如果知道,为什么还要关起来“审查”,“审查”些个什么?如果“审查”以前不知道,经过“审查”确认了杨宪益不仅“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党”,而且“仍然坚定信仰马列主义”,杨宪益岂不应该万分感激这样的“审查”吗?那末这样的“审查”不是应该坚持推广,大家都该欣然步入铁窗,任凭关他几年、十几年以至几十年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对“(杨宪益)即使在长期受审查的情况下,仍然坚定信仰马列主义”似乎有点大惊小怪,言下之意默认这种“审查”本来应该摧毁或至少是动摇人们对马列主义的信仰的,然则这种“审查”跟白公馆渣滓洞的宗旨不是异曲同工了吗?(《读杨宪益同志入党消息》,载《记者文学》,1985年第3期)

这里所以不厌其烦抄录旧文,因为这一则消息中的套话,透露了其所由出的意识形态和相应的政治、组织机制的要害。那就是法治缺席,主观武断,设对立面,树假想敌,有罪推定,无视人权,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杀鸡吓猴”,滥施镇压,在炫耀暴力的同时,还要对受迫害者继续愚弄,大讲所谓“三个正确对待”,即“正确对待”组织(指共产党)、群众(指被蒙蔽操纵裹胁的人)和自己,实际鼓吹一种奴隶道德:受到错误的以至非人的对待,也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莫吭声,别告状,更不要控诉、抗议,甚至事后也不要回忆,否则就是没有“正确对待”,理应从严查处。既是“惹不起”,又是“常有理”的声口,不仅出之於基层弄权的“专案组”,也出於高层口含天宪的威权人士。杨宪益对自己人生理念的忠实,对世态横祸的饮忍不发,就这样又被他们在宣传上利用了一次。

到了1989年春夏之交,这一套专政武库中并未弃置的不讲逻辑的逻辑,不成理论的理论,终於再一次出笼.而平和的杨宪益也到了忍无可忍的一刻。

那年四五月间由胡耀邦逝世引发的学生运动,在杨诗中有所反映,如:

惊闻大地起风雷,痛悼胡公逝不回。

谁道书生无志气,须知大学有人才。

千夫所指都该死,万马齐喑剧可哀。

五四精神今再见,会看群力扫阴霾。

然而杨公想得太天真了,他只看到了昂扬的士气和旺盛的民气,却忽略了政治舞台幕后的利益关系,更没有足够地认清无产阶级专政的非人道性和反人道性。

“六四”英语广播谴责专政

从6月3日晚约9时50分在木樨地听到第一声枪响,野战军奉命在北京市内,向学生和平民发动了“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战役,似乎在6月4日早晨即开始打扫战场,可谓速战速决.就在这个6月4日,北京电台年青的英语播音员吴小庸,七十五岁的老翻译家杨宪益(通过BBC),不顾个人安危,分别用英语向全世界谴责了这一法西斯暴行。

他们正义的声音,我当时没能听到,后来也没有机会听录音。但我相信,这是中国整个20世纪后半叶向全人类发出的真正的人的呼声。未来世代的孩子们,当他们开始学习英语的时候,应该首先背诵这两篇虽然不长,却浸透血泪的中国的良知的发言。他们两位都没有留下自己执笔的中文译稿,是个历史的遗憾。

此文写到这里该结束了。无论表述为杨宪益退出共产党,还是共产党开除了杨宪益,总之,这一断裂是很难弥缝的。因为各有各的坚持。40年前,宪益以反对国民党法西斯式的一党专政而投身於标榜民主宪政的中共领导的民主革命,40年后,他和一两代像他一样的所谓体制内知识分子一样,经历了几乎相似的心路历程而大彻大悟。他在参观辽渖战役纪念馆后写的一首诗里,慨乎言之:“早知国共都一样,当年何必动干戈!”虽云说史,也是伤今。可惜在他的诗集里只能看到《兴城杂咏十一首》,而不是十二首。这失收的第十二首,我也仅记得其中两句,又是一个遗憾。

2009年12月6日,北京

第一批声援土耳其女作家皮娜•塞莱克签名名单

从接受德国笔会副主席Christa Schuenke女士的委托,为我在伯尔故居的邻居皮娜o塞莱克征集声援签名,短短的一周多的时间里,我几乎没有专门打过电话联络,却收到了这份近400人的名单,面对这份充溢着真诚与人性光焰的名单,我除了感动只有感动,只有在此向每一个签名的朋友深深鞠躬致谢–您的信任和援手,是我最大的财富!奉上我最近拍的一张客居慕尼黑的照片略表敬意和谢忱! 

周勍敬拜

花木一般都是先长叶子后开花,而在德国据说只有这两种花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为了昭示春色,到有点境界,而凑巧我的窗外就有这两种花儿,奉上博君一乐并致谢)

1.中国大陆:

沙叶新 上海 作家
戴晴  女 作家   北京
高瑜  女 作家 北京
胡石根  自由职业者  北京
胡杰 纪录片导演 南京
钟鸣,诗人,作家,四川成都
张建华  历史学教授  北京
赵达功 作家 深圳
焦国标 男 作家 北京
刘京生  自由职业 北京
冉云飞  学者 作家 成都
姚立法  维权人士  湖北省潜江市
李万明  渭南市移民局工会主席
舒阳,艺术工作者,北京
田戈兵 男 剧场导演 北京
野渡 男 作家 广州
长平 男,专栏作家  广州
温克坚  男,独立学者 浙江
昝爱宗 男,独立记者 浙江杭州
李海  民主人士 北京
杨子立  自由写作者  北京
张林  异议人士  安徽
唐婉清  女 职员  香港
张全 摄影师 北京
白兰 女 编辑 中国北京
黄燕明 自由撰稿人 贵州
李根  记者  湖南
郭强 职员 北京
朱虞夫  自由撰稿人 杭州
毛庆祥  民主人士   杭州
邓太清  民主人士  山西太原
庄英耿  学生  湖南长沙
陈文华 自由职业 上海
张科攀  自由职业 广西贵港
刘骏  中国公民  合肥
楚翌  工程师  上海
张颜 学生 北京
李佳明  IT工程师 深圳
吴晓帆 大学生 郑州
李博 大学生 南京
古兰森 银行业 上海
黄烈俊 工人 江西萍乡
蒋沛霖 自由职业 深圳
魏浩明 学生 北京
昆仑风 自由写作者 杭州
陈醉 IT咨询 杭州
尹诗文 无业 湖北仙桃
罗展宏 自由职业 长沙
林彩 职员 福建福州
袁娟   女 自由职业 宜宾
陶腾韬  学生 杭州
章子辰  公民 广东
蔡春敏 女 服务员 广州
张炜 飞机维修工程师 西安
董长勇(LikeAKid) 工程管理 上海
陈迪 学生 武汉
沈家松 学生 厦门
武文建 画家 中国北京
苏雨桐 女   NGO  北京
冯船林 商人 浙江余姚
野火 自由撰稿人 广东佛山
胡俊雄,工程师,湖北省黄冈市
杨建民   杭州   民主人士
端启宪(陆恒宪) 广西南宁 维权人士
赵景洲     中国司法难民   黑龙江省
陈惠娟 女   人权捍卫者    黑龙江省
王昌勇  学生 四川 成 都
邹炜,互联网从业者,上海
李琳琳 女  无业游民   洛阳
徐智翔  大学生  江苏省徐州市
丁贵雄   内蒙古         农民
陈晓昶  宁夏银川  自由职业者
王富华  杭州   民主人士
陈若雨,中学生,陕西汉中
李晓,中学生,陕西汉中
唐荆陵  法律顾问  广州
李巧宁  教师,云南省昆明市
陈海儒,教师,陕西省汉中市
黄岩,大学教师,中国广州市华南师范大学
方草 异议人士  安徽
柯倩婷  大学教师, 广州
曾仁权, 作家,  湖北
刘泊驿 学生 深圳
陈云飞(成都 维权人士)
张先痴(成都 右派 作家)
杨文婷  女(成都 民主人士)
李 宇(德阳 角马俱乐部发起人)
蒲 飞(成都 IT工程师)
陈 兵(四川遂宁 民主人士)
刘贤斌 (四川 民主人士)
曾 远(成都 民主人士)
李双德(成都 维权人士)
银夏(四川遂宁 自由职业者)
游学年(成都 民主人士)
欧阳懿(四川遂宁 民主人士 自由撰稿人)
侯多蜀(达州  民主人士)
鲁登川(达州 民主人士)
魏心玉(达州  民主人士)
陆清福(成都 右派 自由作家)
冯玉熙(成都  民主人士)
枉成明(四川泸州 维权人士)
余跃波(遂宁 职员)
陈 卫(四川遂宁 民主人士)
张 明(成都 民主人士)
莫之许(乐山 自由撰稿人)
罗世模(四川自贡 维权人士)
卢 刚(成都 民主人士)
梁凯旋(成都 民主人士)
刘康云(成都 基督徒)
丁 矛(四川 民主人士)
邓永固(四川遂宁 维权人士)
邓焕武(重庆 民主人士)
王明(重庆 民主人士)
梁俊西(重庆  企业主  独立作家)
穆嘉峪(重庆 公民力量)
何兵(重庆 民主人士)
雷元海(重庆 民主人士)
李运声(重庆 民主人士)
陈 西 (贵州 民主人士)
廖双元(贵州 民主人士)
申有连(贵州 民主人士)
徐国庆(贵州 民主人士)
全林志(贵州 民主人士)
吴 郁 (贵州 民主人士)
杨开新(贵州 民主人士)
雍志明(贵州 民主人士)
糜崇骠(贵州 民主人士)
黄燕明(贵州 民主人士)
田祖湘(贵州 民主人士)
李任科(贵州 民主人士)
马玲丽 女(贵州 民主人士)
曾宁(贵州 民主人士)
陈德富(贵州 民主人士)
杜和平(贵州 民主人士)
吴玉琴 女(贵州 民主人士)
荆 楚(广西桂林 自由撰稿人)
王楚禹   艺术家  北京
陈光    画家      北京
华泽 媒体人 中国
秦汉杰  公民  山西
雷文 教师 广西
邢仪  女 画家    北京
东瀚  女  音乐学研究          中国
张英杰    曲艺工作者          中国
朱宏  女     药剂师        内蒙古
张力波       工人         内蒙古
周立新       舞台美术师       中国
朱琳  女  舞蹈演员       中国
张爱暧   女   公司秘书       中国
徐贵权     投资商人     内蒙古
王丽娜  女     文秘     内蒙古
王欣 女  商人   中国
吴学夫   画家   中国
李继军  商人   中国
王庭宝      退休老人       内蒙古
乌日且夫   画家        内蒙古
王威     商人     中国
孙凌  女  模特    中国
申琳 女 编剧     内蒙古
史航    编剧     中国
思雨 女 商人  中国
孙勤  画家    中国
伍宇绢 女   演员    中国
彭东生 女  商人  中国
李宏江  商人    中国
王海平 电脑工程师  中国
柳箐 女    戏剧家   中国
韩达维  画家    中国
黄海英  画家    内蒙古
董常军  工程师    中国新疆
宫晓婷 女  作曲家  中国
常晶 女   商人  中国
陈丹凤 女  导演  中国
丁一微  女  商人   中国
戴建惠 女   商人  中国
戈尔迪 女  商人   内蒙古
白帆   艺术家    中国
黄海微    舞美  中国
姜优君  作家 &nbs
p;  中国
刘伟   导演,作家  中国

杨键  自由职业 中国四川
shao jim     engineer   beijing

朱欣欣   作家    河北

江天勇 律师   北京

林绿野      建筑师    深圳

2.世界各地:

哈金  作家  美国
王蓉芬博士 女 社会学者 维斯巴登
廖天琪 女 中文独立笔会主席 德国科隆
陈彦  历史学家  法国
Marie Holzman  女  中国问题专家  法国
仲维光 男 作家 德国埃森
还学文 女 作家 德国埃森
何频 男 作家 出版家 美国纽约
纳村公子 女 汉学家 日本东京
胡平 男,学者 美国纽约
张裕 男 作家 瑞典斯德哥尔摩
蔡咏梅 女  作家 编辑        香港
胡冬  诗人 伦敦
林欣谊  女  台湾反对死刑联盟理事长  台湾
曾建元 男 副教授 台湾
王兴中 男 台湾大赦国际秘书长 台湾
李丁讚  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教授  台湾新竹
傅正明 教师  瑞典松兹瓦尔
茉莉  女  教师   瑞典松兹瓦尔
小乔 女 作家 瑞典斯德哥尔摩
马建     作家  伦敦
蔡淑芳 女 记者   香港
嵇伟 女  记者、作家和电台主持人  英国伦敦
古莉 女记者 巴黎
乐雨悲 (Ronghua Le)徒步探险家  伦敦
多田麻美 自由撰搞人、翻译  日本
徐虹,女  诗人、作家、画家,巴黎
黄文广 男 作家 美国芝加哥
王锴 男 作家 翻译 香港
徐默契博士 女 法国巴黎
高源 男. 画家  巴黎
Xu Xuelin  工程师 新加坡
Teresa King, legal interpreter.Auckland New Zealand
Robert S. Liao, business man, Columbus, Ohilo, USA
Jung Jung Liao, housewife, Washington DC, USA
Wanchang Zhu, Musician, Taibei, Taiwan
Manfred Zimmer, Pharmacist, Hannover, Germany
Nakamura Masako,Professor, Tokyo, Japan
Nobuyuki Mishima, translator, Tokyo, Japan
温金柯 台湾中央广播电台节目制作人 台北市
芮虎  男 记者 哥平根 德国
王维洛博士 男 工程师 多特蒙德 德国
梁丽真   女  大学生    伦敦
Chengsheng Wu.   职员  杜塞尔多夫
温彪    职员     纽伦堡
Wei Wang  职员  杜塞尔多夫
武宜三      作家      香港
吴佳臻      职员       台北
索菲-李【Sophie lee】 女  法广记者  法国
西蒙 塔迪纳斯【simon Tradinas】  作家 导演  法国
张健   64流亡传道人   法国
Xiaoling Tradinas  女    导演  法国
李春安  女   民运分子 法国
才旦旺姆  女 藏汉协会主席    法国
游顺钊 社科院教授     法国
王龙蒙   64流亡艺术家     法国
中野真帆子 女  钢琴家     日本
黄雪涛 女  律师       美国
弓 哲讯   商人        日本
服部 左智子  女    美容业者      日本
玛丽亚  女   电影研究       西班牙
张勇   法国军人          阿富汗
张宏宇     画家         法国
张艺梦  女  中文教师   法国
韩荣利    记者       法国
杨彬   女  家庭主妇  法国
阎岩    艺术家         法国
伊藤英  女   法国警察       法国
周明 女    法国建筑师     法国
张若筠 女     国家公务员   法国
周兴    导演.记者  法国
乔东凯 留学生   法国
王凌妃 女  留学生   法国
张韵辉  女  留学生   法国
薛典 艺术家     法国
新馨 女 留学生  法国
徐明秋 女 商人     法国
让-马克  拳击教练    法国
舒雅拉  商人    法国
妮娜 女  钢琴家      伊朗
秦数   建筑师   法国
钱西中  演员   法国
秦伟  导演  法国
李楠 女  模特    法国
李赫琳 女  演员  法国
兰芝 女  留学生    法国
刘伟民  民运人士 法国
楼信哒  商人    法国
郏国庆  作曲家   法国
江敬世  作家  法国
克丽莎 女  建筑师   希腊
柯蕾 女  社会学研究员  法国
林韧  作曲家    美国
刘丛 女 模特经纪人    瑞士
雷丹宇 女  记者  法国
刘卫  64流亡学生      法国
盖勒  水手  法国
韩国纲    经济学家 法国
黄莹歌 女   商人  法国
何苗 女  画家  法国
金力强   画家  加拿大
董俊   法国军人    法国
东志菲  法国商人   法国
段信军   歌手   瑞典
敖博   吉他手     瑞典
方西斯-马克道纳斯 法律顾问    法国
高军霞 女   演员    法国
高原  画家     法国
高常标  作家  法国
陈更辉  技师  法国
曹师源   作家  法国
陈嫔 女  商人    法国
陈恩珍 女  商人    意大利
达维德    电脑工程师    法国
阿莱克斯    法律顾问  法国
玛玛杜-沙考【mamadou SAKHO】作家  法国
巴彦尔图    演员   内蒙古-西班牙
吕樺 女  商人     法国
奥利维耶  技工   法国
本-杰明   经纪人  法国
克莱尔-胡皮郦 女 演员   法国
高勒得哈-里咖  演员   意大利
曹凌 女   按摩师 法国
陈实  女   演员    法国
多多 女   编剧   法国
付虹 女  商人   法国
高兴樺    工程师  法国
郭惠  女  电脑工程师    美国

玛丽 家庭主妇 法国

貝嶺     诗人      德国

王万星  法兰克福   中国异议人士

别人妈病了你不去,你妈病了剩你姨

正在德国进行客座研究访问的中国著名作家周勍先生,在前诺贝尔文学学奖获得者伯尔的故居居住写作时,同时到伯尔故居进行写作访问的邻居中有一位由土耳其来的女作家。最近,这位土耳其女作家由于写作,在土耳其再次面临严重的政治迫害。为此,周勍先生向中国知识界、民众呼吁,呼吁签名帮助这位女作家。关于这件事,记者采访了周勍先生。他首先对记者说,”土耳其女作家,她的名字叫皮娜o塞莱克,她是非常有趣的一个人。她比我晚到伯尔故居。她来了之后,我们俩由于语言不通,通过谷歌翻译器来交流,那么我知道她写过一本书,因为这本书坐牢,坐了两年半。在坐牢期间,土耳其监狱把她的两只手,从背后铐起来,用绳子吊起来。最后使得两只手,两个肩膀完全受伤,这也和中国六四后监狱中警察折磨犯人的做法完全一样”

对于最近发生的事情,周勍先生介绍说,”在慕尼黑作品朗诵会的时候,德国的笔会副主席对我说,这位女作家最近又面临土耳其当局的迫害。她虽然现在人在德国,但是土耳其将会在今年六月份缺席判她无期徒刑,或者是三十六年刑。为此,德国笔会向欧盟发起了一个签名运动,这个签名运动要有一千个人以上的联署,要求欧盟对土耳其政府施压。”

为此,周勍先生呼吁说,”一本书判人家三十六年,这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情。我觉得我们最大的能够为她做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是对她来说,可能就能够驱逐黑暗。如果每个人签名,联署超过一千人,欧盟能够就此向土耳其施压,通过施压,不判处她的话,这对她来说将是非常大的帮助。有一个谚语说,’别人妈病了你不去,你妈病了剩你姨。’我们一定要在别人发生苦难的时候也会伸出手来。”

支援塞莱克签名信箱是:
[email protected]

刘  柠:外行眼中的医改问题

2006年9月,国家发改委发言人承认“医疗改革不成功”,“面临方向性调整”,并以《医疗行业“十一五”发展指导意见》的形式,为医改突破困境确立了5年的路线图。

2006年9月,国家发改委发言人承认“医疗改革不成功”,“面临方向性调整”,并以《医疗行业“十一五”发展指导意见》的形式,为医改突破困境确立了5年的路线图。

光阴荏苒,眼瞅着就到了兑现承诺的阶段。据《新京报》4月23日报道:日前,北京市公布了2010-2011年医改方案,并向社会公开征求意见。“两年内,市政府的投入将不低于337亿元,力争将医改成果惠及全体市民。”北京作为“首善之区”,集中了全国相当多的医疗资源。京城医改的成功与否,关系到全国众多的一、二线城市医改的走向,无疑具有风向标的性质。但毋庸讳言,现状的方案还远远不是一个惠及全民的方案,而一个普遍覆盖,相对公平、合理且富于可操作性的方案落地,不知还需要等待多长时间。

近5年来,医改问题作为最大的民生课题之一,受到了全社会的瞩目。据说,在不久前刚刚闭幕的两会上,有来自北大、清华、复旦、人大、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世界银行等国内外机构的共九套方案被提交大会检讨,莫衷一是。在《21世纪经济报道》、《经济观察报》和《南方周末》等主流媒体上,常见到各路学者、专家或相关行政官员动辄以几个整版的超大篇幅展开深度讨论,其高屋建瓴,不仅涉及医疗制度的历史、现状和未来,而且涵盖了对欧、美、日等先进国家既有制度的评价。笔者既不是从事这方面政策研究的学者,亦非相关人士,但因事关个人生活,只好硬着头皮试图读懂见诸媒体的海量议论。但几年下来,我不得不承认,个人的努力收效甚微———问题本身的复杂性、内容的专业性及大多数发言者的“高姿态”,妨碍了一个作为“非专业人士”的公民对问题的认知,哪怕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不差的理解能力,甚至是某个领域的专家。复杂性、专业性是一个事实,也容易理解,但“高姿态”则令人困惑,有时候被绕来绕去,闪烁其词,不仅解决问题的思路全然不得要领,最后连问题本身都隐而不现,难免会生出一种被人“忽悠”的羞辱感。

譬如,在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中,我不下5次见识过诸如此类的权威人士的权威发言:曰医保问题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无论欧、美、日,虽“各庄有各庄的高招”,但都存在各自的问题,谁都无法轻言“问题解决”云云。这类论调颇耳熟能详,令人本能地联想到汶川震后,针对中小学校舍大量倒塌的问题,有关人士出面解释说“中小学和医院等公共设施在地震中的倒塌,是一个世界性问题……”发言者的姿态过高,视野过远,动辄放眼寰宇,纵横捭阖,高谈阔论。其结果,不仅未能抓住异域同类问题的本质,反而在展开宏大叙事的过程中模糊了本土问题的焦点,遑论解决方案的出台。到头来,除了以伪“全球化”的学术视野或政策立场来忽悠国民外,达不到任何解决问题的目的,沦为完全于事无补的话语泡沫。

笔者从来不反对与海外诸国的横向比较,尤其在医改问题上,我们几乎是从白纸一张的状态出发进行制度建构,借鉴甚至“拿来主义”都是必要的。但是,比较的目的是为了在不同的参照系中更加清晰地凸显、认识自身的问题,从而谋求解决方案,而不是把异域的问题与自身的问题混为一谈,或用别人的问题来掩饰自身的弊端。综观欧、美、日的医保制度,历史与社会文化不尽相同,出发点各异,所走的道路亦判然有别,今天也的确面临各自的困境,有的还相当严重。笔者不久前就曾在媒体上撰文,谈日本的“医疗崩溃”问题。然而,必须承认,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问题的本质和程度不同,距一个相对完善的解决方案的路径和距离也完全不同。要想借鉴他者的经验的话,首先应当从全面了解、掌握真实情况开始。

举个最直接的例子:为了让民众理解并接受现有的医改方案,众多专家、学者和政策制定者等权威人士反复告诫我们,实际发生的医药费在一定额度内由个人负担;超过一定额度,由个人和国家按规定比例分别负担;而超过支付上限额度的部分,则由个人负担,等等。笔者过眼的这方面资料、文献在外行中不可谓少,但奇怪的是,从来就没有一位“权威人士”告诉过我,无论欧、美、日,超过支付上限额度的部分,是由医疗保险的主体———国家来埋单的,而不是由被保险方的患者负担,这也是医保作为一种现代“保险”制度的题中应有之义:一般来说,超过支付上限的部分,是个人之力所难以支付的,所以才由保方来埋单。否则,买你的保险意义何在?

无巧不成书。最近,一位不久前刚接受过心肌梗塞的手术治疗的日本作家朋友病愈3个月后来北京旅行、散心,笔者特意向他了解了这方面的情况。友人是自由作家,虽然书没少出,但因为定位偏学术,少有畅销书,所以在日本属于中低收入层。作为具有一定左翼倾向的知识分子,长年来他一直自觉践行自视为“使命”的社会批判,视野广泛,思想锐利。但经此一劫,他却感到,日本的医保制度“还不错”———这几乎是我头一次听他对自己国家做正面评价。接着,他在餐巾纸上列出了相关费用的明细:实际发生总费用(手术和住院)约2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14万元),按他的年龄和收入水平,国民健康保险(即日本全民覆盖的国家医保)所负担的支付上限为10万日元(约合7000元);同时,他还购买了两份生命保险(商业保险),每份支付12.5万日元,合计为25万日元(约合1.75万元)。如此,生场大病,从经济上不仅全无损失,甚至还不无小补———“也许我可以考虑放弃写作,靠生病来赚钱。”

医改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制度建构本身,而是通过制度的建构,来解决民众“看病难、看病贵、大医院、小病人”的所谓医疗“四大顽疾”。既然这种制度是从无到有,必须借鉴海外的先进经验,那么作为在制度建构上承担重要角色、负责政策制定的官员、学者,便有责任把他国的经验教训如实而全面地加以介绍,在此基础上再谈“移植”或“嫁接”的问题。而不要做“筛子”,先过滤一道所谓“不良”信息(实际上是被认为“不利”于政策性方向的信息),再行政策检讨;或干脆玩弄外交辞令、话语游戏,或故作高深状,用专业性、学术性作幌子,屏蔽真相,偷换主题,忽悠民众。

许纪霖:究竟谁有安全感

猪固然过着温饱生活,也未必不幸福,然而比较起一个自由人,它的不幸在于缺乏尊严,猪的命运无法自主

“黑律师”李庄被判那天,一个开公司的朋友打来电话,忧心忡忡地说:这地方没法呆了,他想移民国外。我很惊讶:你又不是黑社会,怕啥呀?他沉默一会儿,消沉地说:在这里,没人会有安全感。我听了如五雷轰顶,是啊,在这个百年未遇之盛世,究竟谁有安全感呢?

盛世了,全国人民的钱包都鼓起来了,但是好像心里更不踏实了。穷人有穷人的不安全感:不知道哪天出门摆摊,被城管追打;不知道何时被开发商看上,房屋被强行拆迁,连遮风挡雨的地方都失去。富人也有富人的不安全感:你再小心翼翼,合理避税也会闹成偷税漏税的惊天大案。不要哭诉“大家都这么干,为什么偏偏只抓我?”经历过毛泽东时代的人都明白,这叫“帽子捏在群众手里”,法不治众,但专门修理不听话的人。说你不黑黑也不黑,说你黑不黑也黑。那么,有权有势者是否够安全?君不见众多“裸官”将老婆、孩子通通送到国外的天堂,独自一人在地狱里面玩高风险的游戏,说不定哪一天媒体报道的重庆一幕,便会如恶梦一般降临:

全市公安干部会议,局长主持。会场上武警全副武装,杀气腾腾。会上,点到谁就报谁的罪名:“某某某,犯有巨额财产不明罪,抓!”、“某某某,犯有包庇纵容黑社会罪,抓!”一共抓了六七人。都是当场点名,当场抓人。不用公安,全是武警。在场者,无不胆战心惊。

这个阵势,很像1983年的“严打”,更令人想起“文革”时期群众大会中当众揪出牛鬼蛇神。陈冠中的流行小说当中,盛世的来临,是以“严打”为前奏曲的。我那位开公司的朋友,一定是看了现实中“严打”的彩排一幕被吓得不轻,也让更多的“文革”过来人看得胆战心惊: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改革前,中国的法治难道要走回头路?

不要以为“严打”缺乏群众基础,错了,盛世中的“严打”乃是大快人心事。何谓人心?仇官、仇富、仇精英也。这些年间,人心中充满了仇恨。黑官吏、黑商人、黑律师,黑精英,国人皆曰可杀。只要黑色的帽子往对方脑袋瓜子一扣,实质正义便高于程序正义。以民粹为动员号召,以富人为人民公敌,是无往而不胜的“严打”法宝。

前几年哈尔滨发生的警察与大学生打架一案,双方所调动的正义,都是人心中的仇恨。最先的舆论说是“警察打死大学生”,民意一边倒地痛骂警察。随后警方放出风声:死去的学生是寻衅闹事的富二代,他的老子是一夜暴富的大老板,舆论瞬间转向,遂又同情小警察。民意的逻辑只是比坏:警察很坏,但富人更坏。人心中的同情永远偏向相对的弱势,而仇恨的烈火必定烧死那些罪孽深重的有钱有势者。正义不再以法治为准绳,在维稳压倒一切的严峻形势下,正义的落实成为实现刚性和谐的工具。民意就是一把面团,群众永远是不明真相的,操纵一个人很难,操纵多数人却易如反掌,只要提供有选择的真相,便掌控了民意的风向标。

温总理在本次人大之中,第一次将“活得更有尊严”写进政府工作报告之中。人有两种活法。一种是有尊严地活着,另一种是像猪一样为温饱而活着:吃饭为活着,活着为吃饭,活着本身就是目的,吃饭就是最大的幸福。什么才称得上有尊严地活着?那就是拥有平等的自由,公民的人身、人格以及各种基本权利得到普遍的尊重。猪固然过着温饱的生活,也未必不幸福,然而比较起一个自由人,它的不幸在于缺乏尊严。猪的命运无法自主,生生死死全在主人的一念之间。假若多一点忧患意识,它应该充满不安全感:愈是活得心宽体胖,愈是容易提前进屠宰场。而人的幸福感可能不及猪,但人是世界万物中最具自由精神的生灵,虽然生命何其脆弱,却拥有造物主所赋予的不可剥夺的尊严。

活得有尊严,全赖是否生活在一个讲规矩的法治社会。这个法治(of law),不是法制(by law),两个概念,一字之差,个中差别何止千里。法治乃是以法的精神和规则实行统治,法律之上没有权力,只有哈耶克所说的自由为本的最高立法原理。而法制下的法律只是统治者驯服臣民的工具,法律之上是主权者的意志,不管这个意志是来自君主还是以人民的名义。法治所保障的,是每一个公民具体的、可数的、不可剥夺的正当权利,而法制所捍卫的,只是那个抽象的、整体的、又常常被篡夺了的国家意志。

尊严是自我赋予的,也须得到他人尊重,特别是国家权力的尊重。一个现代社会,可以暂时没有民主,但不可一日没有法治。法治所保障的,不仅是好人的幸福和尊严,同时也是坏人所应得的法律权利。当年美国橄榄球明星辛普森杀妻,其罪恶之大放到中国可谓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仅仅因为检方取证不合法,证据受到了污染,便被陪审团判定无罪。消息公布以后,媒体对公众作民意调查,只问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是否认为辛普森有罪?大部分美国人回答:yes.第二个问题:你是否认为辛普森受到了公正的审判?大部分美国人的回答依然是:yes.一个有罪之人获得当庭释放,为什么依然是公正的?因为在美国人看来,即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也像所有人一样,应该得到公正的审判。没有程序的公正,便没有实质的正义。假如一个社会连坏人的应有权利都能得到公平的保障,那么好人们大可安心入睡,不必担心各种冤假错案大祸临头。

早已解体的苏联,曾经流传过一个冷笑话。半夜被急促的撞门声惊醒。起床开门,克格勃冷冰冰地亮出手铐:“伊凡偌维奇同志,您被捕了!”一头冷汗的你,偷偷地舒了口气:“对不起,伊凡偌维奇同志住在隔壁。”什么叫幸福?这一刻便是幸福。

这样的幸福,对中国人来说,再也要不起。

袁剑:中国的财富都到哪里去了

2004年8月27日,美林集团亚太地区负总裁马蓉在“2004年中國财富管理论坛上”发布最新报告:2003年中國百万(美元)富翁已经接近24万,比上一年猛增12%。这个增幅不仅大大超过中國9.1%的经济增长率,也顺利地为中國赢得了又一项世界第一:全球百万富翁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

正如这份《全球财富报告》的名称所要显示的那样,美林显然是想借此说明中國正在成为全球财富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这个特别能够满足虚荣心的头衔也正是许多中國人特别想得到的。而这种虚荣心由一个国际投行巨头所赐予,则更显得其确凿无疑。然而,就在这个令人陶醉的报告发布前几天的8月24日,在离我的住宅不到30米的地方,一位46岁的男人跳楼自杀了。原因是:他每月300元的下岗工资已经无力支付他女儿的学费。几乎是在同一天,南京市区的另外一个小区中一对父子因为同样的原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许,我们很难将上面两起悲剧归结为某种单一的因素,但不管如何,贫困以及贫困所带来的人类尊严的丧失肯定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因素之一。

自90年代中期以来,此类悲剧事件屡见不鲜,已经很难成为轰动性的新闻。但上面两起自杀悲剧的独特性在于,它发生在中國南京——中國最发达的长江三角洲地区。这说明,由于贫困所导致的自杀现象已经开始向中國的城市蔓延。这个趋势与近年来中國不断攀升的自杀率相吻合。很清楚,这类耸人听闻的自杀事件已经不再是中國下层階級出于生存恐惧所杜撰出的预言。

如果美林的《全球财富报告》渲染的是一个财富不断膨胀的中國,那幺,上面两起自杀事件则以令人难忘的方式呈现了另外一个中國——一个马尔萨斯式的古老世界。千真万确的是,它们同时发生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城市。我们不想在一部分人的暴富和另外一部分人的绝对贫困之间建立必然的因果关系,但这种几乎天天发生的让人难以安枕的人道主义灾难,却不能不让我们去思考:在中國财富分配的黑箱中究竟发生了什幺?

一、滚烫的土地

及至1990年代初期,阶层分化和贫富悬殊,还仅仅是徘徊在书斋中的不详推测。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这个幽灵开始悄悄步出书斋,啃噬中國社会。短短的十多年之后,贫富悬殊已经变成一只巨兽,成为中國社会挥之不去的噩梦。反应在资料上就是中國的吉尼系数在1990年代之后开始急速攀升。从改革前的0.28急剧攀升到0.46左右。据长期研究这一问题的中國学者杨宜勇等人预测,2005年,中國的吉尼系数将迅速逼近0.47.对此,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把非货币因素考虑进去,中國的城乡收入差距堪称世界最高!”。在所有对中國吉尼系数的估计中,杨先生的估计幷不是最严峻的。有更严峻的估计判断,中國的吉尼系数在近几年已经超越0.50.按照世界银行的标准,这意味着中國已经快步进入贫富差距最为严重的国家行列,成为所谓“收入差距悬殊”的国家。由一个整齐划一的平等社会,转瞬之间完成天壤之别的角色巨变,是中國1990年代创造的又一个世界级奇迹。不过,与那幅已为世人熟知的经济奇迹的炫目图画相比,这个奇迹带给我们的却要阴暗得多。在这幅图画中,在绝望中挣扎的底层与志得意满,奢侈挥霍的上层构成了中國颜色的两极,仿佛来自不同世纪的人群突然聚集在一起。“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曾是这个民族对两极社会最深刻的历史记忆,不幸的是,21世纪的中國真的在开始演绎这种历史记忆的现代版本。的确,当人们发现中國的官僚们动辄用下岗工人一年的工资轻松的打发一顿饭局,同一个小区中的人们收入可以相差数十倍甚至上百倍,为数众多的不幸“落伍者”在生存底线上下沉浮的时候,我们相当确信,中國现实中贫富悬殊已经极具爆炸性,它远远不是冷静客观的吉尼系数可以描述,它正在展开的,是一场规模宏大的历史活剧。有必要询问:中國人20多年创造的财富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有理由相信,中國在1990年代尤其是1990年中期之后出现了严重的分配问题,而这个分配问题的性质已经与改革前期截然不同。这就是说,从这个时候开始,中國的经济分配已经呈现出明显的零和博弈现象。中國经济学家特别喜欢用帕雷托改进来描述中國改革,但实际上,这个令人愉快和怀念的时光已于90年代中期嘎然而止。当人们仍然沉浸在改革初期代给我们的历史幻觉之中时,中國改革和经济增长已经为一种新的逻辑所取代。这个逻辑就是,一部分人财富增长是以另外一部分的绝对损失为代价的。这与我们1990年代中后期所观察到的现实相当吻合。在这一时期,一部分中國人的生存状况开始在绝对水平上恶化,但非常不协调的是,在这一时期,中國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富豪也不断涌现。这表明,部分中國人不仅被排除在经济增长的果实之外,而且还受到了蓄意的剥夺。

检视1990年代中國的财富流向,中國的贫富分化实际上有迹可寻。这首先表现在财富从农村向城市的转移。与毛澤東时代通过统购统销,人为压低农产品价格对农民实施的剥夺不同,改革时期农村财富向城市的转移主要是通过以下三种途径实现的。一是深入农村基层但实际上代表城市利益的官僚体系对农民所进行的收刮,这一点由于各种发生在中國农民身上的残忍事件已经广为人知。但事实上,在财富由农村向城市转移的过程中,这种最为著名的剥夺却可能是最不重要的剥夺。第二种途径,则是通过对流入城市的民工实施制度性剥削来实现的。通过对数量庞大但政治权数几乎为零的农民工实施制度性剥削(压低、拖欠工资、户口限制、子女教育歧视、公共医疗的不平等分配等等),城市获得的财富数量相当惊人,有学者估计,仅仅压低工资一项,城市地区就从农民工身上每年卷走财富4400亿。在中國吸收农民工最多的房地产行业中,劳动力成本在总成本中所占的比例出奇的低,就是这种财富转移的一个力证。财富有农村向城市转移的第三种途径,是通过对农民土地权利的剥夺来实现的。这种财富转移一直存在,但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加剧,在最近几年中,随着城市化进程的突然提速而进入高潮。城市化和工业化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是土地的巨大升值收益,这本来是中國农民融入城市化进程的一种巨大的潜在资本。然而,在现行农村土地征用制度下,城市当局可以用极低的价格从农民手上征用土地,然后高价出手,其中差价可以达到几十倍之多。中國国土资源部一项调查说,在浙江省上虞市,“2000年土地出让收入为2.19亿元,其中征地补偿费只有591万元,仅占卖地进账的2.7%。”有资料估计,近三年来仅此一项,城市就从农民手中取得9300亿元。

而这些土地收益除了被官僚体系中饱私囊之外,全部流入了中國农民完全无权享受的城市基础建设之中。如果将历史时期拉长到整个改革开放时期,通过土地流入城市的财富就更加惊人,统计表明在近20年以来,农民承包地被征用的数量达到9800亩,以每亩地农民被剥夺财富10万元计,那么近20年,农民光通过土地征用被剥夺的财富就接近10万亿。这个数字远远超过改革前23年通过“剪刀差”从农民那里剥夺的8000亿。不过,中國农民的损失不是用静态的数字可以衡量的,因为这实际上是关闭了中國农民进入现代化的大门。完全可以预料,对农民工的剥削以及对农民土地权利的剥夺,将是未来农村财富向城市转移的主要形式。作为中國弱势农民所拥有的要素,剥夺了农民劳动力权利和土地权利,也就彻底剥夺了农民在未来市场活动中最重要的两种潜在资本。这就从根本上将中國农民排拒在经济发展的果实之外。而这一剥夺可能导致的更加危险的后果在于:它剥夺了中國农民以主体身份(而不是客体)参与现代化的可能性。这等于人为的制造了一个庞大的社会底层。在这个意义上,后面两种隐蔽的财富转移要比第一种形式远为紧要。因为在现有制度安排下,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土地的丧失),换言之,农民的财富损失可能是永久性的。

有受损者,就一定有受益者。这两年,夹杂在“经营城市”的喧嚣之中,某某或某某的朋友突然成为亿万富翁的故事又开始绘声绘色的流传起来,其中大多数都与土地投机相关。这与1992年之后的市井故事具有结构上的相似。与此对应,中國城市中又出现了一次高温度的繁荣。不过,深入在这背后的土地故事,我们就不难了解这种城市繁荣是建立在什幺样的基础之上。

中國的贫富悬殊首先表现在城市与农村贫富悬殊上。这种差距在1978年到1984年的短暂时期一度缩小,不幸的是,这个短暂的历史现象将中國改革者麻醉了长达20年之久。与中國众多改革者们的想象不同的是,改革之后财富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的转移实际上幷没有停止,而是以更隐蔽的方式、更大的规模、更加迅疾的速度在持续进行。知道这一点,我们就丝毫不会对中國城乡差距持续刷新世界之最的事实感到惊讶了。

长期以来,中國的政治领导人为缓解城乡差距做出了不少的努力,但这些措施基本上都是短期性的治标之策。2004年之后,中國各省政府纷纷推出减免农业税的试点,以提高农民收入,降低城乡差距的爆炸性。但诚如我们上面所分析的,这幷不能消解中國农民人力被剥削、土地遭剥夺的困境。2004年10月,中國四川省汉源县发生仲共建政以来最为严重的农民暴動事件,其起因就是土地问题。我们不能确定,具有明显古典“农民起义”性质的汉源事件,是不是预示着农村土地财富转移过程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时期,但它的确将这个问题上升到了一个相当紧张的高度。如果不能将土地升值收益以某种形式(例如以各地方政府的卖地收入成立土地基金)转换为农民的投资,从而在根本上解决农民在现代化中的主体性问题,中國的城乡分配差距在未来十数年中将长期处于燃点状态。

二、向市场階級寻租

财富在城乡之间的转移只是造成中國贫富差距持续扩大的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财富在多数人和少数人之间的转移,或者说财富从社会不同阶层向官僚利益集团汇聚。这主要通过以下几种形式完成。一是官僚利益集团对市场階級的剥削。改革以来,由于市场化将绝大部分中國人口卷入其中,形成了主要依靠市场交换获得收入的庞大人口,我们姑且将称之为市场階級。正是这个階級创造了中國改革以来的绝大部分财富。然而,这些财富中的相当部分却流入了官僚利益集团的口袋。

以北京的出租车行业为例。有记者曾经计算过,如果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按照中國现行《劳动法》规定的时间出勤,每月收入约6450元,但其成本却达到7000元,这意味着出租车司机工作一个月下来,不仅不能盈利,还要倒贴550元。如此,为了维持生存,出租车司机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愿”延长劳动时间,“今天拉10趟,明天就拉11趟”,以至于北京出租车司机的每天工作时间普遍在13小时以上。基于这个原因,有人将出租车司机比喻称“现代包身工”。那幺究竟是什幺让出租车司机们沦落为“现代包身工”,简单的答案是成本。然而,在北京出租车司机的7000元成本中,“份钱”却占到了4800.而在这4800元的“份钱”中,出租车公司及其相关利益者获得的特许权收益(净利润)达到3300元之多。很清楚,这种特许权利润流向了围绕出租车管理部门以及出租车公司所形成的利益集团手中。“份钱”的确是一个相当形象的名词,它象征着官僚利益集团特许人们进行市场活动所收取的那一份租金。有人曾经计算:北京近20万出租车司机每年要为官僚利益集团创造特许收益261.6亿元利润,而他们所获的工资则仅仅为60亿左右。这种劳动力收益与特许权收益的对比,无疑是触目惊心的。

这种对市场階級的剥削不独于北京,也不独于出租车行业。另外一组资料可以从宏观上印证这种深重的剥削。根据仲大军先生一篇文章提供的资料,在2002年中國10万亿的GDP中,“城乡居民分得5.6万亿元,而其中工资总额只有1.2万亿元,其余的4.4万亿元都是通过非正式的分配渠道流入个人手中的”。这本来应该分配给劳动者但却流向了少数人群的4.4万亿中,有多少是属于上述北京出租车行业的特许收益,我们不得而知,但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劳动收入阶层的收入与“其它”收入如此悬殊,难怪有人直指,中國存在一个负价值的白领阶层。白领是一个打击面相当宽泛的说法,在中國,这个负价值阶层更准确的称呼应该是官僚集团及其市场代理者。

在中國西部的四川万源市——一个每年财政赤字高达1.6亿元的贫困县级市,官方为了举行一场所谓“纪念万源保卫战胜利70周年”的演出,竟然集资2000万元。所谓集资,不过是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强行向下摊派价格奇高(最低150元)的门票而已。在这个贫困县,普通公务员的工资不过区区400多元,而在这次演出中出场的一位明星获得的酬金却达到42万元之多。在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财富士如何通过政府权力向少数人手里集中的。

像上述北京出租车行业的市场特许权收益以及万源的集资演出等等案例,虽然纯属敲诈勒索,但毕竟是“半合法”的。相较于此类对市场階級的“半合法”剥夺,财富向少数人转移的另外一个信道则要赤裸裸得多,这就是在中國泛滥成灾的官员腐败。有学者估计,自从1990年代以来,中國官僚利益集团及其代理者每年所获得的法外的“腐败收益”高达1万亿左右,占到GDP的10%以上。与上述对市场階級的直接剥削不同,腐败收益主要是通过对国有存量及流量资产的侵吞,通过对财政资金的巧妙贪污,通过对属于社会公众的银行资产的盗窃而来。这种腐败收益是通过“负性”的政治机制来实现的,而其代价则表现为“中性”的银行坏帐和日渐深重的税收负担。2004年,仅181家中央企业申报核销损失就达4000亿之巨,占中央企业净资产的10%以上。毫无疑问,这些在企业损益表上表现为损失的财富相当大部分已经转变为某些特殊利益集团的个人收益。在中國,各类“化公为私”的技法虽然层出不穷,但大多是打着改革的旗号出笼的,以至于有人愤激而讥称:“改革即分赃”。对于此类假改革之名行分赃之实的手法,大多数人早已了然于心。需要指出的是,当权贵们的盗窃和抢劫在事实上合法化的时候,社会财富迅速向少数官僚上层汇聚,就是一个难以避免的后果。

在解释“中國人为什幺勤劳却不富有”这一问题时,华裔学者陈志武先生的回答是:中國现存制度设置了高昂的交易成本。我们在上面所讨论的北京出租车行业的案例是这个解释一个非常贴切的例证。不过,陈先生的观察中遗漏了一个重要的现象:幷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勤劳而不富有。事实上,部分中國人的富有已经达到让发达国家都瞠目结舌的程度。在美国,在澳洲,来自中國大陆的神秘富豪在置业时一掷千金的故事早已不是什幺新闻。一位在华尔街顶级投行服务的朋友曾经告知,一位自称“没有什幺钱”的中國大陆客户一次拿出的理财金额是1000万美金。这给这位去国多年见识过不少发达国家富人的朋友留下了极其深刻甚至是具有震撼性的印象。如果说,大部分中國人的贫穷是因为制度为他们设置了昂贵的交易成本,那幺同样的道理,少部分中國人的速富则是因为制度让他们的交易成本降低到了几乎为零。进而言之,中國的官僚利益集团一手为中國市场階級的交易活动竖起了高高的壁垒,另一手却放任和鼓励内部人进行盗窃和抢劫(在科斯的世界里,这实际上是交易成本为零的一种至高境界)。这无疑是科斯定理在现代中國一种最具有黑色幽默意味的演绎。一边是交易成本为零,另外一边则是交易成本高昂,在这种不平等的条件下,中國不出现急剧扩大的贫富鸿沟那才真是咄咄怪事。在中國,少数人贪索敛聚,富可敌国的故事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一回。今天,当中國人自以为自己的时代充满了现代性的时候,我们却从那一扇从未封闭过的后门回到了过去。

三、宁赠友邦

在一次会议上,有一位公司领导人向新加坡总理吴作栋发问:“中國的一些城市提供免费的水电给外国投资者,新加坡政府能否在地产出租和水电费方面也同样给予一些减免?”吴作栋的回答非常干脆:“我们不能进行这种以提供不计经济回馈为基础的竞争。假如我们要求新加坡能源公司提供免费的水电,新加坡能源公司从哪里取得资金?它会向政府拿钱。然后,我们再和另一个人在很不经济的基础上竞争,最后,我们就破产了。”吴作栋强调说,“政府必须计算过后,使竞争在一个可行的长远的基础上进行。”

与吴作栋的“吝啬”相比,中國的政府官员就要显得阔绰和大方得多。

在中國地方政府的招商引资活动中,贱卖土地(几乎相当于白送),减免税收直至水电增容费用的免收,已经成为各地政府竞相使用的手段。这颇有点像货币的竞争性贬值过程。甲市将开发成本20万元的土地以每亩5万元卖掉,乙市就可能以3万元卖掉。在中國某城市,地方政府甚至以“优惠政策是推动经济发展的根本动力”为口号。当有记者问该市领导“优惠政策有没有底线?”时,这位领导的回答与吴作栋总理的回答同样干脆:“没有”。

两种回答虽然同样干脆,但却将那位中國地方官员的荒唐衬托得一览无余。不过,放在中國的具体背景中,这位官员的荒唐却是一种理性行为。因为对于这位掌握了辖区土地控制权的地方官员来说,土地是一种无价格的要素,却是毫无价值的东西,是一种毫无价值的“闲置资源”(至于为什幺会这样,则是一个需要篇幅讨论的问题,在此不赘),但如果卖掉,哪怕再廉价,土地价值就进入了核算体系,就能导致GDP的净增加,然后引进投资,又可以增加一次GDP.这样算起来,廉价卖地甚至白送,就是一桩合算的买卖。不过如此一来,流进来的是短期的GDP,流出去的则是真实的财富。很难确切的计算这种以“优惠政策”的名义送出去的财富,但考虑到中國一年6~700亿美元的FDI,数目恐怕相当惊人。按照摩根斯丹利的经济学家谢国忠先生的测算,这些优惠政策所带来的财富损失相当于人民币升值20%。送出去那幺多土地,土地自然就越稀缺,国内居民用于住房的土地价格自然就越是高涨;送出去那幺多税收,加诸于国内居民的税赋自然就越重,贫困阶层的社会保障和福利的资金来源自然就越少。在中國的政治现实中,很容易推论,任何财富流失都将最终传递给中國的弱势阶层。

除了对“友邦”的直接馈赠之外,中國向外输出财富的另外一个通道是对“家奴”的出口。在持续增长了26年之后——据称这是世界经济史上最了不起的经济奇迹之一,中國的劳动力工资水平仍然只相当于美国和日本的1/50.经济学家们几乎众口一词的将此理解为中國在国际经济体系中的所谓比较优势,但大量来自中國出口工厂中的新闻报道则证实:这种所谓的比较优势实际上是一种可以自由使用奴隶的比较优势。据《华尔街日报》记者王必得(PETER WONACOTT)发自中國南部的一篇报道称,在那里的一个中國出口工厂中,许多工人每天经常要工作18个小时,而他们每月的工资起薪仅仅为32美元,这甚至比当地极不人道的最低工资标准还要低40%。显然,无论与中國的经济增长速度相比,还是与出口产品的总成本相比(劳动力成本经常只占出口产品总成本中的10%),中國的劳动力价格都被严重低估了。不管这种低估的原因是什幺,严重低估的劳动力价格都意味着财富的巨大流失,对中國这样一个出口导向型的经济体而言,就尤其如此。生产越多,出口越多,财富流失越大。无法估计中國由于劳动力价格低估所造成的财富流失,但以中國现在每年5000亿美元左右而且还在不断增长的出口规模来看,这个流失不仅巨大还会越来越严重。人力资本之所以是一种最重要的要素,乃是因为它是可以重复使用,最能动的要素。如果将“人”贬低为一种自然资源(甚至“贱”于自然资源),并作为一种值得炫耀的“比较优势”加以出口,不仅是一种最大的财富流失,也意味着这个经济体长期竞争力的丧失。从历史的常识出发,我们似乎从来还没有看到过那种依靠虐待本国人民就能够发达起来的国家。然而,问题的诡异之处在于,这种以财富流失为主要内容的外向型经济,似乎正在成为中國经济得以正常运转的一个决定性条件。这很可能说明,无论在经济结构上,还是在要素有效率的组合上,中國都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障碍。引进外资、加大出口,在中央政府那里是一种国家战略,而在地方政府那里,则成为扩张地方财政能力和创造政绩的最快捷手段。在整个改革时期,只有在外向型经济方面,中央和地方始终保持着高度一致。两股力量合在一起,终于使这个战略扭曲到不计成本的地步。

四、锈蚀的团结

在经过26年的改革之后,中國虽然形成了以一个以市场交换为主导的财富创造机制,但具有强制性分配能力的政治结构却纹丝不动。与计划体制相比,市场机制的财富创造能力成级数放大,于是,传统政治结构所导致的财富分配差距也就同步呈现级数放大效应。这毋宁是说,中國的政治体制不仅没有阻止贫富分化,而且主导和加剧了这种分化。这实际上是中國1990年代后期以来贫富剧烈分化的内里乾坤。

199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由旧式政治结构主导的“新”的分配机制趋于定型化。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这个机制初步发作的社会后果。也就是说,今天中國愈演愈烈的贫富分化不是一个阶段性的偶然现象,而是一种体制化的结果。在这种体制中,那些被排斥在正式的政治分赃结构之外的庞大人口,随时都有可能被抛离于游戏之外,而这个体制为他们设置的“保障”竟然是一种仅仅能(甚至不能)维持简单再生产的标准。中國各省设立的所谓“最低保障线”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近乎残忍的标准。如果中國的政治领导人以及精英阶层继续对这种危险的社会分化熟视无睹,一遇天灾人祸或者经济危机的洪流,中國庞大的底层人口将径直被驱赶到只能铤而走险的生存绝境。事实上,一个社会贫富分化的危险性从来不在于富人有多富,而在于穷人有多穷。当有人一点都不脸红地吹嘘自己在扶贫工作取得了巨大成就的时候,中國为穷人确立的贫困标准竟然是每年每人收入637元到882元。这个标准只是世界银行每人每天1美元标准的1/4左右。撇开世界银行的这个“国际标准”不谈,任何在中國生活过的人都可以想象,一年

637元到882元的收入,离饿死还有多远?而这正是当今中國贫富问题最为凶险之处。在中國的都市人口及上层精英那里,经济繁荣不但习以为常而且理所当然,但在那些主流媒体看不见的底层那里,生存危机却无时不在,随时都可能不期而至。分化至此,这个社会实际上已经非常脆弱。不幸的是,这个社会的主流却仍然生活在“繁荣永无止境”的幻觉之中。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中國的贫富差距已经达到极其险恶的程度,并且马不停蹄地不断刷新经济史的记录,中國经济学家邹恒甫甚至转引民间调查机构的数据认为:“考虑到高收入家庭有隐匿收入的倾向,有些民间调查机构甚至认为目前中國的基尼系数已达0.59.”按照一般的标准,0.4以上的基尼系数就属于分配极不平等的国家,中國0.59的基尼系数很可能意味着一部分人已经陷入人间地狱般的身存灾难。对于亚洲的经济奇迹,克鲁格曼先生曾经有形象的描述:亚洲的奇迹主要是靠汗水而不是靠灵感创造的。如果这个说法的确是准确的话,那么以血汗浇灌中國经济神话的“汗水阶层”应该是最大的受益者。然而,结局却非常讽刺,他们获得的回报被压缩到了仅仅能维持简单再生产的最底线。

更加值得我们警惕的是,中國的贫富悬殊正在以代际的形式向下迅速传递。位于中國城市武汉的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一名贫困女生,2004年一年的饭卡消费记录只有8.35元。在长达两年的时间之中,没有人发现这位女生是以捡剩馒头才能勉强度日的。这个故事曾经震惊了许多人。然而,这个看上去似乎十分极端的故事并不孤单。有资料披露,从1998年到2002年的四年间,中國首都某大学月生活费低于150元的贫困生的比例从16%激增到41%.作为新一代人的一个抽样群体,大学生中的贫富差距不仅反映了1990年代末期以来整个中國社会贫富差距急速扩大的现实,也是对中國社会未来階級图景的一种勾画。如果这个趋势持续下去,那么未来的中國社会将肯定不是变得更加理性,更加温和,而是更加暴烈,更加激进。

中國的严峻的贫富悬殊问题,并不仅仅只是在危机时刻才会显示出它的政治打击性,经常的情况是,它只是给一个脆弱社会结构的最后一击。而在这之前,它往往会以一种不那么具有爆炸性的经济形式表现出来。在中國,它就是消费能力的长期低迷。自从1990年代中期以来,中國经济长期为“原因不明”的内需不足而深感困扰。表现在宏观上,则是消费率长期低于正常水平。更为反常的是,中國的消费率不仅没有追随经济发展而提高,反而不断显著下降。到2003年,中國的消费率已经下降到只有55.4%的超低水平。这个数字不仅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80.1%,而且也远远低于发展阶段相似印尼、菲律宾等国。现在,那个“不明”原因终于开始浮出水面,许多人开始恍然大悟:中國内需不足的一个重要原因源自于中國财富分配的严重不公,源自于中國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几乎没有消费能力的底层社会。这个在改革时期创造了最多财富的底层,被不由分说的剥夺了应得的份额,成为在消费上无足轻重的階級。

在一个国家,当GDP的1/4供养着99%的人口,而1/3的GDP却被仅仅1%的人口占有的时候,这个国家低得离谱的消费率就不是什么难以索解之谜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國逆向异动的服务业比率(这个比例在2003年是33.1%,只有世界平均水平64%的一半左右)也就很好理解了。因为穷人是消费不起什么服务的。对于中國低迷的内需和畸形的经济结构,一向喜欢发表惊人之言的中國学者王建解释到:“中國从产值比重的特征看已经是人均3000美元GDP的国家,但是从劳动力和农村人口比重看,还是典型的人均500美元以下国家的特征。产值比重代表社会供给能力,而劳动力比重则代表购买能力,如果社会的产出能力已经可以满足人均3000美元国家的需求,而人口的主体还在农村,只能吸纳人均500美元的产出,社会的总供给与总需求就始终面临着巨大的供求差距”。王建虽然将这个问题表述为更具有中性色彩的“就业结构和产值结构的矛盾”,但在我们看来,它与收入差距指的几乎就是同一回事。在这里,人们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分配结构的失衡在先,消费率的低迷在后。分配结构决定了消费结构。在如此低迷的消费率之下,要想维持一定的经济增长速度,便惟有像吸食鸦片一样地不断提高投资率(包括不计成本地吸收FDI)。这进一步扭曲了投资和消费的比例关系。而提高投资率虽然能够在短期内维持速度,但会形成更加庞大的过剩产能,而为了推销这些过剩产能,就只能以剥削本国下层人民以及掠夺本国自然资源为代价,用极其低廉的价格向国际市场倾销。这又加大了中國经济对外部市场依赖程度。可见,中國目前建立在畸高投资率,畸高外贸依存度基础上的经济增长,实际上是一个极其脆弱的恶性循环过程。而其总源头,则是中國国内财富分配的极端不均衡。换句话说,中國怪异的产业结构不过是中國国内异常分配结构的外在表现。显而易见的是,中國主要以政府主导的高投资率已经被推至极限位置,低劳动成本以及剥削本国自然资源和环境的所谓比较优势也已经被挤压至极限位置(中國2004年几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发生的“民工荒”现象说明的就是这个问题),这提醒我们,持续了20多年的中國经济增长模式在一片喝彩声中正在迅速冲击它的终点。而最近两年中國经济令人诧异的强劲表现,很可能就是这种模式盛极而衰之前的最后一缕光芒。深刻而痛苦的经济调整近在眼前。然而,正如我们已经揭示的,在中國,这种经济调整将首先意味着作为源头的分配结构的调整,意味着与分配结构共生的政治结构的调整。没有这种调整,中國经济结构就很难有实质性的调整。在20多年的改革中,中國的分配结构按照官僚集团的政治“意愿”被不断深化,已经相当体制化。对这种分配结构进行外科手术,无异于又一场革命。近20年来,中國的政治领导人在各种场合不断发誓,要调整中國的经济结构。但无论从产业结构还是从增长模式来看,他们非但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而且让中國经济深深的卷入了一种无法退出的结构锁定状态。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还远远没有理解这样一个隐蔽的线索,即:在相当程度上,政治结构决定了分配结构,分配结构决定了经济结构。严重的贫富悬殊以及由此引起的经济结构畸形只是政治不平等经过一连串中间过程之后,所呈现出来的最后结果。当现存的经济结构无法支持进一步的经济增长的时候,经济对政治的倒逼效应就会开始。这种倒逼效应是以激烈还是以温和的方式展开,则取决于政治结构的适应能力。在这一点上,我们无法乐观。

严重的分配问题不仅仅从经济结构上扭曲着中國经济,也同样从动力上瓦解着中國的经济增长。20多年以来,中國的主流经济学杜撰了一个非常牢固的谎言。他们将平等和效率描述为一对天生的敌人,言之凿凿地认定,平等会导致效率损失。仿佛平等多一点,效率就会少一点。这个可疑的理论假设不仅非常流行,而且被官僚权贵们蓄意解释成,只要是效率的,那么抢劫和盗窃就是应该允许的。它甚至被含蓄地推倒了这样一个极端:不平等是经济增长的条件。按照这个逻辑,为了达到经济增长,我们不仅应该容忍不平等,甚至应该主动地去制造不平等。然而,早在四十年之前,缪尔达尔就在《亚洲的戏剧》中断言:“均等化的增加将比在西方国家更多的帮助发展,而不是阻碍发展”。而中國学者秦晖也曾经以中國早期农村改革为例证,雄辩地证明过,公正和平等是经济增长的巨大动力,是中國早期农村改革之所以成功的关键秘诀。事实上,凭借常识,我们也能够推论:一个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游戏规则一定会比一个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游戏更具有效率。其中道理非常简单:平等可以增进信任,信任可以促进合作。没有潜在的基本信任作为基础,合作不可能,竞争也不可能,甚至连社会本身都不可能,更遑论从这种竞争或者合作中取得效率了。抽去了正义,一个社会就从核心处被抽去凝聚力,被抽去了团结。如果大多数社会成员不能从他们置身的那种秩序中获得他们认为基本公平的回报,他们就不可能信任这种秩序,而当他们不信任这种秩序的时候,这种秩序就绝对不会是有效率的。除非他们受到了某种强制。而强制的秩序,不管是计划形式出现的,还是以某种受到操纵的市场形式出现的,都不可能表现出长期的效率特征。相反,它所激发出来的破坏性则可能是长期的。在中國,严重的贫富悬殊和无处不在的政治腐败所培育的,正是这种对社会信任具有毁灭性的阴暗文化。这种文化足以消解任何一种合作或者竞争秩序,从而使它们趋于无效。在当今中國社会,对在改革中确立的竞争和合作秩序的普遍不信任情绪正在广泛蔓延,逃避、消解、抵抗这种秩序的现象随处可见。就此而论,中國的经济增长动力正在从最基础的源头上遭到瓦解。令人奇怪的是,当严重的不平等已经将中國社会锈蚀、离析到如此地步的时候,“中國经济还可以高速增长20年甚至50年”的高谈阔论却仍然在被四处传播,我们很难理解,这些“中國奇迹”的传教士们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