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入选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榜单

在美国《时代》周刊近日启动的年度百大“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评选中,美国总统奥巴马、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以及新加坡前总理李 光耀等政坛人物纷纷入围 200人候选名单,中国青年作家韩寒也同时入围了这份榜单。

据悉,韩寒入选的官方理由是,这位27岁的年轻作家,在出版以自己的中学辍学经历为背景的第一本小说之后一炮而红,成为中国最畅销的作家之一。同 时,他也是一个乐于挑战主流文化以及不称职官员的“意见领袖”,而他的博客也相当受欢迎。

有数据显示,截至4月7号,韩寒博客的累计访问量已经达到了3.46亿人次,早就成了中国点击量最大的博客。据《潇湘晨报》的报道,由于这次在线投 票的截止日期是5月1号,不少网友已经开始呼吁为其投票和拉票。到北京时间6号下午6点为止,韩寒的累积得票数为40653票,排名第9,居华人首位,甚 至已经超越了美国总统奥巴马。

报道又说,韩寒此次入围的消息传出后,不出意料地在网上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不过,也有反对者质疑说,韩寒什么时候具有“全球影响力”了?“他的名字 跟奥巴马和比尔.盖茨并列,只能证明这个榜单的儿戏,或者说不够权威”。对此,有网友点评道,韩寒的影响力是当今这个扭曲的时代造就的,在我们这个充满被 洗脑的地方,说实话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而擅长讽刺性写作的韩寒,也才会在中国脱颖而出。

齐家贞:紅狗(连载二):第一章:一宿三餐

七一年九月,我从监狱回到和平路家,沉甸甸带回来的是我的躯壳,躯壳里面曾经有过的美丽的梦,都乖乖地躺在监狱里同我分手了。那些诗歌都爱唱“展开梦的翅膀飞呀飞呀”什么的,翅膀被剪掉,梦就飞不起来了。现在,这具躯壳面对的是最基本的问题,日圖三餐,夜圖一宿,怎样活下去。这是十年前做学生的我不曾想过,十年监狱里吃不要钱的饭住不要钱的房不需要自己考虑的问题。

那么风光过的和平路,沿路诸多旅馆茶馆烧饼店小面摊等等商店,早在“自然灾害”时饿死,再也没有生还。那些商店铺面,现在都住着居民,一家接一家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卖开水的老虎灶和一家联合诊所硕果仅存在我家附近。十年过去,除了岁月留下的残破与凋敝,和平路没有修建起一座新房子,没有出现一点新变化,了无生气。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好象昨天才离开此地。

如果说和平路还有什么新闻可言,那就是它末端較場口的一大排住房。這個曾经在毛泽东选集的文章里光荣提及的較場口——抗日時期郭沫若演講挨打的地方,現在一片冷清,附近二三十家房屋,全部朝较场口方向倾斜,比萨斜塔似的立着,好象隨時要倒。行人经过,看到这种景象都帮忙捏一把汗,住在斜房子里的人倒反而安之若素,照样在里面生炉子煮饭,养儿育女,把油盐柴米搬进去,把淘米水洗脚水泼出门,夏天坐在斜房子前面乘凉,冬天躲在斜房子里面避寒。这些竹木捆绑房的生命力奇强无比,斜了许多许多年不倒,真是奇迹。

一宿,还是在和平路那条街上,还是在和平路一百零五号二楼那间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里。

五二年八月,我家被西南铁路局扫地出门,從国际新村宿舍搬来這里至今近二十年,这个小房间没有粉刷装修过一次,四壁和天花板早已由白色变成铅灰色,到处破破烂烂的。房间左前角从四楼延伸下来的水管子裂了絲缝,脏水浸润而出,周围霉斑点点,墙壁经常是湿的。这堵墙的中间,贴了一张《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年画,画上两姐妹手牵手朝着高坡走,一走就是好几年,紙張已經泛黃,她倆也變得蓬頭垢面像在生病。房间地板坚硬的木节疤这里那里亮眼睛似地鼓突着,“眼睛”周围疏松的木质因长年的磨损陷了下去,地上凹凸不平。解放那年,父亲高唱“走,跟着毛泽东走”,抱着跳过舞的那把木椅早已散架,火葬了。那个高低柜和被重庆铁路局打虎队提到过的大饭桌,还没有退休,偷油婆(蟑螂)色的油漆大部分剥落,返朴归真成木头本色。上厕所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得穿过马路,冲刺几十公尺,钻进“听月楼”旁的公厕,眼睛鼻子给濃烈的阿摩尼亚气刺得發痛。

我回家的第二年九月,母親逝世。這位老是倚在窗臺上盼望親人歸來的憔悴枯瘦的女人,獨自艱辛地支撐這個破碎的家庭二十一年之后,等不及父親滿刑歸來,帶着她長久懷有的團圓夢一起走了。

五姐弟都是大人了,我三十一岁,最小的阿弟也已二十三。聚齐时,四个大和尚一个小尼姑(我个子小),挤住在一间小房里,虽是姐弟,也有诸多不便。特别是夏天,露手膀露大腿,睡着了不知是啥丑样,不管多热我从来不穿背心三角裤睡觉。与其说这是一个家,不如说她更象一座庙,廟里的五姐弟都像修行人,在一起,一本正经,从来不开玩笑,大家都很年輕,全是單身,卻从来不聊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之类的話題.住房虽挤,正如四川俗语劝走路人不要抱怨知足常乐那樣,“前面虽有骑马的,后面还有抬轿的”,比起两代人三代人挤住一房,我们算是幸运的。

房对门的邻居已经换了几撥人,儿时难舍难分的好友廖曼蒲,五七年举家迁往北京。后来的住客,与我家拉开距离,再也没有邻居间的亲热勁。现在對面两个房间住的两家人,后房是一對中年夫婦和動不動就要挨打的抱養女兒,這對夫妻從不理人,走過你面前鼻子哼哼算是打了招呼。前間,同时又是后房的过道。女主人高大白胖,眼圈乌黑,象只熊猫。她的儿子是现役军人,门板上贴着“光荣人家”的红條.现任丈夫老干猴似地瘦小,又有哮喘病,总看见他伸直喉咙喘气。每当派出所召集光荣爸爸妈妈开会,女主人便忘记自己的年紀,穿上大红大绿的袍子带着跟她沾光的瘦丈夫,一同兴高采烈地光荣去了。

平时,两人在家没事,不吵架就打牌。吵架的时候,女的声音响亮英雄,男的声音尖利难听,象马戏团演杂耍。打牌打得兩口子誰不讓誰,爭得输钱输米面紅耳赤,擾亂四鄰。别看那老头子弱不禁風哮喘得可怜,噗哧噗哧像馬上要斷氣,骂起人来擊中要领,“齐治平,你反革命家属,不准嚣张”!

日圖三餐,就是找饭碗,金饭碗铁饭碗,当然高攀不上,端个泥饭碗就心满意足,只是要小心摔烂。

我们较场口派出所第十五段,早已不是当初来逮捕我的“姜巴”户籍管了,也不是为追查父亲的三本日记——据监狱干部说“其中一本就够资格枪毙”,专程到四川省第二监狱查審父親和我,并有意无意为我倆串供(透露父亲的口供给我),后來到我家看望過我的王户籍。王户籍說文革他也挨斗,紅衛兵從他頭頂上潑下一桶漿糊,在他的黃軍大衣上貼滿大字報。浆糊干了,大衣硬得像盔甲。怪不得!

现在的新户籍姓袁,居民叫他“袁大头”。他皮黑脸瘦个子小,带着个公安大圆盘帽看来有点比例失调,绰号“袁大头”可能由此而来。猜想他文革初期也被紅小兵“觸及過靈魂”,不然怎么会对我挺帮忙。省二监释放我的第三天,他就到我家,通知已幫我借到一部缝纫机——對于一个勞改釋放犯,这是過于关照了,叫我去本段街道工业缝纫组上班,打帆布书包。“袁大头”说每月有十五元收入,帮助补贴家用,总比没有好。知道我在监狱里学会了重新做人修理缝纫机的手艺,他告诉我,較場口一段正在筹建缝纫机修组,他将设法弄我去。

袁大头帮这个忙是帶給我家的及时雨。二弟安邦三弟治平没工作呆在家里吃閑飯,現在又多了個劳改队回来的女兒,靠母亲帮人带幾個月大的嬰兒每月十四元生活。十四元绝对养不活四口大人,妈咪嘴上不說,心里日夜焦愁。當時,她已重病在身,她自己不說,大家也太疏忽。

上班的地方,过去是个铺面,约十五平米,离我家只有五十公尺。八部缝纫机围成口字形,八个女人面对面做活。这些革命群众全是婆婆客,手脚笨拙嘴巴勤快,我奇怪他们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东家长西家短聊不完,高兴时竟干脆停下活路讲话,反正摸多摸少都发十五块。

十年劳改,把我铸造成劳动的机器,一名只知猛冲猛打做事的尖兵,别提与革命群众谈天说笑,就是偶尔插一句嘴的习惯,也已在劳改队象戒烟戒酒戒毒一样戒掉了。在这帮唧唧喳喳的妇女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哑巴。现在,我哪怕一只手提裤子,一只手干活,也能把她们远远抛在后面。不过,我多長了一个心眼,提醒自己的產量不能太冒尖,谨防到时候他们不放我去机修组。我想,机修组的工资可能会高一些,可以多给母亲一点錢.很遗憾,尽管我做了极大的努力,努力磨艺术洋工──看起来很忙,其實在偷懶,摸不出多少产品。然而,我的产量还是遥遥领先。

劳改队出来的乌龟都比社会上的兔子跑得快。

不出所料,一段机修组筹备就绪,“袁大头”通知我去上班,全体女人愤怒地哇哇叫,责备户籍手肘往外拐,“劳动好的为什么不留给自己的地段”。一个长相丑陋名字好听叫“凤凰”的年轻女人喊得最响。她说:“不能听她的,群众说了算。”其余的人“對呀,對呀!”一致附合。看当时的情景,他们是想用强力把我留下,为缝纫组冲产量,争到最后,只差一句话没說出口:“劳改队出来的人,哪能由她!”

其实,我很能讲话,蒙住半個嘴也能把他們说贏,但人微言輕,我没吭声。袁大头很会应付,他温和而坚定地抚慰大家:“一段机修组刚刚建立,急需会修缝纫机的人,让齐家贞先去,以后找到其他人了,再叫她回来,齐家贞屬于本段。”女人们拱起嘴一齐起哄:“门门门(蒙騙),喝(骗)熟人。去都去了,回來個屁!袁户籍卫护别个段。”

我屏住呼吸,听凭别人决定我的命运。

袁大头没有让步,我去了机修组,工资是原来的两倍。母亲知道后,她多皱的脸微微舒展了。

一段机修组在中华路财贸俱乐部对面,由两间铺面组成,离我小学毕业看初中發榜时差点挨打的地方很近。在这里,我一生中第一次被一名老工人叫了一声“齐师傅”,羞得我满面通红。他叫邬德瑞,六十左右,是个地段戴帽历史反革命,去前我已听说过他,他也耳闻過我这个“劳改释放犯”。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邬师傅对任何人都恭恭顺顺笑口常开,很会处世为人很会随机应变,革命群众对他还过得去。他从来不对我的历史发问,也极少与我摆谈他自己,但我能心领神会到他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关照,一份父亲般的慈爱,一双随时准备给予的援手。无论是修缝纫机技术上有问题,还是生活方面有疑难,有邬师傅在,我就有一本百科全书可以查找答案。

机修组由郑廷贵负责组建,他过去是个“跑摊”修缝纫机的,跑一路修一路,是中国最自由的职业,是中国最自由的份子,當然也是中國最吊兒浪當的人。哪天,如果嘴攙想打牙祭(吃肉),他就略施小计,把綠豆大的梭皮螺丝扔给主人的母鸡,讓它当米啄進肚里,中午,為嘴送命的母鸡,就变成郑师傅香喷喷热气直冒的盘中餐了。郑廷贵那双水淋淋的红眼睛,好象天天在熬夜,夜夜去偷牛,好象老是在害眼病。他一开腔讲话便满口喷水,乱打标点符号,听者一定要格外小心,同他保持相当的距离。他形容猥琐,從來振作不起精神,不象个正经的做事人。不用说,领导邬德瑞和我这两个一老一少历史上有红疤黑迹的份子,他资格是夠够的。

就在这只有三个职工的較場口一段街道工业里,开始了我的修理缝纫机生涯。

每天上下班,我得数次经过小时候背着书包游走的,那么了如指掌那么流连忘返的街道。无论是我家旁边的大坝子,还是较场口,石灰市,唯一电影院,每一个地方每條街道都勾起我儿时的记忆,都牵动我浓烈的亲情,都激起我的心去亲吻逝去的笑声、悲哀、失望與恥辱。

现在,没有了孩子们在坝子上花样翻新的游戏——老鹰捉小鸡、偷步、修房子和无事找事的小山头间的争吵,没有了较场口那个“肉馅面包圈”——荒货市场的喧嚣与嘈杂,没有了石灰市路口五光十色的卤肉市场和人头躜动的顾客,没有了唯一电影院门前滋滋滋唱歌的油煎鸡蛋熨斗糕,没有了上百个挤在我家楼梯下争睹逮捕反革命份子齐家贞的好戏,和我从戏台上走下来时观众里一声失望的驚叫,“哎呀,还是个娃儿”,这些地方已经失去了生命,死得硬梆梆了。

那个上学放学都背着書包在街上閑逛,都要在吃肆店门口守嘴打精神牙祭的齐家贞已经死了,不复存在。今天的齐家贞,披了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劳改皮,目不旁顾急急匆匆地来去,为的是挣饭钱糊口活下去。

作為技工,我在機修組的工资是三十一元五角,留给自己一元五作零用,其余的全数交给母亲。

十年铁窗不接触钱,我已经没有使钱的嗜好。我没想过花两角钱看场电影,在里面哭哭笑笑发神經;我没想过用块把钱买本书,浇灌一下自己荒蕪苍凉的心田;我没想过花四分门票钱,进文化宫看看孩子坐转椅荡秋千,弥补我儿时因为连集体票两分钱也付不起而错失掉的歡樂;我甚至也没想过买件花花衣裳穿,到街上招摇漂亮一下子。我只想到我的狱友们,这份真情成为我生命中刻骨铭心的一部分。我要把积攒起来的零用钱,请我的狱友一起享受德元汤圆店的汤圆,那閃亮的黑芝麻,浓烈的甜蜜,膩嘴的豬板油;享受解放碑餐厅的凉面,上面堆得尖尖的各色酌料,底下埋的刚煮过心的绿豆芽。我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十年二十年没有问津过这些美食了。

对于我,十年劳改似乎已经取代了我过去所有的生活,劳改前的日子已经不属于我谈话的范围,无论谁来我家,无论是弟弟们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我的當然是獄友,只要开口,我言必称“我们孙家花园”(四川省二监雅号),“我的同犯某某”。这简直是在自己额头上刻字,“我是反革命”、“我来自劳改队”,我这是在招惹白眼,招惹是非,四个弟弟们对这个仍然不谙世事的姐姐非常担心,非常不理解。

他们是对的,就憑我坐监獄(還有父親)這一點,就已經把全家人逼成了惊弓之鸟,出来后,我还在继续使他们受惊,他們當然緊張,承受不住。可是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二十岁进去,三十岁出来,这十年,是我的黄金岁月,是我生命中最美丽的年华,打下了什么烙印,那个烙印就是终生的压倒一切的烙印。在这个十年里,我整个儿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大脑思想都被掏走了,别提什么出国留学,当中国的居里夫人什么臭屁理想了。我没有价值,没有追求,没有见解,没有欲念,没有朋友,没有去处……一无所有。剩下的,就只有这十年监狱给予我的记忆,諸如“我们孙家花园”,“我的同犯”。

我已经非常习惯自己完全不属于自己、非常习惯自己的时间完全交由别人支配的监狱生活了。劳改队里每周七天,七个晚上雷打不動的政治洗腦学习,六个白昼紧张繁重的体力劳动,剩下的休息日星期天,上午监房、车间内外的大扫除,下午写小组学习情况汇报,或者队长要的什么材料,或者某些临时性的任务,比如赤手空拳跳下粪池疏通管道,把厕所底部的石板洗得黑亮,比如替隊長辦公室做清潔,這間那間,比如替张队长长满裂口的脚后跟削皮擦药等包羅萬象的雜務,如果还有点剩余时间镶疤镶块补我的“万能劳动衣”,或者上床放平補二十分鐘瞌睡賬,已是谢天谢地,绝无另外的时间做别的私事。

時間像這樣讓人安排得爆滿,既不看書報,又無文娛活動,兩年關在看守所,八年勞改隊,總共十年——生個孩子都十歲讀小學四年級了——可想而知,這十年的積習有多難返。所以,现在突然多出来的每天晚上和星期日的剩余时间,要我自己支配,真的令我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了。

进了机修组,每天下班、周末和节假日前,我都等着負責人郑廷贵开口,希望他交待我要加班,象只流口水的狗,摇着尾巴等主人扔骨头。只要郑师傅開口問,齊家貞你有沒得空,我便忙不迭開心地答应有,有。时间有地方耗费,心才有地方搁放,我感到踏實。

郑廷贵整日东游西逛不务正业,一天有两个小时在组里露面已很够意思,沒人喊得動他加班。他問,加班?給好多數數——加班費.邬师傅上班从不迟到早退,干活卖力,常常不显眼地擔當一些技術領導工作,可是,除非找不到任何推诿的借口,他不会来加班。于是,加班是我的专利,唱独角戏。不管路上人来人往喧声震天,不管外面烈日当空还是风雨交加,我不為所動,专心专意忙忙碌碌。特别是长节假日,这个年轻女子没有亲探没有友访,油手油身地对冷冰冰的缝纫机情有独锺,时不时有邻居、行人好奇地站在门口观望,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女子得错了什么病。

半年内,我都在得病——所有的晚上,所有的星期日和国庆节元旦春节假日,我都像個機器人,獨自在那里,做,做。

在“十红夹一黑”群众专政的社会里,虽然省二监释放我的大会上宣布不给我戴反革命帽子,但是,无形的帽子,无形的号服仍然穿戴在身上。附近地段的居民人人皆知我坐过牢,走在街上,有人禁不住要回过身子多看我几眼,好象我头上长了角,与众不同;禁不住要眼眨眉毛动地议论我几句,好象我过去真做了丢人现眼的脏事。也有人谣传我是台湾特务——大概没那么能干,解放时我才八岁。幸好,我固有的“马大哈”性格救了我,它象一层厚膜,把我框在里面,既保护我顺利度过狱内的十年,也使我本能地对社会长期的歧视与压力不予理睬,天兮兮(傻乎乎)地生活在自己的膜里,并不感觉比别人矮三分(尽管的确比别人矮三分),也不认为自己少长了一匹肋巴(尽管真的是少长了一匹肋巴),自以为还是十年前的我自己(其实已经不是),你嚼你的嘴根子,我过我自己的好日子。

日子开始不平静。

一次加了晚班,已是半夜十二点半,走过米亭子,一群人热热闹闹开过来,押着一对男女游街。女的头发蓬乱,只穿了内衣内裤,乳房在半透明的汗衫里隐约可见,男的上身赤膊,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胸前挂了一双皮鞋。当时已是初冬,这两人都冷得发抖,看来是刚从被窝里拽出来的,这就是所谓“捉贼要拿赃,捉奸要拿双”了。我认为,侮辱他人就是侮辱自己,不论他俩做了什么,这种侮辱人格的做法,是不能容忍的。更令我无法容忍的是那群兴高采烈的围观者,好象在慶祝“九大”召開.我很失望。

还有一次也是下了夜班,在瓷器街口,四五个叫花子跪成一排,每人面前铺了一张用石塊壓着的大纸,解释每个人乞讨的理由。在灰暗的路灯灯光下,我很难看清纸上歪七倒八的毛笔字,但是,這些跪着的人,他们枯瘦的身体在褴褛单薄的衣裳下瑟缩则显而易见。这种前所未见集体下跪的情景令我非常难过,非常纳闷,而过路人的冷漠无情和见悲不憫令我震惊。

我参加过一次地段群众对辖区五类份子年终的评审大会。混在革命群众里,我这个劳改队的释放犯,亲自体会一下监外管制犯的日子。

户籍一声吼叫“滚进来”,于是从一群蹲在地上,个个烂眉渣眼穿得黑黑破破的人堆里,弯腰驼背地“滚进来”一个人。他毕恭毕敬念完自己的年终总结后,群众开始揭发。一个言辞激烈表情愤怒的女人说:“他坏得很,根本没有改造好。他说‘吃得好,屎都要粗节点,油光水滑的,吃得不好,屎都是渣翻翻的。’我们社会主义国家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哪个吃得好?哪个吃得不好?大家都是一样的。”她转过脸,质问那个深深勾着头以示接受批判的五类份子,“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在污蔑我们社会主义?”接着,另外一个女人上来,先哮喘了一阵才开始讲话:“你说,文化宫的防空洞里有个人遭杀了,你是在造谣!我们的国家治安好得很,哪里杀了人?哪有这回事?大家说,他是不是在造谣?”人群里稀稀落落回应了几声,好象癞子头上不多的几根毛。后来,还有几个人发言,没有一个不是狗屁不通,没有一个揭发出了名堂。批完一个,“滚出去”一个,又“滚进来”一个,再“滚出去”一个……望着这堆倒霉的黑五类,我觉得他们比监狱里的犯人更不是人。

治平告诉我他亲眼所见的一件事。

凯旋路下面的看守所,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未决犯,从二楼监房窗口跳下来企图逃跑,一条腿摔断了爬不起来,群众专政队员從里面追出来,气喘吁吁地骂道:“你个龟儿子,这么会跑,跑了好多次,這回啷个不爬起来再跑耶?”说着,眾目睽睽之下,举起手枪朝撲在地上叫痛的小青年开了三枪,他身子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六一年九月入狱,七一年九月出来,那场风风火火进行了五年的触及人们灵魂的文革,怎么像魔棍把当今社会搅得是非顛倒廉恥喪盡.十年前,大陆一片饥饿,那是肚肠的讥饿,今天,仍然是一片饥饿,却加上了精神的饥饿。我发觉自己坐牢十年,人被掏空了,成了行尸走肉,可是回到社会,我的所见所闻告诉我,社会上的人也被掏空了,好象掏得比我更空,更像行尸走肉。

在狱内,狱吏老是教育我们,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革命人民政治觉悟空前提高,劳动热情空前高涨,犯人如果不加速思想改造,出狱后跟不上社会前进的步伐,将会被历史无情地淘汰,弄得不好,还会吃“回锅肉”演“二进宫”。可是出狱已经半年,我看不到人民群众的政治觉悟,看不到他们的劳动热情,甚至看不到做人最起码的正义感、同情心,倒是我这个从监狱劳改队出来继续接受改造的人,反而比他们有政治觉悟,有劳动热情,更有人的味道。

監獄理的敵人好過監獄外的人民,这是怎么啦!

一九七四年秋,父親被釋放,在省二监就业队当就业员。周末,他請假回家,跨進房門,發現床上沒睡人,墙上掛着母親的黑框照片,這才恍然大悟,媽咪不是重病在身,而是永遠離開了我們。不算以前软禁、坐牢、就业,就只這次和女兒一起,父親整整蹲了十三年監獄,眼睛望穿了,望来了刑满歸家,迎接他的竟是與愛妻死別的噩耗。父親老淚縱橫,媽咪呀,我回來晚了!全家抱頭痛哭。死者不能复生,母親已經逝世兩年。

第二年底,政府按国民党县团级人员的待遇,把父亲从省二监就业队释放回家。他,也面临日圖三餐,夜圖一宿的问题。

政府发给他“饭票”——被安排在“重庆长江仪表厂”,一个集体性质的合作企业喷漆组当工人。七六年三月,喷漆工“上任”之前,书记厂长召集科长、车间主任、小组长开会宣布,厂里即将有一名战犯齐尊周(战犯,太抬举他了)来此上班,大家回去通知各科室车间小组全体干部工人,不准叫他同志,不准叫他师傅,只准称呼名字。

本来嘛,名字取来就是给人叫的,有的人常常不喊对方的名字,喜欢用“同志”、“师傅”、“厂长”、“书记”这样的方式,来表示对革命上级的崇拜,同一营垒战友的亲密,志同道合的战斗友情,那是他们的自由无可非议,就好象狗与狗见面,用闻对方的屁股来表示親熱一样。只是,领导同志们兴师动众,专门开会规定只准叫齐尊周名字,那就有点画蛇添足小题大做了。

父亲搞喷漆是有毒工种,沒口罩沒帽子沒圍腰,劳动下来他头发里满是油漆,穿的衣服件件給涂得斑驳陆离油亮油亮的。解放前,父亲在南京公共汽车管理处当处长,由于“交通难”是首都的大问题,他每周末每个节假日从不休息,亲自到枢纽大站第一线调度车辆,拿着话筒维持秩序,安抚焦躁的乘客们。解放后,他成为阶下囚,前后二十三年里,一直在砖瓦厂、筑路大队、碳粉机上做最肮脏最劳累的活路,现在安排他当喷漆工,虽然与他的铁路运输专业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想想监内繁重的苦役,想想解放前当官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上班操心勞力,现在的工作一點不煩人,還有星期天休息,简直是社會主義祖國对父亲天大的關懷,他还有什么奢求?

在喷漆组里,父亲做的活数量高,质量好,其他人不愿做的事都扔给他,他从不挑肥拣瘦,少說話多做事。每年,小组一致提名他为先进工人,每年都被厂领导舉手同意一致刮掉。

二十多年的铁窗生涯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气质,那是老天给的。父亲当喷漆工,穿布衣布鞋,一米八的个头依然仪表堂堂,鹤立鸡群。知道父亲从何处来的人说:“哪里看得出你坐过牢哟,比没有坐过牢的人还要神气。”不知底细的人则说:“哎呀,齐师傅,你啷个到喷漆组来了哟。一看就晓得,你该去当大官,坐办公室。”后来成为我至交的李方健说:“第一眼看见你父亲,我就晓得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善良的长者。”厂里许多人根本不理睬上面的警告,照样叫他“齐师傅”,私下里还对他表示好感和尊敬。

饭票有了,拿“米发梭”(三十四元五)工资,还有宿,这是中国人最头痛的问题,它不存在私人渠道,和饭碗一样,全靠衣食父母——政府赏赐。父亲的住房只能指望有关部门落实政府对国民党县团级人员的政策。很快,有了响动,收到民生路房屋管理所寄给父亲的分房通知,我们全家狂喜,立即前往较场口小米市三十五号查看。

面对分给父亲的新房,我们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怎么能叫房间!它在这座旧高楼底层的厨房里,用粗竹蔑席在进门右侧围出了一个四平方米的地方,蔑席上面没有封顶,离天花板还有两尺距离,蔑席中间剪了个口子朝上卷起来叫做窗户,脚下是坑坑包包的老泥地,顶上是被煤烟熏得漆黑的天花板,整幢搂厚重的大门就在“房间”的前面,左边是好几排整整齐齐的炉子兵团,再过去,便是楼梯。早先,当工人前去“围造”这个“房间”的时候,因为侵占了公用厨房的地盘,遭到主妇们的抗议。工人说:“给一个拆迁户暂时住几个月就还给你们。”现在,民生路房管所负责这次国名党县团级人员分房的许海荣,把它作为正式的永久性住房分给了父亲。且不说这么小的房间安放一张小号双人床(单人床父亲睡不下)后连屁股都打不过转,只消想一想,晚上清晨,人进人出叽叽嘎嘎不停呻唤的大门,上楼下楼咚咚敲鼓响的脚步聲,来来去去人们的吆喝,女人们三餐煮食的哄闹,这支噪音交响曲长驱直入“房间”,白天黑夜的打扰人,能有多么恐怖,完全可以把人的神经弄成有病。加之,打开炉门掏煤灰的灰尘,生炉子时的浓烟,没有充分燃烧的一氧化碳,不分昼夜肆无忌惮地从“窗户”,从开口的“房顶”自由进入,人像生活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短阳寿二十年才叫怪事。分配这样的房间,猪圈狗窝不如,比监狱里的小监房还小监,把人作践到这样的程度,亏他们做得出!

我们愤怒已极,找到该所分房管理人许海荣,我生气地说:“把根本不能住人的所谓房间分给一个六十四岁的老人,实在太不适当了,简直不把人当人!”瘦狗似的许海荣,亮出他满口咖啡色的稀牙,一副鄙薄的神情:“什么不适当,适当得很!革命群众还没有这样的房子住哩,你还要嫌,不要就退回来!”我永远不能忘记他讲话有持无恐的那副凶象,他强调“革命群众”,就是暗指父亲坐过牢——坐过牢的家伙你识相点!这样,他才敢如此欺侮人。我心里诅咒他不得好死!

“房间”不能住人,又不愿放弃居住权,只好空在那里,每月缴房租九角六分,任凭油烟煤气自由贯通,让它像积钱罐那样存积煤屑灰尘。父亲只得加入我们十二个平方米的“和尚庙”,他要早起锻炼,起床时会因床架摇曳作响弄醒旁人,他说睡地板最好。

多年来,父亲不停地到市中区房管分局求告,他们最后两次通知下属的民生路房管所重新调整。最初“民生路”以没有房子搪塞,后来书记所长开恩,说是等节约旅馆修好后,在顶楼分一间。夜不长梦也多,旅馆修好了,民生路房管所领导大换班,在讨论节约旅馆顶楼分配时,有人提到拖得太久的齐尊周的房子,新的实权人物张向东书记说:“不管他的。”他口袋里有自己的名单。

大失所望的父亲,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去市中区房管分局求说,虽然一无所获,但没有空手而归,意外地,有个人向父亲泄露了机密。他说,民生路房管所有个叫何方正的同志告诉他:“全市他们这批人分的房都能住,就是齐尊周一个人例外,齐尊周分房的全部经过我都清楚,只不过我们不好说出來。”这就是说,许海荣将房子掉了包!他利用父亲在政治上说不起话的机会,把本应给父亲的可以住人的房子给了他自己的关系户,然后用那个“适当得很”的“房间”抵数。知情人谁敢帮坐过牢的人说话。

无奈,父亲数次去信重庆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状告许海荣和张向东,要求纪委出面干预,信等于写给了死人,尸首单位哪会有回音。

许海荣的“适当得很”,张向东的“不管他的”,使父亲从六十四岁等到七十二岁,八年来,他始终没有自己的住处。父亲睡了五年和平路地板,然后是穷搬家,白象街、红星亭坡、通用厂宿舍。

八二年春,谢锐强先生从洛杉机到中国探亲,受他堂兄谢文龙之托来重庆看望父亲,可是失之交臂,父亲去广州会晤堂妹夫林道宏先生了。没有见到父亲,谢先生要求去看看父亲的住处,我们这些驯服的工具,主動馴服,为了不丢国家的面子,转弯抹角地拒绝了他,使这位不远万里来中国的谢锐强先生,失去了千载难逢大开眼界之机,没有看到这个“适当得很”的住人的狗洞。

最后还是“开后门”解决战斗,过去八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得来全不费功夫”。小弟媳一个亲戚在七星岗房管所当科长,了解情況后很生氣,他利用手上的權力行善,把那个“积灰罐”为父亲在和平路六十九号二楼换了一个虽然奇小但可居人的房间。“开后门”真的是威力无穷啊!

我明白了“逼良为娼”一词的含义,也体会到毛泽东关于“走后门不见得都是坏人”论断的伟大英明。

非正常的国家,非正常的人民——读齐家贞《红狗》有感

对六十年来在中共治下被杀死、饿死、斗死和打死的八千万人,北京官方将之称为「非正常死亡」,齐家贞女士反其意而用之,称自己、家人以及许多中国人为「非正常活著」,很有创意。昨天她在香港举办的新作「红狗」发佈讨论会,就是以「非正常活著的中国人」为题的。可惜讨论发言只限两分鐘,笔者言有未尽,特借贵刋一角向齐女士表示歉意和敬意,也和读者交流一下读书心得。

笔者是少数几个在该书出版前读过原稿的人之一,记得大概是零五年,「开放」杂誌执行编辑蔡咏梅将该书原稿交给我,说请我协助出版。遗憾的是,当时我因生意失败及动了手术刚从美国回来,没有足够的金钱和精力帮助齐女士达成愿望,以至这本佳作与读者见面推迟了几年,对齐女士和广大读者都是一个损失,很对不起。好在现在五七学社达成了她的这个愿望,将一本非常真实非常勇敢、无情地揭露了毛时代中国大陆底层受迫害的小市民悲惨生活的写实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当年我阅读原稿的时候备受感动,几个同学朋友阅读后也深有同感,相信广大读者一定会被齐女士的真诚和勇气感动。

齐女士出生於一九四一年,因家庭出身黑五类,高中毕业后无法升读大学。为了实现自己做居里夫人的梦想,一九六〇年卖血筹足路费想经广州偷渡出境,不料事败被判「叛国罪」入狱十年,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整整十年青春岁月就被禁錮在铁网高墙之内。出狱时正是文革后期一打三反恐怖时期,出了犯人小监狱进了社会大监狱,她已与社会完全脱节了,这本书就是写她出狱后到出国前十几年在四川重庆所过的非正常生活。那年代毛共不但把中国变成一个农民吃不饱工人穿不暖的贫穷社会,而且变成一个只有运动斗争没有人性亲情的非正常社会。齐女士出狱回家,和母亲及四个成年的弟弟挤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连躺下伸直腰身的地方都没有,唯有把全家心爱的金鱼缸移上窗台,人睡在金鱼缸下面;男女混居,大热天都不敢脱掉衣服,吃的长期祗是咸菜白饭,过年过节都不定能吃上几片肉。好不容易在街道工厂找到一个修理缝纫机的工作,为了打发平日晚上和星期天,她主动要求长期没有酬劳地加班。每月三十一元五角的工资,自己只留下一元五角,将三十元交给母亲,一个人真的变成了共產党所说的螺丝钉,完全没有精神和思想,完全没有个人的生活和乐趣……。当年一个劳改释放犯的非人生活,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眼前,通过对其他狱友以及社会底层小市民的生活描写,让我们看到一个痛苦贫困而又恐怖的社会。

这本书与其他揭露黑暗中国的文学作品最大不同之处,就是触及了一个敏感的清教徒式禁慾社会的性话题,不是每一个作家都有勇气将自己最隐私的一面公开出来,用作批判旧社会的有力武器的,齐女士的勇气和良知值得钦佩。作者通过对自己青春年代美好初恋的回忆,监狱里男女犯人那种性乾竭和性变态的描写,以及出狱后曾经长期被窒息禁錮的性爱慢慢復甦,和前男友以及狱友的恋爱、婚姻、產子以致最后离婚,成为单亲妈妈的心路歷程,演变经过的真实描写,从恋爱婚姻家庭的角度,无情地揭露了这个非正常社会的黑暗,鞭笞了產生这种罪恶的社会根源,让我们记住中国歷史上曾经出现过如此难以想像的非正常社会,让我们一起阻止他捲土重来。

前几年,笔者在阅读齐女士大作「红狗」的同时,也在写作自传体回忆录「中国——一个普通家庭的故事」,儘管笔者与齐女士的家庭教育地域背景很不相同,但由於我们都共同经歷过那个年代那个社会,因此很有共鸣。我虽然没有经歷过被监禁被斗争的生活,但完全相信书中所述百分之百真实,因为同一社会同一年代很多个人命运遭遇都是相通的。有朋友曾经对我说,控诉共產党?怎麼也轮不到你!也曾让我怀疑过:我没有被打成右派,没有捱过斗,没有坐过牢,我和家庭的经歷是否有代表性?是否值得说出来?是「红狗」一书给了我极大的啟发和帮助,让我明白了一个多元社会需要从不同阶层不同地域不同经歷不同思想的人身上,全方位多角度地去描写反映,才能更丰富更準确地被呈现出来。胡适先生提倡传记文学时说,不一定公卿名流才可以写传记,凡忠於生活、忠於生命的人,写自己的故事,由「殊相」看「共相」,更具歷史价值。苏联作家索忍尼辛说:「个人的命运体现在千百万人中间;千百万人的命运集中在个人身上」。时代的光明与黑暗、社会的正义和邪恶,往往就在一个人、一个家庭的身上展露无遗。於是我也鼓起勇气将自己和家庭亲友所经歷的一切,如实地写出来,让广大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社会,明白所有中国人都在过著一种非正常生活。

阅读文学作品,难免会联想到自己,当看到齐女士说到出狱后如何在没有导师指导的情况下,艰难自学六十年代同济大学樊映川编写的全国工科高等院校高等数学通用教材,成功地通过考试取得电视大学辅导教师资格,让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六十年代的大学生活。当年我有幸坐在明亮的大教室,听该书编写老师之一孙国盈先生的讲课(文革中被迫自杀),樊映川的女儿樊功喻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比起齐女士真是天堂了,可是那时候还在闹「专业思想」,不知道这一切都来之不易,背后是多少千千万万像齐女士一样聪明好学的年青人被无端地剥夺了受高等教育的权利!相反地,在齐女士眼中,或者我们这些有幸进了高等学府的人已是天之骄子,但同样她也很难想像在这些知名学府里,大部分老师同学也同样过著非正常的生活。学雷锋、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一个接一个,在严酷的阶级斗争下,不但从未能安安静静地读书学习,而且连人的尊严和生命都随时被剥夺。仅仅在一九六八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同济大学就有四十多个老师员工学生被自杀。我们一个小小的三十人小班,就抓出了四个「小爬虫」,其中一个姓周的班长,一九六二年江西省高考状元,祗因背后说过几句对毛泽东江青不敬的话,就被迫自杀,从学生宿舍四楼一跃而下,背部著地大难不死,却终身残废。由是可知,当年的毛共社会,真是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都同样过著一种贫穷的压抑的恐怖的非正常生活,歷时之长,受害人士之多,状况其中之悽惨,人类史上绝无仅有。

齐女士在发佈会上说,直至今天仍然如此,全中国的人都还在过著非正常生活,就算是胡锦涛也不例外。因为他不能想他所要想,不能说他所要说,不能做他所要做,终生带著假面具做人过世,这难道是正常的吗?他的前车周恩来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事事要揣摩上意,看毛泽东脸色,终其一生恐怕没有说过一句真心话,做过一件舒心的事,难怪连他的同党彭德怀都忍不住骂他「城府太深,老奸巨滑!」虽山珍海味,万人听令又有何乐趣?活得这麼累,正常吗?之所以会这样不正常,就是因为万恶的共產制度完全扭曲了人性,用所谓阶级性摧毁一切,连他们的领导核心都不能例外,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应该世世代代牢牢记住的深刻教训,也是齐女士「红狗」给我们的深刻啟示。 (作者博客:www.davidyung.blogspot.com

(写於2010年3月20日,修改於4月2日,香港)

杨  光:谈宪政与民主的关系——兼与李大立、邵建先生商榷

纪念《零八宪章》发布一周年征文

宪政与民主是《零八宪章》所主张的基本价值。近来,有多位作者就这两个主题有所发挥、有所争议。这些争议或多或少也涉及到《零八宪章》:《零八宪章》是立宪主义、还是民主主义?或曰:是欲以修宪促民主、还是欲以民主谋宪政?宪政与民主二者孰先孰后、孰轻孰重?这样的争论诚然是有益的。但依笔者愚见,其中有许多表述似欠周严,有些结论殊为可疑。我不揣浅陋,就相关议题略作解析,以求教于李大立、邵建等诸位先生。

宪政与民主是什么关系?李大立先生说,“没有民主,何来宪政?”“君主立宪、党主立宪必然导致专制”——言下之意,似乎民主是宪政的必要条件,而立宪若不与民主联姻必专制无疑;邵建先生反驳说,“立宪即民主”,而民主未必导致立宪——言下之意,似乎宪政是民主的充分条件,任何宪政均可直接产生民主。在我看来,李邵二君这两种说法大约均不能成立。

一、从历史看宪政与民主的关系

其一,有民主未必就有宪政。或逆反命题:没有宪政未必就没有民主。

比如,古希腊的民主就是没有宪政的民主。在雅典城邦,权力属于全体公民大会及其附属的五百人议事会和民众法庭等民主机构。但是,民主权力的范围及其行使方式既没有严格的明文限制,又没有明确的内部划分。所以,人民既可以用民主方式任免官员、决策公务,也可以用民主程序(而非真正的司法程序)侵犯人权、剥夺自由,包括处死著名的思想犯——伟大的苏格拉底。

近代以来,这样的例子更多——许多伊斯兰教国家、一些非洲和拉美国家,均已建立了相对规范、比较民主的普选制、代议制,应该说,民主体制已经相当稳固。但宪政仍然付之阙如、或有名无实。比如,极端组织哈马斯在巴勒斯坦大选中凭选票获胜——平心而论,其选举过程基本上是真实、公正、可信的。但是请别忘记,这个叫哈马斯的恐怖组织,压根儿就不承认宪法,遑论遵守宪法。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案例我们不能不提,这就是法国大革命。在这场改变了世界格局的大革命中,法国建立起一院制的议会民主政体,在民主的道路上可谓突飞猛进(柏克曾嘲讽说,法国人正试图“建立世界上最完美的民主”)。而对于宪政,革命领袖们却显得心不在焉、缺乏建树——《人权宣言》完全沦为废纸,议会制定的第一部宪法(1791年)从未实施,第二部宪法(1793年)干脆就没有公布。革命中的无宪政民主给人们带来了什么呢?是专制、是恐怖。人们也许能够轻易地发现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在三级会议、立法议会、国民公会这三届革命议会之中,恰恰是民主普选程度最高的国民公会,也是最为专制残暴、最为无法无天的。从杀国王、杀反革命、杀嫌疑犯、杀少数派到自相残杀,直杀到人人自危;从剥夺教士、贵族、叛国者,直到剥夺任何它想要剥夺的人。在“人民”、“理性”和“爱国”的名义下,杀人越货、无所不为。民主的权力无止境地自我张狂、毫无制约。而且,我们也不要忘记了,颠覆民主的拿破仑皇帝,正是以全民公投——这一民主表达的最高形式——而终结了革命与民主、登上了皇位。

可见,有民主之后未必就能建成宪政。相对而言,宪政比民主复杂得多。民主可以通过“民运”的激情奋斗而获得,而宪政必然要通过深思熟虑的精良设计、磕磕碰碰的摸爬滚打才可能获得。而没有宪政制约的民主并非好东西,它不仅可以变成民主的多数暴政,甚至也可以变成专制君主制复辟的合法性手段。(注:李大立反驳邵建及梁启超先生“民主的专制”的理由显然不能成立。在《论美国的民主》、《联邦党人文集》、《极权主义民主的起源》等名著中关于“民主的专制”——多数暴政、暴民专政、议会独裁、雅各宾专政、民粹主义极权等等——有许多精辟的论述,李先生不妨一阅。)

其二,有宪政未必就有民主。或逆反命题:没有民主未必就没有宪政。

我举三个国家的例子。

1、英国是最早的宪政国家(虽然它没有完整的成文宪法典),1215年的《自由大宪章》被公认为“近代宪法之母”。从那以后,限制王权、保障自由的宪政体制在英国确立并逐步完善。但是,民主之于英国,则是若干个世纪以后的晚近才有的事情。

2、即使是在美国,也同样是先有良好的宪政、后有逐渐扩展的民主,而非“立宪即民主”。美国宪法不是民主的产物,是由极少数人在闭门会议上制定的(这必须归功于那一小撮美国国父,而这群国父其实对“民主”抱有强烈的戒心和抵触)。若以今日我们对民主的评判标准,建国之初美国民主化的程度实在是低之又低、范围小之又小,还谈不上是个“民主国家”。正因如此,华盛顿、亚当斯、麦迪逊总统从未说过他们的政府是民主政府,而只说是“自由政府”或“自由共和政府”。即使是激进民主主义者杰斐逊也从不在公开讲话中使用“民主”一词(因为那时的社会舆论并不认可“民主是个好东西”)。当1835年托克维尔写出《论美国的民主》上卷,断言美国将会发展出“最完满和最平和的民主”之时,事实上,不仅法国人,就连美国人也都对这一断言感到新鲜(在某种程度上,这不是一个断言、而是一个预言)。所以,我们也可以肯定地说,美国的民主化是一个渐进发展的过程,而不是与宪政同时发生的伴随事件。

3、其实,在我们中国,也有这样一块地方——香港。此港即是一块几乎没有什么民主、却保持着良好的法治秩序、且维持了基本的宪政架构的地方。于此我无需多说。

所以,“立宪即民主”并非事实。但若说,立宪有利于民主,信然。(注:我与邵建先生一样也是梁启超的赞成者。窃以为“立宪即民主”并非梁氏学说。我国最伟大的宪政主义先驱梁启超先生虽有立宪必张民权之议,却也未曾否定过实君立宪的可能性。——就历史事实而论,若无两次世界大战的瓦解之力,日德式的非民主的实君立宪政体未必不可以长久生存。)

二、从理论看宪政与民主的关系

所谓宪政(或曰立宪主义、宪政主义),即宪法政治——用宪法来绳规政治、制约政治。狭义的宪政,即依宪治国,是指政权机构必须依照宪法的明文规定来组构、来交接,并在宪法的授权范围之内行使权力。而不得行使宪法未授予的权力、亦不得以宪法所不允许的方式和手段使用其权力——不管这权力是来自民主还是来自君主。这样的政府必是有限政府、自由政府,而必然不是极权政府、全能政府。广义的宪政,则是指一系列限制政权、保障人权与自由的价值规范和制度安排,大致包括:稳定的宪法、人权法案、横向与纵向的权力分立与制衡、代议制度、法治原则、司法独立、地方自治。

所谓民主,其原意是指人民的统治——即由全体公民以多数决方式行使政治权力。近代以来的民主政制,已摒弃了古代的直接民主观念,而代之以人民通过周期性选举所产生的政府来行使政治权力。现代民主的主要特征,是周期性的民主选举和日常性的民主监督。而最主要、最关键性的特征,还是选举,尤其是全国性大选——自由、公正的周期性大选。当然,普选的周期不能太长(比如说,十年才选一次大概就太长了,二十年一次就成了变相终身制),太长便意味着民主的消失。在不同的选举制度下,则会分别衍生出两党制或多党制、总统制或内阁制——但这些并不是有鉴别意义的民主特征。

可见,宪政与民主所针对的政治问题是不同的:宪政主要关注的是如何掌权,而民主则主要关注由谁来掌权。是让统治者规规矩矩地掌权重要呢,还是周期性地按多数意见换一拨人掌权重要呢?二者都挺重要。愚意以为,宪政更具制度性实质意义。

正因如此,世上有君主立宪之制,有虚君民主之制,却绝不可能存在“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民主”这样的东西——既然共产党要永远当“领导”,这就意味着人民根本没有定期选择谁来掌权的可能性,则“人民民主”何来哉?至于所谓“党主立宪”一说,我也认为世上并不存在这样的怪物,这个词汇不值得认真对待。首先,象中共这样庞大的集权政党,不可能有什么“党主”之制,只可能有领袖独裁制或寡头共和制——即不是“党主”而只能是“毛主”、“邓主”或“元老+常委作主”,它是两种不稳定的僭主政治形态,其实远比稳态的世袭君主制为劣。其次,每一次的党领袖或党寡头的交接班都会导致权力结构与权力机制的重新洗牌,所以,它也不可能有真正的“立宪”——至多只能纸面上、象征性立一立宪而已,以作为统治合法性的陪衬。(注:李大立先生对邵建及梁启超先生“立宪”一词的理解有错误,梁氏之“立宪”,并非单指制定一部徒具形式的成文宪法,而是指建成一个真正的立宪政府、实践一套规范的宪法政治。)

也正因如此,宪政和民主之间并不存在由此及彼的连带关系,更不存在非此即彼的对立关系。《零八宪章》将自由、人权、平等、共和、民主、宪政等六大“基本理念”并列,言下之意是,这六大理念不可互替、亦不可偏废(但其中,自由和人权无疑是宪章最优先、最核心的理念)。它们从不同的价值维度,共同组成一个既相互支撑、又相互制约的完整的普世价值体系。愚意以为,自由、人权、平等是宪章之“体”,而共和、民主、宪政为宪章之“用”,意即,《零八宪章》的目的,乃是通过建设和维护一个共和、民主、宪政的国家制度,以实现和保障全体公民的自由、人权和平等。

于当代中国而言,宪政与民主二者缺一不可。因为理论和实践都告诉我们,没有宪政的民主,是有缺陷的、危险的民主,而没有民主的宪政,是不可靠的、低质的宪政。我们今日所需要的,是宪政的民主——受宪政制约的民主、民主的宪政——民有民治民享的宪政。

2010-3-22

秦  耕:一本需要慢速阅读的书——读《大江大海1949》

最早读龙应台的文字,是1986年,那时只有20多岁,那也是龙应台自美学成返台,以自己犀利的文字在海峡两岸顷刻间刮起“龙旋风”的年代。20多岁文学青年阅读的,就是她的《野火集》诸篇,那是让人废寝忘食、大气不喘,作者一气呵成、读者一气读完的文字。我对其中多篇,竟一遍成诵,每每在三五高朋聚首中,能一段一段背诵,把酒共享,比如《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比如《小姐……什么?》。记忆中,80年代中期我曾以背诵方式与朋友共享的当代文字,只有刘晓波与龙应台。自那以后,凡是在海峡此岸能见到的她写的文字,每见必读,直到这本《大江大海1949》。

有些书是一口气读完的,有些书是读过之后需要回头再读的,而《大江大海1949》是需要慢速阅读的。这本书并不厚,连许多图片在内,也只有200页,我竟花了四个晚上,因为它是一本需要慢速阅读的书。我发现在阅读中,我的目光变得小心翼翼,谨慎地、庄重地与文字接触着,缓慢移动,动作也变得非常谨慎和轻柔,像是生怕碰疼了什么。再就是我不得不时停时读,因为我总要腾出手来抹去眼泪,让目光不再模糊。还有就是我阅读一阵后,必须休息一下,让自己从无边的悲伤、哀疼和幽怨中拔身出来,返回60年后,在现在时空中换一口气,就像潜水者需要间歇露出水面换气一样,免得自己窒息而亡。这是一本只能慢速阅读的书。

1949年,在海峡这一边是两个字“解放”,在龙应台出生、长大的另一边是“大陆沦陷”和“中华民国迁台”,而发生在几亿人之间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统统被一个、两个简单的词语代替了、掩盖了。剩下的,在这边是丰功伟绩万里江山,在那边是勿忘在莒反共光复,似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地动天摇的哭声、车载斗量的眼泪、湖海变色的鲜血,从此一笔勾销、忽略不计了。人们记忆中所谓波澜壮阔、改朝换代的历史,全部是由这些细节组成的,但后人眼里只有历史表面的一层彩绘,而抹去背后全部的细节。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发生过的每个细节都在,一直在,只是被人有意用历史厚厚的帷幕遮挡住了,用锣鼓喧天和舞台灯光从记忆中挤出去了。时光过去60年,这个叫龙应台的人,从自己族亲的伤口,那无数伤口中离她最近的一个,把手伸进去,触摸历史的细节。于是掀开了巨大帷幕的一角,于是震天动地的哭声从大江大海、大山大川、大河大湖、大原大野扑面而来!惊心动魄的历史经60年时光沉淀,凝结为巨大的化石,沉默不语,亘古如斯,而《大江大海1949》用文字在这块巨大的化石上,指点出几道不起眼的细纹,引导人们的目光眷顾。读者如果肯把目光停留下来,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已经结痂的细微处仍是柔软的,用手一碰,就有血丝渗流出来。这就是《大江大海1949》。

《大江大海1949》只有15万字,又能找到多少历史的细节?我曾经多次从电视里看见飞机航拍的浙江千岛湖风光,无边绿水中,点缀无数绿色的小岛,但我不知道如今被绿色的湖水淹没的深处,曾经是龙应台的外婆家,淳安城里一个叫上直街96号的地方,台湾一个清瘦的老婆婆回忆60年前那个地方,像童话一般:第一层是细细的白沙,第二层是鹅卵石,然后是碧绿碧绿的水。抓鱼的时候,长裤脱下来,站进水里,把两个裤脚扎紧,这么往水里一捞,裤腿里满满是鱼;我每日上班途中从跨海大桥上路过时,懒得看一眼的海口港码头,60年前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妇人夹杂在逃难的人流中辗转来到这里,又从这里挤上逃难船漂泊到另一个叫高雄港的码头,这个烫着卷发的妇人就是龙应台的母亲;我曾经多次乘火车穿行京广铁路,湘粤交界处一个叫栖风渡的小站从车窗外飞驰而过,我并不知道曾经有几千个从山东逃亡而来的中学生,在这里哭爹喊娘,其中一个叫张玉法的14岁孩子,踩踏着同伴的尸体挤上火车,向南逃亡;我知道一个叫张惠妹的卑南族歌手,来自台湾东部靠海的卑南族山村,但我不知道村子里如今还有两个耄耋老人,一个叫清山,一个叫阿吉,家乡话里总夹杂着河南口音,原来他们17岁时,还是光着脚丫子在村里乱跑的年纪,被拐骗到第70军,在机关枪的威逼下哭喊着自高雄上船,来到上海,再来到淮海战场,再成为共军俘虏,再掉转枪口成为共军,再转业在河南娶妻生子,再到耄耋之年终于回归台湾东部海边的故乡;我只知道辽沈战役,知道东北解放,知道解放军歼灭国民党军55万人,但不曾知道其中一个叫“耕”的年轻国军士兵,曾这样写信给在家乡等候他的深情女子“芳”:“生活是这样地压迫着人们,穷人将树叶吃光了,街头上的乞丐日益增多……我因为国难时艰,人的生死是不能预算的,但在我个人是抱着必死的信念,所以环境驱使着我,我不得不将我剩下的几张照片寄给你,给你做为一个永远的纪念……我很感谢你对我用心的真诚,你说死也甘心情愿地等着我,这话将我的平日不灵的心竟感动了,我太惭愧,甚至感动得为你而流泪……我不敢随便的将你抛弃,我的心永远的印上了你对我的赤诚的烙印痕,至死也不会忘记你……我已感到的是我还能够为社会国家服务,一直让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方罢。这是我最后的希望……我的人生观里绝对没有苛刻的要求,是淡泊的,是平静而正直的。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尽我做国民的义务。”但他的照片、信笺后来和他一起陈尸雪野,最终未能寄到这个叫芳的姑娘手中。

《大江大海1949》记录下了这些细节,但我知道还有更多的细节无人记录。比如和这个写信的“耕”同样响应总统“十万青年十万军”号召的,还有一个14岁就走上抗日战场,投笔从戎,15岁又从云南转战东北的少年兵。50年后,我有机会读到他的一篇文字《梦见妈妈》。15岁的他,在辽北与林彪的部队激战间歇,在冰天雪地的战壕里清晰梦见的妈妈,就是我的姑奶。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棉衣棉裤、缠小脚的慈祥老太太。当我1970年代曾在这个小脚老太身边跑来跑去玩耍时,她并不知道14岁就离家从军的儿子,此刻正带领海军陆战队仪仗队接受总统严家淦的检阅,或是在迎接来访的刚果总统;当她在思念中即将告别人世时,她并不知道她的儿子已升任上校副师长,正在金门岛上,手持望远镜,警惕的监视着家乡方向的动静……当清山、阿吉从大陆回到台东卑南村的那一年,这个曾任恒春三军基地指挥官的将军也急忙脱下戎装,转道万里从台湾回归大陆故里,匍匐在家乡土地上痛哭失声,而他在东北战壕里曾经梦见的妈妈,已经是眼前的一丛荒草……几百万人战死疆场,几百万人流离迁台,几亿人之间的骨肉分离,这样的细节又有多少?如果他们同时发出哭声,如果他们同时挥洒泪水,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我曾经想过,如果非要我用武器杀人,我可能唯一下得了手的就是日本人吧。但我不知道1943年,在遥远的赤道以南的一个热带小岛上,有一个叫田村的23岁的日本鬼子,战斗间歇偷偷写日记,并思念一个姑娘。田村写到:“谁会知道,在这南海边疆,我会这样地思慕着你呢?一年不见了。你其实只是一个好友的小妹,我不懂为何竟忘不了你。从不曾给你写过信,也不敢对你有所表露。孤独时,我心伤痛,想家。我不敢妄想得到你的心,但我情不自禁。说不定你已结婚;那么我嫉妒你的丈夫。苍天又何从知道我如何地盼你幸福。”一个参加过太平洋战争的澳大利亚老兵,在2000年过世了,儿子康诺在整理爸爸遗物时,发现了这个纸已发黄的笔记本,里头是钢笔手写的日文,大概有一百六十多页,显然是一本私人日记。日本鬼子田村就把自己对远方姑娘的思念,写在一张纸上,夹在日记本中。57年后,世人终于从这个也许是在热带丛林中捡到的日记本上,知道了他盼望某个姑娘幸福。我不知道今后如果再让我用武器杀人,哪怕是一个日本鬼子,我是否还下得了手?

龙应台为人们记录下了这个发生在赤道小岛上的战争细节,我不知道,1949年代还有多少类似的细节,掩盖在宏大的历史叙事背后?等待着后人的探寻和怀念。至少,《大江大海1949》告诉了人们其中一部份细节。

2010-04-03

郑  义:走近疯狂的水电开发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一位名叫杨勇的著名环保人士,他是一位民间科学考察探险家,20年前组织了轰动全国的长江漂流活动。自从那次长漂以来,他已经在长江上游的众多支流上走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每次都被疯狂的水电开发所震惊。

他总结说:“西南诸河上水电开发实在太疯狂,就一个词儿 —无序。”他曾经向高层递交了书面报告,认为水电集群开发将成为中国继上世纪五十至九十年代森林采伐后、又一次对自然生态环境的围剿和破坏。

杨勇是一位民间人士,也许有人对他的判断还有怀疑。我们再来听听一位权威的官方人士的看法。翁立达,长江水利委员会水资源保护局前任局长,他曾经连续考察长江上游支流岷江、大渡河、以及雅砻江的水电开发情况,他说:“大坝一座接一座,自由奔腾的河流正在丧失活力。”

翁立达先生回忆亲临现场的感受,说有一次他们的车行进在岷江上游。山谷幽静,河水清澈,两岸层林尽染,正欣赏陶醉间,一座在建大坝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整条河流被拦腰截断,大型机械隆隆作响,现场飞沙走石,地面泥浆横流……

翁先生提及的这座在建大坝叫狮子坪电站,是岷江“一库七级”开发的第一级。那里是全国最大的枫林景观区—米亚罗。其枫林面积超过北京香山180倍,是一个国家级的人与自然保护区。现在枫林已经消失了,大型推土机把树木一片片从河岸剥离,只剩光秃秃的河岸,然后再建起水泥大坝。

所谓梯级开发就是在河流上连续建起一系列的水坝,把原来自然流淌的河流截成楼梯。而“一库七级”就是有七座大坝首尾相连而成的一个大型电站。狮子坪电站只是岷江水电开发的一个缩影。

环境保护专家杨勇根据一个水电规划开发资料查出来,岷江干流规划了十八级水电梯级开发,大小支流梯级开发的数量达到了100级以上。也就是说岷江上将建大坝100多座。

现在长江支流的水电梯级开发已经从书面规划进入大规模启动。大渡河干流将要建24座大坝;金沙江中下游是12座大坝;雅砻江干流是21座大坝;乌江干流是12座大坝;嘉陵江干流是17座大坝。算下来,这些河流上在建和将建的水电站装机容量将近1.4亿千瓦,接近8个三峡工程的装机规模。

以上统计的是长江支流和雅砻江。至于支流的支流,水库更是密如繁星,数都数不过来。用长江水利委员会水资源保护局前局长翁立达的话来说,就是“水电站太密集了,几乎让河流喘不过气来。”

这位看来还没有被水电利益集团收买的翁先生表示,西南诸河已经成为国内几大水电集团和地方争夺水电资源的战场,岷江、雅砻江、金沙江、嘉陵江、乌江、澜沧江、红水河、大渡河等壮丽河流,正在被一座座大坝拦腰截断。

西南水电为何如此疯狂?翁立达认为主要原因是缺乏统一协调机制和综合管理规划。相关政府管理部门在这种“跑马圈水”的狂潮面前显得软弱无力。

我认为翁先生的话还没有说透。其实谁都明白这是因为利益太大了。水电资本与地方官吏相勾结,以极为低廉的代价抢占属于国家、也就是全体人民的河流、土地、环境,为自己掘取骇人听闻的暴利。

由于无法制约,在这种明目张胆的掠夺行为面前,人民不能有效地捍卫自己的利益。前水利部部长汪恕诚感叹不已,说:“下手太狠了,每一米都不放过。”

我搁一句话在这儿,让我们的后人来评判。如果不尽快实行政治制度的变革,有效地限制、监督利益集团和各级官吏,祖先留给我们的万古长江必将碎尸万段,成为一条死亡之河。

刘晓波“时代百人”榜排名上升

(参与网2010年4月8日讯):自4月3日美国《时代》杂志公布年度100名“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评选的200名候选人名单并通过相关网站投票以来,《零八宪章》主要起草人、中国著名异议作家刘晓波的排名逐渐上升,目前,刘晓波在200名候选人中的得票排名第23位,在入选这一名单的五名中国大陆人士中间,排名第二,但刘晓波是这五名候选人中未被中国境内媒体提及姓名的唯一一个。

入选这一名单的五名中国大陆人士是刘晓波、韩寒、王岐山、薄熙来、李彦宏。不过,从21年前的六四事件之后,除了短暂地被作为“反面教材”批判之外,刘晓波的名字不被允许出现在公开出版物中,即使是在去年被判有期徒刑11年后,刘晓波的名字也只出现在中国境内媒体的极不起眼的位置,中国官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通过对刘晓波这个名字的屏蔽,冲淡其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

由于主笔起草《零八宪章》,刘晓波于2008年12月8日被北京警方从家中带走,2009年6月23日被正式逮捕,2009年12月25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刘晓波有期徒刑11年,2010年2月11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二审维持原判。

目前,刘晓波仍被关押在北京看守所。由于刘晓波的户籍所在地是大连,按照中国司法系统的一般惯例,刘晓波将在二审结束后一个月内被送往辽宁省服刑。但由于刘晓波和妻子刘霞长期居住北京,而且,刘霞担心刘晓波被送往辽宁服刑会影响刘晓波父亲的身体,刘霞向法院提出要求希望刘晓波能够留在北京服刑,这一要求尚未得到回应。

去年,以刘晓波为首的《零八宪章》签名人荣获“时代百人”排名的第77位。刘晓波也被提名为2010年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零八宪章》签名人目前已超过11000人,签名活动仍在进行中。

投票支持刘晓波网页:http://www.time.com/time/specials/packages/article/0,28804,1972075_1972078_1972569,00.html,《时代》周刊2010年度100名“全球最具影响力人物”评选结果将于4月29日揭晓。(刘芸)

韩寒:我没什么影响力

在昨天,我看到了一条新闻,新闻说我候选了时代周刊的两百个影响全球的人物,中国同时入选的还有敏感词,敏感词和敏感词等人。当时我正在我们村里挖笋(我挖的是自己家的),没怎么注意,后来回去一看手机上有不少的短信,问我对此事的态度,我只回复了新京报和南都的两位朋友,其他媒体写的均为凭着对我性格的猜测下的友好想象。我没有想到大家还比较关心,在这里我就做一个统一的回复。

首先,我非常感叹和惋惜,为什么别人有这样的新闻媒体,当时代周刊弄一个人物榜的评选的时候,能够让全世界其他的国家都起波澜。我多么渴望我们中国也能有类似的一个新闻媒体,当他评选人物的时候,在全世界也引起关注。我们不能说这样的一个媒体完全公正,但是它是有完全的公信力的,我多么渴望我们国家也有。可惜我们并没有。不是说我们的媒体人要比其他地方的媒体人差,而是因为一些……原因,这些原因众所周知,点到为止,多说必死,死后鞭尸。

我经常自问自己,我为这个充满着敏感词的社会做出了什么贡献,可能到最后我只贡献了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敏感词而已。我天天睡到中午,经常浪费钱买数码产品,还挑食,但好在我也未曾给这个社会增加罪孽和负担,至少迄今为止是这样。我没有辽阔的远见,我唯独只想让相关部门善待文艺和新闻,不要给他们过多的审查以及限制,不要用政府的权利和国家名义去封杀或者污蔑任何一个文艺工作者和新闻从业者,这样的话,不用你们花大价钱,这个国家会自动生产出输出到西方世界的文艺作品和新闻媒体,我们的每一个小小的读者听众观众网民市民国民都能同享荣光。我未必有天赋和能力写出好的东西,但是别人有,但你不要阉人有夸人无。

电话里记者问我,有一些地方还说你和西方反华势力勾结,我说这个很正常,人家这招用了六十年了,前几十年还有发自内心的,后几十年纯粹是用于泼脏水了。我一个要去西方国家比赛经常因为材料不够齐而差点签证都办不出来的人,还西方势力呢,况且都什么年代了,还勾结不勾结的,这词说出去多难听啊。相信如果有哪位朋友天天监听着我的电话的话,您一定很清楚我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您说呢,电脑前一定会有一位朋友会心一笑的。但我只是奇怪,这些御用笔杆子,怎么几十年都用一个体位,他不烦,对象都烦了。但是,我坚决赞同他们的存在,因为总有正方和反方,总有甲方和乙方,如果我们国家能做到话不投机一拍两散,而不是话不投机把你封杀,那就是我们国家的巨大进步,我们也将为此而努力。

后来他又发短信问我,那么换句话说,你这个人的观点和言论符合了西方人的价值观,你觉得是么?

我回消息说,难道不符合中国人的价值观么?

我相信地球人和外星人也许价值观不一样,但是西方人和东方人,除了生活习惯不一样以外,价值观应该是差不多的,为何一定要争呢。

最后说回到所谓的影响力,我经常非常的惭愧,我只是一介书生,也许我的文章让人解气,但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呢,那虚无缥缈的影响力?在中国,影响力往往就是权力,那些翻云覆雨手,那些让你死,让你活,让你不死不活的人,他们才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人。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怕搜呢还是不经搜,往往在搜索引擎上还搜不到他们。我们只是站在这个舞台上被灯光照着的小人物。但是这个剧场归他们所有,他们可以随时让这个舞台落下帷幕,熄灭灯光,切断电闸,关门放狗,最后狗过天晴,一切都无迹可寻。我只是希望这些人,真正的善待自己的影响力,而我们每一个舞台上的人,甚至能有当年建造这个剧场的人,争取把四面的高墙和灯泡都慢慢拆除,当阳光洒进来的时候,那种光明,将再也没有人能摁灭。

温克坚:中国高房价的多重推手

●二○○九年中国商品房价上升与销售,都创历史记录,这是开发商、地方与中央政府多方共谋推动的结果。其中政府垄断地价则是终极原因。

●上海楼市的疯涨和北京比翼双飞,低收入者只得观望。上海新区发展模型展览.

国家统计局二月二十五日公佈《二○○九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二○○九年度,全国七十个大中城市房屋销售价格上涨百分之一点五,其中新建住宅价格上涨百分之一点三,二手住宅价格上涨百分之二点四。

高房价导致民怨沸腾

统计局这个资料一公佈,立刻成为网路舆论和纸质媒体尖锐抨击的靶子,有网友质疑“是不是小数点放错了位置”,以致国家统计局局长马建堂在北京两会期间被迫承认该统计有不完善之处。

对中国统计有所瞭解的人们,并不会把官方统计资料太当真,在一个高度政治化的社会中,任何一个小小的统计资料都可能承担着为政治服务的功能。以房价资料为例,一个合理的推测是统计局想通过对房价涨幅的修饰,瞒天过海,安抚公共情绪,岂料事与愿违,公众对於高房价的愤怒籍此再次爆发.这个小小的“统计门事件”从一个侧面表明了房价的敏感性和高房价导致的普遍愤怒。

的确,身处大陆,时刻可以感受到这种愤怒,说房价已经成为最有共振性的公共话题,应该是成立的;说高房价导致民怨沸腾,社会危机四伏也许并不过分。“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电视剧《蜗居》热播,其辛酸台词热传,都折射出在高房价的挤压下,当下都市中底层民众的困惑与愤懑。

撇开社会公众情绪,从纯粹的经济分析来看,房地产“一业独大”的弊病已经十分明显,资产泡沫恶化经济结构,降低资源配置效率,同时对金融系统构成威胁,对未来经济发展构成重大隐患。同时,从房价收入比,租售比,空置率等等指标也可以证明目前大陆一线城市的房价之高,已经失去经济合理性,而处在极度扭曲状态.

不过虽然如此,笔者并不想去预测未来房价涨跌趋势,因为在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强势政府主导下,做中短期的预测是很困难的。笔者希望去梳理高房价背后蕴含的乱象,还原房地产市场的基本逻辑,显然这并非易事。因为高房价背后,纠结着具有中国特色的官商勾结、市场畸变、制度紊乱、政经错位等等因素,每一个因素解释起来都颇费周折。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房地产市场价格的混乱,和其物理属性较少相关,因为在现代工业生产条件下,房子无非是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的堆积,它的生产已经可以大规模、标准化、流水线的形式进行,房子的生产甚至比白菜还要便捷。

我们也许可以以简就繁,循着最近这些年中国公众对房地产市场的声讨和认知变化之线索来逐步釐清高房价背后的主要成因。

舆论火力从开发商转向地方政府

在二○○三年至二○○四年前后,当房价开始第一波全国性的上涨的时候,舆论火力偏重於攻击开发商,似乎是开发商的暴利导致了房产价格的上涨,房产奸商的说法不胫而走。不过在这个争辩过程中,观点开始分化,像任志强这样的敢言商人也一再从他们的专业立场,提出颇具挑战性的观点.他们的基本观点是土地价格和房地产相关的税费等因素才是构成房价成本的大部份,开发商在整个产业链中只是佔据一小块蛋糕而不是广为流传的暴利。这些争论依旧在继续,争论多方并没有达成共识,但是不同资讯和视角的叠加,的确逼迫人们放弃简单化的结论,虽然官商勾结无疑是扭曲房地产市场的一个重要因素,但是因此把棍子打在开发商身上,肯定是缺乏说服力的。

从二○○六年以后,随着房价再次上涨,更多的评论和分析已经开始关注地方政府在房价上涨当中的推手作用了。人们经过分析发现,在整个土地房产利益链中,地方政府依靠其独到的优势,攫取了最多的利益。最新的消息是,根据中国指数研究院发佈的二○○九年终盘点报告,二○○九年中国土地出让金总金额达一万五千亿元。杭州和上海成为土地出让金超过千亿的两个城市,北京排名第三。而在政府责任一端,地方政府承诺的降低房价措施,总显得那么虎头蛇尾,三心二意。比如保障性住房和廉租房建设,往往雷声大雨点小,没有赶上规划的进度。具备了更丰富资讯的公众,因此逐渐的意识到,原来以“为人民服务”标榜的地方政府,其实还是“为人民币服务”,依靠垄断的土地资源,疯狂的攫取巨大的利益。因此舆论焦点开始把矛头对准地方政府,认为地方官员的无良和失职是房价的主要推手。而在某个阶段,中央政府由於频频表明要抑制房价,甚至多部委联动发文,包括推出土地稽查等约束性政策,来表明其抑制房价的决心,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民众似乎相信了中央政府的善意和诚意。

中央政府在房价游戏中的角色

只是随着争论的深入,人们发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就是现有的财税体制和官僚考核机制和高房价之间的关联。一方面,在中央地方分税制度下,地方财源有限,而在向上负责的政治权力安排下,事权重心在下,中央负责出台政策,具体执行往往要依靠地方,所谓中央政府请客,地方政府埋单。而地方政府要埋单,却缺乏相应的财政能力。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困境是无法持续的,因此在中央政府的纵容下,地方政府各显神通,通过经营城市土地资源,依靠巨额土地出让金来运行城市,成为地方官员的不二之选.同时,对於官员个体来说,在政绩考核制度下,也必须想方设法发展经济,才能保住乌纱帽。而对大多数官员来说,房地产市场无疑已经是最便捷的撬动经济增长的杠杆。因此,在目前的政治架构下,地方政府炒高地价,进而炒高房价的举措有其合理性和必然性。地方政府面目虽然可憎,但是却不是抬高房价的唯一罪魁。一些评论开始质疑中央政府在房价游戏中的角色。

二○○八年经济危机袭来,在巨大的保增长压力下,中央政府慌不择路,快速放弃原来表面化的一些抑制房价的举措,进而快速推出四万亿的政策大包,作为结果,在经济危机的背景下,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却全面逆市飘红,很多一线城市房价上涨接近百分之百。按照统计数字,二○○九年,无论是商品房成交量、销售额、房价涨幅,都创下了历史纪录。而其中,央企更是依靠其资本、实力、政策、信贷等等优势,频频制造地王、哄抬房价.在这种状况下,中央政府抑制房价的形象客观上破产,而其作为高房价推手的面目开始清晰。因此,在二○一○初,虽然中央政府再度推出税收、土地、提高存款准备金等举措,做出打压房价的姿态,但是公众舆论对此已经不买帐。在今年两会前夕,当温家宝再次和网民展开互动,并且承诺要在任内解决高房价问题的时候,几乎所有的网民都开始冷嘲热讽了。

因此,经历过上述认知过程,人们痛苦的发现所谓的高房价,绝不是一时一因导致的结果,而是开发商、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多种力量共谋推动的结果,并且这些角色的影响力一个比一个关键.因此,普通的购房者会发现,在和高房价的对垒中,他面对的其实是最强有力的联盟,而不是原来设想的个别企业或者个别机构。并且随着房价高企,在经济中比重增高,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都形成路径依赖,形成了房价和政府相互套牢的一种特殊机制。简单的说,开发商、地方政府、中央政府,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中共政权结构,都希望保持房地产价格的有序上涨,虽然程度不同,但是他们都共同分享着房地产市场持续“繁荣”的红利。

公有制造成政府垄断土地价格

当然,上述进程有一个重要的基础条件,那就是土地的公有制。正是因为土地的公有制,使政府佔据了土地供应的垄断地位,使得土地价格一路飞涨.而土地公有制可以说是中共政权的核心经济支柱。对中共历史有所瞭解的人们知道,土地是中国夺取政权的武器,也是用来控制社会的武器。虽然社会上已经有许多土地私有化的呼籲,但是在土地国有问题上,中共迄今不肯松手。这也许和某些历史记忆有关,比如六十年代共产政权导致了大量人口饿死,因此粮食安全变成执政集团的紧箍咒,而为了确保粮食安全,又得出了严格控制土地的措施,在这层层观念强化下,中共政府对土地的控制,依旧如意识形态一般根深柢固。而另外一方面,通过垄断土地可以获得巨额收益,各级官僚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守住土地国有制的招牌,自然是最佳选择。因此,可以说土地公有制是高房价的终极源头.

当然,畸高房价能多年持续存在,已经不仅仅是经济现象,而必然和我们的社会政治权利有关联。在目前的政治结构下,民众的博弈能力缺失,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并不需要对民众负责,哪怕民怨沸腾,并不会葬送官员的政治前途。而在单一制的权力架构下,中央出台的政策,或者由於忽略了地区差异性,或者由於其内涵了过多的自由裁量权,以致政策缺乏相关性,政策自然无从实施。另外,在房价问题上,民众无法形成集体性的力量去影响房地产政策、货币政策。除了偶尔掀起一些象徵性的不买房运动的抗议之外,公众几乎没有任何实质发声的管道。因此,要摆脱“房奴”的境地,首先要争取到公民的权利。

因此房价一事,说简单不简单,它事实上已经和更广泛意义的社会进程纠缠在一起。房地产市场回归正常,必须依赖土地要素更充分的市场化,也将和公众社会和政治权利的实现紧密相关.

二○一○年三月十四日

陈子明:独立政治反对派的正义道路——我与王军涛(续3)

2008年,是王军涛“五十而知天命”之年,也是我和他相识相交的第30年。我们在这30年中,既有风云际会,又有跌宕坎坷,还有生死与共。从1991年在北京市第二监狱分手后,光阴已经过去了17年,回忆往事,倍觉想念。写下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作为给军涛的一份生日礼物。

第七,秦城监狱:筑墻隔不断兄弟情

1989年“两会”期间,香港《镜报》月刊主编徐四民邀请北京社会经济科学探究所的陈子明、王军涛、闵琦、刘卫华、陈小平座谈,座谈记录稿由高瑜整理后发表在《镜报》4月号上,标题是《将民主从街头引向人民大会堂》。4月19日,我又在陈希同点名的座谈会上泼了些冷水,对在天安门广场上重复四五运动表示悲哀。4月23日,我在所里召集的“十年反思”学术会议的开场白中说:“从今年以来,或者是说从88年下半年以来,就是出现了一个形势越来越热的趋势。这两天以来,可以说这热度达到了顶点,当然可能还没有到达顶点,五四可能还会进一步升高。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虽然我们有些同志也会到天安门去,我想在座的同志都会去过,我也会去。恐怕我们最主要的身份还是思想理论界的人。安排和组织这样一个会,是想强调一下清醒,在大家头脑都很热的情况下强调一下清醒,也想强调一下放松。”我们都很关注广场上的事态发展,可并不想把自己卷进去,因为我们有既定的工作方针,手头的事情也很忙。军涛是在胡耀邦逝世之后,才结束在西北的考察返回北京的。

但是不断有学生来征求我和军涛的意见,我也专门就学运问题到姑姑家请教过一次。我的姑姑陈尔玉和姑父金雪南是四十年代学生运动的过来人,我和军涛则是七十年代学生运动的过来人。我们根据过去的经验教训,对80年代末的师弟们说:历来的学生运动都是不可能持久的,一般的周期是在20天左右;因此必须做到有张有弛,能放能收,在启动和进攻的时候就要想到怎样撤退和收束;学运要有明确的诉求,不能得寸进尺,狮子大开口,让人家没有退路,自己最后也没有台阶下;4.27大游行后,运动重心应由游行集会罢课转向政治对话和校内民主建设。

5月10日,我和军涛、程翔、张伟国与学生对话团团长项小吉及童屹等在北京饭店香港《文汇报》驻京办事处见过一次面。项小吉问,假设政府在结社自由和新闻自由两个要求中只能满足一项时,学生应该如何取舍——是优先要求结社自由,即确认学生独立组织的合法性,还是优先要求新闻自由。我的意见是:应当把争取新闻自由放在第一位;在结社自由问题上,可以考虑接受一种妥协方案——不坚持要求政府承认“高自联”,只要政府承认现有学生会领导机构通过自由竞选产生,就可以满足了。经过讨论,与会者均同意这个意见。事实证明,中共领导层当时确已准备在新闻开放上有所让步,胡启立、芮杏文于5月11—13日前往《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社,与编辑记者们进行了对话,并作出了一些承诺,随即体现在各报的版面上。

就在官民双方开始走向良性互动的关键时刻,突然出现了学生绝食。陈子华在《浴火重生》(香港:明镜出版社,2004年版)中写道:5月13日上午,北大绝食团进行了绝食宣誓,随即开赴绝食地点天安门广场。这就迫使当局迅速寻找与学生有效沟通的渠道。中共中央统战部的陶斯亮受阎明复之命,委托周舵、郑也夫、李肃三人分乘统战部的三部面包车,立即出发去从事这一工作。

下午3点,郑也夫首先来到经济学周报社,他对王军涛等人说,阎部长让找你们出面斡旋,劝说学生撤离广场,请你们马上就去。当时,社经所正在召开所务会议,主持会议的陈子明请郑也夫先回避一下,以便所务会议就此问题展开讨论。陈子明反对参与斡旋,认为社经所团体对学生的影响力有限,在目前情况下斡旋成功的机会很小,不如集中精力从事团体已经规划好的各项工作。但多数人认为事关重大,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应当尝试一下。经过表决,所务会议批准王军涛、陈小平、闵琦三人以个人名义参与中央统战部组织的斡旋活动。他们随即搭乘郑也夫带来的统战部面包车去中国政法大学,将学生对话团负责人项小吉等一部分学生领袖带到统战部会议室参加对话。由此开始,社经所被深深地卷入了运动的旋涡中心。

当时所务会议的表决结果是3:8,我是投反对票的3人之一,军涛是投赞成票的8人之一。但是,这并不表明我们在对待学运的基本态度上有所不同,这只是在要不要接受统战部邀请介入斡旋的具体做法上的分歧。希望运动能够理性、负责任、有理有利有节,是我们贯穿始终的一致态度。

5月15日,我和军涛、闵琦、刘卫华到全国总工会大楼出席了一个座谈会。后来,检察院起诉书称:“陈子明在《中国工运》编辑部召开的名为‘政洽体制改革与工会’座谈会上,为阴谋颠覆政府进一步制造舆论,并出谋划策说:……‘我建议,现在最好是酝酿,不要出台总工会这张牌’,‘戈尔巴乔夫来之后看中央有什么反映,再出这张牌’,‘牌要一张一张出,不要一下都出光了’,‘出光了也就没什么威慑了’,‘最好是善用威慑’。”检察院采用的那次讲话的录音文字材料,共有5处重大错误,甚至编造了“判”江泽民“死刑”这样的话。经过我与法官和技术人员共同核对录音带和文字材料,判决书删掉了涉及江泽民的文字,并把上面一段话改为:“‘我建议,现在最好是酝酿,不要出台总工会这张牌’,‘牌要一张一张出,不要一下都出光了’,‘出光了你也就没甚么威慑了’,‘最好是善用威慑,少用力量’。”判决书没有隐瞒我主张“少用力量”,但他们为了判我“颠覆政府罪”,自然不会全面引用我的话。我当时紧接着就说:现在还不具备力量碰撞的条件。不要马上动员工人上街,一下子又提出许多新的要求。这次运动只要能够取得一个哪怕是最小的实际成果,开一个民主运动不以失败告终的先例,就应当鸣金收兵。

5月17日,军涛写了一篇“本报评论员”文章《写于大学生绝食第五天》(载《经济学周报》,1989年5月21日),系统阐述了我们对时局的主张:我们曾预期北京学潮将趋于平息,一场危机有可能在祥和的气氛中走向和解。然而,由于受传统思维框架的约束,政府未能做出灵活反应,竟错过良机,致使事态迅速扩大。

必须建立一种机制,适时适度地适应变动,进行自我调整,有效地公平地整合各类利益;从而实现政治稳定。这种体制,只能是民主宪政。所谓民主宪政,主要包含如下原则:(1)以个人作为政治活动的基本出发点和归宿与不可剥夺的基本人权,(2)代议制与普选,(3)责任内阁的行政政府,(4)分权制衡的政治体制,(5)党派斗争公开化、合法化、规则化、非暴力化与结社自由,(6)社会生活领域多样化与政府权力有限性,(7)舆论自由与出版自由及信息开放。对于中国而言,主要指重新界定各类政治设施(党、政府、企业、社会团体、公民等)权限,调整它们之间的关系,制定各自的运行规则。

在某种意义上说,学运的基本目标业已实现,这场爱国民主运动已取得社会各方广泛支持;学生提出平等对话、现场直播的要求,也同中共13大政治报告中提出的“重大情况让人民知道,重大间回轻人民讨论”方针完全一致。政府固执己见,已经输了理,使自身陷被动。

目前,政府处于一种职权责分离状态,以致无所作为,进退维谷,成了不负责任的政府。一方面思维仍停留在旧的规范之中,造成对危机的反应能力太弱;另一方面,政府权威的弱化及政府责任程度下降,使得政府处理事情效率低下。这种状态中政府权力的有效性更多表现在消极阻碍作用上。

由于近几年构成社会中坚的主要阶层利益相对受损,不满情绪蔓延在社会各层,严重的经济问题又加剧了这种情绪。同时由于中国社会中构成中产阶级的社会阶层过于弱小和缺乏独立意识,在社会态势中难以成为主导力量,这就使得社会不满很容易演进成不负责、不顾后果的激愤情绪。近几天社会形势的发展已引起民众情绪的分化,其中不乏激愤者。激奋情绪的发展很容易外化成缺乏理智的行为。这就给一些没落社会势力以可乘之机,不惜挑起事端,孤注一掷,从而激化矛盾,令各方失去克制。这是大学生和知识界所必须警惕的。因此,大学生应坚持理性精神;采取明智而灵活的态度,迅速结束绝食,打开僵持局面。

形势危急!我们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不能自己毁灭自己。最现实的选择是在法律和秩序的轨道上解决问题。任何人都无权对这场学运作出政治判决,我们要求全国人大立即召开特别会议,根据宪法确立的原则,通过合法程序,对学运性质进行评议。将民主从马路上引向人民大会堂!

学生绝食进入第5天以后,形势越来越危急,来自方方面面对我和军涛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我在二审《自我辩护书》中写道:有两件事对我产生了影响,使我部分地松动了不介入的一贯立场。其一,是一批我素来敬仰和钦佩的著名经济学家要求我和王军涛出面,代表稳健改革派知识分子与激进改革派知识分子竞争对青年学生的影响,防止不负责任的政治举动导致改革倒退的悲剧。其二,是一位地位和名望都很高的自然科学家直接向我个人发出呼吁,拜托我利用前“四五英雄”的身份,救救青年学生的生命。老一辈科学家对国事和青年的关怀使我深受感动,这是比中央统战部来找我的两次邀请更有影响力的道义命令。

5月18日上午,在蓟门饭店的会上,我曾指出,现在学潮席卷全国,规模越来越大,卷入的人越来越多,它存在着两种可能的前途,一种是推进改革,皆大欢喜,一种是改革倒退,演成悲剧;从目前的势头看,情绪日益亢奋,口号日趋激烈,后一种可能性极大,因而很多知识界人士都很担忧,但是大家都在背后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自己出面说话,因为谁都知道出头椽子先烂。但是形势却非常需要知识分子中的先进分子站出来用理性的声音说话,首先影响学生,再通过学生影响全国,使事态首先稳定下来,才有可能通过谈判解决问题。

我想,那么多人来找我们,并不是认为我们就多么有分量,一出马就能解决问题,而是在情急之下,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稻草,也要尝试一把。在那么多人为绝食学生、为陷于危机的国家而痛心疾首、奔走呼号的时候,我们也不能太爱惜羽毛了。而周舵所说“只有你和学生站在一起,才能影响学生”(他和刘晓波最后正是以这种方式在六四凌晨挽救了许多学生的生命),导致我下决心召集蓟门饭店会议。

5月19日上午,经过激烈的辩论,我们说服了蓟门饭店会议参加者,必须动员高校教师和各方面力量,采用非常规的办法,把绝食学生强行带离广场。下午2时许,从蓟门饭店赶赴天安门广场的北京大学教师后援团张炳九打电话告诉我,已把11名绝食绝水的学生带离现场。我感到十分欣慰,我们的努力开始见成效了。仅仅一个小时之后,我又接了一个电话,获悉当局已经下令戒严。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我们不仅是徒劳一场,而且已经注定了牺牲的命运。然而,我和军涛都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牺牲了。我们对自己在八九民运中所做的一切,无怨无悔。

我在《自我辩护书》中写道:如果要在政治上给“八九学潮”评功摆好,那么我将赞同公检法机关中不少人的共同看法,现在的安排抬高了我的地位,本人实难从命。因为陈希同1989年6月30日给学潮定调子的报告中提到我名字的地方唯有一处,而这一次的事情也没有被写进起诉书和判决书,因为我在这一次的言论实在与“动乱”沾不上边。但是,如果是在法律上特意选择了我来为“八九学潮”辩护,那末我会勇敢承受,绝不推辞。因为许多无辜的青年已经含冤九泉之下,许多神州赤子已经漂流异国他乡,无法再在法庭上为自己申辩了;作为活着留在国内的人,为他们辩白洗冤是历史所赋予的义不容辞的责任。从某种意义上说,现在选定我和王军涛作为主要被告人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们对含冤受屈抱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为了救学生出虎口,我们从一开始就估计到存在着“好心没好报”的可能性,并不惜为此做出自我牺牲,现在不过是“果然如此”、“求仁得仁”而已。

如果让我在人身自由和真理之间做出选择,我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挚爱我的妻子、父母、弟妹、朋友,盼望与他们早日团聚,共享天伦之乐;但是,我绝不会以牺牲真理,丧失人格作为交换代价。我提倡政治妥协、社会调和;但是我唾弃学术无定见,思想如漂萍,随波逐流,朝楚暮秦。当然,我不是主张抱残守缺,固执己见;人们的思想应当追随时代的进步与学问的增长,但决不应当由于屈从权力和追逐私利而改变信念。在这方面,中国同盟会、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无数英烈早已为我树立了楷模。“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况且,现实离死还差得远呢。

一句话,不论等待我的是怎样的冤枉和不幸,我将报之以永远自信的笑容,海洋般宽广的善意和松柏一样挺立的傲骨,始终坚信爱的伟力和炽热将熔化最坚硬的磐石和最冰冷的心房。

军涛在他脍炙人口的《给辩护律师的陈情信》中写道:本来,我不该在法庭上为“运动”中不该我负责的事情和观点辩护,因为,如你们所知,我并不认同这个“运动”的方式;其实,对它驳杂的内容,我也很难苟同。但是,当我看到那么多运动的领袖和发起人,在面对后果时,不敢负责任,诋毁运动时,我感到很难过,因为,这些代表人物固然因此可以少受痛苦,但是死者呢?那些死难者无法为自己进行任何辩解,无论我在死者活着时多么不赞同他们的观点和行为,但我相信,他们不少人是想为中国和人民、为真理和正义战斗,献出了生命。当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不能再强调分歧、而应更多地崇敬他们的动机,那些活着的他们的同道不敢为他们辩护,他们于九泉之下不会瞑目的。为不使我的同胞含冤九泉,我决定利用我的机会为他们合理的、但当时处于政治利害考虑我不赞成的观点辩护。我知道,这样做会加重对我的处罚,但唯其如此,才能让死者安息。因为,在他们洒下热血的土地上,仍有同胞在最困难处境下,不避风险,仗义执言。在星期天(二月十日)我致审判长的一封信中,我写道:中华民族的凝聚力,绝不是脑满肠肥的政治家的空话,而是同胞间血肉相关、相濡以沫的尊敬、理解、信任、爱以及生者对死者的真诚的怀念——不计利害、功过、恩怨和卑尊的怀念,请二位先生谅解我,因为这肯定给你们的辩护造成不利。

二位先生,当我受到不公正待遇时,我并不为制度或暂时的缺陷过于担心,这些可以通过决策或立法在几天内解决,我最关心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道德水准的沦丧,尽管我对人情世故有所估价,但还是为大量证言的内容吃惊,我仍坚守承诺,当某些言行是带来惩罚的原因时,我愿承担;一俟它们成为荣誉或利益时,我将还历史本来面目,还给应有者!感谢你们在大量卷宗中,澄清了一些事实,这些事实,是我不可能在目前形势下启齿的——当我知道这些事实会给他人带来什么。我不太看重人的尊卑,但我很看重人的精神是否有贵族格调——高贵。纯正的心灵,在中国,即使知识分子,都太缺少这些了,当政治形势有压力时,整整一个职业阶层都能不顾或麻木职业良心,这真让人受不了,特别是法律,这是最神圣、庄严的职业,大概仅次于宗教了。

我并不过分重视政见分歧;政见总是可以变化的,而且经常变化;我最看重虔敬、真诚的追求精神,一个民族的兴衰荣辱,多少有系于此。因此,我更希望中国人、特别是主宰文化知识的知识分子要更有出息!

于是,我和军涛就成为公安部秦城监狱和北京市第二监狱中的一对难兄难弟。我俩都是“二进宫”,我是在14年前,他是在13年前;我当时是在炮局监狱,他当时是在半步桥监狱;我在秦城的编号是8923,他的编号是8922(鲍彤是8901,王之虹是8924)。

在秦城监狱,我曾经听到过军涛从我的牢房门口走过时说话的声音,但是没有看到过他。因为我们这些重犯的门口,24小时有武警站岗,每当你把眼睛凑到猫眼往外看的时候,他们就用手把了望孔挡住。我平时不会大声说话,所以与我隔了好几个牢房的军涛,应该听不到我的声音。但是有一次,我曾经声嘶力竭地与法官争辩,关在我隔壁的吴稼祥听得很清楚,不知道军涛听到了没有。我对一审法官曾抱有好感,因为他答应了我的要求,和我一起听了上面说过的那盘录音带,并改正了起诉书中的错误。我曾对他说:知道你们无权决定审判的结果,但是希望你们能够依法走完审判的全过程,不要急急忙忙开庭宣判了事。他点头称是,表示一定会依照法律程序办事。1991年2月7日晚,法官突然来到秦城监狱,要把开庭通知送达我。我拒绝接收,对他们说:你们同意的过程还没走完,律师还没有与证人见面核对情况,我要求一些证人写的证言还没有拿到,不能匆忙开庭。我离开审讯室后,他们又追到我的监舍,一定要把开庭通知留下。我对他们说:如果你们把开庭通知留在监舍中,我就一头碰到墻上,让你们开不成庭。最后,他们只好把开庭通知拿走。由于我有这样强硬的态度,后来法院开庭时,他们不想触怒我,耽误了开庭十分钟,也没能说服我不带茶缸子出庭。当时有4台摄像机现场拍摄审讯过程,据说政治局委员也在收看直播。我在法庭上端着茶缸子,翘着二郎腿,还多次打断法官让他重读证言(读得太快,我记录不下来),据说是史无先例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