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浩成:从“一位七旬老妇在强拆中被活埋”事件说起

今天(3月19日)《北京青年版》报道,3月3日武汉市有一钉子户,七旬老妇王翠云与组织强拆者的鱼铲车对峙掉入土坑中被活埋。这是继去年年底钉子户唐福珍同野蛮强拆抗争中为维权抗暴不惜自焚后的又一起令人发指的暴力强拆案件。在报道中还刊登了两幅照片,一幅是房主王翠云站在家门口被强行挖开沟土旁,留下了人生最后一张照片。这不能不令人怀疑,三月初发生这一惨剧,为什么保留到今天才公开在媒体上报道?今天下午5时香港凤凰卫视中文台的著名评论员杨锦麟先生也公开对此提出质疑。显然“维稳”是官方压倒一切的考虑。两会期间,对媒体的控制,对上访人员的截堵,对异议人士的监控都与奥运、国庆期间的警备相同,这是警方向我公开宣布的,事实也是如此。一直到昨天下午(19日)派来监视我的便衣警察才开始撤走。

上述房主老妇在抵抗拆迁中被推土机推土活埋的信息,也是在今天才得以见报。无独有偶,重大消息被隐瞒的还有我国的南方省区,云南、贵州、广西等地旱情极为严重,重庆受上游干旱的影响,嘉陵江的水位也降到了历史最低位。当地媒体称曰“几十年不遇”。嘉陵江段至今仅剩三分之一的河道,水位已不足以支持船运往来。从去年末开始的旱情目前已波及到长江以南多个省份,在最重的云南、贵州、广西诸省份,本该水资源丰富的它们,不少区域缺陷入人畜饮水困难,航道停运的困境。在较为严重的地区,目前只能依靠消防车以及水罐车定期运送,保证供水,大小水塘。水库几近干涸。

令人不解和感到奇怪的是,不论是强拆房屋活埋房主老妇,还是西南多省严重旱情,人们都没有听到在两会上有什么反映。而两会从一开始就被宣布主要讨论民生问题,温家宝总理在会上宣称:“让人民有更加幸福、尊严,让社会更加公平,和谐。但实际上党和政府的所作所为证明温家宝只是在唱独角戏。湖北省长李鸿忠夺记者录音笔事件,有人谈他打了温家宝一个耳光。你温总理不是说创造条件使人民监督政府吗?我就当众做给你看,近年来社会上早就有个说法,胡温政令已经出不了中南海。不仅李鸿忠,政协发言人赵启正在公开交谈也不是细心听取不同的意见,而是以一副权威的面孔严词批驳。接受凤凰台记者吴晓莉访问的谈话中,他蛮横的断言:“政协绝不是花瓶什么,清谈馆。”又谈“有人说什么国近民退,这个说法是不全面的。”但两会刚结束。即传出。15日北京土地市场就涌现出3个新的“地王”,而且全部是“央企制造”针对今日备受关注的央企“拿地热”,国资委昨日(3月18日)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78家不以房地产为主业的央企将退出房地产业务。”这无疑又给了赵启正一记响亮的耳光。

此外,强拆房屋继去年年底唐福珍自焚案后,修正《房屋拆迁条例》已经提上政府工作日程,但至今新的条例一直难产,“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据说各方争议很大,主要是地方政府和房地产商为了继续争利与坚决抵制,并争取在新的条例通过之前,抢前下手,不但不停止强拆,而且加紧执行,他们为了抢夺财产,不惜逼迫房主自焚或用推土机活埋,这已然与打家劫舍,害死人命的土匪的罪恶行径何异?而这些有都是在中共政府的眼皮底下发生的,而这些在两会上缺毫无反应。代表委员们提出的议案和发言有不少幼稚可笑,有人将两会比作春晚,他们在会上出尽风头,会议结束后每人还喜滋滋捧回一台电脑,有人质疑者莫不算贪污受贿?有人提议他们把电脑捐献给穷苦学生,不知有几位代表、委员这样做了。

从两会开始,就有不少人批评温家宝一贯作秀,谈空话,忽悠人,事实证明,他与其他中央领导人似有分工,一人唱白脸,多人唱红脸。其实民众看重的是你做什么,而不是你说什么。从前我们不是恶评蒋介石“好话说尽,坏事做绝”吗?现在我认为执政党和政府应该做出几件民众强烈迫切要求的事,例如:

一、严惩强拆房屋,活埋老妇王翠云的凶手和一切涉案人员。
二、迫令湖北省长赵鸿忠向女记者道歉,给他以行政处分。
三、立刻讨论通过新的以保障私人财产权利为宗旨的《房屋拆迁条例》。
四、除房地产问题外,党和政府应明令定制解决“国进民退”问题的相关政策,不与民争利。

当前执政党和政府的威信已经降至最低点了,热切希望执政当局认清时代潮流,顺应民意,做出亡羊补牢的施政措施,这是当前首先要做的大事,而不是处处防范,压制言论自由,限制上访、告状、申冤等活动。

2010年3月19日

刘逸明:暴力拆迁与血染的GDP

今年2月初,中国国务院刚颁布了《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征求意见稿)》,向社会各界广泛征求修改意见。该征求意见稿发布以后,为了试探国务院征求意见的诚意,各种社会团体和个人均踊跃进言,提出各种具体的修改意见及建议。

在体制外团体和知识分子当中,很多都认为应当废除现有的《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因为只是废止这一行政法规并以另一稍作改良的行政法规取而代之,无法解决目前强制拆迁所带来的严重的社会问题。众所周知,在强制拆迁的过程中,许多拆迁方和地方政府的行为已是公然违反《宪法》和《物权法》等多项法律。即使此次的征求意见稿最终能集思广益,颁布施行,但在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在地方官场上蔚然成风的当下,强制拆迁仍然无法避免。

就在该征求意见稿发布后不久,北京城内再度上演了暴力拆迁的惨剧。据维权网报道,在2月22日凌晨两点左右,位于北京朝阳区的创意正阳艺术区发生强制拆迁事件,据目击者称,当时有近200名黑社会的流氓面戴口罩,携带槁棒、砍刀等凶器,打伤了7位艺术家,其中,日本艺术家岩间贤颅骨受创,被送去中日友好医院。

以前,我们从媒体上看到的强制拆迁的对象往往是一般的平民,不曾想到,就连艺术家群体所居住的房屋也会遭遇强拆。最为令人感到震惊的是,拆迁方为了达到强拆艺术家房屋的目的,竟然指使200名流氓对艺术家们大打出手,其气势之汹和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在现实生活中,平民百姓蒙冤受屈后往往忍气吞声,能进入我们视野的强制拆迁事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各级地方政府之所以会热衷于强制拆迁,除了地价飙升的缘故之外,还因为很多遭受强制拆迁的居民维权意识低下。

能称得上艺术家的人一般也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和法律意识,创意正阳艺术区的艺术家们在遭遇强制拆迁和暴力对待之后群情激奋,被打艺术家们于当天下午结伴拉着维权条幅大胆地走上长安街游行抗议,一直以敢言著称的艺术家艾未未也参与了此次游行。自从当年的“六四”大屠杀以后,长安街上除了在中共建政周年纪念日里偶尔会有官方组织的群众游行之外,真正意义的游行示威可以说一次也不曾有过。艾未未等艺术家的此次壮举可谓大快人心,并受到了国际媒体的广泛关注。

令人欣慰的是,在此次事件以后,《南方都市报》、中广网、千龙网等国内媒体也对当天凌晨艺术家遇袭的情况进行了详细报道。但是,很快,在新浪、搜狐、网易等门户网站上,此消息又离奇消失。国内媒体在报道当中对艺术家们上街游行示威的情况只字不提,已属主动回避事件的敏感点,而一个已经算不上敏感新闻的反映暴力拆迁的报道竟然被删除,这背后很多媒体一定是受到了新闻监管部门的压力。所幸的是,几天以后,官方媒体再度发布了涉案暴徒被拘留的消息,很多人在当时便预料,此次强制拆迁事件应该会有一个比较好的处理结果。

3月16日,据创意正阳艺术区的艺术家透露,经过了五轮谈判,并且在政府高层的授意和当地警方的大力介入后,他们已接获开发商对他们进行暴力拆迁所造成损失的赔偿,总金额为701万人民币。按说,这倒是比较能够修补政府形象的一件好事,但是,官方的中文媒体却未进行报道,只是在《环球时报》的英文版上有所提及。一位党报负责人曾告诉笔者,中国媒体和境外媒体最大的不同便是,一个拿着放大镜找阳光面,一个却是拿着放大镜找阴暗面。官方媒体之所以对艺术家获赔一事进行冷处理,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担忧其他遭强拆和殴打的拆迁户会争相效法艺术家们的抗争方式,不利于维护所谓的“社会稳定”。

2010年的全国“两会”比往年的“两会”开得更加轰轰烈烈,虽然“两会”会场上出现了很多新面孔,但今年的“两会”内容并有什么新意,溜须拍马的提案依然大行其道,在一党专制的大环境下,人大和政协两大机构注定无法摆脱橡皮图章的宿命。在“两会”的最后一天,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记者招待会上指出:“公平正义是社会稳定的基础”,并表示要推进政治体制改革。虽然谁都无法否认“公平正义是社会稳定的基础”,但谁要是将温家宝口中的“政治体制改革”理解为向宪政民主制度的迈进则大错特错。

和过去的2009年相比,2010年在政治上的敏感度并不那么强烈,但在今年“两会”期间,被控制的各类敏感人士却较之往年更多,就连年逾八旬的前中共老干部于浩成也被警方严密监视,被控制的访民则数不胜数。创意正阳艺术区的艺术家们在长安街的抗议画面尚未在很多人的脑海中淡去,被关押了8天后获释的上海访民沈佩兰辛苦经营多年的养殖场却被夷为平地。温家宝在记者会上誓言提升社会的公平正义,现实中的这一幕却是对温家宝誓言的绝妙讽刺。

据《经济观察报》3月17日报道,北京在3月15日一天就推出6幅地块,成交金额高达143.5亿元,至此,北京在2010年的住宅土地出让金已经超过350亿元。温家宝一面誓言提升社会的公平正义,一面又对推动中国经济的发展信誓旦旦,在GDP挂帅的政绩考核标准下,不管中共高层在回答记者问时表现得如何亲民,要想真正实现中国社会的公平正义可以说是痴人说梦。

房地产行业这些年在中国的兴起,虽然推动了中国经济的发展,但也加重了中国官场的腐败程度和进一步拉大了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距。中国每一年GDP数据的快速增长凝聚着无数普通民众的血泪,房地产行业越是兴旺就越是说明强制拆迁和暴力拆迁的覆盖面之广以及次数之多。创意正阳艺术区被强拆,艺术家们被殴打只是无数拆迁事件的一个缩影,虽然他们最终获得了高额赔偿,但在其它地方,这样的恶劣事件仍然还会继续发生。

2010年3月17日

盛  慧:用文学之针唤醒公民意识(“文学与公民社会”主题征文)

在谈论这个话题之前,我首先要谈一下对“后极权社会”这个语境的理解,正因为这个特殊的语境,文学才能突显其重要的价值,才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有学者认为:“上世纪八十年代由邓小平一手主导启动的”改革“把中国带入了后极权社会。”而“后极权社会就是极权的原动力已经衰竭,权力失去了他们的前辈所拥有的原创力与严酷性,但是制度还是大体上照原样运转,靠惯性或曰惰性运转。”这是极权社会的脆弱时期,破绽百出的时期,苟延喘息的时期,在正常的公民社会,有责任感的公民、有民主意识的公民、有独立思想的公民会对极权统冶者的合法性不断地提出质疑,公民的力量不断聚集、挤压,并在某一个事件中爆发,并迅速蔓延,给极权统冶者致命一击。但是,在中国,极权统冶者显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随着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世界各国之间的信息交流日益紧密,后极权主义社会越来越象个小丑,它的荒诞性也日趋严重,这个阶段,极权统冶者必须不断编织谎言,不断寻找貌似正当的理由,以支撑岌岌可危的破旧大厦。他们必须阻止公民社会的形成,因为民主的进程与公民的素质成正比,公民社会总是追求自由、平等、权利、正义,争取和维护民主是公民社会的使命和方向,所以公民社会能够直接地推动民主进程。为了维护统治,极权统治者在挖空心思编织谎言的同时,还不遗余力地愚化人民,他们不希望看到强大的公民社会形成,因为一旦形成,就等于制造了一个强大的敌人,他们的谎言就将被戳破。

大部分中国老百姓谈到民主的时候,其潜意识里总会有一个荒谬的论调,那就是民主必然会影响社会稳定。国外都很乱,只有中国最稳定,因为稳定,所以中国人是最幸福的。这个观点并不是老百姓的发明,而是极权统治者长期宣传的结果,他们的宣传语是“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其潜台词是,谁要是影响稳定,谁对极权社会提出质疑,谁就是历史的罪人,谁就是人民的罪人。“稳定”这两个字也确实非常有杀伤力,对于中国普通的百姓来说,解放以后,经历了各种各样的运动,这些运动给他们的身心带来了沉重的打击。改革开放以后,因为中国的人口红利,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普通百姓在物质上有了提升,他们更希望稳定,这个时候稳定似乎成为一种人人向往的真理。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民主是的本质他们并不了解,但是,极权统治者的宣传,却给民主扣上了“破坏稳定”“破坏了经济社会发展大好局面”的帽子。极权统治者把稳定当成了维持极权最大的理由,用经济的成果取代了政治的成果,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骗局。如果说政治是一个国家的身体,经济只是国家身上的衣物和挂饰,如果政治体制已经病入膏肓,再贵重的装饰也只是苍白摆设。

放眼当下的中国,满街都是梦想一夜暴富的人。这也是极权统治者设计的阴谋,因为除了谎言,统冶者的另一项重要手段就是物质的利诱,让全民进入一场追逐财富的游戏,从而淡化、甚至忽略对政治的关注。这场游戏表面看上去似乎很公平,却又成为极权统治阶层搜刮民膏的工具,可谓一举两得。有人说,消费主义激励人们以永不知足地追求物质财富的方式追求人生意义。而我坚持认为,消费主义盛行的背后,隐藏着极权主义恐怖的幽灵,是极权主义与消费主义的狼狈为奸。物质填补了精神的无聊与空洞,消费替代了对政治的绝望,就像一个哭闹的孩子,用玩具或糖果去引诱他让他忘记哭闹一样。被政治操纵的商人早已为国民预先铺设了好了人生的轨道,每一个“中转站”都是一个巨大的商业阴谋,而人生的意义,将全部由物质来取代,房子、车子、名牌,而被挤压的精神空间,早已没有思想的神龛,取而代之的全民的无厘头,用赵本山、小沈阳之类的傻冒,博取廉价的欢笑,让国民误以为这些低级趣味就是快乐,就是幸福。精神进一步沙化,几乎让国人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失去了判断是非的能力。而那些原本应该有独立见解,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却在无处不在的商业牢房里服着终身的苦役,因为,他们要用一生做牛做马的劳动换取一套房子、娶回一个新娘,哪里还有精力去关心政治,谈论民主。在中国,所谓的自由,其实是对物质支配的自由,而不是身心的自由,他们是消费的机器,而不是公民。民主之门的敲门人,不应该是消费机器,而应该是公民,他们应该有独立的见解和表达的自由,是民主社会的重要组织部分。

后极权的社会,有一张看不见的蜘蛛网,处处充满了恐惧的氛围。当然,这与极权社会的恐惧有所区别,在极权社会,反抗的代价可能是生命,而在后极权社会,反抗的代价是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所以,大多数人为了不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在后极权社会里,选择做一个哑巴,隐藏自己的观点与愿望。

不反抗,就是极权统治者同谋。对于作家来说,只有力的武器就是他手中的笔,文学的隐喻所发挥的力量,有时候不亚于原子弹,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才能从本质上改变一个人。正如哈维尔所说:“时机一旦成熟,一个赤手空拳的平民百姓就能解除一个整师的武装。”

文学天生就带着启蒙的作用,在后极权主义的社会中,文学的作用尤其重要。对于一位有良知的作家来说,写作意味着拒绝同化,意味发出自己的声音,它本身是一种反抗,本身就是不合作。以小说为例,它以真实的人,真实的处境、真实的痛楚反映那些被极权统治者的谎言所遮蔽的生活。在唤醒公民意识的过程中,文学与政论相比,各有所长,文学讲的事,政论讲的是理。文学的特点是深、广、久,政论的特点是快、准、狠。文学虽然不是面对面的搏击,没有政论那么痛快淋漓,但却是以柔克刚的太极,通过对人物的塑造,将各种社会矛盾、各种意识形态的冲突置入文本其中,在潜移默化中对读者的心灵改造,指出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正确的思考,什么是正确的行动,这种潜移默化积累到一定程度,必定会积聚能量,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而这种改变正是公民塑造的过程,是建立公民社会的必然途径。

从传播的角度来说,政论文章的火力虽大,但容易遭到封杀,不能在较大范围内产生影响,而文学作品,从意识形态的层面上说相对隐蔽、含蓄,能轻易突破审查,并通过其所塑造的人物给读者以强烈的思想冲击。特别在后极权社会,由于极权统治者极度心虚,草木皆兵,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大众传播媒介。前段时间,极权统治者借着扫黄的名义对网络和手机进行了一轮打击,这同时说明网络和手机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已经给极权统治强有力的威胁。但是,时代的潮流不可阻挡,信息技术升级日新月异,极权统治者的所做所为只是自欺欺人。我个人认为,网络因其传播的特点,相对薄弱的审查制度,将是用文学的方式唤醒公民意识最大、最重要的战场。

何永全:论《零八宪章》的革命性质

纪念《零八宪章》发布一周年征文

从《零八宪章》问世的这天起,一直到今天,就有一个词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跟着它,那就是“温和”。如果这个词来自于一些感情激进,对政治并不了解多少的年轻人之口,我想这只是一个笑料而已。但有趣的是我们不仅可以从那些自诩老牌民运资深人士的口中听到,也可以从那些有着政治学学位的才子们的笔下读到。正因为对《零八宪章》下了“温和”的定语,所以跟之而来的并把这层意思进一步发挥的评论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从“温和”引申到“改良”,再从“改良”引申出《零八宪章》是想请我们今天的执政者来领导,或者说是想请今天的执政者来坐第一把交椅等等,我想也就不是奇谈怪论了。【注1】

如果说我们有些人想把《零八宪章》说成具有温和的性质,只是为了减轻对宪章起草者的惩罚,这只能是说一番好心而已,事实也已经证明这种做法并不能打动甚至迷惑执政者心肠与眼光【注2】。反过来这种说法倒对《零八宪章》产生很坏的作用,直到阉割该宪章最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要说明这一点,并不是仅仅从“革命”与“改良”这些词语着手就能说明问题的,而是更应该搞清楚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政制下面。从上个世纪的49年开始执政党建立起来的政制,其性质要求管理到每一个人的生活以及他的头脑,更毋庸说社会某一个层次和方面。这种政制与其说不允许民主,它更想从不允许自由开始;与其说不允许自由,更不如确切地说它不允许自主。在这个政权强盛之时,它把人的个性,视作个人自由主义的表现,而个人自由主义这个词早就作为异端而声名狼藉。一个人没有工作,无所事事,在这个政权眼里,具有犯罪的嫌疑。几个人关系过好,如果还经常聚会的话,很可能就在做谋反的准备。尽管这类情况,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已经大有好转,但是政制并没有任何改变,它仍然不允许任何人对它的政制和政权有任何公开的批评,也决不允许民间自发地形成任何性质的组织或类似组织的存在。除非这些组织正合执政者的需要,并由他们指定的人作为领导者,不然的话,如果不想被迫自动解散,剩下的唯一结果就是暴力铲除【注3】。这类情况的产生,与其说是与执政者的心态有关,不如更应该视作是这个政制的特性使其所然。当我们明白这个政制的特性之后,还应该看见,它往往会把个人的意见或行为视作异端而施之压力,结果很可能使其成为敌对者。走到这步的话,这个敌对者也就具有了政治的色彩。【注4】现存的政制特性非常明确地表现出来,它的存在与广泛地自由言论或自发地民间组织是无法相容的。如果一旦产生这类无法相容的社会状况,就意味着现存的政制全面垮台,或者说这个政制将遭到颠覆。【注5】

在我们回过头来看《零八宪章》之前,简略地对“革命”一词作一说明,无疑是应该的。所谓革命,从政治意义上说,不仅是对现存政制的全面改变,而且更重要的是产生与现存政制截然不同的新的政制。【注6】我在此必须强调的是,如果仅仅是从全面改变现存政制来说,是无法证明革命的意义,它的意义在于产生与现存政制截然不同的新的政制。毫无疑义的是,革命在全面改变现存政制的时候,更多的是把产生新政制作为目标。在许多人的理解中,把革命看成是对现存政制一种流血或者是暴力的颠覆,这不仅是没有搞清楚革命的涵义,实际上也是把革命看成一种颠覆的手段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人类历史上许多时候的改朝换代都可以称之革命了。流血或暴力,并不是革命过程必然带来的现状,特别是在现代文明中,一些国家对现存政制的彻底改变并没有笼罩着血腥和恐怖已经用事实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另外一点,人们长期以来,一直认为革命必须是从底层而起,这点认识与认为革命必须暴力一样,只是基于人类过去一、二百年中一些国家历史所发生的变动而产生的认识,但是当我们理解了革命是为了彻底改变现存政制,并由此而产生一个新的政制之后,这种认识就不会有意义了。无论是从统治者内部也好,是从民众底层也好,或者是上下层一同进行也好,只要是能够彻底改变已有的政制,并能产生一个新的政制,这个过程都将是一个革命的过程。在此,我还顺便指出一点,革命在政治意义上,是改变政制的问题。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某个政党、组织、个人始终要维持已有的政制,于是解体这个政党、组织,或者打倒某个统治者视作是革命的话,当然以政治手段而言也许是需要的。但是一定要分清楚革命只能是针对政制而言,这点不容混淆或者疏忽。如果有人把解体某个政党、组织,或者打倒某个人看作是自己一批人政治行为上的目标,并以此作为区分是否革命的话,我只能说这些人对革命的无知,而且认识狭隘。

我之所以提出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为了防止别有用心者将利用这个做法,极力强调革命只是针对某一党派或某一个人,从而使众人信以为然,不自觉地成为这些别有用心者攫取权力的工具。因为这些别有用心者他们其本质并不想改变已有的政制,而只是想夺取政权,为了吸引民众,在有意强调革命只是针对某一党派或个人同时,采取革命的词语对要建立的政制作出似乎是一种新的解释,而实质上这种新建立政制与原先的政制并无不同之处,甚至更为暴虐。人们之所以不察,除了受到蛊惑之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听信了革命是针对某一党派或个人的谎言。我想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有着这方面深刻的历史教训。

搞清楚我国现存政制的特点,并又能正确地理解革命的涵义,对《零八宪章》所表现的要求、目的以及它将会产生的作用绝不是一个难题。《零八宪章》中大到建议一个新的国体,小到已被讲烂的言论自由,对中国现行政体都具有解构与倾覆之功效。那它不具有革命的性质,我就不知道再用什么词语来评述它了。

写于2010年2月14日

【注1】近两个月中,我听见一个海外自称最革命的领袖,他对《零八宪章》的指责大概是最典型的。他第一次说,《零八宪章》第19条明确写着要请当今执政者来领导改革,第二次他再说,《零八宪章》的第1条明明白白写着要当今执政者来领导改革,第三次他又说,《零八宪章》通篇的意思就是要请共产党来坐改革的第一把交椅。接着他又很有意思地说,他那最革命的主张与《零八宪章》只有一个差别,那就是他明确地要解体今天执政党。所以它是革命的,《零八宪章》是改良的。

【注2】这类游戏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一些追求民主志士中玩过,他们时常在一些自发的组织中或自印的刊物中往往会标明“拥护中国共产党”、“坚持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诸类字样,他们满以为这是他们争取生存的空间一个良好的策略,这或多或少说明他们对现存政制在理解上的无知。他们满以为只要统治者开明或者仁慈是会允许他们的行为,他们不明白就是一个开明与仁慈的统治者,一旦发生与其政制冲突的事情,政制也会要求他作出强烈的举动。不然的话,他所依存的政制会很快崩溃。

【注3】这实际上对法轮功遭到镇压,以及最近对广东深圳一些NGO称作非法组织是一个最好也是最深刻的说明。

【注4】我始终认为认识这点是很重要的,在我们许多异议人士、民运人士之中并没有搞清楚这个问题,他们往往把自己的许多言论或行为视作是一种政治行为,实际上之所以具有政治色彩,是他们的对手加在他们的身上,而不是在其本身。这种泛政治化的认识,导致了许多人对政治一无所知。

【注5】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种认识与感受,几代统治者都非常明确,反而是那些反对者时常糊涂。

【注6】许多政治书籍论述革命时,往往是把历史上所发生的革命事件集中在一起,这些革命事件,有些是当时参与者自称的,有些是后人认为的,这些学者并不十分重视这些事件的区别,而更有意思地想从中找出一个革命的基本定义。我不怀疑他们会从中找到这些事件一些相同的特征,但把这些特征一定视作是革命必须的特征,显然过于草率,更何况这些革命事件中,有些并不具有革命的意义。他们显然想从历史的事件中归纳出革命的定义,但是为什么不从“假设”中,衡量这些事件是不是革命呢?有些学者他们过于强调革命的社会意义,尽管政治与社会的关系是那样的密切,但是两者的区别依然存在。而且真正具有从整个社会来改变政治的革命事件,往往发生在只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简单关系的环境中。如果是革命,从个人而言,是意识,但对社会而言则会形成一个社会意志。这个社会意志就是制造革命重要的社会动力之一。至于革命失败,或者在过程中被修正,与考察革命现象是无关的。

刘京生:立宪与革命之争——与邵建的商榷

邵建先生关于立宪与革命的系列文章开篇就“意念”了一个“误导性表象”,似乎人家只知“立宪派只要宪政不要民主”。(我第一次看到还有说这话的人)并且以他以前文章的题目质问“没有民主,何来宪政”?可在谈论民主与宪政关系时却又得出“立宪即民主”的荒唐结论。

质疑“没有民主,何来宪政”这段话从逻辑上看,民主是因,宪政是果。这是邵键的表述,这个表述也就排除了“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因果可以互换的可能。可在谈两者关系时邵键又否定了以上表述,得出了“宪政即民主”的结论——两者互为因果,浑然一体。请问:立宪就是宪政吗?再请问:现中国没有立宪吗?

接下来邵建谈了一段历史:郑观应等人就把西方国家分为三种类型:君主之国、民主之国和君民共主之国。郑观应虽也谈及立宪事,但更多谈及的是:以商立国。认为,工商业的发展与崛起是振兴之本。郑观应不仅影响了康有为,梁启超,也影响了孙中山,毛泽东。也就是说:不管是立宪派或革命派都可以在郑观应那里找到“路径依赖”。受其影响梁启超于光绪二十六年发表了《立宪法议》一文,文中认为,当今世界有三种政体,“一曰君主专制政体,二曰君主立宪政体,三曰民主立宪政体。(在邵建看来:君主立宪与民主立宪政体没有区别,只要是立宪就是民主的)。邵键还对梁启超下了这样的结论“梁启超大幅度偏向革命”。实际上梁启超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是中庸的。梁启超这样说到:“立宪、革命两者,其所遵之手段虽异,要其反对于现政府则一而已”,“相扶掖为用,不相妨碍为界”。按现在的话说:民主是目的,温和与暴力是手段。观点不同是殊途同归,要相互扶植,不要相互拆台。这恰恰是梁启超的民主素质:宽容的体现。而康有为则是极端的在维护君主制,在这个前提下进行所谓的“立宪”。而这时的立宪,不要说他没有成功,就是成功了,是否就是民主还是个疑问。康有为的确是一个孔子的忠实信徒:在既定秩序下君臣父子各司其职。
 
邵建的立宪“路径”在下一段展开。谈及康有为根据《公羊学》而制订了一条“民主路线图”,其先后次序是:“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分别寓意:君主制,君主立宪制,民主制。这一次序不能打乱,否则天下大乱。从这段表述中,我看到了这条“路径”的轨道,伸向到了哪里?邵建文章的表述是:一条中国路径,伸向到了战国时期的《公羊学》。这就是康有为理论的“依赖”。既然如此,不妨让我们简述一下《公羊学》。
 
《公羊学》一部经学,解释春秋。一般观点认为,公羊学派自孔子弟子夏传经后开始形成的,其战国初至汉初的传承系统是:子夏→公羊高→公羊地→公羊敢→公羊寿→胡毋子都(生)故成为公羊学派。几经风雨,这一学说在清朝中后期由常州学派重振。其代表人物有,庄存与、孔广森、刘逢禄、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龚自珍与魏源借经学论政事,成为弄潮儿。康有为,梁启超就是利用这一学说中的“三世”,“托古改制”等学说作为维新变法的理论依据。
 
除了这一“路径”,立宪派还有一条路径就是西学。西学的传播郑观应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从政治,经济方方面面加以论述,著名的《盛世危言》是代表作。康有为,梁启超受其影响,也热衷于西学的研究与推广。与郑观应不同的是:他们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政治理论与实践上。
 
这就是邵建说的立宪派的两条路径,一条来自中国传统儒学,一条来自现代西方。邵建认为:康有为将两条路径合二为一“交互阐释”,中西结合,堪称经典之论。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首先,《公羊学》是经学。论“春秋”时,文笔粗糙简陋,重点放在了“微言大义”上,其大义的本质是对既定秩序的肯定。而儒学的“中庸”也不过是教化人“退一步海阔天空”。皇帝善待子民,实质是善待奴隶。而奴隶要爱君,爱的五体投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森严,不能颠倒,颠倒了就大不敬。再加上云里雾里的“三世”,“托古改制”的迷信说辞,更无法理解这一“路径依赖”怎么能靠得住。

其次,对西学的理解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看到的只是一种形式,全然忽略了这一形式产生的根本:人生而平等。言论自由,参政议政,不是自由的全部,一个平等的人首先应当得到尊重。中西方文化的最大差异就在这点上。在这个问题上中西方文化是对立的,不是所有的对立都可以统一,可以融合。而邵建一厢情愿的融合已被无情的现实击碎,空留一份悲凉。
 
寻找“路径依赖”不是邵建的目的。目的是褒立宪贬革命。我以为,立宪与革命都是手段,没有绝对的善恶。民主与专制是对立的,这一对立不可调和。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说的“不可调和的对立”是制度上的对立,作为统治者,只要放弃专制,是可以调和的。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立宪的尝试不是不可行而是如何行的问题。我以为:后现代的精英要比一百年前的精英们智慧的多,不必学康有为之流的不伦不类“路径依赖”,更不必要让历史倒退一百年。
 
当然:历史证明了中国的皇权绝不会拱手相让。六君子的百日维新也只留下血腥与悲壮。英国也一样,查理一世的武装镇压,查理二世的复辟,都伴随着血腥。没有拿嘴说出来的民主。美国的独立战争,打出的是一个最自由的国家。

书可以误读,历史可以误解。也不足为奇,人就是不同,不同中生,不同中长,不同中寻求相同。
 
刘京生2010,3,12.

许知远:收音机到互联网

 

希特勒是收音机的迷恋者。

希特勒是收音机的迷恋者。一九三三年到一九三九年,第三帝国的收音机占有率从每四人一台提高到每两人一台。在城市中,人人都在听收音机。

他们想知道帝国的最近新闻、听到鼓舞人心的歌曲,最重要的是,元首的标语、旗帜、游行、“嗨,希特勒”的口号与手势,已经创造出独特的肢体语言,而收音机则帮助创建出一种集体性的声音。

德国人在收音机旁期待元首的每一次演讲,而罗斯福的炉边谈话则是凝聚与鼓舞美国人的最好形态。也只有美国人的收音机占有率超过了德国,它到达了百分之九十。

没人说是因为美国人生产了更多的收音机,自由世界才最终获胜。但现代通讯技术在二十世纪占据着中心的角色,只有通过它,政治人物才能完成最大范围的社会动员,并将这种动员产生的力量,演变成建设或是摧毁性的历史动力。就像历史学家小阿瑟·施莱辛格所说:“在我们这个时代,控制了交流手段才能左右历史。”在他的年代,电视机取代收音机,成为时代的中心,他知道他的朋友约翰·肯尼迪如何因为电视辩论而成为新一任美国总统。

电视的出现引发了媒体史上广泛的争论。它将引发文化上的堕落,还是创造出一个美丽的新世界?人们经常不自觉信奉技术决定论。世界的历史,是由蒸汽机、火车、电的发明,而变得截然不同。技术本身似乎形成了独特的系统,它有自己的意志与节奏,人只能随着它而改变。

网络的力量

而当互联网在一九九零年代兴起后,它被视作历史上最伟大的技术创造。它不仅像蒸汽机、火车一样提高了生产效率,而且是比报纸、广播、电视机更有力交流手段。关于它的一个最重要的神话是,网络的多中心、分散式的形态,将摧毁所有试图管制它的努力。

倘若垄断权力——不管它是政治、商业还是文化的——依靠于信息的垄断,那么互联网所带来的信息浪潮,将淹没这些垄断力量。尤其令人怦然心动的是,它可以摧毁政治专制。

但很有可能,这是另一个被高估的神话。比起伊朗政权的强悍,Twitter带来的冲击只是表层的。白俄罗斯、乌兹别克斯坦则越来越熟练的控制互联网。而对于像中国、俄罗斯这样的国家,互联网也可以变成激发民族主义的重要力量。一种大众威权主义已经兴起,它们像是当年纳粹德国或是法西斯的意大利的延续。

互联网可以传递被压抑的愤怒声音,但更可以变成另一个宣传与洗脑的手段,它挑动对外的仇恨情绪、加剧盲目的自大。

所有的信息革命,不管是大众报纸、杂志的出现,还是收音机的普及,或是此刻的互联网,都带来一个信息泛滥的时代。当人们不知道如何消化与选择信息时,他们变得焦虑和情绪化,因为稳定的价值观正在被打破,新的操纵者也就会随之出现。

倘若你观察此刻的中国,除去共产党政权的控制外,你不是也看到某种军国主义、法西斯主义的复苏吗?当他们在网络上发表攻打台湾、或是和美国一战的狂热措辞时,引来一片附和。

野夫:民国屐痕

再过两天才是立春,此际的台北已经和风煦然了。宋朝词人周邦彦形容的——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仿佛正是眼前我的况味。确确乎是一袭青衫,我竟然就闯到了基隆河畔的忠烈祠。

出发时还很晴好的天空,忽然间暮雨飘潇起来。我拄着一柄民国式样的弯把黑布长伞,穆然伫立于沾衣欲湿的细雨中;当我仰望大书“成仁、取义”的庄严牌坊时,台北冬季的雨,瞬间沁湿了眼底。这些海峡上空聚合的水分,似乎天然如泪一般咸苦。就这样噙着雨痕,我万里渡来,偏要参拜这一座久仰的祭坛了。

台北忠烈祠是追祀为民国殉难忠臣烈士之祠庙,始建于1969年,由蒋公亲笔榜书。正殿及两边配殿层叠树立着密集的神位,有名有姓的享祭者凡49万余人。从黄花岗烈士到金门海战之逝者,以死亡的群像展示着民国百年的沥血之路。仅仅抗日战争八年,民国折损的将官竟达两百余名【而中共抗日牺牲的将官唯左权一人】。整个二战的盟军战场,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曾经付出过如此惨烈的代价。尤可哀者,更多百战生还的抗日将士,最终却死于内战烽火。至今他们没有得到大陆祖国和同胞应有的尊重,这个祠庙也仍旧是陆客观光团所要绕开的禁地。

我独自凭吊在空旷的殿堂中,仿佛置身于漫无边际的坟地。那些早就在史书上熟悉的名字,渐次涌入回潮的眼眶;一个世纪的亡魂似乎仍然列阵于战火未尽的云天,在等待我这个晚辈前来追问和祭奠。

我来到管理处【他们仍叫指挥部】查询我外祖父的信息。他们一番殷勤检索,最后总指挥亲自出来敬茶,愧疚地告诉我——有这个名字,但是没有籍贯没有死亡详情。为了表示歉意,他非要送我两幅照片,是每年春秋两次祭典的神圣仪式。最后,一个老者执意要在雨中送我出门,他无限感伤地说——近七百万人的死亡,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搜集齐全。

外祖父于我,只是生命源头之一。他在我外婆之后,另娶新妇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论辈分血缘,算是家慈的异母弟弟,是我不知下落的舅舅。外祖被击毙于鄂西道上之后,他的一个旧部竟然带着他的长子【我该唤作大舅】,万里硝烟中辗转撤退到了台湾。这要怎样的古风高义,才能如此艰难地拯救同袍遗孤啊。而留在内地的小舅,则和他的母亲一起承担着匪属的待遇。我能从前辈族人那里获得的仅有信息便是——大舅成长为彼岛的高级军官,小舅沦落为此岸的下岗工人。因为吾母的原因,我们与他们素无联系,甚至不知道名字。

看过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就知道那一年是民国的劫数,是民族的报应;是海峡般宽阔的伤口,是我们至今难以超越的苦难,至今未能弥合改变的命运。

我还在垂髫之时便知道了“水深火热”的台湾,便会唱——要让太阳的光辉,照耀在台湾岛上。那时,台湾是恐惧和灾难的渊薮,是无数家庭因之被祸的疫区。而在我的青春时代,台湾忽然又成了纸醉金迷的宝窟,台胞台属台商成了政府巴结优抚的对象。从敌视国民党转移到敌视民进党,从要解放台湾人民到坚决反对台湾全民公决。我在时代的急剧演变中,永远跟不上政府对台的脚步。

我一直以为,台湾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它就像我那也算同文同种的大舅一样,他的荣辱沉浮与我八不相干。两岸本质上就像各自分家立灶的兄弟,你穷的时候想去解放他,你富的时候想去收编他——这样的主意好是好,但当弟弟弱弱地问一句家长的位置能否由全体家人选举轮流坐时,你就不肯答应——于是这就成了统一祖国的真正问题。

我自诩是爱国中年,爱到宁肯在祖国坐牢,也不去异邦避难。因为同意台湾是中国【非党国】难以分割的一部分,因此我也爱台湾。“中国”不是国号,只是华夏文化江山的一个泛称。两岸皆是中国,只是一个庙号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另一个庙号叫中华民国。前者刚过花甲,后者即届百岁。论年齿,后者是兄;论祖田,前者为大。后者视前者为窃国,前者视后者为割据。彼此时打时和,却依旧各奉各的正朔——这样的“一个中国”,算是二战结束后的一个特殊遗产,更是人类政治格局的最后一道奇观。

我当然支持统一,至少人民自由出入无需经过海关。至于统一的条件,也很简单——重返重庆谈判。六十五年前,中共的开山祖师们开出的和平建国大纲,在我看来,仍旧是放诸四海皆准的最佳条款。更何况其中的多数条款,至今依旧还写在各自的宪法上——比如出版言论自由等等,只是需要真正落实而已。彼岛已经完成从军政到宪政的历程,接受这些条款应该再不会像当年那么困难。此岸的接班人依旧扛着共产党的旗帜,理论上不应该背叛祖宗成法。如此则统一祖国何难?这样更无需各自再修几百万亡灵的忠烈祠,那才叫开万世之太平啊。可是,两岸的政党领袖们,究竟想要的是怎样的维稳和偏安,实在是天心难问。

就这样带着一本书,我像穿越时空隧道一样,从中国的共和国走进了中国的民国。从桃园机场到台北腹心,感觉也就像从莆田到泉州,像从今天回到九十年代。山河人物,皆无异样;礼俗谈吐,俱如中原遗韵,无一处不显得名门正派字正腔圆。

台北几乎从来就没有追求过国际大都市的虚张格局,尽管它也有迪拜塔之前的亚洲第一高楼,但是它依旧显得十分古旧。街道很窄,巷陌密集,楼房多数不新不高更不珠光宝气。满街多是轻型摩托飞驰,几乎看不见警察,但是人车却能井然有序地尊重红绿灯。地面很老,看不见任何一点烟头垃圾痰迹,也没有带着袖箍的男女扫地或者罚款。这种古旧,像一个家道中落的老派贵族,低调而有教养地严守着规矩。即便是一领旧衣,穿出去依旧熨烫着折痕。

入夜的台北仿佛才真正回到民国,有着书卷中曾经熟悉的那份娴静与繁华。独自徜徉于那些南洋建筑风格的骑楼之下,张望着悬满街头的霓虹繁体字,有着突然置身三十年代上海滩的幻觉。这是一种被历史打断过的炎黄贵气,现世的荣华中一点也不闹热,没有浮夸的措大嘴脸。似乎春明上河的市井就该有这样一份静好,十分的风流蕴藉却都又显得像国画中的金碧山水——美在那半吐半露之间。

冬季到台北,看雨的多是断肠人。撑一把伞小驻檐下,看台北的女人鱼群般飘过,那是你对民国最初的惊艳。问路抑或搭讪,会邂逅没有张皇迟疑的微笑;那近似吴侬软语的国语,透着从容自重和良善。大陆人道听途说的多是槟榔妹,那也只是台南才有的乡韵。且人家的露背露脐还只为兜售新采的鲜果,而非推销你假想的俗艳。

近乎古肆的街角,斜搭了一处玻璃房,宽仅容膝一般。橱窗上零落着一些手工挂件饰品,散发出唐宋明清一样的雅致。女主人独自在几上编织她的黄昏,我擅自入座旁观。结绳缀玉的古老技艺,复活在她的芊芊十指上。笑是莞尔的,清浅且清纯,全无主顾来也的强作欢颜。问罢,只是低声叹一句——工艺美院毕业的,哎,沦落街头了——那一声哎,似乎道尽了沧桑。听我口音,知是陆客,便多了几句讯问。然后我走,复低头缀网劳蛛。前人说:道心如恒,无送无迎。指的约略便是这样的淡定。

奇迹是三天后我忽然接到宾馆总机的电话,说是有两位女子在大堂请我下去。讶然见到的竟然是她,手上拿着拙著说要签名。她说偶然听电台对我的访谈,辨出我就是那个薄暮的访客;好奇便买了我的书,遂读出了她的眼泪。然后便打听我的行止,竟然还能找见。之后她拿出精致的工艺盒,是她手刻的一方虎印,用精致的珠带连在一匹玉马上。她看书知道今年是我的本命年,说佩玉挂印可以驱邪魔。我知道那枚青玉价值不菲,却之又不恭,只好腆然收下。问罢芳名,原来竟然是本家姓氏。心底便认下了这个隔着海涯失散多年的妹妹,想象未来的两岸烽烟销尽之后,再喊她回家吃饭吧。

我是书商出身,参加过北京多次国际书展。在一个民间无权自由注册出版社的国度,其书展典礼却一定是富丽堂皇的。就像朝鲜的阅兵大典,其伟大庄严盛况肯定让世界侧目。每年的北京书展,哪怕去一个主管真理的常委,那通常都要清场警戒,驱逐走众多的读者观众,留下配合台词的群众演员。

然而台北的国际书展,相形之下似乎确属寒碜。尽管开场大典每次皆由民国总统出席颁奖,那依然是没有鼓乐礼花,更没有整齐着装的孩子们献花致敬夹道歌舞。会场就设在展台中间,很小的开放式空间,只留下几十个贵宾座位,并不组织观众陪坐。开会前来了十来个便衣内卫安检,然后副总统萧万长先生就登场了【马英九先生出访在外】。起立和掌声都是礼节,行政院长出身的他自然不用讲稿,也不用一句一顿煞有介事地等待被掌声打断。祝贺、颁奖、照相,然后还自费买几本书走人,民国风习就这么简约有致。握着我这个所谓的第一个外省获奖者的手时,也不作秀托我问候大陆同胞;也许他知道就算托我了,我也没资格传达出去。更重要的是,在民主时代的台湾,执政者对大陆的亲疏态度,都可能引发蓝绿两系选民的非议。他们即便贵为领袖,却一样要向选民拜票。

今年书展的主宾国是法国,他们也有文化部官员出席。也许因为他们国内没有异议作家,因此没有发生退席抗议风波。参展的有五十几个国家,大陆没有官方代表团赴展,但是也有一些我认识的编辑去商谈版权合作。大陆主流作家的书在台出版的并不少,此次被邀请赴台的,自然还有几位真正知名的大家。

开幕式上我还邂逅了老朋友贝岭,这个去年惹起法兰克福书展退席风波的哥们,依旧长发披肩一身异服。由于这次没有大陆领导退席,于是我也不用抗议他的出现而拒绝领奖。然后我们纪念十年未见而合影,有记者拍下拿去发在了报上。此前我并不清楚祖国为何不许他回家吃饭,后来我才知道他参与发起了独立中文笔会。这个笔会显然被当局视为非法组织,也因此所有参与其事的朋友皆遭打压。我是一个极端的独行客,平生只论友道不守约束,于是无门无派只好单打独斗。但对所有反极权的江湖山头皆保持敬意,对所有的助纣为虐者皆坚持鄙夷。台北有高僧讲法曰——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是非,那就一定会有报应。信哉此言。

书展上有个最小的柜台,名为一人出版社。拙著也陈列在那,于是我和那个摊主小青年有了交流。他是80后的孩子,留学英国归来,不愿打工就去注册了个一人出版社。确确乎该社就他一人。自己买版权自己翻译自己设计,然后就交给中盘发行商。他对我的书商经验非常推崇,我说在大陆出书,我得先花两万元买书号。你就节约这笔费用也能赚钱,况乎你们还没有选题审查不批一说。

对台湾青年来说,他们真难理解大陆为何不许个体注册出版社。因为台湾也有法律规定不许出版的书,谁违法出版了再去追究惩罚即可,何必事先取缔民间权利,更何须采行书刊审查制度。就像法律不能因为刀具可以杀人,就彻底取缔乡村铁匠铺一样。对这样的疑难杂症,我还确实没法向他解释清楚。因为即便在蒋介石的戒严时代,出版反书要坐牢,但是出版社你还是可以申办的。

我接触好些位台湾青年,他们都羡慕大陆经济繁荣,也渴望进入大陆市场发展。关于台独话题,他们多以为可以认同一个大中国,看重同文同种的渊源。但是究竟怎样统一,这是他们开始关心的话题。我抽样调查——假设现在让你转变户籍,在大陆你可以拿到三倍于台湾的收入,你愿选择转变吗?他们摇头说——如果还有网络限制,那还是留在岛上吧。

这是在民国长大的孩子,看来与共和国奶大的孩子思维确实不太一样。

中正纪念堂和国父纪念馆在同一条大街的两头,平衡着这座城市的风水。一般来说,大陆的官方考察团或公职人员,旅行团规定是不许去中正纪念堂的。即便那里已经被陈水扁改名为自由广场了,那也还是不能去拜谒,因为大堂上还是端坐着蒋公的铜像。但对于国父孙中山,那两岸皆还保持尊重。因为蒋与毛,本质上都是孙中山的忠实信徒,对这个发明了一党独裁、领袖独大的政治制度的革命家,他们都愿自认为是衣钵传人。

中正纪念堂前的自由广场算是台北最大的公共空间,原来牌坊上的匾额是“大中至正”四个字。陈水扁时代为了去蒋化,换上了“自由广场”四字,于是所有的民间集会游行抗议之类活动,皆喜欢在这里举行。据说去年因为对政府救灾有看法,绿营组织了许多大学生在此静坐示威。马政府不以为忤,更不会调集军警坦克驱散。许多家长担心这些90后的孩子熬坏身体,纷纷前来在此埋锅造饭料理生活。结果气汹汹的集会渐变成假日野餐,大家玩闹够了还是自己收拾垃圾回去上课。

群众集会学生罢课之类的事情,在民主社会就是个司空见惯的寻常琐事。下不暴力化,上不恐怖化,大家的意见透过媒体宣示出来,政府再去因应修订即可。只有我们这些在极权社会习惯了逆来顺受的类人孩,才会觉得对岸成天打打闹闹,仿佛一片乱局民不聊生似的,才会视民主为畏途;甚至才会喜滋滋地成天播放人家开会打架的镜头以为自家的赏心乐事。但凡稍有常识的皆应明白,人家开会扯皮皆由人家的媒体自由爆料;像此岸两会那种“一致通过”的成人游戏,才是人类真正的笑料。

这两个纪念馆以及忠烈祠,皆有卫兵站岗。但是这些卫兵都只是定时表演换岗操典,全套正步玩枪的动作极具观赏性,是观光客的主要欣赏内容。在陈水扁执政时代,激进的绿营甚至去中正纪念堂内搞风筝展览,多数人觉得稍嫌过分,但也并不会引起厮杀。马英九上台后,也有蓝营群众主张恢复“大中至正”的题匾,但聪明的马府不想再度引起两营纷争,以换匾需要破费40万为由,谢绝了这些涉嫌意识形态化的建议。所有进去参观的人,皆不受安检,无需寄存任何行李,也可自由拍照。甚至可以故意去逗那些一脸严肃的机器人一般的卫兵,但是他们的训练使得他们绝对面无表情,这也成了一道奇特的景观。回想我们那些在毛公纪念堂排队的人,严格安检只许空手进出,被军警便衣高度警戒,就是这样还硬要热脸贴冷屁股,我们的人民那确实忠君忠得可爱。

我们这一代对真实台湾的最初了解,大抵多由文艺而来。从邓丽君的歌侯孝贤的电影,到郑愁予的诗白先勇的小说。是这样一些偷听盗版和传抄,使我们渐渐确知,在严密的高墙禁锢之外,在毫无人味的革命文艺之外,还有另外一些中国人在享受着另外一种温软生活,在抒写着另外一些明心见性的文字。

澎湖湾基隆港都是随歌声一起飘来的地名,忠孝东路淡水湾从吉他的弦上延伸到我们的视角。一个海外孤悬的小岛,从罗大佑到周杰伦,润物有声地浸透着此岸两代人枯燥的心灵。尽管今日之台湾电影,似乎远不如大陆贺岁片的卖座;但是重温侯孝贤那些散文电影,依旧会让那些擅长法西斯盛典的导演相形见绌。

《恋恋风尘》是侯孝贤早期的叙事,讲述一对青梅竹马的男女,打小并不自觉于所谓的爱情。后来一起去城市打工,女孩的妈托付阿远,“你要好好照顾阿云,不要让她变坏了,以后,好坏都是你的人”。——听着就温润的嘱托啊。阿远应征入伍了,阿云送给阿远的礼物是一千零九十六个写好自己地址姓名并贴好邮票的信封。结果是阿远退伍之前,阿云和天天送信的邮差结婚了。看这个电影,我常常想起沈从文的小说《阿金》,一样不可捉摸的命运,透出悲凉的黑色幽默。

电影的外景选在基隆山下的小镇——九份;也因为这个电影,使这个寂寞无名的矿区,成为了今日台北郊野的旅游胜地。这是大陆旅游团不会光顾的地方,我决定去这一陌生所在,是因为陪我去的,竟然就是电影的男主角阿远的扮演者王晶文。

晶文兄应与我同代,岁在中龄却依旧如当年剧中人一般纯净腼腆,不似我一般顽劣。一个当年的明星,重返他使之扬名的古镇,却丝毫没有一点我们所习见的张扬。说话轻言细语,低调得生怕惊动了那个曲折深巷。在那早已废弃的乡村影院断墙上,依旧悬挂着多年前那幅《恋恋风尘》的著名广告——他扛着一袋米挽着阿云行走在矿山的铁轨上。但是已经没有人还能认出,他就是那个不知将被命运之轨带向何方的青年了。看着曾经的俪影,他低语说那个演阿云的姑娘,后来去了海外。

我很好奇于他这个当年电影科班出身且早早成名的男人,怎么不再继续活跃于影视的名利场上。他说我就像那个男主角一样,演完电影就去金门岛服役了——这是当年台湾每个大学生都要完成的一段使命。他在金门,爱上了运动和写作,于是成为了今天大报的体育记者,成为了一个远离镜头灯光的自行车漫游人。

九份是日据时代的一个废弃的金矿开采区,至今仍保留着浓郁的殖民特色。沿山蜿蜒的小街,俯瞰着海市蜃楼一般的基隆港。家家门脸都在经营着各色点心和特产,一样的喧哗却有着迥异于内地古镇的干净。我们去一个挂着《恋恋风尘》景点招牌的茶肆吃茶,古旧的桌椅恬静的茶娘,木炭火上温着的陶壶咕噜着怀旧的氤氲。茶具和茶汤都那么好,只许一个好字似乎其他皆难以形容。

没有人还能认出这就是当日少年,我们在两岸各自老去;我们隔着几十年的政治烽烟,艰难地走到一起温一壶中年的午后茶,像董桥所说那样沏几片乡愁,然后再迷失在海峡的茫茫之中。临别我说,我在云南的古镇茶肆,等你来骑车。我们多么渴望这是一个没有驱逐也不需签证的世界啊,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漫游者,祖国的浪子,可以自由丈量自己的人生。

写作之外,我就像王朔笔下的人——一点正经没有。很多时候嬉皮笑脸,是我们在这个伪盛世的土地上的精神自慰。平生不爱正襟危坐的我,这次难免要面对一些媒体;很多大陆的亲友都为我提心吊胆,生怕出言不逊得罪自己的祖国,而遭逢冯正虎的待遇。

台湾中广的胡忠信先生,是彼岛的文化名嘴。我们对坐在播音室打开话筒前,他善意地提醒我——他的节目对岸相关部门都是要收听的。我笑答没有关系,我对我的祖国没有恶意,即便尖牙利嘴,也无一不是为了投合当政者一再声称的民主口号。

晚上在著名的鼎泰丰吃包子,前名记徐宗懋先生带着日本记者本田先生来作陪。二十年前的广场上,徐兄是前去采访的记者。那个著名的半夜,他的后背被流弹射穿,是那些善良的市民穿越火线,用板车拖着他狂奔医院,如此才大难不死。那一刻陪在他身边的另一台湾记者是阿渡,他们记下了那个板儿爷的名字,这个北京人成了他们终身的朋友。

谈起他至今犹存的余痛,他淡然地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工作意外;就像任何一个战地记者,都有可能面对这样的事故。但是对你们而言,是骨肉深处的隐痛,我们远没有你们那种深刻。

是的,那一刻我并未出现在广场,我的血也未曾浸透方砖,我为何要如此孜孜矻矻地计较那一段岁月呢?因为良知在暗夜生疼。也许罪错,任何一个政府都可能在某个时代犯下;就像《光荣与梦想》中的美国史,开篇记载的就是对示威者的镇压。再如台湾的二二八事件,那都是历史不能绕过的一篇。我们在自己的祖国,卑微得不敢要求追诉责任,只想不被抹杀血痕。在没有道歉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只能私下纪念。那些死难者既不是我的至亲也不是我的熟人,但他们是我的同胞,是一群和我一样对自己的国家心怀善意的好人。既然政府文告都改称风波或事件了,那就应该重新定义那些亡灵。

但是就在昨天上午,成都一个因为在博客里撰文纪念那一年的好人谭君,却因此获刑五年。这个全国人民涕泪援助的灾区,主官们就能如此冷血,我再次感到彻骨心寒。在这样划时代的审判面前,我的天良告诉我——我必须在此供罪,如果纪念有罪,那我就是那个也在每年的忌日,一定要焚香遥祭的人。我不敢在谭先生面前,隐匿我的同罪。

上文提到20年前台湾《中国时报》的记者阿渡,是我真正该要好好感谢和写一写的人物。一个文人像他那样参与并见证台湾政局的巨变,本身就是一个大时代的传奇。

十年前的一次北京国际书展,书商的我曾经在传说中刘亚楼的大宅院里,主办过一次冷餐派对,招待国际国内书界的朋友。阿渡便是那时随着沈昌文郝明义先生进来的。人与人交往,我常常相信有一个气场。无论男女,我几乎用鼻子都能闻出谁将是我的朋友或者敌人。于是,我们一见如故了,那时的他,似乎还是时报的总主笔。

职业使得他不时出入大陆,每来总要给我带一瓶金门高粱;那是烈性燃料,总能在北京冬夜点燃我们的狂欢。那时台湾的媒体前辈大佬高信疆先生,也正好移居埋名于京城。这个像古龙一样的文侠颇负酒名,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捉杯厮杀,常常呈现出月黑风高的壮烈。阿渡是80年代的诗人,在台湾没有解除戒严的时代,他也是著名的学领,经常组织民运反对专制,并因此频遭打压。

我们算同代人,对诗歌的激情往往带来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民主政治的参与热情。我们都在80年代初从大学走向社会,而那时的大陆和台湾,都一样处于极权松绑阶段——那时的台湾民主,并未比我们走得更远,只是略为人道一些,远非今日之悬殊。他在那时就开始参与了他们的“党外刊物”运动,发起了向国民党独裁的挑战。而我们那时,却只敢油印地下诗刊吟风弄月。

阿渡远祖早在清朝中叶就从福建移居台湾,他也该算台中出生的“原住民”,但他却不是阿扁吕秀莲的同志——虽然反独裁的立场一致。台湾在各路人马的推进下,蒋经国终于决定在1987年7月解除戒严。这标志着独裁执政党在人民的施压下,决定自行主导的和平演变开始。报禁党禁顿开,炎黄子孙的一支终于迈向了真正划时代的民主征程。

民主时代的降临,并不意味着民运战士的退役。我曾经说过,民主是龙种,但也许会生出跳蚤。陈水扁时代的阿渡,我能想象他的苦笑和愤怒。连施明德这样的民进党人,最后都知道这不是他们曾经舍身追求的自由主义民主,阿渡这些和他们并肩战斗过的理想主义者,自然会再次成为脏污时代的批判者。

2006年台湾著名的“九九”倒扁运动爆发,民主再次显示了它的自我纠错功能。身患癌症的施明德率领百万红衫军走向街头,一场宣示以“礼义廉耻”为主题的群体行动超越了蓝绿阵营的党争立场。是啊,政客无礼义,似乎还能想象,到了无耻之时,那就一定会被自己的人民所羞辱。

而那时,我因如云而南,久疏了阿渡的消息。但我在电视画面上,窥见了人群背后他的影子。他虽然只是一个清瘦的书生,一个在寻常日子里谦卑得近乎羞涩的男人,但是他有缘站在大时代的前列之际,他一定会是忠于理想的战士。忠于纯净理想的人并没有固定的敌人,没有党派之别,谁玷污一个民族的正义之梦,谁就是他的敌人。

果然后来,他选择了重新支持他曾经的宿敌——现已在野的国民党以拯救梦想。马英九先生锐眼灼灼,发现了这个合符他的人品趣味的晚生,亲自绍介他加入了国民党,并很快简任为文传委主委。我们2008年在北京重逢时,他已经成功地帮马先生打赢了选战,被媒体誉为马府的文胆。

多少文人的梦想都是辅佐一代英主,以便入阁拜印实现生命的世俗价值。我向他恭贺并问他如何选择出处时,他平静得像只是参加了一次派对回来。他说他不打算入阁从政,我问为何,答曰从政了就不能自由出行了,也不能来大陆找我喝酒了。多么绝妙的想法,深得我心,我立马表示了支持。和朋友喝酒,这才是我辈在今生的正事。只要能收获一个清明民主的时代,可以容下我辈的性情文章,即便天子呼来,自古也是有不上船的传统的。

早在1967年我们大革文化命之时,蒋中正先生决定要以一岛之孤,赓续中华文化命脉。因而成立了中华文化复兴总会,例由总统担任会长,秘书长负责事务。到了解严时代,这个总会改为了民间社团法人,但会长依旧由历届总统担任——但这已经不是政府组织了。马英九入府之后,将秘书长聘书送到了阿渡面前。这时名称已经被阿扁的“去中国化”时代改为了“国家文化总会”,出于对两岸文化交流的兴趣,他欣然接受了这一使命。也因为这一民间身份,至今他仍然可以自由出入大陆和我推杯换盏了。

台湾的民运历史,远比大陆要漫长。早在国军溃退彼岛之时,就有知识界领袖胡适和政界高官雷震等联手,创办了《自由中国》杂志。而金岳霖的弟子,我们鄂省乡贤殷海光先生,正是凭借这个阵地,而成为了五十年代台湾的民运教父。

国府因为战败,觉得有必要控制意识形态和民众生活而宣布台湾戒严,这一可悲的军管时代竟然长达三十几年,可谓人类政治生活的奇观。在那个时代,民运人士可以遭到军事法庭审判,也因此发生了许多和大陆一样的臭名昭著的判例。但是比较而言,具体的管制仍然不如此岸的严酷。

比如出版书刊,台湾民间从来就允许,只是规定印刷出来之后要审查,违法了要惩处。如果还没有装订成册,军警都只能等在印刷厂外面。80年代的阿渡他们搞“党外刊物”运动时,就可以组织弟兄和军警一起等在印厂外面,书刊一出来,双方就开始像橄榄球运动一样拼抢,抢到手的就拿出去私卖。这样的画面在大陆的今日,恐怕都是难以奢望的。

根据两岸的历史来看,1987年之前并无本质差异,都信奉极权,都不允许民间挑战一党制。但是具体对待挑战的做法,却又有怀仁与怀恶的差别。1979年的台湾,曾经爆发了著名的“美丽岛事件”,集会群众在施明德吕秀莲等人的鼓动下,与军警严重冲突。施明德是曾经在金门策划军事政变而被判十五年刚出狱的累犯,这次极有理由判死刑。但是蒋经国先生在海内外舆论影响下,终于决定公开审理,允许媒体现场报道和律师辩护,并邀请岛内著名学者精英旁听。陈水扁和谢长廷就是因为这次辩护而从此步入政坛的。

台湾清华大学前校长沈君山就是旁听者之一,蒋经国召见他询问对此案的处置意见时,他斗胆直言云——不宜流血,因为流血制造烈士;影响国际视听;我们终究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血流进土地,再也收不回来。要以德化怨,以理释惑,以法制暴——就是这样一些忠勇善良的幕僚的犯颜进谏,挽留了台湾的民主火种。

可是这一事件十年后,此岸的学潮又是怎样的结局呢?同样都有一个威权大佬在主宰政局,我们怎么就能杀机顿现呢?这一事件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一连串审判还在继续发生,且依旧不许公开审理。

当我和阿渡踟蹰在台北街头,目睹艰难奋争得来的看不见军警的和平市井,我遥望夜色弥漫的故国清泪盈眶。我们活得真他妈失败啊,可是他们却抓住了胜利。他们在那一审判之后四年多,就由李登辉特赦了所有无辜者。施明德拒不出狱,他不要特赦,他要宣判无罪,他们终于获得了无罪改判。为民族之争民主,我们罪从何来啊?当年共产党的领袖,不就是因为要争民主,才带着我们的父辈驱赶了民国的吗?

十一

淡水河是台北周边的主要水流,据说有一道临河小街蜿蜒在水岸边,是一个休闲去处。南方社的于雯带着我打了一个挂着台湾省车牌的的士径奔而去,我想要去了解一下台湾独立书店的运作状况。

台北的的士司机似乎不少老人,好奇便一路闲话。他说在台湾没有出租车公司,都是个体经营。只要不超过65岁,都可以去考试出租车牌照,考到了便可以运营,而且政府不征收任何管理费,甚至所有的税全免。我问为何要免税,那都去开出租,市场不乱了吗?他说目前经济不好,政府要解决就业率,于是就出台这些鼓励性政策。至于都来跑出租也不可能,因为车多了,生意自然就下滑,大家就会退出。看来一切都是市场可以调节的。对他们而言,实在无法想象大陆那种把车牌发给某些公司,由公司再来盘剥司机的事情。更不能想象司机要是组织罢工,最后会视为黑社会打压。民国和共和国究竟谁像社会主义,还真是个问题。

淡水小镇的河边,坐满了闲人。河水清且涟漪,排列了无数钓竿。满街卖小吃的,地上却一点污渍全无。一家小书店取名叫有河,就寂寞地坐在一个铺面的二楼上。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很小的空间装置得十分雅致舒服。一看那些书,就知道这家主人的趣味——他们只卖文学、电影和生态旅游之类书籍,而且排满了很多书店拒绝出售的诗集。

有河的老板叫詹正德,也是个作家,其妻是诗人。一对神仙眷侣,就这样偕隐在此古老河岸的寻常巷陌之中,收养着几只流浪猫,然后为这个世界越来越稀少的文艺读者准备着过夜的食粮。我的书有幸也在他们案头,他拿出一本请我签名,令我内心温软。书架上也有不少大陆原版书,两岸在艺文方面,其实原是可以彼此知音的。

独立书店是区别于其他连锁书店的一种个性卖场,早在戒严时期就为台湾的民运发挥过巨大作用。他们的货源纯粹来自于自己的采购,不接受那些中盘商的配送。台湾人口太少,书业不算太兴旺。最大的诚品书店连锁,倒是游人如织;以人口比例来看,比大陆爱书的人还是要多一些。因为人人皆可登记出版社,一些社有好的选题就出,没有就闲着,倒也不存在格外的亏损和债务。

坐在有河书店的露天阳台上,端着一杯浓香的咖啡俯瞰逝者如斯的河流,内心忽觉怅然。故国河山无数类似的古镇水涯,都曾容留过我的倦足。沧浪之水,清浊有别,而河清海晏的日子,我们却至今未曾见着。前人诗谓——无量头颅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一百年前我的乡贤在武昌打响的首义,没有换得真共和;之后几辈人的血漫大地,还是没有换得。难道这真是对吾族的一个毒咒吗?

十二

罗大佑率领的纵贯线组合从台北首演出发,在世界巡回一年之后,刚好又回到台北做最后的告别演唱。然后,他们就解散了。我们这一代是唱着罗大佑的歌走过来的,阿渡说——我们也去告别一下这个时代吧。于是我们就坐上了嘉宾席。

像这样的流行音乐演唱会,一般来说都是年轻人的盛宴。但是那夜,我看见主要的坐席,多是被中年夫妻占据着。许多阿渡的老友邂逅于此,彼此寒暄仿佛共同在挥别青春轩昂的岁月。我看见他帅气沉稳却已鬓角杂霜,想象当年这个台中山区的农家孩子,也曾有过和我一样的苦难童年。那时他父母因为负债欠税而不得不四处躲藏,甚至母亲也曾入狱,他不得不小小年纪就提篮探监。

他的青春时代是左翼的自由主义者,当我们在此岸偷偷阅读胡适之时,他在台北的独立书店和图书馆到处寻找《资本论》和鲁迅。我们都怀抱着改造世界的梦想去都市求学,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诗歌作为最初的壮阳药。当我1980年写出长诗《为了历史——致毛泽东》而被校方警告时,他的长诗《刺客吟》却因为鼓吹“既然改革无望,那就去当刺客”,而获得时报文学大奖。当他深入黑煤窑去写底层苦难的报告,甚至去揭露被关了三十年的政治犯这一重大社会问题时,我正随着中科院的科考队漂流在长江上。

80年代在两岸都是风起云涌的时代。他在戒严的阴影下参与鹿港环保运动,组织反核演讲;我在1986年的学运中走向街头声嘶力竭。他们的美丽鹿港保留了,我们却把胡耀邦先生牵连下台。1989我流泪誓言脱去警服的那一刻,他正眼看着无数同胞的血,在广场边上嚎啕大哭。那是他14岁之后的第一次恸哭啊,他是在为我们而哭,为同文同种的华族而痛心疾首。

罗大佑的一些老歌,时不时唤起我鼻根发酸。童年没了,隔壁班的小女孩没了,皇后大道东依旧还游行着手捧灯盏的纪念或抗议队伍。他们走进了他们可以自由高歌的时代,而我们呢?我们还有无数的狼孩在叫嚣着要不惜核武收回台湾。是什么样恶毒的教育,会把一国之儿女训练成嗜血的野兽?我们拿什么去收回啊,除了核武你还有什么?龙应台先生一句话——请用文明来说服我。面对此语,稍有人味的就知道该为如此强国而脸红。

纵贯线演出结束大家兴犹未尽,便去街边夜酒。“纵贯线大哥”在台湾几乎是家喻户晓的黑帮词汇,专指那些超帮派南北通吃的角头大佬。刚才张震岳不时在台上说,跟着几位纵贯线大哥走世界很有趣,学到了很多东西。台上台下就一起会心地笑。恰好和我对酌薄酒的一位兄台,就是前著名大佬。看他儒雅谈吐,端坐如山隐然另有一份江湖舵爷的厚重,问起来竟然也是台大的出身,不禁心生敬意。一晃都到了白发江湖忆旧游的时光,眼前的江湖还在,而心底的江湖却渐渐冰封了,剩下的似乎只是无边的寒意荡漾。

十三

次日就要辞别民国了,书展的沙龙活动安排了我和阿渡的一个对话。香港作家老友陈冠中、自由亚洲电台梁冬和贝岭兄等皆来捧场。邂逅相逢了梁文道和台湾著名作家张大春,彼此一番惺惺相惜;感谢梁兄节目中的推介拙著,相约北京酒聚。有时常想,这个世界其实真小,该要相识的注定就要相逢。

晚上的饯行酒局在一个深巷小店里,阿渡说这是全台北最好的鲁肉饭吃点,他前些日带马悦然也是在这里大快朵颐的。鲁肉饭是台湾的一种民间美食,味道确实不错。书展基金会主席林载爵先生和大奖评委陈浩兄也来对酌,我的老友台湾出版界大佬郝明义也坐着轮椅赶来,陈冠中和胡忠信以及时报的杨泽兄皆一起来凑兴。一番觥筹交错,我不禁有了几分薄醉。

宴罢酒兴未阑,大家又一起去邻家一个朋友的独立书店青康藏书房品茶。主人何新兴也是性情中人,再开两瓶红酒火上浇油。这样的燕聚,也算是民间的两岸三地吧。因为一场文字缘,就这样五湖四海地汇合了。那一刻,在我们心中,应该早已没有那道伤口般的海峡了。

深夜扶醉回到酒店,检点行囊,面对着朋友们的赠书和拙著,不禁犯难起来。这些书,哪些是可能带进祖国的海关的呢?我自己的书要带进自己的祖国,都要面临被没收的风险,更不要说另外那些炎黄子孙的文字了。同文同种是我们统战的口号,即便这样同文同种的港台书籍,却要面对大陆祖国的搜查和严禁,请问我们的领袖——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一篇文字,一本书,甚至一个民间的建言性宪章,真的就那么妨碍你们的独占春风吗?我们如此深爱自己的母土,我们不想逃亡或者流放。我们愿意和自己的父老乡亲分担这个国家的苦难,哪里受灾了我们愿意为政府解囊相助。你们奥运阅兵要我们离开,我们就乖乖地离开,不凑你们的欢宴。可我们是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我要带几本自己的书回家,竟然就会令我如此绕室徘徊,我们真是莫大的悲哀啊。

别了,台北;别了,民国。梁园虽好,我只是过客。我不想留下,虽然你是我外祖大舅流血奋斗过的社会。正如英国诗人彭斯诗云——我的所爱在高原,这里没有我的心。我要回去,我哪怕像冯正虎那样死乞白赖地也要回去。我的祖坟犹在,我的慈母未回,我今生今世就算是在长夜守望星星,我也要等到黎明。

我毅然走向机场的时候,加缪的声音从天空隔着一个世纪传来——流放者终将归来……为的是重新经受考验并且夺取他应该拥有的东西——他田亩里的微薄收入,对这块土地的短暂爱情。在一个人诞生开始,他就必须留下时代和他青春的狂怒……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我们必将重造一个什么也不驱逐的世界!

昝爱宗:六十年未能出台一部《新闻法》、《出版法》的背后(下)

二、国营出版社和“党的喉舌”垄断思想舆论,中共以“防乱”压制新闻和出版自由

中共执政向来靠“枪杆子”和“笔杆子”,所谓邓小平提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也是强调经济上的控制权和思想文化上的控制权“不能放”,中宣部和新闻出版署担心制定新闻法和出版法后不容易管,就趁“六四”后整顿报纸及出版业之机断送了这两部法的起草和立法,严密控制新闻及出版业,要求其“听话”而不是给予其“自由”。

“六四”之前的1987年,中共以防止精神污染及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为名对全国报刊进行整顿,1988年新创办的报纸大大减少。1987年报刊整顿时,全国正式公开发行的报纸有1700多种,经过压缩并重新登记,到1988年底,由新闻出版署注册的报纸共1537种,至少减少了100多种。从1978年至1987年报刊整顿以前,大约每年有180种报纸创刊,以这个发展速度繁荣文化,传播新闻,却被官方认为“不符合我国国情”,理由是所谓“新闻干部严重缺乏和新闻纸供应紧张”。1988年经新闻出版署仅批准新创办的报纸50种,并批准了35种报纸由内部发行转为正式公开发行,一共新增加88种报纸,其中官方机关报及经济类多,思想文化性的报纸几乎没有。而且这些报纸全部都是吃财政饭的官方报纸,依靠拨款度日。

中共把新闻出版文化事业视为“思想战线”、“革命阵地”,一直由党牢牢控制,早在1949年12月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新闻总署(1952年撤销,报纸归党委宣传部门管理)后,1950年就制定了《全国报纸杂志登记办法(草案)》,又完成了报纸行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私营和公私合营的报纸已经没有。从所有制上,报纸已经全部归国家来办,都属国有,都是“党的喉舌”。党对于“喉舌”一是当“传声筒”,二是“洗脑工具”,并非把报纸看作“新闻纸”,1950年,中共当时仅有在全国登记的报纸382种,10年后的1960年因为各种政治运动,全国报纸只有396种,仅比1950年增加了14种。到1970年,全国报纸仅剩42种,多是机关报或机关报性质的报纸,文章都是“毛语录”和大批判之类,千篇一律。到“文革”结束,1978年全国报纸种数仅为186种,经过经济搞活和市场开放后,到1996年种数已达2163种,但这对于当时12亿人口的大国来说,依然是少而又少,而且其间发生的“六四”使新闻出版事业严重倒退。1989年江泽民上台后,思想宣传舆论阵地万马齐喑,风声鹤唳,从1989年7月开始,所谓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扫黄”活动实际是打击政治异己和思想多元。1989年10月份开始,中宣部及新闻出版署又对全国书、报、刊出版单位进行了思想整顿和组织整顿,所谓“经过压缩整顿,原来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少数出版单位被撤消了,原来比较模糊摇摆的出版单位端正了政治方向,出现了新面貌,原来领导班子和队伍比较弱的单位得到了加强。同时,还新批准创办了几家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文艺刊物,加强了马克思主义思想阵地”。

1990年,宣传部会同新闻出版管理部门,对报纸、期刊、出版社进行了清理整顿,停办了数百种报刊,撤消、停办、合并了几十家出版社,如在知识界影响巨大的上海《世界经济导报》停办,上海引领全国思想文化风向标的读书刊物《书林》停办,中国新闻出版社、中外文化交流出版公司、中国卓越出版社、展望出版社、海南人民出版社等约有三十多家出版社先后被停办、合并或撤消,中国华侨出版公司被整顿后改为中国华侨出版社苟且偷生、一蹶不振。

1989年10月,全国500多家出版社被整顿后至少有30多家出版社不复存在。中共对出版社的具体清理整顿是这样的:

第一是有下列情况的出版社应予撤消登记:

1、长期或突出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观点,反对四项基本原则,影响恶劣的出版社;有其他严重政治错误的出版社。

2、出版淫秽色情图书情节严重的出版社。

3、出版宣扬凶杀暴力、封建迷信的图书或格调低劣、内容污浊、有害青少年身心健康的图书情节严重的出版社。

4、违反出版管理规定情节严重的出版社,特别是有买卖书号行为的出版社。

第二是有下列情况的出版社应予停办或合并:

1、没有健全的领导班子、合格的编辑人员和必要的办社条件的出版社,应停办。

2、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原则上各保留一家出版社,其余的停办。

3、布局不合理、业务重复交叉的出版社应予停办或合并。

4、不具备办社条件或指导思想不端正的大学出版社,应予以停办。

5、为扩大出书范围,在正式社名之外又增设的“副牌”出版社(如人民出版社的副牌是“东方出版社”),除业务必须,并经有关部门批准者外,应停办。

6、中央和国家机关各部委所属期刊社办的出版社,应停办。

7、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报社办的出版社,应停办。

8、出版社设在各地的分社、编辑分部或变相分社、编辑分部,一律撤消。

9、主管部门长期放任不管,或实际上没有主管部门,由部分人所办的“同人出版社”,应停办。

1989年12月8月,在政治局要员批示及中宣部具体操盘下,新闻出版署发出《关于出版社重新登记注册的通知》,对全国500多家出版社进行了审核,特别强调政治审查,不过关即关门,比如其中有一部分出版社在办社方针、指导思想上有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观点或有其他政治类图书,被指为犯了严重政治错误或有淫秽、鼓吹民族分裂主义思想的、违反宗教政策的、宣扬迷信的等一批图书的出版社都被查处。到1990年底,经过压缩、整顿,全国共有502家出版社获准重新注册登记,出版社总数比整顿前减少8%。

此后到九十年代,中宣部及新闻出版署对新闻出版业压制时时收紧,时时强调“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而丝毫不顾当时出版难、出版业不繁荣的严峻局面,完全抛弃了中共创始人陈独秀当年“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的主张,以及对以“民主、科学”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所付出的一切努力。不仅中共对思想文化出版限制,就是对科学学术图书出版也一样压制,比如中国科学院前院长、科学家卢嘉锡还曾此抱怨出书难,成为“绞干脑汁泪纷纷,出版无钱欲断魂,借问尊著何处卖,秀才遥指自家门”。

随后新闻出版业发展并不快,1993年底,全国共有公开发行的报纸2040种,期刊7596种;图书出版社543家;到1995,全国仍只有报纸2000余种(另有内部报纸5000余种);期刊7900余种(另有内部期刊1万余种);出版社550多家;到1997年,现有正式报纸2202种,正式期刊8135种;新闻出版总署最新数字显示,截至2008年底,全国共有报纸1943家,不但谈不上增长速度,而且是负增长(截至2008年底,全国有578家出版社比起15年前的550家,增长也是非常有限的),这说明党及中宣部的控制是非常有效的。其间,1999年是中共压制“法轮功”年,新闻出版署及全国“扫黄”工作小组办公室联合发出《关于立即集中清理“法轮功”类出版物的紧急通知》,全国“扫黄”办向各地发出通知,要求对“法轮功”非法出版物进行集中销毁,一些新闻及出版部门又遭新一轮打压,青海人民出版社被停止整顿。另外,因内容不符合政治要求图书的出版社如改革出版社、今日中国出版社被撤销。1999年8月,新闻出版业还出现了一大怪现状,两家由私人入股投资创办而没有一分国有资产的经济类媒体突然被官方收为国有,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新闻出版署、财政部联合发文,对挂靠在中国科学院所谓“主管”的民营报纸《中国经营报》、《精品购物指南》报社的产权界定作出批复:“我国报刊社均为全民所有制单位,其形成的资产为国有资产”,这也是中共政府对公民出版自由及投资参与创办经济类报刊的权利的粗暴压制。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是中共控制新闻出版业的老套路,中共为了控制,向人们洗脑,不许民众获得新闻和出版自由,但它们自己倒是出版自由,自1949年以来官方拼命出版发行中共领导人的著作,如全国城乡处处可见大量的毛泽东著作和“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如“文革”期间的1966年到1970年这5年内,全国就出版了毛泽东著作42.06亿册、毛泽东像和单张语录62.27亿张,平均每年20多亿册(张),仅毛泽东一人稿费至少有数亿;再如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高达50卷本,《列宁全集》中文第二版高达60卷本,从1984年冬到1988年底已出版了34卷,全书将于1990年出齐;1997年邓小平去世后,邓小平画像印刷发行突破260万张,到2000年,《邓小平文选》第三卷共发行2000多万册,成为继《毛泽东选集》后一段时期内发行量最大的图书。这一现象说明,共产党宣传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不过是无法实现的假象而已。

三、中共“党天下”不容《新闻法》、《出版法》出台不会长久

尽管中共压制公民新闻自由和出版自由,但互联网的崛起使言论及新闻自由和出版自由有了突破的可能,目前全国有近4亿网民,上亿博客和微博客,几乎每个网民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网络出版平台,无孔不入,大批公民记者、网络记者涌起,使中共防不胜防。

2010年2月3日,中宣部管辖的新闻出版总署声称“商业网站没有新闻采访权,以‘网络记者’名义进行的采访活动都是非法的”,“商业网站不是新闻单位,没有自采新闻职能,没有资格申领记者证”,可中国舆论监督网的站长李新德直接向总署叫板,以公民记者、网络记者多年公开采访,事实证明他所在的中国舆论监督网近十年的调查报道,经得起历史考验,而中共的媒体却处处是类似宣传三鹿毒奶粉的虚假报道,如何对历史负责呢?

目前,网络已经成为而且将更加成为新闻信息的主要传播渠道,中国传媒学教授展江一直认为当下制定《新闻法》必不可少,应有一部和《宪法》原则一致的《新闻法》,他认为《新闻法》对记者这个职业的保护会有基本的原则和规定,对于公民记者的权利也有保障。真正践行宪法捍卫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主力还是网络记者、公民记者的应运而生,网民现在是4亿,若发展到8亿,未来不到五年,借助互联网的势头,中国将可能迎来开放党禁和报禁、走向民主化的那一天,六十年未能实现的言论和新闻自由、出版自由将会由此获得更大的空间,虽然中共“党天下”不容《新闻法》、《出版法》出台,但在互联网时代并不会长久,在数亿网民努力突破下,数亿公民记者、维权记者的坚持下,以及觉醒了的大众支持下,民主法治、宪政、人权和公民社会将会逐渐得以建立,随之还将成就一个真正和谐、真正自由的共和国。

冉云飞:中国警察为何作恶概率特别高?

警察的职责为何?我想大家应该能达成一个基本共识:警察作为用纳税人钱所养的政府机构中之公务员,其主要任务是依法维持公共秩序、保护社会安宁、防止一切危害民众的行为、促进民众福利。一九九五年颁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也没有因为强调“中国特色”而有所例外,如此看来,我们的警察定义在表述上应该算是与世界普世价值接轨了,但问题是,有了与世界普世价值基本接轨的警察定义,也颁佈了不算完备但也还过得去的警察法,为何现在警察作恶的概率却越来越高呢?

我们的“中国特色”在於,法律的定义是一套,执行的却是另一套,而实质甚至有可能刚好相反。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这个国家是天然地分裂为“两个中国”。即文字和法律里的中国看上去与世界上那些民主自由国家的差距并不是想像的那般大,但具体执行和实际效果却有可能与法律和文字表述刚好南辕北辙.这就造成了如下可怕的后果:“两个中国”陷民众於分裂之中,信法律吧,它在该保护你权利的时候却装聋作哑,甚至被扭曲;不信法律吧,它在惩处你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正义”。民众只好随时处於囚徒困境之中,动辄得咎,左右为难,只能做甘愿听命的奴才。

警察作恶的制度性根源

由於法律不公正、司法不独立,警察沿袭此前专政机器的意识形态而来,使得他们成为政府机构乃至官员私人的保护工具。再者,几十年来的愚民宣传,使得许多民众和几乎所有警察,都不知道警察是纳税人的血汗钱所养,为民众服务才是他们天经地义的职责。但问题在於,官方(共产党)给警察和民众灌输的是,警察是党和政府所养,因此听党和政府的话不容置疑。所以才有许多官员在大搞官商勾结,野蛮拆迁,盘剥民众利益,造成群体事件时,大讲特讲“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胡话,彷彿警察的确是他们豢养的。由此一来,警察便直接变成压制民众正当利益、危害民众生命及财产安全的暴力工具,成了政府机构乃至一些官员的私产,对群众的非法拘禁关押、刑讯逼供、致残致死,就逐渐成为家常便饭,从而使“维稳”第一线的警察,处於与民众高度的紧张和冲突之中。

众所周知,由於官方变态的维稳策略,使得警察在与民众打交道时为恶有增无减,一年胜过一年。中国政府在一九八八年十月四日批准实施了它於一九八六年和联合国签署的“国际反酷刑公约”,可是发生在中国的酷刑之多,却恰恰令人瞠目结舌。单是最近一年来,云南李荞明的“躲猫猫”、云南邢琨的鞋带上吊、海南罗静波的“洗澡澡”,江西九江看守所猝死的李文彦“做梦梦”、河南鲁山王亚辉“喝水死”……就可以证明中国警察是如何视“国际反酷刑公约”如无物。何况《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自身尚有缺陷,其三十二条和三十三条更与人权宪法严重抵触.任何不受真正监督的公权力之职业,其作恶概率都不低,但警察作恶的概率尤高,除了他们只听命於领导外,还在於他们不受约束的执法权力,以及手中所拥有的常人所不可企及的为恶工具。这使得他们在执行具体任务的时候,肆无忌惮,这就是贵州安顺农民被警察无辜枪杀,许多民众进了警局便遭受酷刑的真正原因。

《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法》第三十二条称:“人民警察必须执行上级的决定和命令。人民警察认为决定和命令有错误的,可以按照规定提出意见,但不得中止或者改变决定和命令的执行;提出的意见不被採纳时,必须服从决定和命令;执行决定和命令的后果由作出决定和命令的上级负责。”有错不改,只听命於官员颟顸愚蠢的行为,这便是警察为恶概率有增无减、乃至时常犯罪的根源。官方的权力不来自民选,他们违法犯罪起来,肆无忌惮,任何一个稍有权力的官员都可以通过违法使用公检法,来达到其迫害公民的目的。警察法的第三十三条又说:“人民警察对超越法律、法规规定的人民警察职责范围的指令,有权拒绝执行,并同时向上级机关报告。”这不是既卖矛又卖盾吗?领导的话必须听,命令必须执行,但超越法律和职权范围的事可以拒绝,这岂不是明目张胆地告知民众,权大於法吗?即便所做之事真的超越法律和职权范围,又有几个警察能秉公执法而不为恶的呢?所以警察作恶,在中国目前这个糟糕的制度下是绝对的。哪怕是并不直接执法的警察,他们也难以避免。那种用上级的命令来为自己执行错误做法背书的警察,遍佈中国大江南北的每一个角落,这就注定了警察这个职业在目前中国与恶行为伍的必然现实。

中国是个互害社会

我不是搞职业歧视,也不做道德审判,只是从职业为恶概率来讲,警察绝对是当今中国所有职业中,除各级政府官员外,为恶概率最高的。有人会说,警察只是工具,就像一把刀一样既可以为恶也可以为善。可惜的是,警察不是一把刀,而是活生生的人,是人就得守法、就得有人性之善、有做人之底线和道德约束,不能说你变成警察后,这一切就不讲了。事实上如今许多中国警察,就片面地强调其作为工具乃至作为一把刀的一面,丝毫不顾及人这个群体所应有的法律要求和职业规范,一味地为官是瞻,做起恶事来没有丝毫良心上的歉疚和愧悔,反而感觉是被政权认可的群体而沾沾自喜。我早说过,在这个糟糕的制度没有改变的情况下──请参看以前的拙文《中国是个互害社会》、《声援国安维权》等──中国是个互害社会,没有谁能够摆脱被迫害的命运.那种作恶起来不为自己留条后路的想法,使得一些稍有权力的人包括警察,肆无忌惮,当他某一天身陷不测深渊,反悔起来,为时已晚。事实上作为警察不顾一切地作恶,希冀得到上峰的注意和提拔,但当你由於为恶超过某种限度,引起群体事件,而官员的上级又要拿人开刀的时候,你作为警察可能就是第一个牺牲者。

总而言之,中国警察作恶概率特别高的原因,无非有下几点:一是无原则地听命於官员,哪怕干违法犯罪和不属於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为了得到官员的提携、增加人脉资源而在所不惜。其二,无非是权大於法,官员的命令,任何稍有良心的警察也不敢违抗,你要违抗就只有被迫害、被整肃,因此干警察这一行就得昧着良心为恶,为恶成了一种必然,只是作恶多少的问题.其三,一些不良警察为了自己往上爬,不惜放弃良知,打压公民维护自己正当合法的权益,这样主动为恶的警察在官方的愚民教育下,也呈现越来越多的趋势。其四,由於公权力肆无忌惮、不受约束,使得警察作为公权力的具体执行者,其恶行很少受到制裁,於是助长了一些警察为恶的本能冲动,不少警察作了恶还洋洋自得。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警察的作恶行为,都是在为自己和政府掘墓,因为民众不可能一直听任你们的恶行继续下去。要使社会良性发展,大家必须遵守目前尚不完备的法律,任何人不得有例外,否则社会将无法避免发生大灾难.

解放者的暴行:苏军集体强暴德国妇女狂潮

强奸,这是人类文明所不齿的最丑恶和野蛮的行径。因为它无视人类自身的尊严和价值,因为它以强凌弱摧残生命,更因为它的受害者是生养人类的女性。由于这些原因,文明社会对强奸行为的惩罚从来就是严厉的。

然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史卷中却有着一段没有受到过追究的规模浩大的军人群体强奸罪记录,那就是苏军在征服纳粹德国后的大规模性放纵行为。由于这些犯罪者属于反击侵略的一方,而受害者属于世界公敌的一方,这一骇人听闻的集体罪行不但没有受到过惩罚,甚至没有引起国际社会的真正关注和谴责。惟一对人类历史上的这场规模空前的强奸浪潮有刻骨铭心记忆的,就是那一批被蹂躏过的德国妇女。很显然,让她们再去相信这个世界还存在正义和公理已经很难很难。

我曾经试图请一些德国老太太讲述这段历史和个人经历。尽管我的表达非常婉转,但没有任何人回应我的请求。对此,我在失望之余又能够给予理解。当年,她们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剩下的惟一价值就是在枪口的威胁下听由胜利者泄欲。如此的遭遇她们宁愿忘记,怎么会在一个外人面前自揭伤疤,旧事重提?我只有另辟蹊径去寻找历史见证人留下的文字记述,以展现那段对中国人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历史。

在我看过的众多由德国人写下的追述“二战”的文字资料中,我只发现了一篇由强奸受害人自己写下的受害回忆。老人名叫希尔德伽特?克利斯托夫,在她一九九七年去世后,她的女儿把母亲生前口述的一些情况在一本名为《每天都是战争》的文集上发表了。老太太在战前曾住在西普鲁士的小城逊朗克(现在属于波兰),战后被驱赶到巴伐利亚州定居。下面是老人的回忆摘要:

一九四四年末的冬天艰苦异常。东线的战场一天天接近我们。我们的丈夫、父亲、兄弟、儿子全在前线。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一九四五年的一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降临。一月二十七日,是前德国威廉皇帝的生日,就在这一天,俄国人的坦克开进了我们的小城逊朗克。俄国人穿得非常厚实,长军装,大皮靴。他们冲进民房,抢走首饰和手表。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遇到反抗,他们就开枪。

第一夜,我们几家邻居集中到雷曼啤酒作坊,藏在顶楼上相互壮胆。我的表妹从柏林躲避轰炸住在我家,她带着一个二岁的孩子。她有一支手枪,但子弹很少,还不够我们大家自杀用的。我们在阁楼一夜未眠,听到城里到处都是枪声。天亮后大家才敢回到自己的家。俄国士兵到处寻找年轻的女人,只要抓住一个,立刻拖到空房子里,接着就轮奸。那时我二十四岁,每天提心吊胆的。

红军掌管了全城的秩序,前六个星期里基本不允许我们出门。一天晚上,俄国人闯进我家抓走了我和表妹。这一点太容易做到了,因为他们禁止所有的居民锁房门。他们用枪逼着我们进入一幢空房。那里已经站着一些年轻的女人。接着,集体强奸开始了,这些野兽扑向我们,一次又一次,持续了整整一个夜晚,直到天开始发亮时才离去。当我们拖着软弱的身子回到家里时,母亲居然非常高兴,因为她看见我们还活着。当时有很多女人被强奸后就被击毙了。我们小城中有很多人上吊自杀,我们常常要去剪断绳索,埋葬她们。

尽管这座城市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是废墟,但还有一些面包房可以使用。俄国人把女人们带去烤面包。我们每天可以得到二百克面包。有一天,这些恶棍又把我们带到了一幢空房子里,让我们给他们杀鸡拔毛。全部工作结束后,我们不但得不到一块鸡肉,反而遭受了新的一轮强奸!

后来我们被送到城外的一座农场去劳动。在那里喂牲畜、挤牛奶、做黄油,给俄国人提供食品。俄国人来取食品时,常常要拉我进空房子。每到这时,我的母亲都要挡住俄国人,苦苦解释我已经怀孕……

阿诺特?尼登楚博士战时在罗塞尔(Roessel)的一家医院里工作,他以一个内科医生的身份见证了苏军的强奸狂潮。他在回忆录中写道:

俄国人攻占东普鲁士时,我作为约瑟夫医院的主治医师留在了罗塞尔。一九四五年一月八日,罗塞尔市在经过很微弱的抵抗后被苏军占领,随即开始了占领者在城内的大规模殴打、焚烧、强奸和杀人。第一天就有六十个居民被杀,其中多数是拒绝被强奸的妇女、试图保护妇女和儿童的男子,以及不愿意向俄国人献出手表和烈性酒的人。我的医院有一天收下一个肺部被子弹打成重伤的流产孕妇。在一个俄国人意欲对她施暴时,她表示自己是孕妇,那个俄国人大怒,用脚狠踢她的肚子,并对她打了一枪。

强奸很快成为失控的风潮。根据我在医院的了解,我相信在十五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妇女中能逃避被奸淫厄运的只有百分之十左右。俄国人对他们的施暴对象几乎不加选择,被强奸者包括八十岁的老人、十岁的小孩、临产孕妇和产妇。晚上,俄国人从门、窗或屋顶进入平民家庭,一家一家地搜寻女人,有时甚至在白天就扑向她们。他们大多带枪,经常把手枪塞进女人的嘴里逼迫她们就范。而且常常是几个人按住一个女人,然后轮换着实施奸淫,结束时把受害者杀掉灭口。有两个我认识的妇女就是这样被杀的。俄国人还常常一边强奸一边殴打受害人。

我相信,只有很少的俄国人没有参与这些可怕的罪行。在这方面,军官和士兵很少有差别。当一个遭到强奸的十岁女童因下体严重受伤被送到医院时,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我通过波兰翻译责问医院的苏军负责人:究竟有没有可能制止这种行为?对方答道:“最开始被允许了,现在禁止它就很困难。”当时也发生过把个别罪犯押送到苏军指挥部的事情,但这些人被关押几个小时后就放掉了。

被强暴者发生性病的情况越来越多,特别是年纪小的受害者。治疗的医药奇缺,药房都被俄国人抢空了。医院里每天要做二十五例以上的性病处理。很多女孩开始尝试和一个施暴者把性关系固定下来借以保护自己。

苏联军队在征服纳粹德国的过程中大量地使用了“解放”这个词,而战后的德国人则习惯把纳粹德国灭亡的时刻称作“零点”,意指德国新的历史由此开始。让德国民众接受被俄国人“解放”的观念是很困难的。至少对于无数德国妇女来说,俄国人的到来无异于天塌地陷般的灾难。男人被囚,女人遭奸,一个民族末日的最凄惨景象莫过于此。

哥廷根的历史研究会曾撰文指出:

在柏林,很多见证者根据身边发生的事件认为,从四月二十四日(红军攻入柏林市区)到五月五日(德军在全境停止抵抗),柏林被强奸的妇女达到三分之一,柏林的历史学家桑德斯和焦尔根据多方调查得出一组谨慎的数字:十万柏林妇女被苏军强奸,其中百分之四十的人被多次强奸,近一万人被强奸致死。在战后划归波兰的原东部地区,被强奸者达二百万,其中二十四万致死。这里面还尚未包括西普鲁士地区、苏台德地区、东南欧的德意志族居住区和奥地利地区的受害人数。

在世界战争史上,军队对战败一方的妇女施暴的情况屡见不鲜,但罪行最为严重者则首推“二战”中的苏军和日军。那么德国军队在这方面的记录又如何呢?战后,全世界包括德国本身对纳粹德国的罪行做了深刻和广泛的揭露,但大规模的军队强奸行为从未涉及。

哥廷根历史研究会指出:“强奸风潮在德国军队中从未发生过。少量个案受到了德国军事法庭的处罚。”

史料表明,德国军队从普鲁士时代起素有以侮辱妇女为耻的观念。到了第三帝国时期,除了传统观念的影响以外,纳粹禁止军人的强奸行为还有另外两层考虑,其一是要杜绝军队因此产生性病,导致战斗力下降;其二是防止“优良”的雅利安血统和其他血统的混合,导致种族异化。据纳粹德国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四日的官方数字,党卫军系统设有固定法院三十一个,随军队行动的师、旅级法院二十个,军团级法院五个,共有法官二○四人。在国防军方面,一九四二年十月二日专门成立了一个编号为九九九的“缓期执行师”,这个师由两部分军人组成:违纪的军人和看押他们的军人,最多时关押了三万名有损“军队荣誉”的军人。以上军队执法单位的主要功能是监督和处罚违令、违纪和战场脱逃,其中检查违纪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是否存在强奸行为。

“二战”中亲身受过苏军性侵犯的劳申贝克女士在她一九九三年发表的《从皮卡棱到沙德林斯克》一书中也提到了这一点,她说:“德国军队在苏联的乡村(特别是乌克兰)犯下的大量罪行无可置疑,但强奸行为是要受惩罚的。为解决德国军人的性饥渴问题,国防军设立了大约五百个随军妓院。”

这一点柏林的罗迪老先生也向我提到过。他说:“我从来没有听说士兵强奸俄罗斯女人的事,这是严格禁止的。那么军队里的小伙子们的性欲怎么解决呢?大家都去妓院,但我没有兴趣。”

二○○一年,女历史学家蒂尔斯在采访了三十名遭受过苏军蹂躏的德国妇女后写了一本书,名为《另一个世界的述说》。书中写道:

强奸大多数发生在黑夜,受害者很难辨认和事后指认施暴者。这样就造成了妇女的整体恐慌。苏军的坦克部队通常是连续推进的。在同一个地点连续住几天的主要是步兵。大多数强奸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苏军中有一些年长的士兵较少参与强奸,有时还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阻止自己人对德国女孩子下手。即使存在上司的默许,也不是说每一个红军士兵都是强奸犯。面对面的强奸和谋杀他人是需要克服一种强烈的犯罪感的,这对一些单纯的青年人来说绝非轻而易举之事。所以,集体强奸比较盛行,因为参与犯罪的人越多,士兵个人的犯罪感和顾虑就越微弱。今天,当一些犯过此类罪行的苏军老兵谈起这种事时,口气就像谈论一个周末下午的散步。他们并不认为五十多年的那些受害者现在还会有什么痛苦和耻辱感,他们认为那是战争情况下的非常时期的事件,而战争有其自身的规则。

我们是否该永远沉默?对这个问题,受害者的态度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她们说:“我们无法谈起这些,永远不能。”很多受害人当时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她们不理解发生在她们身上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们远不如今天的孩子那样生理早熟并拥有对性知识的了解。这种恐怖的经历对孩子来说异常残酷,并经常会导致精神或心理上的障碍。一些受害人对我说,她们成年后在性生活方面遇到很大困难。她们的情人和爱人只有在具备充分理解和忍耐力的情况下才能期待一个正常的婚姻。另一方面,因强奸导致的性器官的损伤和疾病还导致很多受害人患不育症和频繁流产。

——原载:《揭起岁月的尘封:寻访“二战”德国兵》,同心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