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回忆刘晓波

1、电梯门口相遇刘晓波

86年好象是个到处在总结的年头。有不少地方召开“新时期十年文学”的研讨会。我参加了其中规模最大的二个,一个是由《上海文学》和辽宁文联的《当代作家评论》在沈阳和大连召开的,一个则是在北京由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及其所刊《文学评论》召开的。我记得那次给我寄会议通知的是《文学评论》的一位编辑,李兆忠。李兆忠是当年华师大本科毕业的校友,因为编发过我发表在《文学评论》上的文章,彼此相识,然后又成了朋友。接到会议通知时,我对这个会议是很茫然的。我全然不知当时的北京文艺界理论界、思想界和政治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当时的文学研究所及其《文学评论》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更不知道其所长和主编刘再复作为党内改革派在文学界的代表人物,与保守派如何地角力。我其时一面全身心地关注和评论85年出现的那些新潮小说,一面一气写完了我的第一部论著《文学是人学新论》。

我那时经常跟吴亮和程德培见面,商谈不断冒出的新人新作。程德培整天忙着流览各种期刊,一会儿发现一篇新作,一会儿又发现一个新人。我和吴亮则跟在程德培的发现后面,就那些新人新作指点江山。我跟吴亮虽然在为人处事和思考写作上的风格完全不同,但在自由散漫上,却气味相投。彼此都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家伙,根本不管外面比如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有时还难免校园里的俗气,会很认真地把自己的文章交给《文学评论》发表。吴亮和程德培似乎除了《上海文学》之外,对其他刊物都不太在意,他们可能连《文学评论》是什么地方主办的都不怎么关心。我们当时不约而同地把文学评论能否跟时新的小说对话,不管小说先锋到什么程度也始终保持在批评上的同步和透彻,看作是最为重要的。至于理论上的突破之类,彼此都不太有兴趣。就算我已经写过双向同构那样的理论文章,我也没把理论建树当回事。再加上我的导师钱先生,也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他从来不会提醒我,诸如北京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之类,一如他从来不过问我喜欢写些什么。因此,在我和吴亮还有程德培的心目中,北京的这个十年文学讨论会,未必比上《上海文学》和《当代作家评论》已在沈阳开过的那个同样主题的讨论会更有趣。程德培那次不知什么原因,都没有去北京出席会议。而我和吴亮虽然出席了会议,却也因为种种原因,具体记不起来了,一开始并没有把这个会议很当回事,在会上有些吊儿郎当。记得第一天是刘再复作主题报告,我不知在忙些什么,根本就没有听。连会上纷纷传说的钱钟书出席会议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都是后来听说的。说来好笑,刘再复那天作了什么报告,我是直到十多年后,彼此在再复的美国家中随意聊天时,才听再复告诉我的。

记得是刚到会的那天,我正稀里糊涂地站在电梯门口、不知该干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你、你、你就是李、李、李劼吧。我回头一看,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人,跟我一样戴付眼镜,说话比我还要结巴。正在我不知如何称呼人家的当口,对方自我介绍说,我叫刘晓波。嗨,他说自己名字的时候倒一点都不结巴。我当时就对他有了好感。不仅因为他比我更结巴,而且他介绍自己的时候很简单,没有任何其他拖泥带水的成分,比如是哪个学校的、是什么样的研究生等等。我赶紧说,噢,我知道你。我确实知道他。是正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的马相武告诉我的,他要我注意一下有个叫刘晓波的人,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了文章,观点跟我非常相近。我没想到一到会上就碰上了,一时间有些欣喜。但他接下去的话,就让我有些不知所云了。

这次咱们跟他们好好整一下。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只猜到那个“整”字可能是东北土话,含有折腾的意思。但我不明白那个“他们”是谁。一直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才知道刘晓波准备跟谁整一下。不过,刘晓波也许以为我知道北京发生的林林总总,也许以为我也跟他一样,是有备而来的,准备在会上大干一场。他肯定不知道我不仅毫不知情,而且根本没有他那样的心思。就算他说的是向刘再复发难,我也根本没有看过刘再复的文章。有关刘再复,我只听我导师钱先生说过一次,说是刘再复所谓性格组合论所说的那些意思,在他钱先生早年有关“文学是人学”的文章里,早就说清楚了。既然如此,我当然没有必要再多费心了。但刘晓波显然不知道我的这些毫无来由的来由。要不,他不会那么不容置疑的认定,我会跟他一起跟“他们”瞎整。

刘晓波对我的这种误解,在第二天下午的小组讨论会过后,更加坚信不移。因为在小组会上,我跟刘再复当面争论起来,在有关人道主义的理解上。会后碰到刘晓波,他兴奋地对我说,听说你已经跟刘再复干起来了,好,好。他一面说着好,一面目光里有些黯然,仿佛没能抢在我前面打响第一枪似的。

高潮好像是从第三天的大会发言开始的。先是我说了一通有关人道主义想法,那是对小组会上与刘再复的当面争论所作的进一步补充和发挥。我说完后,是刘晓波发言。刘晓波一上去就把整个现、当代文学狠狠地臭了一通,除了鲁迅,几乎没有一个是像样的。我有关人道主义的说法,已经够激烈了,因为刘再复的主题报告就是关于人道主义,而我说了与此完全不同的看法,虽然我当时根本没有听过也没有看过刘再复的报告。不过,刘晓波的激烈显然不是在意思上,而是在语气上,仿佛一桌人在认认真真地打牌,突然来了个草莽人物,将牌桌一把掀翻在地。相比之下,我不过是说这牌不能这样打法罢了。

我和刘晓波先后发过言之后,会场上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好像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如此不同的声音并且如此的不买刘再复的账。一些年青人说,这个会有开头了。另一些比较稳重的人,则对此表示忧虑起来。但不管怎么说,会议的气氛相当活跃了。人们不管抱着什么想法,怀有什么意见,全都激动不已的,仿佛不是来开会的,而是来看戏的。

就在这样的气氛下,晚上的南北青年评论家对话会将这一切推向了高潮。我一到会上,刘晓波就过来拉我说,李劼,别坐在后面,坐到前面去,跟他们瞎整。我没有听他的,依然坐在最后一排。这不是我薄刘小波的面子,而是我不喜欢过于抢他人的风头。在座有许多青年评论家,我凭什么让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那年头青年评论家和青年作家像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谁都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仿佛早期共产党闹革命那样。至于我发表了与众不同的意见,并不是因为我要与众不同,而是我本来就是那么想的。

对话会开始后,刘晓波就抢过话筒,滔滔不绝,讲了很长时间。具体内容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主持会议的罗强烈,《中国青年报》的记者,也是个青年评论家,被刘晓波如此长时间占着话筒弄得很不高兴,当场对他说,你不能这样,让别人也发表意见嘛。

折腾了好一会,刘晓波终于让出了话筒。当时忘了是谁接着发言的,但显然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内容,否则会场里不会有人提议说,让李劼发言,让李劼发言。虽然刘晓波占话筒让主持人不悦,但前来开会的人,却个个都想看好戏。这是中国人凑热闹的天性,文人们也同样如此,不管是青年的还是年老的,全都有这样的心理。加上那天刘再复本人也在场,弄得众人更来劲了。

当罗强烈将话筒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因为我那天并没有准备发言。在会议之前,先后有二个人找我聊天,一个是李陀,还有一个是我第一部论著《文学是人学新论》的组稿人和责任编辑,即文学研究所新学科研究室的主任,程麻,原名程广林。

程麻在他编我那本书的时候,向我提出,假如我愿意去他主持的新学科研究室,他将非常高兴。这次在会上,我跟他是第二次见面。他当时特意前来将这个会议前前后后的背景告诉我。他说,陈涌他们同时也在开会,跟刘再复唱对台戏。陈涌他们说刘再复的人道主义就是当年的资产阶级人性论,具有严重的自由化倾向。大意如此。

我听程麻这么一说,方才恍然大悟,刘再复在小组会上一再对我说彼此最终是一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在小组讨论会上,我一再地强调不同意刘再复对人道主义的解释,刘再复却反复地对我说,李劼,我们总的来说,还是一致的。不,我马上回答,我们不一致。不管我如何固执己见,刘再复依然坚持说,彼此是一致的。原来,是这么回事。

程麻接着还告诉我说,刘再复对我的个人印象非常好。他说,再复说李劼这个人非常率真。其实,我对刘再复的印象也非常好,感觉相当的温文尔雅。程麻显然看出我对再复也颇有好感。他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再复谈谈,他可以帮我安排一下。我当即表示愿意。

我跟程麻谈完之后,刚想出门,就碰上李陀前来。李陀当时好像是北京作家协会的副主席,是个在文坛上非常活跃的人物,已经号称陀爷。忘了在哪里跟他初次相见了,但彼此都很有好感。他那付北方少数民族型的英俊模样里,总是透出一股很仗义的豪气。跟他交往很容易产生的一种感觉是,倘若找女人各有所好的话,那么交朋友就得交李陀这样的哥们。

李陀进来时,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几瓶冰镇汽水。他笑呵呵地到我房里一坐,跟我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阵。在谈到我的毕业分配去向时,李陀力主我上北京。他说,你是典型的北方人脾气,在上海那样的地方是肯定要吃亏的。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弄得我一下子把他认作了哥们。如此一个来回之后,他以同样诚恳的语气向我解释说,刘再复召开这个会议很不容易,因为保守派也同时在另外一个地方开会,彼此唱着对台戏。

说实在的,直到今天,回想起那个场面,我还依然十分感动,觉得李陀是个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虽然我后来我发现,李陀有时也会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在私底下对人诚恳得仿佛天底下只有他这么一个真心相侍的朋友,但一旦换了个场合,他又有可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比如,刚刚跟我推心置腹地谈过话,转眼间,在对话会上就公开挑剔我的发言,那语气仿佛跟我根本不认识一样。当然,也可能有“吾虽然爱交朋友、但吾更爱坚持真理”的意思在里头。后来,在另外一个场合,有个汉学家在场,好像是德国的,叫马什么的。当时,汉学家在中国的吃香程度,简直一个个都具有美国总统那样的级别。一个汉学家周围,不知围绕着多少颗中国作家之星,旧星,新星,男星,女星,反正汉学家周围总是星光灿烂。我记不得我当时随口说了句什么,那个马什么的汉学家马上注意到了,问李陀说,这位是??????李陀立即回答说,他叫李劼,可是个??????也许是李陀的语气里带了点感叹号,那个汉学家迫不及待地问道,是个核心人物?李陀楞了一下,使劲找词儿,找了一会儿,总算找到一个词回答说,他是个急先锋式的人物。李陀说这话时的语气已经飞快地转了个弯儿,听上去像是在谈论《水浒传》里的霹雳火秦明一般,潜台词是,这小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脾气急躁一些罢了。李陀说完此话,脸色才恢复了原先的正常,仿佛避过了一个急流险滩。于是,那个汉学家松了口气,转过脸去跟其他什么人聊了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李陀那天到我房间里聊的那些话,又确实给我印象很深,觉得自己在会上太鲁莽了,给改革开明的刘再复造成了很大的难堪。

正是这样的原因,我那天和李陀一起到了会场之后,死活不肯答应刘晓波坐到前面去,我不准备再说什么话了,只想听听别人说些什么。我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喜欢跟人吵架的人。在走进会场的那一刻,我决定停止再对刘再复作批评。用我后来在对话会上的话来说,不愿踩人道主义一脚。

2、不愿踩人道主义一脚

这可能是我那天晚上在对话会上的发言主题。虽然我事先没有准备发言,但一站到众人面前,喜欢演讲的本能却使我滔滔不绝起来。

我当时大致上说了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我在会议上发表的不同意见,乃是一种童心所致。我说,就好比一个孩子看见一个光亮光亮的大光头,会忍不住上去摸一下。我一碰上有趣的话题,就会童心大发。此前的批判谢晋电影模式,就是如此。我说,我一不小心,就摸了下谢晋的大光头。

以此暗示和比喻了我跟刘再复之间的争论之后,我接着说,我虽然对刘再复在人道主义上的古典立场有所保留,但是,在一个人道主义者面对许多非人道的人们时,我不愿意踩人道主义一脚。

我那次发言,后来在会上被传说一时。其中,有人把我说的摸了谢晋的大光头,误传成摸了谢冕的大光头。弄得我特意跑到谢冕那里,告诉他说,那是误传。不料,谢冕是个比我更孩子气的老顽童,一见我就眉开眼笑,一迭声地说,李劼,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就是摸一下谢冕的大光头也没关系的。谢冕说得我很开心。那次会议结束后,我回到学校没多久,就收到了谢冕的来信,告诉我他要招博士生的消息,让我给他推荐人选。

我那天的发言,赢得了一片掌声。仿佛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唯独刘晓波,对此很不高兴。散会时,他冲到我面前,铁青着脸,说我出卖了他。假如刘晓波说他不同意我的发言,这可以理解。但他说出卖他,却让我感觉十分夸张。我跟他之间没有任何契约,更不没有任何组织关系,出卖他什么了?当初说要跟他们瞎整,也是他的初衷,我并没有这种准备。没等我作出反应,站在我旁边的程麻恼火了,狠狠地回答他说,你说李劼出卖你什么了?你懂什么了?你文化大革命经历过么?你尝过被挂牌子批斗的滋味么?如此等等。

我本来以为刘晓波听了,会跟程麻当场吵起来。不料,他一声不吭地走了。这让我感觉非常奇怪。刘晓波在会场里那么不顾一切地尽情叛逆,然后冲着我的时候,又是那么的理直气壮。可是不知为何,程麻一开口,他赶紧挂出免战牌,走开去了。

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跟刘再复见面了。我觉得不舒服,搅在这么一团争吵里面。我告诉程麻说,我取消跟刘再复的见面。程麻表示理解。后来,程麻转交给我一本刘再复让他送我的书,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性格组合论》,上面有刘再复的签名。我只是把此书当作刘再复的礼物,拿回家后,放在书柜里,一直忘了看。

从理论上说,我对刘再复的理论以及他的理论背景,即李泽厚美学,是非常不以为然的。在这一点上,确实与刘晓波相近。但我的不以为然,可能跟我天性不喜欢黑格尔哲学有关。李泽厚的那一套东西,大致上是黑格尔的底子,再加上受了黑格尔影响的马克思理论。黑格尔叫做绝对精神的,在马克思叫做客观规律。在唯物论和唯心论之间,我喜欢唯心论。这倒与我导师钱先生完全相同。钱先生不止一次地向我表示过,他讨厌唯物论,说唯物论很粗俗。在朱光潜和李泽厚之间,钱先生坚定不移地倾向于朱光潜,从而对李泽厚有关朱光潜美学的批判不以为然。

不过,我在小组会上与刘再复争论时,却并没有想得这么多。我当时只是觉得刘再复的谈论人道主义,听上去不够真诚,好像在标榜什么,并不是从骨子里的认同。同样的人道主义立场,钱先生是骨子里的,不管在生存方式上如何与俗世妥协,在危急关头如何怯懦,但那样的立场是不会改变的。但刘再复谈论人道主义,让我觉得有表演的成分在内,虽然他的模样看上去很真诚,他的语气听上去很诚恳。

我对刘再复的另外一个不以为然,在于整个会议的设计。先是由刘再复作报告,然后分组讨论,这完全是政党国家的政治会议模式,并且具有一种新的国家意识形态的派头和气势。在这一点上,我确实与刘晓波是一致的,不喜欢这种前来听报告的与会方式。也是因为这样的报告和听报告方式,致使我不仅不听不看刘再复的发言,而且对刘再复的其他文章也抱有下意识的冷淡,一如我对所有的政治学习都置若罔闻。有关刘再复的书文,我是过了很多年、由于刘再复发的邀请而到了美国之后,跟刘再复本人有了相当密切的私人交往,才零零星星地读了一些。

但我当时被刘再复的谦虚姿态给感动了。刘再复不仅不以我的批评为意,而且在私下里一再表示,他对我印象很好。记得王晓明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说他在电梯里碰到刘再复,刘再复对他说,李劼非常真诚。如此等等。我相信这是确实的。

刘再复本人则在后来以他的欣然接受与我对话,向我表明了他对我的这种好印象。

大概是二年以后吧,我记得是1988年的年底,因受程德培委托去北京搞对话,我去刘再复在劲松的住所拜访了他。当时,程德培刚刚创办《文学角》,需要有一些比较有份量的文章。我在北京找了一大批文学界的风云人物,其中当然就有刘再复。再复一接到我的电话,一点不像其他当红的名人那么摆谱,而是非常热情地安排了彼此的见面。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我进了再复的家门。真让人难以置信,如此一个风云人物,并且还有官位在身,竟然住在一个很拥挤的小屋里。但由于忙着搞对话,我也没有细想。那晚与再复足足谈了两个多小时,把带去的录音带全部录完还不够。最后临别的情景让我特别难忘。

说实在的,我在新时期十年文学讨论会上,对刘再复并没有留下如何亲切的印象,不管他如何谦虚,毕竟是整个会议的中心人物。我一直到了后来的私访,才对再复的亲切随和,有了切身的感受。不说他那么认真地与我对话,到了临别的时候,他又十分认真地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还戴好了棉手套,一直把我送到车站上。

他送得我非常感动。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比我年长十几岁,倒过来让我如此送他还差不多。如今回想起他依依不舍地送我,又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缘份似的。说来奇妙,就此一别,彼此再也没有通过任何音讯。直到许多年以后,再复在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学召开金庸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讨论会时,彼此才重新相逢。那时,再复在他做生意的弟弟和朋友的资助之下,举办了那个讨论会。后来听再复告诉我说,在筹划会议期间,再复询问我的北大朋友陈平原,邀请哪些国内的学子出来与会?平原提到了我。再复一听,一拍手说,哎呀,我怎么就把李劼给忘了呢。对呀,对呀,一定要把李劼请出来。可是邀请我出来,比邀请其他人要困难得多。再复为此又是给我所在的学校党委写信,又是给教育部写信,费了很多周折,最后才邀请成功。我由此开始了一个新的人生历程。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在那个会上,得罪了一个刘晓波,却与刘再复结了个缘。此外,还跟另外二个朋友无形之中结了缘。一个是唐晓渡,一个是胡永年。后来得知,我跟刘再复在小组会上争论时,他们二个都在场。唐晓渡对刘晓波一直持不以为然立场,后来还专门写过文章。胡永年后来在安徽主编《百家》杂志的时候,特意来信约稿,并且不论什么稿子,文学的文化的都可以。由于胡永年的盛情相约,我写了那本《论毛泽东现象》的书稿,其中的篇章,一章一章地在《百家》为我开设的专栏上连载。其中那篇《论毛泽东现象》在90年代初遭到相当严厉的批判。上海的《文论报》、《解放日报》、北京的《光明日报》全都整版发表同一篇批判文章,那文章的作者是个出名的棍子,好像叫亦木什么的。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不管怎么说,我懵懵懂懂地去与会的那个新时期十年研讨会,后来使我和刘晓波同时成了文学界的公众人物,时称“南李北刘”之类。不管我在个性上与刘晓波如何不同,但在许多理论观点和思想倾向上,也确实相当接近。

不过。刘晓波有一个让我当时感觉不舒服的特点,随便给我扣帽子。我后来针对刘晓波对我的不满,特意再次作了大会发言,公开表明我的立场。我那天在大会上宣布,面对人道主义和非人道主义的交战,我宁可封存自己与刘再复不相同的人道主义立场,以此表示对人道主义的认同和支持。不用说,我这个姿态是故意做给刘晓波看的。我不喜欢他那么说我。

刘晓波果然不高兴了,他当着别人的面,给我扣帽子,指责我说,你再这么说下去,差不多要把《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给搬出来了。他说得我很生气,就像平白无故地被人硬按上了杀人放火和强奸妇女的罪名一样。我直直地瞪着他,由于过于生气,一时间竟找不出一句狠话回敬他。旁边的人见我气得不行,赶紧把我和刘晓波劝开了。

事后想想,刘晓波这么说可能是要达到那样一种效果,李劼与他相比,是多么的软弱无能,而他又是如何英勇无畏。数年之后,彼此再度想见,刘晓波又在别人面前如此这般,指责我默默无闻呆在大学里,没有挺身而出,没有跟当局短兵相接、刺刀见红。我当时回敬了他一番话,他听了很不受用,但过后又把我的话写进他的文章,变成了他的看法。虽然他没有说明,那番话是他引用了我的感叹,但我发现,他心底里其实是完全同意我所说的。

我对他说的那番话的大意是,不要光顾了让所有的聚光灯照到自己身上,而让许多默默无闻地作了奉献的小人物们被无声无息地冷落在黑暗里。我当时非常尖锐地问他,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一个是领袖?没有一个是精英?

现在想来,在晓波和我之间的那些个分歧,相比于彼此共同坚守的文化立场,显得很不重要。我们一面不断地争论着,一面不停地做着同样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自90年代以来,刘晓波始终毫不妥协地站在持不同政见的最前列。在中国,想要承担自由知识分子使命,不得不选择独孤,不管是求败,还是求成。那样的使命有时候是伯夷叔齐式的,有时候则是陈蕃李膺式的。在没有尽头的黑暗里,总要有人站出去,总要有人站在最前列。那年,我和刘晓波不约而同地站出去。后来,他站在最前列,我流亡到最远方。但在彼此的不同努力中,一直有着共同的诉求,有着相近的品质,承担着一模一样的命运。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回想与刘晓波的磕磕碰碰,越来越觉得微不足道。要不是我不得不信守不因为朋友而有所回避的承诺,我根本不愿意再提及这些个往事。因为在专制的高压面前,晓波也罢,我也罢,都为自由付出了并且还在继续付着生存的代价,彼此谁也没有因此而退却。一个不让出国,一个不许回国;于是,一个困守,一个流亡,殊途同归,彼此谁也没有辜负当年那个“南李北刘”的名声。在大事情上,彼此又总是不约而同地做出相同的选择,写出相近的文章,不约而同地表达互相呼应的观点。

中国的专制文化,使每个人都成为专制的带菌者。晓波和我,都不例外。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彼此都难免幼稚可笑。我从晓波身上看到的那些问题,施存蛰先生也同样在我身上发现过的。有一次,施先生读了我在八十年代写的一些文学评论文章,对我说,你们这代人的文字,怎么都带有这种大批判味道呀。我听了,顿时眼睛一亮,看到了自己身上与刘晓波同样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我和晓波都是在对专制的不懈批判中,同时在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上,对自己进行专制病菌的扫毒。对专制的终极批判,不在于反抗,而在于自省。一个能够自省的专制带菌者,才能成为彻底的反抗专制者。相反,反抗而不自省,最终会变成自己最初的反抗对象。中国历史上无数扮演英雄豪杰的反抗者,全都走过相同的悲剧道路。从对专制的反抗开始,到成为新一轮的专制者结束。让我感到欣喜的是,当我一步步地从专制的阴影底下走出来时,看到晓波也在渐渐地变得明亮起来。晓波的困守是孤独的,一如我的流亡。在两个同样的孤独者之间,最终发现的应该是相知和相应。永不退却,当是彼此的共勉。

2003年9月14日写于纽约2004年9月8日改定

注:《八十年代中国文学历史备忘》一著,已于2009年上半年在台湾出版

又一批老共产党员参加《为刘晓波鸣不平》联署

 

 

独立中文笔会消息:周日又有一批老共产党员参加《为刘晓波鸣不平》公开信的联署,其声明如下:

 

我们同意和支持二00年一月十五日胡绩伟、李普、戴煌、何方、吴象五位老人签署的《为刘晓波鸣不平》的公开信。

                       

辛子陵(中国人民解放军著名学者)

姚监复(前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研究员) 

尹慧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退休研究员)

李霖  (冶金部退休高级医生)

任彦芳(专业作家

胡甫臣(前工人出版社社长)

 

                                00年一月三十一日

 

五名老共产党员签名说明

 

 

独立中文笔会消息:本会网站元月十七日发表《为刘晓波鸣不平》的消息之后,引起世界各大传媒和通讯社的热烈反映,纷纷予以报道,该文作者几位八九十岁的老共产党员频繁接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电话采访,他们都被问到同一个问题:“您是否亲笔在联署信上签字?”本笔会感谢世界各国传媒对刘晓波先生因言获罪一案的长久关注,刘先生二审裁定在即,本网站特此发布五老亲笔签名文本照片供传媒和网络转载使用。

 

许知远:中国特色的诱惑

对独特性的强调有时是民族自尊的延伸;但更多时候是抗拒变化的托辞。

开罗的一位小说家认真的对我说:“我们埃及真的不同,从亚历山大到乔治·W·布殊,没人能忽略埃及的战略位置”。紧接着,另一位引用起读到的拿破仑名言:“埃及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国家。”拿破仑说过很多名言,一些智慧、很多愚蠢,很多中国人熟悉的是另一句:“不要让中国这头睡狮醒来,它会震惊世界。”

从长江到尼罗河,这小小的例证表明,人们多么愿意陷入自我中心,以为自己的与众不同。倘若你愿意,可以随时添加新的例证。长久以来,欧洲人相信“欧洲的奇迹”难以被复制;日本历史学家梅棹忠夫说,比起其它国家,日本文明就像是鱼类中的海豚,尽管它和其它鱼类一样在大海中游泳,但没人知道它来自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德国人,从黑格尔到希特勒,他们都相信德国肩负着与众不同的使命;美国人已经谈论了很多年的“美国例外论”……

你很难说清独特性到底来源于什么?它是历史经验、习俗、政治制度、商业贸易、审美、食物,或仅仅是地理条件……这些因素纠缠、混杂在一起,说不清到底那个起到支配作用。

人类的矛盾也正在与此。一方面,他们为自己的独特性自豪不已,随时准备把自己的方式强加到别人身上。欧洲人曾经为自己的人种、文化、语言、政治制度、生活方式自得不已,只有在欧洲才能产生这一切,接着又在精心的把西贡变成了小巴黎,在孟买推广英语教育、修建维多利亚风格的红砖房;日本人强调日本文明的独特,却有一种难以抑制自己的强烈冲动,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将日本人的方法带给朝鲜人、中国人;美国人都认定自己的独天独厚,却用自己的信条重组了德国与日本,创造了“华盛顿共识”;埃及人如今只能强调自己的历史和地理的独特性——它有着七千年的文明传统、横跨非亚,他们也一定记得纳赛尔年代,他要创建阿拉伯联盟,把埃及革命推广到整个中东。

世界的历史经常就像是一场虚荣与权力的竞技场,人们要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还希望(经常也强迫)别人承认这种独一无二、学习这种独一无二。这种独特性既是自尊的来源,也酝酿了偏见。

中国正成为新一轮“独特论”的主角。中国人从来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漫长的中央王国的经历,让人们都陷入这种迷恋。即使在中国十九世纪末被外来者打得七零八落时,士大夫们仍在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孙中山曾经要期待美国与苏联拯救中国,却在他的三民主义中大谈中国的国情;蒋介石想依靠美国来战胜日本,却强调独特的“中国之命运”;毛泽东要把北京变成了另一个莫斯科,但他与赫鲁晓夫冲突后,就开始宣扬“独立自主”;而当邓小平自知中国面临崩溃,被迫改革开放时,他仍在强调“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而现在,“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变成了更为强大的“中国模式”,它不仅拥有自己独特性,还准备这种特性推广更广阔的世界。再没有比马丁·雅格(Martin Jacques)的畅销书更能代表这种新情绪——《当中国统治世界》,这个耸人听闻的题目在中国社会激起了普遍性的共鸣。马丁·雅格对于中国文化特殊性的强调—中国不是民族国家(Nation-State)、而是文明国家(Civilization-State)—既令西方读者惊恐,又令中国读者赞叹。似乎这样一种景象已逼近——中国的扩张是独特的、也是不可阻挡的,它将用自己的方法来重新塑造世界。

只可惜,所有的独特论或例外论,都有终结之时。而人类经常是通过自己的健忘,来不断获得崭新的体验。二战之后的德国,逐渐很少有人谈论“德国例外论”,德国逐渐变成了一个正常国家,历史学家们也承认从俾斯麦到希特勒,德国的独特性不过是专制者们对内压制、对外扩张的借口。日本人的独特性在一九九零经济泡沫崩溃后,也很少有人再提,仅仅二十年前,世界都在惊叹独特的日本经济模式——终身雇佣制、日本式的勤奋、通产省的政策干预,都曾用来解释这“神秘的日本奇迹”。

而反观中国的历史,对独特性的强调有时是民族自尊的延伸;但更多时候,它是抗拒变化的托辞,是自我安慰的武器。因为中国特性,所以中国不能追求政治民主与言论自由,不能享有人权,必须要忍受一个独裁的政体。“中国的独特性”经常变成了谎言的另一个借口。

谢  泳:旧书业的兴盛与中国现代学术的繁荣

俞兆平先生为厦门市文联主持一个学术沙龙,每月一次,参加者多为本地的文学爱好者,沙龙学术气氛很浓,是一个有利于学术交流的场所。承俞先生不弃,约我去与朋友们交流过一次淘旧书的感想。后旭东整理了发言,取其中还有内容处成一小文。再次感谢旭东的工作。

我就两个方面来说,一是中国旧书业和学术研究的关系,二是淘书和历史研究或者文学研究的关系。

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的转型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经由王国维、罗振玉等人而发生的。这个契机跟中国旧书业是有关系的。梁启超在总结清代学术繁荣的时候说:“琉璃厂书贾,渐染风气,大可人意,每过一肆,可以永日,不啻为京朝士夫作一公共图书馆。”他还认为,当时旧书业的繁荣导致清代学者的成长,特别举了凌廷堪的例子。

我们通常认为,甲骨文、敦煌文献、清朝内阁大库档案这三个东西的发现促使了近代学术的转型,而这些又和旧书业的繁荣有一定关系。这些东西被发现以后,当时的人不太懂得其价值,慢慢流传出去,在旧书店的传播中被有见识的人发现。比如说清朝内阁大库档案,罗振玉早就知道这个东西放在当时的学部,后来流出去,他买回来重新整理,后来大部分卖给了当时中研院的史语所。

1949年以前从事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大的学者如王国维、鲁迅、胡适就不要说了,就是一般的学者,基本上和旧书业之间是一个互动的关系。像胡厚宣的《中国甲骨文合集》,旧书业帮了大忙。罗振玉最早编的《殷虚书契》和《殷虚书契菁华》,也基本上是靠收购和抢救旧物来完成的。

到了50年代,中国的旧书业趋于一个衰落的过程,但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北京的琉璃厂、东安市场还有很多的旧书业,有大量的东西流散出来,一些学者就是通过收集这样的文献来总结当时的学术。

到了文革,因为意识形态的关系,中国的旧书业基本上是歇业的状态。改革开放以后,又慢慢恢复,但还是以中国书店为主。中国书店实际上是以古籍为主,古籍以下的文献比如说近代一些零散的文献,中国书店也有,但基本上不以这个为主。到了90年代,中国大量的旧书店开始慢慢恢复和繁荣起来。在国家的层面上,还是以中国书店为主;在民间,以大量的旧书摊或者民间的旧书店为主。

实际上中国现在比较繁荣的是网络旧书业。网络的旧书店有两家比较大,一个是孔夫子旧书网,一个是布衣书局。网络书店跟传统的实体书店还是有一些区别。它的好处就是信息和系统性比较好,它的信息比我们在传统旧书店面里获得的信息更丰富。

我们通过简单地叙述历史,可以感觉到,一个时代学术的繁荣,尤其是人文社会科学的繁荣,确实跟旧书业有一定的关系。旧书业在学术研究的意义上,相当高的程度有取代公共图书馆的意味。虽然旧书店里面各方面的文献,不一定像图书馆那样整理得那么有规则、有条理、有秩序,但是它的丰富状态、完整状态和奇缺的状态对于诱发学者的灵感非常有好处。有时候整齐划一的东西反而没有丰富性。旧书业的存在使大量比较杂乱的东西在一起,对于有学术眼光的人来说,可以在旧书业里面获得学术灵感,获得学术史料。

第二个我想跟诸位交流的,是我们为什么要强调淘书跟学术研究的关系。我们平常阅读的时候,你接触大量的史料,比如我们称为第二手文献的材料,基本上是一个文字的东西。文字的东西有时候不大容易诱发人的学术灵感。而那些在旧书业当中流散的具体的文本,尤其是那些比较完整和比较有一定规模的文献,它是一个具体的实物性的史料。这样对有一定学术素养的人来说,如果你能有这样的机遇,或者碰到这样的东西的话,容易提升你学术的品格,同时也容易使你学术的领域越来越丰富。很多学者本来对某些学术方面并不是有特别好的研究计划,但他可能是在旧书业里面或者是偶然的机遇当中碰到了某些完整的文献,加上他有比较好的学术素养,可以做出好的判断并从事研究。比如说来新夏先生,过去是做谱牒学研究的,偶然碰到比较完整的北洋的史料,然后做出了比较好的北洋史的研究。所以我觉得淘旧书和学术之间确实应该说是学者常态的一个生活方式。

旧书业出现的东西一定是有新鲜感,有陌生感,如果你平时在有些方面有一定学术准备的时候,你经常到旧书店去活动,总会有一些实物性的东西能和你平时的学术兴趣或者知识积累发生碰撞。我有一年在北京布衣书局看到一个中山大学教授家里流出来的关于近代诗的抄本,里面抄的陈寅恪的诗比较多。我过去对陈寅恪的诗有过一点留意,发现他抄的题目跟我过去读的陈寅恪的诗的题目不大一样。我就靠这点把这个书买上。回来找陈寅恪诗流行的本子把题目一对比,确实有不同。这些诗歌题目不同里面实际上包含了陈寅恪在历史中的一些选择和判断。最有名的就是陈寅恪有一首写汪精卫的诗。其实陈寅恪是感慨汪精卫的处境和命运,但是1949年以后要流传这些诗的时候,又不能让人从诗的题目就直接看出是写汪精卫的,所以他要把那首诗的题目变动,或者用头两个字或者用地名,让一般人看不出是写谁的。我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抄本,后来写了一篇小文章《陈寅恪旧体诗的标题问题》。我平常看陈寅恪的诗或传记不会想到写这么一篇文章,因为看到这个本子,有那么一点感受,也就能写了,而且事实上也能补充一点学术研究中的空缺。

最后说一句,如果我们能自觉地把自己的文学创作或学术研究跟旧书业之间建立一个联系,对我们的工作还是很有帮助的。

(刘旭东根据录音整理)

王  怡:一根针尖上能安置多少天使:《天水围的夜与雾》

 

任何形而上的问题,都有一个道成肉身的版本。一根针尖上能安置多少天使,这是标准的中世纪修道院的神学题目。今天的每个上访者,都提过自己的版本。空间的利用率,有时和贫穷程度成正比,有时和贪婪程度成正比,有时和腐败程度成正比。你需要这样回答,安置多少天使,取决于那根针是国家的还是私人的?

也取决于那些天使是香港人还是内地人。

多年前,许鞍华看新闻。天水围一桩轰动港九的灭门惨案。丈夫李森杀死大陆妻子,再害儿女,随后坠楼自尽。她去年的《天水围的日与夜》拿到金像奖最佳导演,才筹得资金拍这天水围的二部曲。不久前,我看新闻,也轰动人心,成都天回镇47岁的唐福珍,在被拆迁的屋顶浇油自焚。我就想起许鞍华,不知与我同住一城的人里,是否也有一位许鞍华,定意有一天,要拍部电影出来。

街上的公交车,写着言不由衷的大字,“因为有你,成都更美丽”。我想起未曾谋面的唐福珍,就忍不住哭了。《夜与雾》是电影史上,轻易不敢效仿的典范。阿仑·雷乃用这个诗意的名字,来命名对大屠杀和集中营的记忆。许鞍华以此为名,意思是把一桩家庭凶杀案,视为一场发生在香港的大屠杀。而将一个中港联姻的无爱之家,比拟为一座集中营。

她的期待,就是要放大和标识出夫妻相残、父毒食子之于社会的真正含义。一个杀妻害女的男人,固然令人厌恶;而一座有人杀妻害女的城市,岂不更令人厌恶。一桩罪行,足以令整座城在天使面前蒙羞。就像一个希特勒,足以令整个人类蒙羞。我们又在何时、何地,何种意义上,可以期盼一座蒙爱之城呢?我们又在何时、何地、何种意义上,将自己搭救出来,好像不受一桩罪行的牵连?

只在情感的意义上,你也脱不了干系。一个香港朋友看完电影,马上说,香港男人不都是这样。好像不说,就不能安心。有人说起2009年,公车上的爆炸,3楼上的自焚,我又怎能宣称自己是成都人,然后,照旧过日子。

在某种意义上,香港的幸福是奢侈的。全世界,几乎没有第二座城像它,每年都有足够的电影,讲述自己的故事。以至于尖沙咀、油麻地,旺角、中环,没有其他城市的地名,像香港地名一样叫我耳熟能详。更重要的是,电影的叙事,使这些地名沉淀了特定的文化身份、涵义和品格。无数普通市民的念想、血气、压力与悲喜,就这样围绕一个地名,进入了汉语文化的库存。从这个角度说,除了香港,中国每一座城市都是文化沙漠。在成都、广州、上海,武汉,个人的遭遇,只能成为一则新闻,难以成为一部电影。而新闻,相当于一座城市的内存条;电影,却相当于一座城市的硬盘。

我们都是没有硬盘的城市。我们没有属于一座城市的许鞍华。张艺谋和陈凯歌们已不属于任何城市。连贾樟柯也不再属于汾阳。甚至,我们也越来越不配拥有一个许鞍华了。换句话说,我们不值得一个美丽的女人为我们独身。

有人必须拍,有人必须写,有人必须说,有人必须看。我们才能宣称自己是香港人、成都人、广州人;然后,照旧过日子。

人不忏悔,就看不见恩典。看不见恩典时,这部伦常惨剧,不过是树起一个靶子。我们对李森的批评、厌恶和舍弃,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咒诅。这世界还没有一个夜晚,被称为“平安夜”之前;咒诅别人,是人类寻求平安的主要方式。

今天回想起来,凡我批评过的人,都被我咒诅过。我的言辞犀利,我的洞察深入,我的咒诅如此有力,以至于我被称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但一切文字,若不能帮助一个黑暗中的灵魂;对那个灵魂而言,这些文字就是咒诅。因为咒诅和批评的差别,不在于真实与虚假,在于有一种爱,爱到不能不批评的地步。换言之,“真实”的涵义,并不单单指向现象界。“Truth”是一个与灵魂有关的词,不是一个与呈堂证据有关的词。真实的批评,意思是说,批评的时候,我的灵魂仍在真实中。我是真的在批评,不是在咒诅。因为我爱那个我批评的人,因为我的批评没有反过来激怒我。

今天回想起来,凡我对他人的批评,都曾激怒了我自己。正如“白马非马”,批评他人时的“我”,已不是那个未批评他人时的“我”。我一张嘴,就不再是我。我一写字,就失去真实。我对这个世界若有一丝怨恨,我的平安就是假的。

到底,这部描述家庭暴力的作品,许鞍华拉近了我们和李森的距离,还是挖深了我们与他的沟壑。拉近了是Truth,挖深了是诅咒。换言之,若有与妻子争吵的丈夫,看了电影;是敦促他悔改,发现自己与李森竟只有一步之遥;还是更加心安,说我算好的,总不至于如此。

尽管李森的转捩,略显突兀。我原以为,这是许鞍华女性主义的盲点,她无法精细地描述李森的内心争战。好在任达华的表演弥补了这一点。不过当我再思索一些细节,开始领悟到,突兀就是转捩的一部分。突兀暗含了一种人论,就是我的败坏超过我的想象。我灵魂的底线,在现象界不堪一击。

除非跪下去忏悔,人类的自我评价始终偏高。即使经过了大屠杀和集中营,经过了爆炸和自焚。

人类的一切情感,唯有爱不是突发事件。所以突兀使所有人不安全。突兀使人的价值观惊慌。尽管我离李森很远。一个失业、怕老婆的香港男人,在内地青楼女子身上,找到人生的下半场。走出大山的卖笑女子,也在“香港人”的名分中,将自己犹如一只水桶,安放下去。但那卿卿我我的画面,我承认,李森为妻子洗头的温情镜头,对我的自我肯定,仍具有一种冲击力。就像吸血鬼电影,到一个地步,使你怀疑,是否自己也可能是一个吸血鬼?我的一切外在体面,都无法保证我真的不是吸血鬼。

许鞍华藉着这对夫妻的身份,也试图彰显更宏大的社会性隐喻。当落魄的李森喃喃自语,“没有我,哪有你今天”。丈夫和妻子的关系开始退后,香港人和内地人的身份突兀出来。这是个奇怪的世界,人要离婚很容易,国家要离婚很难。劝人离婚是合法的,劝国家离婚是严重犯罪。意思是说,家庭远不如国家重要。丈夫和妻子的身份,无法胜过国族的身份。反而丈夫只是一个肉身中的身份,香港居民才是灵魂里的身份。倘若如此,在国家面前,婚姻早就一败涂地。李森的大屠杀,不过是族群主义的战利品。

2009-12-15

余  杰:西藏就是潘多拉,王力雄就是杰克,唯色就是纳特莉

我在推特上说,我要用这个题目写一篇关于《阿凡达》的评论。立即有推友回复说,这是史上标题最长的影评。我说,不是我的标题太冗长,乃是西藏的苦难太漫长。《阿凡达》是一部民族史诗,是所有弱小民族的史诗,是被西班牙殖民者屠戮的玛雅人的史诗,是被纳粹屠戮的犹太人的史诗,是被中共屠戮的西藏人的史诗。真理部竭尽全力编造的一切的谎言,在这部比现实生活还真实的电影面前不攻自破了。如同进入梦境的杰克,逐渐觉得梦境笔现实还要真实一样;今天仍然生活在“一九八四”的中国人,只能在电影中才能找到真实的人生。一九五零年中共军队侵入西藏之后六十年的历史,居然被浓缩在这部不到三个小时的电影之中,三个小时等于六十年,由此可见卡梅隆不愧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导演。当作为前海军陆战队士兵的杰克,毅然放弃人类卧底的身份,而选择成为纳索族的一员,不惜顶着叛徒的恶名、冒着生命的危险,揭竿而起、反戈一击的时候,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我不禁联想起了一名可敬的朋友来——他就是《天葬》和《黄祸》的作者王力雄,我们都叫他“雄哥”。从某种意义上说,西藏就是潘多拉,王力雄就是杰克,而唯色就是纳特莉。

前几天,与一名多年没有见面的中学同学一起吃饭。他在政府部门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公务员,在家中堪称好丈夫和好父亲,依旧保持着同窗时代善良温和的性格。不知怎么地,我们谈到了西藏问题,他立即愤愤然地说:“中央将藏人宠坏了,这些年我们给了他们多少钱啊,还把铁路修都通了。为了表示民族平等,在西藏的各级党政机关,中央都按照很高的比例安排藏人担任要职,即便藏人的能力比汉人差一些,因为有民族身份上的优势,升迁的机会都要多得多,在西藏甚至造成了一种‘逆向种族歧视’的局面。”他说,他感到难以理解的是:“我们对他们百般迁就,他们为什么还不满意,还要搞暴动,还要呼应赖喇嘛的煽动呢?”这位同学并非坏人,但他的看法绝对是一个坏的看法。而这种看法,亦非孤立的个案。据我所知,大部分的汉人,在中国占人口绝对多数的汉人,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无论是有权者,还是无权者,大都是这样想的。人们并不觉得这种看法有什么不对。他们不知道,人活着,不单单靠食物,对于某些人来说,自由比食物和生命更加重要,比如《勇敢的心》中的苏格兰英雄华莱士,《角斗士》中的古罗马将军马西莫斯,《三百壮士》中的斯巴达国王列奥等等,对于他们来说,“不自由,毋宁死”。

《阿凡达》中殖民公司的主管和雇佣军的头目,思考问题的方式跟我的这名同学一模一样。“我们给你们修学校,修公路,修医院,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这些傲慢的殖民者认为,野蛮人就应当主动给文明人让路,因为历史是一个线性进化的过程,历史当然遵循一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显规则”。难道仅仅为了尊重野蛮人的宗教信仰,就要让文明人牺牲开采稀有矿石的机会吗?土地和森林,不是永远属于野蛮人的,尽管你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但如果你们没有能力“有效”地利用这些资源,那么由我们来帮助你们“利用”,难道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天下本无姓,唯有力者得之。”如果你们胆敢抗拒“现代化”,那么只好兵戎相见了。于是,“天人合一”的纳索部落的末日便降临了。那个面目狰狞的雇佣军上校宣布说,“被屠杀”是你们的宿命——“我们”比“你们”先进,就是“我们”屠杀“你们”的唯一的理由。

二零一零年的全国研究生考试政治科目中,第十五道选择题是: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八日西藏自治区各族各界万余人身着节日盛装在拉萨布达拉宫广场隆重集会。热烈庆祝:A.西藏自治区和平解放五十八周年;B.西藏自治区成立四十四周年;C.西藏自治区九届人大二次会议召开;D.首个西藏百万农奴解放纪念日。所谓的“正确答案”是D。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考生答“对”了这个题目,更不知道有多少学生从心底里认为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但是,《阿凡达》所给出的“正确答案”显然不是D,达赖喇嘛、王力雄和唯色所给出的“正确答案”也不是D。当所有的考生都被迫接受一个所谓的“正确答案”的时候,当所有的考生都相信西藏人民“身着盛装”、“隆重庆祝”的时候,每一个考生都潜在地成了《阿凡达》中的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兵。为了矿石这种赤裸裸的财富而杀人,与为了“统一”这一抽象的理念而杀人,表面上看,前者粗鄙,后者崇高,但实际上两者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多年以前,当王力雄开始关注西藏问题的时候,他还是一名对体制寄予厚望的改革派知识分子。他希望通过一种独特的“行走中国”的方式,完成一份对“改革大业”有所帮助的调查报告。由此,在青海藏区的黄河源头,他独自乘坐用汽车内胎扎捆的筏子漂流了一千二百多公里,搜集了大量沿途的人文地理的第一手资料。王力雄的身上浸染了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激情,更有中国古代士大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自我期许。西藏的“不稳定”让他隐约感到不安,他的梦想是,以自己的智慧帮助中枢制定一套更加“合理”的西藏政策。哪个中国知识分子从未有过这种“帝王师”的情结呢?《阿凡达》中刚开始接受“重大任务”的杰克,何尝不是怀有《无间道》中那个到黑帮卧底的警探那样“舍我其谁”的使命感呢?那个时期,王力雄的写作和思想,与当时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写作与思考一样,都自我设定了一个潜在的阅读者——“今上”。

然而,西藏血淋淋的真相带给王力雄一次又一次的震撼,一九八九年天安门的枪声让他对共产党体制有了深刻反思,此后赴新疆调研期间被秘密警察抓捕乃至以自杀抗争的经历,更是让他如同杰克那样,毛虫化蝶、凤凰涅磐。从此,王力雄不再对“说服”中共当局或者中共当局虚心“纳谏”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在肉体和精神上都成了一名彻底的“民间知识分子”。二零零二年十二月,王力雄发起了对四川藏区阿安扎西活佛案的签名请愿活动,呼吁当局公正审理这一中国版本的“国会纵火案”。我是这份文件的签名者之一,这也是我首次参与一份“高度敏感”的公开信的签名。此后,我与王力雄的名字,经常同时出现在若干份与人权和宗教信仰自由有关的文件当中。也正是这封公开信,让我和我身边的很多独立知识分子,开始了对西藏问题的关注。一旦关切西藏问题,我才对自己多年以来对西藏的视而不见感到无比愧疚。在此意义上,中共多年来在西藏的罪恶,并非与我毫无关系。二零零八年,当西藏再次发声流血事件之后,王力雄发起了一份《中国部分知识分子关于处理西藏局势的十二点意见》的联署签名书,我毫不犹豫地成了第八个签名者。在我签署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不禁想起了马丁•路德•金的一句名言:“造成我们时代最大罪恶的是大多数人的袖手旁观,而不只是少数人的残忍行为。”

王力雄对西藏的同情与支持,还让他收获了唯色的爱情。如同《阿凡达》中的杰克一样,能够让一个真正的男人奋起捍卫的东西,除了正义,便是爱情了。如果正义与爱情重叠在一起,那不就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吗?在纳索部落生活的美仑美奂的森林里,杰克找到了地上的骏马和天上的大雕,脱离了轮椅的束缚,体验到了飞翔的感觉;在纳索部落生活的宛若天堂的森林里,杰克拜公主纳特莉为师,学习如何在丛林里生活,当两人各自驾驶着大雕在一片纯净的天空中飞翔的时候,他们比《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黄蓉不知要幸福多少倍呢。是的,当你爱一个民族的时候,你首先便是爱上其中一个具象人。每当我遇到那些对西藏问题指手划脚的“爱国贼”的时候,我通常会反问他们说:你认识某一个西藏人吗,你有一个藏族朋友吗?如果他的回答是“没有”,我便拒绝与他继续讨论下去,尽管他有可能对西藏的农奴制和人皮面具的“知识”如数家珍。若无情无义无爱,再多的知识又有什么用处呢?

杰克因为爱纳特莉而爱潘多拉,王力雄因爱唯色而爱西藏,他们的爱情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唯色,更准确地说,她的藏文名字是“次仁唯色”,她没有纳特莉公主那样“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好身手,却有像纳特莉公主那样的坚忍不拔的心志。她没有弓箭,只有一支笔。但仅仅是这支笔,就足以让那些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感到害怕了。他们不发给她护照,不允许她出国访问;他们在她家的楼下安装摄影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屠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从天安门到藏区,杀人成了家常便饭。杀人之后,便是铺天盖地的谎言,便是无孔不入的洗脑术,弱小如一株青稞的唯色挺身而出,从这层层累积的污血和淤泥之中,挖出一个可供呼吸视听的小孔。唯色所做的,就是恢复真相的工作,这是另外一个战线上的战斗,正如王力雄所说:“专制权力的虚假宣传和信息封锁,使得多数中国民众对西藏真相难以了解,也对达赖喇嘛的中间道路无法知晓。这是西藏问题长期无法解决的主要障碍。消除这种障碍,应当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使命,因为最大的知识不是别的,正是真相。”为了揭示真相,她付出了太多、太大的代价,失去工作,乃至失去个人的隐私与自由。从秋瑾到刘和珍,从张志新到林昭,从丁子霖到唯色,这片土地上有过多少让须眉折腰的女性啊,如鲁迅所说,“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她们如同《阿凡达》中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精灵水母,柔弱到了极致,亦刚强到了极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

王力雄和唯色的结合,宛若天作之合,这段美妙的姻缘,似乎预示着汉藏关系的未来的微茫而温暖的希望。既然杰克和纳特莉可以携手制止来自地球的殖民者的为所欲为,为潘多拉创建美好的和平;那么,为什么王力雄和唯色不能以一种“牛犊顶橡树”的勇气和智慧,为汉藏这两个相邻生活上千年的民族提供一个和谐共生的愿景呢?二零零九年,达赖喇嘛亲自将“真理之光”奖颁发给王力雄,王力雄在答谢词中说:“专制造成的民族仇恨,反过来成为专制者拒绝民主的理由,而且得到受大汉族主义蛊惑的国民支持。这种绑架者与人质共生死的逻辑,是中国走向民主的一个难解之结。……超越这种困境,必须从推动民族间的民间对话开始。只有各族人民化解仇恨,实现团结,才能驳倒专制者以民族冲突而拒绝中国民主的理由。”电影毕竟是电影,电影中的杰克是如此英勇神武,所以唯色才在推特上幽默地跟我说,王力雄哪有杰克那么英勇神武啊!然而,对于手无寸铁的王力雄和达赖喇嘛来说,他们拥有智慧、道义、耐心和韧性,这智慧、道义、耐心和韧性是从“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中原文化传统中而来,是从“舍身饲虎”的佛教文化传统中而来,也是从马丁•路德•金和图图大主教的非暴力抵抗的经验中而来。

上帝创造的“天父世界”不应当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应当是一个道德相对主义的世界。美国保守主义思想家列奥•斯特劳斯说过:“如果道德是相对的,那么食人只是口味问题。”地球人在潘多拉星球上的所作所为是恶,中共在西藏的所作所为是恶,这既是一个事实判断,也是一个道德判断。只有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之后,我们才能起而言、才能起而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反抗不可能像《阿凡达》中的杰克和纳特莉那样,得到大雕和怪兽的帮助。刘晓波博士曾经说过,跟无恶不作的统治者相比,除了道义力量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呢?我也记得二零零二年王力雄在领取独立中文笔会第一届自由写作奖的时候说过的一段话:“也许犬儒主义者们不会接受这里所谈的正义、良心等说法,他们最擅长的是质疑谁有资格去判定何为正义何为良心。对此我至少可以这样回答,只要专制权力依然横行于社会,就说明正义肯定尚未实现,只要世间还有苦难者的哭泣,谁有无良心就可以一目了然。”在这个意义上,此刻,我们都是藏族人;在这个意义上,只要藏族人一天不得自由,我们便是藏族人。

二零一零年一月二十五日、二十六日
四川成都

学者:刘晓波案显示中国司法弊端

图片来源: AP

香港民主派人士于1月12日为刘晓波举行烛光祈祷会

 

香港的法律学者在一个研讨会上说,他们对于中国政治异议人士刘晓波的审判上诉不表乐观,他们根据刘晓波案的判决书认为,中国的法治并无进步。

*判决书缺乏说服力*

香港大学法律学院院长陈文敏在一个研讨会上说,刘晓波的辩护理由是,他只是行使中国宪法赋予公民言论自由的基本权利,但中国的法院在裁定刘晓波的言论超出言论自由的范畴时,并没有给予具体有力的证据证明。当局的指控大部分建立于刘晓波发表《零八宪章》之前的六篇政论文章,判决书指这些文章在互联网发表后被大量转载,所以是“在网上造谣,以诽谤的方式试图煽动颠覆国家政权”。陈文敏对当局这个判词感到不解。

陈文敏说:“这个问题是,这些全都是结论。从他发布文章到这个结论,是刘晓波有煽动他人推翻国家政权,用一个诽谤造谣的方式。这些结论是怎样得来呢?这个在判决书当中,我们看不到。判决书当中也没有对他的文章作深入的分析。没有解释这些文章为什么会构成造谣、诽谤、或是其他方式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

*判决形式像三十年前*

陈文敏说,判决书内只列出一些当局指控刘晓波的文章段落作为证据。不过从证据到结论,中间全无任何分析内容。他说,这种判决书的内容方式在70与80年代的中国法庭非常普遍。

陈文敏说:“走上法治的道路,我觉得法治最主要的精神就是理性的分析。我们需要的不单单是证据,而是从这些证据,这些事实当中怎样分析出来,怎样构成这个罪行,这个才是法治的精神。但很可惜,我们看到的判词,好像是和二、三十年前一般的判词没有太大的分别。很多时候是把检控书的内容照抄一遍,变成判词的内容。”

*披上法律外衣的政治审判*

香港大学的中国法律教授傅华伶说,很难用一个法律的角度来看待中国法院的判决书。傅华伶形容刘晓波案的判决是当局“披上法律外衣的政治审判”。傅华伶说:

“大家可以看,这个时间挺有意思。刘晓波所有的罪状是他在被拘留之后才找到的,判决书说得很清楚;所以六篇文章是先抓了人。为什么要抓他?原因就是《零八宪章》。但定罪不可以因为《零八宪章》,所以要找其他的理由。所以后来几个月以后,在网上找了六篇文章。往后用这六篇文章来证明以前的,几个月以前的监视拘留的合法正当的。所以,很难说他的合法性在什么地方。有趣的地方是,如果刘晓波没有写这六篇文章,哪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中国政治异议人士刘晓波因为在互联网上发表多篇文章,并起草《零八宪章》及征集连署,被中国当局以“以诽谤的方式,试图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重判11年监禁,并剥夺政治权利2年。

上述的两位学者均认为,以刘晓波的文章言论,指控他“以诽谤的方式,试图煽动颠覆国家政权”这个罪名是很牵强的。判刑只是因为刘晓波在互联网这个中国当局到目前为止还不能百分之百控制的领域内发表《零八宪章》。由於太多网民转载,所以给刘晓波判刑,作为“杀鸡警猴”。但中国当局万万没有想到,判刑出现了反效果,让更多人认识了《零八宪章》。

金  渝:大学回忆录——参加小红军长征队去串联

从漳县金钟公社回到学校,已经是在国庆节之后。文革形势又是一变。其间毛又两次接见红卫兵。十月十八日在毛第五次接见红卫兵时林彪发表讲话,号召红卫兵进行大串联,去经风雨,见世面,到大风大浪里去锻炼,在游泳中学会游泳;他特别提倡徒步串联,他要求红卫兵在大串联中大力宣传毛思想,让神州大地变成毛思想的红海洋。周恩来同时发表讲话还特地说:毛主席是支持同志们步行串联的。步行串联的好处,可以广泛地接触群众,接触社会的各个方面,要深入了解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可以更好地向工农学习,在更宽广的范围内,传播毛泽东思想。这样做对革命师生进一步领会毛泽东思想,领会毛主席的正确路线,是大有好处的。

此言一开,连一向胆小老实怕事的同学亦无不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文革词语: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是毛发明的又一个整肃刘少奇的罪名。江青代表中央文革号召红卫兵和革命师生奋起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因为资反路线镇压了学生。我听了之后,万分激动,心想毛和江青是替被压迫者伸张正义的,中国的赫鲁晓夫对人民实行专政罪该万死,要坚决打倒他们。

那么,我们应该留校批判资反路线(批斗工作组和当权派),还是去串联?想不到大家竟心照不宣地全部选择了串联。我以己度人,心想大家表面上是响应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私下未必不在想:反正坐火车一分钱不花,可以周游全国,何乐而不为?私心很隐蔽,但肯定存在。

越来越多的人去串联了,这时大家选定的串联目标大都是革命圣地:韶山、延安、遵义等等。“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口号此时也吃不开了。因为很多英雄一夜之间变为走资派,他们的子女还好汉什么?口号不正是由他们喊出来的么?再说中央文革也批评了这个口号。因此上,出身不好的学生总算能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了,不再担心在火车站台上被人查问家庭成分了。

我们班上的同学,有几个计划北上延安,有几个要南下走遵义,还有的要去上海。他们在十月下旬先后出发了。我比他们更加野心勃勃。要长征就正儿八经一丝不苟地来,学红军不走样;从兰州到延安或者遵义算什么长征?我要走一次完整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沿着毛主席当年长征的脚印走一遍万水千山,也走一年——我就是这样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其实我心底里也藏着小九九:冬天去南方走,暖和!夏天正好到了北方,凉爽!但是我们班上没有人打算走这条路线(后来陈剑鸣等人这样走了)。我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历史系有几位同学组织了一个“小红军长征队”,就赶紧去找他们,入了伙。历史系的这几位老兄杨岱、段金、鲁廷文、郭正清也不是一个班的,六七、六八、六九届的都有,他们做了详细的规划,准备了红旗、毛像毛选、半导体收音机。又一位比我低一级的中文系老兄师三纲也找上门来,最后我们凑足了八个人。我们计划先坐车到长沙,再转道瑞金,然后正式开始长征,沿当年红军长征的足迹,爬雪山,过草地,北上到延安。

我们每个人给自己准备了行头:黄军衣军帽,红卫兵袖章,胸前两三个毛像章,随身不离的毛语录红小书;还有简单的行李。我们向学校食堂兑换了全国粮票,领出伙食费,打起背包出发了。上火车之前,我们在兰州车站广场上列队学习毛著,高声朗诵毛语录。那些天广场上这样的长征队很多,人们已经司空见惯,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过来围观,这多少使我们有些不过瘾。

我们捧着毛著念道:最高指示:讲到长征,请问有什么意义呢?(宣言书、宣传队、播种机)……

接着又大声念:我们共产党员应该经风雨,见世面;这个风雨,就是群众斗争的大风雨,这个世面,就是群众斗争的大世面。

又念了一段:要造就一大批人,这些人是革命的先锋队,这些人具有政治的远见,这些人充满着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这些人是胸怀坦白的,忠诚的,积极的,与正直的。这些人不谋私利,唯一的为着民族与社会的解放。这些人不怕困难,在困难面前是坚定的,勇敢向前的;这些人不是狂妄分子,也不是风头主义者;而是脚踏实地的,富于实际精神的人们;中国应有一大群这样的先锋分子,中国革命的任务就能够顺利地解决。

学习完毛语录,队长杨岱带领我们又举起拳头高声宣誓:

我们的誓言:我们要让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普照大地,我们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我们要让天新地新人新,我们要让全世界万代赤红,我们要长征到底,我们要走红军走过的道路,我们一定能够胜利,我们怀揣毛主席的书,毛主席看着我们,我们同红军走的是同一条道路。

这是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七日夜里,我们小红军长征队离开兰州,上了东去的火车。

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到十一月二十六日,毛在北京先后共八次检阅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千一百多万红卫兵。毛的检阅和接见掀起了红卫兵到北京串连的高潮,接着又推动红卫兵在全国进行更大规模的串联。

当时的大串联,真正是史无前例。坐火车不买票,吃饭可以不交粮票不掏钱,住店免费招待。头脑灵活的,抓住这免费旅游的大好时机,遍游全国各地。有的到哈尔滨逛太阳岛,到山东登泰山观日出,有的坐轮船到大海看海上生明月,到三峡体验“轻舟已过万重山”,有的逛海南岛,有的一直串到拉萨布达拉宫,差点没上珠穆朗玛峰。我们同年级不同班的一位老兄,还带着他的全家人串联,到处观光,好不快活!像我们这样自以为名正言顺地干革命,徒步串联的,真真是傻帽,呆鸟。

想一想吧,几千万、乃至上亿的大中学校学生,甚至有不少小学学生,这么多的人,以革命的名义云游四海,浪迹天涯,这一现象,形成人类自有历史以来难得一见的人文奇观。而红卫兵大串联的一切开销——交通、住宿、伙食,乃至御寒衣物药品,都由国家买单,那可是全国农民和工人的血汗呀!那是怎样一个概念!要知道,那是计划经济时代,绝对没有因为出现了大串联的新兴市场和庞大消费群体而带动一大批产业发展,从而刺激经济快速增长,创造GDP奇迹。相反,它使国家经济部门从上到下焦头烂额,穷于应付,苦不堪言。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空前的民族大灾难,是中国人遭受的史无前例的浩劫。凡是过来人都不愿意回首那个充满疯狂和野蛮,充满阴谋和邪恶的年代。但是那个时代曾经狂热过的青年,在后来的岁月里唯独对大串联津津乐道,情有独钟。当然是因为大串联给了他们周游列国的大好机会,使他们得以享受到了过去从来不敢奢望的自由,他们是文革这一特定时段的既得利益者。还有,由于毛反对镇压学生,支持学生造反,放手让学生批斗工作组和当权派;毛还用大民主,用解放全人类,实现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美好的共产主义的口号误导青年,把天真幼稚的青年忽悠得找不到北,令一腔豪情和满脑子理想冲动的青年学生以为毛要领导他们把社会主义变得更加民主而不是更加专制,深信不疑大串联是这一伟大变革的重要环节,于是兴高采烈地盲目行动。十一月三日毛第六次接见红卫兵,林表讲话,号召红卫兵彻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发展大民主,党要无所畏惧地让广大群众运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联的形式来批判和监督党和国家各级领导机关和各级领导人,要搞巴黎公社原则,充分实现人民民主权利。这些话我们最爱听,也激发我们为毛的文革冲锋陷阵。

青年学生们做梦也想不到,文革是毛和四人帮发动的把共产党的江山一步一步地转化为毛家天下的“革命”。毛鼓动学生在全国串联,到处胡闹,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造成国家正常运行的组织系统和行政系统完全瘫痪,造成党政管理运作程序彻底失效,然后,他才好伸出魔爪,对刘少奇实施瓮中捉鳖。

由于以上的原因,我在叙述自己大串联的经历时,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得意洋洋,使人们以为我是一名文革的坚定支持者,特此告白。

……

八人组成的甘肃师大小红军长征队,坐在拥挤的车厢内。我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恍恍惚惚听着列车咣当咣当飞驰在陇海线上。天蒙蒙亮时车过天水,外面下着霏霏小雨,甘陕交界的葡萄园风光秀丽,令我心驰神往。过了宝鸡,火车在关中平原上风驰电掣。十一月八日晚我们到西安。我们没有出火车站,望一眼巍峨的古城城墙,再奋勇地挤上开往郑州的火车,此时,火车上已经拥挤不堪。

十一月九日我们到郑州,车站上有红卫兵接待站,我们被介绍到郑州纺织学校。满口“中,俺”的纺校接待人员热情地安排我们住宿。

换车上京广线很是困难,因为此时全国火车已经告急,每列火车都人满为患。我们在郑州等车。白天满大街看大字报,那时大字报上的消息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使我不能忘记的,是署名一群兵团战士写的大字报,上面说五十年代新疆军区召女兵,河南女青年踊跃报名。但是获准参军的姑娘一上去新疆的火车,就失去自由。晚上睡觉,裤腰带必须交给带队的。一到新疆,便站好队,让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依次挑选。原来他们是给自己挑选老婆,官越大的越优先挑选,最后选剩的就分给大头兵们。有的参军者,其实是结了婚的,也有儿女,这一下又成了新男人的老婆。我简直不敢相信大字报上所讲的这些,难道是造谣?但又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很可能是真实的。社会主义的人民江山,竟有如此的人间惨剧!我不禁流泪了,并且立刻感觉到文化大革命实在太有必要了,它将荡涤一切罪恶,使革命和人民的江山更加纯洁!

在郑州停留了两天,十一月十日晚,我们好不容易挤上京广线南下的列车离开郑州。此时的列车,车厢内全是大中学校学生和红卫兵。且不说座位和走道,就连行李架上也坐了人,厕所也挤满人。凡有插足之处,莫不被人捷足先登。尽管如此,列车每到一站,站台上仍有汹涌的红卫兵人潮。他们不顾一切地往车上挤。车上的人则拼命堵住他们不让上。后来列车干脆遇站不停了。然而一部分红卫兵不愿意了,因为他们渴望停车,以便在站台上买一点食物或者茶水。他们于是不约而同地唱起了毛语录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但是身上带有食物的红卫兵坚决反对停车,他们也唱起了毛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于是前者又高唱“抬头望见北斗新,心中想念毛泽东”,后者随之而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用语录歌争论,一时蔚然成风。

十一日我们抵达武汉,投宿在武汉体育学院的红卫兵接待站。十二日参观武汉大桥。十三日在武汉参观农民运动讲习所。这一天我们游了珞珈山,我诗兴大发,大言不惭地作诗道:登珞珈山——昔人几临东湖水,我今偶步珞珈山;漫山红绿斜眼过,只向征途寻困难。

十一月十六日我们由汉口乘汽轮横渡波涛汹涌的长江到武昌。我有诗云:江水重天江风紧,江涛翻滚江花涌;不见黄鹤渡仙子,三镇尽是红卫兵。

十七日参观武汉汉口二七烈士纪念馆。“二七烈士的英雄事迹将鼓舞我们在长征路上前进!前进!”

我们在武汉参观游览多日。在武汉我第一次见到柚子,拿到手直接啃了一口,立刻放手,脸上显出苦相,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在武汉我亦看到一张骇人听闻的大字报:某单位书记打击报复提意见的职工,克扣该职工的工资,此职工求天不应,呼地不答,走投无路,遂和妻子及三个孩子手牵手下了长江,走向深水,集体自杀。又是人间惨剧!我简直不能想象充满光明的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竟有此等悲惨事件。我对悲剧特别敏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和雨果的《悲惨世界》,我的心犹如受伤。中国的悲剧只发生在旧社会,凡是反映新社会的作品,只有欢乐没有悲惨。所以乍一接触揭露阴暗的大字报,我就悲不自胜,义愤填膺。于是对文化大革命又一次寄予极大希望。我相信毛发动文化大革命,倡导大民主,就是要惩办贪官污吏,为民请命,替天行道!这样的文化大革命我一千个支持,一万个拥护!至于前不久红卫兵横扫牛鬼蛇神闹的乱子,我认为是枝节,在所难免,无伤大雅。

适逢毛十一月十日在第七次检阅百万文化革命大军时在天安门城楼上亲切地对参加接见大会的一些负责同志发表最新最高指示:你们要政治挂帅,到群众里面去,和群众在一起,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得更好。我反复学习,再三领悟,真心希望文革是消灭产生一切悲剧根源、与旧世界实行彻底决裂的大革命。

我完全是一厢情愿,胡思乱想。

蔡淑芳:香港示威之都的禁地与围城

元旦游行争真普选

二○一○年元旦,三万多香港公民由中环遮打道行人专用区出发,游行到西环中联办,主题“还我普选”,诉求包括:争取二○一二年真普选,取消功能组别,力争普选路 线图及反对区议会方案。参与游行者各有不同的诉求,体现言论自由表达,有支持五区总辞变相公投,呼籲签署《零八宪章》,要求释放刘晓波,也欢迎城乡居民拒拆迁保菜园 的反高铁行动等,民主与民生息息相关,我全程参与了。由龙头与支联会、教协会、独立中文笔会等新知好友并肩,到末段独自留守停在路旁拿着“我们愿与刘晓波共同承担责 任”,观望全部游行队伍经过。民主党、公民党的队伍旗帜声势浩大,这一回合的民主路,不走由维园到政府总部的旧路,开闢富殖民色彩的皇后大道与本土风情的西环小路, 殊途同归争取民主普选,倡议公民维权。最后压阵的龙尾抵达,我与一起到罗湖桥闯关的年青网民不期而遇汇聚起来,跟随社民连的红衫军走到终点,即中联办后门的大马路对 面敲锣打鼓,吹哨呐喊。

中上环一带闹市沿途,各政党和民众分别设有街站派发宣传品和进行募捐,同时又有千名警察监视防暴不断摄录,最惹民众讨厌是警方滋扰街站警告喇叭收声,加上无故拦 截示威长龙的行进亦招来极大反感。其实,香港示威之都的游行最富和平特色,民众合作互谅甚少起哄闹事。然而这次元旦游行,却慢慢积聚了怨愤,逐渐产生一种警民之间随 时出现一触即发的对峙和不满现象。游行队伍要去中联办,甚么时候此地成为禁区不准示威人士接近?为甚么西环一带如临大敌,过多警力严密佈防形同围城戒严?

公民力量震撼人心

警民冲突前一刻,犹如战场的击鼓齐鸣,号角吹响,摇旗助威,公民力量,震撼人心。热血沸腾的人潮络绎涌至,临场应变排开对阵,喊出的口号只不过是:“开路!”, 抗议警察高度戒备围城封路截断人龙;“我们要去中联办!”,抗议铁马防线禁区设限拉得太阔;“开闸!”,抗议中联办重门深锁十面埋伏重兵驻守。一哄而起的群众轻而易举 越过警察推倒铁马冲破防线,一涌而上的示威者不费吹灰之力霸佔整条大马路静坐,几分钟的摇旗呐喊振臂欢呼奋力前冲,公民巷战即时瓦解人民警察防守,双方异常紧张但守法克制,不想发生跌倒踩压等伤人意外,战争和平的壁垒分明,理性抬头,以和为贵。

群众汹涌而上不断向中联办高喊:“释放刘晓波”、“要民主,要自由”、“还我双普选”、“结束一党专政”等,还有一句没多少人听懂的:“彭清华,出来!”。彭清华是谁?中联办主任,但他有担当联络中港两地促进沟通的衙门钦差角色吗?他有胆量站出来代表中央接收请愿信和面对香港民众吗?今夕何年,原来连名正言顺的香港特首曾荫权也退下阵来,示威者对他彻底绝望,没有多少人喊他下台滚蛋,懒得理会庸官的卑鄙无能。

顷刻间的冲击扰攘一时,经过劝谕,双方收敛了,没有出现香港警察与香港人推撞互殴的暴力场面。社民连更破天荒获安排将黑棺抬到中联办后门,大功告成后宣佈红衫军鸣金收兵,和平散去,放弃过往通宵静坐被抬离现场的例牌做法。此时此刻,社民连展现理性一面,为即将进行“五区公投”造势,为争取市民广泛支持,顺势把所谓激进行为推到既单纯善良又自发无序的年青网民身上。

岁末元旦,群龙无首,亲历深圳闯关投案和冲击中联办一役后,我更深刻体味权在民在我,是如何自“主”使用人权,而不是丧失权利“被”人利用。

悲情城市民主呐喊

前行已届八十高龄的元老斗士,不忍有生之年苦战经年,却见证悲情城市民主无望;殿后生於八十年代具独立思考能力的年青人,又哪能忍受终站沦陷禁地,告别自由骤然 止步呢?试问上一代走走停停依旧原地踏步,勇往直前的下一代还可指望甚么?市民争取二○一二双普选被嘲为癡心妄想,但地球末日预言却疑幻似真充斥戏院商场危言耸听。 任何势力、任何政客、任何偶像,再没法带给香港人任何宏图、任何理想。大家站出来,唯有靠自己才能找到出路。长长的群龙,仅仅是想要表达一个简单的“真普选”诉求; 摇旗呐喊,仅仅是想亲手系上黄丝带象徵“希望”在明天;即便是拖曳着浪尖一时激发的冲击行为,也仅仅是愤而焚烧“法西斯”、“共产党”的旗帜抗议极权打压。

思者无域,行者无疆。曾几何时,九七后的香港,自主空间本土记忆被强行粉碎抹杀,维港填海造成蓝天海空污染髒臭,输送财团利益佔据西九得天下,粗暴拆卸天星钟楼 皇后码头,滥花公帑建高铁迁拆沿线家园,及至罗湖桥助纣为虐纵容越境绑架闯关投案的《零八宪章》签署者,“一国两制”荡然无存,港人才猛然察觉眼前已无立足栖身安居 之所。“夫风生於地,起於青萍之末。”瞬间生成“蝴蝶效应”的风暴,是公民长久酝酿积累由量变演化至质变的力量聚集,遽变蓄势爆发,自助天助,护祐吾民。

公民运动群起抗命

寄语当权者,民风已然生成,荡漾於八荒四野。沉默的香港良民,被囚的中国良心,目睹大地连绵哀歌拒绝由殖民过渡专制,耳闻京城酷寒重判异见动辄十年冤狱,唯公民 运动由是得以醒悟群起自觉抗命,虽遇滥捕斩杀吓得噤若寒蝉,却坚贞不屈抵挡以言入罪的刺骨烈风侵袭。

腥风血雨,群龙已经害惨极了;死去活来,民众真的折腾够了。收笔作结,新年愿望,赠言港人,自重自爱,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互勉互助,自强不息。